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琪的嘴動了動,欲言又止,稍傾,忽然振作起來,給自己倒上一杯啤酒,舉到舒凡眼前,作豪爽狀道:"來來來!干一杯!送行嘛!熱烈點兒……"說完一仰脖,艱難地一飲而盡。
舒凡一愣,旋即浮上笑意,也舉杯痛飲,然后抹去嘴邊的白沫,笑道:"今兒我醉一回,好久沒醉了,今兒得痛快一回。"舒凡拿起酒瓶又給何琪和自己滿上,然后舉杯仰脖再次一飲而盡。何琪不勝酒力,只喝了一口,被舒凡逼著偏要她干了。二人一來一往,不一會兒便喝光了五六瓶。
"我不行了,快醉了……"何琪扶著頭醉意朦朧地道:"你灌我,我會出丑的……""沒事的!有我呢,不會讓你出丑的。"舒凡道,"你要不喝,我就自己喝了?""你喝你喝,我不喝了。"何琪面若桃花雙眼微合,舒凡知她有些高,便自顧自地喝著不再逼她。
不一會兒又下去了幾瓶,舒凡也有些高了,喝酒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告訴我何琪,為什么一定要走?"舒凡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問。
"說不清,真說不清……"何琪被酒精迫害得垂頭喪氣渾身無力,像團(tuán)棉花一般癱在椅子里含含糊糊地回答。
"是因為樺林?他傷了你的心……"舒凡一邊努力抑制著酒勁一邊問。何琪點點頭,旋又猛烈地?fù)u頭,嘴里"嗯嗯……不不……"改來改去不知其究。
"是因為我?想逃避……""不知道……可能吧……你也真是的……""什么真是的?真是什么?"舒凡痛苦地打咯。
"死心跟!"何琪努力抬臂手指舒凡大聲道。
"死心眼?什么死死心眼眼……""你也不想想……影響……說實話,你是個好人……我也挺……可是也得顧樺林吧……""……"舒凡此刻頗后悔不該喝這么多酒,因為他覺得現(xiàn)在的清醒該有多么重要。他壓抑了很久的話和渴望了很久想聽的話此刻全在桌上,可他的大腦卻怎么也轉(zhuǎn)不動了。何琪見舒凡已經(jīng)醉了,怕他酒后鬧事,便招來服務(wù)員結(jié)了賬,拽著他出了飯店大門。
剛出飯店的大門,街上狂風(fēng)驟起飛沙走石,開春后的第一場雨滂沱而至。二人步履蹣跚地移至車前,舒凡又哆嗦著怎么也對不準(zhǔn)鑰匙孔開不了車門。雨點砸下,二人頃刻間成了落湯雞,何琪惱怒著奪下鑰匙開了車門,待坐進(jìn)車?yán)?,倆人相視不禁大笑不已。
"沐雨櫛風(fēng),啊!春雨如油啊!"舒凡被雨澆得似乎清醒了許多,一邊打開車內(nèi)的暖風(fēng)一邊笑道,"大雨留客啊!明兒別走啦!""那我的經(jīng)濟(jì)損失可就大了!"何琪一邊撲拉著濕淋淋的頭發(fā)一邊道,"你賠啊……"舒凡側(cè)臉望著何琪,似是在欣賞一幅名畫一般,眼中飽含深沉愛意,何琪觸及他的目光,不禁為之一頓,卻又立刻垂下眼皮,心中沉甸甸的似灌了鉛。一時間,除了雨打車身之聲外再無響動。
舒凡默默地注視著何琪,心中涌起陣陣凄涼惆悵之情,想到眼前的人就要遠(yuǎn)行他鄉(xiāng),幾年之內(nèi)怕也見不著了,以后的諸多人生際遇更是無緣相伴,舒凡不禁心生哀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jǐn)堊『午鞯念^靠在自己的額前,"何琪,何琪。"舒凡壓低了嗓音,柔柔地喚著她的名字,他想對她說:"別走了,留下來吧,為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再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在心里暗罵自己:"舒凡呀舒凡,你真沒用,你的勇氣哪兒去了……""勇氣?我舒凡什么時候也沒像今兒這么沒勇氣?"他猛地一踩油門,車箭一般地飛了出去。雨滴,人流,廣告牌轉(zhuǎn)瞬被甩在了后面。半個小時后,舒凡將車猛地停在了一所大學(xué)門前的毛主席巨幅塑像面前。他是在這兒長大的,打小他就非常崇拜毛主席。每當(dāng)他遇到困難,他喪失信心的時候,他會來這兒,他把老人家當(dāng)成了神,當(dāng)成了他的信念。
