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龍門石窟撰寫的出版物中,對唐代雕造的奉先寺北天王所踩鬼怪像,或稱為"夜叉",或稱為"魔王"。按照佛教說法,魔王是天王,和北天王平級,北天王腳踩的不可能是它,只能是屬于夜叉類別的普通鬼怪。唐人牛僧孺曾在龍門石窟所在地任職,所作小說說這個鬼怪名叫耐重鬼,三千年換班交差,甚至實行終身制。這篇小說沒有因果報應之類的道德說教,其目的不在于勸善懲惡,它反映的僅僅是唐人對這個雕塑形象所產(chǎn)生的一種藝術鑒賞。
唐高宗時期雕造的龍門石窟奉先寺大像龕,北壁有北天王腳踩鬼怪的石雕像。這個鬼怪在佛教神話中屬于什么類型,在龍門石窟撰寫的出版物中,竟沒有一致的說法。文物出版社(北京)1984年版《奉先寺》畫冊,圖版26題作《北壁天王腳下的夜叉》,圖版27題作《夜叉頭像》。而中州古籍出版社(鄭州)1996版《洛陽市志》第15卷第212頁說:"天王像是北方毗沙門天王,……左手置腰部,右手托三層寶塔,雙足踏一仰身魔王。"次頁的圖片題作《奉先寺大像龕天王足下仰身魔王像》。按照佛教的說法,夜叉和魔王屬于不同的族類。夜叉又譯作"藥叉"、"野叉"、"能啖鬼"、"捷疾鬼",是一種既能飛行虛空,又能疾行地面,以吃人、傷害人為職業(yè)的鬼,在六道眾生中屬于鬼道。佛教中有夜叉八大將的說法,他們是毗沙門天王的部將,其職責是護理眾生界?!洞笕战?jīng)疏》卷5說:"次于北門當置毗沙門天王,于其左右置夜叉八大將。一名摩尼跋陀羅,譯曰寶賢;二名布嚕那跋陀羅,譯曰滿賢;三名半枳迦,舊曰散支;四名沙多祁里;五名醯摩嚩多,即是住雪山者;六名毗灑迦;七名阿咤嚩迦;八名半遮羅。"在唐代,人們就是把北天王同夜叉視為上下級關系的。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6說:京師長安宣陽坊的靜域寺三階院門內(nèi),繪有壁畫,西壁所畫"火目藥叉及北方天王,甚猛奇",東壁所畫"野叉部落,鬼首上蟠蛇,汗煙可懼"?!侗狈脚抽T天隨軍護法真言》論及毗沙門的畫像,明確說:"腳下作二夜叉鬼,并作黑色。"而魔王是天魔之王,即處在欲界第六天的他化自在天王,神通廣大,教化眾生,在六道眾生中屬于天道,甚至是由獲得解脫的菩薩所變的眾生。那么,毗沙門天王腳下踩的絕不可能是與他同等級別的他化自在天王,也不可能是地位僅次于他的夜叉八大將(他們被置于毗沙門天王的左右),而只能是供他驅使的地位卑微的鬼怪。
鬼怪有哪些,《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提到的有:惡目鬼王、啖血鬼王、啖精氣鬼王、啖胎卵鬼王、行病鬼王、攝毒鬼王、慈心鬼王、福利鬼王、大愛敬鬼王、惡毒鬼王、多惡鬼王、大諍鬼王、白虎鬼王、血虎鬼王、赤虎鬼王、散殃鬼王、飛身鬼王、電光鬼王、狼牙鬼王、千眼鬼王、啖獸鬼王、負石鬼王、主耗鬼王、主禍鬼王、主食鬼王、主財鬼王、主畜鬼王、主禽鬼王、主獸鬼王、主魅鬼王、主產(chǎn)鬼王、主命鬼王、主疾鬼王、主險鬼王、三目鬼王、四目鬼王、五目鬼王、祁利失王、大祁利失王、祁利叉王、大祁利叉王、阿那咤王、大阿那咤王等等,"各各與百千諸小鬼王,盡居閻浮提,各有所執(zhí),各有所主"?!兜夭仄兴_本愿經(jīng)》題為"唐于闐國三藏沙門實叉難陀譯"。實叉難陀是在奉先寺大像龕完工后才從于闐(今新疆和田縣)來洛陽的,這時,武則天已經(jīng)改唐為周,他在武則天的支持下,重新翻譯自己帶來的《華嚴經(jīng)》。學術界認為唐代佛經(jīng)目錄沒有提到《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估計是后來朝代的偽經(jīng)。那么,在唐代,這些鬼怪的名稱未必流行。
