北風夾著雪花冷颼颼地吹著,落到臉上像小刀子割著似的。風里一站,不一會兒便凍得透了,骨頭一陣陣生疼。
鄭州火車站里,又一列火車住了,下車的人裹緊衣服三步并做兩步跑去,一會兒工夫,站臺便沒了人影兒。一百多名士兵在站臺上列隊站著,身上落了一層雪花兒,嘴里不住地咝咝吸著涼氣。
這是駐扎鄭州的二十師六十旅的兵,正要迎接第二集團軍參謀長兼新上任的代理師長石敬亭。他們一大早就來這兒候著,在風里已是站著了幾個小時,眼下快到中午了,火車過了一輛又一輛,還是沒有石師長的影兒。
二十師六十旅長兼鄭州警備司令趙仁泉焦躁地在隊前轉(zhuǎn)磨磨。
團長李德宣、張樹林湊到跟前來,說:"旅長,石師長啥時來也沒個準信兒呀,咱們在這兒傻站著等到什么時候呀?腮幫子他娘的都凍硬了。"趙仁泉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石師長是個祖宗,跟咱二十師的過節(jié)大了。在這節(jié)骨眼上不長眼,可是疥蛤蟆趴到屋檐下,找著挨呲!冷也得給我咬牙挺著。"幾個團長陰著臉不作聲了。
是呀,二十師的人誰不知道小諸葛石敬亭不是善茬呀?
當年南苑練兵時,還是連長的韓復榘出了岔子,馮玉祥喝令副官吳樹榮打他的軍棍,沒打幾下,馮玉祥便罵起來:"你沒吃飯咋的?"一把將吳副官推個趔趄,奪過棍子扔給了孫良誠。孫良誠打了三五棍,馮玉祥又黑了臉讓郭敬寬團副打,郭團副下手更輕,馮玉祥喝令郭團副跪下,罵道:"你根本不配當兵,回家抱孩子去吧!"又命日本士官學生出身的徐廷璦團副打,徐團副從沒打過人,一接過棍子手便哆嗦起來。這時,石敬亭一聲不響走上前去,從徐團副手里奪了棍子,掄起來啪啪幾下,韓復榘便皮肉開花,叫得沒了人聲。馮玉祥臉上這才有了點兒笑模樣,說:"帶兵須賞罰嚴明,部下出了事就要嚴加管教,當官長的怎么能買好呢?石參謀長做事這才叫認真負責。"從那之后,兩個人便結(jié)下了老大疙瘩。韓復榘當團長時,有一次石敬亭來檢閱隊伍。在隊前,石敬亭突然發(fā)出口令:"第一列向前三步走,架槍、坐下、脫鞋襪、蹺腳。"眾人都覺得奇怪,依了命令做了。石敬亭指著幾個士兵黑黑的腳丫子,對韓復榘說:"拿破侖說過,軍隊之宗旨在戰(zhàn)斗,戰(zhàn)斗之勝在腳。看看你的兵,這樣的腳能打勝仗嗎?"后來又進行對抗演習,韓復榘帶兵是把好手,手下士兵訓練得有些本事,演習很是成功,韓復榘露出幾分得意。石敬亭卻沉著臉說:"缺點很多,這種激烈的戰(zhàn)斗怎會沒有傷亡?可我怎么沒看到一副擔架出動呢?"韓復榘從來就是順毛驢,哪服這戧茬兒的主兒?當場便拉下臉來,沒好氣地說:"我看你就是吹了地皮找裂紋,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真刀真槍打幾仗給咱瞧瞧,別他娘的只在這兒耍嘴皮子。"當著眾人便跟石敬亭吵翻了天,要不是孫桐萱等人上前拉開,韓復榘就把家什掏出來了。臨了鬧到馮玉祥那里,馮玉祥不由分說便打了韓復榘二十軍棍,從那之后,兩人的梁子越結(jié)越深、疙瘩越掙越緊了。
這些事兒二十師的官佐透底兒清楚,都知道石敬亭跟韓復榘是冤家對頭,一聽他來兼任師長,都涼了半截。果然,石敬亭前腳進了二十師,后腳便麻利把師部里韓復榘的親信拾掇個干凈,一個個攆了出去,二十師上下都心驚膽戰(zhàn)。
因此,六十旅一接到石敬亭要來查看的命令,都加了十二分小心,早早到車站迎接??傻攘肆锪镆粋€上午,渾身都凍得木了,石師長也沒露面。
李宣德說:"今天上午的火車都過了,看來石師長是過午才來,咱們先回去吃飯,暖和暖和吧。"趙仁泉低頭尋思了一下說:"好,王副官帶一個班在這兒盯著,一有情況,立馬到司令部喊我。"臨走還回身道,"別他娘的不長眼,給我小心著點!"趙仁泉的司令部離著火車站不遠,回到那里,他的兵便在院子里架了槍,擁到屋里烤火取暖,趙仁泉與幾個團長也圍了爐子烤腳烤手。
就在這時,門咣當一聲開了,先是一陣寒風夾著雪花直撲進來,接著一個人一步跨進屋來。眾人一眼認出,正是石敬亭!
