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蕾蒙娜的叫喊，亞歷山德羅的第一個回答是雙臂緊緊地?fù)е?；越摟越緊，幾乎把她弄疼了；她聽見他的心跳，但他沒有說話。然后，他雙臂垂下，抓住她的手，熱切地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額上，用沙啞、顫抖，使她難以聽懂的聲音說：“我的小姐知道我的生命是屬于她的。她可以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刀山火海都嚇不倒我；為她上刀山下火海，我求之不得。但我不能拿我小姐的生命當(dāng)兒戲。她很嬌嫩；她會死的；她不能以地作床，不能沒有東西果腹。我的小姐不知道自己說些什么?！?br/>
他的莊重的聲音；這第三人稱的稱呼，好像他是在別人面前說起她，而不是直接跟她說話似的，簡直是在對上帝坦露心跡，而不是對她說話，而這并沒有使蕾蒙娜有所躊躇，反而使她鎮(zhèn)靜、增添了勇氣?！拔疑韽?qiáng)力壯，我也能干活，亞歷山德羅。你不知道。我們兩個都能干活。我不怕睡在地上；上帝會給我們吃的東西，”她說。
“在這之前，我也是這么想的，我的小姐。那天早上我騎馬往這兒趕的時候，一路上就是這么想的，正像你說的，要是你不怕，我也不怕；至少吃的東西總是有的，我有辦法不讓你受苦；但是，小姐，圣徒們發(fā)怒了。他們不再保佑我們。我父親說過，他們拋棄了我們。那些美國人會把我們?nèi)枷麥?。說不定他們馬上就會朝我們開槍，毒死我們，把我們?nèi)稼s出這個地區(qū)，就像他們對付兔子和地鼠一樣；他們干的事情壞得不能再壞了。與其像我今天這樣，小姐，你難道不是更寧愿去死嗎？”
他說的每句話都堅(jiān)定了蕾蒙娜與他分擔(dān)痛苦的決心?！皝啔v山德羅，”她打斷他的話說，“你們中的許多男人都有妻子，對不對？”
“是的，小姐！”亞歷山德羅不解地答道。
“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他們的妻子是不是拋下了他們，自己逃走了呢？”
“不，小姐！”亞歷山德羅更加糊涂，“她們怎么能這么做呢？”
“她們要留在他們身邊，幫他們掙錢，盡力使他們幸福，是不是？”
“是的，小姐?！眮啔v山德羅開始明白這些問話的用意了。這像是蕾蒙娜慣用的計(jì)策，她用這樣的方法一步步縮小自己的疑問。
“你們的女人是不是很愛她們的丈夫？”
“很愛，小姐?！闭f話停頓了一會兒。現(xiàn)在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亞歷山德羅看不見蕾蒙娜滿臉緋紅，熱血奔涌；她問出最后一個問題時，脖于都變色了?！澳阏J(rèn)為她們中有誰愛她們的丈夫勝過我愛你嗎，亞歷山德羅？”
沒等她說完，亞歷山德羅便又摟住了她。這樣的話還不足以讓一個死人也活過來嗎？幾乎是這樣，但還不足以使亞歷山德羅這樣一種自私的愛復(fù)活。亞歷山德羅沉默不語。
“你知道一個也沒有！”蕾蒙娜熱切地說。
“啊，我受不了啦！”亞歷山德羅叫道，發(fā)瘋似地舉起了雙手。接著，他又把蕾蒙娜拖到自己胸前，氣喘吁吁、語不成聲地說，“我的小姐，你把我?guī)У教焯玫拈T前，可我不敢進(jìn)去。我知道，如果讓你和我們一起過那種不得不過的日予，會要了你的命的。讓我走吧，最最親愛的小姐；讓我走！倒不如你從來沒看見過我?！?br/>
“要是你不來，你知道我將要干什么嗎，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拔乙?dú)自一人從夫人家里逃出去，徒步走到圣巴巴拉，找薩爾別德拉神父，求他送我進(jìn)圣胡安·包蒂斯塔修女院，現(xiàn)在，如果你不帶我走，我也要走這條路！”
“哦，別，別，小姐，我的小姐，你不能那么做！我美麗的小姐進(jìn)修女院！不，不！”亞歷山德羅大為激動地說。
“對，如果你不帶我走，我就要這么做。我準(zhǔn)備明天就動身?！?br/>
她的話讓亞歷山德羅打心眼兒里信服。他知道她會說到做到?！凹词惯M(jìn)修女院，也不會比像野獸似地讓人驅(qū)趕更可怕，小姐；要是你跟了我，就有可能被人驅(qū)趕?！?br/>
“當(dāng)我認(rèn)為你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我根本不覺得修女院有什么可怕。我倒覺得那里使人安靜；我可以做好事，教孩子們念書。但如果我知道你還活著，我就絕對不會安靜，一分鐘也不安靜，亞歷山德羅！不跟你在一起，我寧愿死。哦，亞歷山德羅，帶我走吧！”
亞歷山德羅被說服了?！拔?guī)阕?，我最可愛的小姐，。他勇敢地說——他的聲音里沒有情人的喜悅，嗓音很空泛；“我?guī)阕?。也許圣徒會可憐你，盡管他們拋棄了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們?！?br/>
“你的鄉(xiāng)親就是我的鄉(xiāng)親，我的親親；圣徒絕不拋棄住何沒有將他們拋棄的人。我們的有生之年里你會始終愉快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她莊重而沉默地將頭在他胸前靠了一會兒。好像要把一個誓言記下來?！?br/>
費(fèi)利佩盡可以這樣說：如果曾經(jīng)有個女人像蕾蒙娜愛亞歷山德羅一樣地愛他、那他真是三生有幸了。
蕾蒙娜抬起頭來，心放了下來，溫順地說，“這么說來你愿意帶上你的蕾蒙娜了，亞歷山德羅？”
“我愿意至死帶著你；愿圣母保佑你，我的蕾蒙娜，”亞歷山德羅答道，把她摟在胸前，前額頂著她的前額，但他兩眼含淚，這不是歡樂的淚，他在內(nèi)心里說——就像第一次見到她在柳樹林下、伏倒在溪邊時，他大喜過望脫口而出的那樣——“天哪！我該怎么辦！”
現(xiàn)在要做出一個最好的行動計(jì)劃可不容易。亞歷山德羅想大膽地到夫人家去，求見費(fèi)利佩先生，如果必要的話，就見見夫人。他剛把這個打算說出來，蕾蒙娜就嚇得直打哆嗦?！澳悴涣私夥蛉?，亞歷山德羅，”她叫道，“要不你決不會想出這個主意。這些日子她怪怕人的。她恨得我要死，要是有膽量的話，她準(zhǔn)會殺死我。她假裝聽任我出走；但我相信到最后關(guān)頭她會把我扔進(jìn)院子的井眼里，而決不會讓我跟你走?！?br/>
“我決不會讓她傷害你，”亞歷山德羅說，“費(fèi)利佩先生也不會?！?br/>
“她把費(fèi)利佩先生捏在手心里，好像他是塊橡皮泥似的，”蕾蒙娜答道?！八芙兴环昼娎锂a(chǎn)生一百個念頭，他無可奈何。哦，我看她是妖魔群里的一員，亞歷山德羅！別冒險(xiǎn)走近那屋子；只等屋里的人都睡了，我就到這兒來，我們必須馬上就走?！?br/>
蕾蒙娜的恐怖感戰(zhàn)勝了亞歷山德羅的判斷，他答應(yīng)在他們現(xiàn)在站著的這塊地方等她。她兩次回過身來擁抱他?！芭?，我的亞歷山德羅，答應(yīng)我，站在這兒別動，等我回來，”她說。
“等你來時，我會在這兒的，”他說。
“不會超過兩個小時，”她說，“最多不過三個小時?，F(xiàn)在肯定有九點(diǎn)了?！?br/>
