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學校里演白雪公主時，是個生蕁麻疹的白雪公主。她在班級的夜間舞會上的選美競賽中名列第二時，也是個生蕁麻疹的亞軍。她第一次跟哈佛大學學生菲立普深交時，得了蕁麻疹。她的父母對她十分鐘愛，比如讓她買稱心的羊毛衫和注目的手鐲，以便參加青年人的競爭，或是在她初到紐約時為她支付房租。他們不斷寄支票給她。她第三次跟有婦之夫交往又得了蕁麻疹，她擔心以后會老是這樣。她告訴母親，母親覺得有些不對頭，于是寄給她一張二十五元的支票，讓她去買些治療的東西。她一緊張就發(fā)蕁麻疹，弄得她父母幾乎是把她泡在爐甘石溶液里。
她開始學打字和速記時，就覺得皮下奇癢，接著就象蟲叮斑一樣擴散到全身，幾天后再消退；她由于得了這種病，感到很窘。她不喜歡先拖拖拉拉，然后又拼命地趕。她不想對自己要求過高。只要能把工作干好，當個女秘書也不錯。她不愿當個職業(yè)婦女，不愿意象精力充沛、高度緊張、狼吞虎咽的編輯主任，以及眼睛不斷抽動的節(jié)目編導那樣——她們愿意干那是她們的事。喬安娜可不想重患蕁麻疹。
三歲的孩子挺煩人。他倆經(jīng)常精疲力盡。有一次睡覺時，特德看到她身上的蕁麻疹，問道：“那是什么？”“沒什么，大概是吃多了水果?！?br/>
網(wǎng)球看來倒是一劑靈藥。打過幾個小時網(wǎng)球，癥狀就消失了。過了幾個星期，她完全被網(wǎng)球迷住了。她父母在她中學時代就讓她學網(wǎng)球，就象早先讓她學鋼琴和跳舞一樣。在大學里，她定期打網(wǎng)球，每次把球打回去都叫對手驚奇。到紐約以后就難得打了，只是在認識特德之前在旅游地偶爾打過幾回。她跟特德從來沒有一起打過。特德愛騎自行車，有時上附近一個學校運動場跟附近的孩子們打籃球，回到家的時候經(jīng)常是一邊淌著汗、喘著氣，一邊緬懷著當年在勃朗區(qū)年輕力壯的好日子。愛米說她也能打幾下網(wǎng)球，她和喬安娜買了網(wǎng)球場入場券，于是喬安娜在中央公園重新打起球來了。最初，她們湊幼兒園上課時間每周打一次，接著增加到兩次，然后喬安娜報名參加了每周第三天的網(wǎng)球課。如果打得好，她就洋洋得意，打得不好，就垂頭喪氣；不論上哪兒去，她都在細細回顧自己的動作，晚上入睡前也還是在品評比賽中的得失。她開始收看電視中的比賽，水平也提高了，經(jīng)常以懸殊的比分擊敗愛米。整個春天她一直在打網(wǎng)球。
由于經(jīng)濟支絀，公司要求特德減薪百分之十并且只休假一星期。喬安娜堅持說，如果炎暑期間每天帶比里上門可羅雀的游戲場去，她的頭腦都會給烤焦的。特德表示諒解，他們商定出錢讓比里去參加幼兒園里的一個夏季游戲團。他倆準備在八月間到鄉(xiāng)下去簡樸地過上一星期，但是喬安娜得停止上網(wǎng)球課，省下費用來。不過她還是照常打球，因為比里早上都不在家。她和愛米跟另外兩個在幼兒園里結(jié)識的女人每天進行雙打。她給曬黑了，穿著白的網(wǎng)球衫，戴著發(fā)帶把頭發(fā)攏得整整齊齊，腳上穿著帶絨球的襪子，手提著阿迪達斯網(wǎng)球拍袋。至少從外表看來，她現(xiàn)在干的不論什么事，都非常得心應(yīng)手。
男人們請她去打網(wǎng)球。這么漂亮的姑娘，球也打得不錯，當然有人愿意在網(wǎng)球上降格以求，以便豐富社交生活。她受到自己那些流轉(zhuǎn)不已的幻想的誘惑：她想跟漂亮的路易斯或埃里克或卡爾好好打上一局，然后帶著閃爍的汗珠跟他們一起回去，親熱一番并且縱談網(wǎng)球。
她覺得八月間的一星期休假長得沒有盡頭。特德想談?wù)剺I(yè)務(wù)以及公司和自己能否把職位保持到年終。她明白特德目前的處境很困難，但是對他來說也是如此。為什么他們不能多談?wù)勊氖履兀吭撛鯓忧擅畹卣務(wù)摷毼⒛┕?jié)呢？她日常得處理的無數(shù)瑣事把她拖垮了。特德會以為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瑣事。
漢普頓灣是中產(chǎn)階級的旅游地，在宣傳小冊子上講得挺不壞，他們租了一套經(jīng)濟實惠的公寓，卻發(fā)現(xiàn)這兒實際上充斥著小船、漁場和蚊子。比里不適應(yīng)這個盡是些大孩子的新環(huán)境，老是象蟲子一樣繞著喬安娜的腿打轉(zhuǎn)。
“去玩呀，比里！你沒有東西玩嗎？”
“我沒法決定。”
決定？她感到奇怪——三歲的孩子會用“決定”這個詞嗎？他那么聰明，那么漂亮，又那么叫人頭疼。
“那就游泳去吧?！?br/>
“天哪，喬安娜。他哪會游泳呀？”
“那你跟他游泳去。我要休息。我不能休息一會兒嗎？”
父子倆到池子里去戲水了，她發(fā)誓再也不為他們?nèi)ザ燃伲僖膊簧蠜]有網(wǎng)球的地方去了。
特德找到了球場。當?shù)匾粋€網(wǎng)球俱樂部在周末以外的時間里按小時把場地租給外地來的人，甚至還有個代領(lǐng)孩子的人。喬安娜不是答應(yīng)過跟他打球的嗎？她帶著球拍，特德可以借一個。在城里，他在人前說自己是被網(wǎng)球奪去了妻子的鰥夫，現(xiàn)在正值假期，她總能陪他打上一小時了吧？
她覺得這一小時就象這一星期一樣長得沒有盡頭。特德這輩子只打過幾次網(wǎng)球。他在網(wǎng)球場上就象頭野熊。他倆的邊上有一局混合雙打，是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特德的球老是飛過去打斷他們的比賽，他老是忘記不應(yīng)該在他們身后走過去檢球，他把球還給他們的動作也很遲鈍，比里又從看管他的那個十幾歲的姑娘身邊逃開，瞪著黑眼睛透過她身后的籬笆朝里張望，哀叫著討蘋果汁喝，給了他，他又要另一個牌子的。喬安娜把比里攆回看管人身邊去，特德把一只球打到籬笆外邊去了，卻拿隔壁場地上的一個球打了起來。喬安娜覺得丟臉極了。他這樣的人只在離家不遠的學校場地上打過球，一點沒有教養(yǎng)。
