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西周的衰亡

先秦史論稿 作者:徐中舒著


  一 周室衰微

  西周極盛時代在成王、康王之時,《史記·周本紀(jì)》稱:“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集解》引應(yīng)劭曰:“錯,置也。民不犯法,無所置刑?!贝苏f不夠全面。古代兵刑無別,“大刑用甲兵”(《國語·魯語上》),包括討伐反叛用兵打仗的戎事。而成王時周公東征大戰(zhàn)三年,康王時也曾對鬼方用兵,此役文獻(xiàn)無征,見于小孟鼎銘文,先后兩戰(zhàn),“執(zhí)獸(酋)三人,獲[耳或]四千八百□二[耳或],俘人萬三千八十一人,……執(zhí)獸一人,獲[耳或]百卅七[耳或],□□,俘馬百四匹,俘車百□兩”以及牛羊等,應(yīng)當(dāng)說是古代的一場大戰(zhàn)。因而所謂刑錯不用恐怕不是事實(shí)。不過從七十年代出土的墻盤銘文看,成王時大臣賢良,法令公開,康王恭敬明智,董正了土田貢賦,這應(yīng)是成康之時天下安寧,號稱治世的最重要的原因(說詳《西周墻盤銘文箋釋》)。

  《史記·周本紀(jì)》稱:“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諱之也。立昭王子滿,是為穆王。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边@是說昭王、穆王時周便開始走下坡路了。昭王南巡狩是為了經(jīng)營楚國,西周金文曾記載此事,如●馭簋銘文稱:“●馭從王南征,伐楚荊?!边^伯簋銘文稱:“過伯從王伐反荊?!秉報懳姆Q:“鼒從王伐荊?!敝v的都是昭王南征討伐楚國的事情。古本《竹書紀(jì)年》載:“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荊,涉漢。”“周昭王十九年。……喪六師于漢。”“(周昭王末年……王南巡不返?!薄蹲髠鳌べ夜哪辍份d齊桓公責(zé)問楚使稱:“昭王南征而不復(fù),寡人是問?!弊阋娬淹踉啻螌Τ帽酥链髷蕩?,自己也死在南方?!兜弁跏兰o(jì)》云:“昭王德衰南征,濟(jì)于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jìn)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于水中而崩?!彼猿乖诨卮瘕R桓公責(zé)問時說:“昭王之不復(fù),君其問諸水濱?!比绱苏f來,昭王可能是在南征楚國途中被人暗算,溺死水中。近出墻盤銘文稱:“宏魯昭王,廣能楚荊,惟患南行?!蹦芗础叭徇h(yuǎn)能邇”(《詩·大雅·民勞》)之能,親善安撫的意思,大約昭王對楚國還是采用了懷柔和征伐的兩手策略,終因國力減弱而失敗了。

  《史記》稱穆王即位年已五十的說法,恐怕不大可靠。假定昭王二十歲生子,則南征不返時昭王已是七十高齡,這是不大可能的,大約是穆王在位五十年的訛傳。穆王時王道衰微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一、西征犬戎未取得重大戰(zhàn)果,降低了聲威?!秶Z·周語上》記載穆王征犬戎。犬戎即《詩》中常見的串夷、混夷、玁狁,是西方的羌族,也就是羌戎氏,為周人西北邊的仇敵。他們經(jīng)營畜牧而兼有初等農(nóng)業(yè),其進(jìn)而經(jīng)營高等農(nóng)業(yè)的就是姜姓民族。他們都種麻訪績,穿白麻布衣,屬于白狄。鬼方是赤狄,穿紅衣,媿姓,與羌不是一族。穆王的大臣祭公謀父勸告他不要出兵,說是“先王耀德不觀兵”,建議他采取懷柔政策。穆王不聽,堅(jiān)持出兵,“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這可能是犬戎的八個部落。結(jié)果是得不償失,“自是荒服者不至”,失掉了許多遠(yuǎn)方部落的歸屬,損害了周王室的聲望。

  二、巡游天下,荒廢政事。周穆王愛好旅游,喜歡巡行四方,《左傳·昭公十二年》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必皆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边@是說穆王聽從了祭公謀父的勸諫,實(shí)際上并未聽從。正如《楚辭·天問》所記:“穆王巧挴,夫何為周流?環(huán)理天下,夫何索求?”穆王環(huán)行天下,到處巡游,究竟在尋求什么東西呢?戰(zhàn)國時的小說《穆天子傳》說他西游見到了西王母,西王母可能指古代康藏地區(qū)的的女國,隋唐時代那里還有東女國和西女國,這大概反映了古代中原與邊遠(yuǎn)地區(qū)文化的交流。有人說穆王西征到達(dá)了帕米爾地區(qū),那是不可靠的。

  《史記·趙世家》稱:

  造父幸于周繆(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綠耳,獻(xiàn)之繆王。繆王使造父御,酉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堰王反,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

  《后漢書,東夷傳》也稱:

  徐夷僭號,乃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方熾,乃分東方諸侯,命徐偃王主之。

  徐偃王是傳說人物,與穆王時代并不相值。但徐國在西周時國勢強(qiáng)大,經(jīng)常同周交兵,則是事實(shí)。《禮記·檀弓下》記徐大夫容居稱:“昔我先君駒王西討濟(jì)于河?!笔钦f徐國先君駒王(不是偃王)曾經(jīng)打過黃河,這并不是徐國大臣夸張之詞。宋代出土的銅器◆篡銘文云:

