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頭看著地板沉思起來。
“赫爾米娜，”我聲音溫柔地喊道，“我的妹妹，你真能洞察一切！然而你卻教我跳狐步舞！不過，你說我們這種與眾不同的人在這里無法生活，這話是什么意思？這是什么緣故？只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這樣還是向來如此？”
“這我不知道。為這個世界的榮譽考慮，我寧愿設(shè)想，只是我們這個時代如此，這只是一種病，一時的不幸。元首們正在緊張而卓有成效地準(zhǔn)備下一次戰(zhàn)爭，我們其他人則在跳狐步舞，我們做事掙錢，吃夾心巧克力，在這樣一個時代，世界的樣子肯定可憐得很，簡單得很。但愿以往的時代和今后的時代比現(xiàn)在好得多，比我們的時代更豐富、更寬闊、更深刻。不過，這對我們毫無幫助。也許向來如此……”
“向來都是今天這個樣子？自古以來都是政治家、奸商、堂館和花花公子的世界，而好人卻沒有一點點生活的余地廣
“這我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況B－，這也無關(guān)緊要，都一樣。不過，我現(xiàn)在想起你的寵兒，我的朋友，你有幾次跟我談起過他，朗讀過他的信，他就是莫扎特。他的情況如何？他那個時代誰統(tǒng)洽世界，誰獲益最大，誰定調(diào)子，誰對這個世界注重？是莫扎特還是商人，是莫扎特還是那些庸碌之輩？他又是怎樣去世、怎樣埋葬的？我認(rèn)為，也許自古以來都是這樣，以后也將永遠(yuǎn)如此，他們在學(xué)校里稱作‘世界史’的東西，學(xué)生為了受教育不得不背的東西，所有那些英雄、天才、偉大的業(yè)績和感情，這都只是騙人的東西，都是學(xué)校教員為教育的目的虛構(gòu)出來的，好讓孩子在規(guī)定的幾年時間里有點事做。時間和世界、金錢和權(quán)力屬于小人唐人，而其他人，其他真正的人則一無所有，屬于他們的只有死亡。古往今來都是這樣。”
“他們除了死亡一無所有？”
不，也有的，那就是永恒?！?br/>
“你指的是他們能流芳百世？”
“不，親愛的荒原狼，我說的不是榮譽，難道榮譽還有什么價值？難道你以為，所有真正的完人都名揚四海，流芳百世？”
“不，當(dāng)然不這樣看。”
“所以，我說的不是榮譽。榮譽只是為了教育而存在，是學(xué)校教員的事。噢，我說的不是榮譽。那么什么是我說的永恒呢？虔誠的人把它叫做上帝的天國。我這樣想：如果除了這個世界的空氣再也沒有別的空氣可以呼吸，除了時間不存在永恒，那么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有更高要求的人，我們這些有渴望的人，我們這些與眾不同的人就根本活不下去，而這永恒就是真之國。屬于這個國度的是莫扎特的音樂，你那些大詩人的詩，那些創(chuàng)造了奇跡、壯烈犧牲、給人類提供了偉大榜樣的圣人。但是，每一幅真正的行為的圖畫，每一種真正的感情的力量也都屬于永恒，即使沒有人知道它、看見它、寫下它、為后世保存下來。在永恒中沒有后世，只有今世?！?br/>
“你的話不錯，”我說。
她沉思地繼續(xù)說道：“虔誠的人對此知道得最多。因此他們樹起了圣徒，創(chuàng)立了他們稱之為圣徒會的組織。這些圣徒是真正的人，是耶穌的弟子。我們一輩子都在朝著他們前進，我們每做一件好事，每想出一個勇敢的想法，每產(chǎn)生一次愛情，我們就離他們近一步。早光，圣徒會被畫家們描繪在金色的天空，光芒四射，非常美麗，非常寧靜。我先前稱為‘永恒’的東西就是這個圣徒會。這是時間與表象彼岸的國度。我們是屬于那里的，那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的心向往那里，荒原狼，因此我們渴望死亡。在那里，你又會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諾瓦利斯和莫扎特、我又會找到我的圣火，投到克里斯托弗·菲利普·封·奈利，找到所有圣人。有許多圣人原先是犯有罪過的壞人，罪過、罪孽和惡習(xí)也可能是通向圣人的道路。你也許會笑，但是我常想，我的朋友帕勃羅也可能是個隱蔽的圣者。啊，哈里，我們不得不越過這么多的污泥濁水，經(jīng)歷這么多的荒唐蠢事才能回到家里！而且沒有人指引我們，我們唯一的向?qū)青l(xiāng)愁。”
最后幾句話她又說得很輕，現(xiàn)在房間里非常平和安靜，夕陽西沉，我的藏書中許多書脊上的金字在夕照下閃亮。我雙手捧起赫爾米娜的頭，吻她的前額，把她的臉頰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們就這樣像兄妹一樣靠了一會兒。我多么愿意這么呆著，今晚不再外出啊！可是，這大舞會前的最后一個夜晚，瑪麗亞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
