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士大夫與佛教的關(guān)系(上)

第四節(jié) 僧社

唐代士大夫與佛教 作者:郭紹林


  僧社,又叫法社、蓮社、凈社、香火社等等,是崇奉佛教的官僚貴族和在家居士同僧人結(jié)成的社會團體。最早的僧社是由凈土宗的先驅(qū)者、東晉高僧慧遠創(chuàng)辦的?;圻h"博綜六經(jīng),尤善莊老,性度弘博,風(fēng)鑒朗拔"。他對祖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修養(yǎng)以及風(fēng)度魅力,對士大夫很有吸引力,使得"宿儒英達,莫不服其遠致"。彭城劉遺民、豫章雷次宗、雁門周續(xù)之、新蔡畢穎之、南陽宗炳、張萊民、張季碩等123人,都"棄世遺榮,依[慧]遠游止"。(蕭梁釋慧皎《高僧傳》卷6《晉廬山釋慧遠傳》)慧遠于是同他們會集于廬山北面般若云臺精舍阿彌陀佛像前,建齋立誓,共期往生西方凈土。這樣,中國第一個蓮社便產(chǎn)生了。蓮社的創(chuàng)立,開辟了僧俗交游的新途徑。當(dāng)時入社的條件比較苛刻,連著名詩人謝靈運,都一度被拒之門外。謝靈運通佛學(xué),主張頓悟說,曾把《大般涅槃經(jīng)》整理成南本。他的十世孫、中唐詩僧皎然對他十分推崇,曾說"康樂公(謝靈運)早歲能文,性穎神澈,及通內(nèi)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fā)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唐釋皎然《詩式》卷1)唐末詩僧齊己否定"心地更精"的說法,認為"謝靈運欲入社,遠大師以其心亂,不納","謝公心亂入無方"。(《全唐詩》卷844,齊己《題東林十八賢真堂》)很可能由于頓悟說尚未被當(dāng)時的佛教界普遍接受,謝靈運主張頓悟說,佛教界的正統(tǒng)派人物認為他"心亂",為了加以壓制,以便不惹出麻煩,干脆連佛教的外圍組織也不讓他加入。

  到了唐代,僧社普遍發(fā)展起來。入社的士大夫成分也頗復(fù)雜。由于歷史的原因,廬山東林寺和西林寺仍然是僧社中最活躍的處所。此外,洛陽和其它一些有佛寺的地方,也都有一些僧社。

  士大夫懷念僧社和社友,為被邀入社而高興、欣慰,反之則惆悵、失望,在下列詩句中有所反映。

  權(quán)德輿《酬靈澈上人以詩代書見寄(時在薦福寺坐夏)》詩說:"碧云飛處詩偏麗,白月圓時信本真。更喜開緘銷熱惱,西方社里舊相親。"(《全唐詩》卷321)

  白居易《與果上人歿時題此訣別,兼簡二林僧社》詩說:"本結(jié)菩提香火社,為嫌煩惱電泡身。不須惆悵送師去,先請西方作主人。"(《全唐詩》卷440)又《春憶二林寺舊游,因寄朗、滿、晦三上人》詩說:"一別東林三度春,每春常似憶情親。頭陀會里為逋客,供奉班中作老人。……最慚僧社題名處,十八人中空一人。"(《全唐詩》卷442)

  李涉《游西林寺》詩說:"十地初心在此身,水能生月即離塵。如今再結(jié)林中社,可羨當(dāng)年會里人。"(《全唐詩》卷477)

  周賀《秋晚歸廬山留別道友》詩說:"已許衲僧修凈社,便將樵叟對閑扉。"(《全唐詩》卷503)

  張怙《題蘇州思益寺》詩說:"會當(dāng)來結(jié)社,長日為僧吟。"(《全唐詩》卷510)

  韋蟾《岳麓道林寺》詩說:"何時得與劉遺民,同入東林遠公社。"(《全唐詩》卷566)

  戴叔倫《與友人過山寺》詩說:"談詩訪靈徹,入社愧陶公(陶淵明)。"(《全唐詩》卷273)

  劉禹錫《廣宣上人寄在蜀與韋令公唱和詩卷,因以令公手札答詩示之》詩說:"若許相期同結(jié)社,吾家本自有柴桑。"(《全唐詩》卷359)

  鄭谷《次韻和秀上人長安寺居言懷寄渚宮禪者》詩說:"舊齋松老別多年,香(一作蓮,又作鄉(xiāng))社人稀喪(一作離)亂間。"(《全唐詩》卷676)

  陸龜蒙《奉和襲美〈夏景無事因懷章、來二上人〉次韻》詩說:"還聞擬結(jié)東林社,爭(怎)奈淵明醉不來!"(《全唐詩》卷625)

  溫庭筠《長安寺》描繪了自己游覽長安寺所見到的美景后,發(fā)出感嘆,說:"所嗟蓮社客,輕蕩不相從。"(《全唐詩》卷577)《重游圭峰宗密禪師精廬(一作哭盧處士)》詩說:"百尺青崖三尺墳,微(一作玄)言已絕杳難聞。戴颙今日稱居士,支遁他年識將軍。暫對杉松(一作山松、松杉)如結(jié)社,偶同(一作因)麋鹿自成群。故山弟子空回首,蔥嶺唯(一作還)應(yīng)見宋(一作彩)云。"(《全唐詩》卷578)《贈越僧岳云(一作雪)二首》之一說:"應(yīng)共白蓮客,相期松桂前。"(《全唐詩》卷581)

  僧人方面也有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貫休《題嶧桐(一作擇詞)律師院》詩說:"如結(jié)林中社,伊余亦愿陪。"(《全唐詩》卷830)