她沒有注意到，亞歷山德羅沒有正面向她保證他不離開這兒。他不愿作這個保證。為了這突如其來的與蕾蒙娜的私奔，他還有許多準(zhǔn)備工作得做。蕾蒙娜思想單純，一心只想著亞歷山德羅、想著愛情，看來她還沒想過這遙遠(yuǎn)的旅途該怎么走。十八天前，亞歷山德羅騎馬去坦墨庫拉時，他還想象自己回來時騎著他飛快、健壯的貝尼托，還給蕾蒙娜帶來安東尼奧那匹無可匹敵的暗褐色小牝馬。僅僅短短十八天前，就在他做著那個美夢時，他抬頭看見安東尼奧騎在小牝馬上，一陣風(fēng)似地朝他而來，那不堪負(fù)重的小馬像蒸汽機(jī)似地喘著粗氣，兩助滴著血，向來疼愛這匹馬的安東尼奧肯定不停地朝那兒狠狠抽打；安東尼奧一看見他，大叫了一聲，飛身下馬，一躍來到他身旁，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訴說情況。亞歷山德羅已記不清他的話，只記得聽完后他咬緊牙關(guān)、摘下貝尼托的籠頭，把自己的頭擱在貝尼托的兩耳之間，跟它喃喃耳語；貝尼托那天一刻也沒有停步，而是一路疾馳，一直跑到坦墨庫拉，在那兒，亞歷山德羅看見了掀去屋頂?shù)姆孔?，滿載的貨車，四處奔跑的人們，大哭小叫的女人、孩子；然后別人領(lǐng)他找到躺在一個小棚子地上的父親，他跳下馬，讓貝尼托跑開，此后就再也沒有見到它。僅僅十八天之前：現(xiàn)在他來到了這兒，柳樹底下——還是這個他第一次見到蕾蒙娜時、第一次停下來的小樹叢；這是個晚上，烏黑的夜晚，蕾蒙娜在這兒，在他的懷抱里；她是他的；她馬上就要回去，然后跟他一起出走——去哪兒！在這茫茫世界里，他沒有一個能讓她安身的家——他從坦墨庫拉騎來的那匹可憐的馬兒，它還有力氣來馱蕾蒙娜嗎？亞歷山德羅沒有把握。他本人就已步行了大半英里，為的是讓馬兒歇歇力，雖然那兒一路上都有好牧場，但馬兒餓得太久，很難迅速恢復(fù)。在他們避難的帕長加谷地，牧草被太陽曬焦了，他們帶去的碩果僅存的幾匹馬受夠了罪，有些已經(jīng)死了。但是亞歷山德羅甚至在接著苗蒙娜的時候，心里還在盤算著一個計(jì)劃，他不敢向她透露。如果蕾蒙娜自己的坐騎巴巴還在畜欄里，亞歷山德羅可以毫不費(fèi)力地把它引出來。他認(rèn)為這不算犯罪。即使算犯罪的話，這也是無論如何不可避免的。小姐總得有匹馬呀，而巴巴一向就是她自用的；從能跑步起就像條狗似地跟著她；事實(shí)上，也只有蕾蒙娜用面包、蜂蜜馴養(yǎng)過它。其他人很難駕馭它；但蕾蒙娜只要揪一縷它那絲綢般的鬃毛就能讓它唯命是從。亞歷山德羅幾乎同樣能駕馭它；因?yàn)樵谶@個夏天，亞歷山德羅每當(dāng)見不著蕾蒙娜的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愛撫、親近她的馬兒，久而久之，巴巴也就喜歡上了他，除了它年輕的女主人外就數(shù)他了。只要巴巴在畜欄里，一切就好辦了。管蒙娜的腳步聲剛一消失，亞歷山德羅就輕捷、穩(wěn)健地跟了上去；他始終沿著高臺地上的洋薊地和羊舍邊緣、在谷底和柳樹底下行走，然后從較遠(yuǎn)的一頭往上折向畜欄。牧人的棚舍里沒有燈光。他們?nèi)妓?。這是好事。亞歷山德羅知道他們睡得多熟；許多晚上亞歷山德羅跟他們睡在一起，他們攤手?jǐn)偰_、一絲不掛地躺在地上，亞歷山德羅一晚上要從他們身上跨過兩次——出來進(jìn)去都不會驚醒他們。但愿巴巴不要嘶鳴。亞歷山德羅靠在畜欄柵欄上，低聲地、幾乎聽不見地吹了聲口哨，馬兒全都擠在青欄的另一頭。聽到這哨聲，馬群里傳出一點(diǎn)輕微的動靜；其中一匹馬轉(zhuǎn)身朝亞歷山德羅邁了一兩步。
“我看那準(zhǔn)是巴巴，”亞歷山德羅心想；他又低低地一聲呼哨。馬兒加快了步子；然后停下來，似乎覺得不太對勁。
“巴巴，”亞歷山德羅低聲吆喝。這馬兒像狗一樣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聽得出亞歷山德羅的聲音；但是這個有靈性的牲畜似乎本能地感到眼下需要悄悄地、謹(jǐn)慎地行動。既然亞歷山德羅輕聲喚它，它，巴巴，也要輕聲地回答他店幾乎悄沒聲兒地嘶了一聲，迅速跑到柵欄達(dá)，鼻子貼著亞歷山德羅的臉，又擦又親，并發(fā)出輕微的嘆息。
“噓！噓！巴巴，”亞歷山德羅輕聲說，就像在對人說話似的。“噓！”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拔去柵欄上面的根木和灌木。馬兒立即就明白了；柵欄稍微低了一點(diǎn)，它就一躍而出，靜靜地站在亞歷山德羅身旁，亞歷山德羅又把根木放回原處，盡管憂慮重重，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胡安·卡準(zhǔn)會奇怪巴巴是怎么從畜欄跑出去的，不覺暗自好笑。
這一切只花了幾分鐘。運(yùn)氣之好超出亞歷山德羅的希望；這下子亞歷山德羅的膽子更大了，他開始動起腦筋：是否能連鞍子一起拿走。馬鞍、挽具、蕾蒙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掛在一個敞開的馬廄的柱子上，這種馬廄在南加利福尼亞隨時可見：地板加屋頂；沒有圍墻，只有四角的支柱撐著屋頂。南加利掉尼亞的馬廄充其量好像是歇夏的大涼亭。亞歷山德羅站在那兒沉思。他越是思忖，越想把鞍予弄來。
“巴巴，只要你知道我對你的期望，你就乖乖地躺在這兒，等我去弄鞍子。但我不敢離開你。來吧，巴巴！”他又摸下山去，巴巴悄悄地跟著他。等他來到高臺地底下時，他一只手托著巴巴的鬃毛，像嬉耍似的，拔腳奔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們就安全地來到了柳樹林，亞歷山德羅那匹可憐的小馬就拴在那里。亞歷山德羅用同樣的套索拴好巴巴，拍拍它的脖子，自己的臉貼著它的鼻子，大聲地說，“好巴巴，乖乖地待在這兒，等小姐來?！卑桶退涣艘宦暋?br/>
“它怎么會不知道小姐的名字呢！我相信它是知道的?！眮啔v山德羅心想，他轉(zhuǎn)身又朝畜欄疾跑而去?，F(xiàn)在他感覺有力氣了——覺得自己好像換了個人。他高興極了，忘記了一切恐怖。跑到畜欄跟前，四周一片寂靜。那些馬都待在原地未動。他趴在地上，從畜欄朝幾桿之外的馬廄爬去。這是他這次歷險(xiǎn)中最危險(xiǎn)的時候；他不時地停下來，一動不動地躺著，幾秒鐘后再爬上幾步。爬到蕾蒙娜平時掛馬鞍的那個角落時，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有時候，碰到夜晚比較暖和，盧易戈就會睡在馬廄地板上。要是今晚他也睡在這兒，那一切就完了。亞歷山德羅在黑暗中摸索著，扶著柱子爬起來，摸鞍于，摸到了，摘下來，眨眼工夫他又趴在了地上，拖著鞍于往口爬。他幾乎沒出一點(diǎn)聲響，連最機(jī)敏的牧羊狗也沒聽見。
“哈，老上尉，這回你可失職了！”亞歷山德羅自言自語，他到底平安地爬到高臺地下面，站了起來，背著鞍子撒腿跑了起來。對一個肌腸轆轆的人來說，這鞍子夠重的，但他不覺得重，滿心的喜悅使他忘記了一切。這下子他的小姐可以舒服地走了。騎著巴巴就像躺在搖籃里一樣。如果必要的話，巴巴還可以馱上他們兩個雨絲毫感覺不到；他那匹可憐的馬兒筋疲力盡地趴在地上，亞歷山德羅跪在它身旁，心想，也許真會到那一步呢？巴巴站在一旁，傲慢、疑惑地俯視著這位奇怪的新伙伴。
亞歷山德羅坐下來等蕾蒙娜，心里在想，“贊美圣徒！這么看來他們不會拋棄我的小姐?！?br/>
他腦子里思緒繁復(fù)。他們應(yīng)該先去哪兒？怎么辦最好？會不會有人來追他們？他們能藏在哪兒？他該在哪兒安一個新家？
他就這么胡思亂想，等著蕾蒙娜來到他的身邊。他必須把每一個計(jì)劃都告訴她。她必須作出決定。第一件事是去圣迭戈，找牧師為他們主婚。到那兒得騎上整整三天；對那匹筋疲力盡的小馬來說得五天。路上他們吃什么呢？哈，亞歷山德羅想起了在哈瑟爾手里的提琴。哈瑟爾先生會給他錢；也許是把琴買下。隨后亞歷山德羅又想起了自己的琴。以前他從沒想到過它。他走的時候，琴放在盒子里，擱在費(fèi)利佩先生房間的一張桌子上。小姐會不會可能想到把它帶來呢？不，當(dāng)然不可能。她會帶什么來呢？亞歷山德羅肯定，她會把一切都想到的。
他就這么坐著盤算、籌劃，時間似乎顯得很長；謝天謝地，盡管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空中卻依然烏云密布，夜色愈濃。“這肯定也是圣徒保佑，給我這樣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想；隨后，這個虔誠、單純的漢子又說，“他們是要保護(hù)我的小姐；他們要讓我來照顧她?！?br/>
