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的體育活動貫穿著一條突出政治的原則。足球、馬球、拔河、田獵、競舟、弈棋等項目,或被認為具有國防和治安意義,或被寄寓時康年豐、國泰民安的意義,涉外比賽還關(guān)系著國家的榮辱。持不同見解者將體育活動同德育、智育和政治、生產(chǎn)對立起來,加以批評、反對。外來體育活動潑寒胡戲不符合中國的政治觀念、民族心理和審美情趣,不斷受到抨擊而最終取締。體育活動還用以判斷和黜陟相關(guān)人員。學(xué)校教育和科舉取士不重視體育,表明唐代重文輕武、重智育輕體育。體育活動既要從屬于政治,又要服務(wù)于政治,當它處在從屬和服務(wù)無法調(diào)和的狀態(tài)中,它就會受到冷落和批評。
我國自政治倫理形成后,社會生活中便有意無意地貫穿著一條突出政治的原則。本文對唐代的體育活動同政治的關(guān)系進行考察,以揭示當時體育活動的政治傾向,以及人們對待體育活動所持的政治標準和引申出的政治意義。
一
對于一些體育項目,唐人肯定了它們的政治意義。
唐代的球類活動有足球和馬球兩種,足球稱為蹴鞠,馬球稱為打球或擊球。玄宗時,蔡孚作《打球篇》一詩,序言說:"打球者,往之蹴鞠古戲也,黃帝所作兵勢以練武士,知有材也。"這是西漢學(xué)者劉向《別錄》中的說法,為唐人所接受。因此,球類活動在唐代是軍事體育,宮廷和軍隊都經(jīng)常舉行,帶有相當濃厚的政治色彩。玄宗即有馬球嗜好,經(jīng)常參加或觀看。《打球篇》說:在"德陽宮北苑東頭",皇親國戚舉行馬球運動,"共道用兵如斷蔗,俱能走馬入長楸"。馬為精選的"騄驥"、"紫騮",球似"奔星亂下",杖如"初月飛來"。玄宗親臨現(xiàn)場,"薄暮漢宮愉樂罷,還歸堯室曉垂旒"。蔡孚認為這有重要的政治意義,"竊美其事,謹奏《打球篇》一章"。閻寬《溫湯御球賦》進一步指出:玄宗下詔說:"武由是存,義不可舍,頃徒習(xí)于禁中,今將示于天下",因而利用冬閑時節(jié),在臨潼組織軍士進行馬球表演。閻寬認為此舉具有國防和治安雙重意義,"可以震疊戎狄,康寧宇縣";并以"漢祖(劉邦)未悟,果有白登之圍;唐堯闕修,載勞丹浦之戰(zhàn)"的歷史教訓(xùn),來加以說明。軍中更是日常性的活動。韓愈《汴泗交流贈張仆射》一詩說:武寧節(jié)度使張建封駐守徐州,黎明時分,組織好兵士和百來匹軍馬,在方圓千步、平坦如砥的球場上進行馬球比賽。場面驚心動魄,歡聲四起。盡管韓愈承認"此誠習(xí)戰(zhàn)非為劇",即這是練武而不是游戲,但仍然不贊成這樣做(詳下)。張建封《酬韓校書愈打球歌》做了辯解,說自己是書生出身,負有武職重任,舉行馬球活動,旨在練兵習(xí)武。"人不約,心自一;馬不鞭,蹄自疾。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驚巧時失。"而"韓生訝我為斯藝,勸我徐驅(qū)作安計",那么請問:"不知戎事竟何成!"楊巨源《觀打球有作》一詩對軍中馬球活動做了肯定,說:"親掃球場如砥平","動地三軍唱好聲",所以這樣,是因為"欲令四海氛煙靜,杖底纖塵不敢生"。
拔河古稱牽鉤,相傳春秋時期楚將伐吳,以為教戰(zhàn),后來相沿不改,成為襄漢地區(qū)的體育活動項目,又由軍事體育演變?yōu)槠碜XS收的活動。唐代的拔河運動和現(xiàn)在大致相同,不同之處是在大繩子上系著數(shù)百個小繩套,參賽者掛在胸前,以決勝負。唐代已經(jīng)突破了前代只在正月十五舉行的慣例?!短普Z林》卷5記載,中宗曾在清明日"御梨園球場,命侍臣為拔河之戲";而玄宗"數(shù)御樓設(shè)此戲,挽者至千馀人,喧呼動地,蕃客庶士,觀者莫不震駭"。玄宗寫有《觀拔河俗戲》一詩,說:"俗傳此戲必致年豐,故命北軍以求歲稔";"欲練英雄志,須明勝負多"。這體現(xiàn)了政治目的。薛勝《拔河賦》指出:玄宗舉辦大型拔河活動,"耀武于外"。獲勝的軍士表示:"予,王之爪牙,承王之寵光。""拔百城以賈勇,豈乃牽一隊而為剛!"這使得蕃客受驚失措,再拜稱觴,說:"君雄若此,臣國其亡!"這又體現(xiàn)了拔河運動的壯國威、震外邦的意義。
