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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電影與光明

重見光明 作者:(美)羅伯特·V.海恩(Robert V.Hine)著


  在我逐漸失明的最初幾年,大約1972年左右,我去電影院看了一部名為《自由蝴蝶》的影片,它深深地打動了我。影片的主人公名叫唐貝克,他是一位受到父母寵愛的青年盲人。他置身體與社交上的種種不便于不顧,決心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生活。他說服了對他百般呵護的母親,讓他到圣弗蘭西斯科的一所公寓里獨立生活兩個月。

  那座公寓是盲人世界的一個縮影,一切以盲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貌似凌亂,實際上井然有序。任何東西一旦放錯了位置,不但變得毫無用處,而且形同虛設(shè)。煙灰缸放錯了桌子無異于放到了火星。觀眾通過一位19歲的女演員吉爾(由戈爾迪霍恩扮演)進入了這個世界,她住在唐的隔壁,是一位富于幻想和熱情向上的女子。當(dāng)她第一次來到唐的房間時,簡直無法適應(yīng)這個有條不紊的天地。如果挪動一下煙灰缸,他的煙灰就會彈到桌面上。此刻,我的頭腦中聯(lián)想起各種有關(guān)回憶不知不覺中移動了玻璃杯;咖啡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筆記隨手一放就再也找不到了。

  毋庸諱言,《自由蝴蝶》是一部令人傷感的作品,但它表達(dá)的正是我在失明早期開始體會到的情感。例如,下雨的一天,吉爾提議席地而坐,一起吃土豆沙拉和薩拉米香腸。可唐想出了一個更妙主意:讓我們?nèi)ズ_厓喊?!他知道一處長滿棕櫚樹的僻靜的沙灘。它在哪兒?桌子那邊就是。如果你雙目失明,它就會更清楚地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

  記得有一次,我和雪莉看戲時感到極其得意,那是根據(jù)《毛發(fā)》改編而成的舞臺演出。在那幕經(jīng)過廣泛宣傳而人人皆知的裸戲中,音樂渲染加上內(nèi)心想象使我感到十分煽情。雪莉抱怨說,舞臺上的光線太暗了,幾乎什么也看不清。然而,我頭腦中的舞臺卻是一片光明,輝煌燦爛。

  我讀瑟伯的作品時也有過同樣的感觸,他在書中抱怨巴黎的一家夜總會說:“直到清晨五點,我在樂隊的伴奏下開始唱歌時才知道,在此之前的演出全是脫衣舞一類的東西?!彼麄冎辽賾?yīng)該向我講明,他悲哀地講道,或者從我喝香檳酒的帳單中減去四個美元。他的另一種解決方法是要求允許他“在姑娘們脫衣服時用手撫摸她們?!痹趥惗氐囊徊炕∑分?,英國文職官員戴維布萊克霍爾受到了更為精彩的歡迎:“巴斯蒂,他看不見。就讓他以盲人的方式檢查你一下吧?!比藗兊南胂罅Γ故侨绱素S富!

  我認(rèn)為這正是影片《自由蝴蝶》的精華所在。盲人與正常人的競爭關(guān)鍵在于想象。不論聽覺和觸覺變得多么敏銳,想象力必須豐富。只有這樣,盲人才能超過正常人。

  “對于失明不要感到難為情”,唐說,“人們總是抱有心理負(fù)擔(dān)。”我想,我的父母就是如此,他們對我的那種無邊溺愛正是他們潛意識中對我失明感到內(nèi)疚的一種表現(xiàn)。我懷疑,他們是否也和吉爾一樣認(rèn)為“盲人十分古怪”。即使我的父母不是這樣,很多人都是如此。這種感覺使人們?nèi)菀桩a(chǎn)生心理局限或窘迫不安。盡管明白這個道理,但我依然感到自己可能會變得十分“古怪”,我的世界逐漸模糊,需要用耳朵洞察一切,對外界的恐懼可能會使自己的脾氣發(fā)生改變。

  吉爾和唐發(fā)現(xiàn),視覺健全者與盲人之間可以打開一條門縫。這個比喻的意思是,光明與黑暗世界之間只有一條狹窄的溝通渠道。吉爾成為了唐的愛人,光明戰(zhàn)勝了黑暗。在人們眼中,唐不再是備受誤解的“偷窺者湯姆1”了,她“解放”了他,帶他去大商店購買新衣服。他們以性為基礎(chǔ)結(jié)合到一起。