舒凡停了車,扭開車內(nèi)的錄音機(jī),《愛的羅曼斯》浪漫、溫馨的旋律徐徐飄出。他看了何琪一眼,她也在看他,兩眼相對的一瞬,兩人都像觸了電,渾身上下麻酥酥的,臉也通紅起來。何琪低下了頭,一下又一下,漫無目的地捻著衣角。
"咱們坐后面吧,后面舒服些。"舒凡沒話找話。
他打開了車門,站在主席像前默默地望著他老人家,這一刻,他渾身上下充滿了激情和勇氣。
這一刻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更像一只兇猛的狼,他迅速鉆進(jìn)車?yán)铮话褜⒑午鲹У綉牙?,瘋狂地吻她,她的嘴唇,她的面頰,她的脖頸,她的耳根……何琪被他猝不及防的舉動震驚了。她想反抗,但她已經(jīng)來不及反抗了。她的身體很快軟了下來,腦袋亂哄哄的,像是在做夢。張樺林打來的電話,他對她說,他夢到了她和舒凡在一起……
窗外的雨還在下著,愛的羅曼斯依然悠然的浮滿車內(nèi),她整了整散亂的衣衫重又坐了起來,她忽然覺得她讀不懂舒凡了:"你是不是對很多女孩都這樣,是不是她們都喜歡你這樣……"舒凡沒有應(yīng)答,他深情地望著何琪,過了好半天,他才一字一頓地說:"我對一般的女孩根本就沒興趣,哪怕她長得跟天仙一般,我見她們見得太多了。你雖然算不上漂亮,但你有內(nèi)涵,跟你在一起特舒服,特有感覺,你是我碰到的讓我最心跳的一個……""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樣粗暴,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留住你。""何琪,別走了,留下來吧,為我……"舒凡直勾勾地凝視著她,滿眼噙著動情的淚花。
何琪"哇"地一聲哭倒在他懷中,雙手緊緊抱住他的頭和肩膀渾身顫抖著喊:"為什么……你為什么折磨我……干什么呀你……"舒凡的眼淚奪眶而出,視線受阻神志不清,眼前恍恍惚惚地現(xiàn)出一條清寂的街道,月光下人蹤絕滅萬籟無聲,忽有優(yōu)美旋律從道旁的一輛車內(nèi)若隱若現(xiàn)傳出,一男一女相攜至道中翩翩起舞,其景其人歷歷在目,舒凡竟呆了……
雨停了,如其來勢一般驟間即停,濕漉漉的街面映著橘色的路燈,清冷、寂靜,空氣新鮮。舒凡的車濺著一路水花飛駛而去。車內(nèi)二人沉默不語,彼此心中郁郁哀愁,何琪把左手放在舒凡掛擋的右手上,倆人對視一眼,旋又側(cè)臉平視前方,臉色俱是呆板沉重。
"明天我去機(jī)場送你。"車子停在校門口,舒凡語氣凄惋地道。
"不用,真的不用!"何琪開門下車,身子俯進(jìn)車門框內(nèi)道,"你去了……我更難受……""……"舒凡欲言又止,只沖何琪微微點了點頭,眼看著她進(jìn)了校門,呆呆地坐在車?yán)锊恢搿?/p>
他點上一支煙,開了車門站在街旁舉目遠(yuǎn)眺,夜色深沉凝重,周圍萬籟寂靜,寒氣逼人空氣潮濕,淡淡的煙云飄繞在空無一人的街面上,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他的心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于是,扔掉煙頭,俯身車內(nèi)打開音響,輕柔的弦樂緩緩溢散,他情不自禁地踏著節(jié)奏旋轉(zhuǎn)身體雙臂環(huán)張著悠然單舞起來,嘴中不停地念念有詞:"轉(zhuǎn)……轉(zhuǎn)……走你……再轉(zhuǎn)……"直到一群巡夜的警察出現(xiàn),方才打斷了他的單舞。警察驗明正身之后勒令他回家睡覺。舒凡最后看了一眼何琪宿舍的窗戶,送上一個飛吻,駕車緩緩地走了。
