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加拉爾陀接到了堂何塞和卡爾曼的幾封信。
契約經(jīng)理人顯然想鼓勵屠牛手，勸他像往常一樣一直向雄牛走去……“著！一劍，您就收拾了它?！钡撬m然熱情，別人已經(jīng)能夠覺察他也有點兒失望了，似乎他的完整無缺的信仰已經(jīng)有點兒動搖，他已經(jīng)開始懷疑，加拉爾陀究竟是不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了。
他已經(jīng)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群眾對他表示了不滿和敵意。馬德里最近的一場斗牛相當(dāng)使堂何塞喪氣。不；加拉爾陀不像旁的劍刺手那樣，不管群眾吹口哨，只要能夠賺錢就會滿意。他的屠牛手有才能和職業(yè)上的自豪感，他是只能夠受群眾熱情對待才走上斗場的。玩得不好不壞也就等于失敗。群眾因為他膽量極大一向贊賞慣了，不能夠維持這一種毫無畏懼，就意味著真正的失敗。
堂何塞想知道劍刺手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是缺乏膽量嗎？……永遠(yuǎn)不會。要他承認(rèn)他的英雄缺乏膽量，他寧可死。這一定是因為他力氣不夠，因為他還沒有完全養(yǎng)好角傷。“因此，”他在每一封信里都勸告他：“您最好還是不要斗牛，休息一個季節(jié)。以后您再回來斗牛，就會跟以前一樣了……”他提議由他來進(jìn)行必要的協(xié)商。醫(yī)生的文件就足夠證明他暫時還不適合斗牛，關(guān)于契約沒有履行，契約經(jīng)理人會跟斗牛場經(jīng)理協(xié)商的，通過協(xié)商，加拉爾陀可以補充一個新進(jìn)的屠牛手上去代替自己，付出不怎么大的薪水。用這個辦法，他們還可以賺一筆錢呢。
卡爾曼更加懇切地提出她的請求，并不像經(jīng)理人那樣婉曲。他應(yīng)該立刻退隱：他應(yīng)該像同行們所說的“剪掉小辮子”，到棱科拿達(dá)或是他塞維利亞的家里去，跟他的一家人安靜地生活，只有他們才是真正愛他的人。她不能再忍受了：在她初嫁過來的那幾年，每一場斗牛都給了她那么可怕的心煩意亂和殘酷的等待，可是現(xiàn)在她比那時候還要恐懼。她憑著不大會猜錯的女人特有的本能，預(yù)感到嚴(yán)重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她差不多睡不著覺：她怕晚上會盡是做流血的惡夢。
然后，加拉爾陀的妻子在另外幾封信里對群眾表示憤怒。這一群忘恩背義的東西，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斗牛土在身體強(qiáng)健的時候的舉動了。沒良心的人想看著他死來給自己消遣，仿佛他就沒有她那么一個妻子，也沒有母親似的：“胡安，媽媽和我都在懇求你退隱。為什么還要斗牛呢？我們已經(jīng)足夠生活的了，聽到那些不配跟你比的壞蛋在辱罵你，我感到十分痛心……如果你再遭到一次意外，那怎么辦？呵，上帝！那時候，我想，我一定會發(fā)狂?！?br/>
這些信使得加拉爾陀思索了好久。退隱！……多么傻呵！這是女人的庸人自擾！受了愛情的慫恿，這么說說是容易的，但是這事情是絕對不能實現(xiàn)的。不到三十歲就“剪掉小辮子”！敵人們會怎樣取笑呀！只要他手腳健全，還有力量斗牛，他就“沒有權(quán)利”退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荒唐事兒。錢并不是一切。名譽難道是無所謂的嗎？也無所謂職業(yè)性的自豪感了嗎？成千累萬崇拜他的、熱情地替他捧場的人會怎么說呢？如果他的敵人當(dāng)著他們的面斷定加拉爾陀是因為膽怯所以退隱的時候，他們又怎么回答呢？……
此外，屠牛手也靜下來想過自己的財產(chǎn)是不是允許他這么決定。他是富有的，卻又并不富有。他的社會地位并沒有鞏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結(jié)婚以后那幾年里攢積下來的，那時候他最大的愉快就是：積下錢來買產(chǎn)業(yè)，使卡爾曼和媽媽大吃一驚。以后他也賺到更多的錢，但是這些錢從他的新生活造成的成百個漏洞漏掉了，不見了。他賭得大，生活得極其奢侈。并到棱科拿達(dá)廣大的田莊里讓田莊成方圓的那些土地，也是向堂何塞和別的朋友們借錢來買的。賭博迫得他向旁的城市里的幾個斗牛迷借錢。他是富有的，但是，如果他退隱了，因此喪失了斗牛賺來的一筆極可觀的收入（每年兩萬到三萬比塞塔），那么他必須縮減開支，付清債款，過得像一個鄉(xiāng)下紳士一樣，靠了田莊的收入生活，而且還要親自去督促于活，因為直到現(xiàn)在，棱科拿達(dá)聽?wèi){雇工們當(dāng)家作主，差不多沒有什么收入。
這一種毫無光彩的地主生活，老是節(jié)儉地跟貧困打交道的生活，使加拉爾陀恐懼；他是一個健美的喜愛裝飾的人，習(xí)慣了群眾的鼓掌和大量花錢。他的富有是跟著他的職業(yè)情況一起消長的有彈性的東西，但是從來沒有滿足過他的需要。從前，他以為只要有了他現(xiàn)在財產(chǎn)的一小部分就心滿意足了……但是現(xiàn)在，他如果退隱，就會變成差不多是一個窮人了。他將被逼得不再買哈瓦那雪茄隨便送人，也不再買確實很貴的安達(dá)盧西亞葡萄酒；他將被逼約束他那貴族性的慷慨，不再一走進(jìn)咖啡店和酒店就喊“我請所有的人”了，這是慣于跟死搏斗的人特有的慷慨，因為這種慷慨，他使得自己的生活發(fā)狂般浪費；他將被逼遣散那些寄生蟲和馬屁鬼，他們一直圍繞著他，用哭泣似的懇求使他發(fā)笑，而且，當(dāng)一個美麗的平民女子到他這兒來的時候（如果知道他不再斗牛，還有人會來的話），他就不能夠把金子和珍珠的耳環(huán)掛在她的耳朵上，叫她興奮得臉兒發(fā)白，也不能夠開個玩笑，用酒玷污了她的富麗的馬尼拉披肩，然后再送給她一件更加值錢的披肩叫她大吃一驚了。
他是這樣活過來的，因此他也需要這樣活下去。他是一個老派的斗牛士，就像大家一般地意識到的雄牛屠牛手一樣：慷慨、豪邁、使一切人驚奇的胡亂花錢，如果可憐人觸動了他的粗魯?shù)母星?，他是時時刻刻準(zhǔn)備著用親王般的布施去幫助他們的。
加拉爾陀嘲笑他的許多伙伴，新型的斗牛土，斗牛業(yè)里的庸俗的實業(yè)家，他們從這個斗牛場到那個斗牛場，像商業(yè)掮客似的，把支出計算得又清楚又精明。其中有幾個，差不多還是孩子呢，為了計算自己的經(jīng)濟(jì)狀況，口袋里帶著賬簿，甚至在車站上五個生了喝一杯水，也記在賬簿里。他們只跟有錢人交朋友，接受他們的贈品，可是從來不想到由他來邀請別人。還有幾個，到了旅行的季節(jié)，就在家里煮好大壺的咖啡，把這黑色的液體裝在瓶里帶在身邊，到旅館里就重新熱一熱，來節(jié)省這一筆支出。有幾個斗牛隊的健兒甚至餓著肚子，當(dāng)眾抱怨他們的大師吝嗇。
加拉爾陀并不懊悔自己的奢侈生活。然而，他們竟希望他放棄這種生活。
而且，他也想到家庭的開支，他的一家人都過慣輕松舒適和不必操心的生活，不在乎錢，因為他們看到收入不斷地流進(jìn)來，就像是潮水。除掉自己的母親和妻子以外，他還負(fù)擔(dān)著另外一家人，那就是：他的姐姐，他那多嘴的姐夫，他不做工作，仿佛做了一個有名人的親戚，就有權(quán)利在他那兒寄生似的，還有一大群的外甥兒女，他們現(xiàn)在長大了，越來越要他支出更多的錢了。他如果退隱，就必須強(qiáng)迫這些一直靠了他的錢過慣閑散闊綽的生活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節(jié)約費用了！……所有的人，連那可憐的傷疤臉在內(nèi)，都要逼得住在田莊里，在灼人的太陽光下工作，變成黑種人了！可憐的媽媽就不能夠再把錢分送給區(qū)里的窮女人們，用慷慨的施舍來娛樂她的余年，當(dāng)她的兒子，因為給了她兩百個杜羅過了兩個禮拜就一個也不剩，似乎有些生氣的時候，她就要像一個怕羞的小姑娘似地低下頭來了！……還有卡爾曼，她是一向儉約，竭力節(jié)省開支的，那時候她會首先就犧牲自己，丟開那許多使她的生活美好的無用長物了！……
該死的！……這一切都意味著一家人地位的降低，家庭的悲哀。加拉爾陀一想到也許會碰到這種情況，就感到難為情起來。他自己叫他們過慣這一種輕松舒適的生活，卻又剝奪他們已經(jīng)取得的這種生活享受，這確實是一種罪過。唔，為了避免這一切，又該怎么辦呢？……非常簡單，只要向雄牛撲得近一點：跟以前一樣地斗?！欢ㄒ蛐叟渖先?！
他寫了短短的卻是很有力量的信回答契約經(jīng)理人和卡爾曼，表示他決不退隱的堅定的意志——肯定不退隱。
他斷然決定要干得跟過去一樣；這一點，他對堂何塞宣了誓。他將依照他的勸告去干：“著！一劍就收拾了它！”他感覺到勇氣奔騰起來了，他感到有力量對付所有的雄牛，連那些最大的雄牛在內(nèi)。
他寫信給妻子，表示高興，雖然也感到自尊心有點受損傷，因為她懷疑他的力量。她不久就會得到下一場斗牛的消息。他打算使群眾驚異，使他們慚愧以前對待他不公正。如果是好的雄牛，他將玩得勝過羅格爾·臺·弗羅爾……這一個有名人的名字是他那傻姐夫常常提起的。
好的雄牛！這已經(jīng)是加拉爾陀的許多心事之一了。以前他常常自負(fù)：他從來不想到雄牛，從來沒有在斗牛以前到斗牛場院子里去看過雄牛。
“我會殺別人放在我面前的任何雄牛，”他傲慢地說。
當(dāng)牲畜出現(xiàn)在斗場里的時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
可是現(xiàn)在他卻想近近地去考驗一下，選擇一下，想依靠仔細(xì)研究它們的性情來替成功做好準(zhǔn)備。
云散了；太陽閃光了；明天要舉行第二場斗牛了。
加拉爾陀在這天傍晚獨自到斗牛場里去。紅磚造成的大斗牛場，有著摩爾式的窗子，以綠色的小山作為背景，顯出孤零零的輪廓。這廣闊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的底部斜坡上是白白一片，遠(yuǎn)遠(yuǎn)看來好像是一群羊。那是墳場。
當(dāng)斗牛士走近斗牛場的時候，一群衣衫破爛的乞丐，流浪漢，手里拿著帽子在他周圍聚集起來，他們由于別人可憐，讓他們睡在馬房里，依靠斗牛迷們的布施和附近酒店里人們吃剩的東西喂養(yǎng)自己。他們里邊有許多是從安達(dá)盧西亞運送雄牛到這兒來的，就永遠(yuǎn)在斗牛場附近游蕩了。
加拉爾陀分了幾個小錢給這些拿著帽于跟著他的乞丐，就由馬房門走進(jìn)了斗牛場。
在院子里，他看到一群斗牛迷在參觀馬上槍刺手試馬。牛肉汁套上大大的“母牛踢馬刺”，拿了刺桿，正準(zhǔn)備上馬。馬房仆役們跟著馬老板走；這是一個胖子，講話遲鈍，戴一頂大大的科爾多瓦氈帽，他用鎮(zhèn)靜的緩慢調(diào)子，回答馬上槍刺手們老是氣勢凌人和侮辱人的饒舌。
“聰明的猴子”把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牽出那些苦楚的劣馬給馬上槍刺手試騎。他們來試騎和調(diào)練這些可憐的馬已經(jīng)一連好幾天了，馬的兩腰還看得出發(fā)紅的踢馬刺的痕跡。他們讓馬在斗牛場周圍的空地上小跑，用裝在腳后跟的鐵器刺激它們，給它們一些虛假的活力，教它們快些轉(zhuǎn)彎，以便習(xí)慣于斗場上的奔跑。等它們回到斗牛場里的時候，兩邊腰上已經(jīng)沾滿了鮮血，在它們走進(jìn)馬房以前，得用三四提桶水來洗。在馬房近邊的飲水槽四周，積在嵌石縫里的水是紅黑色的，正像是倒翻了的葡萄酒。
他們差不多像拖一樣地牽出了指定明天斗牛的幾匹不幸的馬，讓馬上槍刺手們試騎。
這些憂郁的苦楚的馬出了馬廄，它們發(fā)抖的腿，受盡折磨的兩腰，挨餓和可憐的外形，揭發(fā)了人類的忘恩背義，和他們那么容易就忘記了它們過去的很有價值的服務(wù)。有幾匹馬瘦得出奇，真是一副骨骼，尖銳而突起的骨頭，似乎就要戳破馬皮，穿到蓬蓬松松的長毛外邊來了；有幾匹馬昂起頭，眼睛發(fā)亮，顯出高傲的模樣，前腳不停地刨地，腿力強(qiáng)大，看起來這是些剛從華麗的馬車上解下來的良種牲畜，把它們也當(dāng)作注定死亡的沒用的殘渣來使用，似乎不適當(dāng)，其實呢，它們是最最危險的、無可救藥的牲畜，它們是害癲狂病或是類似的病的，隨時都會突然倒在地上，把騎馬的人從它頭上甩下來。在這些苦楚的馬和害癲狂病的馬中間，還有從磨坊和工廠里來的病馬，種田和拖車的牲畜，它們因為多年拖慣了犁耙或是車子，老是昏昏倦倦的，它們是一直被榨取到最后一瞬間的可憐的“賤民”，當(dāng)它們被雄牛的角刺穿肚子的時候，還要用聳跳和掙扎來娛樂觀眾。
這是由這樣一些東西構(gòu)成的一個漫長的縱隊：糜爛的、淡黃的眼睛；閃亮的綠蒼蠅在上面吸血的、擦傷了的脖子；毒蟲在皮毛上爬的、瘦骨嶙峋的頭；毛像羊毛似地捻成一絞絞的、滿是棱角的兩腰；被勉強(qiáng)的呼吸掀動著的狹窄的胸膛；似乎每跨一步就幾乎折斷的軟弱的腿，長長的毛一直拖到蹄子上，像是穿著褲子似的。人們想叫它們壯健起來，喂它們吃麥子，它們的胃卻不很習(xí)慣，消化不良，把熱氣騰騰的排泄物撒在嵌石路上。要騎上這種苦楚的馬，瘋狂發(fā)抖的馬，或是軟弱得立刻就會倒下去的馬，真需要有跟雄牛對抗的那么些膽量。有幾匹馬背上一安上了那高邊緣。黃坐墊的摩爾式大馬鞍，外帶一副母牛放牧人的腳鐙，就差不多要彎下腿來了。
