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隋唐謀士傳

亦仕亦隱的四代帝王師友李泌(一)

隋唐歷史文化續(xù)編 作者:郭紹林 著


  一、唐玄宗時期仕與隱的沖撞

  李泌,字長源,開元十年(722)出生。六世祖李弼鮮卑名徒何弼,是西魏府兵制最高統(tǒng)帥八柱國大將軍之一,位居三公,家庭于是從祖籍遼東襄平(今遼寧遼陽市)遷至西魏都城長安(今陜西西安市)。父親李承休當(dāng)過縣令。李泌早慧,孩提時便讀了不少書籍,會作詩文。開元十六年,唐玄宗在皇宮中舉行儒佛道三教辯論,一個名叫員俶的九歲兒童口若懸河,壓倒眾人。玄宗大吃一驚,問是否還有這樣的兒童,員俶說:"我舅舅家的李泌和我差不多。"玄宗立即派車去接他。

  李泌召到宮中時,玄宗正在同大臣張說下圍棋。玄宗端詳著這個孩子,見他只有六七歲光景,挺著肚子,腰顯得比身子還粗,幼稚的臉上流露出幾分靈秀。玄宗令張說測試一下他的才能。張說讓他當(dāng)場賦詩四句,每句依次嵌進"方圓動靜"四字。李泌沉吟片刻,請張說略加提示。張說做出示范,念道:"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張說話音剛落,李泌便脫口念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張說是出題者,心中有數(shù),所作是就下棋論下棋的具體內(nèi)容;李泌毫無準備,所作涉及儒家綱常倫理和治國用人等抽象內(nèi)涵,顯得很深沉。張說很滿意,祝賀玄宗得到一個奇童。玄宗也異常歡喜,夸獎李泌氣度不凡,贈給一束(五匹)絹帛,責(zé)成家長好好培養(yǎng)。李泌從此有機會和公卿大臣來往,受到張九齡等大臣的器重。

  宰相張九齡特別喜愛李泌,經(jīng)常領(lǐng)他來自己臥室內(nèi)玩。張九齡和嚴挺之、蕭誠關(guān)系和睦,但嚴挺之討厭蕭誠巧言令色,勸張九齡不要和他來往。一天,張九齡突然自言自語:"嚴挺之太剛勁古板,而蕭誠柔弱易制,是值得喜愛的。"就讓手下人去請蕭誠來一趟。這時李泌恰好在場,對張九齡說:"大人因為正直才從一介平民升遷為宰輔重臣,怎么反倒喜愛那種便佞柔媚的人呢?"張九齡吃了一驚,向李泌表示了謝意,把他稱為"小友"。

  李泌逐漸長大,經(jīng)史著述讀得爛熟,對于《周易》尤其有研究。一方面,他以王佐之才自許,想積極用世,有一番作為;另一方面,又深受道教的影響,想飄然出世,成為長生不老的神仙,就過著獨身生活,終年吃素,來往于河南的嵩山和陜西的華山、終南山之間。

  天寶年間(742-756),李泌從嵩山來長安,獻上《復(fù)明堂九鼎議》。他初次被玄宗召見時所表現(xiàn)出的早慧,給玄宗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因而這次能以上書再蒙召見。玄宗命他宣講道教經(jīng)典《道德經(jīng)》,聽后甚為滿意,讓他當(dāng)官,他不肯,就讓他待詔翰林,并且供奉東宮,與皇太子李亨為布衣之交。李亨對他十分敬愛,稱他為先生。宰相楊國忠是玄宗寵妃楊玉環(huán)的堂兄,憑借裙帶關(guān)系,作威作福,一直嫉妒他的才華,加以刁難、排擠。他于是作詩譏諷楊國忠,云:"青青東門柳(楊柳),歲晏復(fù)憔悴。"楊國忠在玄宗前告了狀,還說他作《感遇》詩抨擊時政。玄宗下令把他斥逐到蘄春郡(治今湖北蘄春縣)去。他趁機寄情于山水之間,又過上了自得其樂的隱居生活。