第二天是他們假期的最后一天，總算熬到了這個日子，她把特德和比里撇在游泳池里，獨自到海灘去。她坐在碼頭上，望著油膩膩的水。他們知道她走開了嗎？他們會著急嗎？她可不著急。她能在那兒坐上幾個小時，一點兒也不想到他們。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愛米，星期一早上打球去；已經(jīng)損失了一個星期啦。特德打得那么糟，大概把她的水平也拉下來了。天氣熱得很。這是最糟的一次休假，最糟的一段時間。岸邊有供游客使用的劃子。她找到一條干的船，推船離了岸。她先用槳劃了一陣子，就把槳收回來了，讓船隨波逐流。汽艇開過，她的船就會跟著顛簸。她只是為了讓船順著水勢才劃幾下，大部分時問只是漂蕩。最好的光陰是哪一段時間呢？中學時代嗎？有一次馬蒂羅素請她出去玩而后請維基科爾時，科爾臉紅了。她當時知道自已是楚楚動人的。而今他們在哪兒呢？會不會科爾也在什么地方的船上漂蕩，并且在想喬安娜怎么樣。大學時代有些日子也不壞。在紐約的第一年最叫人興奮，以后時好時壞，但是整個這一段時閩，或者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比現(xiàn)在強?，F(xiàn)在生活真無聊，偶爾不感到無聊也只足因為她要和比里廝斗，受到壓力，甚至于這種廝斗也叫人感到無聊了，特德也叫人感到無聊，假期照理應(yīng)該是無聊生活中的一個間歇，可它也叫人感到無聊。她可以從船邊翻下水去，這總比把頭伸進烤箱強些。那不是這種大熱天干的事。她的父母會痛哭流涕，出錢辦最體面的喪事。比里也可以從此不挨她罵了。特德能夠相當好地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不到兩年就會再次結(jié)婚，娶個勃朗區(qū)的胖女人，她會給他做飯，讓他吃得象他父親一樣胖。
她劃回碼頭時，看到他們父子倆站在水邊——她家的兩個男人。他們拿繩子系著一只牛奶瓶，里面放了面包，用來捉小魚。他們沒注意到她走開了。
“我今天上J華爾特那兒去了?！?br/>
“是嗎？”
“找?guī)讉€人，打聽打聽?！?br/>
“怎么樣？”
“沒啥可干?！?br/>
“當然羅，現(xiàn)在市面蕭條。我不是減薪了嗎？”
“他們說會給我留心的?！?br/>
“喬安娜！”
“我想去問問。打聽一下又沒損害你半根毫毛?！?br/>
“噢，你既然要談這個問題，那么我們干脆講講清楚。你離職的時候掙多少？一百七十五元一星期吧？我們假定你還能掙那么多，你又能給家里多少呢？算它一百三十吧。雇個管家得多少錢？”
“一百”
“還得碰運氣才能雇到。這樣算你掙了三十元。中飯每星期十二元，乘公共汽車五元，零食三元，一共二十元。總的說來，你去工作的話，家里收入多了十元?？墒且习嗑偷枚噘I不少衣服，一個月買一件毛衣、一條裙子，我們就虧空啦?！?br/>
“別算經(jīng)濟賬啦”
“不算不行。你去工作，我們負擔不起?！?br/>
“我有我的需要?！?br/>
“比里需要一個安定的家。算了，喬安娜，再過幾年，不就行了嗎？你要把他的生活都搞得亂七八糟嗎？”
在其他場合，特德比別的文夫還要遷就。他帶比里上公園，有時也做飯，那是他單身漢時期學會的快餐式烹調(diào)。他顧家的程度超過他的父親和父親那一代人。可是在喬安娜去工作這一重大問題上，他是頑固不化的。
她會在各種情況下提起這件事，但是特德的態(tài)度從未有過改變。
“我們干脆定下來，再生個孩子算了！”
“我想睡覺了。你請便好了，我不插手?！?br/>
她的時間全花在家務(wù)工作上，買東西，做飯，買衣服，把比里帶到東帶到西。她打網(wǎng)球。時間過得很慢——但還是在過去。她現(xiàn)在三十二歲，孩子快滿四歲了。她最喜歡比里的時候是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入睡的時候，因為她不用為了涂錯了花生醬之類的小事跟他糾纏不休。
她翻閱雜志尋找文章來為她的想法辯護。她并不反常。旁的母親，至少其中幾個，跟她的想法相問。作為母親呆在家里不是好受的。對這種窮極無聊的生活，她有權(quán)利生氣，這不限于她一個人。她、苔爾瑪，還有愛米，雖然生活在紐約城里，實際上卻是鄉(xiāng)下人，她們每天在游戲場周圍守著，等待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
特德知道她煩躁不安。但他認為自己幫著料理一些家務(wù)，就是同舟共濟了。他跟旁的男人談起這件事?！睹恐苄侣劇返耐其N員馬甫告訴他，自己的家庭關(guān)系不穩(wěn)定，而且據(jù)他所知人人都是如此，他們準備搬到郊區(qū)去從頭開始。特德的上級廣告經(jīng)理杰姆奧康納已經(jīng)結(jié)婚二十五年了，他在水冷器邊吐露了真言，說：“女人終究是女人?！彼f話時象個受人敬重的長者，嘴里卻有中午喝的威士忌的酒味。特德不大跟喬安娜爭論，與其說關(guān)系緊張，不如說是關(guān)系冷淡。喬安娜有時會生氣，有時累得沒興致，特德也是這樣。別人處理得也不見得好些。有一次他在吃中飯的時候碰到牙科醫(yī)師查理，這是他們第一回單獨交談，而且沒談到孩子?！皢贪材群臀抑g的關(guān)系馬馬虎虎過得去……”查理會意地點點頭。牙科醫(yī)師——可是正派的公民。他對特德漏了真情，說他跟他那個牙科護士發(fā)生暖昧關(guān)系已經(jīng)兩年了。
