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的崛起 明朝對付女真的一般策略,是盡力維持各部落的均勢,防止其中某個部落成為獨霸東北的勢力。維持均勢的手段,通常是對所有部落都公正地給予貿(mào)易優(yōu)惠,同時將一個明朝官銜授給其中一個部落的首領,讓他作為臨時領袖去維持和平。②這一策略若能很好地貫徹,明軍便只須每年冬季從開原等鎮(zhèn)開進草原,以“燒荒”為名,深入女真各部,接見其首領,并賜給他們食物、酒、布匹和化妝品等等,而不必進行更多的干涉。③但眼下,一個完整的部落聯(lián)盟似乎就要崩潰了。李成梁感到有必要進行直接干預。在尼堪外蘭的慫恿下,李成梁出兵鎮(zhèn)壓了一個以哈達為敵的部落,并且——也許是出于誤會——殺死了建州女真愛新覺羅家族的祖父和 父親。①這個家族的長子努爾哈赤,雖然很快便獲準去繼承其父的都督頭銜和一批戰(zhàn)馬,但1583年,這位年輕的首領還是向境外居民尼堪外蘭發(fā)動了復仇戰(zhàn)爭。②1586年,努爾哈赤消滅了尼堪外蘭,這使他成為這一聯(lián)盟之主的合適的候選人。然而,他既不是哈達部也不是葉赫部之人,因而未必能最后登上霸主寶座。③不管怎樣,到1589年,那位明朝遼東總兵決定授他為都指揮使,承認了他在鴨綠江流域的最高權(quán)位。④努爾哈赤本人則已作為建州女真的著名首領,建起了自己的城寨,并違心地同葉赫、哈達結(jié)為姻親。⑤他還將本部丁壯訓練成一支兇猛的騎兵部隊,用自己田莊的收入向他們提供糧草和兵器。⑥由于努爾哈赤勢力的增強,他同其他部落的關系隨之惡化。①1591年,葉赫首領納林布祿決定攤牌,遂向努爾哈赤提出領土要求。當這一要求遭到拒絕后,納林布祿便率領哈達、輝發(fā)部,向努爾哈赤發(fā)動了進攻。兩年后,在渾河岸邊的扎喀一帶,雙方展開了決戰(zhàn)。結(jié)果,努爾哈赤大獲全勝,消滅納林布祿4000人,繳獲戰(zhàn)馬3000匹。不久,努爾哈赤又鞏固了與西方蒙古的聯(lián)盟,確立了自己的最高領導權(quán)。在較短時間內(nèi),他吞并了哈達(1599),擊潰了輝發(fā)(1607)接收了烏拉(1613),消滅了葉赫(1619)。努爾哈赤的軍事勝利,特別是對其他部落集團的吞并,使他感到有必要為部落聯(lián)盟建立一個將從根本上改變東北地區(qū)力量對比的新的組織形式。②原先,努爾哈赤指揮作戰(zhàn),是通過女真族傳統(tǒng)的由10到12名丁壯組成的小型狩獵單位進行的,他們大多有血緣或姻親關系,屬于同一個哈拉(氏族)或穆昆(親族);否則就是同一個發(fā)爾嘎(falga,里)、嘎山(寨)或后屯(hoton,鎮(zhèn))的居民。③在1599—1601年間,對哈達的征服,及對其所屬部落的吞并,至少在原則上使努爾哈赤有必要建立一種更為有效的組織形式。1601年,努爾哈赤根據(jù)蒙古舊制設計了一種新的制度,④規(guī)定每300戶組成一牛錄(漢語稱佐領),由一名牛錄額真統(tǒng)領。其后又漸漸發(fā)展出五牛錄為一甲喇(或稱參領)、五甲喇(原作“十甲喇”,誤——譯者)為一固山(或稱旗)的制度??偣菜墓躺?,各有不同旗色(黃、白、藍、紅),分別由一名固山額真(或稱都統(tǒng))統(tǒng)領。至1614年,牛錄增 至約400個,當然不是每牛錄都有300戶。1615年,這些大多世襲其位的首領被正式授予官職及其所統(tǒng)部眾;原來的四固山也增加了鑲黃、鑲白、鑲藍、鑲紅四色,而成了八固山。①與此同時,又在八旗之上設置了諳班(大臣)和貝勒(王)。②諳班之職始設于1613年,當時努爾哈赤為對付圖謀篡位的太子褚英,而求助于他的五個義子。1615年,努爾哈赤任命這五個最親近的支持者為五諳班(五大臣),而將其在世的四個兒子封為和碩貝勒。③不久,又增設了四小貝勒。于是,每固山都由一名貝勒總管。各貝勒都將其固山視為己有,但他們直接統(tǒng)轄的只有各固山中的巴牙喇(護軍)。實際掌握各固山之軍政大權(quán)的,仍是努爾哈赤任命的固山額真。