田獵在唐代農(nóng)耕生活中已不再為著社會生活的目的,而是由古代的狩獵遺風(fēng)演變而來的體育活動。唐代朝野都喜愛田獵,作為培養(yǎng)膽力的手段。關(guān)于它的政治意義,劉商在《觀獵三首》中用這樣的詩句做出解釋:"夢非熊虎數(shù)年間,驅(qū)盡豺狼宇宙閑。傳道單于聞校獵,相期不敢過陰山。"這便使其意義超越了自身的性質(zhì),而得到升華。
競渡又稱競舟,即劃船比賽。戰(zhàn)國末期,楚國政治家屈原被再度放逐后,看到國家衰敗,即將亡于秦國,絕望之極,于五月五日投汨羅江自殺。群眾怕魚龍之類吞食他的尸體,就制造龍舟,加以打撈,并擊鼓鳴鑼,恐嚇驅(qū)逐魚龍,遂成為端午節(jié)南方江河湖泊上舉行的群眾性體育活動。關(guān)于唐代的這項活動,范慥《競渡賦》說:"因汨羅拯溺之事,為江漢載浮之嬉,以娛黎蒸,以穆風(fēng)俗,故歲習(xí)而無虧。"由于時值播種秋莊稼,人們對競渡有著美好的寄托。儲光羲《觀競渡》詩說:"能令秋大有。"這便對競渡活動賦予了時康年豐、國泰民安的政治意義。
至于涉及同外國交往的體育活動,還被唐人看作是關(guān)系國家榮辱的大事?!侗眽衄嵮浴肪?記載:一位善圍棋的日本王子來華,宣宗命待詔顧師言和他對奕。"王子至三十三下,師言懼辱君命,汗手死心,始敢落指。王子亦凝目縮臂數(shù)四,竟伏不勝。"唐官員詐稱顧師言是第三手,王子請求同第一手較量。官員說:"勝第三,可見第二;勝第二,可見第一。"王子感嘆道:"小國之一,不及大國之三。"為了維護國家尊嚴,唐官員竟不惜弄虛作假,可見體育事小,政治事大。類似的情況還見于皇帝方面。《開元天寶遺事》卷下記載:楊貴妃見玄宗同親王下棋不利,就放出一只小狗,"令于局上亂其輸贏",給玄宗解了圍,挽回了面子,玄宗非常高興。所以能無視運動規(guī)則而亂來,當然是由于尊卑原則凌駕于體育運動之上所致。有趣的是,柳宗元在《序棋》一文中就尊卑關(guān)系發(fā)了一通議論。他說:置棋二十四子,朱墨兩色,各占一半。朱為貴為上,墨為賤為下,墨者二子敵朱者一子。這種貴賤取決于顏色涂抹,"適近其手而先焉,非能擇其善而朱之,否而墨之也"。因此,就棋子與涂色者的位置關(guān)系來說,是"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貴焉而貴,賤焉而賤"。他認為這和"世之所以貴賤人者"一樣,"無亦近而先之耳"。他稱自己為"墨者徒也",不過是就下棋一事借題發(fā)揮,宣泄胸中的塊壘,同玄宗下棋中的尊卑原則不是一回事。
二
人們對事物的認識總會有不同意見,因而唐代社會對待體育活動,也出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上述見解的認識走向。