牛肉汁傲慢地有力地跟馬老板辯論，憑他自己和伙伴們的名義說話，用狠狠的詛咒引得“聰明的猴子”也笑起來了。旁的馬上槍刺手以為最好讓他來對付馬販子。誰也沒有他那么內(nèi)行，懂得叫這種人老老實實。
一個仆役向他走來，牽著一匹低著頭的劣馬，這匹馬有著長長的毛和可憐地凸出來的一副肋骨。
“你牽了個什么來啦？”牛肉汁對馬老板叫嚷?！斑@是沒人要的。沒有一個人會夢想到騎這種蹩腳牲畜的。留給您的母親吧！……”
行動遲鈍的訂約人帶著鎮(zhèn)靜的尊嚴(yán)回答：“如果牛肉汁不敢騎上去，那就是因為現(xiàn)代的槍刺手似乎什么都怕了。騎上這樣性格馴良的好馬，卡爾臺龍先生，德里哥或是別的老輩的騎士，能夠一連騎著刺兩天雄牛，自己可是一次也不會跌下來，那牲畜也不會受到一點兒微傷。但是現(xiàn)在呀！……現(xiàn)在是害怕越來越多，勇氣越來越少?！?br/>
馬上槍刺手和馬老板用朋友似的態(tài)度互相辱罵，在他們看來，就是最粗野的侮辱人的話，也似乎因為說慣了，變成叫人快樂的玩笑了。
“您這個老騙子，”牛肉汁嚷著，“真是搶奪得比何塞·馬里還要厲害的壞蛋。滾吧。讓您的祖母騎上這匹老牲口吧，比她每札拜六晚上十二點鐘以后騎掃帚好多了?！?br/>
在場的人都哄笑了，那訂約人卻只聳了聳肩膀。
“唔，這匹馬怎么啦？”他平靜地問?！昂煤们埔幌掳?，您這牢騷大家！這一匹比旁的馬好，旁的馬是害鼻疽病或是闐狂病的，您騎了那些馬上斗場，還沒有靠近雄牛，就會把您從馬頭上掉過去，整個身子埋在沙里啦。這一匹馬比蘋果還要好。這是千真萬確的，它在汽水廠拖車子拖了二十五年，老老實實地干活，從來沒有人說過壞話?？墒乾F(xiàn)在呢，您這愛嚷嚷的家伙，卻不管它的品性，嚷呀，罵呀，好像它是一個異教徒似的……”
“總而言之，我不想要它！……如果它這樣好的話，您守住它吧！”
當(dāng)他說這話的時候，馬老板慢慢地走到牛肉汁身邊，就像一個這種談判的老內(nèi)行，從容地在他耳朵邊輕輕說了些什么話。馬上槍刺手似乎很憤怒，終于走到那匹蹩腳馬身邊。唔，他讓步了。他不愿意別人把他當(dāng)作一個只會妨礙伙伴的頑固者。
他把一只腳伸進(jìn)腳鐙，就把沉重的身體壓上了這匹可憐的牲畜。然后他把刺槍夾在右腋下，把槍尖抵在一根裝在墻里的大柱子上，盡力地刺了幾下，恰像在刺富有威力的大雄牛一樣。那可憐的牲畜，因為這幾下猛烈的沖撞，全身發(fā)起抖來，腿也彎下來了。
“它還算聽話，”牛肉汁帶著同意的音調(diào)說。“這匹蹩腳馬是比我猜想的中用一點。它的嘴巴靈活，腿也強(qiáng)壯……您說得很對，把它牽到一邊來吧?！?br/>
于是馬上槍刺手下了馬，他準(zhǔn)備聽了訂約人一次神秘的耳語以后，就接受訂約人提出的全部意見。
加拉爾陀離開了愉快地看著這次談判的一群斗牛迷。斗牛場守門人陪著他走進(jìn)關(guān)雄牛的院子。他走進(jìn)一扇小門，就到了圍場里。肩頭一樣高的煉瓦墻圍著三面。這一道墻是用許多粗柱子間隔地排起來的，柱子上高高地承住一座陽臺。每隔多少步，圍墻就空出一個狹窄的缺口，一個人要側(cè)著身子才通得過。在這個大院子里有八條雄牛，有幾條彎腿躺著，有幾條站著，低下頭嗅著吃著放在前面的幾堆干草。
斗牛士沿著圍墻外邊的過道走，一邊檢驗這些牲畜。他隔一會兒就走進(jìn)狹窄的缺口，溜進(jìn)院子去。他揮動胳膊，挑戰(zhàn)似地狂喊，使雄牛驚動。有幾條受了刺激跳了起來，低下頭來攻擊這一個膽敢闖進(jìn)圍墻來吵擾它們的人。另幾條堅定地站著，抬起頭，顯出懷著敵意的沉著，等待著，看這個闖入的人是不是敢走近來。
加拉爾陀很快地溜到圍墻后邊，他打量著勇猛的牲畜的模樣和性格，卻沒有決定要選擇哪兩條雄牛。
牧人領(lǐng)班陪著他；他是一個大力士，套著腿套，裝著踢馬刺，穿著厚呢衣服，戴了一頂闊邊帽子，帽帶子結(jié)在下巴底下。他的外號叫做小狼，他是一個粗魯?shù)尿T者，他差不多整年生活在田野里，就是到馬德里來，也像一個野蠻人，他不愿意去看看馬德里的街道，從來不離開斗牛場的附近。
在他的意識里，西班牙的首都不過是在一塊開拓地中的斗牛場，斗牛場的周圍是溝渠，荒地，和在遠(yuǎn)處、他從來不想去探看一下的那一簇神秘的房屋。在他看來，馬德里最重要的店鋪就是斗牛場旁邊的那一家母雞酒店；這是一個快樂的地方，一座迷人的宮殿，他在那兒吃喝，由經(jīng)理付錢，一直吃到他回到草原上去，那時候，他騎上他的馬，馬鞍前邊是一塊暗色的蓋氈，馬鞍后邊是幾只糧食袋子，肩頭上是一把刺槍。他一走進(jìn)酒店，看到自己的友誼的招呼就夠仆役們吃驚，感到很高興：這是可怕的握手，使得他們骨頭格格作響，痛得尖叫起來。他微笑著，因為自己那么有力，別人把他叫做“野獸”，感到心滿意足。接著他就在吃食面前坐下來，吃食包括一大堆肉和馬鈴薯，滿滿地盛在浴盆般深的一個盆子里，外加一兩壺酒。
他專管經(jīng)理買來的雄牛，有時候在木諾匝田莊的牧場里，有時候，碰到天氣太熱，就在瓜達(dá)拉拿山脈的高原牧場上。在斗牛兩天以前的半夜里，他和牧人們和業(yè)余的騎士們一起，經(jīng)過阿勃羅尼加爾河和馬德里近郊，把雄牛帶到院子里來。每逢天氣惡劣不能斗牛，因此這群牲畜只能住在斗牛場里的時候，他因為不能夠立刻回到放牧著大群雄牛的安靜的荒野里去，就暴跳起來了。
雖則他說話緩慢，思想遲鈍，這一個發(fā)出皮革和干草氣息的“半人半馬神”，還是能夠流暢地、甚至富有詩意地談?wù)f他跟牲畜一起的畜牧生活。在他看來，馬德里的天空似乎比較低，而且星也比較少。他穩(wěn)重地、用富有畫意的警句描寫了草原的夜，連同那睡在柔和的星光下的雄牛，和只被森林里的神秘的微聲打破的深沉的寂靜。山里的無毒蛇用古怪的聲調(diào)在這寂靜里歌唱。是的，先生，無毒蛇在歌唱。這一件事情誰也沒有權(quán)利跟小狼辯論：他聽到過一千次，誰懷疑這一點，就等于說他是騙子，是個說謊的人，誰就有危險體驗一下他的拳頭究竟多么沉重。正跟爬蟲會歌唱一樣，雄牛是會談話的，不過他還沒有能聽懂它們的語言的全部秘密。它們真是跟人一樣的，不過它們四條腿走路而且有角罷了。它們在天亮醒來的時候是值得看看的。它們愉快地跳躍，像孩子們一樣；它們并不當(dāng)真地相互攻擊，把它們的角交叉起來；它們在吵吵鬧鬧的歡樂中互相追逐，互相傾壓，仿佛是在問候太陽的升起，因為太陽原是上帝的光榮呀。然后他談起在瓜達(dá)拉拿山脈沿著小溪的辛苦的旅行，這些玻璃一般透明的小溪從山峰上流下融化了的雪，喂飽了河流；談起綠草上綴滿花朵的牧場；談起鳥兒，停在差不多熟睡了的雄牛的兩角之間，拍著翅膀；談起一到晚上就遠(yuǎn)遠(yuǎn)地嚎叫的狼，總是那么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是害怕跟著領(lǐng)班牲畜的鈴聲走的勇猛的雄牛行列，它們可怕的山居寂寞跟鈴聲互相抗?fàn)帯辉敢饴犎苏f起馬德里，住在那兒就透不過氣來。他在那么一大堆房屋中間，就只愛母雞酒店里的好酒和滋味極好的飯菜。
小狼幫助劍刺手選擇他的兩條雄牛。牧人領(lǐng)班對于這些有名人，雖然群眾對他們那樣崇拜，他可是既不表示驚異，也不表示尊敬。正好相反，這位雄牛守護(hù)人差不多是瞧不起斗牛士的。這些人用種種騙術(shù)詭計殺死了這樣高貴的牲畜！他才真是一個有膽量的人呢，他一生一世生活在雄牛中間，獨自一個在雄牛的大角叢中跑來跑去，除了兩條胳膊以外沒有別的防衛(wèi)武器，也并不想到別人為他鼓掌。
當(dāng)加拉爾陀離開院子的時候，另外有一個人走過來了，非常尊敬地向大師問候。他是一個負(fù)責(zé)掃除斗牛場的老頭兒。他干這個職務(wù)已經(jīng)許多年了，他認(rèn)識他這時代里的全部最有名的斗牛士。他衣服穿得很襤褸；但是指頭上常常戴著幾個漂亮的戒指，要揩鼻子了，就從長罩衫口袋里抽出一條麻紗手帕來，手帕鑲著很值錢的花邊，繡著大大的字母，還發(fā)散著幽雅的香氣呢。
沒有別人幫助，他整個禮拜獨自個兒掃除這個龐大的斗牛場，包括包廂和看臺，從來不埋怨這繁重累人的工作。如果經(jīng)理不滿意他，想懲罰他一下的時候，就打開大門讓在斗牛場四周流浪的那些野孩子進(jìn)來，于是這個可憐人就絕望了，立刻答應(yīng)改正自己，免得這一班侵略者進(jìn)來接替他的工作。
他只偶然接受五六個野孩子來幫他工作；他們大都是斗牛士的練習(xí)生，對他很忠實，條件是要他答應(yīng)他們坐在“狗包廂”里看斗牛；這是雄牛房旁邊的一扇鐵柵門，受傷的人就是從這兒抬出去的。這些清潔助手在鐵柵外邊看斗牛，像一些籠子里的猴子似地爭奪著，想占第一排。
老頭兒巧妙地給他們分配了一禮拜的工作。孩子們掃除向陽看臺；這是骯臟貧窮的群眾坐過的，他們走掉以后，留下他們到過場的證物，常常是大堆的橘子皮、紙屑和香煙蒂頭。
“好好地注意煙草！”他警告他那一隊人?！罢l只要偷藏了一個香煙蒂頭，就不讓他看禮拜日的斗牛?！?br/>
他自己耐心地掃除斗牛場的背陽看臺，像一個尋寶者，俯著上半身，在包廂的陰影里拾起那些神秘的發(fā)現(xiàn)品來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太太們的扇子，戒指，手帕，錢幣，女人的衣服裝飾品，一句話，一萬四千人的侵人可能留下的一切。他收集起香煙蒂頭，曬干切碎，把它們當(dāng)作好煙草賣掉。比較值錢的東西就落到一個女販賣員手里，她一向愿意收買這些曾經(jīng)屬于健忘的或是過分激動的觀眾的東西。
加拉爾陀回答了老頭兒的奉承的問候，給了他一支雪茄，就向小狼告別。他剛才跟這牧人商量定了，叫他把兩條選定了的雄牛替他關(guān)進(jìn)特定的籠子里。旁的劍刺手不會反對的。他們是好脾氣的孩子，充滿青年的熱情，無論什么雄牛放在他們面前都會殺的。
加拉爾陀再走進(jìn)還在試馬的院子，看到在場的一群人里邊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橄欖色的皮膚，穿得像一個斗牛士模樣。他黑皮帽子下邊露出幾股鐵灰色的頭發(fā)，嘴角邊有很多皺紋。
“您好嗎，賣魚的？”加拉爾陀說，帶著誠懇的愉快握了他的手。
他是一個老劍刺手，在他的青年時代他享受過榮譽，但是現(xiàn)在，連他的名字也很少有人記得了。別的屠牛手不斷出現(xiàn)，蓋掉了他那倏忽即逝的名聲，因此，賣魚的在美洲斗牛，受了幾次角傷以后，他就退隱了，依靠節(jié)省下來的一點兒資本生活。加拉爾陀知道他在斗牛場附近開著一家小酒店，他過著苦日子，差不多沒有跟斗牛迷、斗牛士發(fā)生關(guān)系。胡安沒想到會在斗牛場里碰到他，但是賣魚的帶著傷感的神情回答他：
“唔，舊習(xí)難改呀。我不能常常來看斗牛，但是，您知道，這個職業(yè)還是在吸引我，我作為一個鄰居，偶然也來看看。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小酒店老板呀?！?br/>
加拉爾陀瞧著他那寒酸的模樣；他記得這位聲名顯赫的賣魚的，在兒童時代就認(rèn)得他，是他最贊賞的許多英雄之一；他那時候又豪華又神氣，受女人們愛戀，他一到塞維利亞，就在鈴兒咖啡店露臉，戴著天鵝絨的圓帽子，穿著葡萄酒色的短上衣，五顏六色的綢腰帶，拄著一根金柄的象牙手杖。他自己如果退隱了，那么也就會跟他一樣寒酸，而且被別人忘掉！……
他們談了好一會兒斗牛藝術(shù)上的事兒。賣魚的像所有的運氣不好的老頭兒一樣，是一個厭世者。出色的斗牛士已經(jīng)很少了，再也看不到有膽量的人了?！柏浾鎯r實地”殺死雄牛只有加拉爾陀和很少的幾個人。就是雄牛也似乎不及以前有威勢了。這樣抱怨了一通以后，他又硬生生邀請他的朋友到他家里去。因為是老朋友碰到了，屠牛手又沒有什么事情，應(yīng)該去瞧瞧他的店鋪。
加拉爾陀同意了，跟他一起到了斗牛場附近一條小街上，走進(jìn)一家跟別家酒店相像的小酒店，門面漆成紅色，窗子上掛著同樣顏色的窗簾，一個大櫥窗，里面陳列著滿是灰塵的盆子裝著成塊的炸牛排，油煎鳥兒和盛著醋漬蔬菜的小瓶子。店鋪里有一張鋅制的柜臺，許多小桶和瓶子，周圍放著木凳子的圓桌子，墻上有許多著色的畫片，畫著許多著名的斗牛士，和這種國家娛樂里最動人的幾個場面。
“我們喝一杯蒙蒂拉葡萄酒吧，”賣魚的對一個年青人說，他正站在柜臺里邊，一看到加拉爾陀就笑瞇瞇的。
加拉爾陀打量著他的臉貌，右手的袖子是空的，別在胸口。
“看來我是認(rèn)識您的，”屠牛手說。
“您當(dāng)然認(rèn)識他，”賣魚的插嘴說。“他就是鳥兒叫。”
這一個外號立刻使加拉爾陀記起了他的歷史。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插短槍插得極好，也曾經(jīng)被斗牛迷叫做“未來的斗牛士王”。不幸得很，有一天，在馬德里斗牛場上，他的右胳膊受了嚴(yán)重的角傷，必須截掉了，因此他就不能夠再斗牛了。
“我讓他住在我家里，胡安，”賣魚的往下說?！拔覜]有家里人；我的妻子死了。我把他當(dāng)做我親生的兒子……困苦得很呵！但是一個可憐人如果沒有良心，那有什么好處呢？……不要以為鳥兒叫和我生活富裕呀。我們能夠怎么生活，我們就怎么生活；但是我所有的一切也就是他的，我們能夠活下來，就靠老朋友們偶然來吃些點心，或是玩玩紙牌，特別是靠那一個學(xué)校。”
加拉爾陀微笑起來了。他聽人說起過，賣魚的在他的酒店附近辦了一所斗牛藝術(shù)學(xué)校。