"他媽神經(jīng)病!"一個警察沖著遠(yuǎn)去的車尾燈罵了一句……
張樺林并不知道何琪出國的事情。何琪走后一個多月,當(dāng)他去學(xué)校找她時早已人去室空。樺林慌忙尋到舒凡處打探。舒凡因何琪的事早已對樺林心存怨恨,彼時只因怕?lián)?quot;爭風(fēng)吃醋"的名聲和礙著朋友面子而不便發(fā)作。此時人已去情已絕,樺林還跟真的似的滿世界演戲,不正惹得舒凡來一次總爆發(fā)?二人于電視臺內(nèi)幾乎演了一出全武行。若不是眾人拉勸著肯定便動了拳腳。交情是完全絕掉了,卻把林強(qiáng)也牽扯進(jìn)去,只因舒凡于暴怒中罵了一句。你跟林強(qiáng)這類操行的人我他媽早就看清了……"于是林強(qiáng)也火了:你舒凡罵誰呢?裝什么呀!誰比誰操行好?這哥仨便算徹底崩了。
十二春走夏逝,秋去冬來,一年光景轉(zhuǎn)瞬消失。張樺林最終與江欣結(jié)了婚?;楹笸迫ヒ磺猩虅?wù)雜事賦閑在家,每日只與江欣或仨倆朋友相伴消磨時光,只是偶爾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與一些昔日的商界同僚走動一下,其中特別留心打探林強(qiáng)和舒凡的蹤跡;林強(qiáng)在這一年里又干了幾件漂亮的活兒,自身的實力日趨強(qiáng)大,傳言他正準(zhǔn)備投資東南亞一帶的期貨和旅游項目,動手便在幾千萬元以上;舒凡在搞了幾個名牌欄目之后忽覺技窮,便于秋季報了個不脫產(chǎn)的研究生在讀。有傳言他與已經(jīng)離婚的林旭正在重修舊好,但樺林聽后不以為然。而這傳言時斷時續(xù)卻又總沒下文,看來多半也只是"傳言"而已。倒是何琪的消息令人高興:有歸國者說她考取了全額獎學(xué)金,用不著苦哈哈的再去打工了,歸國者還有口信帶來:苗飛要回來了。
轉(zhuǎn)眼間又換了年歷,過了元月,春節(jié)將近,蕓蕓眾生日漸忙碌和興奮起來。張樺林準(zhǔn)備和江欣回南方Y(jié)市過節(jié),這幾日正在打點行裝;林強(qiáng)念及一年的辛苦,想組織若干業(yè)務(wù)骨干去新港馬泰玩一圈,在國外過節(jié);舒凡節(jié)日無聊,便主動擔(dān)了值全班的活,春節(jié)怕是得在臺里過了。三人都曾動過相聚的念頭,但很快又都打消了:誰也不愿意去惹那份尷尬,更不想再去吵架。何必自討苦吃呢?沒了誰不一樣活?這日樺林剛剛睡下,床頭的電話忽然響了。已經(jīng)很久沒人在這么晚打過電話了。樺林納悶著拿起電話,里面?zhèn)鞒鲆粋€故意憋著細(xì)嗓子的聲音:"樺林嗎?你好啊!干什么呢?"樺林辨不出聲音,猜想必是親近之人,便笑:"裝什么宦官?閹啦?有事說事沒事睡覺!""我是誰啊?"細(xì)嗓子仍舊帶著笑聲問。
"傻子他二姨!""你大爺!"細(xì)嗓子終于變了真腔,渾厚樸實,鼻音很重。
"你……苗飛!"樺林從床上"騰"地坐起,抑制不住的喜悅溢于言表,"你在哪兒呢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告哥兒們一聲……"幾分鐘后,樺林的車子便飛出車庫,風(fēng)馳電掣一般沖向空寂的馬路,車內(nèi)的他甚至還穿著睡袍。
"你譜兒夠大的!敢住他媽總統(tǒng)套!"樺林見了苗飛的第一句話,"小日本的錢看來是好掙啊!"苗飛笑吟吟地讓座倒茶。幾年未見,原先肥胖雍腫的身軀輕盈了許多,圓乎乎的臉頰現(xiàn)出蒼白和疲憊,背有些微駝,頭發(fā)稀疏,眼角刻上了幾絲皺紋,只是他的目光依舊明亮如炬,說話不緊不慢顯得老練世故。