盡管如此，特德還堅信他們的婚姻挺不錯。可能是他不好，才使喬安娜疏遠了。他一直忙于業(yè)務(wù)，對家事不夠關(guān)心。喬安娜還相當漂亮。應(yīng)當再生個孩子，這樣會更親近些，生比里的時候就是如此。不應(yīng)該等待。應(yīng)該有四個人：特德、喬安娜、比里和另一個漂亮的小東西。這樣就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庭，可以騎摩托車在城里兜風，就象廣告畫里一樣。開頭幾年會比較艱難，但是慢慢會好起來，而且他們已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一次，那就更會好起來。要是能順利處理得好，幾年后孩子大了，他們就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他的美麗的妻子，美麗的孩子。為了日子越過越好，創(chuàng)造出盡善盡美的世界，形成一個以他這個丈夫和父親為中心的新天地；為了彌補他早年因其貌不揚而深藏不露的苦悶，彌補他父母以往對他的抱怨，彌補他自己為探索出路而虛度的歲月，為了這一切，他必須做出非同凡響的成績來；這個成績，就是他所憧憬的那個美麗的小小帝國，那個他在自我陶醉之中建造的空中樓閣。
“我要用畫著查理勃朗的臺布?！?br/>
“好的，比里。”
“我要芹姆戴的那種帽子。大家都戴小丑帽，我卻戴王冠?！?br/>
“行?！?br/>
“寫下來，不然你要忘記的，媽?！?br/>
“我是在寫。查理勃朗臺布，帽子?！?br/>
“我戴王冠?！?br/>
“已經(jīng)寫啦?？吹竭@個字母K嗎？那就是代表王冠?！?br/>
“能給我買個蛋糕嗎？”
“當然可以。寫在清單上啦?！?br/>
“J在哪兒？”
“這是蛋糕。蛋糕是C開始的?！?br/>
“我要一只米老鼠蛋糕?！?br/>
“不知道巴斯金—羅賓斯店有沒有米老鼠蛋糕?！?br/>
“媽，求求你。我愛米老鼠。我就是歡喜它?！?br/>
“我去瞧瞧巴斯金—羅賓斯賣不賣米老鼠蛋糕。他們不賣，我們就上卡佛爾店去，要是他們也不賣，給你買個唐老鴨行不行？”
“唐老鴨也行。不過我歡喜米老鼠?！?br/>
“我知道啦?！?br/>
“我快四歲了，媽。我現(xiàn)在是個大孩子了，對嗎？”
十個四歲的孩子輪流在彼此家里演出，這次輪到訪問比里了。幼兒園里他們同在一班，生日也都相近，他們過生日時請比里去玩，現(xiàn)在比里過生日，他們也來祝賀他。喬安娜和比里一起擬定菜單。他說：他過生日請客要安排得“好得不能再好”，就是說要有烘餡餅、汽水和冰淇淋蛋糕。他們在附近的卡佛爾店里找到了米老鼠蛋糕，她買了許多小籃子裝兒童糖果，以前她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在長虹飯店組織過一次盛大的宴會，招待一百位經(jīng)理、董事和他們的夫人。她買了適用于請客的東西。她買了一套萬能工具的玩具，作為爸爸媽媽送給孩子比里的禮物，買了成套的有查理勃朗畫像的紙盤和桌布。在四月里的一個星期天，她跟特德把一切都擦洗干凈后，這一伙小鬼頭來了，把家里鬧了個天翻地覆，小米尼亞隆森對巧克力過敏，但是又不說，吃了以后當場渾身發(fā)出疹子，喬安娜克萊默呆在她身邊也發(fā)起蕁麻疹來。
“特德，現(xiàn)在不是玩翻斗卡車的時候，我們得打掃?！?br/>
“我不過瞧一眼。別那么緊張，別高聲叫嚷?！?br/>
“現(xiàn)在是晚上十一點啦。我想睡覺?！?br/>
“我來做善后工作就是。”
“不，不要。我不歡喜你干的活兒?！?br/>
“幸虧我不是清潔女工?！?br/>
“清潔女工是我，所以不勞你干?！?br/>
“喬安娜，往好處想想。今天請客安排得多出色?！?br/>
“當然啦，我都快累死了?！?br/>
“你聽我……”
“你以為變個戲法，一切就會準備就緒嗎？這些好看的小籃子和討厭的查理勃朗臺布是打哪兒來的，為了這次見鬼的請客，我忙了三天工夫?！?br/>
“比里玩得真高興?！?br/>
“我知道。他買到了米老鼠蛋糕?！?br/>
“喬安娜……”
“我為孩子安排吃喝游戲，安排得棒極了，我只配給他們安排吃喝游戲。這就是我的工作?！?br/>
“睡吧。”
“行，亂七八糟的房間到明天再收拾好了，反正有我在家干。”
他們不吭聲地睡著了。夜里她起了床，走進比里的房間，比里跟一頭玩具熊、一條狗、一只洋娃娃一起睡覺，他稱這些東西為他的“人”。地上扔著當天的戰(zhàn)利品，萬能工具、多米諾骨牌、玩具卡車和木球，都是隨著勝利地迎來四歲而得到的。她想喊醒他，對他說：比里，比里，你別滿四歲，還是做一歲的孩子吧，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跟你玩，跟你笑，我再也不對你叫嚷，我們倆也不會老是爭執(zhí)不休，我會抱你，吻你，愛撫你；兩歲也不會那么可怕，我會當一個好媽媽；三歲會過得很好；到了四歲，你就成了我的小小的男子漢了，你在街上握著我的手，我們一邊走，一邊什么都談，我不會成為完人，我不可能是完人，但我也不會刻薄的，比里，不會刻薄的，我要更關(guān)心你，更愛你，我們的生活會充滿了樂趣——如果我們能夠重新開始，我當真愿意一試，比里。但是，她卻離開了比里的房間，走進了廚房，為的是怕自己的哭聲驚醒了孩子。
她開始給自己記分。每當她跟比里生氣或失去耐心，她都記上一筆；她一天到晚在家照看一個四歲的孩子難免不生氣。不過這證明她不好，她對孩子的影響也不好；進一步也可以說孩子對她的影響也不好。她開始也給特德記分。每當他做了有傷體面的事，例如把襯衫扔在椅子上等等，這就證明他是個布朗克斯區(qū)的粗人。要是他談他的工作，嘮叨個沒完，就是重男輕女的家伙。不論他怎么想幫忙，每件事還都得由她于。還有家務(wù)——這些事沒法記分，什么事都得她這位花生醬主婦去干。家里的雜務(wù)事，每天上街買東西，手紙用完了換卷新的——這種事每干一件她都覺得是一種委屈。還有那些互相宴請，下次輪到他們了，也得由她安排：擬定菜單，買食品，烹調(diào)——特德只管斟酒，好家伙；比里晚上一醒過來吵著要果汁喝，而特德只顧酣睡，一切全由她包了。一種壓力，要捱過每一天都得承受巨大的壓力，這一回蕁麻疹的癥狀沒消退，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搔抓患處直到出血。