  二、唐肅宗時期為平定叛亂、安定秩序而運籌帷幄

  玄宗后期,胡族出身的將領(lǐng)安祿山一身兼任范陽(駐今北京市)、河?xùn)|(駐今山西太原市)、平盧(駐今遼寧朝陽市)三個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統(tǒng)轄著今河北、山西、內(nèi)蒙古、東北廣大地區(qū)的軍事力量。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他帶領(lǐng)胡漢士兵15萬,從范陽南下討伐楊國忠,接著發(fā)展為全面叛亂。叛軍沒有遇到有力的抵抗,起兵33天,就占領(lǐng)了東都洛陽(今河南洛陽市),前鋒直指京師長安的東部門戶潼關(guān)(今陜西潼關(guān)縣北)。次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稱帝,國號為燕。唐軍與叛軍在潼關(guān)交戰(zhàn),唐軍不利,潼關(guān)落入叛軍之手,長安處在叛軍的威脅之下。六月,玄宗倉皇出逃,奔向四川成都。太子李亨北上靈武(今寧夏靈武縣),七月,被部下?lián)砹榈?,即唐肅宗,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

  肅宗受命于危難之時,急于搜羅人才,平定叛亂,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當(dāng)太子時的師友李泌,就派遣使者去接他。恰好李泌這時已從嵩山奔赴靈武,肅宗見到故人,喜出望外。李泌向肅宗分析天下形勢,講述古今成敗的經(jīng)驗,肅宗甚為欣賞。他們出則乘馬連轡,并行而前,入則同居一室,對榻而臥,和當(dāng)年布衣之交完全一樣。李泌對肅宗自稱"山人",肅宗想讓他當(dāng)右相,他堅辭不受,說:"陛下把山人看作賓友,是山人莫大的光榮,比當(dāng)右相還高貴,何必要強奪山人的志向呢!"肅宗只好作罷,但事無大小,都要征求他的意見。

  肅宗驟然即帝位,還來不及確定立太子的事。在他北赴靈武的途中,經(jīng)常遇見盜賊,他的次子建寧(寧)王李倓驍勇多智,指揮著為數(shù)不多的衛(wèi)士,簇擁在他的周圍,和盜賊展開激戰(zhàn),保衛(wèi)了他的安全。肅宗有時不能按時吃上飯,建寧王就會感到?jīng)]盡到責(zé)任,往往情不自禁地哭起來。這樣,建寧王贏得了上下一致的好感,軍士都矚目于他。九月,肅宗想任命建寧王為天下兵馬元帥,統(tǒng)率大軍東征叛軍。李泌見微而知著,擔(dān)心這樣做會影響封建秩序和社會安危,給動蕩的政局火上澆油,就加以諫阻。他說:"建寧王誠然是元帥之材,但他的哥哥廣(廣)平王是嫡長子,有人君氣度。如果建寧王當(dāng)了元帥,立下功勞,豈不是要讓廣平王成為當(dāng)今的吳太伯!"(太伯是西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長子,太王欲傳位于幼子季歷及其子昌[后來為周文王],太伯即與弟虞仲出逃至荊,號句[勾]吳,成為后來吳國的始祖,史稱吳太伯。)肅宗說:"廣平王既然是嫡長子,還當(dāng)元帥干什么!"李泌分析道:"廣平王雖然是嫡長子,但還沒有確立為太子?,F(xiàn)在中原板蕩,國事艱難,四海歸心者,必然是號令天下的元帥。建寧王如果當(dāng)了天下兵馬元帥,立下赫赫戰(zhàn)功,陛下即使不打算讓他當(dāng)皇儲,同他一起立功的將領(lǐng)能善罷甘休嗎?太宗、上皇天帝不都是這樣當(dāng)太子、即帝位的!再說太子出征叫'撫軍',留守叫'監(jiān)國'。元帥和撫軍,職責(zé)一樣,何不讓廣平王出任元帥?"肅宗被說服,就任命廣平王李俶為天下兵馬元帥,將領(lǐng)們都隸屬于他的麾下。建寧王知道后,對李泌表示了感激之情,說這正是自己的愿望。