“我有什么辦法呢！”他似乎想替自己辯解幾句，說。“總得想個方法活下去呀，學(xué)校收入的錢比酒店賺到的還要多。到學(xué)校里來的人很多：想在斗小雄牛中出風(fēng)頭的年青紳士；還有些外國人，他們在斗牛場里看得著迷了，熱情地想在老年時代學(xué)成一個斗牛士?，F(xiàn)在有一位正在學(xué)習(xí)。他每天下午來的。您可以去看看他。”
于是他們橫穿過街道，走到一個圍著高高的木板墻的一塊空地前面。在木板釘成的大門上寫著大大的柏油字：‘叫牛藝術(shù)學(xué)?！?。
他們走進(jìn)去。首先吸引加拉爾陀注意的是一條雄牛；一只用木頭和蘆葦做的牲畜，裝著小輪子，芒麻做的尾巴，麥稈編起來的頭，軟木的脖子和一對真正的極大的牛角，使得學(xué)徒們看了害怕。
一個袒胸的年青人，戴著帽子，兩邊耳朵上拖著兩根辮子，正把他的聰明賦予牲畜，當(dāng)學(xué)徒們兩手拿著披風(fēng)站在面前的時候，他就把牲畜對準(zhǔn)“學(xué)徒”推去。
板墻圍著的空地中央，站著一位又胖又矮的老紳士，臉色紅紅的，長著硬硬的灰白唇須，穿著襯衫，正在揮動短槍。板墻旁邊，是一位同樣肥胖、同樣臉色紅潤的太太，跟他差不多年紀(jì)，戴一頂插滿花朵的帽子，正坐在椅子上，把胳膊撐在另一張椅子上。她的紅皮膚的臉兒，滿是黃色褐色的雀斑，每逢她的丈夫玩得巧妙的時候，她的臉兒就笑得格外闊了。她的笑抖動了帽子上的花朵和屢在頭發(fā)里的假發(fā)卷，她響亮地鼓起掌來，同時向后仰過身子，分開兩腿，拉拉裙子，讓別人看到了她的肥胖的皮肉寬松的大腿。
賣魚的對加拉爾陀講述這一對兒的來歷。他們多半是一對法國人，或者是別國人，他無法斷定，這對他是無關(guān)緊要的。這一對夫婦似乎走遍了世界，熟悉所有的國家。據(jù)他說來，他在許多職業(yè)上都有過成就：在非洲開過礦，在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島上做過移民，在美洲廣漠的草原上做過用繩子捉野馬的獵者?，F(xiàn)在他想像西班牙人一樣斗牛賺錢，懷著一個固執(zhí)的孩子似的恒心，每天下午都來，付學(xué)費很慷慨。
“您想象一下吧，姿態(tài)多么難看的斗牛士呵！……而且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
看見有兩個人進(jìn)來了，那個學(xué)徒垂下了拿著短槍的胳膊，那太太整整她的裙子和那插滿花朵的帽子。呵，“諧瑪忒萊！”①
?、俜ㄕZ“諧瑪忒萊！”意為“親愛的大師！”
“您好，‘莫修’；祝您永遠(yuǎn)幸福，‘瑪?shù)ぁ?，①”大師把手舉到帽子邊說?！白屛铱?，‘莫修’，您這一課學(xué)得怎樣了。您記住我對您說的話：鎮(zhèn)靜地站定位置，挑撥那牲畜攻擊您，讓它沖過來，等它到您身邊的時候，您就略略彎曲腰身，把那一對小桿子插上去，刺在它的脖子上。您不必急于做什么，雄牛會替您按規(guī)矩行動的。注意……準(zhǔn)備好了嗎？”
?、俜ㄕZ“莫修”“瑪?shù)ぁ币鉃椤跋壬薄疤薄?br/>
教授讓過一邊，就做了個手勢招呼那可怕的雄牛，或者更正確地說，是招呼在后邊推動雄牛攻擊的那個野孩子。
“嗨嗨！……攻擊吧，小茂拉！”
賣魚的發(fā)出一聲確實可怕的狂吼，引起雄牛攻擊，用那樣的叫喊和暴躁地在地面頓腳挑撥那裝著空氣和蘆葦?shù)纳眢w和麥稈做的腦袋的雄牛。于是小茂拉攻擊了，像一只真正的勇猛的牲畜，輪子滾動響聲很大，因為地面不平搖著頭沖撞著，那個小憧兒在推動它，使得它永不疲乏。在智慧方面，即使從最著名的飼養(yǎng)場來的雄牛也不能夠跟這一只小茂拉相比；這是一只永遠(yuǎn)不死的牲畜，千百次插過短槍和刺過劍，可是只受了一些木匠可以醫(yī)好的不足道的微傷。它似乎比人還要聰明。它一走到那位學(xué)徒身邊，就微微改變一點方向，使得它的角不會觸到他，然后軟木脖子上帶著一對插得蠻好的短槍走開了。
一陣歡呼贊揚著這靈巧的動作，短槍手還是堅定地站在原位置上，整理了褲子的吊帶和襯衫的袖子。他的妻子高興得很，仰過上半身，又笑又鼓掌，又一次拉拉裙子，露出大腿。
“正像一位大師呢，‘莫修’！”賣魚的叫嚷?！斑@是第一流的槍刺?！?br/>
那外國人受到教授稱贊也很高興，謙虛地用半三不四的西班牙話回答，拍拍胸膛。
“我有頂頂要緊的品質(zhì)：膽量，很多很多的膽量。”
然后，為了慶祝自己的成就，他就招呼那茂拉的小憧，小憧早已爬出來了，預(yù)先就知道這個命令是叫他給他們拿一瓶葡萄酒來。在那個臉兒越來越紫的愛拉裙子的女人身邊，已經(jīng)放著三個空瓶子，她每逢丈夫做了一個靈巧動作，就響亮地滿意地笑了。
當(dāng)她知道剛才跟教授一起進(jìn)來的人就是有名的加拉爾陀的時候，她也認(rèn)出來了，他的照片是她在報上和火柴匣上常常欣賞的，這一個外國女人臉色發(fā)白了，她的眼睛差不多感動得流出眼淚。呵，“諧瑪忒萊！”……她對他笑，扭扭身子，真想不顧自己那么沉重和會掉下肉來似的肥胖，投身到他的懷抱里去。大家為這位新斗牛士的成功互相碰杯。連小茂拉也參與了慶祝，憑著雄牛的名義，推雄牛的野孩子也喝了酒。
“不到兩個月，‘莫修’，”賣魚的帶著安達(dá)盧西亞式的認(rèn)真態(tài)度說?！澳涂梢栽隈R德里斗牛場上插短槍，跟最有名的斗牛士一樣靈巧了，您會贏得全部群眾鼓掌，也可以贏得金錢，女人……如果您的太太不在場的話。”
老是用激動的眼睛瞧加拉爾陀的那位太太高聲大笑著，歡樂的顫動保波浪似地滾過了她肥胖的全身。
那外國人帶著精神充沛的毅力繼續(xù)他的功課。必須好好地抓緊時間。他希望盡可能快地站在馬德里斗場上，獲得教師所說的一切。他的紫紅臉兒的女伴，因為兩個斗牛士已經(jīng)走開，就重新坐下來守著酒瓶。
賣魚的陪著加拉爾陀一直走到街道盡頭。
“胡安，告別了。”他嚴(yán)肅地說?！耙苍S明天我們會在斗牛場里會面的……您看到我已經(jīng)到了什么田地了。我現(xiàn)在要活下去，因此就只好騙人，做小丑?！?br/>
加拉爾陀心事重重地走開了。唉！這個人，他親眼見到他像一個親王似地花錢，完全相信自己的未來！……但是因為不善于經(jīng)營，喪失了全部財產(chǎn)。斗牛士的生活不是一種教人經(jīng)營財產(chǎn)的生活。可是別人卻還要勸他，叫他退隱！永遠(yuǎn)不能退隱。他一定要撲近雄牛。＿
整整一夜，這個決心在他的夢里的陰暗的云霧里飛翔。必須撲近！第二天早晨，他用堅決的意志堅持著這個思想。他要撲近，用非常大膽的舉動使群眾大大驚異。
第二天他是那樣地壯起膽子，坐車到斗牛場去，并沒有過去常有的那種迷信的心煩意亂。他斷定自己會勝利，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推動他干出毫不畏懼的舉動來，就像以前光榮的日子里一樣。
這場斗牛從開始起就是充滿事變的。第一條雄牛顯得非常勇猛，狂暴地攻擊騎在馬上的人。在很短一段時間里，它就把腋下夾著長矛、擺好架勢等待它的三個馬上槍刺手翻倒，有兩匹馬死在沙上了，胸膛的傷口里射出一股暗色的血。另外一匹因為又痛又嚇，瘋狂地從斗場的這一邊跑到那一邊，肚子裂開了，馬鞍一半落下了，在腳鐙和皮帶上掛著它的紫紅色的肚腸，像是極大的香腸。它把肚腸在沙上拖過去，因為它自己的后腿踏到肚腸，內(nèi)臟都散開了，散亂著像是攪亂了的線團(tuán)。雄牛被馬的狂奔所吸引，在后邊緊緊追趕上去，把堅強(qiáng)有力的頭放到馬肚子底下，用角把馬高高挑起，丟在地上，然后狂暴地攻擊著它的可憐的破碎的尸身。等牲畜放棄了那匹垂死掙扎的馬，“聰明的猴子”就走過來用短刀在小腦上一刺結(jié)束它的生命，解脫了這可憐的牲畜的苦楚。這匹馬在臨死的劇痛里咬了人的手，人痛得尖叫起來，舉起染血的右手，再把短劍刺進(jìn)去，一直到這奇蹄類①停止掙扎，四腿發(fā)硬。斗牛場仆役們趕上來，拿來了幾大畚箕的沙，倒在血泊里和馬尸首上。
?、俑鶕?jù)動物學(xué)分類：馬一處落地，屬于奇蹄類；牛兩處落地，屬于偶蹄類。
這時全體觀眾站起來了，又叫嚷又做手勢。他們被那只牲畜的勇猛激起了熱情，因為斗場里連一個馬上槍刺手也不剩了，就高聲抗議，合唱似地號叫著：“馬！馬！”
所有的人都知道馬立刻就會出來的，但是因為一連幾分鐘看不到新的屠殺，他們就似乎憤憤不平了。那雄牛單獨留在斗場中心，高傲地吼叫著，高高抬起染著血的兩角，它的布滿青青紅紅的傷痕的脖子上，飄揚著縛住雄牛飼養(yǎng)場徽號的緞帶。幾個新的騎馬者出來了，又碰到了那可怕的景象。幾乎沒有一個馬上槍刺手來得及拿著刺桿走近它，把馬從側(cè)面帶上，使得它那一邊預(yù)先蒙住的眼睛不會看見雄牛，他們就已經(jīng)遭到攻擊，倒下來了。刺桿像枯木般軋達(dá)一聲斷了，馬被那富有威力的兩角一撞，就飛到半空里，噴出來的血，被這致命的沖擊壓出來的排泄物和內(nèi)臟，撒滿斗場，馬上槍刺手在沙上打滾，仿佛一個黃腿的傀儡，幾個短槍手立刻舞起披風(fēng)保護(hù)他，把雄牛的注意力引向旁的地方。
剛剛受傷的馬肚子里噴射出使人惡心的一陣雨一般的綠色排泄物，弄臟了在近旁的幾個斗牛士的服裝。
群眾因騎士們響亮地跌在地上，用哄笑和叫嚷表達(dá)他們的高興。這些沉重的身子和鐵片護(hù)著的腿重重地跌在沙上，發(fā)出了沉重的聲音。有一個仰天倒下，仿佛是裝滿了的袋子，他的頭碰在障墻板上，發(fā)出遲鈍的回聲。
“這一個不會再起來了，”群眾里邊有人在嚷。“他的‘香瓜’①一定碰碎了?！?br/>
?、傧愎希耗X袋的玩笑說法。——世譯本
但是他終于站起來了，伸伸胳膊，摸摸受傷的頭蓋骨，拾起在沙上滾過的硬邦邦的圓帽子，重新跨上原來的那匹馬，“聰明的猴子”用腳踢鞭打通它站了起來，服裝燦爛的騎士催促著這牲畜快跑，馬在沙上拖著肚腸，因為跑動的緣故，肚腸越拖越長，越拖越重了。槍刺手就騎著這臨死的動物再迎著狂怒的雄牛走去。
“為著你們的光榮！”他叫嚷著，把帽子拋向他那一班朋友。
他一到雄牛面前，立刻就站好位置刺它的脖子，這么猛烈一撞，人和馬又高高地飛了起來，在空中分開了，落在地上，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打滾。有幾次，在雄牛攻擊以前，“聰明的猴子”和一部分群眾就警告騎者：“快下來，快下來！”但是，由于那鐵片保護(hù)著的硬邦邦的腿所造成的麻煩，在他能夠下馬以前，那馬就突然死掉倒下了，馬上槍刺手就從馬耳朵上甩下來，正像是沉重的炮彈，頭重重地碰在沙上。
雄牛的角并沒有刺中騎者，但是有幾個馬上槍刺手跌下來以后就躺著不省人事了，幾個斗牛場仆役只好把他們抬到治傷所去，醫(yī)治骨折，或是把他從模樣確實像死的小腦震蕩的情況中救活。
加拉爾陀從這兒走到那兒，很想贏得群眾的同情，因為他拖住了雄牛的尾巴，救出了一個躺在地上有受到角傷的嚴(yán)重危險的馬上槍刺手，有很多人替他鼓掌。
當(dāng)別人在插短槍的時候，加拉爾陀靠在障墻上，向包廂察看。堂娜索爾一定在哪個包廂里坐著。終于他看見了她，但是沒有白頭扳，也沒有任何東西叫人想起這是塞維利亞來的一位太太，好像戈雅畫的“瑪耶”①一樣。因為她那一頭金頭發(fā)和文雅別致的大帽子，看起來倒像是第一次到場看斗牛的一個外國女人。在她旁邊坐著的就是她那個朋友；就是她談起來頗有點兒贊賞，準(zhǔn)備把世界上最有興趣的事物指給他看的那個人。哈！堂娜索爾！您馬上就會看到您丟掉了的那個健美者究竟有多少膽量了。她一定會當(dāng)著這個可惡的外國人的面替他鼓掌；她會激起熱情來，甚至?xí)`反自己的意志，受群眾的感染樂而忘形。
?、佻斠焊暄女嫷摹艾斠笔且粋€典型的馬德里平民女子?！雷g本
加拉爾陀殺雄牛的一瞬間到了，這是第二條雄牛，群眾熱誠地接待了他，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上一次斗牛時候的厭煩了。一連兩個禮拜的下雨，群眾似乎沉得住氣了。他們似乎希望這一次渴望已久的斗牛什么都好。何況，雄牛的勇猛和一大批馬死掉已經(jīng)使得群眾心境很好。
加拉爾陀在“光榮的保證”以后，就光著頭，一只手拿著紅布向牲畜走去，另一只手揮著劍，輕松得像一根藤手杖似的。在他后邊，雖則是有一段恰當(dāng)?shù)木嚯x的，國家和另一個斗牛士跟著。向陽一邊的群眾中間響起了幾陣抗議聲。有多少個幫手呀！……簡直是一整隊教區(qū)教士在送葬呀。
“都走開！”加拉爾陀叫喊了。
兩個跟著走的先鋒都停住了，因為他用不容懷疑的聲音，老老實實地說了這一句話。
他繼續(xù)前進(jìn)，一直走到雄牛近邊，然后打開了他的紅布，再靠近點兒，正像在他的光榮時期一樣，一直到他用紅布差不多碰到了那牲畜的濕漉漉的鼻尖。他做了一個掠過，呼啦！……滿意的哄哄聲響遍了看臺。這個塞維利亞的“孩子”真名不虛傳；他重新贏得了職業(yè)上的驕傲。他正在做出些大膽舉動來，像他最光輝的時代一樣。他的紅布的掠過伴隨著響亮的熱情的叫喊，同時替他捧場的人們在群眾里也重新神氣起來，面對著反對派叱責(zé)了。你們以為怎么樣？加拉爾陀當(dāng)然有幾次玩得不好；這一點他們承認(rèn)……但是，當(dāng)他愿意的時候，你們瞧吧！……
這一天一切都好。當(dāng)他看到那雄牛站住不動的時候，群眾提出勸告在鼓勵他：“現(xiàn)在！刺呀！”
加拉爾陀撲了上去，用劍直刺那只牲畜，迅速地從那威脅人的兩角之間跳了出來。
響起了一陣鼓掌，但是只有一瞬間，跟著就是一陣反對的哄哄聲，夾著幾聲尖銳的口哨。替他捧場的人停止看雄牛，轉(zhuǎn)過身來對別的觀眾顯出憤憤不平的樣子。多么不公道呀！多么欠缺斗牛藝術(shù)的知識呀！他很好地?fù)渖先ⅰ?br/>