  作為二人世界以外的第三者,唐的母親(以及我的母親)盡管認(rèn)為他們十分班配,但他們無法理解光明與黑暗能夠彼此相安,因而感到惶恐。唐試圖從盲人與明眼人的結(jié)合中獲得獨立,可一旦從這方面去證明他的價值卻使他感到受到傷害。他懂得迪倫托馬斯1的詩句:“我無法坦然地走入黑暗,我對日漸消失的光明暴怒不已?!比欢?,此刻我和雪莉坐在黑暗的電影院里,心境坦然地步入了我的黑夜?!?br/>
  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我,促使我對盲人律師哈羅德克倫茨展開研究。借助一本有聲讀物,我閱讀了他的自傳《與風(fēng)賽跑》。書中使我感興趣的是克倫茨童年時代的遭遇,這是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七歲的時候,由于雙目失明,男孩子們對他百般嘲弄,女孩子們則圍著他一邊跳舞一邊唱道:“你看不見,你看不見。”有一位媽媽不讓自己的孩子和他一起玩兒,因為他是瞎子。到了九歲,他下定決心“不做盲人世界里的盲人?!闭f得好,哈羅德,我要和你永在。

  多年以后,我對大學(xué)里的一位盲人女士說,我覺得克倫茨對遭受別人欺辱的事過于耿耿于懷。她不愿說我孤陋寡聞,而是皺皺眉頭道:她認(rèn)為克倫茨的話恰如其分。她小的時候就被一個罵她是瞎子的男孩打得鼻破血流,此外還有很多其他遭遇。她對這種現(xiàn)象的解釋是,其他孩子嫉妒盲人兒童,因為他們與眾不同,能得到更多的幫助,因此便惡作劇。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她是對的。我閱讀了拉塞爾描寫遭受頑童戲耍的故事。他們把一只涂上胡椒的青蘋果遞給他,“臉上泛著詭秘的笑容,眼睛里面閃爍著得意的光芒,我完全在他們的擺布之下,但他們卻毫不留情?!彼J(rèn)為,其他孩子害怕盲童,因為不知道如何與盲童一起玩耍。

  我聽說盲人因為別人說他們是騙子而遭受襲擊。有一個在盲人世界里廣泛流傳的故事,一名警察痛打了一位盲人,因為他手里拿著導(dǎo)盲桿卻在閱讀報紙。

  “我媽媽就是瞎子,”警察向這位誤以為是騙子的人吼道。后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人的報紙是倒拿在手中的。

  在所有這些情況下,盲人心中的憤怒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們所受到的傷害。因此我認(rèn)識到,與社會上其他受到敵視的少數(shù)群體一樣,盲人如果要使自己變得堅強和富于想象,就必須像克倫茨那樣積極地爭取獨立。克倫茨認(rèn)為,他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果,原因在于朋友們沒有對他的失明姑息遷就。例如他說,一個朋友“認(rèn)為我能和他一樣爬樹或翻躍籬笆,而我確實具有這種能力?!边@樣的朋友是不容易找到的。

  看電影是我們當(dāng)時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們一直樂此不疲。盡管人物的形象、動作以及色彩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但精彩的對話,出色的音響效果和獨具匠心的制作,仍為我?guī)聿簧贅啡?。用心傾聽影片的背景音樂是調(diào)動情感的一種手法。通過影片的聲音去揣摩宏偉的場面、燃燒的激情和欲望、人物的追求以及各種神秘的場面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

  看電影時,我坐在遠(yuǎn)離他人的地方,以便雪莉為我講解。當(dāng)然,這種方法并非屢試屢爽??础渡系郯l(fā)瘋了》這部影片時,雪莉不停地捧腹大笑,而我卻無動于衷。字幕是另一個難以克服的障礙,盡管我們躲得老遠(yuǎn),由雪莉為我朗讀字幕,但這樣做畢竟太麻煩了。因此,《Z》成為了我們看的最后一部外國電影,此后不再涉足字幕影片。

  對我來說,動作少而對話多的影片是最適合的,《和安德烈吃晚飯》就是這種作品中的佳作。影片講的是兩個男人一起吃晚飯的故事。他們一個縱情聲色,一個熱衷學(xué)問,邊用餐邊傾心交談。我看不到的飯桌上的情景,但能感覺出菜肴在影片中起的重要作用。我的腦海中涌現(xiàn)出脆皮雞、冒泡的沙司和脆嫩爽口的蘆筍。我頭腦中的菜譜與影片聲音所表達(dá)的思想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

