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英)約翰·福爾斯(John Fowles)著


  簡單說來,進(jìn)化只不過是機(jī)遇(自然放射在核酸螺旋體中引起的隨機(jī)變化)與自然法則一起作用,造就出更能適應(yīng)生存的更佳生命體的過程。

  ——馬丁·加德納①《左右逢源的宇宙》(1867)

  知道什么就能做出什么,這才是真正的虔誠。

  ——馬修·阿諾德《隨感錄》(1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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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生平不詳。

  時間已經(jīng)證明,小說家是不在自己作品的結(jié)尾引進(jìn)新的人物的,除非這個人物無足輕重。我想,拉拉治的出場還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但不能原諒的是另一個人物的出現(xiàn),這似乎破壞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那個人看起來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在上一章的場景中,他一直倚在羅塞蒂先生(他住在切恩大道十六號;順便說一句,羅塞蒂先生不抽鴉片,但是吸嗎啡,最后因此致死)家對面河堤的欄桿上。我實在不想把這個人寫進(jìn)來,只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他是決不容別人對他冷落的人,是專乘頭等車船旅游的人。對他來說,“頭等”二字是個代名詞,他腦子里所想的一切都是第一流的東西。再說,我這個人也不愿意干涉他人的天性(即使是最壞的天性)。他是自己闖進(jìn)來的——或者照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本來就在里面。我不想多費筆墨,說明他沒有闖入這個故事,而是故事本身早已把他牽了進(jìn)來,因此不能說他是新的人物。盡管如此,請放心,這個人物雖然看來氣宇軒昂,實際上是個極渺小的人物,小得象γ射線中的粒子那樣。

  他實際上就是……①再說,他的本性也確實不討人喜歡。

  當(dāng)初我們在車廂里看到的他那尊貴的大胡子已修剪成法國式,非常時髦。還有他的衣著,夏天穿的背心繡得花花綠綠,指頭上戴著三枚戒指,琥珀煙嘴里插著雪茄,手杖頭上鑲著孔雀石,這一切都明顯地給人華而不實的感覺。他看上去象是已經(jīng)放棄了牧師職業(yè),愛上了大型歌劇??傊?,他簡直象個功成名就的歌劇院經(jīng)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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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龠@里作者引入的人物實際上就是他自己。

  這當(dāng)兒,他心不在焉地倚在欄桿上,用戴著戒指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節(jié)輕輕地夾了下鼻子尖。人們發(fā)現(xiàn)他掩飾不住樂滋滋的心情。他回頭望著羅塞蒂先生的房子,那神情好象他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似乎這是他剛買下的一座新劇院,而且叫座率一定很高。有一點他沒有變化,即他顯然是把世界看成自己的,他擁有這個世界,可以隨意使用世界上的一切。

  現(xiàn)在他站直了身子。剛才到切爾西區(qū)來游逛只不過是一支令人愉快的插曲,更重要的事情正等待著他呢。他掏出懷表(布萊蓋牌的),從另一條金鏈子上的一大堆鑰匙中找出一把小鑰匙。他把懷表輕輕地?fù)軇右幌?。那懷表似乎慢了一刻鐘——但是技術(shù)最高超的鐘表匠造出來的懷表是不可能有這樣大誤差的。更奇怪的是附近并沒有大鐘,他無法對準(zhǔn)時間。他這樣做的原因是不難檢驗的,即為馬上去參加約會的遲到尋找一個借口。某種大人物即使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是不允許出毛病的。

  他急匆匆舉起手杖,向等候在約幾百碼外的一輛馬車晃了晃。馬車急速奔馳到馬路鑲邊石一側(cè),在他身旁停下。仆人跳下車,打開車門。這位劇院經(jīng)理登上車,落了座,伸展開四肢,倚在紅色皮靠背上,推開了仆人放在他腿上的繡著名字的專用毛毯。仆人關(guān)上門,鞠了一躬,重新回到駕駛座上,與另一個仆人坐在一起。經(jīng)理吩咐一聲,車夫用鞭子把手戳了一下帶帽徽的帽沿。

  馬車飛快地?fù)P長而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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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僖韵率枪适碌牡谌齻€結(jié)尾,即從前一章的中間重新開始。

  “……完全正確。他不僅將匕首插進(jìn)了我的胸膛,而且還樂滋滋地攪動著。”這時,她呆呆地、似乎不情愿地盯著他。查爾斯下面說的一句話險些兒使她暈倒。他象判決犯人似地宣布:“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審判,就你對我做的一切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定受到最嚴(yán)厲的永久性懲罰。”

  他最后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象是即將決口的堤壩一樣,詛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力破堤而出。但是,就象莎拉突然感到內(nèi)疚那樣,查爾斯突然合攏嘴巴,咬緊牙關(guān),轉(zhuǎn)身朝門口大步走去。

  “史密遜先生!”

