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

　　溫庭筠（812-約870），本名岐，字飛卿，太原祁縣（今山西祁縣）人?？歼M士屢不及第，時常舞弊，為人代筆。生活放蕩不羈，喜譏笑權貴，因而長期受壓抑，郁郁不得志。任過兩處縣尉及國子助教。與李商隱齊名，時稱溫李。詩詞皆擅長。有《溫飛卿詩集》。

　　春暮宴罷寄宋壽先輩[1]

　　斜掩朱門花外鐘，曉鶯時節(jié)好相逢。窗間桃蕊宿妝在，雨后牡丹春睡濃。蘇小風姿迷下蔡[2]，馬卿才調似臨邛[3]。誰憐芳草生三徑[4]，參佐橋西陸士龍[5]。

　　《溫飛卿詩集箋注》卷4

　　注釋：[1]先輩：對先考中進士者的稱謂。[2]蘇?。耗淆R錢塘名妓蘇小小。迷下蔡：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說東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下蔡，縣名。[3]馬卿：西漢辭賦大家司馬相如，字長卿，曾在臨邛（今四川邛崍縣）賣酒。[4]三徑：王莽專權之際，兗州刺史蔣翊辭官歸隱，院中辟三徑，唯與求仲、羊仲往來。[5]參佐：僚屬。西晉著名文學家陸機（字士衡）和其弟陸云（字士龍）在洛陽住參佐廨中。

　　今譯：半掩著朱漆大門，遠處傳來鐘聲，/和你考進士而相逢，春深穿飛黃鶯。/窗外桃花枝殘存著枯萎的花朵，/雨后牡丹蓓蕾還在酣睡不醒。/美麗的蘇小小風姿綽約讓人迷戀，/我的才學比得上辭賦大家司馬長卿。/誰憐惜隱居的家園小道旁長滿芳草，/只有我這陸云般寄人籬下的落第考生。

　　夜看牡丹

　　高低深淺一闌紅[1]，把火殷勤繞露叢[2]。希逸近來成懶病[3]，不能容易向春風[4]。

　　《溫飛卿詩集箋注》卷5

　　注釋：[1]闌：欄。[2]殷勤：情義懇切。露叢：帶露的牡丹花叢。[3]希逸：劉宋高級官員謝莊的字，他是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縣）人。《宋書·謝莊傳》說朝廷任命他為吏部尚書，他不愿居其職，就給大司馬江夏王劉義恭上書，說自己患有多種疾?。?quot;兩脅癖疾，殆與生俱，……利（?。┗紨?shù)年，遂成痼疾，……眼患五月來便不復得夜坐，恒閉帷避風日"。溫庭筠這時也患眼病，故以謝莊自喻。其詩《雪二首》之一說："謝莊今病眼，無意坐通宵"；《反生桃花發(fā)因題》說："病眼逢春四壁空。"[4]容易：輕易，隨便。

　　今譯：一欄牡丹盛開，高高低低，深深淺淺，/乘著夜色手持燈火繞著花叢著意觀看。/可惜我近來像謝莊一樣患上眼病，/為防止臨風流淚，不敢在花前久站。

　　牡丹二首

　　輕陰隔翠幃[1]，宿雨泣晴暉[2]。醉后佳期在，歌馀舊意非。蝶繁經粉住，蜂重抱香歸。莫惜熏爐夜，因風到舞衣。

　　注釋：[1]幃：通帷。[2]宿雨：昨夜的雨。

　　今譯：夜里雨聲不住，一直下到清晨，/帷帳外面開始浮動薄薄的煙云。/從酣醉中醒來，碰上美好時辰，/歌罷舞歇，原來的意緒已蕩然無存。/晴光下牡丹盛開，蝴蝶都來采集花粉，/蜜蜂飽食而去，身子統(tǒng)統(tǒng)變沉。/別只看重熏爐吐香的夜晚，/微風挾帶花氣，照樣染香衣襟。

　　水漾晴紅壓疊波[1]，曉來金粉覆庭莎[2]。裁成艷思偏應巧，分得春光最數(shù)多[3]。欲綻似含雙靨笑[4]，正繁疑有一聲歌。華堂客散簾垂地，想憑闌干斂翠蛾[5]。