對于馬球運動,韓愈一直持否定態(tài)度。他在《上張仆射第二書》中說:"以擊球事諫執(zhí)事者多矣",原來他代表著一部分人。別人只是指出有"危墮之憂"和"激射之虞","小者傷面目,大者殘形軀"。那么,張建封會說:"進若習(xí)熟,則無危墮之憂;避能便捷,則免激射之虞。小何傷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軀!"韓愈卻認為一則害馬,削弱軍力;二則傷人,損壞內(nèi)臟。因為馬,"以之馳球于場,蕩搖其心腑,振撓其骨筋,氣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遠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無全馬矣"。至于人,"凡五臟之系絡(luò)甚微,立坐必懸垂于胸臆之間,而以之顛頓馳騁,嗚呼,其危哉!"當然算不上是"養(yǎng)壽命之一端"。上文提到的韓愈詩又說:"豈若安坐行良圖","公馬莫走須殺賊"。詩又進了一步,完全從政治出發(fā),說軍中舉行馬球活動,根本比不上穩(wěn)坐帷幄思考妙策,應(yīng)愛惜馬力,用到平定叛亂藩鎮(zhèn)的斗爭中去。其實,朝廷并沒有調(diào)張建封去平叛,即使去,也需要平素加強軍士訓(xùn)練。韓愈因噎廢食,膠柱鼓瑟,顯然是書生不達軍務(wù),失之于過分嚴肅。
關(guān)于田獵活動,一般認為會妨礙青少年成長進步。《太平廣記》卷197說:段成式"多禽荒",其父甚為憂慮,因已年長,不想"面斥其過",就請幕僚勸他改正,轉(zhuǎn)而努力讀書。《唐語林》卷2說:姚崇"少為獵師","以呼鷹逐兔為樂",有人勸他不要自棄,這才"折節(jié)讀書"。所謂"折節(jié)",即改變平素的志節(jié)行為??梢姡敃r是把體育同德育、智育對立起來的,要肯定后者,就須否定前者。唐代帝王都喜愛打獵,臣子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這是危害政治的行徑。吳兢《諫畋獵表》說:睿宗去世剛一年多,玄宗作為其子,孝服雖除,三年之喪未滿,卻下詔來年五月東幸洛陽,據(jù)傳途中將有田獵活動。這樣做,"傷人子之道,虧天地之經(jīng)"。希望玄宗"舉無失禮,動則有章",因為沿途百姓期待玄宗巡幸,所思念的僅僅是"德"。如果玄宗"盤于游畋,以徇從禽之樂",那便不是"明王之孝理天下","而望德教加于百姓,必不可得也"。這里把體育活動不僅同皇帝料理國事的行政職責(zé)對立起來,還同特殊情況下的孝道、教化等問題對立起來,而加以反對。崔向《諫玄宗畋獵疏》說:玄宗田獵之時,"六飛馳騁,萬騎騰躍。沖翳薈,蹴蒙蘢,越嶄險,靡榛叢。紅塵坐昏,白日將暗。毛群擾攘,羽族繽紛。左右戎夷,競申驍勇,攢鏑亂下,交刃霜飛,而降尊亂卑,爭捷于其間,豈不殆哉!……如有墜駕之虞,流矢之變,獸窮則搏,鳥窮則攫,陛下復(fù)何以當之哉?"這涉及安全和尊卑秩序,因而建議玄宗"宜保萬壽之體,副三靈(天地人)之望,安可輕出入重盤游乎!"即應(yīng)杜絕和取締田獵活動。
對于競渡的批評,見于張建封和元稹的詩歌。張建封《競渡歌》描繪了競渡盛況:"鼓聲三下紅旗開,兩龍躍出浮水來。棹影斡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鼓聲漸急標將近,兩龍望標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靂驚,竿頭彩掛虹霓暈。前船搶水已得標,后船失勢空揮橈。瘡眉血首爭不定,輸岸一朋心似燒。只將輸贏分罰賞,兩岸十舟五來往。須臾戲罷各東西,競脫文身請書上。"然而張建封卻把這種場面同官場的爭權(quán)奪利、鉤心斗角聯(lián)系起來,批評當事者不能知足禮讓,激流勇退,以至于最終檣傾楫摧,頭破血流。他說:"吾今細觀競渡兒,何殊當路權(quán)相持,不思得岸各休去,會到摧車折楫時。"這說明在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政治體制下,缺乏競爭機制,影響到人們對社會生活的思索,因而張建封居然體會不到人民群眾通過競渡所表現(xiàn)出來的力量、勇氣、信心、生機和進取精神。