然而，我到瑪麗亞那里去的路，沒有想馬麗亞，而一直在想赫爾米娜講的話。我仿佛覺得，這一切也許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目光敏銳的赫爾米娜學(xué)過并吸收了這些思想，現(xiàn)在再把它們講給我聽，于是這些思想有了語言外殼，重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在那個鐘頭我特別感激她的是她說出了永恒這個思想。我正需要這個思想，沒有它，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今天，我的朋友和舞蹈教員又把那神圣的彼岸、永恒、永恒價值的世界、神圣的本體的世界送給了我。我不禁想起我的歌德夢，想起這位年高德助的智者的像，他曾那樣不像人似地大笑，裝出一到神圣不朽的模樣，跟我開玩笑。現(xiàn)在我明白了歌德的笑，這是不朽者的笑。這種笑沒有對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個真正的人經(jīng)歷了人類的苦難、罪孽、差錯、熱情和誤解，進入永恒、進入宇宙后留下的東西。而“永恒”不是別的，
正是對時間的超脫，在某種意義上是回到無辜中去，重又轉(zhuǎn)變?yōu)榭臻g。
我到我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尋找瑪麗亞，但她還沒有來。這家郊區(qū)小餐館很安靜，我坐在擺好餐具的桌旁等她，我的思想?yún)s還停留在那次談話上。赫爾米娜和我之間交流的這些思想，我覺得如此熟悉，如此親切，是從我自己的神話和圖畫世界中汲取出來的。這些不朽者失神地生活在沒有時間的空間中，變成了畫像，周圍澆鑄了水晶似透明的、像以太那樣的永恒，這些不朽者和這個超凡世界的涼爽的、像星星那樣閃亮的明朗， 為什么我覺得如此熟悉親切？ 我思考著，忽然想起莫扎特《暢游曲》和巴赫的《平均津鋼琴曲》中的段落，在這音樂中，我覺得到處都有這種涼爽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閃爍，以太似的清澈在振蕩。是的，這就是我向往的，這種音樂是某種凝固成空間的時間似的東西，在它上空無邊無際地籠罩著超人的明朗，飄蕩著永恒的、神圣的歡笑。噢，我夢中的老歌德與此多么協(xié)調(diào)?。⊥蝗?，我聽見我四周響起這種深不可測的笑聲，聽見不朽者朗朗的笑聲。我入迷似地坐在那里，著迷似地從背心口袋里找出我的鉛筆，尋找紙張，發(fā)現(xiàn)面前放著一張酒單，我把酒單翻過來，在背面寫下一首詩，第二天我才在口袋里找到這首詩。詩曰：
不朽者
從地球的深山峽谷
向我涌來生活的渴望，
強烈的痛苦、縱情的陶醉，千百個絞刑架上血腥的煙味，歡樂的痙攣、無止境的貪欲，殺人犯的手、高利貸者的手、祈禱者的手，被恐懼和歡樂鞭撻的人群散發(fā)出溫?zé)岣嗟某魵?，吸進幸福和狂喜，吞噬自己又從嘴中吐出，策劃戰(zhàn)爭，培育可愛的藝術(shù)，狂熱地裝飾燈火輝煌的坡院，他們尋花問柳，縱情歡樂，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們從沙浪中重新升起，又再次沉淪為行尸走肉。晶瑩透亮的上蒼之冰，是我們居住的地方，我們不懂有日夜時光，我們沒有性別，沒有長幼。你們的罪孽，你們的歡樂，你們的謀殺，你們的建樂，我們看來只是一場戲劇，像旋轉(zhuǎn)的太陽，每一天都是我們最長的一天。對你們的放縱生活我們安詳?shù)攸c頭，我們靜靜地凝視旋轉(zhuǎn)的星星，呼吸宇宙之冬的清涼空氣，
天之驕龍是我們的朋友。
涼涼的；永不變化
我們永恒的存在，
涼涼的，像星星那樣明亮
我們永恒的歡笑。
我寫完詩，瑪麗亞來了。我們愉快地吃了飯，然后走進我們的小房間。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熱乎、親切，她讓我嘗到了各種柔情、溫存、游戲，我覺得對人再熱心也莫過于此了。
“瑪麗亞，”我說道，“你今天像神一樣慷慨大方。別把我們兩人弄得精疲力竭。明天可是化裝舞會喲。你明天的舞伴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怕，我親愛的小花兒，他是個童話中的工礦，你會被他拐走，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你今天這樣愛撫我，就像情侶們在告別，在最后一次見面對那樣恩愛?！?br/>
她把嘴唇緊貼我的耳根，輕聲對我說：
“別說話，哈里！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赫爾米娜把你拿走，你就不再來找我了。也許她明天就把你拿走了?！?br/>
在那舞會的前夜，我有一種獨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又苦又甜的雙重感情。我感到的是幸福：瑪麗亞的美麗和縱情，盡情享受、撫弄、吸進千百種細(xì)膩迷人的性感（可惜年近半百了才享受到它），在那柔和的歡樂之波在拍擊蕩漾。然而這只是外殼，這一切的內(nèi)部充滿了意義、緊張和命運，我親切溫柔地沉迷于甜蜜感人的愛情之中，仿佛在純幸福的溫水中游泳。而在心底，我卻感到我的命運在急匆匆地向前亂撞亂奔，像一匹驚馬那樣嘶鳴奔跑，奔向懸崖絕壁，充滿害怕、渴望，充滿獻身精神，沖向死亡。就像我不久前膽怯害怕地抵御舒適、輕浮的性愛，在瑪麗亞那準(zhǔn)備饋贈予人的嫵媚美麗面前感到害怕那樣，現(xiàn)在我感到害怕的是死亡，不過這種害怕很快就會變成獻身和解脫，這已經(jīng)變得很清楚了。