蕾蒙娜困難重重地在一條危機(jī)四伏的路上跋涉。她到了她的房間，根據(jù)她的判斷，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算她走運(yùn)，瑪加麗塔牙齒疼得厲害，她母親給她吃了藥性很強(qiáng)的安眠藥，她上床睡覺了。虧得瑪加麗塔被打發(fā)了，要不的話，蕾蒙娜絕對走不了，因?yàn)楝敿欲愃览倜赡瘸鲩T兩個小時了，準(zhǔn)要注意她，弄清楚她在于什么。
蕾蒙娜穿過院子，進(jìn)入房間；她不敢從走廊走，因?yàn)樘爝€不晚，費(fèi)利佩和他母親肯定還在那兒。
她進(jìn)了房間，聽見他們在說話。她關(guān)上一扇窗子，讓他們知道她在房間里。然后她跪在圣母像前，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訴說她將要干什么，祈求圣母保佑她和亞歷山德羅，告訴他們該到哪里去。
“我知道她會保佑我們的！我相信她會的！”蕾蒙娜站起來，喃喃地自言自語。
然后她撲到床上，等夫人和費(fèi)利佩睡覺后再行動。她腦子很苦覺，很清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干的事。兩個多星期前，她眼巴巴地盼著亞歷山德羅的時候，就把一切都想周全了。
早在夏天的時候，亞歷山德羅就給了她兩個大網(wǎng)兜，蕾蒙娜愛如珍寶，這種網(wǎng)兜是用亞麻似的植物纖維織成的，牢固得跟鐵絲一樣，印第安女人們用來背各種各樣的包裹。網(wǎng)眼兒很大，網(wǎng)兜很輕；兩只網(wǎng)兜兩頭扎緊，然后系在一根箍在額頭上的帶子上，這樣背起比較重的東西，比起任何別的辦法相對來講都要省力一點(diǎn)。在想起這兩個網(wǎng)史之前，管蒙娜一直犯愁，不知該怎樣帶走她打定主意要帶的東西——沒有幾樣?xùn)|西，都是必不可少的：一件毛衣，幾條圍巾；新織的圣壇罩布，兩件換洗衣服，這些東西不算多；她看見了夫人替她保存的珠寶，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拿走這些衣物?！拔乙盐夷米叩臇|西老老實(shí)實(shí)告訴薩爾別德拉神父，”她想，“并且問問他我是不是拿得太多了?！彼辉刚J(rèn)為她必須帶走的衣物是莫雷諾夫人出的錢。
還有亞歷山德羅的琴。別的東西她都可以留下，這琴一定得帶上。對亞歷山德羅來說，沒有了琴，生活將會是什么樣子呀！要是他們到洛杉磯去，他還可以靠在舞會上拉琴掙錢呢。蕾蒙娜已經(jīng)想好了幾個他們倆都可以掙錢的辦法。
路上還得有食物。一定得有好的食物；還得有酒讓亞歷山德羅喝。想起他那憔悴的面容，她心如刀絞。“挨餓，”他說他們一直在挨餓。老天哪！挨餓！而她每天都坐在豐盛的餐桌旁，每天看著上好的食物扔去喂狗。
夫人很久才回房間；又過了很久，費(fèi)利佩才傳出深沉、均勻的呼吸聲，蕾蒙娜這才敢肯定他睡著了。最后她壯著膽子溜出房間。外面一片漆黑；午夜已過。
“先拿提琴！”她說；她溜進(jìn)餐室，穿過內(nèi)門潛進(jìn)費(fèi)利佩的房間，拿出琴來，用一條條圍巾把它裹起來，和她的衣服一起放進(jìn)網(wǎng)兜里。然后她背著網(wǎng)兜溜出去，她幾乎帶點(diǎn)兒得意地自言自語道：“我真像個印第安女人了，”她穿過院子，拐過房子的東南角，走過花園，跑到柳樹林，把網(wǎng)兜放下，又折回去拿第二樣?xùn)|西。
這回有了點(diǎn)難度。她下決心要拿酒、面包和冷肉。她拿不定主意，該從哪兒下手像拿自己的東西一樣去拿老瑪達(dá)掌管著的這些東西，她也不敢點(diǎn)燈。她到廚房和食品儲存室跑了幾趟，這才把東西拿全了。幸運(yùn)得很，酒就放在餐室里——滿滿兩瓶；還有牛奶，她把牛奶倒進(jìn)一只掛在走廊墻上的牛皮袋里。
現(xiàn)在萬事俱備。她從窗子探出身去，傾聽費(fèi)利佩的呼吸聲?！拔以趺茨芨桓娑鴦e呢？”她說，“怎么能這樣呢？”她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
“親愛的費(fèi)利佩！親愛的費(fèi)利佩！他總是對我這么好！他為我盡了一切力。我真希望我有膽量去吻吻他。我要給他留張條子?！?br/>
她拿了鉛筆和紙，拿了一只小燭臺——在房間對面都難看見燭光——又一次溜進(jìn)餐室，在門背后跪下來，點(diǎn)亮蠟燭，寫道：
“親愛的費(fèi)利佩：亞歷山德羅來了，我今天晚上就
跟他走。如果你能辦到的話，不要讓人來找我們。我
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我希望能去薩爾別德拉神父那
里，我永遠(yuǎn)愛你。謝謝你的一切好意，親愛的費(fèi)利佩。
蕾蒙娜”
條子很快使寫好了。她吹熄蠟燭，悄悄折回房間?，F(xiàn)在費(fèi)利佩的床移近了屋子的墻邊。她從窗子里一伸手便能夠到床腳。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把小條子放到被子上，正落在費(fèi)利佩的腳邊。就怕早晨費(fèi)利佩還沒醒時，夫人出門先看見這條子；但這風(fēng)險(xiǎn)蕾蒙娜是非冒不可了。
“別了，親愛的費(fèi)利佩！”她離開窗子，在心底里悄悄地說。
這一耽擱可害苦了她。值夜的上尉從它在院子上方的窩里一半兒聽見、一半兒嗅出了某種奇怪的聲息。蕾蒙娜出來時，它短促地吠了一聲，奔過來。
“圣母呀，前功盡棄了！”蕾蒙娜心想；但她隨即蹲了下來，迅速打開網(wǎng)兜，上尉朝她撲來，她給它一塊肉，撫摸著它。它吃著肉，搖著尾巴，高興得忘乎所以，這時她拾起包裹，仍然撫摸著它，說，“來吧，上尉！”這是她最后的機(jī)會。要是它再叫，準(zhǔn)會有人被吵醒；要是它悄悄地在她身邊走，她就可能逃跑。她小心翼翼地邁出第一步時，嚇得頭上冷汗直冒。狗跟上來了。她加快腳步。她跑到柳樹林，停下腳步，心里在權(quán)衡：是給它一大塊肉，乘它吃肉時自己拔腳跑走呢，還是讓它悄悄地跟著走。她決定采用后面一個辦法；她拎起另一個網(wǎng)兜，繼續(xù)走路?，F(xiàn)在她安全了。她轉(zhuǎn)身回顧那房子；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她幾乎看不清房子的輪廓。一陣感情的巨浪掠過她的心頭。這是她記憶中唯一的家。她在那里經(jīng)歷了一切甜酸苦辣，——費(fèi)利佩，薩爾別德拉神父，仆人們，鳥兒，花園，親愛的小教堂！現(xiàn)在還有誰會給小教堂里插上鮮花和蕨子呢！費(fèi)利佩跪在圣壇前該會怎樣思念她呀！十四年來她跪在他身旁作禱告。還有夫人——狠心、冷酷的夫人！只有她會高興。其他人都會難過?！拔易吡?，他們都會難過——除了夫人！我真希望能踉大家告別，也讓他們?yōu)槲宜蛣e，祝愿我們大家走運(yùn)！”這個可愛、溫柔的姑娘想著想著，喟然一聲長嘆，轉(zhuǎn)過身來，在她選定的小路上朝前走去。
她彎腰拍拍上尉的腦袋?！澳阍父易邌幔衔?？”她說；上尉高興地跳了起來，短促地尖叫了兩三聲，以示歡快?！昂蒙衔?，來吧！牧場里有的是狗，他們不會記掛它的，”她想，“只要能有上尉在身邊，它總會像是從家里帶出來的東西。”
亞歷山德羅第一眼看見蕾蒙娜的身影在朦朧夜色中隱約閃現(xiàn)，慢慢走近時，他還沒認(rèn)出上尉來，看見那玩意兒，他很擔(dān)心。這奇怪的東西是什么呢，在這樣的夜晚，在這荒僻的草地上？他匆忙將馬遠(yuǎn)遠(yuǎn)地牽進(jìn)樹叢里，自己則藏在一棵樹的后面，凝神注視。不一會兒，他認(rèn)出那是上尉，在那個彎腰曲背、步履緩慢的人影兒旁跳躍著。然而那人影兒準(zhǔn)是個被沉重的負(fù)擔(dān)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印第安女人?？墒牵粋€印第安女人怎么會有像上尉這樣高貴的柯利狗呢？亞歷山德羅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緊跟著他看見那人影兒停了下來——把一部分包袱放了下來。
“亞歷山德羅！”傳來一聲甜蜜的、低聲的呼喚。
他像頭鹿似的跳了起來，叫道，“我的小姐！我的小姐！難道是你？怎能想象你背著這么重的包裹！”