元稹《競渡》一詩抨擊得更為嚴厲,說:"楚俗不愛力,費力為競舟。買舟俟一競,競斂貧者賕。……祭船如祭祖,習(xí)競?cè)缌?xí)讎。連延數(shù)十日,作業(yè)不復(fù)憂。……一時歡呼罷,三月農(nóng)事休。"他歌頌岳州刺史為整治"俗疣",將參賽船統(tǒng)統(tǒng)燒光。而他自己也拒不觀看,還主張懲辦參賽的"墮游"之民,節(jié)制"淫競俗",并希望岳州的作法能推廣到各地。關(guān)于競渡持續(xù)三月廢棄農(nóng)事的說法是否屬實,很值得懷疑。《金華子》卷上記杭州事,稱"其俗端午習(xí)競渡于錢塘湖"。張建封那首詩,也只說"五月五日"。張說《岳州觀競渡》詩和儲光羲《觀競渡》詩,雖未指出具體時間,但前者稱"土尚三閭俗",后者稱"大夫沉楚水",可見都是端午節(jié)紀念三閭大夫屈原的活動。據(jù)柳宗元《捕蛇者說》披露,楚地農(nóng)民貧苦之極,無力完納賦稅,竟然冒著生命危險去捕捉毒蛇,以充王稅??梢韵胍姡@樣的百姓哪肯數(shù)月廢棄農(nóng)事,哪有興致長時間賞玩,哪有力量提供競渡經(jīng)費?元稹很可能為了美化岳州刺史之"賢",夸大了競渡的規(guī)模(他和白居易倡導(dǎo)新樂府運動,都有為著功利主義的政治目的,好說假話和危言聳聽的毛?。换蛘呤浅鲇谑看蠓虻年惛^念,認為農(nóng)民只能無休止地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應(yīng)該染指體育活動。
批評最多的是斗雞。這種活動,人不直接參與,只加以訓(xùn)練、組織和指揮,公雞足著稱為金距或鐵距的金屬爪子,相互拼斗,以決勝負?!短綇V記》卷485《東城父老傳》是一篇傳奇故事,亦可見一時風(fēng)尚。該傳描寫賈昌為玄宗組織斗雞,他身穿斗雞服,手持鈴鐸和拂塵,導(dǎo)引群雞有秩序地入場。群雞"樹毛振翼,礪吻磨距,抑怒待勝,進退有期,隨鞭指低昂,不失昌度。勝負既決,強者前,弱者后,隨昌雁行,歸于雞坊"。賈昌因馴雞有方,得到玄宗的賞識和恩遇,被民謠諷刺為:"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安史之亂導(dǎo)致了玄宗政權(quán)的垮臺,人們認為與玄宗嗜好斗雞有關(guān),因為他生于"乙酉雞辰,使人朝服斗雞,兆亂于太平矣"。這把斗雞看作政治動亂的初階和先兆,未免求之過深。斗雞在唐代十分流行,不僅皇帝置雞坊,選良種,委派專人馴養(yǎng)操縱,而且達官貴人傾家破產(chǎn)而買雞,甚至貧民也擺弄木制假雞以效尤。李白《古風(fēng)》第24首寫京師所見情況是:"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韓偓《觀斗雞偶作》一詩說:"何曾解報稻粱恩,金距花冠氣遏云。白日梟鳴無意問,唯將芥羽害同群。"這一活動無助于鍛煉身體、磨煉意志,只能敗壞風(fēng)俗,受到人們的批評,是理所當然的。
批評最力、收效最好的是外來體育活動潑寒胡戲。潑寒胡戲又稱乞寒胡戲,是中亞康國流行的帶有舞蹈色彩的體育活動。這項活動在夏歷十一月份舉行,參加者裸身赤足,在街道上狂跳亂舞,互相揮灑冷水,投擲土塊,以乞求寒冷。武則天晚年傳入中國后,改在十二月舉行。這項活動不符合中國人的政治觀念、民族心理和審美情趣,因而受到人們的批評。據(jù)《唐會要》卷34記載,并州清源縣尉呂元泰針對中宗御洛城南門樓觀看潑寒胡戲上疏說:"君能謀事,則燠寒順之,何必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也。