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教對士大夫的影響

第三節(jié) 佛教對士大夫詩歌活動的影響(一)

唐代士大夫與佛教 作者:郭紹林


  一、 佛教與詩歌活動之間聯(lián)系的溝通

  詩歌創(chuàng)作是士大夫的主要文化活動和儒釋交游的重要內(nèi)容。

  作詩是人事,以出世為宗旨的佛教,自然是不該理會的。為了傳教,佛教界也有詩、偈、變文等創(chuàng)作實踐,佛教典籍中卻沒有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評論的專門探討。佛教認為殺生、偷盜、邪淫三者是惡身業(yè),妄語、兩舌、惡口、綺語四者是惡口業(yè),貪欲、瞋恚、邪見三者是惡意業(yè),統(tǒng)稱十惡,應相應地凈修身業(yè)、口業(yè)和意業(yè)來加以破除,才能獲得解脫。禪宗玄覺對于如何凈修三業(yè),專門著文論述,其中關于凈修口業(yè),說要用正直語、柔軟語、和合語、如實語等四實語,分別除掉綺語、惡口、兩舌和妄語。具體地說,四實語又各分為兩種。正直語的兩種是:"一,稱法說,令諸聞者信解明了;二,稱理說,令諸聞者除疑遣惑。"柔軟語的兩種是:"一者安慰語,令諸聞者歡喜親近;二者宮商清雅,令諸聞者愛樂受習。"和合語的兩種是:"一,事和合者,見斗諍人,諫勸令舍,不自稱譽,卑遜敬物;二,理和合者,見退菩提心人,殷勤勸進,善能分別菩提、煩惱平等一相。"如實語的兩種是:"一,事實者,有則言有,無則言無,是則言是,非則言非;二,理實者,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如來涅槃,常住不變。"他進而指出:"觀彼眾生曠劫以來為彼四過(四種惡口業(yè))之所顛倒,沉淪生死,難可出離。我今欲拔其源。觀彼口業(yè),唇舌牙齒,咽喉臍響,識風鼓擊,音出其中。由心因緣,虛實兩別,實則利益,虛則損減。實是起善之根,虛是生惡之本。善惡根本,由口言銓。銓善之言,名為四正;銓惡之語,名為四邪。邪則就苦,正則歸樂。善是助道之緣,惡是敗道之本。是故智者要心扶正,實語自立,誦經(jīng)念佛,觀語實相,言無所存,語默平等,是名凈修口業(yè)。"(唐釋玄覺《禪宗永嘉集·凈修三業(yè)第三》)他還寫有佛教詩《永嘉證道歌》,無疑自認為屬于實語。

  《大集經(jīng)》分得更細,有所謂六十四種惡口之業(yè),諸如:粗語、軟語、非時語、妄語、漏語、高語、輕語、破語、不了語、散語、低語、仰語、錯語、惡語、畏語、吃語、諍語、諂語、誑語、惱語、怯語、邪語、罪語、啞語、入語、燒語、地語、獄語、虛語、慢語、不愛語、說罪咎語、失語、別離語、利害語、兩舌語、無義語、無護語、喜語、狂語、殺語、害語、系語、閑語、縛語、打語、歌語、非法語、自贊嘆語、說他過語、說三寶語……名目繁多,忌諱遍布,讓人開口即得咎,因而不具備實踐意義。李頎《無盡上人東林禪居》詩說:"草堂每多暇,時謁山僧門。所對但群木,終朝無一言。……孤峰隔身世,百衲老寒暄。"(《全唐詩》卷132)豈不是犯了閑語一條?張祜《題畫僧二首》詩說:"終年不語看如意,似證禪心入大乘。"(《全唐詩》卷511)那是因為他是畫面上的僧人。生活在人世間的僧人,終生不犯任何一種惡口業(yè),無疑是不可能的。

  吟詩當然屬于"語"的范疇。作為社會生活之反映的詩歌,種種情緒、語匯,應有盡有。清人何文煥針對中唐詩僧皎然關于其十世族謝靈運(康樂公)的詩歌創(chuàng)作得助于佛教的說法展開批評,說:"釋氏寂滅,不用語言文字。《容齋隨筆》記《大集經(jīng)》著六十四種惡口,載有大語、高語、自贊嘆語、說三寶語。宣唱尚屬口業(yè),況制作美詞?乃皎然論謝康樂早歲能文,兼通內(nèi)典,詩皆造極,謂得空王之助。何乃自昧宗旨乃爾!"(清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可見,在實際上,佛教對于惡口業(yè)的禁戒,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起不到任何約束作用。

  但是士大夫?qū)τ谶@一點,多少有些擔心。白居易認為佛經(jīng)都是如來所說的"真語、實語、不誑語、不異語"(《白居易集》卷45,《與濟法師書》),而自己寫了很多詩,"寓興放言,緣情綺語者,亦往往有之"。自己是佛弟子,"備聞圣教,深信因果,懼結(jié)來業(yè),悟知前非"。(《白居易集》卷70,《蘇州南禪院白氏文集記》)因此,他一再表示:"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業(yè),放言綺語之過,轉(zhuǎn)為將來世世贊佛乘之因,轉(zhuǎn)法輪之緣也。"(《白居易集》卷71,《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記》)

  然而自從禪宗提倡直指心性、不假外求之后,就否定了一切外在的求佛形式,進而將世俗的一切活動,都看成無一不是修持佛教的手段。律僧源問禪宗慧海道:"和尚修道還用功否?"慧海回答"用功"。又問"如何用功"?回答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北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6,《懷讓禪師第二世馬祖法嗣》)禪宗義玄也說:"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語錄》卷4,《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這樣,就取消了世俗間的一切活動和佛教的宗教活動之間的差別,而將二者等同劃一了。照理推論,作詩也便是修持佛教了。詩僧廣宣便做過這樣的宣傳。李益《贈宣大師》詩說:"因論佛地求心地,只說長吟是住持。"(《全唐詩》卷283)因此,僧人便把詩歌和佛教作為自己的兩項活動。張籍《送閑師歸江南》詩說:"多生修律業(yè),外學得詩名。"(《全唐詩》卷384)李洞《登圭峰舊隱,寄薦福棲白上人》詩說:"夜寒吟病甚,秋健講聲圓。"(《全唐詩》卷722)棲白和李洞一起回憶故人往事,李洞又寫下"前朝吟會散,故國講流終"(《全唐詩》卷722,李洞《敘事寄薦福棲白(一作聽白公話舊)》)的句子。棲白死后,李洞寫下《哭棲白供奉》詩,說:"吟詩堂里秋關(《唐詩紀事》卷74《僧棲白》條作'開',疑是)影,禮佛燈前夜照碑。"(《全唐詩》卷723)于是,詩僧輩出,人才濟濟。律宗道宗也"以詩為佛事"(《全唐詩》卷444,白居易《題道宗上人十韻》);僧人尚顏也說:"詩為儒者禪。"(《全唐詩》卷848,尚顏《讀齊己上人集》)權(quán)德輿說詩僧靈澈"心冥空無而跡寄文字","睹其容覽其詞者,知其心不待境靜而靜","靜得佳句,然后深入空寂,萬慮洗然,則向之境物,又其稊稗也"。(《全唐文》卷493,權(quán)德輿《送靈澈上人廬山回歸沃洲序》)

  這樣,佛教與詩歌之間的聯(lián)系,便得以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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