我們默默地沉溺在愛情的嬉戲中，比任何時候都深切地感到各自屬于對方，而與此同時，我的靈魂在向瑪麗亞告辭，向她使我迷戀的一切告別。通過她，我學(xué)習(xí)了在我生命結(jié)束以前孩子般去熟悉并享受表面的游戲，去尋找瞬間的歡樂，在純潔的性愛中享受人的本性，動物的本性。在以前的生活中，這種狀況我只是在個別的例外情況下經(jīng)歷過，因為在我看來，性生活和性幾乎總是帶有某種罪過的苦味，具有禁果那甜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這種果實面前，一個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必須謹(jǐn)慎小心。現(xiàn)在，赫爾米娜和瑪麗亞向我展示了這個純潔的性愛樂園，我一度成了這個樂園的客人，不勝感激；但很快就到了我滾繼續(xù)前行的時候了，對我來說，這個樂園太美太溫暖了。我是注定要繼續(xù)尋找生活的桂冠，繼續(xù)為生活的無窮無盡的罪過懺悔受罰的。輕松的生活，輕松的愛情，輕松的死亡，這對我來說毫無價值。
根據(jù)姑娘們的暗示，我得出結(jié)論，人們打算在明天的舞會上或舞會后放肆胡鬧，大大享受一通、也許這就是結(jié)局，瑪麗亞的預(yù)感也許是對的，我們今天是最后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許就要開始新的命運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滿渴望，充滿使人窒息的恐懼，我狂亂地?fù)ё‖旣悂?；再一次熱烈地、貪婪地穿越她的樂園的所有路徑和叢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樹的甜蜜果實。
夜里沒有睡夠，第二天我補睡了一天。早晨我洗了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拉上臥室的窗簾，脫衣服時發(fā)現(xiàn)了裝在口袋里的詩，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我躺到床上，忘掉了瑪麗亞，忘掉了赫爾米娜，忘掉了化裝舞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我起了床，刮胡子時我才想起，再過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我還得找配禮服的襯衣。我情緒很佳，很快準(zhǔn)備停當(dāng)，出去先吃點飯。
這是我將參加的第一次化裝舞會。以前，我也曾偶爾去看過幾次這種舞會，有時也覺得這種舞會挺好玩，但我只是個看客，并不跳；別的人談起這種舞會時流露出滿腔熱情和喜悅，我覺得這種熱情未免可笑。而今天，我也覺得化裝舞會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緊張地、不無害怕地盼望著它的到來。我無須帶女伴前去，所以決定晚一些去，赫爾米娜也是這樣建議我的。
“鋼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時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里，哈哈咕咕地往肚子里灌酒，扮演光棍的角色。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少光顧那里，這家酒館與我現(xiàn)在的生活格調(diào)不再相稱了。今晚，我卻不由自主地來到那里；現(xiàn)在，一種既害怕又高興、向生活告別的宿命情緒攫住了我，帶著這種情緒，我一生的各個歷程和生活過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動中煥發(fā)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澤，這家被煤煙熏黑的小酒館也同樣閃發(fā)出了光彩。不久以前，我還是這里的?？?，我還到這里喝過一瓶鄉(xiāng)村老酒，這種最簡單原始的麻醉劑足夠讓我回到孤單的床上再度過一個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后來，我嘗試了其他刺激更強烈的麻醉劑，喝過甜蜜的毒品。我微笑著跨進小酒館，老板娘向我招呼致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致意。人們建議我吃烤雞，烤雞很快就給我端了上來，農(nóng)家大杯里斟滿了新釀的阿爾薩斯葡萄酒，干凈的白色木桌和陳舊的黃色護墻板和善地看著我。我邊吃邊喝，行動中涌上一種頹喪和辭別時的感覺，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熱切之感。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經(jīng)歷過的重要場所和種種事情都互相交織在一起，一從未解開過，現(xiàn)在條件逐漸成熟，就要解開了?！艾F(xiàn)代”人把這種感覺稱為多愁善感；他不再愛物了，連最神圣的東西，他不久可望換成更好牌子的汽車，也不愛了。那種現(xiàn)代人機敏果斷、能干、健康、冷靜、剛強，是出類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戰(zhàn)爭，他將會非常出色地經(jīng)受考驗。