  惟王十月,王在成周。南淮夷遷及內(nèi)(入),伐▲昴參泉,裕敏(侮)陰陽洛。王令◆追御于上洛●谷,至于伊班長榜,■(折)首百,執(zhí)訊四十,奪俘人四百,廩于榮伯之所,于●衣讠聿復(fù)付厥君。

  銅器中記述戰(zhàn)爭經(jīng)過沒有比此銘文更詳盡的了。此文遷及當(dāng)是人名,南淮夷中唯徐國最強(qiáng)大,遷及或即徐君之名。此役徐軍深入周王朝中心地帶伊洛二水之間,昴三泉當(dāng)是洛水所自出的源泉,昴六星,參三星,泉以星宿為名,這和長江上源稱星宿海也是一樣的?!x如冪,覆也,字從水者,言侵略之師覆滿于此水域并向洛水南北兩岸發(fā)展。裕,寬大也。侮,侵略也。周王命◆追御南淮夷自上洛●谷至于伊班、長榜,上洛在漢代屬弘農(nóng)郡,今為陜西商縣,其地適在洛水上游。●谷當(dāng)是洛水上游谷名,伊班、長榜也是伊水上游的兩個地名。此役◆所率的追御之師已壓迫南淮夷由洛水向東南方的伊水方面退卻,戰(zhàn)役結(jié)果是殺了南淮夷一百人,俘虜了四十人,另外還奪回被南淮夷擄掠的四百名周人。這四百人被安置在榮伯那里,發(fā)倉廩供養(yǎng)他們,并在●地發(fā)給他們衣服,然后把他們交還各自的君主。西周時南誰夷敢于深入伊洛這樣中心地帶,一方面是周王室的衰微,一方面也說明南淮夷的強(qiáng)大。

  三、對南方無力進(jìn)攻,采取守勢。周王朝在滅殷之后,其兵力分配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是以殷八師駐守殷王故地朝歌,主要是對付東夷,鎮(zhèn)撫殷人。銅器小臣讠速簋銘文云:“讠速(同徂,今也)東夷大反,伯懋父(即康叔之子康伯髦)以殷八師征東夷?!笨梢姈|夷作亂則用殷八師前往征討。第二是以成周八師駐在周初營建的成周洛邑,主要是保衛(wèi)成周,鎮(zhèn)壓南土。銅器錄卣銘文稱:“王令△曰:▲(今)淮夷敢伐內(nèi)國,汝其以成周師氏戍于葉師’?!背芍軒熓霞闯芍馨藥煹膸熓?。銅器竟卣鉻文云:“惟伯◎父以成師即東,命伐南夷?!背蓭煘槌芍馨藥煹氖》Q,可見南淮夷作亂即用成周八師前往討伐。第三是以西六師駐守西土,拱衛(wèi)豐鎬根本之地。在周初全盛時代,這里自然不需要象殷八師和成周八師那樣多的兵力。到了穆王時,諸侯已逐漸強(qiáng)大起來,周王朝對于東土的防衛(wèi)可以交由東方諸侯負(fù)擔(dān)。此時殷八師如不撤回西土,就有可能為建立在殷虛的衛(wèi)國所吞并。穆王時代的銅器盠尊銘文稱:“王命盠曰:■(同撰,俱也)司六師◆八師。”六師即西六師,八師即殷八師,六師八師由盠一人統(tǒng)帥,可見此時殷八師已退駐西土。

  昭王南征不返,周室力量已不能主動控制南方。穆王承昭王之后,只好在南方建立防線,派駐戍守之師,這在許多銅器銘文中均有記載。如錄卣銘文稱:“▲淮夷敢伐內(nèi)國,汝其以成周師氏戍于葉師?!被匆谋ι钊胫性芡醣阍诮窈幽先~縣一帶駐兵防守。師在此讀為次,即軍隊(duì)駐扎地。錄簋銘文稱:“伯雍父來自▼(甫),蔑錄歷,錫赤金?!泵餁v是金文成語,有嘉獎功勞、計(jì)算業(yè)績之意。伯雍父是戍守葉師對付淮夷的主帥,它器又稱為師雍父。稱伯表示他是諸侯之長,稱師因?yàn)樗麚?dān)任師氏之官。甫即申、甫之甫,甫與申俱在今河南南陽附近,是周人防御南方的據(jù)點(diǎn)。辶禹甗銘文稱:“師雍父戍在葉師,辶禹從師雍父,◇使辶禹使于甫侯。”師雍父駐葉,派辶禹出使與甫侯建立聯(lián)系,以鞏固從葉縣到南陽一帶的防線。善鼎銘文云:“命汝左右◎(音勃,可能即甫)侯監(jiān)燹師戍?!膘藜瘁?,豳師即周師。師雍父和甫侯都是南方防線上的重要人物,而葉則是重要據(jù)點(diǎn)。另有幾個銅器記述“成于葉師之年”、“戊在葉師”,都是穆王時代之器。