  一次,肅宗和李泌同軍士們一起行進,軍士指著他倆悄聲議論:"穿黃衣服的是皇上,穿白衣服的是山人。"肅宗知道后,就同李泌商量:"現(xiàn)在是艱難歲月,先生不愿當(dāng)官,我也不敢強迫。但先生這一身白色服裝,和普通百姓的衣著毫無區(qū)別,是不是權(quán)且把道袍換成公卿大僚那種紫色,我和先生在一起,大家也不至于有什么疑惑。"李泌不得已,只好從命。當(dāng)他穿上紫袍去拜謝肅宗時,肅宗笑著說:"既然是這身裝束,豈能沒名號!"肅宗就從懷中掏出事先擬定的詔敕,宣布任命李泌為侍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這是肅宗創(chuàng)立的名號,要李泌以這種身份謀劃和處理軍國大事。這與自己不愿當(dāng)官的想法相違背,李泌堅決推辭。肅宗說:"我不敢讓先生屈居臣子的地位,只是想讓先生出來力挽狂瀾。等平定叛亂后,任憑先生實現(xiàn)自己的高尚志向。"李泌只好答應(yīng)。肅宗還對他說:"先生當(dāng)年侍奉上皇,后來是我的師友,現(xiàn)在又指導(dǎo)我的兒子廣平王,我們祖孫三代都借重于您的道義。"肅宗將元帥府置于靈武的臨時皇宮中,由廣平王和李泌輪流在府中值班。

  李泌重任在身,非常負責(zé)。他對肅宗說:"將領(lǐng)們敬畏陛下的威嚴,有時當(dāng)面奏陳軍事,情緒緊張,做不到暢所欲言,萬一有點差錯,為害不淺。我請求陛下允許他們先同廣平王和我仔細討論,我們研究后再上奏,能辦的就辦,不能辦的就算了。"肅宗表示同意。這時,軍務(wù)繁劇,各地奏狀紛至沓來,日以繼夜,應(yīng)接不暇,肅宗責(zé)成一律送至元帥府。李泌逐件處理,亟待辦理的奏狀連夜送進宮中,其馀的天亮后處理。因此,宮門的鑰匙就由廣平王和李泌掌管。

  肅宗妃子張良娣的祖母是玄宗生母的親妹妹,玄宗在生母被武則天殺害后,由這位姨媽撫養(yǎng)大,因此,玄宗對張良娣特別寵愛,曾贈與一具七寶馬鞍。戰(zhàn)爭年代,物資緊張,張良娣乘坐如此華美昂貴的馬鞍,無疑不合時宜。李泌看在眼里,不得不向肅宗傾訴自己的憂慮,說:"現(xiàn)在戰(zhàn)火彌漫,四海分崩,經(jīng)濟凋敝,供應(yīng)緊張,上層更應(yīng)該向普天下表示自奉儉約。因此,良娣不應(yīng)該再乘坐七寶鞍,請將鞍上的珠寶撤下來,用作立戰(zhàn)功者的賞賜。"張良娣也是長安人,就指責(zé)李泌沒有一點鄉(xiāng)黨情分。肅宗對她解釋說:"先生這是為社稷著想。"立即下令取下馬鞍上的珍寶。建寧王在廊檐下聽到這番對話,感動得泣不成聲。肅宗把他召來問起原委,他說:"為兒一直為禍亂未平而憂慮不已,現(xiàn)在見陛下從諫如流,知道禍亂不足平,陛下迎上皇回長安,指日可待,不禁喜極而悲,哭了出來。"張良娣從此厭惡李泌和建寧王。過了不久,肅宗和李泌商量,想把張良娣立為皇后,以取悅玄宗。李泌說:"陛下登極后,群臣期待著能以國事為重,平定叛亂。至于陛下的家事,還是聽候上皇的吩咐,稍等一段時間吧。"肅宗予以采納。