除此以外，特德還在鼓吹他的那套看法。他說對生第一個孩子他盡力不夠。回想起來真叫人啼笑皆非。他知道了當母親不容易，所以現(xiàn)在愿意更多出些力。上一回分娩并不顧利，現(xiàn)在生過了孩子，彼此能協(xié)調(diào)得更好。
“比里出生的時候，我抱著你，給你打氣，記得嗎？”
“真的？”
“當然羅！我抱著你，你在使勁按壓。”
“真有這事？我記不清你當時是不是在場?！?br/>
他并不氣餒。
“喬安娜，我們很會生孩子?！?br/>
“是呀，你是個好爸爸，特德。”
這一點她相信。特德對待比里挺不錯。可是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再生個孩子嗎？虧他想得出來。一切都壓在她肩上。她身上又癢了。
起初她想留個條子給他。這樣她有時間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得有條理些。她甚至問自己：應(yīng)該手寫以示親切呢，還是用打字機？打字可以清楚些，但是太缺乏個人感情了。接著她又想到出走以后寄一封沒有回信地址的短信。最后，她拿定主意，認為夫妻一場至少也應(yīng)該和他面談一次，作一次短暫的問答式的談話。
比里和他的“人”睡著了。喬安娜和特德正準備收拾盤子和漢堡包，那是他們一年里第三十回吃漢堡包。
“特德，我要離開你了。”
“什么？”
“我在這兒快悶死了?！?br/>
“你快怎么了？”
“我剛才說過了，我打算離開你?！?br/>
“我不明白?！?br/>
“我想你大概是不明白。我重說一遍。特德，我打算離開你。聽懂了嗎？”
“這是開玩笑吧？”
“哈，哈。”
“喬安娜？”
“我們的婚姻結(jié)束了。”
“我不相信?！?br/>
“你就努力想法子相信吧！”
“前不久我們還在談?wù)撋诙€孩子吶?！?br/>
“那是你在談?！?br/>
“喬安娜，我們的確碰到過一些問題。但是人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嘛?！?br/>
“別人的事跟我無關(guān)?！?br/>
“我們連爭執(zhí)都不多?！?br/>
“我們之間沒有共同點，一點兒都沒有。除了賬單、宴會和少量的夫婦生活以外，再沒有共同之處。”
“我不明白?！?br/>
“你不用明白?！?br/>
“這是什么意思？天哪，我什么地方做錯了事呢?！?br/>
“女人必須獨立自主。”
“我同意。那又怎么樣呢？”
“我快悶死了。我一定得走。”
“這太荒唐了。我不答應(yīng)?！?br/>
“你不答應(yīng)？”
“我不會讓你走?！?br/>
“真的嗎？再過五分鐘左右我就走了，管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br/>
“這不是個辦法，喬安娜。這樣不行?！?br/>
“為什么不行？”
“總得先想點辦法。應(yīng)該去找人談?wù)?。?br/>
“我知道那些精神分析療法專家。去找他們的大都是中產(chǎn)階級，婚姻與他們利害攸關(guān)?！?br/>
“你胡說些什么？”
“我已經(jīng)講過了。我一定得走?，F(xiàn)在就走?！?br/>
“喬安娜——”
“女權(quán)主義者協(xié)會贊賞我的行動?！?br/>
“什么女權(quán)主義者？哪兒有什么女權(quán)主義者？”
“我要走的，特德。”
“上哪兒去？找個地方痛哭一場嗎？”
“說不上來?！?br/>
“說不上來？”
“這無關(guān)緊要?！?br/>
“什么？”
“就是這樣。你慢慢地聽懂了吧？”
“喬安娜，我聽說過別人有這種事，可我不相信我們家也會發(fā)生。至少不會這樣發(fā)生。哪兒有這么宣布的?！薄半S便用哪種方式講都一樣。我原想留個便條給你。那樣或許反倒好了?！?br/>
“我們是小學生嗎？你要跟你相愛的老朋友絕交嗎？我們是結(jié)發(fā)夫妻呀！”
“我不愛你．特德。我討厭我的生活。我討厭呆在這里。我身上的壓力太大，腦袋都快炸了?！?br/>
“喬安娜——”
“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鐘也不想呆了?！?br/>
“我要去打聽一下．找個婚姻顧問之類的人。解決這種問題肯定有更加明智的辦法?！?br/>
“你沒聽我說，特德。你從來不聽我說。我要走了。我的心早就不在這兒了。”
“聽我說。有時我覺得自己過分熱中于業(yè)務(wù)了。我的心思全在工作上。我很抱歉?！?br/>
“沒什么，特德。那毫無關(guān)系。問題和你的興趣毫不相干——問題是我。我不能夠再這樣生活下去，只好到此為止。我要為自己找個新出路?！?br/>
“我們該怎么辦呢？我是說．怎么處理好呢？是不是要我搬出去？是不是另外有人？是不是讓他搬進來？”
“你簡直什么也沒弄明白?！?br/>
“你顯然事先把什么都安排好了。這該死的事到底應(yīng)該怎么處理呢？”
“我?guī)险砗玫奶岚購奈覀儌z共同的儲蓄里提兩千元錢，我就走了。”
“你走啦？比里呢？我們喊醒他吧？他的提包也整理好了嗎？”
她這時才第一次猶豫起來。
“不……我……不要比里。我不帶比里走。沒有我，他會過得更好一些。”
“老天爺，喬安娜！喬安娜！”
