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過后,小芳見吳老爺子再沒找“麻煩”,一顆久久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現(xiàn)如今她掃地也好,疊衣服也好,干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從從容容,從未有過的恬靜安逸。她感覺到自己已地地道道徹頭徹尾成了吳迅祥的妻子。
然而,這種恬靜安逸的情緒很快就被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取而代之,她又想起了她的寶貝兒子——石頭。離開石頭將近三年,三年之中有多少個日日夜夜?。√熘浪髁硕嗌俅螠I水!
她恨鄭守義。
她恨李二爬子。
她更恨白清太。
她的心情能平靜得了嗎?
雖然她清楚石頭在孫圍子孫百康老兩口那里受不了罪,甚至比跟她還要享福,得日子過,可她寧愿娘兒倆在一塊兒死守著。
石頭七歲了,是個什么模樣她不清楚,但七歲左右的小男孩她見過不少,虎頭虎腦的,說話奶聲奶氣,挺可愛的。
這更加深了她對石頭的思念之情。
她恨不能馬上見到石頭。
于是,她就到一家布店里買了兩塊布,她要親手給石頭做身衣服。
吳迅祥就有些納悶,問:“在給誰家的小孩做衣服?”
“我準(zhǔn)備到一個親戚家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給人家小孩帶身衣服。”
吳迅祥就感到心理不平衡,滿臉不高興道:“我爹娘都不要了,你還要什么親戚?”
小芳訕笑道:“看你……我家親戚又沒得罪你。”
“這么說是我得罪你家親戚了?”
小芳就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小心翼翼地道:“要不然就不做了?”
“既然買了還是做吧。”吳迅祥不冷不熱地道。
做好衣服,又買些小孩愛吃的東西和幾包點(diǎn)心,第二天一大早,小芳隨便吃了幾口東西,就急急忙忙地去了孫圍子。
剛到孫百康家門口,就見一個七歲左右的小男孩手持著一根火棍頭子,追著一只大紅公雞跑出大門,嘴里還念叨著:“叫你偷吃糧食,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那只大紅公雞被追得“咯咯”地落荒而逃。
小芳從這個小男孩的臉龐上很清晰地看到鄭守義特有的輪廓,斷定這個小男孩就是石頭,但她仍問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停住步,眨巴著眼睛:“我叫石頭,你是誰呀?”
“我是你姨姨。”說完放下手中的提包,蹲下,抓住石頭的小手,眼圈立馬紅了,鼻子發(fā)酸。
石頭怯怯地道:“你是我姨姨,我咋沒見過你呢?”
腸里出來腸里熱,小芳貪婪地?fù)崦^的臉蛋說:“姨姨離你這很遠(yuǎn),不得空來啊。”
“姨姨,你咋流眼淚了?讓我?guī)湍悴敛梁脝幔?rdquo;
“好!”
小芳在石頭小手輕輕的擦拭中,百感交集,心潮澎湃,淚如泉涌,驀地把石頭擁到懷里,臉緊貼著臉……
這時,孫黃氏在廚房里問道:“石頭,和誰說話?”
“娘!我姨姨來了。”
孫黃氏走到大門口,疑惑道:“你是……”
小芳放下石頭,抹著淚道:“大姐,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
“噢!你看我這眼神,大妹子快家里來。”
到了屋里,小芳拿出給石頭做的衣服,石頭穿上后,自是歡喜,就姨姨長姨姨短地叫喚個不停,令小芳應(yīng)答不迭,心里熱乎乎的。
稍一會兒,孫黃氏道:“大妹子,這幾年咋沒見你過來?”
小芳略一沉吟:“隨當(dāng)家的出遠(yuǎn)門了。”
“噢!我說咋沒來呢,你現(xiàn)在又有娃娃了嗎?”
“還沒呢。大姐,我姐那邊咋樣?”
孫黃氏一臉錯愕:“你還不知道?”