"飛機(jī)晚點了,我剛住下就給你打電話。"苗飛坐進(jìn)沙發(fā)里一邊點煙一邊道,"林強(qiáng)和舒凡呢?怎么打電話都沒人接?""嗯……不知道。""他們這么晚了能跑哪兒去?""不知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林強(qiáng)不是和你還合著伙干什么嗎?""早不干了!誰知道他忙什么呢!""你們哥幾個平常不在一塊?""不在!各干各的,不摻和。""什么意思?"苗飛一驚,面露不解。
"哎呀你瞎打聽什么?說點咱自己的事--你在東瀛發(fā)了吧?敢住這兒!"樺林四下打量著道。
"發(fā)什么發(fā)!瞎混!"苗飛若有所思地道,雙眼疑惑地望著樺林,"你怎么樣?聽說倍兒玩!""玩逑!我現(xiàn)在在家待著呢!守著老婆安分過日子--良民的干活!""你結(jié)婚啦?行啊你!有家有業(yè)啦!""有家,沒業(yè)。"樺林站起身在屋內(nèi)四處走動。
"怎么不干了?不是干得挺好嗎我聽說?""好個屁!甭提這事,提我就傷心。""哎,我說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話給說清楚行不行?""說不清!沒個清的時候!都他媽是哥兒們,你問他們?nèi)ィ?quot;樺林不耐煩地道,"各有各的道性,誰沒一套說法?愛誰誰吧!""……"苗飛似聽天書一般聽得莫名其妙,雙眼傻呆呆地望著東走西踱的樺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該說該問什么。
"合著我不該問這些?"苗飛仰著臉道。
"你要想問就問他們倆去!反正我不想說。""好好好咱不談這些--哎,明兒咱哥幾個聚聚,我作東,就在這飯店里吧!你找找那倆……""我不找!也不參加!要喝咱哥倆單喝!""裝什么丫的你這什么意思!"苗飛顯是生氣了,站起身道,"我好不容易趁過節(jié)回來一趟,大伙一塊聚聚怎么啦?就算你們之間有什么齷齪,也別跟我這擺呀!我招你們誰啦?""反正……"樺林囁嚅著道,"我……我沒什么,看……看他們的吧!""再者說啦!憑咱幾個的交情,有什么渣子磨不開面啊!哥幾個有點矛盾也不至于這樣啊!明兒我作東,有事擺開了,我還不信有什么坎邁不過去!""嘿嘿……"樺林站在鏡子前望著鏡中的苗飛冷笑,"別想得那么簡單,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在外面那么長時間,好多事……""我不管你們之間的事,反正大伙好不容易湊在一起,不看僧面看佛面,總得給我苗飛點兒面子吧?""你說你偏惹這麻煩干嗎……""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鬧得朋友也做不成了?""沒仇沒恨!"張樺林轉(zhuǎn)過身子平靜地道,"就是彼此看著不順眼。誰都沒錯,錯就錯在過去是哥兒們而如今不缺哥兒們!""……"苗飛張嘴結(jié)舌難悟其意,半天也沒回過味兒,良久,輕搖著頭緩緩坐進(jìn)沙發(fā)里,雙目無神臉色黯然,嘴唇動了動,卻終是什么也沒說出來。
一股不祥之兆從他心中悄然涌起。
第二天一早,苗飛便忙著給過去的一些老朋友打電話,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正準(zhǔn)備出發(fā)去"新港馬泰"的林強(qiáng)。林強(qiáng)一聽苗飛的召喚,當(dāng)即決定不去旅游了,興沖沖地趕到飯店和苗飛見了面。因為有了昨夜張樺林的表現(xiàn),苗飛說話有了些顧忌,盡量不提另外二人,即使提到,也佯裝糊涂,更不去追問什么。倆人一口氣聊到掌燈時分,苗飛說已在樓下餐廳訂了包房,今兒得好好痛飲一番。林強(qiáng)被激得性起,磨拳擦掌地跟著苗飛下了樓。