她再也說不出話了。她走進臥室，拎起手提箱和網(wǎng)球拍袋，走到大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特德呆在那兒望著，不知所措。他還當真以為過一個小時她就會回來的。
她開始學打字和速記時，就覺得皮下奇癢，接著就象蟲叮斑一樣擴散到全身，幾天后再消退；她由于得了這種病，感到很窘。她不喜歡先拖拖拉拉，然后又拼命地趕。她不想對自己要求過高。只要能把工作干好，當個女秘書也不錯。她不愿當個職業(yè)婦女，不愿意象精力充沛、高度緊張、狼吞虎咽的編輯主任，以及眼睛不斷抽動的節(jié)目編導那樣——她們愿意干那是她們的事。喬安娜可不想重患蕁麻疹。
三歲的孩子挺煩人。他倆經(jīng)常精疲力盡。有一次睡覺時，特德看到她身上的蕁麻疹，問道：“那是什么？”“沒什么，大概是吃多了水果?！?br/>
網(wǎng)球看來倒是一劑靈藥。打過幾個小時網(wǎng)球，癥狀就消失了。過了幾個星期，她完全被網(wǎng)球迷住了。她父母在她中學時代就讓她學網(wǎng)球，就象早先讓她學鋼琴和跳舞一樣。在大學里，她定期打網(wǎng)球，每次把球打回去都叫對手驚奇。到紐約以后就難得打了，只是在認識特德之前在旅游地偶爾打過幾回。她跟特德從來沒有一起打過。特德愛騎自行車，有時上附近一個學校運動場跟附近的孩子們打籃球，回到家的時候經(jīng)常是一邊淌著汗、喘著氣，一邊緬懷著當年在勃朗區(qū)年輕力壯的好日子。愛米說她也能打幾下網(wǎng)球，她和喬安娜買了網(wǎng)球場入場券，于是喬安娜在中央公園重新打起球來了。最初，她們湊幼兒園上課時間每周打一次，接著增加到兩次，然后喬安娜報名參加了每周第三天的網(wǎng)球課。如果打得好，她就洋洋得意，打得不好，就垂頭喪氣；不論上哪兒去，她都在細細回顧自己的動作，晚上入睡前也還是在品評比賽中的得失。她開始收看電視中的比賽，水平也提高了，經(jīng)常以懸殊的比分擊敗愛米。整個春天她一直在打網(wǎng)球。
由于經(jīng)濟支絀，公司要求特德減薪百分之十并且只休假一星期。喬安娜堅持說，如果炎暑期間每天帶比里上門可羅雀的游戲場去，她的頭腦都會給烤焦的。特德表示諒解，他們商定出錢讓比里去參加幼兒園里的一個夏季游戲團。他倆準備在八月間到鄉(xiāng)下去簡樸地過上一星期，但是喬安娜得停止上網(wǎng)球課，省下費用來。不過她還是照常打球，因為比里早上都不在家。她和愛米跟另外兩個在幼兒園里結(jié)識的女人每天進行雙打。她給曬黑了，穿著白的網(wǎng)球衫，戴著發(fā)帶把頭發(fā)攏得整整齊齊，腳上穿著帶絨球的襪子，手提著阿迪達斯網(wǎng)球拍袋。至少從外表看來，她現(xiàn)在干的不論什么事，都非常得心應(yīng)手。
男人們請她去打網(wǎng)球。這么漂亮的姑娘，球也打得不錯，當然有人愿意在網(wǎng)球上降格以求，以便豐富社交生活。她受到自己那些流轉(zhuǎn)不已的幻想的誘惑：她想跟漂亮的路易斯或埃里克或卡爾好好打上一局，然后帶著閃爍的汗珠跟他們一起回去，親熱一番并且縱談網(wǎng)球。
她覺得八月間的一星期休假長得沒有盡頭。特德想談?wù)剺I(yè)務(wù)以及公司和自己能否把職位保持到年終。她明白特德目前的處境很困難，但是對他來說也是如此。為什么他們不能多談?wù)勊氖履兀吭撛鯓忧擅畹卣務(wù)摷毼⒛┕?jié)呢？她日常得處理的無數(shù)瑣事把她拖垮了。特德會以為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瑣事。
漢普頓灣是中產(chǎn)階級的旅游地，在宣傳小冊子上講得挺不壞，他們租了一套經(jīng)濟實惠的公寓，卻發(fā)現(xiàn)這兒實際上充斥著小船、漁場和蚊子。比里不適應(yīng)這個盡是些大孩子的新環(huán)境，老是象蟲子一樣繞著喬安娜的腿打轉(zhuǎn)。
“去玩呀，比里！你沒有東西玩嗎？”
“我沒法決定。”
決定？她感到奇怪——三歲的孩子會用“決定”這個詞嗎？他那么聰明，那么漂亮，又那么叫人頭疼。
“那就游泳去吧?！?br/>
“天哪，喬安娜。他哪會游泳呀？”
“那你跟他游泳去。我要休息。我不能休息一會兒嗎？”
父子倆到池子里去戲水了，她發(fā)誓再也不為他們?nèi)ザ燃伲僖膊簧蠜]有網(wǎng)球的地方去了。
特德找到了球場。當?shù)匾粋€網(wǎng)球俱樂部在周末以外的時間里按小時把場地租給外地來的人，甚至還有個代領(lǐng)孩子的人。喬安娜不是答應(yīng)過跟他打球的嗎？她帶著球拍，特德可以借一個。在城里，他在人前說自己是被網(wǎng)球奪去了妻子的鰥夫，現(xiàn)在正值假期，她總能陪他打上一小時了吧？
她覺得這一小時就象這一星期一樣長得沒有盡頭。特德這輩子只打過幾次網(wǎng)球。他在網(wǎng)球場上就象頭野熊。他倆的邊上有一局混合雙打，是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特德的球老是飛過去打斷他們的比賽，他老是忘記不應(yīng)該在他們身后走過去檢球，他把球還給他們的動作也很遲鈍，比里又從看管他的那個十幾歲的姑娘身邊逃開，瞪著黑眼睛透過她身后的籬笆朝里張望，哀叫著討蘋果汁喝，給了他，他又要另一個牌子的。喬安娜把比里攆回看管人身邊去，特德把一只球打到籬笆外邊去了，卻拿隔壁場地上的一個球打了起來。喬安娜覺得丟臉極了。他這樣的人只在離家不遠的學校場地上打過球，一點沒有教養(yǎng)。