因此,八旗制度是大汗努爾哈赤對全部軍隊的直接控制權(quán)和各貝勒之貴族特權(quán)的一種調(diào)合物。④努爾哈赤以稱汗的方式,獲得了部落聯(lián)盟的最高權(quán)力。他在1607年得到這一稱號。當時,喀爾喀蒙古的使臣在巴約特部貝勒恩格德爾率領下,前來拜謁努爾哈赤,向他叩頭,并稱他為昆都侖汗。①在此之前,人們只知道他是淑勒貝勒。從1607年到1616年,他被稱作淑勒昆都侖汗。②到1615年,隨著其雄心與成就的不斷擴大,他又開始尋求一種新的更好的權(quán)力標志,以便最終高居于他從未真正信任過的其他部落首領和自己的子侄之上。③他在曾經(jīng)統(tǒng)治過中原的本族祖先的歷史中找到了這一新權(quán)力的依據(jù)。滿族是通古斯人的后裔。通古斯人曾建立金朝(1115—1234),將宋朝趕到南方,而統(tǒng)治了中國北方大部地區(qū)。當時,金朝統(tǒng)治者也面臨這樣的問題:汗,不過是眾多部落首領中地位最高的一個,因此,要實現(xiàn)建立帝國的野心,就必須仿效南宋制度,努力創(chuàng)造一種等級更為森嚴的君主權(quán)威形式,以便削弱其他部落首領的競爭力。④如今,謀士額爾德尼——可能也是明朝的境外居民——又一再向努爾哈赤進言:1612、1614和1615年多次出現(xiàn)于夜空的虹光,都是天命將移的預兆。⑤于是,努爾哈赤于1616年宣布建立后金王朝,向著征服天下邁出了重要的一步。⑥努爾哈赤創(chuàng)立金國,并不意味著他對明朝已持完全敵對的態(tài)度。然而明朝早在他于建州、海西一帶稱汗之時,便已警惕起來 了。①曾于1608—1611年間任遼東經(jīng)略的熊廷弼,很快就意識到努爾哈赤的威脅,并于1609年建議朝廷同這個潛在的敵人進行談判,以便爭取時間加強東北防務。②但熊廷弼因主張不得已時可對努爾哈赤作出暫時讓步,而使自己陷入了與朝中“言官”對立的極大危險之中。后者認為,這一主張帶有怯懦、綏靖的味道,只會鼓勵而不能阻止努爾哈赤的入侵。兩年后,熊廷弼被彈劾,調(diào)離遼東,努爾哈赤征服天下的勢頭則在繼續(xù)發(fā)展。③明朝非但沒有同努爾哈赤談判,還關閉了與滿族的邊市貿(mào)易;1613年,葉赫受到威脅時,明廣寧總兵張承蔭又出兵援助葉赫,要求努爾哈赤放棄攻打葉赫的企圖。④也許是迫于經(jīng)濟上的壓力,也許是由于明朝對葉赫的庇護,1618年,努爾哈赤決心進軍遼東,直接與明軍對抗。⑤這年5月7 日,努爾哈赤列述了對明朝的“七大恨”,次日便率領1萬軍隊直撲撫順。① ② 這些契約注有首領姓名、所屬納貢人數(shù)目及其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所能提供的貢品數(shù)額。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13頁。歐文·拉鐵摩爾認為,這種制度創(chuàng)造了一種也許屬于前封建主義的新權(quán)威?!斑@種權(quán)威的新的特性,看起來似乎與首領的功能有直接關系。漢族人將他們視為其部落的代表,以便為漢族社會和滿族部落社會的和平共處提供制度和常規(guī)。漢族人將其視為中間人這一事實,加強了首領對其部落的權(quán)威。于是世襲原則得到強化,從而使首領家族得以永遠保持其權(quán)威,而使其他部落成員永遠屈居臣屬地位。這種情形非常有利于部落首領發(fā)動反對外來統(tǒng)治的反叛。此類邊疆現(xiàn)象可能是封建主義的來源之一。這些現(xiàn)象在藏族歷史中表現(xiàn)得頗為明顯。將其同其他地區(qū)的邊疆史——例如蘇格蘭高地部族的歷史——加以比較,將是十分有益的。”拉鐵摩爾:《邊疆史研究》,第476頁。 ③ 鄭天挺:《清入關前》,第89頁,及其《探微集》,第4頁。 ① 愛新覺羅家族的祖先可追至猛哥帖木兒,他被元朝封為千戶,奉命統(tǒng)治松花江地區(qū),且世代傳襲。努爾哈赤之父、祖皆被明朝拜為地方官,并曾三次隨李成梁進京。