"還記得那張桌子嗎?"倆人橫穿大宴會廳時,苗飛指著居中偏右的一張桌子問林強(qiáng),"四年前那個叫什么朱深的家伙,咱們在這兒蹭的飯。"林強(qiáng)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桌上依舊是桌布雪白杯盤齊整,錦簇的花團(tuán)俏立中央。林強(qiáng)會心一笑,旋即于眉間又現(xiàn)出一絲陰云。二人不約而同地憶起了那些潦倒卻又開心的往昔。
"那陣子……"苗飛邊走邊感慨道,"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沒錢沒勢沒地位,還老惦記改善生活。那會兒蹭的飯比在家吃的都多……""要不叫蹭飯專業(yè)戶呢!"林強(qiáng)也笑道,"天天一起床就想:今兒去哪兒蹭?都成習(xí)慣了!一天要是蹭不出一頓來睡覺都不踏實。""哎我說,統(tǒng)計過沒有?"苗飛在服務(wù)員的帶領(lǐng)下進(jìn)了包房,一邊落座一邊問,"那會兒誰蹭的飯局最多?舒凡吧?"林強(qiáng)坐在桌旁,一邊展開餐布鋪在腿上一邊回憶:"可能是吧!他那會兒蹭的全是好局,質(zhì)量高,咱們那會兒凈是路邊小店的局,也就將就著半飽!""你林強(qiáng)那會兒蹭的也不少……""那些局甭提了,跑農(nóng)口的,采訪的全是什么大隊公社,那次在昌平,愣在人村公所蹭了回窩頭,可把哥幾個吃吐血了!""還有張樺林這小子也是不爭氣!有一回拉我去順義一什么地方,告說那兒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倍兒富,天天山珍海味的招呼!趕我一去,全村連一像樣的飯館都沒有!結(jié)果回來以后鬧得哥兒們連躥了一禮拜的稀,丫還告是幫我減肥……""誰又罵我呢誰又罵我呢?"包房的門開了,張樺林笑著出現(xiàn)。
四目相對的瞬間,張林二人都感到了尷尬,所以對視如電光石火一般轉(zhuǎn)瞬即逝。樺林不甚自然地笑著在苗飛身旁坐下,一邊說笑著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掃視林強(qiáng)。
"忙什么呢最近?"還是林強(qiáng)先開了口,此時此地,即便是有再深的溝坎,面子上也得將就過去,林強(qiáng)低垂眼皮面無表情,與其說他是在問候,不如說是在沒話找話。
"能忙什么呀?"樺林手捏茶杯的蓋子,同樣是眼皮低垂語氣冰涼,"沒人給咱機(jī)會,更沒人給咱投資。嗨!家待著唄!""小姐!來來來上菜吧!"苗飛沖門外喊。
"人沒來齊呢就上菜?不等我啦?"門開處,舒凡帶著一身寒氣微笑著出現(xiàn)。
"啊--"苗飛從桌后躥起大叫著上前擁住舒凡,"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你不告我值班嗎?""跟你開玩笑呢你還當(dāng)真了!"舒凡被苗飛按進(jìn)椅子里,一邊脫著大衣一邊略顯尷尬地和張林二人點頭示意,三人均無語,心中俱是發(fā)沉。
"齊了啊齊了啊!"苗飛興奮地在椅子里不停地蠕動他的身軀,"滿上滿上!這是我上回在法航班機(jī)上買的,正宗NAPOLEON!快兩年了,一直沒舍得喝,就等今兒呢!""法航?你去法國干什么?"樺林問。
"泡妞啊!法國蜜多颯啊!""你小子真發(fā)了是怎么著?敢打著'飛的'去泡妞!"舒凡笑著道。
"不敢不敢!比不上你們!聽說你們都打上火箭的了。"苗飛把眾人眼前的酒杯逐一倒?jié)M,然后站直身子舉杯欲言,想了想,忽覺萬語千言不如一字,便大聲道:"廢話不說,干!"說罷一仰脖,酒杯見底。
