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務(wù)——就是說對這兒的一切

　　都要俯首貼耳……

　　循規(guī)蹈矩，

　　全不顧有無道理……

　　靈魂深處探詢的猜疑，

　　象是什么彌大大罪，

　　立即就要被無情地窒息。

　　命定的鐵律，

　　迫人自甘茍且。

　　——A·H·克勞《義務(wù)》（1841）

　　查爾斯和薩姆那天晚上十點鐘前就回到了白獅旅館。特蘭特姨媽家的燈光還亮著。他們經(jīng)過那兒過，有一扇窗戶的窗簾動了一下。查爾斯急急忙忙洗了把臉，吩咐薩姆解開行李，自己昂首闊步地沿坡到特蘭特姨媽家去?，旣愐姷剿貋砀吲d得什么似的。特蘭特姨媽站在瑪麗身后，滿臉堆笑地歡迎他歸來，笑得紅紅的臉皮都皺了起來。她早已打定主意，見過查爾斯以后便自行離開，不打擾他們年輕人。歐內(nèi)斯蒂娜象平常那樣保持著自己的尊貴，等在后面起居室里。

　　查爾斯進屋時她沒有起身，只是透過睫毛責(zé)備地瞅了他一會兒。他笑了。

　　“我忘記在埃克斯特買花了。”

　　“我看得出，先生?！?br/>
　　“我是急著在你睡覺前趕回來呀?！?br/>
　　她垂下眼皮，望著雙手，手里忙著刺繡。查爾斯走近了一些，那雙手突然停止了工作，把正在繡的那件小玩意兒翻了個個兒，不給查爾斯看到。

　　“看來我是有個情敵嘍。”

　　“你有許多情敵呢，活該！”

　　他俯下身來，輕輕地拿起她的一只手吻著。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你走后，我一分鐘都沒睡著?！?br/>
　　我看得出，因為你的面容憔悴，眼睛浮腫?！?br/>
　　她并不笑：“哼，你是在拿我取笑?！?br/>
　　“別看你現(xiàn)在失眠，將來我在咱們臥室里放一只永遠(yuǎn)響著的鬧鐘，恐怕你還醒不了呢?！?br/>
　　她漲紅了臉。查爾斯站起身，坐在她身旁，扳過她的臉，親吻著她的嘴和閉上的雙眼。那雙眼睛給查爾斯一吻，便睜了開來，盯著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一掃而光。

　　他笑了笑，說道：“現(xiàn)在讓我來看一看，你在為你的情人繡什么東西?！?br/>
　　她把正繡的那件東西遞給他。那是一只表袋，藍絲絨的料子——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們用的小口袋，常常掛在梳妝臺邊，晚上可以把懷表放在里面?？诖拇箶[上用白絲絨繡著一顆心，心的兩側(cè)分別繡著大寫字母C和E①?？诖嫔嫌媒鸾z線繡著尚未完成的兩行詩。查爾斯大聲讀了起來：

　　--------

　?、貱代表查爾斯，E代表歐內(nèi)斯蒂娜。

　　“‘每當(dāng)你給表上弦時’……下一句是什么？”

　　“你得自己猜?！?br/>
　　查爾斯瞪著藍絲絨。

　　“‘你的妻子將咬響牙齒’？”

　　她一把搶回口袋。

　　“我不告訴你，你跟一個凱德差不多了?！蹦菚r候，“凱德”指的是公共馬車夫，以說低級的俏皮話著稱。

　　“一個永遠(yuǎn)也不會向你這樣的美人兒討車費的凱德。”

　　“哼，假意的奉承跟低級的玩笑同樣叫人討厭。”

　　‘至于你呢，我的寶貝兒，生氣的時候最令人神往?！?br/>
　　“那么我原諒你，因為你引起了我的反感?！?br/>
　　她悄悄地離開他一點兒，但他的胳膊仍舊摟在她的腰間，重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他們一動也不動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吻她的手。

　　“咱們明天上午到街上散散步怎樣？可以向人們表明，咱們是多么時髦的一對戀人；還可以裝出厭倦的樣子，叫人一看就知道，這對戀人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相互利用，硬湊合在一起，怎么樣？”

　　她忍不住笑了，激動地把那只表袋拿出來。

　　“‘每當(dāng)你給表上弦時，我就會使你想起愛情！’”

　　“我的心肝寶貝兒?！?br/>
　　他望著她的臉，過了一會兒，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帶鏈子的小盒，放到她的腿上。小盒用深紅色摩洛哥羊皮包著。

　　“算是一種花吧?！?br/>
　　她羞答答絕解開搭扣，打開盒子。在一塊殷紅色的絲絨上放著一枚精致的瑞士胸針。那是一件玲瓏的橢圓形鑲嵌品，上面刻著各種小花，胸針的四周鑲著各種珍珠和碎珊瑚。她含情脈脈地望著查爾斯。他馬上閉上了雙眼。她轉(zhuǎn)過臉來，探著身子，在他那嘴唇上溫情地吻了吻。隨后，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親吻了一下。