對于這種人我卻不以為然。我既不是現(xiàn)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經(jīng)從時代中游離出來，茍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我不反對傷感情緒，我在燒毀殆盡的心中還能感到類似感情的東西，覺得很高興很感激。就這樣，我沉浸在對老酒館的回憶中，沉浸在對粗笨的舊椅子的眷戀中，我盡情享受煙酒的香氣，享受習(xí)慣、溫暖、故鄉(xiāng)似的氣氛等等一切我獨有的閃光。告別是美妙的，使人感到柔和。我喜歡我那木頭硬座，喜歡那農(nóng)家大杯，喜歡阿爾薩斯酒涼爽的果汁味，我熟悉這房間里的每件東西，喜歡那些失意的、夢幻般蹲著喝酒的人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他們的難兄難弟。我在這里感覺到的是小市民的傷感情調(diào)，這種情調(diào)摻和著兒童時代酒館的～絲舊式的浪漫香味，在我的兒童時代，飯館、煙酒還是些陌生而美妙的禁品。然而并沒有什么荒原狼一躍而起、張牙舞爪，要把我的傷感情調(diào)撕成碎片。享受著往事的溫暖，在某顆已經(jīng)隕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靜地坐在那里。
一位賣炒栗子的小販走進酒館，我買了一包栗子。又來了一位賣花老婦，我向她買了幾支石竹花送給老板娘。我正想付錢，習(xí)慣地往上衣口袋里掏錢，但卻找不到錢包了，這才注意到
14o我穿著tLjK。啊，化裝舞會！赫爾米娜！
不過時間還早，我拿不定主意，現(xiàn)在是否就到格羅布斯大廳去。像最近一段時間每次去參加這一類娛樂活動時一樣，現(xiàn)在我也感到身上有什么阻力，內(nèi)心感到膽怯，厭惡進入擁擠嘈雜的大廳，像小學(xué)生那樣害怕那陌生的氣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來到大街上閑逛，經(jīng)過一家電影院，看見霓虹燈光和彩色的巨幅招貼畫在閃亮。我向前繼續(x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電影院。這里，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點鐘。領(lǐng)座員用遮暗的手電筒引路，帶我穿過門簾，進入黑暗的大廳，我找到一個座位，突然發(fā)現(xiàn)放映的是川日約全書》中的故事。這是那種據(jù)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崇高神圣的目的而耗費巨款精心拍攝的電影。下午，學(xué)生們由宗教課教員帶領(lǐng)，集體去看這部電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電影里人物眾多，馬匹駱駝無數(shù)，宮殿金碧輝煌，法老們雍容華貴，猶太人在炎熱的沙漠中艱難行進。我看見摩西頭發(fā)梳理得有點像瓦爾特·惠特曼，這是服飾華麗的舞臺上的摩西，只見他拄著拐杖，邁著吳坦Q式的步伐，熾熱而憂郁地走在猶太久前面，越過沙漠。 我看見他在紅海邊向．L帝祈禱，看見紅海的海水向兩邊分開，形成一條路，兩邊是聳立的水山（電影家們是怎樣拍成這種特技鏡頭的，由牧師帶來看電影的準(zhǔn)備受堅信禮的青年學(xué)生們盡可以長時間爭論），我看見預(yù)言家和膽怯的老百姓穿過這條水道前進，看見在他們后面出現(xiàn)了法老的戰(zhàn)車，看見埃及人在紅海邊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他們勇敢地朝著那條大道前進，看見水山向全身披掛的法老和他的戰(zhàn)車、士兵倒塌下來?？吹竭@里，我想起了亨德爾的一首非常優(yōu)美的男低音二重唱，這首歌出色地歌頌了這次事件。接著，我看見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見他這位憂郁的英雄站在那陰暗荒涼的巖石上，看見耶和華在那里怎樣通過風(fēng)暴雷電向摩西傳授虔誠，而與此同時，他那卑賤的人民卻在山腳鑄起金牛犢，大肆取樂?？匆娺@一切，我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我們在童年時，這些神圣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跡曾讓我們第一次朦朧地預(yù)感到存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超人的東西，而現(xiàn)在，我卻看見在感激的觀眾面前（他們買了入場券，靜靜地吃著帶來的面包）表演了這些故事、英雄和奇跡，這是我們時代巨大的破爛堆和文化大拍賣中的小小一幕。我的上帝，為了避免這類褻瀆神明的事，當(dāng)時除了埃及人，猶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時死是悲壯的、光明正大的，強似現(xiàn)在我們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赫爾米娜，”我聲音溫柔地喊道，“我的妹妹，你真能洞察一切！然而你卻教我跳狐步舞！不過，你說我們這種與眾不同的人在這里無法生活，這話是什么意思？這是什么緣故？只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這樣還是向來如此？”