趙仁泉忙不迭跳起來敬禮,腳上的靴子還拖著帶兒,心里直罵王副官誤事,偷眼看去,王副官與他帶的那一班兵正耷拉著腦袋站在門外。
這事兒說來也巧了,趙仁泉離開火車站回了司令部,留下的王副官和那十幾個兵以為已是沒了火車,石師長不會來了,二來也是凍得草雞了,有些懈,有幾個在站臺上跺腳跑步活動身子,另幾個找個背風去處抽起煙來。沒承想趙仁泉走了只一袋煙工夫,石敬亭便坐了鋼甲車到了。一下車,抬眼見站臺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幾個兵在那兒瞎逛蕩,心頭的火便騰地燒了起來。只當趙仁泉不服他的管,打定主意要使帖膏藥要給趙仁泉拔拔膿。石敬亭突然到了跟前,王副官來不及報信,便領(lǐng)著他直接到了司令部。
趙仁泉說:"對不住師長,到車站迎接了你上午……都以為你改點了……"石敬亭冷笑一聲:"迎接?不敢,石某怎敢勞趙旅長的大駕?"趙仁泉聽出石敬亭話里藏著骨頭,忙賠了笑說:"卑職有罪,請長官教訓。""哼!"石敬亭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斥道,"那就更不敢了。你趙仁泉是誰?韓復榘帳下大將,二十師六十旅長!誰敢教訓你!"說著,一步跨出門去,喊道,"吹號集合!"號子響起來,趙仁泉司令部的兩百多號人,手忙腳亂地從屋里奔出,亂哄哄地取槍,好一陣才在院子里排起隊來,有幾個敞著領(lǐng)口,還有兩個光著腦袋。
石敬亭鐵青了臉說:"看看,看看,這是我們第二集團軍的兵嗎?讓人見了不笑破肚皮?!我看二十師都讓韓復榘帶成土匪了。"趙仁泉的兵直直地站著,大氣也不敢喘,可臉上分明有些不服。石敬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點劃著說:"你們這樣下去,我看用不了幾天,就真成了土匪了,不好好管教如何得了?"石敬亭揮揮手,幾個護兵把王副官等幾人推到隊前來,石敬亭厲聲喝道:"說說犯了哪條?"王副官垂了頭說:"吸紙煙!""大聲說!"王副官挺了胸脯大聲答道:"吸煙!"石敬亭冷冷地道:"打,每人五十!"護兵上來按倒王副官掄了棍子便要開打,趙仁泉上前攔了說:"請師長手下留情!"石敬亭卻像沒聽見似的說:"打,狠狠地打,打輕了不長記性!"趙仁泉紅了臉尷尬地站在隊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著一五一十地打完,王副官幾個已站不起來了,只是趴在地上叫喚。
石敬亭這才轉(zhuǎn)了臉對趙仁泉說:"請教趙旅長,帶出這樣的兵,該當何罪?"趙仁泉說:"卑職失職。"石敬亭冷笑一聲:"我問你是怎么當?shù)穆瞄L?怎么帶的兵?"趙仁泉沒有做聲。
"說!"趙仁泉還是立正站在那里沒有說話。
"李文田!"石敬亭喊了一聲。
跟來的李文田在旁邊答道:"到!""從今日起,由你擔任六十旅旅長。""是!"李宣德等幾個團長都走上前來,說:"石師長,請念趙旅長多年戰(zhàn)功的分上,讓他戴罪立功。"石敬亭卻轉(zhuǎn)了臉看也不看他們一下。