第二天是他們假期的最后一天，總算熬到了這個日子，她把特德和比里撇在游泳池里，獨自到海灘去。她坐在碼頭上，望著油膩膩的水。他們知道她走開了嗎？他們會著急嗎？她可不著急。她能在那兒坐上幾個小時，一點兒也不想到他們。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愛米，星期一早上打球去；已經(jīng)損失了一個星期啦。特德打得那么糟，大概把她的水平也拉下來了。天氣熱得很。這是最糟的一次休假，最糟的一段時間。岸邊有供游客使用的劃子。她找到一條干的船，推船離了岸。她先用槳劃了一陣子，就把槳收回來了，讓船隨波逐流。汽艇開過，她的船就會跟著顛簸。她只是為了讓船順著水勢才劃幾下，大部分時問只是漂蕩。最好的光陰是哪一段時間呢？中學時代嗎？有一次馬蒂羅素請她出去玩而后請維基科爾時，科爾臉紅了。她當時知道自已是楚楚動人的。而今他們在哪兒呢？會不會科爾也在什么地方的船上漂蕩，并且在想喬安娜怎么樣。大學時代有些日子也不壞。在紐約的第一年最叫人興奮，以后時好時壞，但是整個這一段時閩，或者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比現(xiàn)在強?，F(xiàn)在生活真無聊，偶爾不感到無聊也只足因為她要和比里廝斗，受到壓力，甚至于這種廝斗也叫人感到無聊了，特德也叫人感到無聊，假期照理應(yīng)該是無聊生活中的一個間歇，可它也叫人感到無聊。她可以從船邊翻下水去，這總比把頭伸進烤箱強些。那不是這種大熱天干的事。她的父母會痛哭流涕，出錢辦最體面的喪事。比里也可以從此不挨她罵了。特德能夠相當好地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不到兩年就會再次結(jié)婚，娶個勃朗區(qū)的胖女人，她會給他做飯，讓他吃得象他父親一樣胖。
她劃回碼頭時，看到他們父子倆站在水邊——她家的兩個男人。他們拿繩子系著一只牛奶瓶，里面放了面包，用來捉小魚。他們沒注意到她走開了。
“我今天上J華爾特那兒去了?！?br/>
“是嗎？”
“找?guī)讉€人，打聽打聽?！?br/>
“怎么樣？”
“沒啥可干?！?br/>
“當然羅，現(xiàn)在市面蕭條。我不是減薪了嗎？”
“他們說會給我留心的?！?br/>
“喬安娜！”
“我想去問問。打聽一下又沒損害你半根毫毛?！?br/>
“噢，你既然要談這個問題，那么我們干脆講講清楚。你離職的時候掙多少？一百七十五元一星期吧？我們假定你還能掙那么多，你又能給家里多少呢？算它一百三十吧。雇個管家得多少錢？”
“一百”
“還得碰運氣才能雇到。這樣算你掙了三十元。中飯每星期十二元，乘公共汽車五元，零食三元，一共二十元。總的說來，你去工作的話，家里收入多了十元?？墒且习嗑偷枚噘I不少衣服，一個月買一件毛衣、一條裙子，我們就虧空啦?！?br/>
“別算經(jīng)濟賬啦”
“不算不行。你去工作，我們負擔不起?！?br/>
“我有我的需要?！?br/>
“比里需要一個安定的家。算了，喬安娜，再過幾年，不就行了嗎？你要把他的生活都搞得亂七八糟嗎？”
在其他場合，特德比別的文夫還要遷就。他帶比里上公園，有時也做飯，那是他單身漢時期學會的快餐式烹調(diào)。他顧家的程度超過他的父親和父親那一代人。可是在喬安娜去工作這一重大問題上，他是頑固不化的。
她會在各種情況下提起這件事，但是特德的態(tài)度從未有過改變。
“我們干脆定下來，再生個孩子算了！”
“我想睡覺了。你請便好了，我不插手?！?br/>
她的時間全花在家務(wù)工作上，買東西，做飯，買衣服，把比里帶到東帶到西。她打網(wǎng)球。時間過得很慢——但還是在過去。她現(xiàn)在三十二歲，孩子快滿四歲了。她最喜歡比里的時候是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入睡的時候，因為她不用為了涂錯了花生醬之類的小事跟他糾纏不休。
她翻閱雜志尋找文章來為她的想法辯護。她并不反常。旁的母親，至少其中幾個，跟她的想法相問。作為母親呆在家里不是好受的。對這種窮極無聊的生活，她有權(quán)利生氣，這不限于她一個人。她、苔爾瑪，還有愛米，雖然生活在紐約城里，實際上卻是鄉(xiāng)下人，她們每天在游戲場周圍守著，等待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
特德知道她煩躁不安。但他認為自己幫著料理一些家務(wù)，就是同舟共濟了。他跟旁的男人談起這件事?！睹恐苄侣劇返耐其N員馬甫告訴他，自己的家庭關(guān)系不穩(wěn)定，而且據(jù)他所知人人都是如此，他們準備搬到郊區(qū)去從頭開始。特德的上級廣告經(jīng)理杰姆奧康納已經(jīng)結(jié)婚二十五年了，他在水冷器邊吐露了真言，說：“女人終究是女人?！彼f話時象個受人敬重的長者，嘴里卻有中午喝的威士忌的酒味。特德不大跟喬安娜爭論，與其說關(guān)系緊張，不如說是關(guān)系冷淡。喬安娜有時會生氣，有時累得沒興致，特德也是這樣。別人處理得也不見得好些。有一次他在吃中飯的時候碰到牙科醫(yī)師查理，這是他們第一回單獨交談，而且沒談到孩子?！皢贪材群臀抑g的關(guān)系馬馬虎虎過得去……”查理會意地點點頭。牙科醫(yī)師——可是正派的公民。他對特德漏了真情，說他跟他那個牙科護士發(fā)生暖昧關(guān)系已經(jīng)兩年了。