“這我不知道。為這個世界的榮譽考慮，我寧愿設(shè)想，只是我們這個時代如此，這只是一種病，一時的不幸。元首們正在緊張而卓有成效地準(zhǔn)備下一次戰(zhàn)爭，我們其他人則在跳狐步舞，我們做事掙錢，吃夾心巧克力，在這樣一個時代，世界的樣子肯定可憐得很，簡單得很。但愿以往的時代和今后的時代比現(xiàn)在好得多，比我們的時代更豐富、更寬闊、更深刻。不過，這對我們毫無幫助。也許向來如此……”
“向來都是今天這個樣子？自古以來都是政治家、奸商、堂館和花花公子的世界，而好人卻沒有一點點生活的余地廣
“這我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況B－，這也無關(guān)緊要，都一樣。不過，我現(xiàn)在想起你的寵兒，我的朋友，你有幾次跟我談起過他，朗讀過他的信，他就是莫扎特。他的情況如何？他那個時代誰統(tǒng)洽世界，誰獲益最大，誰定調(diào)子，誰對這個世界注重？是莫扎特還是商人，是莫扎特還是那些庸碌之輩？他又是怎樣去世、怎樣埋葬的？我認(rèn)為，也許自古以來都是這樣，以后也將永遠(yuǎn)如此，他們在學(xué)校里稱作‘世界史’的東西，學(xué)生為了受教育不得不背的東西，所有那些英雄、天才、偉大的業(yè)績和感情，這都只是騙人的東西，都是學(xué)校教員為教育的目的虛構(gòu)出來的，好讓孩子在規(guī)定的幾年時間里有點事做。時間和世界、金錢和權(quán)力屬于小人唐人，而其他人，其他真正的人則一無所有，屬于他們的只有死亡。古往今來都是這樣。”
“他們除了死亡一無所有？”
不，也有的，那就是永恒?！?br/>
“你指的是他們能流芳百世？”
“不，親愛的荒原狼，我說的不是榮譽，難道榮譽還有什么價值？難道你以為，所有真正的完人都名揚四海，流芳百世？”
“不，當(dāng)然不這樣看。”
“所以，我說的不是榮譽。榮譽只是為了教育而存在，是學(xué)校教員的事。噢，我說的不是榮譽。那么什么是我說的永恒呢？虔誠的人把它叫做上帝的天國。我這樣想：如果除了這個世界的空氣再也沒有別的空氣可以呼吸，除了時間不存在永恒，那么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有更高要求的人，我們這些有渴望的人，我們這些與眾不同的人就根本活不下去，而這永恒就是真之國。屬于這個國度的是莫扎特的音樂，你那些大詩人的詩，那些創(chuàng)造了奇跡、壯烈犧牲、給人類提供了偉大榜樣的圣人。但是，每一幅真正的行為的圖畫，每一種真正的感情的力量也都屬于永恒，即使沒有人知道它、看見它、寫下它、為后世保存下來。在永恒中沒有后世，只有今世?！?br/>
“你的話不錯，”我說。
她沉思地繼續(xù)說道：“虔誠的人對此知道得最多。因此他們樹起了圣徒，創(chuàng)立了他們稱之為圣徒會的組織。這些圣徒是真正的人，是耶穌的弟子。我們一輩子都在朝著他們前進，我們每做一件好事，每想出一個勇敢的想法，每產(chǎn)生一次愛情，我們就離他們近一步。早光，圣徒會被畫家們描繪在金色的天空，光芒四射，非常美麗，非常寧靜。我先前稱為‘永恒’的東西就是這個圣徒會。這是時間與表象彼岸的國度。我們是屬于那里的，那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的心向往那里，荒原狼，因此我們渴望死亡。在那里，你又會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諾瓦利斯和莫扎特、我又會找到我的圣火，投到克里斯托弗·菲利普·封·奈利，找到所有圣人。有許多圣人原先是犯有罪過的壞人，罪過、罪孽和惡習(xí)也可能是通向圣人的道路。你也許會笑，但是我常想，我的朋友帕勃羅也可能是個隱蔽的圣者。啊，哈里，我們不得不越過這么多的污泥濁水，經(jīng)歷這么多的荒唐蠢事才能回到家里！而且沒有人指引我們，我們唯一的向?qū)青l(xiāng)愁。”
最后幾句話她又說得很輕，現(xiàn)在房間里非常平和安靜，夕陽西沉，我的藏書中許多書脊上的金字在夕照下閃亮。我雙手捧起赫爾米娜的頭，吻她的前額，把她的臉頰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們就這樣像兄妹一樣靠了一會兒。我多么愿意這么呆著，今晚不再外出啊！可是，這大舞會前的最后一個夜晚，瑪麗亞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