  然而肅宗并未能擺正輕重緩急的關(guān)系,仍然不斷在小事上作文章。他當(dāng)太子時,備受玄宗寵信的宰相李林甫多次構(gòu)陷他,甚至不惜興起韋堅等大獄,來顛覆他的太子地位。他對此一直耿耿于懷,現(xiàn)在當(dāng)上皇帝,認為要立即著手辦的事,就是報復(fù)李林甫,以發(fā)泄郁積心頭多年的憤恨。但李林甫已于四年前死去,肅宗就和李泌商量,等從叛軍手中收復(fù)長安后,挖開李林甫的墳?zāi)梗瑢⑹菬龤P散。這么深的仇恨,這么大的決心,李泌要說服他,把他的注意力引導(dǎo)到平定叛亂的大事上,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李泌胸有成竹,巧妙地利用當(dāng)時最高的道德原則孝道,來征服他的心。李泌說:"陛下正在著手平定天下,怎么會有閑暇去仇恨死了的人!就是對李林甫焚骨揚灰,他的尸骨已無知覺,有什么用?不過向天下人顯示陛下的氣度不夠恢弘罷了。再說當(dāng)今這些追隨安祿山鬧叛亂的人,都是陛下的仇人,如果聽說陛下這樣對待李林甫,恐怕就要斷絕改過自新的愿望,同陛下作對到底了。"肅宗很不高興,說:"那賊昔日千方百計危害我,弄得我朝不保夕,我能平安熬過來,不過是老天爺成全我。那賊也憎恨先生,不過來不及陷害先生就先死了,先生怎么反倒可憐他呢?"李泌說:"這些情況我豈不知道!只是上皇治理天下四十多年,一片太平歡娛氣象,一朝失意,遠處巴山蜀水間。南方地濕,氣候惡劣,上皇已年過七十,身體欠安,要聽說陛下計較舊日恩怨,矛頭對著上皇重用的人,一定會認為是自己的責(zé)任,將會愧疚不已,萬一因此病倒,陛下豈不落個以天下之大而不能安養(yǎng)君親的壞名聲?"李泌話未說完,肅宗已哭得涕泗交流,仰天拜道:"我沒想這么深,是老天爺讓先生說這番話的。"他便摟住李泌的脖子,一個勁地哭。

  十月,肅宗進駐彭原(今甘肅慶陽縣南)。這時和稍后一段時間,叛軍除占領(lǐng)了兩京外,還控制了河北、河南一些地方。唐軍在朔方藩鎮(zhèn)(駐今寧夏靈武縣西南)節(jié)度使郭子儀和河?xùn)|藩鎮(zhèn)節(jié)度使李光弼的率領(lǐng)下,同叛軍進行了激烈的斗爭。唐廷調(diào)回西北邊地的防秋戍兵,還聯(lián)合回紇和西北少數(shù)族,共同平定叛亂。面對這種形勢,肅宗憂心忡忡,向李泌詢問道:"賊勢依然強大,什么時候才能平定?"李泌就對他分析形勢,提出方略,說:"叛軍擄獲到金帛子女,都運送到賊窩范陽,這說明安祿山之流只有茍且之心,沒有竊據(jù)全國的遠大志向,因而不足為憂?,F(xiàn)在死心塌地為他賣命的全是胡族將士,漢人中只有高尚、周摯、嚴莊等幾個敗類,其馀的不過是脅從罷了。至于天下大計,這幫人何嘗懂得?我看用不了兩年工夫,就可以徹底平定叛亂。陛下不能只圖速成,王者之師一定要考慮萬全之策和長治久安之計,不要留下后患。叛將中善戰(zhàn)的只有史思明、張忠志、安守忠、田乾真、阿史那承慶幾個人,盤踞在河北和兩京?,F(xiàn)在如果詔令李光弼從太原出兵井陘(今河北井陘縣),郭子儀從馮翊(今陜西大荔縣)出兵河?xùn)|,那么,史思明、張忠志就不敢離開范陽、常山(今河北正定縣),安守忠、田乾真就不敢離開長安,即可拴住四個叛將。竊據(jù)洛陽的安祿山,身邊只有一個阿史那承慶而已??稍t令郭子儀不要奪取華陰(今陜西華陰市),使叛軍往來于范陽、長安之間的道路暢通無阻。陛下把征集來的士兵部署在扶風(fēng)(今陜西扶風(fēng)縣),與郭子儀、李光弼兩支隊伍交替出擊:叛軍來救其首就襲擊其尾,來救其尾就襲擊其首。他們往來數(shù)千里,疲于奔命,用不了一年時間就拖垮了。我方則以逸待勞,叛軍來了就避開它囂張的氣勢,撤退了就乘勢追擊,不攻城邑,不阻道路,避免消耗,保存實力。到來年春天,可任命建寧王為范陽節(jié)度使,從塞外領(lǐng)兵南下,令李光弼率軍北上,兩支隊伍互為表里,夾擊范陽,抄叛軍的老窩。這樣,叛軍退則無地盤,守則不安寧,我們各路大軍一起前往剿滅,必然獲得徹底勝利。"肅宗聽罷,欣喜異常。