  一次觀看一部名叫《E.T.》的影片時,我們碰巧坐在一群孩子后面,他們是河畔聾啞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他們?nèi)ル娪霸簽榈氖且曈X上的享受,而我完全是為了去聽聲音。聾啞人生活在可視的世界里,那里一切都是直觀的,永久而穩(wěn)定;而我卻生活在飄忽不定的聲音世界中。在電影院里,除了我與雪莉的座位之外,其他空間對我來說幾乎沒有任何意義;但對于聾啞學(xué)生而言,那里的一切都是空間,從模糊的墻壁和通道,乃至銀幕上的廣闊天地。這里,我想說明的不是盲人與聾啞人之間的區(qū)別,而是他們在昏暗的電影院里對世界感知方式上的不同。

  我發(fā)現(xiàn)很多頭腦清醒的盲人作家都懂得這個道理,其中領(lǐng)悟最深的是我提到過的那個名叫雅克·呂塞朗的法國人1。他八歲起雙目失明。他記得童年時,別人家孩子的母親不讓他們同自己玩耍,因為他是瞎子。他為他們難過,同時為所有受到所謂保護的盲人而感到悲傷,因為他們失去了用另一“視覺”了解世界的機會。對于盲人兒童而言,呂塞朗說,最大的危險莫過于視力健全者的想象,他們認(rèn)為視覺是認(rèn)識世界的唯一手段,以耳代目非但不行,而且這種“看”法十分可笑。呂塞朗感到最難過的事情之一是他與一名盲童玩耍的經(jīng)歷,在這種誤導(dǎo)下他徹底失明了。呂塞朗的“第二生命”是一條充滿“光明與歡樂”的小溪。他說:“我沿著溪水在岸邊行走,與目的地越來越近。它打開了我的心扉,將我?guī)氲揭粋€所在,一個巖洞之中。那里有我發(fā)生過的一切,它們回旋激蕩,良久不絕?!?br/>
  幾乎所有盲人作家都熱衷于談?wù)摴饷鳎@是能夠理解的。然而,他們對于光明的看法通常是相對黑暗而已?,旣悺っ房埔翆⑵浞Q之為“形影不離”的黑暗和“野獸”,盡管如此,它們最終還是讓位于光明。梅科伊學(xué)識淵博,喜好巴爾托克2和芭蕾舞,觀點尤其貼切。她對光明的看法與呂塞朗相似,她說,光明是內(nèi)在的,甚至可以聽到。

  在感官轉(zhuǎn)移方面,呂塞朗和梅科伊的觀點相輔相成。探討光明時,呂塞朗經(jīng)常使用與其他感官有關(guān)的詞匯,如“行進中的肌肉運動”和“巖洞內(nèi)的回聲”等。在各種聲音中,他對語言的感覺可能更為強烈,更具有意義。人的語言好比光明溪水中流淌出來的歡快曲調(diào),是人類的基本精華,通過語言他能看到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物。對于呂塞朗,語言是心靈感受中最接近光明的東西。

  對我來說,呂塞朗和梅科伊對失明世界的表達(dá)與匈牙利籍的倫敦盲人艾爾伯特·沃伊道的說法更易理解。后者認(rèn)為,了解人一般是通過聲音,但有時對方甚至不用開口。他說,他的直覺來自顏色:黃色說明對方是騙子;白色代表性情粗暴;藍(lán)色代表偽君子;而紅色則是真誠與體貼的象征。

  韋德·梅塔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十分獨特的人物。作為印度人,他的看法本該與呂塞朗相似,但由于他在遠(yuǎn)

  離印度的地方長大(其多卷本自傳取名《異國他鄉(xiāng)》),因此作品中很少出現(xiàn)有關(guān)心靈感受方面的描寫。他雙目失明,遠(yuǎn)離家人,他所熟悉的聲音很快便從記憶中消失得一干二凈。他在阿肯色州的一所盲人學(xué)校讀中學(xué),后來到加利福尼亞的波摩拿學(xué)院讀大學(xué),最后在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梅塔稱得上是一位講究實際的世界公民。他找到了屬于他自己的“看”世界的方法。他能在克拉雷蒙的街道或在西雅圖的湖邊同女友一起騎自行車。然而,每當(dāng)他想到他對女友衣服的顏色一無所知或看不到她的容貌時,惱怒和遺憾的情緒便油然而生。

  另一個與我有關(guān)的人是波托克,他住在新英格蘭,是一位熱情洋溢的波蘭籍畫家(有人曾把他比作約瑟夫·阿伯斯)。他喜歡讀克魯泡特金3的作品,醉心于貝多芬的四重奏。他和梅塔一樣性格開朗,說自己屬于那種喜歡航空港的人,因為那里是“運動創(chuàng)造危險與巧合的所在”。