然而，我到瑪麗亞那里去的路，沒有想馬麗亞，而一直在想赫爾米娜講的話。我仿佛覺得，這一切也許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目光敏銳的赫爾米娜學(xué)過并吸收了這些思想，現(xiàn)在再把它們講給我聽，于是這些思想有了語言外殼，重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在那個鐘頭我特別感激她的是她說出了永恒這個思想。我正需要這個思想，沒有它，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今天，我的朋友和舞蹈教員又把那神圣的彼岸、永恒、永恒價值的世界、神圣的本體的世界送給了我。我不禁想起我的歌德夢，想起這位年高德助的智者的像，他曾那樣不像人似地大笑，裝出一到神圣不朽的模樣，跟我開玩笑。現(xiàn)在我明白了歌德的笑，這是不朽者的笑。這種笑沒有對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個真正的人經(jīng)歷了人類的苦難、罪孽、差錯、熱情和誤解，進入永恒、進入宇宙后留下的東西。而“永恒”不是別的，
正是對時間的超脫，在某種意義上是回到無辜中去，重又轉(zhuǎn)變?yōu)榭臻g。
我到我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尋找瑪麗亞，但她還沒有來。這家郊區(qū)小餐館很安靜，我坐在擺好餐具的桌旁等她，我的思想?yún)s還停留在那次談話上。赫爾米娜和我之間交流的這些思想，我覺得如此熟悉，如此親切，是從我自己的神話和圖畫世界中汲取出來的。這些不朽者失神地生活在沒有時間的空間中，變成了畫像，周圍澆鑄了水晶似透明的、像以太那樣的永恒，這些不朽者和這個超凡世界的涼爽的、像星星那樣閃亮的明朗， 為什么我覺得如此熟悉親切？ 我思考著，忽然想起莫扎特《暢游曲》和巴赫的《平均津鋼琴曲》中的段落，在這音樂中，我覺得到處都有這種涼爽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閃爍，以太似的清澈在振蕩。是的，這就是我向往的，這種音樂是某種凝固成空間的時間似的東西，在它上空無邊無際地籠罩著超人的明朗，飄蕩著永恒的、神圣的歡笑。噢，我夢中的老歌德與此多么協(xié)調(diào)?。⊥蝗?，我聽見我四周響起這種深不可測的笑聲，聽見不朽者朗朗的笑聲。我入迷似地坐在那里，著迷似地從背心口袋里找出我的鉛筆，尋找紙張，發(fā)現(xiàn)面前放著一張酒單，我把酒單翻過來，在背面寫下一首詩，第二天我才在口袋里找到這首詩。詩曰：
不朽者
從地球的深山峽谷
向我涌來生活的渴望，
強烈的痛苦、縱情的陶醉，千百個絞刑架上血腥的煙味，歡樂的痙攣、無止境的貪欲，殺人犯的手、高利貸者的手、祈禱者的手，被恐懼和歡樂鞭撻的人群散發(fā)出溫?zé)岣嗟某魵?，吸進幸福和狂喜，吞噬自己又從嘴中吐出，策劃戰(zhàn)爭，培育可愛的藝術(shù)，狂熱地裝飾燈火輝煌的坡院，他們尋花問柳，縱情歡樂，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們從沙浪中重新升起，又再次沉淪為行尸走肉。晶瑩透亮的上蒼之冰，是我們居住的地方，我們不懂有日夜時光，我們沒有性別，沒有長幼。你們的罪孽，你們的歡樂，你們的謀殺，你們的建樂，我們看來只是一場戲劇，像旋轉(zhuǎn)的太陽，每一天都是我們最長的一天。對你們的放縱生活我們安詳?shù)攸c頭，我們靜靜地凝視旋轉(zhuǎn)的星星，呼吸宇宙之冬的清涼空氣，
天之驕龍是我們的朋友。
涼涼的；永不變化
我們永恒的存在，
涼涼的，像星星那樣明亮
我們永恒的歡笑。
我寫完詩，瑪麗亞來了。我們愉快地吃了飯，然后走進我們的小房間。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熱乎、親切，她讓我嘗到了各種柔情、溫存、游戲，我覺得對人再熱心也莫過于此了。
“瑪麗亞，”我說道，“你今天像神一樣慷慨大方。別把我們兩人弄得精疲力竭。明天可是化裝舞會喲。你明天的舞伴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怕，我親愛的小花兒，他是個童話中的工礦，你會被他拐走，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你今天這樣愛撫我，就像情侶們在告別，在最后一次見面對那樣恩愛?！?br/>
她把嘴唇緊貼我的耳根，輕聲對我說：
“別說話，哈里！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赫爾米娜把你拿走，你就不再來找我了。也許她明天就把你拿走了?！?br/>
在那舞會的前夜，我有一種獨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又苦又甜的雙重感情。我感到的是幸福：瑪麗亞的美麗和縱情，盡情享受、撫弄、吸進千百種細(xì)膩迷人的性感（可惜年近半百了才享受到它），在那柔和的歡樂之波在拍擊蕩漾。然而這只是外殼，這一切的內(nèi)部充滿了意義、緊張和命運，我親切溫柔地沉迷于甜蜜感人的愛情之中，仿佛在純幸福的溫水中游泳。而在心底，我卻感到我的命運在急匆匆地向前亂撞亂奔，像一匹驚馬那樣嘶鳴奔跑，奔向懸崖絕壁，充滿害怕、渴望，充滿獻身精神，沖向死亡。就像我不久前膽怯害怕地抵御舒適、輕浮的性愛，在瑪麗亞那準(zhǔn)備饋贈予人的嫵媚美麗面前感到害怕那樣，現(xiàn)在我感到害怕的是死亡，不過這種害怕很快就會變成獻身和解脫，這已經(jīng)變得很清楚了。