蕾蒙娜哈哈大笑?！澳阃?，不是你告訴我印第安女人是怎樣用網(wǎng)史把這么重的東西背在背上的嗎？那時我可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用上這個辦法。不過，亞歷山德羅，我的額頭可真疼。但不是重量，是讓帶子給勒的。我再也背不動了！”
“啊，你沒有戴頭罩，”亞歷山德羅答道，他把兩只網(wǎng)兜扔到自己肩上，就像是兩片羽毛似的。這時他摸到了琴盒。
“是小提琴嗎？”他叫道?！拔业奶焓梗阍谀膬耗玫降?？”
“費(fèi)利佩房間的桌子上，”她答道?！拔抑滥銓幵竸e的什么都不要，這琴卻是少不了的。我?guī)砗苌贃|西，亞歷山德羅；我拿的時候幾乎沒有份量；可是背在身上卻很重。我們可憐的馬兒累壞了，這東西它能馱得動嗎？你和我可以步行。瞧，亞歷山德羅，這是上尉。它醒了，我只好帶上它，讓它安靜。能讓它跟我們走嗎？”
上尉跳了起來，前爪放在亞歷山德羅的胸脯上，舔著他的臉，汪汪地叫，極盡狗之能事，表示歡迎和它的感情。
亞歷山德羅大聲笑了起來。蕾蒙娜難得聽他這么笑過，最多不過兩三口，這使她吃驚?！澳阈κ裁?，亞歷山德羅？”她說。
“想想我要讓你看的東西，我的小姐，”他說?！扒七@兒；”他轉(zhuǎn)身朝柳樹林走去，輕輕地吹了兩三聲口哨，聽到第一聲口哨，巴巴就篤篤地跑出樹叢，直到套索將它拉住，它一看見蕾蒙娜，便高興得又是噴鼻息、又是嘶鳴。
蕾蒙娜潸然淚下。這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你不高興嗎，小姐？”亞歷山德羅吃驚地問道，“這是不是你自己的馬呀？要是你不愿帶上它，我就把它送回去。如果我們慢慢地走，我的小馬馱得動你。但我以為這會使你和巴巴都高興的?！?br/>
“哦，是的！是的！”蕾蒙娜頭擱在巴巴的脖子上，哭泣著說?！斑@真是個奇跡——奇跡。它怎么回來的？而且還有鞍子！”她剛剛發(fā)現(xiàn)鞍予，不由得叫了起來?！皝啔v山德羅，”她敬畏地低聲道，“是圣徒把它送來的嗎？是你在這兒發(fā)現(xiàn)它的？’看起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以蕾蒙娜的信念而言，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想是圣徒幫助我把它帶來的，”亞歷山德羅認(rèn)真地答道，“否則我不會這么容易得手。我只不過在柵欄達(dá)上叫它，它就來到我跟前，照我的吩咐越過橫木，就像上尉一樣敏捷。它是你的，小姐。帶走它不會有什么壞處吧？”
“哦，不會！”蕾蒙娜答道?！八任宜械臇|西都更屬于我；因?yàn)楫?dāng)它剛能站起來的時候，費(fèi)利佩就把它送給了我；那時它出生才兩天；我天天親自喂養(yǎng)它，直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它五歲了。親愛的巴巴，我們永不分開，永不！，她兩手捧著它的頭，愛撫地把臉頰貼著它。
亞歷山德羅在忙活著，把兩只網(wǎng)兜分別系在鞍子兩邊?！鞍桶陀肋h(yuǎn)不會知道它馱著東西；這同憲并沒有我的小姐所想的那么重，‘他說。“只是因?yàn)樗念~頭上沒有東西保護(hù)，帶子勒痛了她的皮膚，她才覺得分量不輕?！?br/>
亞歷山德羅飛快地拾援著。他的手在哆嗦。“我們一定要盡快收拾，最親愛的小姐，”他說，“時間不多了。然后我們休息一下。天亮前我們要找到一個整個白天都能安全躲藏的地方。我們只有在晚上趕路，否則他們會追到我們?！?br/>
“他們不會追的，”蕾蒙娜說?！安粫形ｋU(xiǎn)。夫人說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管！”她狠狠地重復(fù)道?！八屬M(fèi)利佩也這么說過。費(fèi)利佩要幫助我們。他愿意你留在我們這里；但他所能得到的只是，她將‘什么也不’管！但他們不會來追我們。他們希望再也不要聽到我的消息。我是說，夫人希望再也不要聽到我的消息。費(fèi)利佩會難過的。費(fèi)利佩是個好人，亞歷山德羅。”
現(xiàn)在他們?nèi)紲?zhǔn)備好了——蕾蒙娜騎上了巴巴，兩只裝東西的網(wǎng)兜掛在馬鞍兩邊。亞歷山德羅牽著他疲憊的小馬步行。對于一個就要結(jié)婚的人來說，這樣兒太寒酸了，但蕾蒙娜的心里充滿歡樂。
“我不知道為什么，亞歷山德羅，”她說，“我本來以為我會害怕的，可我一點(diǎn)兒也不怕——一點(diǎn)兒也不；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怕，亞歷山德羅，”她加強(qiáng)語氣重復(fù)說?！笆遣皇怯悬c(diǎn)兒怪呀？”
“是的，小姐，”他莊重地回答說，他挨近她走著，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笆瞧婀?。我害怕——為你害怕，我的小姐！但事已如此，我們不能回頭；也許圣徒會幫助你，讓我來照顧你。他們肯定愛你，小姐；但他們不愛我，也不愛我的鄉(xiāng)親。”
“你難道永遠(yuǎn)不叫我的名字嗎？”蕾蒙娜問道。“我恨你叫我小姐。夫人每次生氣的時候總是這么叫我。”
“我再也不叫你小姐了！”亞歷山德羅叫道?！笆ネ浇刮矣媚桥说脑拋砀阏f話”
“你就不能叫我蕾蒙娜？”她問道。
亞歷山德羅遲疑不決。他說不出為什么蕾蒙娜這三個字他似乎很難說出口。
“你不是說你想到我時總會想到另一個名字，那叫什么來著？”她繼續(xù)道。“那個印第安人的名字——那個野鴿子的名字？”
“麥琪兒，”他說?！澳莻€晚上你吻了我之后，我整整一個晚上注視著你，兩只野鴿子在黑暗中相互應(yīng)和，就打那時候起，我想到你就當(dāng)你是麥琪兒；當(dāng)時我對我自己說，我的愛人就像那樣，像那鴿子：鴿子的聲音像她一樣低，比世界上任何聲音都要美，鴿子對配偶永遠(yuǎn)是忠實(shí)的——他停了下來。
“就像我對你一樣，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從馬上彎下腰來，把手?jǐn)R在亞歷山德羅的肩上。
巴巴停下腳步。以前它從女主人最微小的動作中就能知道她要于什么；可現(xiàn)在情況變了，它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蕾蒙娜騎著它的時候，從來沒人這么近地挨著它走，摸著它的肩膀，手?jǐn)R在它的鬃毛里。要不是亞歷山德羅，換了其他任何人，即便是現(xiàn)在，它也不能容許。但是，既然蕾蒙娜平安無事，那一切都準(zhǔn)沒錯；現(xiàn)在她伸出手去擱在了亞歷山德羅的肩上。這是不是表示要停下休息一會兒呢？巴巴心想也許是這樣，于是便停了下來；它把頭轉(zhuǎn)向右邊，朝后面看看是怎么回事。
亞歷山德羅摟著蕾蒙娜，她的頭靠著他的頭，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巴巴能怎么想呢？它調(diào)皮得像個人或小精靈似的，往旁邊一跳，把這對情人分開了。他們倆都哈哈大笑，然后馬兒慢跑起來——亞歷山德羅跟著奔；那可憐的印第安小馬受了感染，也大步慢跑起來，它可是好多天沒這么跑過了。
“那么我的名字就叫麥琪兒了，是嗎？”蕾蒙娜說，“這聲音真好聽，但我更喜歡叫麥吉拉。叫我麥吉拉呼?！?br/>
“很好，”亞歷山德羅答道，“因?yàn)橐郧皬臎]人叫過這個名字。我叫起麥吉拉來也不會費(fèi)勁。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蕾蒙娜這三個字我總是很難說?！?br/>
“因?yàn)槟銘?yīng)該叫我麥吉拉，”蕾蒙娜說。“記住，我再也不叫蕾蒙娜。那也是夫人對我的稱呼——還有親愛的費(fèi)利佩，”她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八粫牢业男旅?。我愿意他永遠(yuǎn)叫我蕾蒙娜。但現(xiàn)在對于這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來說我叫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的麥琪兒！”