但是幾千個含有敵意的指頭指著那雄牛，并不停止抗議，整個人群用一陣震聾耳朵的口哨附和他們。
劍刺斜了，刺穿了牲畜，劍尖在靠近前腿的脅骨中間戳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做手勢，在一陣憤怒中揮動胳膊。多么拙劣！就是一個劣等的斗小雄牛的也不會干得比這更壞呀！……
那條雄牛，因為劍柄在脖子上，由于劍刺手手臂扭彎了，劍尖卻戳出在腿跟上，搖晃著沉重的身子，一瘸一瘸地走。這似乎激起每一個人強(qiáng)烈的憤怒。“可憐的牲畜！這樣善良的牲畜；這樣高貴的牲畜！……”有些人狂怒地叫嚷著，探出了上半身，仿佛是想向斗場沖過去。強(qiáng)盜！騙子！……這樣地折磨一條比他還有膽量的雄牛！……所有的人都懷著對牲畜的痛苦熱烈的同情叫喊，仿佛他們并不是花了錢特地來看它死似的。
加拉爾陀對自己做了的事情感到驚異，在辱罵和威嚇的風(fēng)暴中低下頭來?！霸撍赖牡姑姑\！……”他踉光榮時期一樣地?fù)渖先?，克制住叫他轉(zhuǎn)過頭去、不敢用堅定眼光看對面沖來的牲畜的那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但是盡快地離開牛角避免危險，這一種愿望使得他用這么拙劣卑鄙的劍刺來結(jié)束殺雄牛的動作，毀滅了他的幸運。
群眾在看臺上騷動起來了，爭辯著：“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樣殺雄牛。他把臉轉(zhuǎn)過一邊。他干得真拙劣呀?！瘯杭永瓲柾优鯃龅娜藗?yōu)樽约旱呐枷褶q解，熱烈也并不比他們差勁：“這是無論誰都有的呀。他碰上壞運氣啦。最重要的是他那么勇敢地沖上去?！?br/>
那條雄牛痛苦地?fù)u晃著，一瘸一瘸地奔跑著，這引起了群眾憤憤不平的吼叫；終于雄牛為了不再折磨自己，站住不動了。
加拉爾陀拿起另一把劍，又站到雄牛面前。
大家猜到了他的企圖。他是去刺雄牛的小腦的：這是他在刺了犯罪的一劍以后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他把劍尖抵在兩角中間，同時另一只手低低地?fù)]動著紅布，使牲畜受了紅布的吸引低下頭去，一直到地。他把劍向下壓，但是那雄牛感到疼痛，頭猛然一搖就把武器晃脫了。
“一！”群眾用全場一致的可笑的聲音叫喊。
屠牛手重復(fù)他的舉動，又一次用劍刺那牲畜的小腦，唯一的結(jié)果是使得牲畜打哆嗦。
“二！”看臺上人們嘲笑地唱出來。
這一次新的嘗試，像前幾次一樣，只是引起受著苦刑的雄牛發(fā)出低沉的吼叫聲。
“三！”
但是在這諷刺的合唱里，已經(jīng)夾著群眾吹口哨和抗議的叫嚷了。喂，這個屠牛手要到什么時候才結(jié)束它呀？……
在第四次嘗試中，加拉爾陀的劍尖刺中了它的生命中樞，脊椎骨的上端，截斷了脊髓，雄牛頓時倒下去了，四條腿硬邦邦地側(cè)面躺著。
劍刺手揩揩臉上的汗，用慢騰騰的步子走向場長席，疲乏地喘著氣。他終于擺脫了這只牲畜。他真擔(dān)心永遠(yuǎn)不能結(jié)束它了。群眾在他走過的時候，用刻毒的妙語或是輕蔑的寂靜接待了他。沒有一個人鼓掌。他在普遍的冷淡里向場長致了敬，就躲到障墻后邊，像一個因為自己做錯事情感到羞愧的小學(xué)生。當(dāng)傷疤臉遞給他一杯水的時候，屠牛手向包廂看去，他碰上了堂娜索爾的眼睛，她一直目送他到他的藏身處。這個女人對他怎么看法呢？看到群眾嘲弄他，她會怎樣同她的朋友一起笑著呵！……她看了這一場斗牛以后，會有怎樣的該死的觀念呵！……
他呆在斗場外圍的過道上，竭力避免任何使人疲乏的動作，一直呆到給他殺的最后一條雄牛放出來的時候。他受過傷的腿很痛，因為他跑得太厲害了。他已經(jīng)不是他自己所想的人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一點。他的自信也好，他決心撲近雄牛的意志也好，都沒有什么效果。他的腿不像過去那么靈活穩(wěn)實了，他的右胳膊不能夠毫不畏懼地伸出去，盡快地刺到雄牛的脖子了?，F(xiàn)在他的右胳膊也不服從他的意志了，帶著某種野獸的那種警覺的本能縮了回來，這種野獸是認(rèn)為如果把臉兒躲藏起來就可避免危險的。
他原來的迷信的恐懼突然重現(xiàn)，心情是沉重的。
“我運氣壞，”加拉爾陀想?！拔翌A(yù)感到第五條雄牛要觸中我了……它要觸中我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當(dāng)?shù)谖鍡l雄牛在斗場上出現(xiàn)的時候，它最先碰到的就是加拉爾陀的披風(fēng)。這是多厲害的牲畜呀！它似乎不是昨天下午他在院子里選定的那一條。他們一定把放雄牛的次序搞錯了?？謶掷鲜窃谒亩溥呡p輕說話：“運氣多壞呵！……它要觸中我了：今天我要兩腳朝前讓別人抬出斗場去了……”
不管怎樣，他還是繼續(xù)逗著牲畜，時時刻刻引它離開陷入危險的馬上槍刺手。起先，他在討厭的寂靜里玩披風(fēng)。隨后，群眾軟化了一點，也有人替他鼓幾下掌。
殺雄牛的最后一剎那到了，當(dāng)加拉爾陀站在牲畜面前的時候，所有的人似乎都猜透了他的煩亂的心境。他神昏志亂地動作著；雄牛的頭微微一搖，他就認(rèn)為它要攻擊了，立刻向后跳開一大步，同時群眾用合唱般的嘲笑對待他的逃命企圖。
“跑呀！跑呀！……它觸到您啦！”
突然，他似乎想不管用什么式樣，只要盡快結(jié)束就好，他拿著劍向雄牛撲上去了，為了可以盡快地逃出危險，劍是斜的。爆發(fā)了一陣吹口哨和叫喊的聲音。劍只刺進(jìn)了一二寸，在牲畜的脖子上震動了一下，就被雄牛遠(yuǎn)遠(yuǎn)地扔出去了。
加拉爾陀轉(zhuǎn)過身子拾起劍來，又走近雄牛，他擺好架勢向它撲去，就在這同一瞬間，那牲畜向他攻過來了。他想逃開，但是他的腿已經(jīng)不像往日那么靈活。他被攻著了，一下沖撞就滾在地上。所有的斗牛士都過來幫助他，加拉爾陀站起身來，渾身是沙，他的短褲后面有一條長長的裂縫，襯衫的下擺從裂縫里漏了出來，丟掉了一只鞋子和裝飾在頭發(fā)小辮子上的“摩那”。
這一個健美勇猛的年青男子，以前得到群眾那樣的贊賞，現(xiàn)在，因為露出了襯衫下擺，頭發(fā)蓬松，辮子掉了下來，散亂得像一條尾巴，看起來真是又可憐又可笑。
在他周圍展開了好幾件披風(fēng)來幫助他保護(hù)他。連別的劍刺手也由于好心的友誼，準(zhǔn)備來斗這條雄牛，使加拉爾陀可以早些殺死它。但是加拉爾陀似乎又瞎又聾，他一看到那只牲畜，看到最微細(xì)的一個攻擊預(yù)兆就足夠使他向后退，剛才他那倒地一滾仿佛已經(jīng)使他恐懼得發(fā)了狂。他似乎沒有聽懂伙伴們對他說的話，臉色慘白，眉毛蹙攏，神志不清地結(jié)結(jié)巴巴著：
“都走開。讓我獨自一個來！”
同時，恐懼老是在他心里輕輕說話：“今天您要死了！這是您最后一次被雄牛觸到了?！?br/>
群眾看到劍刺手失掉了自制力，就猜透了他的心思。
“他怕雄牛呢！他嚇壞啦！
連最熱心的替加拉爾陀捧場的人也難為情地不聲不響，不能解釋這種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情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群眾憑著自己不必冒險，可是又不容許別人膽怯的那種勇敢，似乎在欣賞他的恐怖。還有些人想起入場券的價錢，就對他叫嚷，因為他被保全自己的本能控制住了，沒有滿足他們狂歡的愿望。這簡直是偷呀！
下流的人用侮辱他的男子氣概的話罵他。大家崇拜他已經(jīng)那么多年，可是現(xiàn)在，憎恨又叫人記起了他初做斗牛士的時代遭遇到的事情，這些事情是連他自己也早已忘掉了的。他們叫嚷著他在海格立斯林蔭路野孩子群中的晚上的行為。有些人嘲笑他的撕破了的褲子和從裂縫里漏出來的衣服。
“蓋起來吧，因為我們已經(jīng)看見啦！”有些人裝出女人嗓子叫嚷。
加拉爾陀由伙伴們的披風(fēng)保護(hù)著，當(dāng)雄牛被分了心的時候，就利用一切機(jī)會，用劍去刺雄牛，毫不理睬群眾在喝倒彩。但是那牲畜差不多沒有感覺到他的劍刺。因為他怕被雄牛觸到，即使伸出臂膀去，也總是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用劍尖傷著它。
有幾把劍在刺進(jìn)肉里以后立刻落下來了；有幾把劍牢牢地夾在骨頭縫里，一大段露在外邊，跟著牲畜的動作彎曲搖晃著。雄牛沿著斗場外圈走，低著頭吼叫，仿佛在抱怨這無益的苦楚。劍刺手拿著紅布跟著它，想趕快結(jié)果它，但是又怕拚命，他后邊是舞著披風(fēng)的一大隊幫手，他們仿佛想用這種舞動披風(fēng)的方法來說服牲畜，叫它彎起腿來躺在沙上似的。雄牛鼻尖滴血，脖子上插滿了劍，它緊靠著障墻走過，引起了一陣陣嘲笑和辱罵。
“它是‘受苦受難的圣母’呵！”有些人喊。
另一些人把這牲畜比作插滿了針的針插。“賊！惡斗牛士！”
最會辱罵的一些人，把他的名字變成女性名字來侮辱加拉爾陀的男子氣概。
“胡安尼塔①！您千萬不要冒險拚命呀！……”
?、俸材崴汉驳呐麗鄯Q?！雷g本
過去了很多時候，一部分群眾遷怒到斗牛士以外的人身上去了，他們轉(zhuǎn)身向著場長席——“場長老爺！這種卑鄙行為要延長多久呀！
場長做了個手勢，叫抗議平息下來，然后發(fā)了個信號。大家立即看到一個小使戴著瓦形的羽毛帽，肩膀上飄著一件小披風(fēng)，跑到障墻后邊，到了雄牛站著的地方，他向加拉爾陀舉起拳頭，豎起食指。群眾鼓掌了。這是第一次警告。如果到第三次警告，他還是不能殺死雄牛，雄牛就要牽回院子里去，劍刺手就丟盡體面了。
加拉爾陀受到這個威脅，恐怖起來了，仿佛從被催眠的狀態(tài)里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平舉著劍向雄牛撲去。又是一劍幾乎沒有刺進(jìn)那牲畜的身子。
劍刺手絕望地垂下了胳膊。唔，這條雄牛是殺不死的！……劍刺對它毫無影響。它似乎是永遠(yuǎn)不會倒下的。
在這一次毫無效果的試驗以后，群眾狂怒了。全體都站了起來。一陣口哨的風(fēng)暴吹得震耳欲聾，逼得女人們堵起了耳朵。許多人揮著胳膊，探出了上半身，仿佛想沖到斗場上來。橘子，面包片，坐墊，任何在手頭可以拋擲的東西，都瞄準(zhǔn)屠牛手扔來。向陽看臺上響出了震天動地的聲音，跟汽笛聲相像的吼叫，似乎不是人的喉嚨能夠發(fā)出來的。斷斷續(xù)續(xù)響著響亮的畜群鈴子像是敲警鐘。雄牛房旁邊有很多人在合唱著給死人聽的送葬曲。
許多觀眾向場長席轉(zhuǎn)過身子。幾時下第二次警告呀？加拉爾陀用手帕揩著汗，向四邊看看，他似乎在驚異群眾為什么這樣不公平，他把一切都?xì)w罪于那條雄牛。他把眼睛轉(zhuǎn)向堂娜索爾，但是她正把背脊朝向斗場。她是在可憐他嗎？或者，她是在羞愧過去對于他的殷勤嗎？
他又一次撲上去殺，可是很少人看得見他在干什么，因為不斷地繞著他飛舞的許多披風(fēng)把什么都遮住了……雄牛終于倒下了，嘴里噴出了血的奔流。
終究！……群眾安靜一點了，震天動地的聲音停止了，但是吹口哨和叫喊還是繼續(xù)著。牲畜是一個刺小腦手殺死的；人們拔出了矗立在它頭上的劍，牛頭縛在幾只小騾子后邊，把它拖出斗場去，留下了一條寬闊平滑的血帶，斗牛場仆役們用草耙和幾畚箕沙，馬上把這些痕跡消滅掉了。
加拉爾陀躲在障墻后邊，免得自己在場引起辱罵和抗議。他在那兒，疲乏得喘不過氣來，一條腿非常痛，但是他在絕望中間，卻也感到很大的安慰，因為他終究從危險里逃出來了。他沒有死在牲畜的角尖上……但是這全靠他的自制。哈，那些觀眾呀！他們到底只是一大群謀殺犯，渴望別人去死，仿佛只有他們才愛生命，才有家庭似的……
走出斗牛場是難受的，要在擠滿斗牛場附近的群眾之間，許多車輛和汽車之間，長串的電車之間經(jīng)過。
為了避免撞倒成群結(jié)隊走出斗牛場的觀眾，加拉爾陀的車子走得很慢。他們讓開路，讓騾子過去；但是，當(dāng)他們認(rèn)出原來是這位劍刺手的時候，似乎又后悔自己的殷勤了。
加拉爾陀看到他們的嘴唇移動，就猜到他們正在狠狠地辱罵他。戴白頭披的漂亮女人們坐著的許多車子在旁邊走過，有些女人轉(zhuǎn)過頭去，免得看見這位斗牛士，有些女人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
劍刺手似乎想不讓別人看到，縮緊身子，躲藏在國家的大個子后邊，國家正蹙緊眉毛，不聲不響地坐著。
一群野孩子跟著車子吹口哨。有許多在人行道上走的人，也跟著吹起來，他們因為貧窮，只得整個下午關(guān)在斗牛場外邊，希望看到點什么，現(xiàn)在在吹口哨作為報復(fù)。加拉爾陀的失敗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他們有機(jī)會能夠侮辱一個他們認(rèn)為賺很多錢的人，覺得非常高興。
這種抗議打破了劍刺手的聽天由命的沉默。
“該死的！……他們?yōu)槭裁创悼谏谘?？……他們也到場看了斗牛嗎？……他們也因此花過錢嗎？……”