  王室衰微不僅表現(xiàn)在軍力削弱,對諸侯的需索也日益繁重?!对姟ば⊙拧ご髺|》稱:“小東大東,杼柚其空?!毙|即近東,大東是遠(yuǎn)東,周王室把東方廣大地區(qū)的紡織品都搜刮一空,說明剝削是嚴(yán)重的。于是,諸侯就要謀求擺脫王室的控制,從而使自己逐漸成為半獨(dú)立的國家。而諸監(jiān)也逐步向諸侯轉(zhuǎn)化,如應(yīng)監(jiān)變?yōu)閼?yīng)侯。又如衛(wèi)康叔之后,世為王官,六代都稱伯,到了頃侯便厚賂周夷王,夷王命衛(wèi)為侯。衛(wèi)頃侯不愿作王官而謀作諸侯,也說明諸侯地位在上升,王室的權(quán)威下降了。

  周室的衰微,《史記》以為自昭王、穆王始。但《國語·齊語》稱:“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遠(yuǎn)績以成名?!苯鰤ΡP銘文更極力頌揚(yáng)神明的穆王善于繼承文王、武王的功烈,提拔各級大臣,使近者喜而遠(yuǎn)者慕,盡得滿足,上帝也輔保周王,使其厚福豐年,各方蠻族無不獻(xiàn)禮朝見(說詳《西周墻盤銘文箋釋》)。昭王、穆王承文、武、成、康之后,西周開國已近百年,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都有長足的發(fā)展,在基本順利的局勢下,國家強(qiáng)盛也是自然的。墻既生當(dāng)其時,親見其事,他對穆王的歌頌也許有夸張的地方,總還不至于全屬子虛烏有的。大約盛極而衰的轉(zhuǎn)折就在這個時期,所以后世評價便出現(xiàn)紛歧。

  二 厲王革典與共和行政

  《史記·周本紀(jì)》稱:“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其后夷王之時,王室更加微弱,《禮記·郊特性》云:“覲禮,天子不下堂而見諸侯;下堂而見諸侯,天子之失禮也,由夷王以下。”這說明周天子最高地位逐漸動搖,允許衛(wèi)國獨(dú)立為諸侯也應(yīng)是夷王的失禮,但這些都是王室衰弱的表現(xiàn)。夷王的兒子厲王大約很想改變這種狀況,曾進(jìn)行過許多努力?!秶Z·周語下》稱:“自我先王厲、宣、幽、平而貪天禍”,又說:“厲始革典”??梢姀膮柾蹰_始對周王朝傳統(tǒng)體制有所變革,主旨就在增加收入,強(qiáng)化王權(quán)。

  《國語·周語上》稱:“厲王悅榮夷公,……學(xué)專利?!睂@赡苤赴阎ǜ臑閺胤ǎ词歉膭谝鄣刈鉃閷?shí)物地租。也可能是專山澤之利,當(dāng)時土地已分配各家,山澤則為公用,專利大約是把山澤管制起來,不許民眾無償使用?!蹲髠鳌ふ压辍份d齊景公派官吏管理山海之利:“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澤之萑蒲,舟鮫守之;藪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鹽蜃,祈望守之?!奔淳鲏艛嗔松綕傻睦?。這些辦法雖能增加收入,卻觸犯了國人(周族)的利益,引起了民眾的抗議?!秶Z·周語上》云:“厲王虐,國人謗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睘槭裁从梦讕熌兀俊妒酚洝ぶ鼙炯o(jì)》正義稱:“監(jiān),察也。以巫人神靈,有謗毀必察也。”這大約是派出許多刺探人員,探得情況之后,假托神靈,說是神靈發(fā)現(xiàn)某人暗地誹謗,隨即加以懲罰。這樣便使得國人不敢說話了。

  厲王時期外患也很多。南淮夷內(nèi)侵,深入伊洛之間,打到了成周附近。◆簋銘文稱南淮夷內(nèi)伐直達(dá)陰陽洛,即洛水的南北兩岸,說已見前。此外還有好些銅器銘文講到厲王南征。無▽簋鉻文稱:“惟十又三年正月初吉壬寅,王征南夷?!贝藶閰柾跏晔?。虢仲盨銘文稱:“虢仲以王南征,伐南淮夷?!弊谥茜娕f說多以為昭王時器,此器最末稱“◎(甫)其萬年,吮保四或(國)”,是作器者為周王◎。而文獻(xiàn)載厲王名胡,甫胡聲近,此亦當(dāng)為厲王所作器。鐘銘文稱:“南國◇子敢陷虐我土,王■伐其至,撲伐厥都,◇子乃遣間來逆邵(紹)王,南夷東夷具見廿又六邦?!薄笠月曨惽笾?,當(dāng)即百濮之濮,“百濮離居”(《左傳·文公十六年》),是南方許多還沒有統(tǒng)一起來的部族。■伐即敦伐,是說對來犯的百濮給以迎頭痛擊,一直打到他們的都邑。百濮的君長才派使者前來迎接并相導(dǎo)周王(來逆邵三字為動詞連用),他們聯(lián)軍的二十六國(部族)同來會見周王。這次厲王南征看來是打了勝仗,但問題并未真正解決,其后又有對噩侯馭方用兵的事件。

  噩侯馭方鼎銘文稱:

  王南征伐角●,唯還自征,在坯。噩侯馭方內(nèi)(入)□于王,乃禋之。馭方侑王,王休宴乃射,馭方▽王射。馭方休闌,王宴,咸飲。王親錫馭□□(方玉)五瑴,馬四匹,矢五□(束)。