……夫陰陽不調(diào),政令之失也,……可不戒哉!"睿宗時,諫官韓朝宗重申嚴夷夏之辨,認為乞寒是"中國之人習(xí)戎狄之事",若不禁止,日后會被戎狄同化,導(dǎo)致亡國。玄宗執(zhí)政之初,因外族入朝,想舉辦潑寒胡戲,中書令張說上疏請予取締,因為"裸體跳足,盛德何觀?揮水投泥,失容斯甚。……恐非干羽柔遠之義,樽俎折沖之道"。玄宗于是下令:"自今已后,無問蕃漢,即宜禁斷。"這樣,在中國流行了十來年的潑寒胡戲再也沒出現(xiàn)過。這表明,盡管中國朝廷出于尊重外族僑民的生活方式,或者出于外交禮儀的需要,對于外來的體育活動加以提倡,但它能否在中國扎根,要由中國的政治原則來加以裁奪,換言之,要看它對中國政治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程度如何。
三
體育活動既然與政治有瓜葛,也就作為依據(jù),用以判斷和黜陟相關(guān)的人員。
判斷方面可舉出如下一些事例:《開元天寶遺事》卷下說:宰相李林甫狡猾狠毒,遇事往往不合眾議,面無和氣,國人將他比作"索斗雞",即主動挑釁、發(fā)動攻擊的公雞。張祜《觀宋州田大夫打球》詩說:"自言無戰(zhàn)伐,髀肉已曾生。"這里用了劉備的典故?!度龂尽肪?2《先主傳》注引《九州春秋》說:東漢末年,劉備勢力微弱,依附荊州劉表多年,一次入廁,見大腿長肉發(fā)胖,不禁慨然流淚。劉表問何故,劉備答道:"吾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今不復(fù)騎,髀里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yè)不建,是以悲耳!"張詩借以說明宋州節(jié)度使打球,目的在于居閑不閑,磨礪志氣,勤惰也就昭然若揭了。因此,皇帝常把球類運動作為參考條件,來衡量軍將的優(yōu)劣?!短茋费a》卷中記載:憲宗問趙宗儒:"人言卿在荊州,球場草生,何也?"趙宗儒答道:"雖然草生,不妨球子往來。"憲宗這才放心。另外,人的道德品質(zhì)也會在體育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被人見微而知著,以決定棄取?!队袢印氛f:東都留守呂元膺同一位處士下棋,發(fā)現(xiàn)他趁自己批閱文簿之機,"私易一子以自勝",次日即贈以絹帛,借口它事,打發(fā)他走。十多年后,呂元膺病危,告誡兒輩交友要認真選擇,才講出這事,說:"當日一棋子,亦未足介意,但心跡可畏。"黜陟方面的事例可分為抑退和獎拔兩類加以論述。抑退的典型當屬王勃?!杜f唐書》卷190上《文苑上》記載:王勃才華出眾,被高宗子沛王李賢召入王府任修撰。諸王斗雞,王勃戲作《檄英王雞文》。高宗讀后大怒,認為是在挑撥諸王關(guān)系,會因而釀成仇隙禍亂,于是"即日斥勃,不令入府"。李遠也差一點影響仕途?!短圃娂o事》卷56記載:他被人推薦到杭州任職,宣宗說:"我聞遠有詩云:'長日唯消一局棋。'豈可以臨郡哉?"推薦者解釋道:"詩人之言,非有實也。"宣宗才同意。
獎拔的事例有以下幾種情況:太宗次第當上太子和皇帝,是通過發(fā)動殺兄弟、逼父皇的玄武門之變而實現(xiàn)的。這場爭斗事前需要醞釀、策劃,事后需要辯護、歌頌。杜淹上《詠寒食斗雞應(yīng)秦王教》一詩以致意,有句云:"顧敵知心勇,先鳴覺氣雄。長翹頻掃陣,利爪屢通中。飛毛遍綠野,灑血漬芳叢。雖然百戰(zhàn)勝,會自不論功。"這不過是借體育活動對政治事件表態(tài),果然效果不錯?!短普Z林》卷2說:太宗讀后,"嘉嘆數(shù)四,遽擢用之"?!