  我和波托克產(chǎn)生共鳴的原因部分在于我們都是逐漸失明的。他患是視網(wǎng)膜色素炎,與基因遺傳有關(guān)。這種病在他所屬的波蘭籍猶太人中較為常見,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是一種特殊的染色體所致。逐漸看不清顏色和形狀給他帶來了巨大災(zāi)難,其可怕程度比我更甚,因為他是畫家。我們都曾領(lǐng)教過一些野蠻的療法。我接受的蜜蜂療法僅限于嘴唇,似乎還有點兒科學(xué)道理,而他的卻更加肆無忌憚。這齣悲喜劇是倫敦的一位瘋狂的女人一手導(dǎo)演的。她放出了無數(shù)蜜蜂蜇在他頭上和脖子上亂蜇一氣,直到他拼命討?zhàn)垶橹埂?br/>
  視力所剩無幾時,他和其他14位新近失明的成年患者在馬薩諸塞州牛頓市的一家康復(fù)中心接受了為期四個月的訓(xùn)練。他們的一位培訓(xùn)教師以前曾是雕塑家,最早學(xué)過艾爾·格列柯4的繪畫,脾氣粗暴而富有才氣。他要求他的學(xué)生對看不見的事物進行形象思維。學(xué)生們像梅塔騎自行車一樣,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物體或環(huán)境之上,調(diào)動所有感官,利用“聲音的影子”辨別事物?!耙涀☆伾?,”他說,“要積極地、有意識地回憶顏色。要做精神健美操,使腦海里重現(xiàn)湛藍(lán)的天空、鮮艷的檸檬、橙子和柑桔。否則它們將永遠(yuǎn)從你的記憶里消失?!泵房埔吝\用了這種方法,使一切免于褪色;比爾·耶茨在新英格蘭的農(nóng)場上利用這種手段和消失的色彩抗?fàn)帲晃乙膊捎昧诉@種方法并且取得了成功。

  波托克的故事有很多精彩之處,而我感覺印象最深的卻是涉及盲人與性的有關(guān)部分。他講述了一個令人痛苦夜晚。他的女同學(xué)卡蒂年輕而有魅力。有一次她深夜大醉而歸,情欲勃發(fā)。波托克聽見她一邊用導(dǎo)盲桿拼命抽打他的床鋪,一邊大叫他的名字。

  我的第一感覺像是在森林里突然遇到了一只餓熊,驚慌失措,害怕得要死……我不是害怕和女人在一起,不是因為卡蒂缺乏魅力。實際上,她溫柔、豐滿、十分可人。但我感到窒息、害怕,因為她是盲人。面對這可怕是事實,我想大聲尖叫。我想懲罰自己,想挖出自己的眼珠。

  很多年來,我在讀書的過程中似乎經(jīng)常碰到這個問題。例如瓦格納就曾這樣描寫過一個唐璜式的人物:

  他承認(rèn),他一直想和我發(fā)生一次“真正的關(guān)系”(什么意思,姑且不說),但他不擅辭令,不知如何開口?!澳恪瓰槭裁础瓰槭裁纯床灰娔亍还茉鯓印恪趺磿且粋€盲人女孩呢?”他語無倫次地說。

  “那你就見機行事好啦,我的洛金伐爾1,”這就是瓦格納當(dāng)時所能想到一切。

  希拉·霍肯是另一位盲人女士,她將一切責(zé)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我是盲人,因此他不可能愛我,”她說。

  拉塞爾的態(tài)度較為實際,他懂得他在社交方面所受到的局限,例如他無法對女子的容貌做出評價?!凹偃缱约憾颊J(rèn)為自慚形穢,那么在女人的眼中還能如何呢?”

  這就是他們每個人在性方面的不同遭遇:受到拒絕、憂愁煩惱、困惑不解和自慚形穢。然而,我在性方面感覺如何呢?我是怎樣處理遭受拒絕和性無能的問題的呢?首先我必須指出的是,在失明與性的問題上我比他們幸運得多。我第一次的性經(jīng)驗是在有視力時獲得的。與呂塞朗的情況不同,他童年時的性意識只能靠摸索去一點點積累。我在青春發(fā)育期和結(jié)婚時尚未失明,因此失明之后,性生活對我來說已是輕車熟路,需保持現(xiàn)狀,在感情上沒有因為陌生而感到害怕。此刻我想說的是,雪莉從未像“陽光先生”的第一任妻子那樣未厭惡過盲人,或者像波托克那樣采取采用懲罰手段。這一點我以后還要說,因為它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表達(dá)完的。