盡管如此，特德還堅信他們的婚姻挺不錯。可能是他不好，才使喬安娜疏遠了。他一直忙于業(yè)務(wù)，對家事不夠關(guān)心。喬安娜還相當漂亮。應(yīng)當再生個孩子，這樣會更親近些，生比里的時候就是如此。不應(yīng)該等待。應(yīng)該有四個人：特德、喬安娜、比里和另一個漂亮的小東西。這樣就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庭，可以騎摩托車在城里兜風，就象廣告畫里一樣。開頭幾年會比較艱難，但是慢慢會好起來，而且他們已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一次，那就更會好起來。要是能順利處理得好，幾年后孩子大了，他們就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他的美麗的妻子，美麗的孩子。為了日子越過越好，創(chuàng)造出盡善盡美的世界，形成一個以他這個丈夫和父親為中心的新天地；為了彌補他早年因其貌不揚而深藏不露的苦悶，彌補他父母以往對他的抱怨，彌補他自己為探索出路而虛度的歲月，為了這一切，他必須做出非同凡響的成績來；這個成績，就是他所憧憬的那個美麗的小小帝國，那個他在自我陶醉之中建造的空中樓閣。
“我要用畫著查理勃朗的臺布?！?br/>
“好的，比里。”
“我要芹姆戴的那種帽子。大家都戴小丑帽，我卻戴王冠?！?br/>
“行?！?br/>
“寫下來，不然你要忘記的，媽?！?br/>
“我是在寫。查理勃朗臺布，帽子?！?br/>
“我戴王冠?！?br/>
“已經(jīng)寫啦?？吹竭@個字母K嗎？那就是代表王冠?！?br/>
“能給我買個蛋糕嗎？”
“當然可以。寫在清單上啦?！?br/>
“J在哪兒？”
“這是蛋糕。蛋糕是C開始的?！?br/>
“我要一只米老鼠蛋糕?！?br/>
“不知道巴斯金—羅賓斯店有沒有米老鼠蛋糕?！?br/>
“媽，求求你。我愛米老鼠。我就是歡喜它?！?br/>
“我去瞧瞧巴斯金—羅賓斯賣不賣米老鼠蛋糕。他們不賣，我們就上卡佛爾店去，要是他們也不賣，給你買個唐老鴨行不行？”
“唐老鴨也行。不過我歡喜米老鼠?！?br/>
“我知道啦?！?br/>
“我快四歲了，媽。我現(xiàn)在是個大孩子了，對嗎？”
十個四歲的孩子輪流在彼此家里演出，這次輪到訪問比里了。幼兒園里他們同在一班，生日也都相近，他們過生日時請比里去玩，現(xiàn)在比里過生日，他們也來祝賀他。喬安娜和比里一起擬定菜單。他說：他過生日請客要安排得“好得不能再好”，就是說要有烘餡餅、汽水和冰淇淋蛋糕。他們在附近的卡佛爾店里找到了米老鼠蛋糕，她買了許多小籃子裝兒童糖果，以前她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在長虹飯店組織過一次盛大的宴會，招待一百位經(jīng)理、董事和他們的夫人。她買了適用于請客的東西。她買了一套萬能工具的玩具，作為爸爸媽媽送給孩子比里的禮物，買了成套的有查理勃朗畫像的紙盤和桌布。在四月里的一個星期天，她跟特德把一切都擦洗干凈后，這一伙小鬼頭來了，把家里鬧了個天翻地覆，小米尼亞隆森對巧克力過敏，但是又不說，吃了以后當場渾身發(fā)出疹子，喬安娜克萊默呆在她身邊也發(fā)起蕁麻疹來。
“特德，現(xiàn)在不是玩翻斗卡車的時候，我們得打掃?！?br/>
“我不過瞧一眼。別那么緊張，別高聲叫嚷?！?br/>
“現(xiàn)在是晚上十一點啦。我想睡覺?！?br/>
“我來做善后工作就是。”
“不，不要。我不歡喜你干的活兒?！?br/>
“幸虧我不是清潔女工?！?br/>
“清潔女工是我，所以不勞你干?！?br/>
“喬安娜，往好處想想。今天請客安排得多出色?！?br/>
“當然啦，我都快累死了?！?br/>
“你聽我……”
“你以為變個戲法，一切就會準備就緒嗎？這些好看的小籃子和討厭的查理勃朗臺布是打哪兒來的，為了這次見鬼的請客，我忙了三天工夫?！?br/>
“比里玩得真高興?！?br/>
“我知道。他買到了米老鼠蛋糕?！?br/>
“喬安娜……”
“我為孩子安排吃喝游戲，安排得棒極了，我只配給他們安排吃喝游戲。這就是我的工作?！?br/>
“睡吧。”
“行，亂七八糟的房間到明天再收拾好了，反正有我在家干。”
他們不吭聲地睡著了。夜里她起了床，走進比里的房間，比里跟一頭玩具熊、一條狗、一只洋娃娃一起睡覺，他稱這些東西為他的“人”。地上扔著當天的戰(zhàn)利品，萬能工具、多米諾骨牌、玩具卡車和木球，都是隨著勝利地迎來四歲而得到的。她想喊醒他，對他說：比里，比里，你別滿四歲，還是做一歲的孩子吧，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跟你玩，跟你笑，我再也不對你叫嚷，我們倆也不會老是爭執(zhí)不休，我會抱你，吻你，愛撫你；兩歲也不會那么可怕，我會當一個好媽媽；三歲會過得很好；到了四歲，你就成了我的小小的男子漢了，你在街上握著我的手，我們一邊走，一邊什么都談，我不會成為完人，我不可能是完人，但我也不會刻薄的，比里，不會刻薄的，我要更關(guān)心你，更愛你，我們的生活會充滿了樂趣——如果我們能夠重新開始，我當真愿意一試，比里。但是，她卻離開了比里的房間，走進了廚房，為的是怕自己的哭聲驚醒了孩子。
她開始給自己記分。每當她跟比里生氣或失去耐心，她都記上一筆；她一天到晚在家照看一個四歲的孩子難免不生氣。不過這證明她不好，她對孩子的影響也不好；進一步也可以說孩子對她的影響也不好。她開始也給特德記分。每當他做了有傷體面的事，例如把襯衫扔在椅子上等等，這就證明他是個布朗克斯區(qū)的粗人。要是他談他的工作，嘮叨個沒完，就是重男輕女的家伙。不論他怎么想幫忙，每件事還都得由她于。還有家務(wù)——這些事沒法記分，什么事都得她這位花生醬主婦去干。家里的雜務(wù)事，每天上街買東西，手紙用完了換卷新的——這種事每干一件她都覺得是一種委屈。還有那些互相宴請，下次輪到他們了，也得由她安排：擬定菜單，買食品，烹調(diào)——特德只管斟酒，好家伙；比里晚上一醒過來吵著要果汁喝，而特德只顧酣睡，一切全由她包了。一種壓力，要捱過每一天都得承受巨大的壓力，這一回蕁麻疹的癥狀沒消退，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搔抓患處直到出血。