缎绿茣肪?86《周寶傳》記載:武宗時,周寶因為"善擊球",被提拔為軍將,后來久不遷調(diào),又"自請以球見,武宗稱其能,擢金吾將軍"。這是利用共同的體育愛好,迎合皇帝以取憐。此外,還有借題發(fā)揮中了皇帝的意而被提拔者。玄宗慶誕辰,舉行繩伎表演。繩伎又稱走索,即走軟繩,是雜技,與藝術(shù)體操類似,屬于藝術(shù)體育。據(jù)《唐語林》卷5記載:進行表演的掖庭美女,從長達百尺、高懸數(shù)丈的繩子兩端,"躡足而上,往來倏忽,望若飛仙。有中路相遇,側(cè)身而過者;有著履而行,從容俯仰者;或以畫竿接脛,高六尺;或蹋肩蹋頂,至三四重,既而翻身直倒至繩,還往曾無蹉跌,皆應(yīng)嚴鼓之節(jié)"。胡嘉隱作《繩伎賦》獻上,說玄宗舉辦繩伎活動,不是"玩人喪德",也不是"悅彼姝者子",而是"猶君之從諫則圣,伎之從繩則正。惟伎可以為制節(jié),繩可以為龜鏡"。"奇伎兮忽還天上而不可見,繩繩兮道之遠兮不可明"。這樣巧妙地利用"繩"字作文章,就把玄宗的耳目之娛粉飾成具有深遠意義的政治活動。玄宗大為欣賞,立即把他從一個普通衛(wèi)士提拔為金吾衛(wèi)倉曹參軍。
最荒唐的是打球爭三川事?!顿Y治通鑒》卷253說:唐末,關(guān)東農(nóng)民起義日益強盛,京師長安岌岌可危,大宦官田令孜想讓僖宗轉(zhuǎn)移到四川成都去,就奏請由自己的一位時任左神策大將軍的哥哥和另外三個心腹去鎮(zhèn)守三川。三川即劍南西道、劍南東道和山南西道。劍南西道又稱西川,駐所在成都,因此這時由誰出任節(jié)度使,顯得更為重要一些。僖宗喜愛打球,就令四人擊球,以三川為賭注,誰獲第一誰就到西川任職。結(jié)果,田令孜的哥哥獲得第一籌,"即以為西川節(jié)度使"。這樣用人,就把體育活動變成了賭博,朝政日非,于此可以想見。
四
皇帝實行繼承制,當然不存在把體育活動作為參考條件來進行選拔的問題。唐代皇帝差不多都熱衷于體育活動,少數(shù)影響到朝政,大多數(shù)都屬于正常情況,可以鍛煉身體,調(diào)劑生活。但臣子們卻認為這不是皇帝的本色,幾乎無一例外地加以批評和反對。
太宗為唐政權(quán)的建立和鞏固南征北戰(zhàn),功勛卓著,登極后舊習(xí)猶存,喜愛打獵。《舊唐書》卷58《唐儉傳》記載:一次,太宗在洛陽苑射猛獸,四箭射死四只野豬。突然,一只雄豬逼近太宗所乘馬匹。民部尚書唐儉驚慌失措,緊靠著馬進行搏擊。太宗拔劍斬豬,嘲笑道:"天策長史(唐儉前職)不見上將(太宗曾任天策上將)擊賊耶,何懼之甚?"唐儉答道:"漢祖以馬上得之,不以馬上治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豈復(fù)逞雄心于一獸!"太宗無言以對,立即罷獵。這里用了西漢的典故?!妒酚洝肪?7《陸賈傳》說:西漢初建,社會安定,陸賈一直在高祖劉邦面前談?wù)撊寮医?jīng)典。劉邦罵道:"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賈反詰道:"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劉邦這才開始重視儒學(xué)和士人。唐儉正是將打獵同治國對立起來,問題才變得嚴肅起來,收到滿意的效果。也正因為事關(guān)重大,有時臣子居然敢對皇帝的體育活動進行諷刺挖苦。《大唐新語》卷1說:高宗出獵遇雨,問道:"油衣若為得不漏?"谷那律答道:"能以瓦為之,不漏也。"瓦不可能用來制作雨衣,當然也就是不贊成游獵。僖宗愛好擊球、斗雞、騎射、舞劍等活動?!侗眽衄嵮浴肪?記載:僖宗自吹道:"朕若作步打進士,亦合得一狀元。"這時是由禮部侍郎主持科舉取士,于是一位宮廷優(yōu)人戲謔道:"或遇堯、舜、禹、湯作禮部侍郎,陛下不免且落第。"該書評論道:"原其所好優(yōu)劣,即圣政可知也。"這里把皇帝對于體育活動的參與程度看作是政治好壞的晴雨表。