丟過來的一塊小石塊打中車輪。野孩子們在車子踏腳邊狂叫；于是來了兩個騎馬的警察，趕散了這個充滿敵意的示威游行，以后，在阿爾卡拉街高起的一段上，他們就一直保護(hù)著有名的屠牛手胡安·加拉爾陀……這個“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契約經(jīng)理人顯然想鼓勵屠牛手，勸他像往常一樣一直向雄牛走去……“著！一劍，您就收拾了它?！钡撬m然熱情，別人已經(jīng)能夠覺察他也有點兒失望了，似乎他的完整無缺的信仰已經(jīng)有點兒動搖，他已經(jīng)開始懷疑，加拉爾陀究竟是不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了。
他已經(jīng)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群眾對他表示了不滿和敵意。馬德里最近的一場斗牛相當(dāng)使堂何塞喪氣。不；加拉爾陀不像旁的劍刺手那樣，不管群眾吹口哨，只要能夠賺錢就會滿意。他的屠牛手有才能和職業(yè)上的自豪感，他是只能夠受群眾熱情對待才走上斗場的。玩得不好不壞也就等于失敗。群眾因為他膽量極大一向贊賞慣了，不能夠維持這一種毫無畏懼，就意味著真正的失敗。
堂何塞想知道劍刺手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是缺乏膽量嗎？……永遠(yuǎn)不會。要他承認(rèn)他的英雄缺乏膽量，他寧可死。這一定是因為他力氣不夠，因為他還沒有完全養(yǎng)好角傷。“因此，”他在每一封信里都勸告他：“您最好還是不要斗牛，休息一個季節(jié)。以后您再回來斗牛，就會跟以前一樣了……”他提議由他來進(jìn)行必要的協(xié)商。醫(yī)生的文件就足夠證明他暫時還不適合斗牛，關(guān)于契約沒有履行，契約經(jīng)理人會跟斗牛場經(jīng)理協(xié)商的，通過協(xié)商，加拉爾陀可以補充一個新進(jìn)的屠牛手上去代替自己，付出不怎么大的薪水。用這個辦法，他們還可以賺一筆錢呢。
卡爾曼更加懇切地提出她的請求，并不像經(jīng)理人那樣婉曲。他應(yīng)該立刻退隱：他應(yīng)該像同行們所說的“剪掉小辮子”，到棱科拿達(dá)或是他塞維利亞的家里去，跟他的一家人安靜地生活，只有他們才是真正愛他的人。她不能再忍受了：在她初嫁過來的那幾年，每一場斗牛都給了她那么可怕的心煩意亂和殘酷的等待，可是現(xiàn)在她比那時候還要恐懼。她憑著不大會猜錯的女人特有的本能，預(yù)感到嚴(yán)重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她差不多睡不著覺：她怕晚上會盡是做流血的惡夢。
然后，加拉爾陀的妻子在另外幾封信里對群眾表示憤怒。這一群忘恩背義的東西，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斗牛土在身體強(qiáng)健的時候的舉動了。沒良心的人想看著他死來給自己消遣，仿佛他就沒有她那么一個妻子，也沒有母親似的：“胡安，媽媽和我都在懇求你退隱。為什么還要斗牛呢？我們已經(jīng)足夠生活的了，聽到那些不配跟你比的壞蛋在辱罵你，我感到十分痛心……如果你再遭到一次意外，那怎么辦？呵，上帝！那時候，我想，我一定會發(fā)狂?！?br/>
這些信使得加拉爾陀思索了好久。退隱！……多么傻呵！這是女人的庸人自擾！受了愛情的慫恿，這么說說是容易的，但是這事情是絕對不能實現(xiàn)的。不到三十歲就“剪掉小辮子”！敵人們會怎樣取笑呀！只要他手腳健全，還有力量斗牛，他就“沒有權(quán)利”退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荒唐事兒。錢并不是一切。名譽難道是無所謂的嗎？也無所謂職業(yè)性的自豪感了嗎？成千累萬崇拜他的、熱情地替他捧場的人會怎么說呢？如果他的敵人當(dāng)著他們的面斷定加拉爾陀是因為膽怯所以退隱的時候，他們又怎么回答呢？……
此外，屠牛手也靜下來想過自己的財產(chǎn)是不是允許他這么決定。他是富有的，卻又并不富有。他的社會地位并沒有鞏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結(jié)婚以后那幾年里攢積下來的，那時候他最大的愉快就是：積下錢來買產(chǎn)業(yè)，使卡爾曼和媽媽大吃一驚。以后他也賺到更多的錢，但是這些錢從他的新生活造成的成百個漏洞漏掉了，不見了。他賭得大，生活得極其奢侈。并到棱科拿達(dá)廣大的田莊里讓田莊成方圓的那些土地，也是向堂何塞和別的朋友們借錢來買的。賭博迫得他向旁的城市里的幾個斗牛迷借錢。他是富有的，但是，如果他退隱了，因此喪失了斗牛賺來的一筆極可觀的收入（每年兩萬到三萬比塞塔），那么他必須縮減開支，付清債款，過得像一個鄉(xiāng)下紳士一樣，靠了田莊的收入生活，而且還要親自去督促于活，因為直到現(xiàn)在，棱科拿達(dá)聽?wèi){雇工們當(dāng)家作主，差不多沒有什么收入。
這一種毫無光彩的地主生活，老是節(jié)儉地跟貧困打交道的生活，使加拉爾陀恐懼；他是一個健美的喜愛裝飾的人，習(xí)慣了群眾的鼓掌和大量花錢。他的富有是跟著他的職業(yè)情況一起消長的有彈性的東西，但是從來沒有滿足過他的需要。從前，他以為只要有了他現(xiàn)在財產(chǎn)的一小部分就心滿意足了……但是現(xiàn)在，他如果退隱，就會變成差不多是一個窮人了。他將被逼得不再買哈瓦那雪茄隨便送人，也不再買確實很貴的安達(dá)盧西亞葡萄酒；他將被逼約束他那貴族性的慷慨，不再一走進(jìn)咖啡店和酒店就喊“我請所有的人”了，這是慣于跟死搏斗的人特有的慷慨，因為這種慷慨，他使得自己的生活發(fā)狂般浪費；他將被逼遣散那些寄生蟲和馬屁鬼，他們一直圍繞著他，用哭泣似的懇求使他發(fā)笑，而且，當(dāng)一個美麗的平民女子到他這兒來的時候（如果知道他不再斗牛，還有人會來的話），他就不能夠把金子和珍珠的耳環(huán)掛在她的耳朵上，叫她興奮得臉兒發(fā)白，也不能夠開個玩笑，用酒玷污了她的富麗的馬尼拉披肩，然后再送給她一件更加值錢的披肩叫她大吃一驚了。
他是這樣活過來的，因此他也需要這樣活下去。他是一個老派的斗牛士，就像大家一般地意識到的雄牛屠牛手一樣：慷慨、豪邁、使一切人驚奇的胡亂花錢，如果可憐人觸動了他的粗魯?shù)母星?，他是時時刻刻準(zhǔn)備著用親王般的布施去幫助他們的。
加拉爾陀嘲笑他的許多伙伴，新型的斗牛土，斗牛業(yè)里的庸俗的實業(yè)家，他們從這個斗牛場到那個斗牛場，像商業(yè)掮客似的，把支出計算得又清楚又精明。其中有幾個，差不多還是孩子呢，為了計算自己的經(jīng)濟(jì)狀況，口袋里帶著賬簿，甚至在車站上五個生了喝一杯水，也記在賬簿里。他們只跟有錢人交朋友，接受他們的贈品，可是從來不想到由他來邀請別人。還有幾個，到了旅行的季節(jié)，就在家里煮好大壺的咖啡，把這黑色的液體裝在瓶里帶在身邊，到旅館里就重新熱一熱，來節(jié)省這一筆支出。有幾個斗牛隊的健兒甚至餓著肚子，當(dāng)眾抱怨他們的大師吝嗇。
加拉爾陀并不懊悔自己的奢侈生活。然而，他們竟希望他放棄這種生活。
而且，他也想到家庭的開支，他的一家人都過慣輕松舒適和不必操心的生活，不在乎錢，因為他們看到收入不斷地流進(jìn)來，就像是潮水。除掉自己的母親和妻子以外，他還負(fù)擔(dān)著另外一家人，那就是：他的姐姐，他那多嘴的姐夫，他不做工作，仿佛做了一個有名人的親戚，就有權(quán)利在他那兒寄生似的，還有一大群的外甥兒女，他們現(xiàn)在長大了，越來越要他支出更多的錢了。他如果退隱，就必須強(qiáng)迫這些一直靠了他的錢過慣閑散闊綽的生活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節(jié)約費用了！……所有的人，連那可憐的傷疤臉在內(nèi)，都要逼得住在田莊里，在灼人的太陽光下工作，變成黑種人了！可憐的媽媽就不能夠再把錢分送給區(qū)里的窮女人們，用慷慨的施舍來娛樂她的余年，當(dāng)她的兒子，因為給了她兩百個杜羅過了兩個禮拜就一個也不剩，似乎有些生氣的時候，她就要像一個怕羞的小姑娘似地低下頭來了！……還有卡爾曼，她是一向儉約，竭力節(jié)省開支的，那時候她會首先就犧牲自己，丟開那許多使她的生活美好的無用長物了！……
該死的！……這一切都意味著一家人地位的降低，家庭的悲哀。加拉爾陀一想到也許會碰到這種情況，就感到難為情起來。他自己叫他們過慣這一種輕松舒適的生活，卻又剝奪他們已經(jīng)取得的這種生活享受，這確實是一種罪過。唔，為了避免這一切，又該怎么辦呢？……非常簡單，只要向雄牛撲得近一點：跟以前一樣地斗?！欢ㄒ蛐叟渖先?！
他寫了短短的卻是很有力量的信回答契約經(jīng)理人和卡爾曼，表示他決不退隱的堅定的意志——肯定不退隱。
他斷然決定要干得跟過去一樣；這一點，他對堂何塞宣了誓。他將依照他的勸告去干：“著！一劍就收拾了它！”他感覺到勇氣奔騰起來了，他感到有力量對付所有的雄牛，連那些最大的雄牛在內(nèi)。
他寫信給妻子，表示高興，雖然也感到自尊心有點受損傷，因為她懷疑他的力量。她不久就會得到下一場斗牛的消息。他打算使群眾驚異，使他們慚愧以前對待他不公正。如果是好的雄牛，他將玩得勝過羅格爾·臺·弗羅爾……這一個有名人的名字是他那傻姐夫常常提起的。
好的雄牛！這已經(jīng)是加拉爾陀的許多心事之一了。以前他常常自負(fù)：他從來不想到雄牛，從來沒有在斗牛以前到斗牛場院子里去看過雄牛。
“我會殺別人放在我面前的任何雄牛，”他傲慢地說。
當(dāng)牲畜出現(xiàn)在斗場里的時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
可是現(xiàn)在他卻想近近地去考驗一下，選擇一下，想依靠仔細(xì)研究它們的性情來替成功做好準(zhǔn)備。
云散了；太陽閃光了；明天要舉行第二場斗牛了。
加拉爾陀在這天傍晚獨自到斗牛場里去。紅磚造成的大斗牛場，有著摩爾式的窗子，以綠色的小山作為背景，顯出孤零零的輪廓。這廣闊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的底部斜坡上是白白一片，遠(yuǎn)遠(yuǎn)看來好像是一群羊。那是墳場。
當(dāng)斗牛士走近斗牛場的時候，一群衣衫破爛的乞丐，流浪漢，手里拿著帽子在他周圍聚集起來，他們由于別人可憐，讓他們睡在馬房里，依靠斗牛迷們的布施和附近酒店里人們吃剩的東西喂養(yǎng)自己。他們里邊有許多是從安達(dá)盧西亞運送雄牛到這兒來的，就永遠(yuǎn)在斗牛場附近游蕩了。
加拉爾陀分了幾個小錢給這些拿著帽于跟著他的乞丐，就由馬房門走進(jìn)了斗牛場。
在院子里，他看到一群斗牛迷在參觀馬上槍刺手試馬。牛肉汁套上大大的“母牛踢馬刺”，拿了刺桿，正準(zhǔn)備上馬。馬房仆役們跟著馬老板走；這是一個胖子，講話遲鈍，戴一頂大大的科爾多瓦氈帽，他用鎮(zhèn)靜的緩慢調(diào)子，回答馬上槍刺手們老是氣勢凌人和侮辱人的饒舌。
“聰明的猴子”把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牽出那些苦楚的劣馬給馬上槍刺手試騎。他們來試騎和調(diào)練這些可憐的馬已經(jīng)一連好幾天了，馬的兩腰還看得出發(fā)紅的踢馬刺的痕跡。他們讓馬在斗牛場周圍的空地上小跑，用裝在腳后跟的鐵器刺激它們，給它們一些虛假的活力，教它們快些轉(zhuǎn)彎，以便習(xí)慣于斗場上的奔跑。等它們回到斗牛場里的時候，兩邊腰上已經(jīng)沾滿了鮮血，在它們走進(jìn)馬房以前，得用三四提桶水來洗。在馬房近邊的飲水槽四周，積在嵌石縫里的水是紅黑色的，正像是倒翻了的葡萄酒。
他們差不多像拖一樣地牽出了指定明天斗牛的幾匹不幸的馬，讓馬上槍刺手們試騎。
這些憂郁的苦楚的馬出了馬廄，它們發(fā)抖的腿，受盡折磨的兩腰，挨餓和可憐的外形，揭發(fā)了人類的忘恩背義，和他們那么容易就忘記了它們過去的很有價值的服務(wù)。有幾匹馬瘦得出奇，真是一副骨骼，尖銳而突起的骨頭，似乎就要戳破馬皮，穿到蓬蓬松松的長毛外邊來了；有幾匹馬昂起頭，眼睛發(fā)亮，顯出高傲的模樣，前腳不停地刨地，腿力強(qiáng)大，看起來這是些剛從華麗的馬車上解下來的良種牲畜，把它們也當(dāng)作注定死亡的沒用的殘渣來使用，似乎不適當(dāng)，其實呢，它們是最最危險的、無可救藥的牲畜，它們是害癲狂病或是類似的病的，隨時都會突然倒在地上，把騎馬的人從它頭上甩下來。在這些苦楚的馬和害癲狂病的馬中間，還有從磨坊和工廠里來的病馬，種田和拖車的牲畜，它們因為多年拖慣了犁耙或是車子，老是昏昏倦倦的，它們是一直被榨取到最后一瞬間的可憐的“賤民”，當(dāng)它們被雄牛的角刺穿肚子的時候，還要用聳跳和掙扎來娛樂觀眾。
這是由這樣一些東西構(gòu)成的一個漫長的縱隊：糜爛的、淡黃的眼睛；閃亮的綠蒼蠅在上面吸血的、擦傷了的脖子；毒蟲在皮毛上爬的、瘦骨嶙峋的頭；毛像羊毛似地捻成一絞絞的、滿是棱角的兩腰；被勉強(qiáng)的呼吸掀動著的狹窄的胸膛；似乎每跨一步就幾乎折斷的軟弱的腿，長長的毛一直拖到蹄子上，像是穿著褲子似的。人們想叫它們壯健起來，喂它們吃麥子，它們的胃卻不很習(xí)慣，消化不良，把熱氣騰騰的排泄物撒在嵌石路上。要騎上這種苦楚的馬，瘋狂發(fā)抖的馬，或是軟弱得立刻就會倒下去的馬，真需要有跟雄牛對抗的那么些膽量。有幾匹馬背上一安上了那高邊緣。黃坐墊的摩爾式大馬鞍，外帶一副母牛放牧人的腳鐙，就差不多要彎下腿來了。