  詩歌創(chuàng)作是唐人生活的一大宗內(nèi)容,這也就規(guī)定了僧社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度圃姟分腥遽岄g互相奉和酬答的詩為數(shù)頗多,就是儒釋聯(lián)句的詩,也有將近六十首。當(dāng)我們讀到這些詩歌時,往往會覺得僧人就是士大夫的影子和回聲。僧社活動的具體情況,囿于資料的貧乏,今日已不可詳知。下面一些零星資料,披露了一些消息。牟融《游報本寺》詩說:"山房寂寂篳門開,此日相期社友來。雅興共尋方外樂,新詩爭羨郢中才。茶煙裊裊籠禪榻,竹影蕭蕭掃徑苔。醉后不知明月上,狂歌直到夜深回。"(《全唐詩》卷467。中華書局2000年版《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五輯載劉再華、陶敏《〈全唐詩〉所收明人偽造唐集簡論》,認為《全唐詩》中的牟融詩,"當(dāng)是明人所偽造,唐代并無牟融其人"。)溫庭筠《寄清源(一作涼)寺僧》詩說:"石路無塵竹徑開,昔年曾伴戴颙來。窗間半偈聞鐘后,松下殘棋送客回。簾(一作檐)向玉峰藏(一作籠)夜雪,砌因藍(一作流)水漲秋苔。白蓮社(一作會)里如相問,為說(一作為道、說與)游人是姓雷。"(《全唐詩》卷578)另外,白居易在洛陽,"與香山僧如滿等結(jié)凈社,疏沼種樹,構(gòu)石棲,鑿八節(jié)灘,為游賞之樂,茶鐺酒勺不相離。嘗科頭箕踞,談禪詠古,晏如也"。(《唐才子傳》卷6《白居易傳》)僧社的宗旨是期望往生西方凈土,關(guān)于實際修行,持戒修禪,雙管齊下。除了宗教活動以外,還有一些其它活動。把上引零星資料一并加以考察,可知僧社的活動要預(yù)先定好時間、地點,主要內(nèi)容是作詩,間或品茶、飲酒、唱歌、下棋、清談、游賞,僧社成員平??繒M行聯(lián)系,如果相離太遠,還寫詩表達類似若干周年社慶之類的賀意。可見,僧社實際上也可以說是僧人和士大夫雙方自愿舉辦的佛理講習(xí)班和詩歌俱樂部。和士大夫家容僧尼相對而言,僧社也可以說是佛寺容士大夫。

  這樣的社會生活,在今天看來是奇特的,而在當(dāng)時卻是正常自然的,這是由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普及化所衍生的。另外,儒釋兩方主張的調(diào)和也是重要的條件。士大夫思想上受佛教影響,采取在家出家的修行法,是能夠為社會認可的。僧徒標(biāo)榜出世修行,不染塵俗,自然也該不參與世俗活動。詩歌所反映的內(nèi)容,除了純粹的佛教詩以外,其它全是塵世的事。就連寫詩一舉,也是世俗活動。這一點已為司空圖一語道破:"解吟僧亦俗。"(《全唐詩》卷632,司空圖《僧舍貽友》)于是乎僧人的詩歌活動有了新的解釋。白居易《題道宗上人十韻》詩說:"以詩為佛事。"(《全唐詩》卷444)尚顏《讀齊己上人集》詩說:"詩為儒者禪。"(《全唐詩》卷848)李涉《贈道器法師》詩說:"冰作形(一作儀)容雪作眉,早知談?wù)搩纱ǎ▌δ衔鞔?、劍南東川)知。如今不用空求佛,但把令狐宰相詩。"(《全唐詩》卷477)這樣,士大夫和僧人各自向?qū)Ψ娇繑n一步,彼此和悅地同處在一塊空間,以相近的心情陶醉在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的方外之樂中。在這種場合,他們幾乎是以平等的詩友身份結(jié)合的,于是乎無僧無俗,無長無少,無貴無賤,只有才思的敏捷遲鈍之分,表達技巧的高低之分,以及寫作速度的快慢之分。"貴侯知重曾忘勢,閑客頻來也悟空"(《全唐詩》卷467,牟融《送報本寺分韻得通字》),就是這種狀況的反映。

  士大夫平素在衙署里是官吏,在家庭中是家長或后輩,受著種種社會關(guān)系的制約,不得不峨冠博帶,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循規(guī)蹈矩,維持著榜樣的形象。只有當(dāng)他們在僧社時,才感到暫時擺脫了種種約束,放肆地"科頭箕踞",像孩子一般地狂歌亂叫,感到全身心的舒展,全身心的解放。只有在這種場合,他們的自然屬性和本來面目才一泄無遺地袒露出來,才顯示出自己是真正的人。這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們真正地歸真返璞了。可見,僧社是區(qū)別于一般社會的特殊社會,是區(qū)別于污穢齷齪塵世的"凈土"。因此,僧社中的儒釋友誼便顯得十分純真和諧,沒有虛偽欺騙,沒有矯揉造作,沒有勾心斗角,沒有爾虞我詐。當(dāng)士大夫知道僧社中僧人去世的消息時,一方面從宗教的角度出發(fā),說他已到"西方作主人",自己不必惆悵;一方面又從世俗的角度出發(fā),"故山弟子空回首",寄托無限的哀思。而這后一種說法才是士大夫占主導(dǎo)地位的感受,前一種說法不過是強作解人、聊以自慰罷了。士大夫悼念亡僧的詩在《全唐詩》中俯拾皆是,足以作為佐證。如果說僧社使士大夫恢復(fù)了自然屬性和本來面目的話,那么,同樣可以說,僧社將僧人由出世間的方外人士恢復(fù)為世間的一種類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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