趙仁泉定定地看著石敬亭,半晌,冷笑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開封城里,有一家有名的酒館,名叫仙客來。
一張偌大的桌子上擺開了各色菜肴,熱氣騰騰地散著香味兒。
韓復榘長嘆了一聲:"往日里咱們跟著馮先生,提著腦袋刀口上過活,可那日子過得跟叫花子似的。如今我想開了,過去拼命為了啥來?往后咱想吃就放開肚皮吃,能喝就可著肚皮喝,想玩就盡著性兒玩。"舉了酒杯,說,"來來來,都下了這杯。"說罷,一仰頭把杯中酒喝個精光。
趙仁泉被石敬亭撤了差,立馬便到了開封,一見老長官韓復榘便放聲大哭,把事兒原委訴說一遍,韓復榘聽了只覺得透心涼。知道石敬亭這是存心要拔他二十師的根,只恨得連連跺腳,卻沒有丁點兒辦法。
看著多年的部下落了這般下場,韓復榘覺得凄惶,便在仙客來酒店擺了這一桌,叫了二十師的親信孫躍亭、王士愷幾個人陪著,這幾個都是早幾天讓石敬亭攆出來才投奔了他的。韓復榘原想找差使把他們安頓下來,可馮玉祥治下的政府與軍隊一樣,行的是供給制,沒人空出窩來,便放不進人去。幾個廳長也成心跟他作對,牙咬得噔噔的就是不松口,任你說破大天也不安置一個。韓復榘狗咬刺猬沒辦法,這幾個人只得整天窩在省府里,每日里摔盤子打碗罵娘。今天坐到一塊兒吃酒,一個個臉上還是掛滿愁云,聽了韓復榘的話,舉了杯子沾沾嘴唇,便都放下了。
韓復榘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見了這幾個喪門神模樣更是著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黑下臉來罵道:"死了老婆咋的?低溜頭耷拉角的!當年跟著我打仗的勁頭哪兒去了?一個個這熊樣!不喝拉倒,都給我滾!"張紹堂作陪客,見韓復榘生了氣,忙轉(zhuǎn)了話頭說:"各位,前幾天我聽人說了個笑話,忒是笑人,我說給大伙兒聽聽。"張紹堂清了清嗓子,說:"有一個新兵手腳忒慢,半夜里演習集合總是落在后頭,讓長官連打帶罵。這新兵想了個法子,天黑睡下時,脫個光溜溜一絲不掛,渾身涂上軍服顏色。號子一響,這新兵頭一個趕到了場子,長官很是滿意,夸他說:'這回手腳利索,穿戴也齊整熨帖,就是往后記住一樣,手榴彈一定要掛在身子后邊。'"說完,張紹堂哈哈地大笑起來,眾人隨著干笑了幾聲,便沒了動靜,張紹堂有點兒尷尬,低頭端起酒杯喝起酒來。
突地,趙仁泉大聲哭了起來。另外幾個人也都垂了頭不住聲地嘆氣。
韓復榘仰頭一口喝光了杯中酒,酒杯往桌上一頓說:"趙仁泉,你他娘卵子讓狗叼去了?哭天抹淚像個娘們。""主席。"趙仁泉抹著淚珠兒說,"想想真他娘的憋氣!火里水里滾打了這么多年掙來的前程,他石敬亭一張嘴,就給擼個干凈,老子不服!"韓復榘也是一口悶氣堵在心口窩里,氣兒出得不順溜。我韓復榘開個黃秋霖比生個孩子還難,可他娘的石敬亭一張口便把個旅長給撤了差,天下有這樣的理嗎?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罵起石敬亭來。副官楊樹森紅頭漲臉站起身來,說:"他石敬亭為啥孫猴子似的無法無天,還不是仗著馮先生背后撐腰?我看馮先生就是個老糊涂!