牛肉汁傲慢地有力地跟馬老板辯論，憑他自己和伙伴們的名義說話，用狠狠的詛咒引得“聰明的猴子”也笑起來了。旁的馬上槍刺手以為最好讓他來對付馬販子。誰也沒有他那么內(nèi)行，懂得叫這種人老老實實。
一個仆役向他走來，牽著一匹低著頭的劣馬，這匹馬有著長長的毛和可憐地凸出來的一副肋骨。
“你牽了個什么來啦？”牛肉汁對馬老板叫嚷?！斑@是沒人要的。沒有一個人會夢想到騎這種蹩腳牲畜的。留給您的母親吧！……”
行動遲鈍的訂約人帶著鎮(zhèn)靜的尊嚴(yán)回答：“如果牛肉汁不敢騎上去，那就是因為現(xiàn)代的槍刺手似乎什么都怕了。騎上這樣性格馴良的好馬，卡爾臺龍先生，德里哥或是別的老輩的騎士，能夠一連騎著刺兩天雄牛，自己可是一次也不會跌下來，那牲畜也不會受到一點兒微傷。但是現(xiàn)在呀！……現(xiàn)在是害怕越來越多，勇氣越來越少?！?br/>
馬上槍刺手和馬老板用朋友似的態(tài)度互相辱罵，在他們看來，就是最粗野的侮辱人的話，也似乎因為說慣了，變成叫人快樂的玩笑了。
“您這個老騙子，”牛肉汁嚷著，“真是搶奪得比何塞·馬里還要厲害的壞蛋。滾吧。讓您的祖母騎上這匹老牲口吧，比她每札拜六晚上十二點鐘以后騎掃帚好多了?！?br/>
在場的人都哄笑了，那訂約人卻只聳了聳肩膀。
“唔，這匹馬怎么啦？”他平靜地問?！昂煤们埔幌掳?，您這牢騷大家！這一匹比旁的馬好，旁的馬是害鼻疽病或是闐狂病的，您騎了那些馬上斗場，還沒有靠近雄牛，就會把您從馬頭上掉過去，整個身子埋在沙里啦。這一匹馬比蘋果還要好。這是千真萬確的，它在汽水廠拖車子拖了二十五年，老老實實地干活，從來沒有人說過壞話?？墒乾F(xiàn)在呢，您這愛嚷嚷的家伙，卻不管它的品性，嚷呀，罵呀，好像它是一個異教徒似的……”
“總而言之，我不想要它！……如果它這樣好的話，您守住它吧！”
當(dāng)他說這話的時候，馬老板慢慢地走到牛肉汁身邊，就像一個這種談判的老內(nèi)行，從容地在他耳朵邊輕輕說了些什么話。馬上槍刺手似乎很憤怒，終于走到那匹蹩腳馬身邊。唔，他讓步了。他不愿意別人把他當(dāng)作一個只會妨礙伙伴的頑固者。
他把一只腳伸進(jìn)腳鐙，就把沉重的身體壓上了這匹可憐的牲畜。然后他把刺槍夾在右腋下，把槍尖抵在一根裝在墻里的大柱子上，盡力地刺了幾下，恰像在刺富有威力的大雄牛一樣。那可憐的牲畜，因為這幾下猛烈的沖撞，全身發(fā)起抖來，腿也彎下來了。
“它還算聽話，”牛肉汁帶著同意的音調(diào)說。“這匹蹩腳馬是比我猜想的中用一點。它的嘴巴靈活，腿也強(qiáng)壯……您說得很對，把它牽到一邊來吧?！?br/>
于是馬上槍刺手下了馬，他準(zhǔn)備聽了訂約人一次神秘的耳語以后，就接受訂約人提出的全部意見。
加拉爾陀離開了愉快地看著這次談判的一群斗牛迷。斗牛場守門人陪著他走進(jìn)關(guān)雄牛的院子。他走進(jìn)一扇小門，就到了圍場里。肩頭一樣高的煉瓦墻圍著三面。這一道墻是用許多粗柱子間隔地排起來的，柱子上高高地承住一座陽臺。每隔多少步，圍墻就空出一個狹窄的缺口，一個人要側(cè)著身子才通得過。在這個大院子里有八條雄牛，有幾條彎腿躺著，有幾條站著，低下頭嗅著吃著放在前面的幾堆干草。
斗牛士沿著圍墻外邊的過道走，一邊檢驗這些牲畜。他隔一會兒就走進(jìn)狹窄的缺口，溜進(jìn)院子去。他揮動胳膊，挑戰(zhàn)似地狂喊，使雄牛驚動。有幾條受了刺激跳了起來，低下頭來攻擊這一個膽敢闖進(jìn)圍墻來吵擾它們的人。另幾條堅定地站著，抬起頭，顯出懷著敵意的沉著，等待著，看這個闖入的人是不是敢走近來。
加拉爾陀很快地溜到圍墻后邊，他打量著勇猛的牲畜的模樣和性格，卻沒有決定要選擇哪兩條雄牛。
牧人領(lǐng)班陪著他；他是一個大力士，套著腿套，裝著踢馬刺，穿著厚呢衣服，戴了一頂闊邊帽子，帽帶子結(jié)在下巴底下。他的外號叫做小狼，他是一個粗魯?shù)尿T者，他差不多整年生活在田野里，就是到馬德里來，也像一個野蠻人，他不愿意去看看馬德里的街道，從來不離開斗牛場的附近。
在他的意識里，西班牙的首都不過是在一塊開拓地中的斗牛場，斗牛場的周圍是溝渠，荒地，和在遠(yuǎn)處、他從來不想去探看一下的那一簇神秘的房屋。在他看來，馬德里最重要的店鋪就是斗牛場旁邊的那一家母雞酒店；這是一個快樂的地方，一座迷人的宮殿，他在那兒吃喝，由經(jīng)理付錢，一直吃到他回到草原上去，那時候，他騎上他的馬，馬鞍前邊是一塊暗色的蓋氈，馬鞍后邊是幾只糧食袋子，肩頭上是一把刺槍。他一走進(jìn)酒店，看到自己的友誼的招呼就夠仆役們吃驚，感到很高興：這是可怕的握手，使得他們骨頭格格作響，痛得尖叫起來。他微笑著，因為自己那么有力，別人把他叫做“野獸”，感到心滿意足。接著他就在吃食面前坐下來，吃食包括一大堆肉和馬鈴薯，滿滿地盛在浴盆般深的一個盆子里，外加一兩壺酒。
他專管經(jīng)理買來的雄牛，有時候在木諾匝田莊的牧場里，有時候，碰到天氣太熱，就在瓜達(dá)拉拿山脈的高原牧場上。在斗牛兩天以前的半夜里，他和牧人們和業(yè)余的騎士們一起，經(jīng)過阿勃羅尼加爾河和馬德里近郊，把雄牛帶到院子里來。每逢天氣惡劣不能斗牛，因此這群牲畜只能住在斗牛場里的時候，他因為不能夠立刻回到放牧著大群雄牛的安靜的荒野里去，就暴跳起來了。
雖則他說話緩慢，思想遲鈍，這一個發(fā)出皮革和干草氣息的“半人半馬神”，還是能夠流暢地、甚至富有詩意地談?wù)f他跟牲畜一起的畜牧生活。在他看來，馬德里的天空似乎比較低，而且星也比較少。他穩(wěn)重地、用富有畫意的警句描寫了草原的夜，連同那睡在柔和的星光下的雄牛，和只被森林里的神秘的微聲打破的深沉的寂靜。山里的無毒蛇用古怪的聲調(diào)在這寂靜里歌唱。是的，先生，無毒蛇在歌唱。這一件事情誰也沒有權(quán)利跟小狼辯論：他聽到過一千次，誰懷疑這一點，就等于說他是騙子，是個說謊的人，誰就有危險體驗一下他的拳頭究竟多么沉重。正跟爬蟲會歌唱一樣，雄牛是會談話的，不過他還沒有能聽懂它們的語言的全部秘密。它們真是跟人一樣的，不過它們四條腿走路而且有角罷了。它們在天亮醒來的時候是值得看看的。它們愉快地跳躍，像孩子們一樣；它們并不當(dāng)真地相互攻擊，把它們的角交叉起來；它們在吵吵鬧鬧的歡樂中互相追逐，互相傾壓，仿佛是在問候太陽的升起，因為太陽原是上帝的光榮呀。然后他談起在瓜達(dá)拉拿山脈沿著小溪的辛苦的旅行，這些玻璃一般透明的小溪從山峰上流下融化了的雪，喂飽了河流；談起綠草上綴滿花朵的牧場；談起鳥兒，停在差不多熟睡了的雄牛的兩角之間，拍著翅膀；談起一到晚上就遠(yuǎn)遠(yuǎn)地嚎叫的狼，總是那么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是害怕跟著領(lǐng)班牲畜的鈴聲走的勇猛的雄牛行列，它們可怕的山居寂寞跟鈴聲互相抗?fàn)帯辉敢饴犎苏f起馬德里，住在那兒就透不過氣來。他在那么一大堆房屋中間，就只愛母雞酒店里的好酒和滋味極好的飯菜。
小狼幫助劍刺手選擇他的兩條雄牛。牧人領(lǐng)班對于這些有名人，雖然群眾對他們那樣崇拜，他可是既不表示驚異，也不表示尊敬。正好相反，這位雄牛守護(hù)人差不多是瞧不起斗牛士的。這些人用種種騙術(shù)詭計殺死了這樣高貴的牲畜！他才真是一個有膽量的人呢，他一生一世生活在雄牛中間，獨自一個在雄牛的大角叢中跑來跑去，除了兩條胳膊以外沒有別的防衛(wèi)武器，也并不想到別人為他鼓掌。
當(dāng)加拉爾陀離開院子的時候，另外有一個人走過來了，非常尊敬地向大師問候。他是一個負(fù)責(zé)掃除斗牛場的老頭兒。他干這個職務(wù)已經(jīng)許多年了，他認(rèn)識他這時代里的全部最有名的斗牛士。他衣服穿得很襤褸；但是指頭上常常戴著幾個漂亮的戒指，要揩鼻子了，就從長罩衫口袋里抽出一條麻紗手帕來，手帕鑲著很值錢的花邊，繡著大大的字母，還發(fā)散著幽雅的香氣呢。
沒有別人幫助，他整個禮拜獨自個兒掃除這個龐大的斗牛場，包括包廂和看臺，從來不埋怨這繁重累人的工作。如果經(jīng)理不滿意他，想懲罰他一下的時候，就打開大門讓在斗牛場四周流浪的那些野孩子進(jìn)來，于是這個可憐人就絕望了，立刻答應(yīng)改正自己，免得這一班侵略者進(jìn)來接替他的工作。
他只偶然接受五六個野孩子來幫他工作；他們大都是斗牛士的練習(xí)生，對他很忠實，條件是要他答應(yīng)他們坐在“狗包廂”里看斗牛；這是雄牛房旁邊的一扇鐵柵門，受傷的人就是從這兒抬出去的。這些清潔助手在鐵柵外邊看斗牛，像一些籠子里的猴子似地爭奪著，想占第一排。
老頭兒巧妙地給他們分配了一禮拜的工作。孩子們掃除向陽看臺；這是骯臟貧窮的群眾坐過的，他們走掉以后，留下他們到過場的證物，常常是大堆的橘子皮、紙屑和香煙蒂頭。
“好好地注意煙草！”他警告他那一隊人?！罢l只要偷藏了一個香煙蒂頭，就不讓他看禮拜日的斗牛?！?br/>
他自己耐心地掃除斗牛場的背陽看臺，像一個尋寶者，俯著上半身，在包廂的陰影里拾起那些神秘的發(fā)現(xiàn)品來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太太們的扇子，戒指，手帕，錢幣，女人的衣服裝飾品，一句話，一萬四千人的侵人可能留下的一切。他收集起香煙蒂頭，曬干切碎，把它們當(dāng)作好煙草賣掉。比較值錢的東西就落到一個女販賣員手里，她一向愿意收買這些曾經(jīng)屬于健忘的或是過分激動的觀眾的東西。
加拉爾陀回答了老頭兒的奉承的問候，給了他一支雪茄，就向小狼告別。他剛才跟這牧人商量定了，叫他把兩條選定了的雄牛替他關(guān)進(jìn)特定的籠子里。旁的劍刺手不會反對的。他們是好脾氣的孩子，充滿青年的熱情，無論什么雄牛放在他們面前都會殺的。
加拉爾陀再走進(jìn)還在試馬的院子，看到在場的一群人里邊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橄欖色的皮膚，穿得像一個斗牛士模樣。他黑皮帽子下邊露出幾股鐵灰色的頭發(fā)，嘴角邊有很多皺紋。
“您好嗎，賣魚的？”加拉爾陀說，帶著誠懇的愉快握了他的手。
他是一個老劍刺手，在他的青年時代他享受過榮譽，但是現(xiàn)在，連他的名字也很少有人記得了。別的屠牛手不斷出現(xiàn)，蓋掉了他那倏忽即逝的名聲，因此，賣魚的在美洲斗牛，受了幾次角傷以后，他就退隱了，依靠節(jié)省下來的一點兒資本生活。加拉爾陀知道他在斗牛場附近開著一家小酒店，他過著苦日子，差不多沒有跟斗牛迷、斗牛士發(fā)生關(guān)系。胡安沒想到會在斗牛場里碰到他，但是賣魚的帶著傷感的神情回答他：
“唔，舊習(xí)難改呀。我不能常常來看斗牛，但是，您知道，這個職業(yè)還是在吸引我，我作為一個鄰居，偶然也來看看。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小酒店老板呀?！?br/>
加拉爾陀瞧著他那寒酸的模樣；他記得這位聲名顯赫的賣魚的，在兒童時代就認(rèn)得他，是他最贊賞的許多英雄之一；他那時候又豪華又神氣，受女人們愛戀，他一到塞維利亞，就在鈴兒咖啡店露臉，戴著天鵝絨的圓帽子，穿著葡萄酒色的短上衣，五顏六色的綢腰帶，拄著一根金柄的象牙手杖。他自己如果退隱了，那么也就會跟他一樣寒酸，而且被別人忘掉！……
他們談了好一會兒斗牛藝術(shù)上的事兒。賣魚的像所有的運氣不好的老頭兒一樣，是一個厭世者。出色的斗牛士已經(jīng)很少了，再也看不到有膽量的人了?！柏浾鎯r實地”殺死雄牛只有加拉爾陀和很少的幾個人。就是雄牛也似乎不及以前有威勢了。這樣抱怨了一通以后，他又硬生生邀請他的朋友到他家里去。因為是老朋友碰到了，屠牛手又沒有什么事情，應(yīng)該去瞧瞧他的店鋪。
加拉爾陀同意了，跟他一起到了斗牛場附近一條小街上，走進(jìn)一家跟別家酒店相像的小酒店，門面漆成紅色，窗子上掛著同樣顏色的窗簾，一個大櫥窗，里面陳列著滿是灰塵的盆子裝著成塊的炸牛排，油煎鳥兒和盛著醋漬蔬菜的小瓶子。店鋪里有一張鋅制的柜臺，許多小桶和瓶子，周圍放著木凳子的圓桌子，墻上有許多著色的畫片，畫著許多著名的斗牛士，和這種國家娛樂里最動人的幾個場面。
“我們喝一杯蒙蒂拉葡萄酒吧，”賣魚的對一個年青人說，他正站在柜臺里邊，一看到加拉爾陀就笑瞇瞇的。
加拉爾陀打量著他的臉貌，右手的袖子是空的，別在胸口。
“看來我是認(rèn)識您的，”屠牛手說。
“您當(dāng)然認(rèn)識他，”賣魚的插嘴說。“他就是鳥兒叫。”
這一個外號立刻使加拉爾陀記起了他的歷史。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插短槍插得極好，也曾經(jīng)被斗牛迷叫做“未來的斗牛士王”。不幸得很，有一天，在馬德里斗牛場上，他的右胳膊受了嚴(yán)重的角傷，必須截掉了，因此他就不能夠再斗牛了。
“我讓他住在我家里，胡安，”賣魚的往下說?！拔覜]有家里人；我的妻子死了。我把他當(dāng)做我親生的兒子……困苦得很呵！但是一個可憐人如果沒有良心，那有什么好處呢？……不要以為鳥兒叫和我生活富裕呀。我們能夠怎么生活，我們就怎么生活；但是我所有的一切也就是他的，我們能夠活下來，就靠老朋友們偶然來吃些點心，或是玩玩紙牌，特別是靠那一個學(xué)校。”
加拉爾陀微笑起來了。他聽人說起過，賣魚的在他的酒店附近辦了一所斗牛藝術(shù)學(xué)校。