我們默默地沉溺在愛情的嬉戲中，比任何時候都深切地感到各自屬于對方，而與此同時，我的靈魂在向瑪麗亞告辭，向她使我迷戀的一切告別。通過她，我學(xué)習(xí)了在我生命結(jié)束以前孩子般去熟悉并享受表面的游戲，去尋找瞬間的歡樂，在純潔的性愛中享受人的本性，動物的本性。在以前的生活中，這種狀況我只是在個別的例外情況下經(jīng)歷過，因為在我看來，性生活和性幾乎總是帶有某種罪過的苦味，具有禁果那甜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這種果實面前，一個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必須謹(jǐn)慎小心。現(xiàn)在，赫爾米娜和瑪麗亞向我展示了這個純潔的性愛樂園，我一度成了這個樂園的客人，不勝感激；但很快就到了我滾繼續(xù)前行的時候了，對我來說，這個樂園太美太溫暖了。我是注定要繼續(xù)尋找生活的桂冠，繼續(xù)為生活的無窮無盡的罪過懺悔受罰的。輕松的生活，輕松的愛情，輕松的死亡，這對我來說毫無價值。
根據(jù)姑娘們的暗示，我得出結(jié)論，人們打算在明天的舞會上或舞會后放肆胡鬧，大大享受一通、也許這就是結(jié)局，瑪麗亞的預(yù)感也許是對的，我們今天是最后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許就要開始新的命運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滿渴望，充滿使人窒息的恐懼，我狂亂地?fù)ё‖旣悂?；再一次熱烈地、貪婪地穿越她的樂園的所有路徑和叢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樹的甜蜜果實。
夜里沒有睡夠，第二天我補睡了一天。早晨我洗了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拉上臥室的窗簾，脫衣服時發(fā)現(xiàn)了裝在口袋里的詩，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我躺到床上，忘掉了瑪麗亞，忘掉了赫爾米娜，忘掉了化裝舞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我起了床，刮胡子時我才想起，再過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我還得找配禮服的襯衣。我情緒很佳，很快準(zhǔn)備停當(dāng)，出去先吃點飯。
這是我將參加的第一次化裝舞會。以前，我也曾偶爾去看過幾次這種舞會，有時也覺得這種舞會挺好玩，但我只是個看客，并不跳；別的人談起這種舞會時流露出滿腔熱情和喜悅，我覺得這種熱情未免可笑。而今天，我也覺得化裝舞會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緊張地、不無害怕地盼望著它的到來。我無須帶女伴前去，所以決定晚一些去，赫爾米娜也是這樣建議我的。
“鋼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時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里，哈哈咕咕地往肚子里灌酒，扮演光棍的角色。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少光顧那里，這家酒館與我現(xiàn)在的生活格調(diào)不再相稱了。今晚，我卻不由自主地來到那里；現(xiàn)在，一種既害怕又高興、向生活告別的宿命情緒攫住了我，帶著這種情緒，我一生的各個歷程和生活過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動中煥發(fā)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澤，這家被煤煙熏黑的小酒館也同樣閃發(fā)出了光彩。不久以前，我還是這里的?？?，我還到這里喝過一瓶鄉(xiāng)村老酒，這種最簡單原始的麻醉劑足夠讓我回到孤單的床上再度過一個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后來，我嘗試了其他刺激更強烈的麻醉劑，喝過甜蜜的毒品。我微笑著跨進小酒館，老板娘向我招呼致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致意。人們建議我吃烤雞，烤雞很快就給我端了上來，農(nóng)家大杯里斟滿了新釀的阿爾薩斯葡萄酒，干凈的白色木桌和陳舊的黃色護墻板和善地看著我。我邊吃邊喝，行動中涌上一種頹喪和辭別時的感覺，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熱切之感。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經(jīng)歷過的重要場所和種種事情都互相交織在一起，一從未解開過，現(xiàn)在條件逐漸成熟，就要解開了?！艾F(xiàn)代”人把這種感覺稱為多愁善感；他不再愛物了，連最神圣的東西，他不久可望換成更好牌子的汽車，也不愛了。那種現(xiàn)代人機敏果斷、能干、健康、冷靜、剛強，是出類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戰(zhàn)爭，他將會非常出色地經(jīng)受考驗。對于這種人我卻不以為然。