實際上,僖宗不可能成為擊球進士,且不說別的原因,唐代科舉制中根本就沒這一科。這樣,就涉及當時國家對體育的重視程度如何,或者說體育的社會地位如何。這可從學(xué)校教育和科舉取士兩方面加以考察。
從學(xué)校教育來說,西周時期的課程設(shè)置有所謂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種科目,其中射、御(馭)是體育活動。這種課程安排在西周之后還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春秋時期,孔子依然以六藝教育學(xué)生。而唐代的各級學(xué)校所開設(shè)和考試的科目,僅限于經(jīng)學(xué)、史籍、禮律、文字學(xué)、數(shù)學(xué)、道家典籍等書本知識,體育被擯棄在外,得不到應(yīng)有的重視。
從科舉取士來說,當時基本上和學(xué)校教育配套,常舉中設(shè)置了明經(jīng)、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等科,制舉根據(jù)實際需要臨時設(shè)置一些科目,與體育相關(guān)的武足安邊、武藝殊倫等,旋設(shè)旋撤,比重甚小。長安二年(702),武則天首創(chuàng)武舉,下令各州練習(xí)武藝者,每年按明經(jīng)、進士例舉送,常舉中才有了與體育沾點邊的科目。武舉是從軍事角度考慮的,因而不能涵蓋體育活動的全部,只有長垛、馬射、步射、平射、筒射、馬槍、翹關(guān)、負重等內(nèi)容。盡管如此,還是遭到一些人的反對?!锻ǖ洹肪?8載有德宗時禮部員外郎沈既濟廢除武舉的建議,說:"今內(nèi)外邦畿,皆有師旅,偏裨將校,所在至多,誠宜設(shè)法減除,豈復(fù)張門誘入?況若此輩,又非驍雄,徒稱武官,不足守御,雖習(xí)弓矢,不堪戰(zhàn)斗,而坐享祿俸,規(guī)逃征徭。今請悉停,以絕奸利。"這個說法顯得偏激,平定安史之亂的中興名將郭子儀,即出身武舉高等,可見武舉還是有積極作用的?!兜强朴浛肌肪?4貞元十四年(798)條說:諫議大夫田敦奏稱:"兵部武舉等,每年嘗數(shù)百千人,持挾弓矢,出入皇城間,恐非所宜。"德宗大吃一驚,下詔說:"鄉(xiāng)貢武舉,并應(yīng)百只箭及三十只箭人等,今年宜權(quán)停。"人們對田敦的反應(yīng)并不好:"其實武舉者,每歲不過數(shù)十人。時議惡敦貴,欲非短其事,奏議不實。"但此后十年間,迄未再置武舉。這些反對武舉的意見,表面上似乎是出于社會治安方面的考慮,實際上不過是士大夫重文輕武、重勞心輕勞力、重智育輕體育的認識傾斜。沈既濟上引那段話中還有"武官武選,本末可征"的說法,泄露了個中消息,原來"武"僅僅是"末"。在官本位的社會里,當不上官就談不上社會地位,于是從事體育活動的人,不是被稱為倡優(yōu),就是被看作墮游之民。
這便是唐代的體育,它與政治(原理、形勢、勢力等等)有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既要從屬于政治,又要服務(wù)于政治。一旦它被認為不能負荷政治責(zé)任,它就會受到冷落和批評。在以突出政治為社會生活準則的社會里,這是多種社會活動遇到的共同命運。
?。ㄔd河南大學(xué)《史學(xué)月刊》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