中唐時期,牛僧孺創(chuàng)作了文言小說集《玄怪錄》,卷4有一篇題為《王煌》的小說,其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唐憲宗元和三年五月的一天,太原籍人士王煌從洛陽外郭城東面的建春門出城,返回自己在洛州緱氏縣即今偃師市緱氏鎮(zhèn)的芝田田莊。出城25里,已是半下午,他看見路旁一座新墳前,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子身著喪服,哭得十分悲痛。一位隨從婢女對王煌說:"小娘子秦人,既笄適河東裴直,未二年,裴郎乃游洛不復。小娘子訝焉,與某輩二人偕來到洛,則裴已卒矣。其夫葬于此,故來祭哭爾。……小娘子少孤無家,……頃婚禮者外族,其舅已亡。今且駐洛,必謀從人耳。"王煌見小娘子艷麗無比,自己尚未娶妻,便邀請她一起去芝田田莊。同行十多里,夜色沉沉,他們便在彭婆店投宿。到芝田田莊后,二人成婚,十分恩愛。幾個月后,王煌有事進洛陽城。城中道士任玄言是"奇術之士",同王煌是多年的好朋友。他看見王煌臉色異常,問道:"郎何所偶,致形神如此耶?"王煌笑著回答:"納一夫人爾。"道士說:"所偶非夫人,乃威神之鬼也。今能速絕,尚可生全,更一二十日,生路即斷矣。"但王煌很愛娘子,不相信她是鬼,根本聽不進去道士的警告。又過了十多天,王煌又進洛陽城,道士遞給他一道符,拉著他的手說道:"郎之容色決死矣!不信吾言,乃至如是。明日午時,其人當來,來即死矣。……郎不相信,請置符于懷中。明日午時,賢寵入門,請以符投之,當見本形矣。"道士交待王煌的仆人道:"明日午時,芝田妖當來,汝郎必以符投之。汝可視其形狀,非青面耐重鬼,即赤面者也。入,反坐汝郎,郎必死。死時視之坐死耶?"屆時出現(xiàn)的情況,果然如同道士所說,那女子"立變面為耐重鬼",拉著王煌,讓他臥在床上,"一踏而斃"。仆人把看到的一切告訴道士,道士解釋道:"此乃北天王右腳下耐重也,例三千年一替。其鬼年滿,自合擇替,故化形成人而取之?;偷米?,滿三千年亦當求替。今既臥亡,終天不復得替矣。"道士去看了看王煌的尸體,脊梁骨已經(jīng)斷了,于是哭著離去。
牛僧孺的這篇小說,是否針對龍門奉先寺北壁的造像而創(chuàng)作呢?
佛教說世界的中心是須彌山,在須彌山外圍咸海與鐵圍山之間有東南西北四大洲,各由一位天王管轄護理。中國所在地為南贍部洲,由增長天王管轄。北大洲叫北俱(瞿)盧洲,又譯作郁單越,由多聞天王管轄。多聞天王音譯作毗沙門天王,《長阿含經(jīng)》說他"領夜叉羅剎將,護郁單越人"?!洞筇莆饔蛴洝肪?2記載瞿薩旦那國,又稱于闐國,國王"自云毗沙門天之祚胤也"。"昔者此國虛曠無人,毗沙門天于此棲止。"開國國君年老,"未有胤嗣,恐絕宗緒,乃往毗沙門天神所祈禱請嗣,神像額上剖出嬰孩,捧以回駕,國人稱慶。既不飲乳,恐其不壽,尋詣神祠,重請育養(yǎng)。神前之地忽然隆起,其狀如乳,神童飲吮,遂至成立。智勇光前,風教遐被,遂營神祠,宗先祖也。自茲已降,奕世相承,傳國君臨,不失其緒"。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648),于闐歸附唐朝;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在當?shù)卦O置羈縻府,便命名為毗沙都督府,歸安西都護府(駐今新疆庫車縣)管轄。這樣,人們便稀里糊涂地把不屬于南贍部洲的毗沙門天王附會為毗沙都督府的天王。唐玄宗開元年間(713-741),印度僧人不空來華,譯出《北方毗沙門天隨軍護法真言》、《北方毗沙門天隨軍護法儀軌》,從此,全副武裝、以鎮(zhèn)妖降魔為己任的毗沙門天王開始介入唐朝的戰(zhàn)爭。時人李筌《太白陰經(jīng)》卷7說:吐蕃等國連兵侵犯于闐,夜間看見毗沙門天王顯圣:"金人披發(fā)持戟行于城上。"于是,"吐蕃眾數(shù)千萬悉患瘡疾,莫能勝"。毗沙門天王化出成群黑鼠,咬斷吐蕃的弓弦,致使"吐蕃扶病而遁"。唐玄宗于是詔令各地建置天王廟,塑造"身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的形象;軍隊制作天王形象的神旗,出軍時以《祭毗沙門天王文》加以祭祀。祭文說到毗沙門天王及其部眾的具體形象,以及國家所以奉祀的原因,說:"將軍某謹稽首,以明香、凈水、楊枝、油燈、乳粥、酥蜜、粽餌,供養(yǎng)北方大圣毗沙天王之神。伏惟作鎮(zhèn)北方,護念萬物,蕃眾悖逆,肆以誅夷。……寶塔在手,金甲被身。