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篇

李煜,我這一輩子!(四)

最恨生在帝王家 作者:納蘭秋


  浮橋天塹,從未與聞

  趙匡胤在逼圍金陵之前,曾和李煜展開了一場外交戰(zhàn)。李煜心力交瘁,卻于國事無補,只是更沉溺于另一個世界里。危機步步逼近,李煜徹底的絕望了,他甚至自欺的認為,趙匡胤的部隊怎么也不會這么快就攻到金陵。

  可是,李煜太幼稚了,國破前的外交較量,已把趙匡胤的心跡表露無遺。他已經(jīng)平滅了南唐周圍的割據(jù)政權(quán),怎么會對南唐有所眷顧呢?趙匡胤是虎,而李煜是羊,羊怎么可以以自己的意愿測度虎的想法呢?這是與虎謀皮啊。李煜一味的逃避政治,到此時終于引來了嚴重的后果。他面對趙匡胤的步步緊逼,絲毫不知道該怎么對付,而他的臣下也對他漸漸失去了信心。

  而李煜的敵人卻是另一番樣子。還在南唐尚未拿下的時候,趙匡胤就下詔,在京師熏風(fēng)門內(nèi)營建了一座禮賢宅,宅第富麗堂皇,儼若皇宮,期待李煜及早"喬遷"。為此,趙匡胤曾命羈留汴梁的李從善,修書規(guī)勸李煜投降。為使李煜降后樂不思蜀,有司又秉承趙匡胤的旨意,模仿江南的園林建筑樣式,在"禮賢宅"的后園鑿池堆山,修渠引水,營建亭臺水榭,移植奇花異木。步入園內(nèi),放眼望去,山色空蒙波光瀲滟,令人目不暇給,留連忘返。

  但是,我本有心想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李煜雖說不敢面對現(xiàn)實,生性懦弱,但也深知籠中鳥的生活艱難,所以,他對趙匡胤要他進京"入朝",處處存有戒心??v然趙匡胤有千條妙計,李煜就是推托"不朝"。趙匡胤也頂上牛了,現(xiàn)在天下已平,你李煜怎么就如此的不是食物呢?于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想方設(shè)法非使李煜"入朝"不可。

  開寶七年,趙匡胤兩次遣使下江南,以禮相邀李煜到汴梁來。第一次派閤門使梁迥口傳圣意,謂"天子今冬行柴燎禮,國主宜往助祭"。"助祭"者,意思就是讓李煜到汴梁來,陪同趙匡胤舉行郊祭大典,借機把李煜軟禁起來。梁迥啟程之前,又苦設(shè)調(diào)虎離山之計,倘若李煜婉言推拖,不能順利成行,便乘其到渡口餞行之機挾迫北上。但天不作美,南唐謀臣發(fā)現(xiàn)梁迥行跡有詐,奉勸李煜稱病回避,委托別人代為送行,遂使梁迥陰謀落空。

  第二次,趙匡胤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派知制誥李穆為國使,持詔再赴金陵宣諭,特邀李煜前來"同閱犧牲"。這次會晤,是在清輝殿進行的。雙方談得很僵。盡管李煜誠惶誠恐,以禮相待,李穆卻傲慢無禮,不可一世。他先是陰陽怪氣地宣讀趙匡胤異常簡單的一道詔令:"朕將以仲冬有事圜丘,思與卿同閱犧牲。即刻啟程,勿負朕意。"繼而又頤指氣使地訓(xùn)斥了李煜一通:"古人云,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看來國主入朝,勢在必行。既然如此,當宜早不宜遲。不然,天子發(fā)怒,將麾師渡江犁庭掃閭。到那時,國主恐追悔莫及。" 李煜深知切不可離南唐半步,不離南唐尚可保全國主地位,一旦離開,便為臣虜,再也不會有翻身之日了。李煜萬般無奈,只好推諉說,"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言外之意是,我李煜謹小慎微,臣服你趙匡胤,就是為了保全江南的殘山剩水和李家的社稷宗廟,倘若你連這一點都不能容忍,那我就只好鋌而走險,橫下心來同你拼命了。