  噩同鄂,在申的東北面,今河南南陽附近。鼎銘記述厲王南征還師時,噩侯馭方曾同厲王宴會飲酒,得到厲王賞賜還鑄鼎紀(jì)念,感謝王恩,他這時還是聽命于周的友邦諸侯。然而其后不知何時,噩侯馭方又起來與周王朝作對且造成強(qiáng)大威脅。銅器禹鼎銘文稱:

  烏虖哀哉!用天降大喪于下或(國),亦唯噩侯馭方率南淮夷、東夷,廣伐南或、東或,至于厲寒。王廼命西六師、殷八師曰:◆(裂)伐噩侯馭方,勿遺壽幼。肆師彌宋(怵)匌恇,弗克伐噩。肆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車百乘,斯(廝)馭二百,徒千,曰:于■(將)賸(聯(lián))肅慕惠西六師、殷八師,伐噩侯馭方,勿遺壽幼。雩禹以武公徒馭至于噩,敦伐噩,休隻(獲)厥君馭方。

  看來噩侯馭方是南方諸侯頭面人物,所以歷王曾注意籠絡(luò),銅器噩侯簋銘文稱:“噩侯作王姞媵簋”,說明周王室曾與噩通婚以寵異之,依靠它控制南淮夷、東夷諸國,現(xiàn)在它卻率領(lǐng)南淮夷、東夷進(jìn)攻。南國、東國指中原的南部、東部地區(qū),歷寒所在不很清楚,但大約已深入周境,所以銘文驚呼“天降大喪”。于是厲王傾全力命西六師與殷八師抗擊,但這支周軍主力受命之后,卻是長期驚惶恐懼不能作戰(zhàn)。這樣武公才派禹帶領(lǐng)武公的親軍百乘督戰(zhàn),整肅軍紀(jì),率先沖鋒,終于打退敵軍并反攻至噩,喜獲馭方,取得了重大勝利。這次戰(zhàn)役大約曾威震南方,《史記·楚世家》記載:楚君熊渠曾立其三子為王,稱霸南土,“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笨赡苤苘姺ヘ瑫r老少不留的大屠殺給熊渠很大震動,使他自動放棄稱王以免遭討伐。但是這次戰(zhàn)役也暴露了周王室外強(qiáng)中于的實(shí)況,軍隊(duì)主力已是紀(jì)律松弛,全無斗志,僅僅依靠大臣的親軍才勉強(qiáng)取勝。

  厲王時周軍主力既已腐敗無力,他所推行的“專利”、“監(jiān)謗”等措施又引起了國人的憤怒,終于導(dǎo)致國人暴動驅(qū)逐厲王?!蹲髠鳌ふ压辍贩Q:“至于厲王,王心戾虐,萬民弗忍,居王子彘,諸侯釋位,以間王政?!卞樵诮裆轿骰艨h,厲王被逐逃亡到彘,十四年后死去。這十四年稱為共和行政,《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起子共和元年,這是我國歷史有確切紀(jì)年的開始。

  《史記·周本記》稱:“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梁玉繩《史記志疑》認(rèn)為此說不足信,他指出:《左傳》稱“諸侯釋位,以間王政,宣王有志,而后效官。則知厲、宣之間諸侯有代王行政者矣。周、召本王朝卿土,倘果攝天子之事,不可言釋位。別立名稱若后世之年號,古亦無此法。故顏師古以史公之說為無據(jù)也??肌吨駮o(jì)年》、《莊子·讓王》篇、《呂氏春秋·開春》篇及《索隱》引《世紀(jì)》、《正義》引《魯連子》,并以共和為共伯和。”可見先秦古籍都說共和是指共伯和,只有《史記》說是周、召二公夾輔周室,恐怕是司馬遷對“共和”的誤解?!妒酚浰麟[》稱:“若《汲冢紀(jì)年》則云‘共伯和于王位’。共音恭,共,國;伯,爵;和,其名; 干,篡也。言共伯?dāng)z王政,故云‘干王位’也”?!妒酚浾x》引《魯連子》稱:“共伯名和,好行仁義,諸侯賢之。周厲王無道,國人作難,王奔于彘。諸侯奉和以行天子事,號曰共和元年。十四年,厲王死于彘,共伯使諸侯奉王子靖為宣王,而共伯復(fù)歸國于衛(wèi)也。”《呂氏春秋·開春》云:“共伯和修其行,好賢仁,而海內(nèi)皆以來為稽矣。周厲之難,天子曠絕,而天下皆來謂矣。”

  共是衛(wèi)國初期的采邑,地在朝歌附近。衛(wèi)之先本稱共伯,《史記·衛(wèi)世家》載:“(衛(wèi))厘侯卒,太子共伯余立為君。共伯弟和有寵于厘侯,多予之賂。和以其賂賂士,以襲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厘侯羨自殺。衛(wèi)人因葬之厘侯旁,謚曰共伯,而立和為衛(wèi)侯,是為武公。”衛(wèi)稱共又見于《詩·鄘風(fēng)·柏舟》序所說的“衛(wèi)世子共伯”。由于衛(wèi)頃侯以前康叔子孫雖六世繼承在衛(wèi),其性質(zhì)仍屬諸監(jiān)之一,即為王官而非諸侯。共即其食邑,所以頃侯以前六代衛(wèi)君都稱伯,而頃侯之孫、厘侯之子仍稱太子共伯。衛(wèi)武公名和,共伯也名和,衛(wèi)武公之兄可稱共伯余,則衛(wèi)武公稱共伯和也不足為奇了。衛(wèi)在頃侯以后雖然立為諸侯,但年多來屢世為王室重臣,在厲王被逐的空前劇變形勢下,被周王朝臣民擁戴攝行王政,也是可能的。所以,衛(wèi)武公與共伯和就應(yīng)當(dāng)是同一人的異稱。共伯和攝行王政,十四年后厲王在彘死去,其太子也已長成,這肘繼位為宣王,共伯和退回衛(wèi)國為衛(wèi)武公。