小芳立即問:“咋了?”
孫黃氏長長地噓了口氣:“你姐死了快兩年了,真是作孽喲。”
小芳聽到大妮死了,頓時面如土色,呆若木雞,淚如泉涌,好大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我姐一定死在白清太手里。”
孫黃氏用衣襟擦一下眼淚:“就是。白清太真不是個東西,不是嫖就是賭。地被他輸光了,他爹被他氣得吐血死了,最后房子也被他頂賬。沒法子,你姐只好在村東頭的一片荒地里搭個庵子住下。好好的一個家被他毀了,這仍然沒改了他狗吃屎的毛病,還是照賭不誤。賭輸再沒東西頂賬了,就叫人去睡你姐,你姐用身子還了人家的債后,就一根繩子吊死在庵子里了。你姐死前的頭一個月里我還見過一面,人瘦得就剩一張皮包骨,蠟黃的個臉,沒一點(diǎn)兒血色,像鬼一樣,我差點(diǎn)沒認(rèn)出她來。你姐出嫁前可是咱這片出了名的俊閨女啊!真是可惜死了。村里人見你姐死得可憐,就湊錢買口薄皮棺材把你姐埋了。”
小芳用手抹了把眼淚,怒形于色:“畜生!”
“你姐死后,他被人暗地里打了個半死。他可能覺得再沒臉在村里待了,就不見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小芳從孫圍子回到家中已是夕陽西沉,吳迅祥正端著個盆往院子里灑水。豆角秧上已灑過水,透明、翠綠,有些水珠順著拃把長的豆角緩緩滑落。
吳迅祥不冷不熱地道:“咋樣?”
小芳勉強(qiáng)笑道:“還行。”但拎過來一個凳子坐下后就懶得動了。
“看弄了一身土,快洗個澡吃飯吧。”
吳迅祥見小芳只是一笑沒動,便知是真的累壞了,灑完水便去給小芳準(zhǔn)備洗澡水。
小芳洗完澡,吳迅祥已把菜擺好了。一盤燒雞、一盤五香牛肉、一盤炒豆角、一盤炒雞蛋,一瓶白酒已開了口。
吳迅祥不茍言笑道:“知道你回來會很累的,所以我搞了幾個菜,喝幾杯酒,解解乏。這兩個菜是我買的,這兩個菜是我做的,頭回做,來嘗嘗咋樣。”
小芳嘗過吳迅祥做的菜后道:“不錯!也難為你了。”
吳迅祥笑道:“謝謝你的寬宏大量。”
少許,小芳道:“俗語說:終日不做生活計,住家吃盡斗量金。我們就那點(diǎn)積蓄,不要多久就會花光,到那時可就只能喝西北風(fēng)了。我是說過日子比樹葉子還稠,只有出項沒有進(jìn)項可不行。”
“其實(shí),前些日子我也閃過這樣的念頭,只是不像你說得這么深刻罷了。過去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闊家公子,咋高興就咋做,沒有什么后顧之憂?,F(xiàn)在不行了,得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還有你。雖然我沒多少能耐,可我相信,你跟我是絕不會挨餓受凍的。再者說,一個人光為了溫飽問題而活著,那也太乏味了,要活得滋潤,要活出意義來才是。”
小芳頓時笑逐顏開,道:“聽你這番話,我的心就踏實(shí)了。來!為了你這頓美味佳肴干一杯!”