  他邁了一兩步,站住腳,側(cè)身瞪了她一眼,然后毫不容情地猛然轉(zhuǎn)回頭去,望著前面一扇門的下方。他聽到她的衣服的窸窣聲,知道莎拉就在他的身后。

  “難道這不正好證明了我剛才說的話是正確的嗎?我剛才不是說過,咱們最好再也不見面嗎?”

  “按照你的邏輯,似乎我早就了解你的本性。其實,我壓根兒就不了解。”

  “你能肯定嗎?”

  “我過去以為,你在萊姆時女主人是個自私、專橫的老婆子?,F(xiàn)在我已看出,跟你比較起來,她算得上是個圣人了。”

  “既然我明知我不能象妻子那樣愛你,我卻說你可以娶我,這不反而是自私嗎?”

  查爾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斑^去有那么個時刻,你曾把我說成是你唯一的支持者,是你生活中的唯一希望。我們二人的情況現(xiàn)在顛倒過來了。你不需要我了。那么好吧。但不要為自己辯護(hù)。你對我的傷害已經(jīng)夠嚴(yán)重的了,辯護(hù)就會顯得更加惡毒?!?br/>
  這些話一直憋在他的心里,是對對方最有力的批駁,也是對她極端蔑視的表示。他說這一席話的時候,不禁全身哆嗦起來,這說明他已智窮力竭,至少說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他最后一次痛苦不堪地瞪了她一眼,隨后強(qiáng)打精神向前走去,打開了門。

  “史密遜先生!”

  她又喊了一聲。這時,他覺到她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第二次止住腳步,感到進(jìn)退兩難,心里痛恨那只手,痛恨自己的軟弱,竟讓那只手弄得動彈不得。她的手抓住了他,象是要告訴他一件無法用言語表達(dá)的事情。不會是別的,那或許是后悔、歉意的表示。倘若是別的什么,她的手在碰到他以后一定會抽回去。可她沒有,這便不僅在心理上,而且在身體上將他留住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望著她的臉。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在她的眼睛中——如果說不是在她的嘴唇上,他看到一絲笑意。這樣詭秘的微笑是那樣不可思議,在那次他們險些被薩姆和瑪麗發(fā)現(xiàn)時,他見到過這種微笑。這是不是一種譏諷,告訴他不必那樣認(rèn)真地對待生活?是不是最后一次對他的痛苦幸災(zāi)樂禍?他用懊喪的目光一本正經(jīng)地審視著她,倘若是那種笑,那么她的手應(yīng)當(dāng)抽回去,可他仍舊感覺到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那意思似乎是說,看吧,難到你看不出事情會有挽回的余地?

  他想到了這一點。他看了看她的手,隨后抬起頭望著她的臉。漸漸地,象是作為對以上問題的回答似的,她的臉變紅了,眼中的笑意消失了,手也抽回了,垂在身體的一側(cè)。他們就那樣呆呆地相互望著,好象是兩人的衣服突然間落了下去,使他們赤裸著身子相互望著。但對他來說,這與其說是性欲的赤裸,不如說為了治療而裸著身子。在這種赤裸之中,那種隱蔽的毒瘤已暴露無遺了,實在令人厭惡。他觀察著她的眼睛,試圖從中看清她的真正目的。他在莎拉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隨時準(zhǔn)備犧牲一切,但就是不能犧牲它自己——它可以不顧事實,不顧感情,甚至不顧女性所具有的矜持,其目的只是為了保持那種精神本身的完整性。面對著可能要作出的最后犧牲,他一時猶豫起來。他已清楚地看出,她先前的行動是假裝的,這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憂慮。他看出,如果接受她那種柏拉圖式的友誼,那最終會刺傷她的心,因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親密是暫時性的,不合拍是永久性的。

  他一想到上面這一點,就立刻看清了這種安排將會變成什么樣的現(xiàn)實——他將會成為這所墮落房子中的一個秘密笑柄,一個古板的求愛者,一頭供人玩耍的驢子。他看清了跟她相比較,自己的優(yōu)越性是什么。那不是出身,不是所受教育,不是才智,不是性別,而是毫不妥協(xié)的能力。她只想占有。占有他一個人,她是不滿足的。這究竟是因為他本身的情況,還是因為她的占有欲特別強(qiáng)烈,不會因為一次征服而滿足,因此需要不斷更新,還是因為……他無法知道,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