  李穆聽后不以為然,接著說:"國主入朝與否,理當自裁,本使不便多言。不過,大朝甲兵精銳,物力豐盈,國主當有所耳聞。但愿國主明智,切莫以卵擊石,還是及早入朝為好。"李穆語氣咄咄逼人,將了李煜一軍。

  李煜心想,去留都是家破人亡,何必囚于異鄉(xiāng)啊,于是忽然間相通了,與其入朝做籠中鳥獸,不如退守長江,作困獸之爭。于是毫無商量余地的對李穆說,"請轉(zhuǎn)奏圣上,臣年來體弱多恙,不禁風(fēng)寒,目前艱于跋涉,實難入朝。"雙方就這樣不歡而散地結(jié)束了這次會晤。

  李穆回到汴梁,向趙匡胤如實稟報了此次出使南唐始末。趙匡胤惱羞成怒,決心以兵戎相見。由是,他打出聲討李煜"倔強不朝"的旗號,開始全面部署進攻江南。

  開寶七年九月,命曹彬為升州西南面行營馬步軍戰(zhàn)棹都部署、潘美為都監(jiān),率水陸軍10萬進攻南唐。由于南唐失于戒備,宋軍自荊湖沿江東進,連克重鎮(zhèn),奪占重要渡口采石,并架浮橋濟師。就在此時,李煜尚未從夢中醒來,對臣下說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我從沒聽說過在長江上架設(shè)浮梁這件事,簡直是兒戲!可是,就是他眼中的兒戲,把宋軍送至金陵城下。

  開寶八年正月,宋軍強渡秦淮河,金陵被圍數(shù)月,李煜全然不知。五月,李煜登城巡視,見宋軍已進逼城下,方急忙下令朱令赟率10萬守軍東下赴援。朱令赟以火攻宋軍,因風(fēng)向改變,反燒自己。宋乘勢猛攻,全殲?zāi)咸圃?。此時金陵被圍九個多月,曹彬再三致書勸降李煜,均被拒絕。十一月二十七日,宋軍發(fā)起總攻,金陵城破,李煜肉袒出降,南唐滅亡。

  "牽機"是一種毒藥

  李煜降宋以后,趙匡胤因其屢次拒絕投降,封其為"違命侯",賜宴群臣時,曾對他作過耐人尋味的評價。席間,趙匡胤問李煜:"朕聞卿在江南喜歡做詩,能否舉出最為得意的一聯(lián)供朕欣賞?"李煜沉思片刻,書生氣十足地背誦出自己《詠扇》詩中的一聯(lián):"揖讓月在手,動搖風(fēng)滿懷。"趙匡胤聽過放聲大笑,揶揄李煜道:"哈哈!妙哉!試問,'風(fēng)滿懷'究竟有幾何?"隨后對坐在身邊的重臣說:"好一個翰林學(xué)士!李煜當初倘若能以做詩的工夫治理國家,今日又怎能淪為朕的階下囚?"李煜當時羞赧不已,恨不能找地縫鉆進去。

  李煜就這樣過著恥辱的亡虜生活??墒牵瑒倮呲w匡胤也不免成為政治陰謀的犧牲品,當年十月,其弟趙光義發(fā)動宮廷政變,在"燭影斧聲"中殺死趙匡胤,奪位成功。趙光義即位后,改元太平興國,是為宋太宗。十一月,趙光義下詔廢除李煜的爵位"違命候",改封"隴西郡公"。由"侯"晉"公",似乎意味著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有一次,趙光義雅興大發(fā),要去崇文院觀書,傳招李煜同行。步入書院禮賢館,他指著館內(nèi)汗牛充棟的藏書對李煜說:"據(jù)云卿在江南讀書成癖,更喜收藏。而此中孤本、善本多是卿的愛物,不知歸順本朝后是否還常來書院光顧?"李煜駐步凝視眼前一函函物歸新主的藏書,酸咸苦辣齊涌五內(nèi),而面對趙光義,只得強顏歡笑,頓首拜謝。