  三 宣王中興

  《史記·周本紀(jì)》稱:“宣王即位,二相輔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fēng),諸侯復(fù)宗周?!毙踉谖凰氖?,他北伐玁狁,南征淮夷,都取得一定勝利,還是一位有所作為的君王,對內(nèi)也繼承厲王的“革典”而改革賦稅制度,加強(qiáng)王權(quán),號稱中興明主。

  一、伐玁狁。玁狁即《左傳·昭公九年》所說的“允姓之奸居于瓜州”(瓜州在今甘肅敦煌附近),又稱為姜戎氏,姜氏之戎,屬于西羌。所以《詩·小雅·出車》稱:“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執(zhí)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于夷?!蹦现儆懛ノ魅肢@勝即是掃平玁狁,他們和北方的鬼方是不同的。在整個西周一代,玁狁常成為周王室邊患,文王時稱為混夷、犬夷。宣王時情況更為嚴(yán)重,《詩‘小雅·采薇》稱:“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濒[得周人不得安寧。后來甚至深入周境,逼近京城,《詩·小雅·六月》稱:“玁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焦獲在今陜西三原一帶。玁狁從涇水流域的焦獲出發(fā),前鋒直抵周王朝首都豐鎬郊外。方即豐,金文習(xí)見■京,從方從草,豐是新筑的城,從草表示四周有長林豐草,是新起的軍事堡壘。豐鎬兩京受到玁狁威脅,關(guān)系到周朝的存亡,這一戰(zhàn)如果周人失利,幽王時的驪山之禍可能就會提前出現(xiàn)了。周宣王派尹吉甫統(tǒng)帥大軍抵抗,“薄伐玁狁,至于大原”(《詩·小雅·六月》),總算把玁狁驅(qū)逐出境,解除了燃眉之急。

  銅器銘文講到伐玁狁的有兮甲盤、虢季子白盤和不◆篡,俱宣王時器。兮甲盤銘文云:“唯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王初各伐玁狁于▲△。兮甲從王,折首執(zhí)訊?!边@可能是宣王開始對玁狁用兵并取得初步勝利。虢季子白盤銘文云:“唯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搏伐玁狁于洛之陽。折首五百,執(zhí)訊五十,是以先行,●●子白,獻(xiàn)馘于王?!辈弧趔性氯斩鵁o年,但其內(nèi)容與虢季子白盤多相印證,似為同時事。銘文云:

  唯九月初吉戊申,白氏曰:“不◆,馭方諸狁廣伐西俞,王令我羞追于西。余來歸獻(xiàn)禽,余命女御追于●(洛)。女以我車宕伐▲允于高陵,女多折首執(zhí)訊。戎大同◎(用)追女,女彳及戎大敦搏,女休弗以我車陷于艱,女多禽折首執(zhí)訊?!?br/>
  看來這一仗獲得了更大的勝利。不過戰(zhàn)事遠(yuǎn)未結(jié)束,宣王晚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大敗于姜氏之戎,仍然是被玁狁打敗的??赡塬N狁強(qiáng)盛時,鬼方余部有些人也附屬于玁狁,如像后來鮮卑興起時,匈奴未遷走的十余萬落都自稱鮮卑一樣。宣王征伐玁狁,經(jīng)歷很長時間,大約與漢武帝征匈奴的戰(zhàn)爭類似。

  二、封韓侯。玁狁強(qiáng)盛時,控制了西方、北方廣大地區(qū)。周宣王打敗玁狁之后,乘機(jī)向北擴(kuò)張,于是有封韓之舉。《詩·大雅·韓奕》記述宣王封韓國的事,舊說韓在今陜西韓域,與詩中所述情況不合,此韓國可能在今東北松遼平原。詩稱:“孔樂韓土,川澤訏訏,魴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羆,有貓有虎?!边@些地形山澤和動物的情況,都不象是陜西的狀態(tài)。詩又稱:“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獻(xiàn)其貔皮,赤豹黃羆。”追、貊都是北方國族,韓侯即是北方諸侯之長(方伯),皮毛也是東北地區(qū)特產(chǎn)。詩中還說:“溥彼韓城,燕師所完?!毖鄮煘轫n筑城,可知韓是與燕國(今河北東北部)接壤的。

  三、征南淮夷。宣王時代有關(guān)南淮夷的事情見于金文者,兮甲盤銘文云:

  王命甲政司成周四方積至于南淮夷,淮夷舊我●晦人,毋敢不出其●員、其積、其進(jìn)人、其貯,毋敢不即次、即市,敢不用命,則即刑撲伐。其惟我諸侯、百姓。厥貯毋敢不即市,毋敢或入蠻宄貯,則亦刑。