眾人遂俱仰脖,酒杯個個見底再滿上,再見底;又滿上,又見底。三杯酒落肚,話便多了。
"怎么著啊舒凡?日子過得不錯?"樺林咽下一口菜,放下筷子側(cè)臉陰陽怪氣地問道,"聽說和林旭又拍上啦?不會吧?"舒凡沒有馬上回答,從容地吃著,也不抬眼看樺林,只把目光盯在眼前的餐具上,稍頃,咽下嘴中的食物,方才慢吞吞地道:"我拍誰不拍誰的,你操哪門子心啊?""哎哎哎喝酒喝酒拍他媽什么拍!"苗飛一手舉杯一手持筷敲打碗沿,清脆的叮當(dāng)聲掩住了林強(qiáng)的一聲冷笑。
"來來滿上滿上!"四人又干了一杯,苗飛再次起身倒酒。
"別倒了我不喝了。"林強(qiáng)用手捂住酒杯,"喝不慣,而且也沒興趣。""我說這可是NAPOLEON!"苗飛大叫,"才喝多少就不喝了招我生氣是不是?""真的不想喝了……""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喝了……"舒凡把酒杯倒扣棄置一旁,"咱還是多聊會兒吧!""不喝酒干聊有什么意思?"苗飛不依不饒,"合著哥兒們這酒白存啦?"無人接話,眾皆沉默。
"干什么啊你們?"苗飛孤零零地站在桌旁手持酒瓶四顧道,"過去幾?;ㄉ箮灼慷侇^的日子不也喝得挺好嘛!噢,今兒包著單間喝著洋酒倒喝出毛病啦?睜開眼看看,我是苗飛!四年沒見啦今兒回來找你們喝酒來啦!你們他媽倒是放個屁啊!"無人說話,眾仍沉默。
"……"苗飛沮喪地坐入椅中,抽出煙點上,兀自四顧眾人,見林強(qiáng)似乎神態(tài)平緩一些,便換了語氣拉起了家常。
"真喝不慣?"苗飛問。
"嗯,怪味,一股甘草味。"林強(qiáng)答。
"那換種酒?啤的?""算啦!再坐會兒我得走了。"沉默,苗飛又轉(zhuǎn)向舒凡。
"哎舒凡,你到底找沒找個女朋友?別老漂啦!找個合適的認(rèn)命吧!""我是想認(rèn)啊!"舒凡勉強(qiáng)擠出點笑容道,"可那命他不認(rèn)我呀!根本不給機(jī)會。""要不--我給介紹一日本姐?"苗飛狡黠地笑道,"溫柔啊!三從四德的典范……""哎我記得臨走那會兒我們還交給你一任務(wù)呢!"舒凡道,"同化大和民族串了他們種,這任務(wù)完成的怎么樣?交個差吧!""別提啦!"苗飛苦不堪言地連連擺手搖頭道,"讓他們串了我差不多,整個一暗無天日!""那你還法航日航的滿世界折騰?你甭在我們面前哭窮,是不是連法蘭西都給串了種啦!""那是后來!開始那苦就甭提了,我告你們我這輩子是恨上小日本了,我跟他們是民族仇階級恨,不共戴天世代難消……""那你還跟那地方待著干嗎?趁早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吧!""……""你看你看,口是心非!甭掙著人家的鈔票住著人家的宅子還假裝特苦難!阿Q!""我那是鍛煉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懂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再者說啦,咱不把人全解放了也不算完成任務(wù)啊是不是?""行了苗飛……"林強(qiáng)忽然打斷他們的話起身道,"我得先走了,咱改日再聚。""哎別介啊!"苗飛急忙起身攔住,"還沒喝好呢怎么能走呢?不行不行……""讓他走吧!"張樺林在一旁又是怪聲怪氣地道,"人家忙,喝酒耽誤了人的買賣你可擔(dān)不起呀!是不是林老板林總林先生?"林強(qiáng)望著懶懶地斜癱在椅子上的樺林沒好氣地道:"不敢當(dāng)張老板,你要喝我奉陪,不喝咱就再見!""喲喲喲叫板了嘿!"樺林陰笑著抄起酒瓶給自己的酒杯倒?jié)M,隨后用挑釁的目光注視著林強(qiáng)一飲而盡,邊擦著嘴邊道,"正角兒勸你不喝偏跟我叫板,有備而來是吧!"林強(qiáng)也干掉一杯,默不做聲地又坐下,自顧自地又倒?jié)M了第二杯,乜著眼冷冷地道:"咱今兒把話都擺明嘍!哥兒們做不做的無所謂,但我希望你今后在外人面前說話辦事給我留點面子,嘴上甭老罵罵咧咧的……我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哎哎哎干什么呀林強(qiáng)……"苗飛在一旁急道。