　　《溫飛卿詩集箋注》卷9

　　注釋：[1]晴紅：指紅牡丹。[2]金粉：指牡丹的花粉。莎（suō）：草名，其塊根稱香附子。[3]數(shù)（shǔ）：計算。[4]靨（yè）：面部笑時出現(xiàn)的酒窩。[5]斂翠蛾：皺眉。蛾：蛾眉。古代婦女不留眉毛，用黛色畫眉，畫成蠶蛾的觸須狀。

　　今譯：紅牡丹的倒影蕩漾著清晨的水波，/黃澄澄的花粉在庭院的莎草上飄落。/只有鬼斧神工能裁出這等艷麗的花朵，/明媚的春光就數(shù)它占據得最多。/它含苞欲放時好像美女臉上笑出酒窩，/花繁葉茂時好像在演唱一支動聽的歌。/到黃昏看花人散去，廳堂里垂下簾幕，/還有人皺著蛾眉靠著欄桿戀戀不舍。

　　菩薩蠻[1]

　　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

　　翠鈿金壓臉[2]，寂寞香閨掩。人遠淚闌干[3]，燕飛春又殘。

　　《花間集》卷1

　　注釋：[1]溫庭筠共有《菩薩蠻》14首，其中三首提到牡丹，但都不是描寫牡丹的，而是寫閨怨，即閨中少婦的離愁別緒。這里選的是第八首。第三首上闋第三句作"相見牡丹時"，第七首上闋第二句作"牡丹一夜經微雨"。[2]翠鈿金壓臉：用金銀珠寶制作的首飾戴在頭上，遮住了面部。鈿（tián）：又叫花鈿、花釵，婦女的首飾。[3]闌干：縱橫交錯。

　　今譯：牡丹花兒凋盡，黃鸝啼聲斷絕，/院子里楊柳依依，布滿了夜半月色。/她思念著良人，久久輾轉反側，/只有窗前燈燭作伴，影影綽綽。

　　珠寶首飾戴在頭上，半遮著臉龐，/在寂寞的閨房里把身子躲藏。/傷心人為良人遠去而涕泗交流，/連燕子也飛走了，春日已熬得精光。

　　薛能

　　薛能（？-880），字大拙，汾州（今山西汾陽縣）人。唐武宗會昌六年（846）登進士第。起初在長安南面當縣尉，后來在今河南、四川、江蘇境內當官，一度任過權知京兆（首都長安）尹。他任忠武軍（駐今河南許昌市）節(jié)度使時，接納徐州過境軍士，因曾當過徐州感化軍節(jié)度使，感念舊情，將徐州軍士迎至城內吃住。大將周岌利用部下害怕遭受徐軍襲擊的心理，驅逐薛能，數(shù)日后將其全家殺害。

　　牡丹四首

　　異色稟陶甄[1]，常疑主者偏。眾芳殊不類，一笑獨奢妍[2]。顆折羞含懶[3]，叢虛隱陷圓[4]。亞心堆勝被[5]，美色艷于蓮。品格如寒食[6]，精光似少年[7]。種堪收子子[8]，價合易賢賢[9]。迥秀應無妒[10]，奇香稱有仙。深陰宜映幕，富貴助開筵。蜀水爭能染[11]，巫山未可憐[12]。數(shù)難忘次第，立困戀傍邊。逐日愁風雨[13]，和星祝夜天[14]。且從留盡賞，離此便歸田[15]。