“我有什么辦法呢！”他似乎想替自己辯解幾句，說。“總得想個方法活下去呀，學(xué)校收入的錢比酒店賺到的還要多。到學(xué)校里來的人很多：想在斗小雄牛中出風(fēng)頭的年青紳士；還有些外國人，他們在斗牛場里看得著迷了，熱情地想在老年時代學(xué)成一個斗牛士?，F(xiàn)在有一位正在學(xué)習(xí)。他每天下午來的。您可以去看看他。”
于是他們橫穿過街道，走到一個圍著高高的木板墻的一塊空地前面。在木板釘成的大門上寫著大大的柏油字：‘叫牛藝術(shù)學(xué)?！?。
他們走進(jìn)去。首先吸引加拉爾陀注意的是一條雄牛；一只用木頭和蘆葦做的牲畜，裝著小輪子，芒麻做的尾巴，麥稈編起來的頭，軟木的脖子和一對真正的極大的牛角，使得學(xué)徒們看了害怕。
一個袒胸的年青人，戴著帽子，兩邊耳朵上拖著兩根辮子，正把他的聰明賦予牲畜，當(dāng)學(xué)徒們兩手拿著披風(fēng)站在面前的時候，他就把牲畜對準(zhǔn)“學(xué)徒”推去。
板墻圍著的空地中央，站著一位又胖又矮的老紳士，臉色紅紅的，長著硬硬的灰白唇須，穿著襯衫，正在揮動短槍。板墻旁邊，是一位同樣肥胖、同樣臉色紅潤的太太，跟他差不多年紀(jì)，戴一頂插滿花朵的帽子，正坐在椅子上，把胳膊撐在另一張椅子上。她的紅皮膚的臉兒，滿是黃色褐色的雀斑，每逢她的丈夫玩得巧妙的時候，她的臉兒就笑得格外闊了。她的笑抖動了帽子上的花朵和屢在頭發(fā)里的假發(fā)卷，她響亮地鼓起掌來，同時向后仰過身子，分開兩腿，拉拉裙子，讓別人看到了她的肥胖的皮肉寬松的大腿。
賣魚的對加拉爾陀講述這一對兒的來歷。他們多半是一對法國人，或者是別國人，他無法斷定，這對他是無關(guān)緊要的。這一對夫婦似乎走遍了世界，熟悉所有的國家。據(jù)他說來，他在許多職業(yè)上都有過成就：在非洲開過礦，在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島上做過移民，在美洲廣漠的草原上做過用繩子捉野馬的獵者?，F(xiàn)在他想像西班牙人一樣斗牛賺錢，懷著一個固執(zhí)的孩子似的恒心，每天下午都來，付學(xué)費很慷慨。
“您想象一下吧，姿態(tài)多么難看的斗牛士呵！……而且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
看見有兩個人進(jìn)來了，那個學(xué)徒垂下了拿著短槍的胳膊，那太太整整她的裙子和那插滿花朵的帽子。呵，“諧瑪忒萊！”①
?、俜ㄕZ“諧瑪忒萊！”意為“親愛的大師！”
“您好，‘莫修’；祝您永遠(yuǎn)幸福，‘瑪?shù)ぁ?，①”大師把手舉到帽子邊說?！白屛铱?，‘莫修’，您這一課學(xué)得怎樣了。您記住我對您說的話：鎮(zhèn)靜地站定位置，挑撥那牲畜攻擊您，讓它沖過來，等它到您身邊的時候，您就略略彎曲腰身，把那一對小桿子插上去，刺在它的脖子上。您不必急于做什么，雄牛會替您按規(guī)矩行動的。注意……準(zhǔn)備好了嗎？”
?、俜ㄕZ“莫修”“瑪?shù)ぁ币鉃椤跋壬薄疤薄?br/>
教授讓過一邊，就做了個手勢招呼那可怕的雄牛，或者更正確地說，是招呼在后邊推動雄牛攻擊的那個野孩子。
“嗨嗨！……攻擊吧，小茂拉！”
賣魚的發(fā)出一聲確實可怕的狂吼，引起雄牛攻擊，用那樣的叫喊和暴躁地在地面頓腳挑撥那裝著空氣和蘆葦?shù)纳眢w和麥稈做的腦袋的雄牛。于是小茂拉攻擊了，像一只真正的勇猛的牲畜，輪子滾動響聲很大，因為地面不平搖著頭沖撞著，那個小憧兒在推動它，使得它永不疲乏。在智慧方面，即使從最著名的飼養(yǎng)場來的雄牛也不能夠跟這一只小茂拉相比；這是一只永遠(yuǎn)不死的牲畜，千百次插過短槍和刺過劍，可是只受了一些木匠可以醫(yī)好的不足道的微傷。它似乎比人還要聰明。它一走到那位學(xué)徒身邊，就微微改變一點方向，使得它的角不會觸到他，然后軟木脖子上帶著一對插得蠻好的短槍走開了。
一陣歡呼贊揚著這靈巧的動作，短槍手還是堅定地站在原位置上，整理了褲子的吊帶和襯衫的袖子。他的妻子高興得很，仰過上半身，又笑又鼓掌，又一次拉拉裙子，露出大腿。
“正像一位大師呢，‘莫修’！”賣魚的叫嚷?！斑@是第一流的槍刺?！?br/>
那外國人受到教授稱贊也很高興，謙虛地用半三不四的西班牙話回答，拍拍胸膛。
“我有頂頂要緊的品質(zhì)：膽量，很多很多的膽量。”
然后，為了慶祝自己的成就，他就招呼那茂拉的小憧，小憧早已爬出來了，預(yù)先就知道這個命令是叫他給他們拿一瓶葡萄酒來。在那個臉兒越來越紫的愛拉裙子的女人身邊，已經(jīng)放著三個空瓶子，她每逢丈夫做了一個靈巧動作，就響亮地滿意地笑了。
當(dāng)她知道剛才跟教授一起進(jìn)來的人就是有名的加拉爾陀的時候，她也認(rèn)出來了，他的照片是她在報上和火柴匣上常常欣賞的，這一個外國女人臉色發(fā)白了，她的眼睛差不多感動得流出眼淚。呵，“諧瑪忒萊！”……她對他笑，扭扭身子，真想不顧自己那么沉重和會掉下肉來似的肥胖，投身到他的懷抱里去。大家為這位新斗牛士的成功互相碰杯。連小茂拉也參與了慶祝，憑著雄牛的名義，推雄牛的野孩子也喝了酒。
“不到兩個月，‘莫修’，”賣魚的帶著安達(dá)盧西亞式的認(rèn)真態(tài)度說?！澳涂梢栽隈R德里斗牛場上插短槍，跟最有名的斗牛士一樣靈巧了，您會贏得全部群眾鼓掌，也可以贏得金錢，女人……如果您的太太不在場的話。”
老是用激動的眼睛瞧加拉爾陀的那位太太高聲大笑著，歡樂的顫動保波浪似地滾過了她肥胖的全身。
那外國人帶著精神充沛的毅力繼續(xù)他的功課。必須好好地抓緊時間。他希望盡可能快地站在馬德里斗場上，獲得教師所說的一切。他的紫紅臉兒的女伴，因為兩個斗牛士已經(jīng)走開，就重新坐下來守著酒瓶。
賣魚的陪著加拉爾陀一直走到街道盡頭。
“胡安，告別了。”他嚴(yán)肅地說?！耙苍S明天我們會在斗牛場里會面的……您看到我已經(jīng)到了什么田地了。我現(xiàn)在要活下去，因此就只好騙人，做小丑?！?br/>
加拉爾陀心事重重地走開了。唉！這個人，他親眼見到他像一個親王似地花錢，完全相信自己的未來！……但是因為不善于經(jīng)營，喪失了全部財產(chǎn)。斗牛士的生活不是一種教人經(jīng)營財產(chǎn)的生活。可是別人卻還要勸他，叫他退隱！永遠(yuǎn)不能退隱。他一定要撲近雄牛。＿
整整一夜，這個決心在他的夢里的陰暗的云霧里飛翔。必須撲近！第二天早晨，他用堅決的意志堅持著這個思想。他要撲近，用非常大膽的舉動使群眾大大驚異。
第二天他是那樣地壯起膽子，坐車到斗牛場去，并沒有過去常有的那種迷信的心煩意亂。他斷定自己會勝利，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推動他干出毫不畏懼的舉動來，就像以前光榮的日子里一樣。
這場斗牛從開始起就是充滿事變的。第一條雄牛顯得非常勇猛，狂暴地攻擊騎在馬上的人。在很短一段時間里，它就把腋下夾著長矛、擺好架勢等待它的三個馬上槍刺手翻倒，有兩匹馬死在沙上了，胸膛的傷口里射出一股暗色的血。另外一匹因為又痛又嚇，瘋狂地從斗場的這一邊跑到那一邊，肚子裂開了，馬鞍一半落下了，在腳鐙和皮帶上掛著它的紫紅色的肚腸，像是極大的香腸。它把肚腸在沙上拖過去，因為它自己的后腿踏到肚腸，內(nèi)臟都散開了，散亂著像是攪亂了的線團(tuán)。雄牛被馬的狂奔所吸引，在后邊緊緊追趕上去，把堅強(qiáng)有力的頭放到馬肚子底下，用角把馬高高挑起，丟在地上，然后狂暴地攻擊著它的可憐的破碎的尸身。等牲畜放棄了那匹垂死掙扎的馬，“聰明的猴子”就走過來用短刀在小腦上一刺結(jié)束它的生命，解脫了這可憐的牲畜的苦楚。這匹馬在臨死的劇痛里咬了人的手，人痛得尖叫起來，舉起染血的右手，再把短劍刺進(jìn)去，一直到這奇蹄類①停止掙扎，四腿發(fā)硬。斗牛場仆役們趕上來，拿來了幾大畚箕的沙，倒在血泊里和馬尸首上。
?、俑鶕?jù)動物學(xué)分類：馬一處落地，屬于奇蹄類；牛兩處落地，屬于偶蹄類。
這時全體觀眾站起來了，又叫嚷又做手勢。他們被那只牲畜的勇猛激起了熱情，因為斗場里連一個馬上槍刺手也不剩了，就高聲抗議，合唱似地號叫著：“馬！馬！”
所有的人都知道馬立刻就會出來的，但是因為一連幾分鐘看不到新的屠殺，他們就似乎憤憤不平了。那雄牛單獨留在斗場中心，高傲地吼叫著，高高抬起染著血的兩角，它的布滿青青紅紅的傷痕的脖子上，飄揚著縛住雄牛飼養(yǎng)場徽號的緞帶。幾個新的騎馬者出來了，又碰到了那可怕的景象。幾乎沒有一個馬上槍刺手來得及拿著刺桿走近它，把馬從側(cè)面帶上，使得它那一邊預(yù)先蒙住的眼睛不會看見雄牛，他們就已經(jīng)遭到攻擊，倒下來了。刺桿像枯木般軋達(dá)一聲斷了，馬被那富有威力的兩角一撞，就飛到半空里，噴出來的血，被這致命的沖擊壓出來的排泄物和內(nèi)臟，撒滿斗場，馬上槍刺手在沙上打滾，仿佛一個黃腿的傀儡，幾個短槍手立刻舞起披風(fēng)保護(hù)他，把雄牛的注意力引向旁的地方。
剛剛受傷的馬肚子里噴射出使人惡心的一陣雨一般的綠色排泄物，弄臟了在近旁的幾個斗牛士的服裝。
群眾因騎士們響亮地跌在地上，用哄笑和叫嚷表達(dá)他們的高興。這些沉重的身子和鐵片護(hù)著的腿重重地跌在沙上，發(fā)出了沉重的聲音。有一個仰天倒下，仿佛是裝滿了的袋子，他的頭碰在障墻板上，發(fā)出遲鈍的回聲。
“這一個不會再起來了，”群眾里邊有人在嚷。“他的‘香瓜’①一定碰碎了?！?br/>
?、傧愎希耗X袋的玩笑說法。——世譯本
但是他終于站起來了，伸伸胳膊，摸摸受傷的頭蓋骨，拾起在沙上滾過的硬邦邦的圓帽子，重新跨上原來的那匹馬，“聰明的猴子”用腳踢鞭打通它站了起來，服裝燦爛的騎士催促著這牲畜快跑，馬在沙上拖著肚腸，因為跑動的緣故，肚腸越拖越長，越拖越重了。槍刺手就騎著這臨死的動物再迎著狂怒的雄牛走去。
“為著你們的光榮！”他叫嚷著，把帽子拋向他那一班朋友。
他一到雄牛面前，立刻就站好位置刺它的脖子，這么猛烈一撞，人和馬又高高地飛了起來，在空中分開了，落在地上，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打滾。有幾次，在雄牛攻擊以前，“聰明的猴子”和一部分群眾就警告騎者：“快下來，快下來！”但是，由于那鐵片保護(hù)著的硬邦邦的腿所造成的麻煩，在他能夠下馬以前，那馬就突然死掉倒下了，馬上槍刺手就從馬耳朵上甩下來，正像是沉重的炮彈，頭重重地碰在沙上。
雄牛的角并沒有刺中騎者，但是有幾個馬上槍刺手跌下來以后就躺著不省人事了，幾個斗牛場仆役只好把他們抬到治傷所去，醫(yī)治骨折，或是把他從模樣確實像死的小腦震蕩的情況中救活。
加拉爾陀從這兒走到那兒，很想贏得群眾的同情，因為他拖住了雄牛的尾巴，救出了一個躺在地上有受到角傷的嚴(yán)重危險的馬上槍刺手，有很多人替他鼓掌。
當(dāng)別人在插短槍的時候，加拉爾陀靠在障墻上，向包廂察看。堂娜索爾一定在哪個包廂里坐著。終于他看見了她，但是沒有白頭扳，也沒有任何東西叫人想起這是塞維利亞來的一位太太，好像戈雅畫的“瑪耶”①一樣。因為她那一頭金頭發(fā)和文雅別致的大帽子，看起來倒像是第一次到場看斗牛的一個外國女人。在她旁邊坐著的就是她那個朋友；就是她談起來頗有點兒贊賞，準(zhǔn)備把世界上最有興趣的事物指給他看的那個人。哈！堂娜索爾！您馬上就會看到您丟掉了的那個健美者究竟有多少膽量了。她一定會當(dāng)著這個可惡的外國人的面替他鼓掌；她會激起熱情來，甚至?xí)`反自己的意志，受群眾的感染樂而忘形。
?、佻斠焊暄女嫷摹艾斠笔且粋€典型的馬德里平民女子?！雷g本
加拉爾陀殺雄牛的一瞬間到了，這是第二條雄牛，群眾熱誠地接待了他，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上一次斗牛時候的厭煩了。一連兩個禮拜的下雨，群眾似乎沉得住氣了。他們似乎希望這一次渴望已久的斗牛什么都好。何況，雄牛的勇猛和一大批馬死掉已經(jīng)使得群眾心境很好。
加拉爾陀在“光榮的保證”以后，就光著頭，一只手拿著紅布向牲畜走去，另一只手揮著劍，輕松得像一根藤手杖似的。在他后邊，雖則是有一段恰當(dāng)?shù)木嚯x的，國家和另一個斗牛士跟著。向陽一邊的群眾中間響起了幾陣抗議聲。有多少個幫手呀！……簡直是一整隊教區(qū)教士在送葬呀。
“都走開！”加拉爾陀叫喊了。
兩個跟著走的先鋒都停住了，因為他用不容懷疑的聲音，老老實實地說了這一句話。
他繼續(xù)前進(jìn)，一直走到雄牛近邊，然后打開了他的紅布，再靠近點兒，正像在他的光榮時期一樣，一直到他用紅布差不多碰到了那牲畜的濕漉漉的鼻尖。他做了一個掠過，呼啦！……滿意的哄哄聲響遍了看臺。這個塞維利亞的“孩子”真名不虛傳；他重新贏得了職業(yè)上的驕傲。他正在做出些大膽舉動來，像他最光輝的時代一樣。他的紅布的掠過伴隨著響亮的熱情的叫喊，同時替他捧場的人們在群眾里也重新神氣起來，面對著反對派叱責(zé)了。你們以為怎么樣？加拉爾陀當(dāng)然有幾次玩得不好；這一點他們承認(rèn)……但是，當(dāng)他愿意的時候，你們瞧吧！……
這一天一切都好。當(dāng)他看到那雄牛站住不動的時候，群眾提出勸告在鼓勵他：“現(xiàn)在！刺呀！”
加拉爾陀撲了上去，用劍直刺那只牲畜，迅速地從那威脅人的兩角之間跳了出來。
響起了一陣鼓掌，但是只有一瞬間，跟著就是一陣反對的哄哄聲，夾著幾聲尖銳的口哨。替他捧場的人停止看雄牛，轉(zhuǎn)過身來對別的觀眾顯出憤憤不平的樣子。多么不公道呀！多么欠缺斗牛藝術(shù)的知識呀！他很好地?fù)渖先ⅰ?br/>
但是幾千個含有敵意的指頭指著那雄牛，并不停止抗議，整個人群用一陣震聾耳朵的口哨附和他們。