他的莊重的聲音；這第三人稱的稱呼，好像他是在別人面前說起她，而不是直接跟她說話似的，簡直是在對上帝坦露心跡，而不是對她說話，而這并沒有使蕾蒙娜有所躊躇，反而使她鎮(zhèn)靜、增添了勇氣?！拔疑韽?qiáng)力壯，我也能干活，亞歷山德羅。你不知道。我們兩個都能干活。我不怕睡在地上；上帝會給我們吃的東西，”她說。
“在這之前，我也是這么想的，我的小姐。那天早上我騎馬往這兒趕的時候，一路上就是這么想的，正像你說的，要是你不怕，我也不怕；至少吃的東西總是有的，我有辦法不讓你受苦；但是，小姐，圣徒們發(fā)怒了。他們不再保佑我們。我父親說過，他們拋棄了我們。那些美國人會把我們?nèi)枷麥?。說不定他們馬上就會朝我們開槍，毒死我們，把我們?nèi)稼s出這個地區(qū)，就像他們對付兔子和地鼠一樣；他們干的事情壞得不能再壞了。與其像我今天這樣，小姐，你難道不是更寧愿去死嗎？”
他說的每句話都堅(jiān)定了蕾蒙娜與他分擔(dān)痛苦的決心?！皝啔v山德羅，”她打斷他的話說，“你們中的許多男人都有妻子，對不對？”
“是的，小姐！”亞歷山德羅不解地答道。
“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他們的妻子是不是拋下了他們，自己逃走了呢？”
“不，小姐！”亞歷山德羅更加糊涂，“她們怎么能這么做呢？”
“她們要留在他們身邊，幫他們掙錢，盡力使他們幸福，是不是？”
“是的，小姐?！眮啔v山德羅開始明白這些問話的用意了。這像是蕾蒙娜慣用的計(jì)策，她用這樣的方法一步步縮小自己的疑問。
“你們的女人是不是很愛她們的丈夫？”
“很愛，小姐?！闭f話停頓了一會兒。現(xiàn)在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亞歷山德羅看不見蕾蒙娜滿臉緋紅，熱血奔涌；她問出最后一個問題時，脖于都變色了?！澳阏J(rèn)為她們中有誰愛她們的丈夫勝過我愛你嗎，亞歷山德羅？”
沒等她說完，亞歷山德羅便又摟住了她。這樣的話還不足以讓一個死人也活過來嗎？幾乎是這樣，但還不足以使亞歷山德羅這樣一種自私的愛復(fù)活。亞歷山德羅沉默不語。
“你知道一個也沒有！”蕾蒙娜熱切地說。
“啊，我受不了啦！”亞歷山德羅叫道，發(fā)瘋似地舉起了雙手。接著，他又把蕾蒙娜拖到自己胸前，氣喘吁吁、語不成聲地說，“我的小姐，你把我?guī)У教焯玫拈T前，可我不敢進(jìn)去。我知道，如果讓你和我們一起過那種不得不過的日予，會要了你的命的。讓我走吧，最最親愛的小姐；讓我走！倒不如你從來沒看見過我?！?br/>
“要是你不來，你知道我將要干什么嗎，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拔乙?dú)自一人從夫人家里逃出去，徒步走到圣巴巴拉，找薩爾別德拉神父，求他送我進(jìn)圣胡安·包蒂斯塔修女院，現(xiàn)在，如果你不帶我走，我也要走這條路！”
“哦，別，別，小姐，我的小姐，你不能那么做！我美麗的小姐進(jìn)修女院！不，不！”亞歷山德羅大為激動地說。
“對，如果你不帶我走，我就要這么做。我準(zhǔn)備明天就動身?！?br/>
她的話讓亞歷山德羅打心眼兒里信服。他知道她會說到做到?！凹词惯M(jìn)修女院，也不會比像野獸似地讓人驅(qū)趕更可怕，小姐；要是你跟了我，就有可能被人驅(qū)趕?！?br/>
“當(dāng)我認(rèn)為你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我根本不覺得修女院有什么可怕。我倒覺得那里使人安靜；我可以做好事，教孩子們念書。但如果我知道你還活著，我就絕對不會安靜，一分鐘也不安靜，亞歷山德羅！不跟你在一起，我寧愿死。哦，亞歷山德羅，帶我走吧！”
亞歷山德羅被說服了?！拔?guī)阕?，我最可愛的小姐，。他勇敢地說——他的聲音里沒有情人的喜悅，嗓音很空泛；“我?guī)阕?。也許圣徒會可憐你，盡管他們拋棄了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們?！?br/>
“你的鄉(xiāng)親就是我的鄉(xiāng)親，我的親親；圣徒絕不拋棄住何沒有將他們拋棄的人。我們的有生之年里你會始終愉快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她莊重而沉默地將頭在他胸前靠了一會兒。好像要把一個誓言記下來?！?br/>
費(fèi)利佩盡可以這樣說：如果曾經(jīng)有個女人像蕾蒙娜愛亞歷山德羅一樣地愛他、那他真是三生有幸了。
蕾蒙娜抬起頭來，心放了下來，溫順地說，“這么說來你愿意帶上你的蕾蒙娜了，亞歷山德羅？”
“我愿意至死帶著你；愿圣母保佑你，我的蕾蒙娜，”亞歷山德羅答道，把她摟在胸前，前額頂著她的前額，但他兩眼含淚，這不是歡樂的淚，他在內(nèi)心里說——就像第一次見到她在柳樹林下、伏倒在溪邊時，他大喜過望脫口而出的那樣——“天哪！我該怎么辦！”
現(xiàn)在要做出一個最好的行動計(jì)劃可不容易。亞歷山德羅想大膽地到夫人家去，求見費(fèi)利佩先生，如果必要的話，就見見夫人。他剛把這個打算說出來，蕾蒙娜就嚇得直打哆嗦?！澳悴涣私夥蛉?，亞歷山德羅，”她叫道，“要不你決不會想出這個主意。這些日子她怪怕人的。她恨得我要死，要是有膽量的話，她準(zhǔn)會殺死我。她假裝聽任我出走；但我相信到最后關(guān)頭她會把我扔進(jìn)院子的井眼里，而決不會讓我跟你走?！?br/>
“我決不會讓她傷害你，”亞歷山德羅說，“費(fèi)利佩先生也不會?！?br/>
“她把費(fèi)利佩先生捏在手心里，好像他是塊橡皮泥似的，”蕾蒙娜答道?！八芙兴环昼娎锂a(chǎn)生一百個念頭，他無可奈何。哦，我看她是妖魔群里的一員，亞歷山德羅！別冒險(xiǎn)走近那屋子；只等屋里的人都睡了，我就到這兒來，我們必須馬上就走?！?br/>
蕾蒙娜的恐怖感戰(zhàn)勝了亞歷山德羅的判斷，他答應(yīng)在他們現(xiàn)在站著的這塊地方等她。她兩次回過身來擁抱他?！芭?，我的亞歷山德羅，答應(yīng)我，站在這兒別動，等我回來，”她說。
“等你來時，我會在這兒的，”他說。
“不會超過兩個小時，”她說，“最多不過三個小時?，F(xiàn)在肯定有九點(diǎn)了?！?br/>
她沒有注意到，亞歷山德羅沒有正面向她保證他不離開這兒。他不愿作這個保證。為了這突如其來的與蕾蒙娜的私奔，他還有許多準(zhǔn)備工作得做。蕾蒙娜思想單純，一心只想著亞歷山德羅、想著愛情，看來她還沒想過這遙遠(yuǎn)的旅途該怎么走。十八天前，亞歷山德羅騎馬去坦墨庫拉時，他還想象自己回來時騎著他飛快、健壯的貝尼托，還給蕾蒙娜帶來安東尼奧那匹無可匹敵的暗褐色小牝馬。僅僅短短十八天前，就在他做著那個美夢時，他抬頭看見安東尼奧騎在小牝馬上，一陣風(fēng)似地朝他而來，那不堪負(fù)重的小馬像蒸汽機(jī)似地喘著粗氣，兩助滴著血，向來疼愛這匹馬的安東尼奧肯定不停地朝那兒狠狠抽打；安東尼奧一看見他，大叫了一聲，飛身下馬，一躍來到他身旁，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訴說情況。亞歷山德羅已記不清他的話，只記得聽完后他咬緊牙關(guān)、摘下貝尼托的籠頭，把自己的頭擱在貝尼托的兩耳之間，跟它喃喃耳語；貝尼托那天一刻也沒有停步，而是一路疾馳，一直跑到坦墨庫拉，在那兒，亞歷山德羅看見了掀去屋頂?shù)姆孔?，滿載的貨車，四處奔跑的人們，大哭小叫的女人、孩子；然后別人領(lǐng)他找到躺在一個小棚子地上的父親，他跳下馬，讓貝尼托跑開，此后就再也沒有見到它。