  然而到了第二年,建寧王不僅沒能以范陽節(jié)度使的身份去執(zhí)行軍事任務(wù),反倒被肅宗下令殺掉。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肅宗對李泌說:"廣平王已是元帥,現(xiàn)在再詔令建寧王帶兵討賊,我擔(dān)心會削弱元帥的權(quán)勢。因此,我想把廣平王立為太子,先生以為怎樣?"李泌答道:"我以前已經(jīng)說過,軍事繁劇,應(yīng)及時處理,至于陛下的家事,還是等上皇裁奪吧。不然的話,后人會怎么猜測陛下在靈武稱帝的本意呢?我想這肯定是有人企圖制造廣平王和我的不和。我請求陛下允許我把這話匯報給他,他一定不敢當(dāng)太子。"李泌告訴廣平王后,廣平王說:"這可見先生很理解我的心思,想方設(shè)法成全我。"廣平王便拜見肅宗,說:"陛下目前尚且未能迎回上皇,朝夕請安,為兒哪敢當(dāng)皇儲!愿等上皇回宮后再做決定,便是為兒的大幸了。"肅宗夸獎了他。不料張良娣插了一手,想借機泄憤,整掉建寧王和李泌。張良娣的同伙是宦官李輔國,二人狼狽為奸,為害朝政。建寧王曾多次在肅宗前揭發(fā)他們的罪行,但他們正承恩受寵,氣焰很囂張,不僅沒受處分,反倒節(jié)節(jié)得意。他們對肅宗說:"建寧王沒得到兵權(quán),心懷不滿,想謀害廣平王。"肅宗盛怒之下,不進行調(diào)查核實,就賜建寧王死。李泌這時在河西(今甘肅武威市),失去了挽救建寧王的機會。廣平王為自己這個好弟弟被張良娣、李輔國誣陷致死感到很氣憤,也為自己和李泌的處境擔(dān)驚受怕。他見到李泌后,就除掉張良娣、李輔國一事進行商量。李泌說:"這不行,你沒見建寧王已遭殺身之禍嗎?"廣平王說:"我為先生擔(dān)憂。"李泌坦然地回答說:"不要緊,我已同主上約定,等京師收復(fù)后,我即告退還山,不會有什么禍患。"廣平王說:"先生一走,我就更加危險了。"李泌安慰道:"你對皇上要盡孝心;張良娣是個婦人,你順著她,她不能把你怎樣。"這時,安祿山在洛陽被其子安慶緒殺掉;郭子儀、李光弼在平定叛亂中立下大功,被授以宰相銜。肅宗擔(dān)心他們?nèi)羰諒?fù)兩京,平定四海,便再也無官可賞,大有功高震主之虞,就征求李泌的意見。李泌建議官、爵分開,說:"古代設(shè)立官職,用以委任賢能;設(shè)立爵位,用以酬賞功勛。漢魏以來,雖然實行郡縣制,但對于有功勞的人,也還是裂土分封,世襲爵位。北周、隋朝,都是這樣?;食踅〞r,因為沒有及時控制住關(guān)東地區(qū),所以爵位都虛設(shè),不給實地,食實封的人只是領(lǐng)到一定數(shù)量的絹帛而已。太宗想恢復(fù)分封制,大臣們意見不一,沒能實行,因而只好把官職也用來酬賞功勛。這樣做有兩點危害:一是才干庸劣就會把職責(zé)范圍內(nèi)的事搞糟,二是權(quán)力大了就不易駕馭。因此,以功臣身份當(dāng)大官的,都不為子孫后代深謀遠慮,只是利用眼下大權(quán)在握去謀取私利,無所不為。如果安祿山封王后有方圓百里的封地,也會加以珍惜,傳給后代,就不至于起兵叛亂了。為現(xiàn)實著想,我以為海內(nèi)安定后,最好還是以爵位、領(lǐng)地封賞功臣,即使大的王國,也不過方圓二三百里,和一個小郡相當(dāng),哪會不易控制呢?這對臣子來說,卻是傳之后代的根本利益,必然會加以重視,不至于胡作非為。"肅宗很贊成。