兩人都干了一杯。
小芳又道:“來!為你這番可人的話干一杯。”
兩人又都干了一杯。
要養(yǎng)家糊口,必須找點(diǎn)事做,天上不會掉餡餅。天明醒來,吳迅祥躺在床上這樣想,但對自己能干些什么,能找到什么事做卻又很茫然。
他對做生意不感興趣。雖然他們家開著興泰布店,但他從未過問,也很少去,都是由他哥吳迅安一手經(jīng)營的,或放寬尺碼,或降低售價招攬顧客,或搞賒銷,或宴請布販子,生意也算紅火。他曾跟隨吳迅安去過揚(yáng)州、南京、蘇州等地進(jìn)過貨,但他的目的只是為了逛逛城市,溜溜風(fēng)景區(qū)玩玩而已。他也有著“十商九奸”、“商人不登大雅之堂”的輕商思想。
他倒熱衷于做先生,為人師表,受人尊重,風(fēng)不打頭,雨不洗臉,掙來的薪水也能夠維持兩人的生計。
可如今天下大亂,事事難為啊。
……日軍憑借強(qiáng)大的軍事實(shí)力,大舉向中國領(lǐng)土進(jìn)攻,淪陷區(qū)不斷拓展。
敵機(jī)不斷飛臨沛境,沛縣已呈現(xiàn)出大戰(zhàn)將要來臨的氣氛。
各鄉(xiāng)加緊了對壯丁的訓(xùn)練,城鎮(zhèn)成立青年義勇隊,夜間查街放哨、盤查奸細(xì)。
在中山里、沛縣中學(xué)等處修建了防空洞,南關(guān)外的體育場周圍也挖了防空壕……
鐘鼓樓已改成了報警樓,不時進(jìn)行防空演習(xí)。
燈火管制。
禁止養(yǎng)狗……
沛縣將要淪為戰(zhàn)場。
此刻,吳迅祥對想謀點(diǎn)事、養(yǎng)家糊口、活得滋潤些也缺乏了昨日與小芳飲酒時的信心。
幾天過后的一個清晨,吳迅祥還沒有起床,小芳正端著竹筐子摘豆角準(zhǔn)備做早飯??粗鴿M眼翠綠的秧苗和成片垂掛著的豆角,因沒有什么心煩的事,此刻,小芳心情特別舒展,一根一根慢吞吞地摘著,幾分恬靜,幾分安然,幾分滿足。
東方紅霞滿天,太陽即將出世,一幅美好的田園畫圖。
這時,有人敲大門。小芳應(yīng)了聲,然后放下竹筐子去開門,敲門的竟是胡先生。小芳沉著臉道:“大爺,你是不是又來收房租呢?”
胡先生的臉就有些不得色,更少了昔日的蠻橫,賠笑道:“哪里哪里!誤會誤會!昨晚老爺子安排我今早來叫吳公子回家一趟。”
小芳繃著臉道:“這難道不是吳公子的家嗎?”
胡先生一臉窘迫樣,支支吾吾地笑道:“是!這自然是,我也沒說不是,我意思是說請吳公子到老爺子那去一趟。吳公子在嗎?”
“不在能到哪里去!老爺子叫他去干什么?”
“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可能有事要商量。”
小芳女主人味十足:“知道了,吃過飯我讓他過去就是了。”
“多謝!多謝!那我回去了。”
胡先生擦著額頭上的汗走了,小芳“吱”的一聲就把門關(guān)上。此時,小芳的心里說不出高興或不高興。
吃過早飯后,小芳才把胡先生來過的事告訴給吳迅祥。
吳迅祥立馬就火了,歇斯底里地道:“只叫我一個人去?就是叫我們兩個人去也不去!要不是兵荒馬亂的需要人手,老爺子會讓我回去嗎?憑什么把我攆出家門?吳公館已不是我的家,過去我在那全當(dāng)是寄住。”
小芳理解吳迅祥的怨氣,也理解吳老爺子的做法,就勸解道:“都是自家人,血濃于水,發(fā)什么牢騷說什么憨話!畢竟也沒把你怎么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畢竟不是往常,讓你過去肯定是為了大家好。再說了,只要老爺子不再找咱倆的麻煩,我就謝天謝地了,哪還奢望你給我掙什么面子?今天叫你過去,說不定明天也叫我過去,日子長著呢。到街上買點(diǎn)老爺子平時愛吃的東西帶過去,到那多聽老爺子的,就是嚷你幾句也是應(yīng)該的,千萬別犯頂。聽話!”