……五部鬼神,八方妖精,殊形異狀,襟帶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瞋顏如藍,磔發(fā)似火,牙嵯岈而出口,爪鉤兜而露骨,視雷電,喘云雨,吸風飆,噴霜雹。其叱咤也,豁大海,拔須彌,摧風輪,粉鐵圍,并隨指呼,咸賴驅策。國家欽若釋教,護法降魔,……天王宜發(fā)大悲之心,軫護念之力,助我甲兵,戮彼兇孽。"《全唐文》卷717載柳澈《保唐寺毗沙門天王燈幢贊并序》,說毗沙門天王"掌燈瞪注,持矛杰立";"肇興于闐,……爰祚我唐"?!度莆摹肪?30載盧弘止《興唐寺毗沙門天王記》,說毗沙門天王"右扼吳鉤(兵器),左持寶塔","佑人濟難,皆有陰功"。自玄宗以來,"雖百夫之長,必資以指揮,十室之邑,亦嚴其廟宇"。唐末,王審知在福州(今福建省福州市)任威武軍節(jié)度使,受封為瑯邪王,在泉州(今福建省泉州市)開元寺的靈山上建造天王寺,供奉毗沙門天王。《全唐文》卷825載其從事黃滔的《靈山塑北方毗沙門天王碑》,對毗沙門的身世、職責作了確切的說明:"夫毗沙門,梵音,唐言多聞也。始自于闐剎利(古代印度瓦爾那制度規(guī)定社會分為四種等級,第二等剎帝利是軍事行政貴族)之英奇,膺世尊(釋迦牟尼)帝釋(帝釋天)之錫(賜)號,居須彌山北,住水晶宮殿,領藥叉眾為帝釋外臣,以護南贍部洲。……受命帝釋,封邑須彌。……于闐分身,皇唐衛(wèi)國,若加善禱,咸蒙圣力。"這些說法反映唐代社會對毗沙門天王的崇奉和祭祀,普遍到了"十室之邑,亦嚴其廟宇"的程度。但這些文獻都沒有關于他腳踩鬼怪的描述。五代人孫光憲在《北夢瑣言》卷9中說:唐人劉山甫從嶺南北歸途中,停船登岸,"見有北方毗沙門天王,因詣之,見廟宇摧頹,香燈不續(xù)"。他于是題詩曰:"壞墻風雨幾經(jīng)春,草色盈庭一座塵。自是神明無感應,盛衰何得卻由人。"當天晚上"夢為天王所責,自云:'我非天王,南岳神也,主張此地,汝何相侮?'"隨即"風浪斗起,倒檣絕纜,沉溺在即"。嚇得他"遽起悔過,令撤詩牌然后已"。如果是腳踩鬼怪的塑像,劉山甫不至于分不清是佛教偶像還是中國山神。這可見毗沙門天王腳踩鬼怪的造型,只在龍門石窟能見到。
牛僧孺對洛陽十分熟悉。據(jù)《舊唐書》卷172《牛僧孺?zhèn)鳌酚涊d,他于唐順宗永貞元年(805)進士及第,又于唐憲宗元和三年(808)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以第一名登科,立即被安排在龍門石窟所在地擔任伊闕縣尉。小說提到的彭婆店,即屬于伊闕縣,現(xiàn)在伊川縣還有名叫彭婆的鄉(xiāng)鎮(zhèn)。唐文宗開成二年(837),他來洛陽擔任東都留守、東畿汝都防御使,在洛陽歸仁里修造第宅,把在揚州任淮南節(jié)度使時搜集的"嘉木怪石,置之階廷,館宇清華,竹木幽邃。常與詩人白居易吟詠其間"。小說《王煌》寫的是元和三年的事兒,當時牛僧孺剛上任伊闕尉,很可能就是這一年創(chuàng)作的。而歸仁里的方位,便是緊挨著小說中提到的建春門的。因此,可以肯定地說,牛僧孺的這篇小說是針對龍門石窟的北天王造像而創(chuàng)作的。
小說情節(jié)往往虛構,志怪小說更是如此,我們當然不能把這篇小說看作是對奉先寺造像的正確命名和合理解釋。但佛教神話對于諸多神鬼的命名和事跡的說法,不同樣是虛構的嗎?倒是這篇小說反映了唐代社會對毗沙門天王腳踩鬼怪的理解,這個鬼怪不是魔王,而是一直承受著極大重量卻沒被壓得腦漿崩裂、粉身碎骨的耐重鬼。他原本應該三千年換班交差,所換的替身如果是坐著死的,才能做到這一點,如果是臥著死的,那便要實行終身制。因此,流傳到現(xiàn)在并且會永遠流傳下去的這個耐重鬼,是唐代的太原籍男子王煌。這篇小說講王煌兇死變成鬼,卻沒有披露他道德品質有什么問題,做過什么缺德事,因而沒有因果報應之類的道德說教,其目的不在于勸善懲惡。那么可以說,它反映的僅僅是唐人對毗沙門天王腳踩鬼怪雕塑的藝術性所產(chǎn)生的一種鑒賞,以及由此演繹出的一些情節(jié)。
?。ㄔd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文化》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