　　注釋：[1]異色：特異的姿色，指牡丹。稟：承受。陶甄：即陶鈞，古代制造陶器的轉輪，后用作造就的意思。[2]一笑：指牡丹花開放。奢妍：極度美麗。[3]顆：顆狀的東西，這里指牡丹花蕾。折（zhé）：下俯。[4]冬天牡丹花葉皆已凋落，只剩下枯枝，呈現(xiàn)出空虛的球型。[5]亞心：亞通掩。亞心指綠葉遮掩牡丹花朵。[6]寒食：指春秋時期晉國人介之推。公子重耳因內亂外逃19年，介之推等人追隨。重耳回國即位，是為晉文公。追隨者紛紛自夸功勞，被封爵授官。介之推不爭利祿，因而什么也沒得到。他隱居山中，優(yōu)游終日。民間傳說文公得知這一情況，請他出來做官，他不肯，文公遂燒山逼他出來，他抱樹而死。文公為悼念他，禁止在他的忌日舉火煮飲，只許吃冷食。以后相沿成俗，叫做寒食節(jié)，在清明前一二日。[7]精光：神采奕奕的儀容。[8]子子：語出《論語·顏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兒子要像兒子。[9]價：價值。合：應該。易賢賢：《論語·學而》說："賢賢易色。"第一個"賢"是尊重的意思，第二個"賢"指優(yōu)秀品質，"易"是交換的意思。整句是說對自己的妻子，要用尊重美好品德的心來代替重視姿色的心。[10]迥秀：遠遠高出尋常狀況的美麗。[11]《史記·李斯列傳》載其《諫逐客書》說："西蜀丹青不為采。"蜀地出產丹青，丹即丹砂，是紅色顏料，青是青色顏料，用于繪畫。[12]巫山：用巫山神女典。[13]一天天害怕牡丹遭受狂風淫雨的摧殘而凋零。[14]對著星空祈禱。[15]歸田：卸官回鄉(xiāng)。

　　今譯：我一直疑心造物主心眼太偏，/集中樣樣優(yōu)點，惟獨賦予牡丹，/讓所有的花草都遠不能同它相比，/一任它展開嬌媚絕倫的笑顏。/沉甸甸的花蕾下垂時，好像害羞低頭，/花葉落盡后，枝條支撐起空虛的圓圈。/翠葉掩蔽著花朵，像覆蓋著被子，/姿容比夏日的荷花更多幾分嬋娟。/品格高尚，宛如恬淡超脫的介之推，/神采奕奕，恰似風度翩翩的青年。/只要種植，便一代一代良種傳承，/內在的美德更應該仰慕，超過外觀。/對它異乎尋常的艷麗，嫉妒也白搭，/奇特的香味好像來自神仙。/花繁葉茂，能作為遮擋陽光的帳幕，/雍容華貴，好給筵席旁的食客勸餐。/色澤天成，蜀地的丹青怎能把它涂染，/巫山神女相比之下哪還值得愛憐。/數(shù)不清花朵，點著點著忘了哪些點過，/久站困倦，簡直想就著花叢安眠。/一天天只擔心牡丹遭受風雨摧殘，/對著星空祈禱老天爺把花期拖延。/且留下花兒讓我一次看個夠，/等花謝香消我寧愿辭官回家耕田。

　　萬朵照初筵，狂游憶少年。曉光如曲水[1]，顏色似西川[2]。白向庚辛受[3]，朱從造化研[4]。眾開成伴侶，相笑極神仙。見焰寧勞火，聞香不帶煙。自高輕月桂，非偶賤池蓮。影接雕盤動[5]，叢遭惡草偏。招歡憂事阻，就臥覺情牽。四面宜綈錦[6]，當頭稱管弦[7]。泊來鶯定憶[8]，粉擾蝶何顛。蘇息承朝露，滋榮仰霽天。壓欄多盡好，敵國貴宜然[9]。未落須迷醉，因茲任病纏。人誰知極物[10]，空負感麟篇[11]。

　　注釋：[1]曲水：長安曲江池。[2]西川：劍南西川的簡稱，指蜀地。[3]庚辛代指白龍?！赌?middot;貴義》說："帝……以庚辛殺白龍于西方。"[4]朱：紅色。造化：造物主。研：碾，磨。[5]雕盤：飾有花卉、圖案的盤子。[6]綈（tì）錦：厚實粗糙的紡織品。[7]稱（chèn）：適合。管弦：指音樂。[8]泊：本指停船靠岸，此處引申為鳥兒棲止。[9]牡丹花和國家一樣貴重，這是理所當然的。[10]極物：世上最好的東西。[11]《春秋》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鬃釉唬?吾道窮矣。'"傳說孔子作《春秋》，絕筆于獲麟，《春秋》因而被稱為《麟經》、《麟史》，列為儒家經典。麟是傳說中的動物，即麒麟，古人以為最為珍奇。這句詩說自己為牡丹嘆為觀止，寫下這首詩后決定就此罷筆，但恐怕會被不看重牡丹的人辜負了自己的良苦用心。