除此以外，特德還在鼓吹他的那套看法。他說對生第一個孩子他盡力不夠。回想起來真叫人啼笑皆非。他知道了當母親不容易，所以現(xiàn)在愿意更多出些力。上一回分娩并不顧利，現(xiàn)在生過了孩子，彼此能協(xié)調(diào)得更好。
“比里出生的時候，我抱著你，給你打氣，記得嗎？”
“真的？”
“當然羅！我抱著你，你在使勁按壓。”
“真有這事？我記不清你當時是不是在場?！?br/>
他并不氣餒。
“喬安娜，我們很會生孩子?！?br/>
“是呀，你是個好爸爸，特德。”
這一點她相信。特德對待比里挺不錯。可是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再生個孩子嗎？虧他想得出來。一切都壓在她肩上。她身上又癢了。
起初她想留個條子給他。這樣她有時間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得有條理些。她甚至問自己：應(yīng)該手寫以示親切呢，還是用打字機？打字可以清楚些，但是太缺乏個人感情了。接著她又想到出走以后寄一封沒有回信地址的短信。最后，她拿定主意，認為夫妻一場至少也應(yīng)該和他面談一次，作一次短暫的問答式的談話。
比里和他的“人”睡著了。喬安娜和特德正準備收拾盤子和漢堡包，那是他們一年里第三十回吃漢堡包。
“特德，我要離開你了。”
“什么？”
“我在這兒快悶死了?！?br/>
“你快怎么了？”
“我剛才說過了，我打算離開你?！?br/>
“我不明白?！?br/>
“我想你大概是不明白。我重說一遍。特德，我打算離開你。聽懂了嗎？”
“這是開玩笑吧？”
“哈，哈。”
“喬安娜？”
“我們的婚姻結(jié)束了。”
“我不相信?！?br/>
“你就努力想法子相信吧！”
“前不久我們還在談?wù)撋诙€孩子吶?！?br/>
“那是你在談?！?br/>
“喬安娜，我們的確碰到過一些問題。但是人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嘛?！?br/>
“別人的事跟我無關(guān)?！?br/>
“我們連爭執(zhí)都不多?！?br/>
“我們之間沒有共同點，一點兒都沒有。除了賬單、宴會和少量的夫婦生活以外，再沒有共同之處。”
“我不明白?！?br/>
“你不用明白?！?br/>
“這是什么意思？天哪，我什么地方做錯了事呢?！?br/>
“女人必須獨立自主。”
“我同意。那又怎么樣呢？”
“我快悶死了。我一定得走。”
“這太荒唐了。我不答應(yīng)?！?br/>
“你不答應(yīng)？”
“我不會讓你走?！?br/>
“真的嗎？再過五分鐘左右我就走了，管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br/>
“這不是個辦法，喬安娜。這樣不行?！?br/>
“為什么不行？”
“總得先想點辦法。應(yīng)該去找人談?wù)?。?br/>
“我知道那些精神分析療法專家。去找他們的大都是中產(chǎn)階級，婚姻與他們利害攸關(guān)?！?br/>
“你胡說些什么？”
“我已經(jīng)講過了。我一定得走?，F(xiàn)在就走?！?br/>
“喬安娜——”
“女權(quán)主義者協(xié)會贊賞我的行動?！?br/>
“什么女權(quán)主義者？哪兒有什么女權(quán)主義者？”
“我要走的，特德。”
“上哪兒去？找個地方痛哭一場嗎？”
“說不上來?！?br/>
“說不上來？”
“這無關(guān)緊要?！?br/>
“什么？”
“就是這樣。你慢慢地聽懂了吧？”
“喬安娜，我聽說過別人有這種事，可我不相信我們家也會發(fā)生。至少不會這樣發(fā)生。哪兒有這么宣布的?！薄半S便用哪種方式講都一樣。我原想留個便條給你。那樣或許反倒好了?！?br/>
“我們是小學生嗎？你要跟你相愛的老朋友絕交嗎？我們是結(jié)發(fā)夫妻呀！”
“我不愛你．特德。我討厭我的生活。我討厭呆在這里。我身上的壓力太大，腦袋都快炸了?！?br/>
“喬安娜——”
“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鐘也不想呆了?！?br/>
“我要去打聽一下．找個婚姻顧問之類的人。解決這種問題肯定有更加明智的辦法?！?br/>
“你沒聽我說，特德。你從來不聽我說。我要走了。我的心早就不在這兒了。”
“聽我說。有時我覺得自己過分熱中于業(yè)務(wù)了。我的心思全在工作上。我很抱歉?！?br/>
“沒什么，特德。那毫無關(guān)系。問題和你的興趣毫不相干——問題是我。我不能夠再這樣生活下去，只好到此為止。我要為自己找個新出路?！?br/>
“我們該怎么辦呢？我是說．怎么處理好呢？是不是要我搬出去？是不是另外有人？是不是讓他搬進來？”
“你簡直什么也沒弄明白?！?br/>
“你顯然事先把什么都安排好了。這該死的事到底應(yīng)該怎么處理呢？”
“我?guī)险砗玫奶岚購奈覀儌z共同的儲蓄里提兩千元錢，我就走了。”
“你走啦？比里呢？我們喊醒他吧？他的提包也整理好了嗎？”
她這時才第一次猶豫起來。
“不……我……不要比里。我不帶比里走。沒有我，他會過得更好一些。”
“老天爺，喬安娜！喬安娜！”
她再也說不出話了。她走進臥室，拎起手提箱和網(wǎng)球拍袋，走到大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特德呆在那兒望著，不知所措。他還當真以為過一個小時她就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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