  最使李煜痛苦的是,"江南剩有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往日與他朝夕相伴的小周后,就是大周后的妹妹,降宋后被封為鄭國夫人,經(jīng)常被趙光義召進宮中陪宴侍寢,迫使一往情深的伉儷,咫尺天涯,難得團聚。小周后每次入宮歸來,夫妻倆都要抱頭痛哭一場。李煜對她的遭遇一籌莫展,只好違心回避。正如元人張宗橚在《太宗逼小周后圖》上題詩所云:"一自宮門隨例入,為渠宛轉(zhuǎn)避房櫳。" 國破之仇,家散之恨,奪妻之恥,受囚之辱,如匕首刺在李煜的心房,但李煜缺乏自行了斷的勇氣,他茍活著,丟盡了尊嚴,受盡了侮辱??墒牵w光義上臺后,即使茍活或屈辱的日子也不延續(xù)了,因為趙光義對李煜充滿了疑慮。

  太平興國三年七月初七,正是李煜的生日,趙光義派遣徐鉉前去問候。徐鉉呢,是南唐舊臣,當年深得李煜的倚重,可是這個人骨頭軟,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宋朝大軍壓境的時候,就是這個徐鉉,南北穿梭,早早給自己打通了后路,后來宋軍兵困金陵,又屢次三番勸李煜投降。當然,碰上李煜這樣的君主,徐鉉的所作所為倒也無可厚非,李煜尚且沒有保存社稷的信心,怎么要求臣子們盡心盡德呢?因此,李煜降后,徐鉉照樣做了宋朝的官,此次前來探望舊主,恐怕心中早已沒有了當年的君臣之義了。

  不過,倒也無需隱諱,徐鉉就是為刺探李煜的心跡而來。到了隴西郡公的府邸,徐鉉再也不像以前一樣行跪拜之禮,而是淺淺的鞠躬,打了問訊。李煜一看徐鉉來了,昔年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鼻子一酸差點沒哭出來。徐愛卿,怎么這么晚才來看朕???

  徐鉉一看李煜,再也不是以前做皇帝時的風(fēng)光了,面容憔悴,胡須橫亂,定是平日里憂愁太甚,縱酒而致。不過,徐鉉做人很小心,聽李煜呼他愛卿,就謹慎的提醒他,郡公啊,你我同殿稱臣,舊時的稱呼還是改一改吧。李煜一愣,登時想到自己囚虜?shù)纳矸?,再也抑不住悲聲了,淚濕衣衫。

  前塵往事,歷歷如昨。李煜清醒了,江山變了,自己不過是一個俘虜,怎么好意思要求別人向一個俘虜稱臣呢?李煜冷笑著,雙目如匕首般直刺徐鉉,徐鉉啊,是太宗皇帝讓你來看我的吧?徐鉉無語,向前扶住過于激動的李煜。李煜用盡渾身力氣將徐鉉推開,大聲喝道,徐鉉,我最近新做一詞,唱出來與你分享如何?說罷,李煜用低沉、凄迷、傷感的語調(diào)吟唱了一闋新詞: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是一闋《虞美人》。徐鉉聽后,也不禁落淚。是啊,春花秋月,年似一年,而物是人非,故國飄零,朱顏不再。前塵往事不堪回首,對李煜來說,現(xiàn)在的日子充滿了說不盡的悔恨,唱不完的眷念。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吹撩起李煜對往昔的追思,對故國的懷念。故國江山啊,你怎么就和我遠去了呢?問君能有幾多愁,恐怕是長江也載不動啊,假如命運可以重來,一定不要再生悔恨!李煜唱著,淚如雨下,痛哭失聲。