　　今譯：牡丹大放異彩，把賞花的筵席照耀，/樂得人失態(tài)輕狂，使我憶起青春年少。/花海在朝暉中涌動，像曲江波光粼粼，/顏色鮮亮，像蜀地著名的丹青顏料。/白牡丹是從白龍那里領受到靈氣，/紅牡丹是由造物主研磨丹砂制造。/萬花一齊開放，結成親密伴侶，/如同神仙相會，說說笑笑。/紅色隨風搖擺，用不著火苗相助，/香氣四下噴散，看不到輕煙裊裊。/它自命清高，瞧不起月亮上的桂花，/池塘中荷花低賤，與自己更不是同道。/花影搖曳，像雕飾華美的盤子在閃動，/野草嫉妒，長在花叢旁湊熱鬧。/我應邀到場賞花，就怕事情牽制，/臥床不能成眠，只為牡丹魂縈夢繞。/牡丹周圍應該張起護花的絲綢帷幔，/面對花朵值得鐘鼓樂之，音樂喧闐。/黃鶯就近棲息，停下啼囀，定神思量，/蝴蝶貪戀花粉，樂得倒四顛三。/蘇醒滋生是承蒙甘露的涵潤，/欣欣向榮仰仗著陽和晴天。/看到滿欄花朵都那么絢麗動人，/覺得它貴重如同國家，真是理所當然。/趁著繁花似錦，盡管癡迷流連，/我寧愿患病請假，好擠出時間。/可有誰知道牡丹是萬象中最好的東西，/白白辜負了我這為它嘆為觀止的詩篇。

　　去年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直汶S巫峽散[1]，何因重有武陵期[2]。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欲就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3]。

　　注釋：[1]巫峽散：用巫山神女典。[2]東晉陶潛《桃花源記》說武陵（今湖南常德市）漁人意外發(fā)現(xiàn)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離開時處處作標志。地方長官"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這句詩說自己離開長安后，恐怕再也見不到長安牡丹。言下之意是對長安的眷戀。[3]這首詩《全唐詩》卷803又作薛濤詩，文字小異。薛濤是成都樂妓。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薛濤》說："濤工為小詩，惜成都箋幅大，遂皆制狹之，人以便焉，名曰'薛濤箋'。"可能因為該詩有"淚濕紅箋"語而將作者由薛能誤為薛濤。但該詩"巫峽散"、"相思"云云，顯然是男士口氣。

　　今譯：記得去年牡丹凋零，春日即將過盡，/我和著淚水在紅紙上寫下離愁別恨。/害怕它如同夢中的巫山神女去無蹤影，/若想再見，會和桃花源一樣杳無音訊。/它以馨香傳遞對我的回報之情，/雖然不能說話，彼此心心相印。/我只想在花欄邊安眠就枕，/夜深時好向它訴說相思情分。

　　牡丹愁為牡丹饑，自惜多情欲瘦羸[1]。濃艷冷香初蓋后，好風干雨正開時[2]。吟蜂遍坐無閑蕊，醉客曾偷有折枝。京國別來誰占玩，此花光景屬吾詩。

　　《全唐詩》卷560

　　注釋：[1]羸（léi）：瘦弱。[2]干雨：如果不是"甘雨"之誤的話，應指旋下旋晴的細雨，即名義上的雨。"干"的這種用法如干兒子。

　　今譯：我為牡丹牽腸掛肚，自甘饑渴，/憐惜和思念使得我消瘦虛弱。/乍暖還寒，帷幕護著濃艷冷香，/細雨和風，正是開花好時刻。/蜜蜂紛紛前來，花蕊不留空白，/醉客借著酒力，偷摘花朵。/自從離開京都，不知由誰賞玩，/那舊日情事全付給這一篇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