  兮甲盤為宣王五年時所作器。甲字伯吉父,當(dāng)即宣王大臣尹吉甫,兮為封邑,尹為官名即僚屬之長。此云淮夷舊為周之●晦人,師[宀袁]簋銘文作●晦臣。●或作◎(見■伯簋),從帛從貝即幣帛之類?;藜刺锂€,積則《詩·大雅·公劉》“乃積乃倉”之積,趙注《孟子》以為積谷,谷乃田畝所賦。貯當(dāng)讀如“取我衣冠而貯之”之貯(《呂氏春秋·樂成》篇、《左傳·襄公三十年》作褚),貯即冠服之類。《漢書·兩粵傳》載漢文帝以“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贈南粵王,亦以褚為衣服。頌鼎銘文稱王命頌“官司成周貯廿家,監(jiān)司新造貯,用宮御”,此所謂貯當(dāng)如漢代服官或明清時代的織造。南淮夷為周●晦臣,必須向周王朝出幣帛(●),出積谷(積),出奴隸(進(jìn)人),出冠服(貯),這是南淮夷對周王朝的正供。而諸侯百姓出入蠻境宄貯,至煩王命加以禁斷,則南淮夷被貴族官員搜刮剝削的慘重,更可以想見。

  南淮夷的反抗,當(dāng)在宣王中晚期之后。師[宀袁]簋銘文云:

  淮夷繇(舊)我●晦反,今敢博厥眾,▲反厥工事,弗速(跡)我東國。今余肇令女率齊師……左右虎臣正(征)淮夷。

  師[宀袁]簋不記年月。另有[宀袁]盤作于二十八年,當(dāng)為同一人所作器。[宀袁]盤記[宀袁]初受王命,僅稱其名為[宀袁];師[宀袁]簋則記受命專征伐立功事,尊稱之曰師[宀袁],與伯雍父之稱師雍父同。故師[宀袁]簋作器當(dāng)在[宀袁]盤之后,而南淮夷之反抗當(dāng)在宣王二十八年之后。此役結(jié)果,師[宀袁]簋銘文僅載“折首執(zhí)訊”、“毆俘士女牛羊”、“俘吉金”,似尚未取得決定性勝利。

  《詩·大雅·江漢》敘述宣王命召虎率大軍征伐淮夷事稱:

  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來求?!瓭h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诮诶恚劣谀虾?。

  這里是說聲威所播,到達(dá)南海,并不是指實(shí)際的征服地區(qū)?!对姟ご笱拧こN洹贩Q: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整我六師,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國。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陳行,戒我?guī)熉?,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如雷如霆,徐方震驚。王奮厥武,如震如怒,進(jìn)厥虎臣,闞如虓虎。鋪敦淮濆,仍執(zhí)丑虜。……王猶允塞,徐方既來,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來庭。徐方不回,王曰還歸。

  這次大戰(zhàn)取得豐碩戰(zhàn)果,徐國表示投降,不敢再為邪亂,意味著四方平定,周王大軍便勝利班師回朝了。

  《詩·小雅·采芑》稱:

  方權(quán)蒞止,其車三千?!罓栃U荊,大邦為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zhí)訊獲丑。戎車啴啴,……蠻荊來威。

  這是記述宣王征討楚國的一場大戰(zhàn),用車多至三千,為西周文獻(xiàn)上最高數(shù)字??磥硇鯇δ戏绞谴蛄瞬簧僬痰摹?br/>
  四、封申侯。宣王經(jīng)營南方雖然取得很大勝利,但是要直接統(tǒng)治淮夷徐楚還是不可能的,這就需要封立親信諸侯作為王朝的屏藩。同在北方建韓國一樣,在南方便是建立申國?!对姟ご笱拧め赂摺贩Q:

  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瓉悂惿瓴?,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是式?!趺瓴绞悄习?,因是謝人,以作爾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王命傅御,遷其私人。……申伯番番,既入于謝,徒御啴啴,周邦咸喜,戎有良翰。不顯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憲。

  申、甫均姜姓,是周王室母家,被認(rèn)為是王朝的羽翼。申伯被封于申,地在今河南南陽,是周王朝控制南方的門戶,南方防線上的軍事重鎮(zhèn)。宣王派召伯虎去為申伯經(jīng)營,驅(qū)使當(dāng)?shù)乇徽鞣闹x人(淮夷之一部)為申伯筑城服役,徹取大量土田作為申伯的封邑,還派遣近臣(傅御)把申伯的私人(申伯原有的臣民)遷去,以便他迅速建立穩(wěn)固的統(tǒng)治。申國的建立大約可以代替原來派遣的戍守之師,由申及甫構(gòu)成了一道防線,捍衛(wèi)周王朝。春秋以后楚滅申、息,周室南方的門戶從此洞開,楚國就順利地北上爭霸了。