吳迅祥的火氣幾乎消了,慨然道:“過去老爺子把我關(guān)在屋里,我倒覺著好玩,后把我攆出家門,我也沒覺著難過。這時老爺子讓我回家,我倒真想流淚了。”
小芳的眼圈也有些紅:“甭說這些了,天不早了,快過去吧,別讓老爺子等急了。”
吳老爺子吃過早飯后就去了書屋,翻了幾本書,均未看到心里去。吳老爺子中等個,精瘦,略有些躬腰,頭發(fā)花白,留著一綹山羊胡子,精神矍鑠。
吳老爺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吳迅安雖然早早地替他支撐起了這個家,且治家有方,生意做得也不錯,但他還是看重二兒子吳迅祥。吳迅祥是他四十歲時的撈渣子兒,能不憐愛?況且,吳迅祥長得俊秀,四歲就能背古詩幾十首,自然就更討他的喜愛了,可謂掌上明珠。他希望吳迅祥能讀了小學(xué)讀中學(xué),然后讀大學(xué),成為國家有用的人才,光宗耀祖。沒想到吳迅祥讀完中學(xué)后就再也不愿往下讀了,氣得他沒法。這也罷了,給吳迅祥訂門親事,希望吳迅祥能早早成家立業(yè),沒想到吳迅祥不成器去嫖娼,把沒過門的媳婦給氣得跟人跑了。秦氏死后,他正張羅著給吳迅祥再找個人家,沒想到吳迅祥找個婊子做老婆,把他的臉全抹黑了,差點(diǎn)兒沒把他氣死。一念之下就把吳迅祥攆出了家門,眼不見心不煩,可眼下這時局又不能不讓他為吳迅祥牽腸掛肚。
吳迅祥進(jìn)屋后,問了句爹好,見吳老爺子“嗯”了聲,就把買的點(diǎn)心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道:“爹,這是我給您老買的云片糕。”
吳老爺子臉色就有些放晴,捋了捋山羊胡子道:“坐下吧。”
吳老爺子定眼看了吳迅祥一會兒,見吳迅祥比以前還胖了些許,心就放寬許多。
過了好大一會子,吳老爺子道:“這段時間都干了些什么?”
吳迅祥撓了撓頭道:“沒干什么。”
“你不能一天到晚日復(fù)一日,什么事都不做,難道非混到得去討飯時才知道去做事掙錢養(yǎng)活自己?”
吳迅祥輕“咳”一聲道:“為此我們也掂量過,只是現(xiàn)如今時局動蕩難測,也不知干什么好。請爹多多指教。”
吳老爺子捋了捋山羊胡子道:“這也是我今日叫你來的目的?,F(xiàn)在國難當(dāng)頭,日本兵大舉南侵,狂轟濫炸,無惡不作,戰(zhàn)火離我們越來越近……我生怕你不知深淺把握不住自己,有個好歹……咱家有那么多地產(chǎn),還有個布店,這當(dāng)口會有很多事要做的,你就回來幫你哥料理料理吧。”
“爹!你知道我不喜歡做那些事,其實(shí),我哥一直料理得不錯。再者說,我有能力養(yǎng)活我們兩個。”
“你仍在恨爹?”
“爹!我怎能恨你呢,都怨我沒為您老爭氣……”
吳老爺子為之一震,眼睛一亮:“你后悔了?只要你愿意和那位小女子一刀兩斷,剩下的事你就不要問了,就是搭上半個家產(chǎn),我臉也不寒。”
吳迅祥苦笑道:“爹!我是說我還沒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她對我是一片真心,我怎能……其實(shí),她是……”
吳老爺子臉一緊,手往下一切:“行了!夠了!你不要再往下說了,還是讓我清靜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