　　查爾斯記起了一首歌的歌詞，在她的耳邊哼起來：“我盼望著明天是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br/>
　　查爾斯摩挲著姑娘的胳膊，說道：“親愛的，我有件小事要向你坦白。這件事牽涉到莫爾伯勒大院里那個可憐的女人。”

　　歐內(nèi)斯蒂娜稍微動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感到既有興致，又很驚異?！笆悄莻€可憐的悲劇人物嗎？”

　　查爾斯笑了笑?！皩λ齺碚f，恐怕再低級一些的稱號更適合些，”他握著歐內(nèi)斯蒂娜的手說。“這件事辦得很蠢，不過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有一次，我去尋找化石……”

　　全書的故事到此為止了。莎拉的結(jié)局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樣，反正她再也沒有親自去找過查爾斯，盡管她可能在查爾斯的腦海里停留過很長時間。這種情況并非罕見。這種人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消失了，被淹沒在日常生活的陰影之中。

　　后來，查爾斯和歐內(nèi)斯蒂娜生活得并不幸福，但他們還是在一起生活著。查爾斯比歐內(nèi)斯蒂娜多活了十年（十年中真誠地為她而感到悲傷）。他們自然會生兒育女——就算是生了七個吧。查爾斯的伯父羅伯特爵士簡直是落井下石，與貝拉·湯姆金斯夫人湊合在一起十個月后，不是生下了一個兒子，而是生了一雙！真要命，這對雙胞胎兒子最后終于逼得查爾斯去經(jīng)商了。開初，查爾斯對經(jīng)商感到厭倦，不久也就嘗到了甜頭。他自己的兒子們當(dāng)然沒有其他選擇的余地，只得經(jīng)商。他兒子的兒子今天控制著巨大的商場和許多分店。

　　薩姆和瑪麗怎么樣了呢？咳，誰會去寫一部奴仆的傳記？他們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后來就上西天了。一切都按他們那一類人的單調(diào)方式進行完畢。

　　還有誰？格羅根醫(yī)生？他呀，九十一歲時才斷氣。特蘭特姨媽也活到九十多歲。由此看來，萊姆的新鮮空氣真是令人神往。

　　當(dāng)然，新鮮空氣也不是萬能的。查爾斯上次回到萊姆兩個月后，波爾蒂尼夫人也就一命歸天了。我很高興地說，我對觀察她的未來——即她的來世——抱著濃厚的興趣。她身穿整潔的黑衣服，乘著四輪馬車，來到天堂大門口。她的馬車夫——象古埃及一樣，她的所有家奴也自然應(yīng)隨她而死——下了車，莊嚴(yán)地打開馬車車門。波爾蒂尼夫人登上臺階，心中暗自對造物主說，他的仆人對迎接有地位的人應(yīng)該更熱情些。這時，她拉響了門鈴。過了一會兒，男管家終于露面了。

　　“太太，什么事？”

　　“我是波爾蒂尼夫人。我想住在這兒，所以來了，請轉(zhuǎn)告你的主人。”

　　“萬能的上帝已得知你死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們已唱了一首歌兒，慶祝這一事件?！?br/>
　　“上帝真是大慈大悲，這樣做再合適不過了?！边@位自命不凡的太太洋洋得意，大步流星地朝管家身后莊嚴(yán)的白色大廳走去。管家不肯讓路，只是傲慢地?fù)u著手中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串鑰匙。

　　“喂，讓開路。我是萊姆鎮(zhèn)的波爾蒂尼夫人?！?br/>
　　“以前住在萊姆，太太，現(xiàn)在要住在比熱帶地區(qū)更熱的地方了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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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龠@兒暗指地獄。根據(jù)歐洲宗教傳說，地獄是一團烈火。

　　說完后，這位兇狠的仆人砰地一聲關(guān)上大廳門，將她甩在門外。波爾蒂尼夫人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迅速掃視一下周圍，生怕自己的女仆們偷看到這一情景?？墒撬鸟R車——她本來似乎聽見已拉到女仆院去——現(xiàn)在卻神秘地消失了。實際上什么都消失了，連道路和周圍的景象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凈盡。剩下的只有一片空間——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剩下的是一片吞沒一切的空間。波爾蒂尼夫人那樣莊嚴(yán)地踏上過的臺階，也開始一階一階地消失了。剩下只有三階了，隨后是兩階，接著是一階，最后波爾蒂尼夫人兩腳懸空。這時只聽她清晰地說道：“這一切都是科頓太太搞的鬼?！彪S后她便摔了下去。她飄飄悠悠，忽忽閃閃，象一只烏鴉，朝著她真正的主人在等待著她的地方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