  五、城齊?!对姟ご笱拧返摹夺赂摺泛汀稛A民》都是尹吉甫歌頌周宣王任用賢能而使周室中興的詩篇。尹是內(nèi)史尹之尹,尹,長也。尹吉甫是內(nèi)史的首長,內(nèi)史在銅器銘文中又稱作冊?!夺赂摺分v封申侯已如前述,《烝民》則講宣王派仲山甫為齊國筑城,是宣王對東方的一些活動。詩稱:“王命仲山甫,城彼東方?!偕礁︶摭R,式遄其歸?!泵珎鞣Q:“東方,齊也。古者諸侯之后逼隘,則王者遷其邑而定其居,蓋去薄姑而遷于臨淄也?!敝偕礁Φ綎|方為齊國筑城,可能向各諸侯國派徭役?!蹲髠鳌ふ压辍份d晉國士彌牟為周王營建成周,“以令役于諸侯”,向各國攤派徭役的情況,即可作為參證。

  周宣王改革內(nèi)政,整軍經(jīng)武,國勢復(fù)興,是取得了頗大成果的?!对姟ご笱拧ふ贂F》云:“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即指周宣王任用召伯虎開疆拓土。但到了宣王晚年,形勢逐漸惡化。他干涉魯國君位繼承,《國語·周語上》稱:“三十二年春,宣王伐魯,立孝公,諸侯從是而不睦?!苯又?,“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薄靶跫葐誓蠂畮?,乃料民于太原?!碧侵笍V大的原野,料民即登記戶口。千畝之戰(zhàn),宣王把原來戊守南方的“南國之師”調(diào)來和玁狁作戰(zhàn),不幸戰(zhàn)敗潰不成軍。為了重建大軍,遂有料民之舉。料民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是宣王即位后“不藉千畝”,即廢除了借民力以耕公田的助法,改行實(shí)物地租,這便需要登記戶口,作為課收實(shí)物地租的依據(jù),其次在南國之師損失后,為了,補(bǔ)充軍隊(duì),也需要登記戶口征發(fā)兵員。這些改革引起了大臣的非議,大約是推行加強(qiáng)王權(quán)的新制度條件尚未成熟。到了宣王晚年,武力已成強(qiáng)弩之末,內(nèi)部政治矛盾也逐漸激化了。

  四 西周滅亡與平王東遷

  幽王繼位,承宣王晚年喪敗之后,國勢已大為削弱。加之他又任用非人,加重了對民眾的剝削,更使民眾離心?!妒酚洝ぶ鼙炯o(jì)》稱:“幽王以虢石父為卿,用事,國入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痹斐刹孔褰怏w,政治昏亂?!对姟ば⊙拧な轮弧吩疲?br/>
  皇父卿士,番維司徒,家伯維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蹶維趣馬,楀維師氏,艷妻煽方處。

  艷妻魯詩作閻妻,也就是銅器函皇父簋的函。篡銘稱:“函皇父作周[女員]盤盉尊器”,即函皇父之女歸于周,皇父為作媵器。幽王寵愛此女并以她的父親為執(zhí)政大臣,糾結(jié)番、家伯、仲允等分任要職,掌握實(shí)權(quán),勢焰極盛。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巧取豪奪,政局黑暗,《詩·大雅·瞻卬》稱:“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說之?!?br/>
  幽王原配申后,生太子宜臼。后來又嬖愛褒姒,生子伯服。于是廢掉申后和太子宜臼,改立褒姒為后,伯服為太子。在王位繼承問題上的變動,又引起了統(tǒng)治集團(tuán)內(nèi)部的矛盾。

  政治局勢動亂造成社會不穩(wěn),更難承受自然災(zāi)害的損耗,幽王時天災(zāi)也便特別突出?!秶Z·周語上》稱:“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川竭,岐山崩?!??!对姟ば⊙拧な轮弧贩Q:“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笨磥硎前l(fā)生了強(qiáng)烈的地震。《詩·大雅·召旻》稱:“旻天疾威,滅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边@又是遭遇了極大的饑荒。

  《史記·周本紀(jì)》稱:幽王“廢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薄吨駮o(jì)年》云:“幽王八年,立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庇衷疲骸疤优c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候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太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逼酵蹙褪怯耐醯奶右司剩旰钆e兵時已得魯、許諸國的同意,立之于申。幽王既死,虢公翰又擁立王子余臣于攜(地名),是為攜王,立攜王是虢公翰等西周舊臣對平王的抵制。《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記述這段歷史說:“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br/>
  幽王時由于內(nèi)部矛盾重重,國力衰弱,對外作戰(zhàn)早已節(jié)節(jié)敗退,《詩·大雅·召旻》稱:“今也日蹙國百里”,就說明形勢嚴(yán)峻。最后終于在內(nèi)外結(jié)合的情況下,被世仇西夷犬戎(玁狁)攻滅。幽王死后,他原來的太子宣臼受東方諸侯擁立為平王,而西方王室舊臣虢公翰卻又另立王子余臣于攜。攜地當(dāng)在關(guān)中,其確切地點(diǎn)已不可考。二王并立使得元?dú)獯髠闹芡醭鼰o法恢復(fù)。攜王雖在關(guān)中稱王,犬戎還是留在岐豐之地,不肯退走,人民也因饑荒而無法安生,《詩·小雅·雨無正》稱:“戎成不退,饑成不遂?!庇址Q:“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茏诩葴?,靡所止戾。正大夫離居,莫知我勚。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爾遷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睘?zāi)荒頻仍,無處安居,王朝卿大夫和四方諸侯都不肯效忠王室,人們不愿遷到攜王的新都去,卻借口在那里沒有自己的居室。得不到國人支持的攜王怎么可能長期維持,當(dāng)然更談不上恢復(fù)發(fā)展了。平王二十一年(一說晉文侯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侯所殺,結(jié)束了二王并立局面。所以周平王十分感謝并嘉獎了晉文侯,《尚書·文侯之命》就是記載周平王獎賞晉文侯的誥命之辭。