我既不是現(xiàn)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經(jīng)從時代中游離出來，茍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我不反對傷感情緒，我在燒毀殆盡的心中還能感到類似感情的東西，覺得很高興很感激。就這樣，我沉浸在對老酒館的回憶中，沉浸在對粗笨的舊椅子的眷戀中，我盡情享受煙酒的香氣，享受習(xí)慣、溫暖、故鄉(xiāng)似的氣氛等等一切我獨有的閃光。告別是美妙的，使人感到柔和。我喜歡我那木頭硬座，喜歡那農(nóng)家大杯，喜歡阿爾薩斯酒涼爽的果汁味，我熟悉這房間里的每件東西，喜歡那些失意的、夢幻般蹲著喝酒的人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他們的難兄難弟。我在這里感覺到的是小市民的傷感情調(diào)，這種情調(diào)摻和著兒童時代酒館的～絲舊式的浪漫香味，在我的兒童時代，飯館、煙酒還是些陌生而美妙的禁品。然而并沒有什么荒原狼一躍而起、張牙舞爪，要把我的傷感情調(diào)撕成碎片。享受著往事的溫暖，在某顆已經(jīng)隕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靜地坐在那里。
一位賣炒栗子的小販走進酒館，我買了一包栗子。又來了一位賣花老婦，我向她買了幾支石竹花送給老板娘。我正想付錢，習(xí)慣地往上衣口袋里掏錢，但卻找不到錢包了，這才注意到
14o我穿著tLjK。啊，化裝舞會！赫爾米娜！
不過時間還早，我拿不定主意，現(xiàn)在是否就到格羅布斯大廳去。像最近一段時間每次去參加這一類娛樂活動時一樣，現(xiàn)在我也感到身上有什么阻力，內(nèi)心感到膽怯，厭惡進入擁擠嘈雜的大廳，像小學(xué)生那樣害怕那陌生的氣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來到大街上閑逛，經(jīng)過一家電影院，看見霓虹燈光和彩色的巨幅招貼畫在閃亮。我向前繼續(x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電影院。這里，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點鐘。領(lǐng)座員用遮暗的手電筒引路，帶我穿過門簾，進入黑暗的大廳，我找到一個座位，突然發(fā)現(xiàn)放映的是川日約全書》中的故事。這是那種據(jù)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崇高神圣的目的而耗費巨款精心拍攝的電影。下午，學(xué)生們由宗教課教員帶領(lǐng)，集體去看這部電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電影里人物眾多，馬匹駱駝無數(shù)，宮殿金碧輝煌，法老們雍容華貴，猶太人在炎熱的沙漠中艱難行進。我看見摩西頭發(fā)梳理得有點像瓦爾特·惠特曼，這是服飾華麗的舞臺上的摩西，只見他拄著拐杖，邁著吳坦Q式的步伐，熾熱而憂郁地走在猶太久前面，越過沙漠。 我看見他在紅海邊向．L帝祈禱，看見紅海的海水向兩邊分開，形成一條路，兩邊是聳立的水山（電影家們是怎樣拍成這種特技鏡頭的，由牧師帶來看電影的準(zhǔn)備受堅信禮的青年學(xué)生們盡可以長時間爭論），我看見預(yù)言家和膽怯的老百姓穿過這條水道前進，看見在他們后面出現(xiàn)了法老的戰(zhàn)車，看見埃及人在紅海邊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他們勇敢地朝著那條大道前進，看見水山向全身披掛的法老和他的戰(zhàn)車、士兵倒塌下來?？吹竭@里，我想起了亨德爾的一首非常優(yōu)美的男低音二重唱，這首歌出色地歌頌了這次事件。接著，我看見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見他這位憂郁的英雄站在那陰暗荒涼的巖石上，看見耶和華在那里怎樣通過風(fēng)暴雷電向摩西傳授虔誠，而與此同時，他那卑賤的人民卻在山腳鑄起金牛犢，大肆取樂?？匆娺@一切，我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我們在童年時，這些神圣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跡曾讓我們第一次朦朧地預(yù)感到存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超人的東西，而現(xiàn)在，我卻看見在感激的觀眾面前（他們買了入場券，靜靜地吃著帶來的面包）表演了這些故事、英雄和奇跡，這是我們時代巨大的破爛堆和文化大拍賣中的小小一幕。我的上帝，為了避免這類褻瀆神明的事，當(dāng)時除了埃及人，猶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時死是悲壯的、光明正大的，強似現(xiàn)在我們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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