僅僅十八天之前：現(xiàn)在他來到了這兒，柳樹底下——還是這個他第一次見到蕾蒙娜時、第一次停下來的小樹叢；這是個晚上，烏黑的夜晚，蕾蒙娜在這兒，在他的懷抱里；她是他的；她馬上就要回去，然后跟他一起出走——去哪兒！在這茫茫世界里，他沒有一個能讓她安身的家——他從坦墨庫拉騎來的那匹可憐的馬兒，它還有力氣來馱蕾蒙娜嗎？亞歷山德羅沒有把握。他本人就已步行了大半英里，為的是讓馬兒歇歇力，雖然那兒一路上都有好牧場，但馬兒餓得太久，很難迅速恢復(fù)。在他們避難的帕長加谷地，牧草被太陽曬焦了，他們帶去的碩果僅存的幾匹馬受夠了罪，有些已經(jīng)死了。但是亞歷山德羅甚至在接著苗蒙娜的時候，心里還在盤算著一個計(jì)劃，他不敢向她透露。如果蕾蒙娜自己的坐騎巴巴還在畜欄里，亞歷山德羅可以毫不費(fèi)力地把它引出來。他認(rèn)為這不算犯罪。即使算犯罪的話，這也是無論如何不可避免的。小姐總得有匹馬呀，而巴巴一向就是她自用的；從能跑步起就像條狗似地跟著她；事實(shí)上，也只有蕾蒙娜用面包、蜂蜜馴養(yǎng)過它。其他人很難駕馭它；但蕾蒙娜只要揪一縷它那絲綢般的鬃毛就能讓它唯命是從。亞歷山德羅幾乎同樣能駕馭它；因?yàn)樵谶@個夏天，亞歷山德羅每當(dāng)見不著蕾蒙娜的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愛撫、親近她的馬兒，久而久之，巴巴也就喜歡上了他，除了它年輕的女主人外就數(shù)他了。只要巴巴在畜欄里，一切就好辦了。管蒙娜的腳步聲剛一消失，亞歷山德羅就輕捷、穩(wěn)健地跟了上去；他始終沿著高臺地上的洋薊地和羊舍邊緣、在谷底和柳樹底下行走，然后從較遠(yuǎn)的一頭往上折向畜欄。牧人的棚舍里沒有燈光。他們?nèi)妓?。這是好事。亞歷山德羅知道他們睡得多熟；許多晚上亞歷山德羅跟他們睡在一起，他們攤手?jǐn)偰_、一絲不掛地躺在地上，亞歷山德羅一晚上要從他們身上跨過兩次——出來進(jìn)去都不會驚醒他們。但愿巴巴不要嘶鳴。亞歷山德羅靠在畜欄柵欄上，低聲地、幾乎聽不見地吹了聲口哨，馬兒全都擠在青欄的另一頭。聽到這哨聲，馬群里傳出一點(diǎn)輕微的動靜；其中一匹馬轉(zhuǎn)身朝亞歷山德羅邁了一兩步。
“我看那準(zhǔn)是巴巴，”亞歷山德羅心想；他又低低地一聲呼哨。馬兒加快了步子；然后停下來，似乎覺得不太對勁。
“巴巴，”亞歷山德羅低聲吆喝。這馬兒像狗一樣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聽得出亞歷山德羅的聲音；但是這個有靈性的牲畜似乎本能地感到眼下需要悄悄地、謹(jǐn)慎地行動。既然亞歷山德羅輕聲喚它，它，巴巴，也要輕聲地回答他店幾乎悄沒聲兒地嘶了一聲，迅速跑到柵欄達(dá)，鼻子貼著亞歷山德羅的臉，又擦又親，并發(fā)出輕微的嘆息。
“噓！噓！巴巴，”亞歷山德羅輕聲說，就像在對人說話似的。“噓！”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拔去柵欄上面的根木和灌木。馬兒立即就明白了；柵欄稍微低了一點(diǎn)，它就一躍而出，靜靜地站在亞歷山德羅身旁，亞歷山德羅又把根木放回原處，盡管憂慮重重，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胡安·卡準(zhǔn)會奇怪巴巴是怎么從畜欄跑出去的，不覺暗自好笑。
這一切只花了幾分鐘。運(yùn)氣之好超出亞歷山德羅的希望；這下子亞歷山德羅的膽子更大了，他開始動起腦筋：是否能連鞍子一起拿走。馬鞍、挽具、蕾蒙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掛在一個敞開的馬廄的柱子上，這種馬廄在南加利福尼亞隨時可見：地板加屋頂；沒有圍墻，只有四角的支柱撐著屋頂。南加利掉尼亞的馬廄充其量好像是歇夏的大涼亭。亞歷山德羅站在那兒沉思。他越是思忖，越想把鞍予弄來。
“巴巴，只要你知道我對你的期望，你就乖乖地躺在這兒，等我去弄鞍子。但我不敢離開你。來吧，巴巴！”他又摸下山去，巴巴悄悄地跟著他。等他來到高臺地底下時，他一只手托著巴巴的鬃毛，像嬉耍似的，拔腳奔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們就安全地來到了柳樹林，亞歷山德羅那匹可憐的小馬就拴在那里。亞歷山德羅用同樣的套索拴好巴巴，拍拍它的脖子，自己的臉貼著它的鼻子，大聲地說，“好巴巴，乖乖地待在這兒，等小姐來?！卑桶退涣艘宦暋?br/>
“它怎么會不知道小姐的名字呢！我相信它是知道的?！眮啔v山德羅心想，他轉(zhuǎn)身又朝畜欄疾跑而去?，F(xiàn)在他感覺有力氣了——覺得自己好像換了個人。他高興極了，忘記了一切恐怖。跑到畜欄跟前，四周一片寂靜。那些馬都待在原地未動。他趴在地上，從畜欄朝幾桿之外的馬廄爬去。這是他這次歷險(xiǎn)中最危險(xiǎn)的時候；他不時地停下來，一動不動地躺著，幾秒鐘后再爬上幾步。爬到蕾蒙娜平時掛馬鞍的那個角落時，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有時候，碰到夜晚比較暖和，盧易戈就會睡在馬廄地板上。要是今晚他也睡在這兒，那一切就完了。亞歷山德羅在黑暗中摸索著，扶著柱子爬起來，摸鞍于，摸到了，摘下來，眨眼工夫他又趴在了地上，拖著鞍于往口爬。他幾乎沒出一點(diǎn)聲響，連最機(jī)敏的牧羊狗也沒聽見。
“哈，老上尉，這回你可失職了！”亞歷山德羅自言自語，他到底平安地爬到高臺地下面，站了起來，背著鞍子撒腿跑了起來。對一個肌腸轆轆的人來說，這鞍子夠重的，但他不覺得重，滿心的喜悅使他忘記了一切。這下子他的小姐可以舒服地走了。騎著巴巴就像躺在搖籃里一樣。如果必要的話，巴巴還可以馱上他們兩個雨絲毫感覺不到；他那匹可憐的馬兒筋疲力盡地趴在地上，亞歷山德羅跪在它身旁，心想，也許真會到那一步呢？巴巴站在一旁，傲慢、疑惑地俯視著這位奇怪的新伙伴。
亞歷山德羅坐下來等蕾蒙娜，心里在想，“贊美圣徒！這么看來他們不會拋棄我的小姐?！?br/>
他腦子里思緒繁復(fù)。他們應(yīng)該先去哪兒？怎么辦最好？會不會有人來追他們？他們能藏在哪兒？他該在哪兒安一個新家？
他就這么胡思亂想，等著蕾蒙娜來到他的身邊。他必須把每一個計(jì)劃都告訴她。她必須作出決定。第一件事是去圣迭戈，找牧師為他們主婚。到那兒得騎上整整三天；對那匹筋疲力盡的小馬來說得五天。路上他們吃什么呢？哈，亞歷山德羅想起了在哈瑟爾手里的提琴。哈瑟爾先生會給他錢；也許是把琴買下。隨后亞歷山德羅又想起了自己的琴。以前他從沒想到過它。他走的時候，琴放在盒子里，擱在費(fèi)利佩先生房間的一張桌子上。小姐會不會可能想到把它帶來呢？不，當(dāng)然不可能。她會帶什么來呢？亞歷山德羅肯定，她會把一切都想到的。
他就這么坐著盤算、籌劃，時間似乎顯得很長；謝天謝地，盡管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空中卻依然烏云密布，夜色愈濃。“這肯定也是圣徒保佑，給我這樣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想；隨后，這個虔誠、單純的漢子又說，“他們是要保護(hù)我的小姐；他們要讓我來照顧她?！?br/>
蕾蒙娜困難重重地在一條危機(jī)四伏的路上跋涉。她到了她的房間，根據(jù)她的判斷，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算她走運(yùn)，瑪加麗塔牙齒疼得厲害，她母親給她吃了藥性很強(qiáng)的安眠藥，她上床睡覺了。虧得瑪加麗塔被打發(fā)了，要不的話，蕾蒙娜絕對走不了，因?yàn)楝敿欲愃览倜赡瘸鲩T兩個小時了，準(zhǔn)要注意她，弄清楚她在于什么。
蕾蒙娜穿過院子，進(jìn)入房間；她不敢從走廊走，因?yàn)樘爝€不晚，費(fèi)利佩和他母親肯定還在那兒。