薛虹:《建州女真的遷徙》,第50—51頁;鄭天挺:《探微集》,第4頁。 ② 鄭天挺:《探微集》,第7頁。以上及下文所述細節(jié)多引自和田清:《清太祖崛起》、《明初女真》及鄭天挺:《清入關前》。 ③ 莫東寅:《明末建州女真》,第96頁。 ④ 曲瑞瑜等:《清入關前對東北的統(tǒng)一》,第110—113頁。 ⑤ 關于滿族人利用婚姻聯(lián)盟的問題,見鄭天挺:《探微集》,第56—61頁;莫東寅:《明末建州女真》,第76—79頁。 ⑥ 努爾哈赤與其弟舒爾哈齊分掌大權(quán)。1611年,努爾哈赤殺舒爾哈齊。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16頁。埃爾文極為輕視滿族騎兵的作用,說他們在作戰(zhàn)時只充當預備隊,位于披重鎧執(zhí)利刃的前鋒部隊和披短甲執(zhí)弓箭的二線部隊之后。埃爾文:《古代中國的模式》,第106—107頁。但也有人提出更令人信服的看法,即這些騎兵在戰(zhàn)斗中常常起著決定性作用,他們既能兇猛地沖破明軍陣地,又能迅速避開強敵。滿族八旗兵主要分為五個部分:親軍,皆為滿、蒙馬步弓箭手,負責保衛(wèi)皇帝;驍騎,皆為騎兵弓箭手;前鋒,多為滿、蒙馬步弓箭手,也有一部分使用云梯、火槍和火炮;護軍,有馬步弓箭手和火槍手;步軍,皆為步兵弓箭手。鄭天挺:《探微集》,第173—174頁;又見吳衛(wèi)平:《八旗興衰》,第35頁。 ① 恒慕義:《清代名人傳略》,第17—18頁。 ② 關于努爾哈赤招納蒙古部落首領的問題,見匡頓:《游牧帝國》,第282—283頁。 ③ 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24頁。 ④ 弗朗茲·米切爾認為,“八旗”制度是由漢人創(chuàng)議建立的,而戴維·法夸爾則強調(diào)這一制度受到蒙古的影響。雖然努爾哈赤身邊當時確有一位重要的漢官,名叫龔正陸,但無跡象表明是他導致了八旗制度的形成。戴維·法夸爾:《滿洲之蒙古政策的起源》,第204頁。 ① 1621年以后,后金軍隊的名稱皆用漢族名稱,滿、漢官吏的職位名稱也是如此。而“旗”則是有意用來表達一種兼有軍政和民政雙重性質(zhì)的組織。1630年,皇太極說:“我國出則為兵,入則為民。耕戰(zhàn)二事,未嘗偏廢?!薄肚逄趯嶄洝返谄呔?。引自曲瑞瑜等:《清入關前對東北的統(tǒng)一》,第121頁。這種旗的組織,也是將松散的女真社會置于其統(tǒng)治者更為直接的控制之下的一種政治手段。一部可怕的戰(zhàn)爭和生產(chǎn)機器形成了,其代價是普通部落成員對汗的從屬關系進一步加強了,汗可將他們從一個貴族名下?lián)軞w另一個貴族。李燕光:《滿族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第144頁;又見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25—27、58—59頁;吳衛(wèi)平:《八旗興衰》,第12—14頁;戴維·M·法夸爾:《早期滿洲國家的蒙古因素與漢因素》,第12—14頁。 ② “諳班”(amban)意為“大臣”。貝勒原指女真各部落的首領。努爾哈赤統(tǒng)一女真各部后,原貝勒的后嗣仍可使用貝勒頭銜。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10—11頁。 ③ 此時,滿族人也懂得了世襲繼承權(quán)的原則。為了檢驗其長子的能力,努爾哈赤于1613年將大權(quán)委托給褚英。不久,褚英諸弟(代善、莽古爾泰、阿敏和皇太極)奏稱,褚英逼他們立誓反對努爾哈赤。1615年,努爾哈赤遂將褚英處死。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17—18頁。 ④ 五大臣全是努爾哈赤穆昆的成員,包括額亦都、費英東、何和里、安費揚古和扈爾漢。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18頁。 ① 托伯特:《清朝的內(nèi)務府》,第19頁。 ② 法夸爾:《滿洲之蒙古政策的起源》,第198—199頁。1594年,努爾哈赤與喀爾喀蒙古通婚。此后,雙方關系一直良好。 ③ 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8、23頁。 ④ 陶晉生:《中國政治制度中女真統(tǒng)治的影響》,第121—123頁。 ⑤ 17世紀10和20年代是北極光頻繁出現(xiàn)的時期,當時歐洲出現(xiàn)了觀賞極光的熱潮。約翰·A·埃迪:《氣候與太陽的作用》,第1194頁。 ⑥ 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37頁。 ① 這被1605年的寬甸事件所證明。當時李成梁企圖撤回滿族統(tǒng)治區(qū)的全部漢族居民。鄭天挺:《探微集》,第22—23頁。中國、朝鮮和蒙古在滿族文獻中都被稱為“固蘭”(gurun),即國。除版圖大小、財富多寡不同之外,它們基本上受到同等看待。法夸爾:《滿洲之蒙古政策的起源》,第199頁。 ② 《乾坤正氣集》第二八二卷,第31—35頁,1609年8月30日條。 ③ 彈劾熊廷弼的是兵科給事中朱一桂。當時熊廷弼提出,朝中“言官”大多不切實際,以為打敗夷狄易如翻掌。他強調(diào)說,邊防狀況實際很糟,而邊將要求授權(quán)同夷狄進行隨機應變的談判,又受到言官不負責任的非難。《乾坤正氣集》第二八二卷,第35—43頁,1609年9月8日條;第二八三卷,第20頁,1609年12月27日條。 ④ 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34頁;又見郝愛禮譯:《皇清開國方略》,第49—50頁。此時,努爾哈赤確實公開承認了明朝皇帝的主權(quán)。鄭天挺:《探微集》,第17頁。 ⑤ 早在1615年,努爾哈赤就擔心赫圖阿拉一帶糧草不足,而這一地區(qū)已經(jīng)推廣了精耕細作?!拔覈責o積儲,雖得其(明朝)人畜,何以為生?”努爾哈赤問道。1615年征服葉赫,及1618年攻占遼東,可能使其糧草緊張狀況有所緩和。羅思·李:《早期滿洲國家》,第34—36頁。迫使?jié)M族尋找新的糧草來源的壓力,肯定因“小冰河時期”的異常寒冷而有所增強。在20世紀的“小冰河時期”,即1923—1954年間,黑龍江水域從11月中旬便進入封凍期,比正常年份至少提前了兩周。當時黑龍江流域的無霜期只有80天(江北)到140天(江南),農(nóng)作物一年一熟都很困難。17世紀,松花江和遼河流域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因此而受到嚴重影響。 ① 《大清滿洲實錄》,第196—199、201—202頁。這種《滿洲實錄》是1780—1782年間,據(jù)《太祖實錄圖》和《太祖武皇帝實錄》兩書抄寫而成的?!短鎸嶄泩D》撰于1635年,《太祖武皇帝實錄》撰于1644年?!稘M洲實錄》和《太祖武皇帝實錄》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只有少數(shù)文字上的出入。雖然滿文本《太祖實錄》已經(jīng)散失,但臺灣仍保留著三卷滿文《太祖武皇帝實錄》的舊本。將這三卷的內(nèi)容與漢文《太祖武皇帝實錄》中相應的部分進行比較之后,便可清楚地看出,后者是對滿文《實錄》的忠實翻譯,而滿文《實錄》則是在《滿文老檔》的基礎上寫成的。因此,這里及后文引用的漢文《滿洲實錄》,是極為接近已經(jīng)散失的滿文原始資料的文獻。關于這部分滿文資料的問題,見陳捷先:《滿文清實錄研究》,第77、91—92、96—97、104頁。關于對撫順的進攻,又見弗朗茲·米切爾:《中國滿族統(tǒng)治的起源》,第120—124頁;吳衛(wèi)平:《八旗興衰》,第15頁;李鴻彬:《論滿族英雄努爾哈赤》,第2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