  在此,我又一次重申我在性生活方面是個幸運兒,但僅此而已。我能比較坦然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與我的職業(yè)和年齡有關(guān)。同失明的畫家與癱瘓的運動員相比,失明給盲人大學(xué)教授帶來的不便遠(yuǎn)沒有他們那樣嚴(yán)重。大學(xué)教師的工作把失明的痛苦降低到最低限度。盡管我看不見,但校園對我來說不是監(jiān)獄,而是天堂。同事和學(xué)生們對我十分體諒。和在副校長埃得·布魯格領(lǐng)導(dǎo)下的殘疾學(xué)生委員會里任職一樣,我在州里的一些其他組織中也擔(dān)任了若干職務(wù)。社會與校園不同,必須進行調(diào)整,有時并不容易做到(例如在伯克利的會議上,

  我必須清楚地了解具體的與會者)。盡管如此,我一直從事著寫作和講學(xué)的工作。我想,失明并沒有嚴(yán)重削弱我在歷史研究方面所具有的洞察力。

  失明后,我至少在一個方面十分習(xí)慣。我酷愛整潔,與《自由蝴蝶》中的唐十分相像。童年我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在十二歲上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我把房間里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喜歡分析句子的語法結(jié)構(gòu),喜歡歸納段落大意。至今,我仍然在制訂各種工作計劃,以便隨時檢查。我用完圓珠筆后絕不會忘記套上筆帽兒。

  有人或許認(rèn)為,這一點對于任何兒童和成人來說都極難做到。《真正信徒》一書的作者埃里克·霍弗就曾說過這樣的話,他是一位在沿海地區(qū)長大的哲學(xué)家。對此,我一直思考他的思想形成與其十年失明經(jīng)歷(他曾在五至十五歲之間失明)之間的關(guān)系。一位少年,他在書中寫道,“既失去了認(rèn)識世界的能力,又沒有成年人特有的成熟,他渴望興奮和歡樂,以此擺脫苦悶?!被舾ピ谇啻喊l(fā)育期時恢復(fù)了視力。

  因此,霍弗能夠應(yīng)付混亂,混亂創(chuàng)造了生活;他和亨利·亞當(dāng)一樣逃避秩序,秩序只能使人墨守成規(guī)。亞當(dāng)在書中表達(dá)這種觀點時,他既不年輕,也沒有失明,而是一位脾氣暴躁的新英格蘭老人。他對秩序應(yīng)該有所了解,在不知不覺中說出了盲人的想法。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對自己有條不紊的生活表示懷疑,感覺出其中的不平靜。我在環(huán)境上的優(yōu)勢隱藏了其中的不利一面,掩蓋了逐漸滋生的不安。秩序形成習(xí)慣,習(xí)慣束縛創(chuàng)造。人一旦習(xí)慣了失明,對之應(yīng)付自如,他便再也不會成為自由和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這就是問題的癥結(jié)和令人憂慮的原因。

  但愿我能像一位失明少年那樣體驗一下霍弗渴望“興奮和歡樂”的感覺。我認(rèn)識一位名叫朱迪思·薩拉戈薩的女子,她二十多歲,十歲左右失明。她說她最渴望的是自由,想上汽車就上,想游泳就去海邊,隨心所欲。然而,盲人的生活秩序使這一切化為烏有。

  由此看來,年紀(jì)大或喜歡按步就班的人更容易適應(yīng)盲人墨守成規(guī)的習(xí)慣。我本人沒有多久便認(rèn)識到,東西一旦放錯了地方便找不到,所以把一切都擺放在固定的位置。我認(rèn)為這種做法和我的豐富想象一樣,使我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與明眼人競爭。正如胡爾所說:“熟悉的環(huán)境、規(guī)律的事物、同樣的物體、同樣的人、舉手投足中規(guī)中矩,這些都使盲人變得和孩子一般,對喏大的世界不知所措?!?br/>
  因此,不甘寂寞的盲人總是感覺存在危險,時常擔(dān)心“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會變成恐懼”。而我?guī)缀醺杏X不到這種威脅,我非常喜歡循規(guī)蹈矩,多采的世界喚不起我任何欲望,即使是性欲。如果循規(guī)蹈矩能夠征服失明,我就會按步就班地將其實現(xiàn)。這種做法本身就是勝利。當(dāng)然,如有可能,我還是傾向于光明。正如迪倫托馬斯所說:“黑暗是漫長的”。黑暗與悲傷確實存在,我永遠(yuǎn)也不會否認(rèn)。我不是禁欲主義者,不是基督教科學(xué)派1的信徒。然而,失明是生活中的一種客觀存在,不論其是否具有創(chuàng)造性,我必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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