她進(jìn)了房間，聽見他們在說話。她關(guān)上一扇窗子，讓他們知道她在房間里。然后她跪在圣母像前，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訴說她將要干什么，祈求圣母保佑她和亞歷山德羅，告訴他們該到哪里去。
“我知道她會保佑我們的！我相信她會的！”蕾蒙娜站起來，喃喃地自言自語。
然后她撲到床上，等夫人和費(fèi)利佩睡覺后再行動。她腦子很苦覺，很清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干的事。兩個多星期前，她眼巴巴地盼著亞歷山德羅的時候，就把一切都想周全了。
早在夏天的時候，亞歷山德羅就給了她兩個大網(wǎng)兜，蕾蒙娜愛如珍寶，這種網(wǎng)兜是用亞麻似的植物纖維織成的，牢固得跟鐵絲一樣，印第安女人們用來背各種各樣的包裹。網(wǎng)眼兒很大，網(wǎng)兜很輕；兩只網(wǎng)兜兩頭扎緊，然后系在一根箍在額頭上的帶子上，這樣背起比較重的東西，比起任何別的辦法相對來講都要省力一點(diǎn)。在想起這兩個網(wǎng)史之前，管蒙娜一直犯愁，不知該怎樣帶走她打定主意要帶的東西——沒有幾樣?xùn)|西，都是必不可少的：一件毛衣，幾條圍巾；新織的圣壇罩布，兩件換洗衣服，這些東西不算多；她看見了夫人替她保存的珠寶，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拿走這些衣物?！拔乙盐夷米叩臇|西老老實(shí)實(shí)告訴薩爾別德拉神父，”她想，“并且問問他我是不是拿得太多了?！彼辉刚J(rèn)為她必須帶走的衣物是莫雷諾夫人出的錢。
還有亞歷山德羅的琴。別的東西她都可以留下，這琴一定得帶上。對亞歷山德羅來說，沒有了琴，生活將會是什么樣子呀！要是他們到洛杉磯去，他還可以靠在舞會上拉琴掙錢呢。蕾蒙娜已經(jīng)想好了幾個他們倆都可以掙錢的辦法。
路上還得有食物。一定得有好的食物；還得有酒讓亞歷山德羅喝。想起他那憔悴的面容，她心如刀絞。“挨餓，”他說他們一直在挨餓。老天哪！挨餓！而她每天都坐在豐盛的餐桌旁，每天看著上好的食物扔去喂狗。
夫人很久才回房間；又過了很久，費(fèi)利佩才傳出深沉、均勻的呼吸聲，蕾蒙娜這才敢肯定他睡著了。最后她壯著膽子溜出房間。外面一片漆黑；午夜已過。
“先拿提琴！”她說；她溜進(jìn)餐室，穿過內(nèi)門潛進(jìn)費(fèi)利佩的房間，拿出琴來，用一條條圍巾把它裹起來，和她的衣服一起放進(jìn)網(wǎng)兜里。然后她背著網(wǎng)兜溜出去，她幾乎帶點(diǎn)兒得意地自言自語道：“我真像個印第安女人了，”她穿過院子，拐過房子的東南角，走過花園，跑到柳樹林，把網(wǎng)兜放下，又折回去拿第二樣?xùn)|西。
這回有了點(diǎn)難度。她下決心要拿酒、面包和冷肉。她拿不定主意，該從哪兒下手像拿自己的東西一樣去拿老瑪達(dá)掌管著的這些東西，她也不敢點(diǎn)燈。她到廚房和食品儲存室跑了幾趟，這才把東西拿全了。幸運(yùn)得很，酒就放在餐室里——滿滿兩瓶；還有牛奶，她把牛奶倒進(jìn)一只掛在走廊墻上的牛皮袋里。
現(xiàn)在萬事俱備。她從窗子探出身去，傾聽費(fèi)利佩的呼吸聲?！拔以趺茨芨桓娑鴦e呢？”她說，“怎么能這樣呢？”她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
“親愛的費(fèi)利佩！親愛的費(fèi)利佩！他總是對我這么好！他為我盡了一切力。我真希望我有膽量去吻吻他。我要給他留張條子?！?br/>
她拿了鉛筆和紙，拿了一只小燭臺——在房間對面都難看見燭光——又一次溜進(jìn)餐室，在門背后跪下來，點(diǎn)亮蠟燭，寫道：
“親愛的費(fèi)利佩：亞歷山德羅來了，我今天晚上就
跟他走。如果你能辦到的話，不要讓人來找我們。我
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我希望能去薩爾別德拉神父那
里，我永遠(yuǎn)愛你。謝謝你的一切好意，親愛的費(fèi)利佩。
蕾蒙娜”
條子很快使寫好了。她吹熄蠟燭，悄悄折回房間?，F(xiàn)在費(fèi)利佩的床移近了屋子的墻邊。她從窗子里一伸手便能夠到床腳。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把小條子放到被子上，正落在費(fèi)利佩的腳邊。就怕早晨費(fèi)利佩還沒醒時，夫人出門先看見這條子；但這風(fēng)險(xiǎn)蕾蒙娜是非冒不可了。
“別了，親愛的費(fèi)利佩！”她離開窗子，在心底里悄悄地說。
這一耽擱可害苦了她。值夜的上尉從它在院子上方的窩里一半兒聽見、一半兒嗅出了某種奇怪的聲息。蕾蒙娜出來時，它短促地吠了一聲，奔過來。
“圣母呀，前功盡棄了！”蕾蒙娜心想；但她隨即蹲了下來，迅速打開網(wǎng)兜，上尉朝她撲來，她給它一塊肉，撫摸著它。它吃著肉，搖著尾巴，高興得忘乎所以，這時她拾起包裹，仍然撫摸著它，說，“來吧，上尉！”這是她最后的機(jī)會。要是它再叫，準(zhǔn)會有人被吵醒；要是它悄悄地在她身邊走，她就可能逃跑。她小心翼翼地邁出第一步時，嚇得頭上冷汗直冒。狗跟上來了。她加快腳步。她跑到柳樹林，停下腳步，心里在權(quán)衡：是給它一大塊肉，乘它吃肉時自己拔腳跑走呢，還是讓它悄悄地跟著走。她決定采用后面一個辦法；她拎起另一個網(wǎng)兜，繼續(xù)走路?，F(xiàn)在她安全了。她轉(zhuǎn)身回顧那房子；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她幾乎看不清房子的輪廓。一陣感情的巨浪掠過她的心頭。這是她記憶中唯一的家。她在那里經(jīng)歷了一切甜酸苦辣，——費(fèi)利佩，薩爾別德拉神父，仆人們，鳥兒，花園，親愛的小教堂！現(xiàn)在還有誰會給小教堂里插上鮮花和蕨子呢！費(fèi)利佩跪在圣壇前該會怎樣思念她呀！十四年來她跪在他身旁作禱告。還有夫人——狠心、冷酷的夫人！只有她會高興。其他人都會難過?！拔易吡?，他們都會難過——除了夫人！我真希望能踉大家告別，也讓他們?yōu)槲宜蛣e，祝愿我們大家走運(yùn)！”這個可愛、溫柔的姑娘想著想著，喟然一聲長嘆，轉(zhuǎn)過身來，在她選定的小路上朝前走去。
她彎腰拍拍上尉的腦袋?！澳阍父易邌幔衔?？”她說；上尉高興地跳了起來，短促地尖叫了兩三聲，以示歡快?！昂蒙衔?，來吧！牧場里有的是狗，他們不會記掛它的，”她想，“只要能有上尉在身邊，它總會像是從家里帶出來的東西。”
亞歷山德羅第一眼看見蕾蒙娜的身影在朦朧夜色中隱約閃現(xiàn)，慢慢走近時，他還沒認(rèn)出上尉來，看見那玩意兒，他很擔(dān)心。這奇怪的東西是什么呢，在這樣的夜晚，在這荒僻的草地上？他匆忙將馬遠(yuǎn)遠(yuǎn)地牽進(jìn)樹叢里，自己則藏在一棵樹的后面，凝神注視。不一會兒，他認(rèn)出那是上尉，在那個彎腰曲背、步履緩慢的人影兒旁跳躍著。然而那人影兒準(zhǔn)是個被沉重的負(fù)擔(dān)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印第安女人?？墒牵粋€印第安女人怎么會有像上尉這樣高貴的柯利狗呢？亞歷山德羅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緊跟著他看見那人影兒停了下來——把一部分包袱放了下來。
“亞歷山德羅！”傳來一聲甜蜜的、低聲的呼喚。
他像頭鹿似的跳了起來，叫道，“我的小姐！我的小姐！難道是你？怎能想象你背著這么重的包裹！”
蕾蒙娜哈哈大笑?！澳阃?，不是你告訴我印第安女人是怎樣用網(wǎng)史把這么重的東西背在背上的嗎？那時我可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用上這個辦法。不過，亞歷山德羅，我的額頭可真疼。但不是重量，是讓帶子給勒的。我再也背不動了！”
“啊，你沒有戴頭罩，”亞歷山德羅答道，他把兩只網(wǎng)兜扔到自己肩上，就像是兩片羽毛似的。這時他摸到了琴盒。