就是個……"韓復榘跳了起來,一巴掌照著楊樹森的后腦勺打過去,罵道:"你他娘的滿嘴胡咧咧,老子斃了你!沒有馮先生的栽培,哪有咱們的今天?往后誰要是敢在人前對馮先生說三道四,老子剝了他的皮!"眾人閉了嘴不做聲了,趙仁泉說:"寒心啊!賣了一輩子命,臨了倒成了討飯的,讓人一腳踢出門來,走投無路了。"韓復榘的臉又紫了:"別人不要你,我要!"趙仁泉看看吃飯的人,長嘆了一聲說:"眼下就只有主席不拿我們當外人了,只是,主席安置人也有難處,不想再讓主席為難了。"這話戳得心口窩子一陣陣地疼,韓復榘說:"你們哪兒也別去,就在我這兒安穩(wěn)地住著,有我韓復榘一口干的,就不讓你們喝稀的。""唉,長官的心意我領(lǐng)了,可這不是長法呀。我已打了譜了,不在軍隊里混了,我想到天津跟著岳父張羅點兒買賣。"趙仁泉說著,聲兒又抖了起來。
眾人又低了頭,楊樹森也抹起淚來。
韓復榘說:"我說趙仁泉呀,咱們從前摸著閻王鼻子過活,也沒見你眨過眼呀,怎么絆個小跟頭,你小子就草雞了?"趙仁泉抹一把淚,仰頭喝下一杯酒去,說:"師長呀,我這心是涼透了。你看看,跟著你在戰(zhàn)場滾打了這么多年,功勞不說倒也罷了,臨了在人家眼里倒成了土匪了。""嘿嘿。"韓復榘笑了兩聲,可臉上卻沒一點兒笑紋兒,"土匪?好。你們是土匪,那老子就是土匪頭子!"幾個人又一齊破了嗓子大罵石敬亭不是玩意兒。
喝著悶酒,幾杯下去都覺得頭重腳輕,分不出東西南北來了。
韓復榘向張紹堂丟個眼色,兩人一齊來到房外,韓復榘俯到他的耳邊說:"你明天趕到洛陽、鄭州去,悄沒聲地找到孫桐萱、李樹春、徐桂林他們,給他們遞個話,讓他們一定沉住氣。好漢不吃眼前虧,該裝孫子就裝孫子,甭跟石敬亭硬頂,先保住自個兒要緊。要是他們都完了,二十師就讓人連根拔了。"張紹堂說:"主席,我還有個心思,估摸著石敬亭到二十師來一發(fā)威,骨頭軟的怕是嚇破了膽子,有人就做了隨風草,我去時順便敲打敲打他們……"韓復榘連聲說對:"你就頂著我的名兒去,要讓他們明白,我韓復榘倒不了,二十師早晚還是我的。"張紹堂又說:"從二十師出來的這幾個人我看主席應(yīng)該讓他們回洛陽、鄭州,就在二十師的近旁貓著,平日里多跟師里的弟兄套套近乎,用得著時……""好,想得周到。"韓復榘一拍大腿,道,"就這么辦。你快快動身。""明天一早就走。"韓復榘又壓低了聲音說:"這事要不動不驚。"張紹堂道:"我心里有數(shù),主席放心。"席散了,韓復榘一直把趙仁泉送到客房,到了門口,趙仁泉拉了韓復榘的手,卷著舌頭說:"師長呀,說……說句掏心窩子的……的話,你別不高興,咱們投晉的事,馮先生一直……就沒放下,咱們要是不轉(zhuǎn)彎兒,怕是……怕是要吃大虧呀。"韓復榘沒說什么,只是拍了拍趙仁泉的脊梁,轉(zhuǎn)身走了。
趙仁泉在身后咕噥著:"怎么到了……到了這一步呢?"走出老遠,韓復榘回頭看去,趙仁泉依然在昏黑的燈光下晃蕩,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子。
韓復榘覺得腮上涼涼的,抹一把,滿是淚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