  二月,肅宗進駐鳳翔(今陜西鳳翔縣)后,西北戍兵都已調(diào)入關(guān)中,少數(shù)民族的援軍陸續(xù)趕到,江淮地區(qū)的租賦也運到了陜南,長安人紛紛從叛軍控制下來歸。李泌請肅宗實施攻打范陽的計劃,但肅宗看到人力物力齊備,就改變了主意,急于收復(fù)兩京。李泌對他說:"現(xiàn)在收復(fù)兩京,當(dāng)然能辦到,但叛軍暫時受挫,其根本沒有動搖,必然再次強大,我們則又要受困,不是久安之策。"肅宗問起理由,李泌說:"我們現(xiàn)在依靠的是西北地區(qū)的鎮(zhèn)戍部隊和少數(shù)民族的士兵,他們耐寒怕熱。如果憑借他們初來乍到的銳氣,去攻打已經(jīng)疲憊的叛軍,必然攻下兩京。但現(xiàn)在春氣已深,關(guān)東會逐漸炎熱起來,叛軍如果逃回范陽,西北胡漢士兵無事可干,難免會想家,那就留不住了。叛軍經(jīng)過休息整頓,等西北兵一走,必然再次南下,我們討平他們,可就遙遙無期了。因此,我認為不如把西北兵先調(diào)到寒冷的范陽去打仗,只要抄了叛軍的老窩,叛軍無地可容,就可以根絕禍亂了。"肅宗不聽,說:"我急著收復(fù)京師,迎回上皇,不能再拖下去了。"九月,唐軍和回紇兵協(xié)同作戰(zhàn),終于收復(fù)長安。肅宗將李泌從長安前線召回鳳翔,一見面興沖沖地說:"我已上表請上皇回京師執(zhí)政,自己退居?xùn)|宮,謹修臣子之禮。"李泌說:"上皇見表,不會回京師了。"肅宗吃驚地問該怎么辦,李泌說:"現(xiàn)在應(yīng)以群臣的口氣再寫一份賀表,說陛下在靈武被群臣勸進后,現(xiàn)今已收復(fù)京師,一直思念上皇不已,請上皇速回京師,以便自己能盡孝養(yǎng)之道。"肅宗請李泌起草,讀后感慨地說:"我本來誠心誠意歸政于上皇,先生這么一說,我才知道以這種口氣寫表文是我的失誤,效果會適得其反。"肅宗立即派使者奉表入四川。玄宗見到前表,曾表示以四川自奉,不再北歸,又見后表,才高興地說:"我還能當(dāng)天子之父。"于是整裝回京。