“是小提琴嗎？”他叫道?！拔业奶焓梗阍谀膬耗玫降?？”
“費(fèi)利佩房間的桌子上，”她答道?！拔抑滥銓幵竸e的什么都不要，這琴卻是少不了的。我?guī)砗苌贃|西，亞歷山德羅；我拿的時候幾乎沒有份量；可是背在身上卻很重。我們可憐的馬兒累壞了，這東西它能馱得動嗎？你和我可以步行。瞧，亞歷山德羅，這是上尉。它醒了，我只好帶上它，讓它安靜。能讓它跟我們走嗎？”
上尉跳了起來，前爪放在亞歷山德羅的胸脯上，舔著他的臉，汪汪地叫，極盡狗之能事，表示歡迎和它的感情。
亞歷山德羅大聲笑了起來。蕾蒙娜難得聽他這么笑過，最多不過兩三口，這使她吃驚?！澳阈κ裁?，亞歷山德羅？”她說。
“想想我要讓你看的東西，我的小姐，”他說?！扒七@兒；”他轉(zhuǎn)身朝柳樹林走去，輕輕地吹了兩三聲口哨，聽到第一聲口哨，巴巴就篤篤地跑出樹叢，直到套索將它拉住，它一看見蕾蒙娜，便高興得又是噴鼻息、又是嘶鳴。
蕾蒙娜潸然淚下。這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你不高興嗎，小姐？”亞歷山德羅吃驚地問道，“這是不是你自己的馬呀？要是你不愿帶上它，我就把它送回去。如果我們慢慢地走，我的小馬馱得動你。但我以為這會使你和巴巴都高興的?！?br/>
“哦，是的！是的！”蕾蒙娜頭擱在巴巴的脖子上，哭泣著說?！斑@真是個奇跡——奇跡。它怎么回來的？而且還有鞍子！”她剛剛發(fā)現(xiàn)鞍予，不由得叫了起來?！皝啔v山德羅，”她敬畏地低聲道，“是圣徒把它送來的嗎？是你在這兒發(fā)現(xiàn)它的？’看起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以蕾蒙娜的信念而言，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想是圣徒幫助我把它帶來的，”亞歷山德羅認(rèn)真地答道，“否則我不會這么容易得手。我只不過在柵欄達(dá)上叫它，它就來到我跟前，照我的吩咐越過橫木，就像上尉一樣敏捷。它是你的，小姐。帶走它不會有什么壞處吧？”
“哦，不會！”蕾蒙娜答道?！八任宜械臇|西都更屬于我；因?yàn)楫?dāng)它剛能站起來的時候，費(fèi)利佩就把它送給了我；那時它出生才兩天；我天天親自喂養(yǎng)它，直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它五歲了。親愛的巴巴，我們永不分開，永不！，她兩手捧著它的頭，愛撫地把臉頰貼著它。
亞歷山德羅在忙活著，把兩只網(wǎng)兜分別系在鞍子兩邊?！鞍桶陀肋h(yuǎn)不會知道它馱著東西；這同憲并沒有我的小姐所想的那么重，‘他說。“只是因?yàn)樗念~頭上沒有東西保護(hù)，帶子勒痛了她的皮膚，她才覺得分量不輕?！?br/>
亞歷山德羅飛快地拾援著。他的手在哆嗦。“我們一定要盡快收拾，最親愛的小姐，”他說，“時間不多了。然后我們休息一下。天亮前我們要找到一個整個白天都能安全躲藏的地方。我們只有在晚上趕路，否則他們會追到我們?！?br/>
“他們不會追的，”蕾蒙娜說?！安粫形ｋU(xiǎn)。夫人說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管！”她狠狠地重復(fù)道?！八屬M(fèi)利佩也這么說過。費(fèi)利佩要幫助我們。他愿意你留在我們這里；但他所能得到的只是，她將‘什么也不’管！但他們不會來追我們。他們希望再也不要聽到我的消息。我是說，夫人希望再也不要聽到我的消息。費(fèi)利佩會難過的。費(fèi)利佩是個好人，亞歷山德羅。”
現(xiàn)在他們?nèi)紲?zhǔn)備好了——蕾蒙娜騎上了巴巴，兩只裝東西的網(wǎng)兜掛在馬鞍兩邊。亞歷山德羅牽著他疲憊的小馬步行。對于一個就要結(jié)婚的人來說，這樣兒太寒酸了，但蕾蒙娜的心里充滿歡樂。
“我不知道為什么，亞歷山德羅，”她說，“我本來以為我會害怕的，可我一點(diǎn)兒也不怕——一點(diǎn)兒也不；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怕，亞歷山德羅，”她加強(qiáng)語氣重復(fù)說?！笆遣皇怯悬c(diǎn)兒怪呀？”
“是的，小姐，”他莊重地回答說，他挨近她走著，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笆瞧婀?。我害怕——為你害怕，我的小姐！但事已如此，我們不能回頭；也許圣徒會幫助你，讓我來照顧你。他們肯定愛你，小姐；但他們不愛我，也不愛我的鄉(xiāng)親。”
“你難道永遠(yuǎn)不叫我的名字嗎？”蕾蒙娜問道。“我恨你叫我小姐。夫人每次生氣的時候總是這么叫我。”
“我再也不叫你小姐了！”亞歷山德羅叫道?！笆ネ浇刮矣媚桥说脑拋砀阏f話”
“你就不能叫我蕾蒙娜？”她問道。
亞歷山德羅遲疑不決。他說不出為什么蕾蒙娜這三個字他似乎很難說出口。
“你不是說你想到我時總會想到另一個名字，那叫什么來著？”她繼續(xù)道。“那個印第安人的名字——那個野鴿子的名字？”
“麥琪兒，”他說?！澳莻€晚上你吻了我之后，我整整一個晚上注視著你，兩只野鴿子在黑暗中相互應(yīng)和，就打那時候起，我想到你就當(dāng)你是麥琪兒；當(dāng)時我對我自己說，我的愛人就像那樣，像那鴿子：鴿子的聲音像她一樣低，比世界上任何聲音都要美，鴿子對配偶永遠(yuǎn)是忠實(shí)的——他停了下來。
“就像我對你一樣，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從馬上彎下腰來，把手?jǐn)R在亞歷山德羅的肩上。
巴巴停下腳步。以前它從女主人最微小的動作中就能知道她要于什么；可現(xiàn)在情況變了，它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蕾蒙娜騎著它的時候，從來沒人這么近地挨著它走，摸著它的肩膀，手?jǐn)R在它的鬃毛里。要不是亞歷山德羅，換了其他任何人，即便是現(xiàn)在，它也不能容許。但是，既然蕾蒙娜平安無事，那一切都準(zhǔn)沒錯；現(xiàn)在她伸出手去擱在了亞歷山德羅的肩上。這是不是表示要停下休息一會兒呢？巴巴心想也許是這樣，于是便停了下來；它把頭轉(zhuǎn)向右邊，朝后面看看是怎么回事。
亞歷山德羅摟著蕾蒙娜，她的頭靠著他的頭，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巴巴能怎么想呢？它調(diào)皮得像個人或小精靈似的，往旁邊一跳，把這對情人分開了。他們倆都哈哈大笑，然后馬兒慢跑起來——亞歷山德羅跟著奔；那可憐的印第安小馬受了感染，也大步慢跑起來，它可是好多天沒這么跑過了。
“那么我的名字就叫麥琪兒了，是嗎？”蕾蒙娜說，“這聲音真好聽，但我更喜歡叫麥吉拉。叫我麥吉拉呼?！?br/>
“很好，”亞歷山德羅答道，“因?yàn)橐郧皬臎]人叫過這個名字。我叫起麥吉拉來也不會費(fèi)勁。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蕾蒙娜這三個字我總是很難說?！?br/>
“因?yàn)槟銘?yīng)該叫我麥吉拉，”蕾蒙娜說。“記住，我再也不叫蕾蒙娜。那也是夫人對我的稱呼——還有親愛的費(fèi)利佩，”她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八粫牢业男旅?。我愿意他永遠(yuǎn)叫我蕾蒙娜。但現(xiàn)在對于這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來說我叫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的麥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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