樺林冷笑著道:"甭跟我說這些,既然哥兒們做不做的無所謂,那我自己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是我的事……""可你壞我的事!"林強(qiáng)拍案怒道。
"是你自己壞的事!"樺林同樣拍案相對,"你對哥們兒不負(fù)責(zé),又有什么權(quán)利要求哥兒們對你負(fù)責(zé)!""我哪點兒對不起你?""你自己清楚!一他媽臭婊子你都……""你嘴干凈點!""那你倒把事干得干凈點啊!""去你的吧!"林強(qiáng)怒氣沖沖地起身,掙脫了苗飛的拉扯,轉(zhuǎn)身摔門而去。
屋內(nèi)靜了下來,在座的三人都屏住呼吸傾聽著林強(qiáng)遠(yuǎn)去的腳步聲。
"嗨……"良久,舒凡于座中嘆出一口長氣,"樺林啊!何必呢……"樺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作聲。
"你們干什么呢你們!"苗飛痛苦地哀嘆,"這么好的哥兒們怎么如今就這么水火不相容……""你聽聽他說的話。"樺林手指門外喊道,"哥兒們做不做的無所謂--他那腦子里現(xiàn)在根本就沒咱哥幾個!""他是氣話!"苗飛道,"你們之間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總得給我一個面子吧!你瞧瞧你瞧瞧,鬧成這樣……""其實早就這樣了。"舒凡神色憂郁地道,"大伙都不是過去那種環(huán)境那種境遇了,彼此的交流……除了錢還有什么?樺林啊!你傻就傻在仍把林強(qiáng)當(dāng)成是幾年前的林強(qiáng),可以隨便開口任意交往。別忘了,他現(xiàn)在的角色可早就不是你過去的窮哥兒們啦!"樺林若有所思地望著桌上的殘酒剩菜,良久,忽然問道:"那你呢?"舒凡笑笑,仰面長嘆道:"天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各自回去撒泡尿照照吧!"苗飛以手扶額,面色哀怨地喃喃低語:"沒想到一回來你們竟是這樣,嗨--一個個的錙銖必較寸毫不讓,哪兒還像是哥們兒!嗨--多沒勁啊!多累啊……"三人都無語,枯坐良久,相對默然,心里都問:怎么鬧成這樣?
與此同時,林強(qiáng)坐在街邊的一家小店里,守著一瓶二鍋頭和幾樣小菜,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他一杯一杯地埋頭喝著,直喝得滴酒不剩,才搖搖晃晃地出了小店。在冬夜清寂的街道上踽踽獨行,身后拖著長長的背影。他不時跌倒,復(fù)又爬起,身上沾滿灰塵,額頭流著鮮血。然而他感覺不到疼痛和寒冷,酒精麻醉了他的全身,一如黑夜掩住了他的面容。
春節(jié)過后,苗飛匆匆返回日本。不久,他寫來一封信,三人閱后,或思,或笑,或棄,但終無一人回信于他。
"……都不要自視過高。你們都生活在人群中,都有各自丑陋的一面。多想想過去,你們便可尋回自己的快樂;多照照鏡子,你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都稱不上是美男子,也許你們已經(jīng)找不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