劍刺斜了，刺穿了牲畜，劍尖在靠近前腿的脅骨中間戳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做手勢，在一陣憤怒中揮動胳膊。多么拙劣！就是一個劣等的斗小雄牛的也不會干得比這更壞呀！……
那條雄牛，因為劍柄在脖子上，由于劍刺手手臂扭彎了，劍尖卻戳出在腿跟上，搖晃著沉重的身子，一瘸一瘸地走。這似乎激起每一個人強(qiáng)烈的憤怒。“可憐的牲畜！這樣善良的牲畜；這樣高貴的牲畜！……”有些人狂怒地叫嚷著，探出了上半身，仿佛是想向斗場沖過去。強(qiáng)盜！騙子！……這樣地折磨一條比他還有膽量的雄牛！……所有的人都懷著對牲畜的痛苦熱烈的同情叫喊，仿佛他們并不是花了錢特地來看它死似的。
加拉爾陀對自己做了的事情感到驚異，在辱罵和威嚇的風(fēng)暴中低下頭來?！霸撍赖牡姑姑\！……”他踉光榮時期一樣地?fù)渖先?，克制住叫他轉(zhuǎn)過頭去、不敢用堅定眼光看對面沖來的牲畜的那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但是盡快地離開牛角避免危險，這一種愿望使得他用這么拙劣卑鄙的劍刺來結(jié)束殺雄牛的動作，毀滅了他的幸運。
群眾在看臺上騷動起來了，爭辯著：“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樣殺雄牛。他把臉轉(zhuǎn)過一邊。他干得真拙劣呀?！瘯杭永瓲柾优鯃龅娜藗?yōu)樽约旱呐枷褶q解，熱烈也并不比他們差勁：“這是無論誰都有的呀。他碰上壞運氣啦。最重要的是他那么勇敢地沖上去?！?br/>
那條雄牛痛苦地?fù)u晃著，一瘸一瘸地奔跑著，這引起了群眾憤憤不平的吼叫；終于雄牛為了不再折磨自己，站住不動了。
加拉爾陀拿起另一把劍，又站到雄牛面前。
大家猜到了他的企圖。他是去刺雄牛的小腦的：這是他在刺了犯罪的一劍以后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他把劍尖抵在兩角中間，同時另一只手低低地?fù)]動著紅布，使牲畜受了紅布的吸引低下頭去，一直到地。他把劍向下壓，但是那雄牛感到疼痛，頭猛然一搖就把武器晃脫了。
“一！”群眾用全場一致的可笑的聲音叫喊。
屠牛手重復(fù)他的舉動，又一次用劍刺那牲畜的小腦，唯一的結(jié)果是使得牲畜打哆嗦。
“二！”看臺上人們嘲笑地唱出來。
這一次新的嘗試，像前幾次一樣，只是引起受著苦刑的雄牛發(fā)出低沉的吼叫聲。
“三！”
但是在這諷刺的合唱里，已經(jīng)夾著群眾吹口哨和抗議的叫嚷了。喂，這個屠牛手要到什么時候才結(jié)束它呀？……
在第四次嘗試中，加拉爾陀的劍尖刺中了它的生命中樞，脊椎骨的上端，截斷了脊髓，雄牛頓時倒下去了，四條腿硬邦邦地側(cè)面躺著。
劍刺手揩揩臉上的汗，用慢騰騰的步子走向場長席，疲乏地喘著氣。他終于擺脫了這只牲畜。他真擔(dān)心永遠(yuǎn)不能結(jié)束它了。群眾在他走過的時候，用刻毒的妙語或是輕蔑的寂靜接待了他。沒有一個人鼓掌。他在普遍的冷淡里向場長致了敬，就躲到障墻后邊，像一個因為自己做錯事情感到羞愧的小學(xué)生。當(dāng)傷疤臉遞給他一杯水的時候，屠牛手向包廂看去，他碰上了堂娜索爾的眼睛，她一直目送他到他的藏身處。這個女人對他怎么看法呢？看到群眾嘲弄他，她會怎樣同她的朋友一起笑著呵！……她看了這一場斗牛以后，會有怎樣的該死的觀念呵！……
他呆在斗場外圍的過道上，竭力避免任何使人疲乏的動作，一直呆到給他殺的最后一條雄牛放出來的時候。他受過傷的腿很痛，因為他跑得太厲害了。他已經(jīng)不是他自己所想的人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一點。他的自信也好，他決心撲近雄牛的意志也好，都沒有什么效果。他的腿不像過去那么靈活穩(wěn)實了，他的右胳膊不能夠毫不畏懼地伸出去，盡快地刺到雄牛的脖子了?，F(xiàn)在他的右胳膊也不服從他的意志了，帶著某種野獸的那種警覺的本能縮了回來，這種野獸是認(rèn)為如果把臉兒躲藏起來就可避免危險的。
他原來的迷信的恐懼突然重現(xiàn)，心情是沉重的。
“我運氣壞，”加拉爾陀想?！拔翌A(yù)感到第五條雄牛要觸中我了……它要觸中我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當(dāng)?shù)谖鍡l雄牛在斗場上出現(xiàn)的時候，它最先碰到的就是加拉爾陀的披風(fēng)。這是多厲害的牲畜呀！它似乎不是昨天下午他在院子里選定的那一條。他們一定把放雄牛的次序搞錯了?？謶掷鲜窃谒亩溥呡p輕說話：“運氣多壞呵！……它要觸中我了：今天我要兩腳朝前讓別人抬出斗場去了……”
不管怎樣，他還是繼續(xù)逗著牲畜，時時刻刻引它離開陷入危險的馬上槍刺手。起先，他在討厭的寂靜里玩披風(fēng)。隨后，群眾軟化了一點，也有人替他鼓幾下掌。
殺雄牛的最后一剎那到了，當(dāng)加拉爾陀站在牲畜面前的時候，所有的人似乎都猜透了他的煩亂的心境。他神昏志亂地動作著；雄牛的頭微微一搖，他就認(rèn)為它要攻擊了，立刻向后跳開一大步，同時群眾用合唱般的嘲笑對待他的逃命企圖。
“跑呀！跑呀！……它觸到您啦！”
突然，他似乎想不管用什么式樣，只要盡快結(jié)束就好，他拿著劍向雄牛撲上去了，為了可以盡快地逃出危險，劍是斜的。爆發(fā)了一陣吹口哨和叫喊的聲音。劍只刺進(jìn)了一二寸，在牲畜的脖子上震動了一下，就被雄牛遠(yuǎn)遠(yuǎn)地扔出去了。
加拉爾陀轉(zhuǎn)過身子拾起劍來，又走近雄牛，他擺好架勢向它撲去，就在這同一瞬間，那牲畜向他攻過來了。他想逃開，但是他的腿已經(jīng)不像往日那么靈活。他被攻著了，一下沖撞就滾在地上。所有的斗牛士都過來幫助他，加拉爾陀站起身來，渾身是沙，他的短褲后面有一條長長的裂縫，襯衫的下擺從裂縫里漏了出來，丟掉了一只鞋子和裝飾在頭發(fā)小辮子上的“摩那”。
這一個健美勇猛的年青男子，以前得到群眾那樣的贊賞，現(xiàn)在，因為露出了襯衫下擺，頭發(fā)蓬松，辮子掉了下來，散亂得像一條尾巴，看起來真是又可憐又可笑。
在他周圍展開了好幾件披風(fēng)來幫助他保護(hù)他。連別的劍刺手也由于好心的友誼，準(zhǔn)備來斗這條雄牛，使加拉爾陀可以早些殺死它。但是加拉爾陀似乎又瞎又聾，他一看到那只牲畜，看到最微細(xì)的一個攻擊預(yù)兆就足夠使他向后退，剛才他那倒地一滾仿佛已經(jīng)使他恐懼得發(fā)了狂。他似乎沒有聽懂伙伴們對他說的話，臉色慘白，眉毛蹙攏，神志不清地結(jié)結(jié)巴巴著：
“都走開。讓我獨自一個來！”
同時，恐懼老是在他心里輕輕說話：“今天您要死了！這是您最后一次被雄牛觸到了?！?br/>
群眾看到劍刺手失掉了自制力，就猜透了他的心思。
“他怕雄牛呢！他嚇壞啦！
連最熱心的替加拉爾陀捧場的人也難為情地不聲不響，不能解釋這種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情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群眾憑著自己不必冒險，可是又不容許別人膽怯的那種勇敢，似乎在欣賞他的恐怖。還有些人想起入場券的價錢，就對他叫嚷，因為他被保全自己的本能控制住了，沒有滿足他們狂歡的愿望。這簡直是偷呀！
下流的人用侮辱他的男子氣概的話罵他。大家崇拜他已經(jīng)那么多年，可是現(xiàn)在，憎恨又叫人記起了他初做斗牛士的時代遭遇到的事情，這些事情是連他自己也早已忘掉了的。他們叫嚷著他在海格立斯林蔭路野孩子群中的晚上的行為。有些人嘲笑他的撕破了的褲子和從裂縫里漏出來的衣服。
“蓋起來吧，因為我們已經(jīng)看見啦！”有些人裝出女人嗓子叫嚷。
加拉爾陀由伙伴們的披風(fēng)保護(hù)著，當(dāng)雄牛被分了心的時候，就利用一切機(jī)會，用劍去刺雄牛，毫不理睬群眾在喝倒彩。但是那牲畜差不多沒有感覺到他的劍刺。因為他怕被雄牛觸到，即使伸出臂膀去，也總是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用劍尖傷著它。
有幾把劍在刺進(jìn)肉里以后立刻落下來了；有幾把劍牢牢地夾在骨頭縫里，一大段露在外邊，跟著牲畜的動作彎曲搖晃著。雄牛沿著斗場外圈走，低著頭吼叫，仿佛在抱怨這無益的苦楚。劍刺手拿著紅布跟著它，想趕快結(jié)果它，但是又怕拚命，他后邊是舞著披風(fēng)的一大隊幫手，他們仿佛想用這種舞動披風(fēng)的方法來說服牲畜，叫它彎起腿來躺在沙上似的。雄牛鼻尖滴血，脖子上插滿了劍，它緊靠著障墻走過，引起了一陣陣嘲笑和辱罵。
“它是‘受苦受難的圣母’呵！”有些人喊。
另一些人把這牲畜比作插滿了針的針插。“賊！惡斗牛士！”
最會辱罵的一些人，把他的名字變成女性名字來侮辱加拉爾陀的男子氣概。
“胡安尼塔①！您千萬不要冒險拚命呀！……”
?、俸材崴汉驳呐麗鄯Q?！雷g本
過去了很多時候，一部分群眾遷怒到斗牛士以外的人身上去了，他們轉(zhuǎn)身向著場長席——“場長老爺！這種卑鄙行為要延長多久呀！
場長做了個手勢，叫抗議平息下來，然后發(fā)了個信號。大家立即看到一個小使戴著瓦形的羽毛帽，肩膀上飄著一件小披風(fēng)，跑到障墻后邊，到了雄牛站著的地方，他向加拉爾陀舉起拳頭，豎起食指。群眾鼓掌了。這是第一次警告。如果到第三次警告，他還是不能殺死雄牛，雄牛就要牽回院子里去，劍刺手就丟盡體面了。
加拉爾陀受到這個威脅，恐怖起來了，仿佛從被催眠的狀態(tài)里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平舉著劍向雄牛撲去。又是一劍幾乎沒有刺進(jìn)那牲畜的身子。
劍刺手絕望地垂下了胳膊。唔，這條雄牛是殺不死的！……劍刺對它毫無影響。它似乎是永遠(yuǎn)不會倒下的。
在這一次毫無效果的試驗以后，群眾狂怒了。全體都站了起來。一陣口哨的風(fēng)暴吹得震耳欲聾，逼得女人們堵起了耳朵。許多人揮著胳膊，探出了上半身，仿佛想沖到斗場上來。橘子，面包片，坐墊，任何在手頭可以拋擲的東西，都瞄準(zhǔn)屠牛手扔來。向陽看臺上響出了震天動地的聲音，跟汽笛聲相像的吼叫，似乎不是人的喉嚨能夠發(fā)出來的。斷斷續(xù)續(xù)響著響亮的畜群鈴子像是敲警鐘。雄牛房旁邊有很多人在合唱著給死人聽的送葬曲。
許多觀眾向場長席轉(zhuǎn)過身子。幾時下第二次警告呀？加拉爾陀用手帕揩著汗，向四邊看看，他似乎在驚異群眾為什么這樣不公平，他把一切都?xì)w罪于那條雄牛。他把眼睛轉(zhuǎn)向堂娜索爾，但是她正把背脊朝向斗場。她是在可憐他嗎？或者，她是在羞愧過去對于他的殷勤嗎？
他又一次撲上去殺，可是很少人看得見他在干什么，因為不斷地繞著他飛舞的許多披風(fēng)把什么都遮住了……雄牛終于倒下了，嘴里噴出了血的奔流。
終究！……群眾安靜一點了，震天動地的聲音停止了，但是吹口哨和叫喊還是繼續(xù)著。牲畜是一個刺小腦手殺死的；人們拔出了矗立在它頭上的劍，牛頭縛在幾只小騾子后邊，把它拖出斗場去，留下了一條寬闊平滑的血帶，斗牛場仆役們用草耙和幾畚箕沙，馬上把這些痕跡消滅掉了。
加拉爾陀躲在障墻后邊，免得自己在場引起辱罵和抗議。他在那兒，疲乏得喘不過氣來，一條腿非常痛，但是他在絕望中間，卻也感到很大的安慰，因為他終究從危險里逃出來了。他沒有死在牲畜的角尖上……但是這全靠他的自制。哈，那些觀眾呀！他們到底只是一大群謀殺犯，渴望別人去死，仿佛只有他們才愛生命，才有家庭似的……
走出斗牛場是難受的，要在擠滿斗牛場附近的群眾之間，許多車輛和汽車之間，長串的電車之間經(jīng)過。
為了避免撞倒成群結(jié)隊走出斗牛場的觀眾，加拉爾陀的車子走得很慢。他們讓開路，讓騾子過去；但是，當(dāng)他們認(rèn)出原來是這位劍刺手的時候，似乎又后悔自己的殷勤了。
加拉爾陀看到他們的嘴唇移動，就猜到他們正在狠狠地辱罵他。戴白頭披的漂亮女人們坐著的許多車子在旁邊走過，有些女人轉(zhuǎn)過頭去，免得看見這位斗牛士，有些女人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
劍刺手似乎想不讓別人看到，縮緊身子，躲藏在國家的大個子后邊，國家正蹙緊眉毛，不聲不響地坐著。
一群野孩子跟著車子吹口哨。有許多在人行道上走的人，也跟著吹起來，他們因為貧窮，只得整個下午關(guān)在斗牛場外邊，希望看到點什么，現(xiàn)在在吹口哨作為報復(fù)。加拉爾陀的失敗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他們有機(jī)會能夠侮辱一個他們認(rèn)為賺很多錢的人，覺得非常高興。
這種抗議打破了劍刺手的聽天由命的沉默。
“該死的！……他們?yōu)槭裁创悼谏谘?？……他們也到場看了斗牛嗎？……他們也因此花過錢嗎？……”
丟過來的一塊小石塊打中車輪。野孩子們在車子踏腳邊狂叫；于是來了兩個騎馬的警察，趕散了這個充滿敵意的示威游行，以后，在阿爾卡拉街高起的一段上，他們就一直保護(hù)著有名的屠牛手胡安·加拉爾陀……這個“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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