  他最終還是看清了,莎拉知道他會拒絕這種安排的。因此,她從一開始就占據(jù)主動,操縱著他。她會這樣做到底的。

  他最后一次憤怒地瞪了她一眼,拒絕了她的要求,走出了畫室。莎拉沒有再阻攔他。他昂首目視著正前方,往樓下走著。他走過時,墻壁上掛著的那些繪畫似乎都是些默默的旁觀者。他是世界上走向絞刑架的最不光彩的人。他真想大哭一場,然而在這所房子里,他怎么也流不出眼淚。他真想振臂狂呼一番。他來到門廳時,那個帶他上樓的姑娘從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懷里抱著一個小孩。她剛想開口講話,查爾斯瘋狂而冰冷的神色驚得她張口結(jié)舌。他離開了那所房子。

  在大門口,他感到今后怎么辦成了一個現(xiàn)實問題。他發(fā)現(xiàn)不知該走向何方。他好象覺得自己再一次剛剛出生——雖然自己有著所有成年人的智能和記憶,然而其無能為力的現(xiàn)狀卻象嬰兒一般——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一切都要從頭學(xué)起!他頭也不回地穿過街道。趔趔趄趄、糊里糊涂地向河堤走去。河堤上空空蕩蕩,了無人跡。遠(yuǎn)處有一輛馬車跑過,在他走到欄桿旁時,馬車拐了個彎便消失了。

  他不知為什么要俯視著身邊這條滾滾退潮的灰色河流。那意味著他要返回美國去;那意味著他三十四年來的向上掙扎都是白費心血,白費心血,現(xiàn)在竟是一落千丈;那意味著——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他跟莎拉一樣,兩人的內(nèi)心都是十分寂寞的;那意味著,他前后左右的一切都象黑暗中的雪崩一樣傾壓在他頭上。他最后還是轉(zhuǎn)過了身,望了望他離開的那所房子。在樓上一扇敞著的窗口,白色的網(wǎng)眼窗簾好象拉了起來。

  但那不過是“好象”而已,實際上,那是五月的微風(fēng)在隨意吹動著它。因為莎拉這時仍舊站在畫室里,從窗口望著樓下的花園,望著花園里一個孩子和一位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可能是孩子的母親,坐在草地上,忙著編一串雛菊。莎拉的眼里含著淚水嗎?距離太遠(yuǎn),實在看不清楚。再看也是枉然,因為這時窗玻璃反射著夏季的強(qiáng)烈陽光,她看上去僅象一片亮光背后的一個陰影而已。

  毋庸置疑,人們會認(rèn)為查爾斯實在愚不可及,竟拒絕接受莎拉那挽留的手所暗示的東西,認(rèn)為那至少說明莎拉的態(tài)度稍有變化。人們也可能認(rèn)為莎拉是對的:她為維護(hù)自己的那種“精神”而進(jìn)行的戰(zhàn)斗,是遭受侵犯的人對不斷入侵的人的一種合法反擊。但無論如何,讀者們切不要以為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缺乏真實性。

  我繞了一個大圈子,實際上還是回到了我本來的原則:象本章的第一條引語所說的那樣,世間萬物的背后,并沒有支配一切的神仙。只有現(xiàn)實生活的本身在我們偶然獲得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把我們造就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正如馬克思所說,生活是男人們(還有女人們)在實現(xiàn)其目標(biāo)過程中的行動。我引用的第二條引語就是應(yīng)該指導(dǎo)這些行動的,而且我相信我就是用這一基本原則來指導(dǎo)莎拉的。毫無疑問,當(dāng)代存在主義者是用“人性”或“真實性”來取代“虔誠”的。

  生活的洪流,神秘規(guī)律和神秘選擇的洪流,在那荒涼的堤壩之內(nèi)滾滾向前。此時,查爾斯在了無人跡的河堤上踱著步子,他象是一具躺在無形炮架上的尸體。他是否會立刻輕生呢?我想不會的,因為他終于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點兒信心,發(fā)現(xiàn)了可以建立信心的獨特之處。盡管他仍然痛苦地不肯承認(rèn),盡管他的眼淚使他不肯承認(rèn),但事實上他已開始懂得:雖然莎拉在某些方面似乎完全適合扮演獅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的角色,但生活并不是一個象征,并不是一個謎,不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生活并不是執(zhí)著追求某一個人,不能看作一著失算便滿盤皆輸,更不能立即輕生;生活應(yīng)當(dāng)是忍受——盡管在這無情的城市中忍受是何等的無益,何等的無效,何等的無望。再說一遍,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奔向那深不可測的、苦澀的、奧妙無窮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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