  徐鉉想上前撫慰,但感到自己并不能幫上什么忙,于是擦拭了淚痕,默默地離去。徐鉉也許另有苦衷,不得而知了,但他確確實實把這闋《虞美人》呈給了趙光義。趙光義看罷,怒火中燒,指著徐鉉的鼻子罵道,他怎么能寫這樣的詞?什么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不是明擺著思念故國,欲圖再起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趙光義早已有了害李煜之心,只不過找不到適當借口罷了,這下子找到了,終于可以除掉這個隱患了。其實,李煜又算得上什么隱患呢,國破家亡,他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倘若真像趙光義說的那樣,想光復(fù)舊國的話,恐怕他也不會淪落到現(xiàn)在的下場。由此可見,趙光義是個劊子手,而且氣量狹窄,竟容不下一個失去自由、根本造不成一丁點威脅、只剩下一個詞人身份的李煜。

  七月初七,七夕之夜。正是人間"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quot;的時候,也是李煜的生日,至此李煜剛剛走完了四十二個春秋。這四十二年,一言難盡,訴不盡的怨艾,道不盡的哀愁,整天生活在擔(dān)驚受怕中。早年遭哥哥弘冀的猜忌,終日埋首典籍,不敢有絲毫的出格動作。即皇帝位后,生怕趙匡胤的軍隊打過江來,終日逃避,不敢面對現(xiàn)實?,F(xiàn)在作為俘虜,國破家亡,籠中之鳥,生不如死。唉,我這這一輩子!

  李煜思緒如銀河的星塵一樣,繁復(fù)無端。他手中擎著一杯酒,喃喃自語,如今只有你來相伴了。說著,傾倒杯中酒,一澆萬古愁。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特意排練了一場歌舞,舞蹈者都是從南唐跟隨而來的歌伎,李煜把《虞美人》傳授給她們,然后編舞,最后他親自下場,和舞伎們舞在一起。

  有人將李煜的情況報告給了趙光義,趙光義很是不悅,大罵李煜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于是就派人給李煜送來一杯御酒,以祝賀他的壽誕。

  李煜一見趙光義欽賜的御酒,就知道自己的戲該收場了,自己這輩子該畫上句號了。李煜這時倒沒有驚慌失措,反而出乎尋常的鎮(zhèn)靜,舞伎們也停止了舞蹈,眼睛凝聚在李煜身上。

  李煜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顯得十分凌亂,他端著這杯御酒,仰望蒼穹,聲嘶力竭的唱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歌聲沖向云霄,劃破宇宙,只傳到趙光義的耳朵里。趙光義心中驚駭不已,仿佛身處噩夢之中。

  李煜力竭了,一仰脖,御酒下肚。片刻之后,李煜的五臟六腑之內(nèi),猶如巨浪翻騰,從頭至腳,痛徹骨髓。慢慢的,頭和腳開始扭曲,肌膚的顏色變得鐵青。再過一會,頭腳相抵相觸,整個身體竟圍成一個圈狀。最后,李煜已不復(fù)人形,像一條死狗一樣,蜷曲一團,恐怖駭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牽機毒"。

  李煜這一輩子,用他詞里的一句話來形容最為恰當,那就是"天教心愿與身違"。他天生就不是做皇帝的材料,可命運卻偏偏安排他生在帝王家,又偏偏讓他去做皇帝,可見造化弄人。倘若他不是帝王,而是一個無羈的藝術(shù)家,終日醉心于詩詞書畫,恐怕結(jié)局就要改寫了,不過,話說回來,倘若他不是做了俘虜,不是過上了生不如死的囚禁生活,寫出來的詩詞也就失去了震撼力。一是亡國,二是失去自由,才造就了李煜一代詞宗的地位,如果沒有這兩遭,李煜也不會被后人同情、憑吊乃至推崇了。

  國家不幸詩家幸,李煜的悲慘遭遇使他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獨領(lǐng)風(fēng)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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