  這一年多的生活對李泌來說是不尋常的。他從一個隱遁山林、與世無爭的道教徒,驟然委身于中樞政局之中,在謀劃處理軍國大事之際,不斷感受著上層人物的殘忍、猜忌、傾軋。為了避免郭子儀、李光弼功高震主,肅宗依靠回紇族的力量來收復(fù)京師,自己何必再置身于討嫌的境地。張良娣、李輔國的讒言已經(jīng)斷送了建寧王的性命,這種威脅對于自己和廣平王依然存在。中書令崔圓也在忌妒自己的才干和功勞?,F(xiàn)在,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了,他想歸山,想在歸山前再對保護廣平王做一次努力,以穩(wěn)定局勢。

  李泌于是選定了一個機會,請求肅宗踐約,準許他歸山。肅宗不解地看著他,問道:"我同先生憂患多年,現(xiàn)在該一同享樂了,先生怎么急于離我而去?"李泌說:"我不可留下,這有五點理由,愿陛下讓我走,免我于一死。"肅宗問哪五點理由,李泌說:"這五點是:我遇陛下太早,陛下任用我太重,寵任我太深,我的功勞太高,事跡太奇。陛下不許我走,就是殺我了。"肅宗說:"沒想到先生這樣懷疑我,我能殺先生嗎?"李泌說:"陛下不干殺我的事,我才敢請求歸山,如果真要殺我,我還敢再說什么!我所說自己要被殺頭,不是指陛下,是那五點原由。陛下一直對我這么信任,有的事情我尚且不敢說,等天下安寧了,我哪敢再說什么!"肅宗思索了一陣子,問道:"先生是說我沒有聽從你攻打范陽的計謀嗎?"李泌答道:"不是,我指的是建寧王一事。"肅宗說:"建寧王是我的愛子,英勇果斷,屢建功勞,我豈不知!但他被小人教壞了,謀害他的哥哥,妄圖當(dāng)太子。我以社稷為重,不得已才除了他。先生還能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李泌說:"建寧王要有這個意思,廣平王應(yīng)當(dāng)仇恨他,可廣平王每次和我談起他的冤死,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我今天決意辭別陛下,才敢說到這事。陛下過去曾打算任命建寧王為元帥,我請陛下考慮廣平王,建寧王如果有二心,理應(yīng)仇視我,可他卻認為我忠于陛下,和我更加親密。陛下從這事可覺察到他的心事如何了。"肅宗恍然大悟,不禁淚流滿面,不忍心再聽下去,就說:"先生說得對,但事情已過去了,我不想再提起了。"李泌看火候已到,繼續(xù)說道:"我所以舊事重提,只是想提醒陛下以后遇事慎重些。當(dāng)年天后(武則天)有四個兒子,長子李弘立為太子,天后圖謀臨朝稱制,討厭太子聰明難制,就將他毒死,立次子雍王李賢為太子。李賢很擔(dān)憂,就作了《黃臺瓜詞》,想使天后感動覺悟,但天后不予理睬。李賢被廢黜后,死在貶所黔中(今四川彭水縣)。《黃臺瓜詞》這樣說:'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陛下已經(jīng)摘了一個瓜了,千萬不敢再摘了。"肅宗驚訝地說:"哪會有這號事!我當(dāng)把這首詩書寫在紳帶上,時時警惕意外情況出現(xiàn)。"李泌深沉地說:"陛下記在心上就行了,何必形之于外呢?"后來,盡管張良娣立為皇后,李輔國繼續(xù)受重用,但廣平王卻躲過了傷害。

  這次談話后,肅宗批準了李泌的請求,詔令供給他三品官的俸祿和隱士服裝,李泌便離開了朝廷。這一回,他沒有再去兩京附近的終南山、華山和嵩山,而去了遙遠的湖南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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