  平王立國,依靠著東方諸侯的擁戴,《左傳·隱公六年》載周桓公說:“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平王從申遷到成周,保有原來周王畿的東部,而周人興起的故土豐、鎬舊地完全放棄了。《史記·秦本紀(jì)》稱:“周避犬戎難,東徙洛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c誓,封爵之?!边@大約由于西土已很殘破,周人又無力恢復(fù),同攜王的長期對立也不無關(guān)系。《左傳·襄公十年》載周王朝大臣伯輿的大夫瑕禽說:“昔平王東遷,吾七姓從王,牲用備具,王賴之?!倍蓬A(yù)注:“平王徙時,大臣從者有七姓,伯輿之祖皆在其中,主為王備犧牲、共祭祀?!蓖醭计咝展?yīng)平王在路上所需的生活用品,這和后來歷史上曲阜孔府的佃戶服指定勞役相似。七姓是平王的私屬,并不是參預(yù)國政的強(qiáng)宗。當(dāng)時作為平王主要支柱的鄭國,也是西周末年鄭武公滅鄶之后新建的國家,基礎(chǔ)也不甚強(qiáng)大。所以東周之初,周王室的力量就是微弱的,它沒有能力恢復(fù)西周的局面。

  東遷之初,鄭武公、鄭莊公相繼為平王卿士,掌握王朝實(shí)權(quán)?!蹲髠鳌る[公八年》載:“鄭伯以齊人朝王?!闭f明當(dāng)時齊國朝見周王也得通過鄭國君主引見。鄭莊公身為王朝卿士,卻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處處為自己謀利益,發(fā)展鄭國本身的勢力,并不是一心扶持王室。這樣就逐步同王室發(fā)生矛盾,周鄭之間由交質(zhì)到交惡,最后直到兵戎相見。平王立國的基礎(chǔ)既薄弱,又和他所依靠的鄰國關(guān)系惡化,所以不可能出現(xiàn)復(fù)興的形勢,這是其內(nèi)部的原因。在對外關(guān)系方面,由于國勢衰退,幽王以來“日蹙國百里”的下降趨勢繼續(xù)發(fā)展,只能采取守勢防御?!对姟ね躏L(fēng)·揚(yáng)之水》談到戍申、戍甫、戍許,申與甫在今河南南陽,許在今河南許昌,這時周王朝的南方防線只能退守申、甫、許這一線了。

  《詩》中的《周南》、《召南》大體上都是平王時代戌守南國的戰(zhàn)士之詩,周南當(dāng)指成周之南,周王國的南土。國風(fēng)是國人之歌,即周民族的詩,被征服的野人之歌是沒有收入《詩》中的。戍守的戰(zhàn)土是從各諸侯國征調(diào)來的各國的周人,他們的歌就屬于國風(fēng)?!吨苣稀りP(guān)雎》講到“在河之洲”,河指黃河,那是戍守之師的出發(fā)地點(diǎn)?!吨苣稀h廣》講到江、漢,指長江和漢水,《汝墳》講到汝水,那是宣王兵威盛時所到的地方。二南最早的在宣王時代,晚的可到莊王時代?!墩倌稀ず伪艘a矣》稱:“何被襛矣?華如挑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边@是講周王室的女兒下嫁到齊國的故事,周平王的孫女(亦即周莊王的妹妹)出嫁給齊國君主?!洞呵锝?jīng)·莊公元年》記,“夏,單伯送王姬。秋,筑王姬之館于外。冬,王姬歸于齊?!贝蠹s就是指這次平王孫女下嫁齊國,魯國為她主婚,為之筑館接待安排的事。《公羊傳·莊公元年》稱:“天子嫁女于諸侯,必使諸侯同姓者主之?!彼酝跖Q為公主??梢姟逗伪艘a矣》當(dāng)是周莊王時代的詩,魯莊公元年即周莊王四年。

  舊說西周初年,周公、召公分陜而治,周公治下東部南方地區(qū)的詩歌為《周南》,召公治下西部南方地區(qū)的詩歌為《召南》。此說大約出于《公羊傳·隱公五年》:“天子之相則何以三?自陜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陜而西者,召公主之。一相處乎內(nèi)?!薄豆騻鳌愤@個說法可能淵源于《禮記·樂記》:“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fù)綴以崇天子?!边@是講《武》舞的內(nèi)容含義,《武》舞而歌頌武王創(chuàng)業(yè),曲終舞者坐下,表示克商之后由周公、召公主持的文治,五成即第五樂章,周公、召公分列左右,象征他們夾輔王室主持國政。所謂周召二公分陜而治,實(shí)為漢儒附會之說。為了曲成此說,《毛傳》把《何彼襛矣》的“平王”解釋為“平正之王”,把王姬說成是“武王女、文王孫”,更是牽強(qiáng)無據(jù)的錯誤說法。

  《召南·甘棠》稱:“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闭俨侵感鯐r大臣召伯虎,即是征伐淮夷的召虎。他在南方的事跡很多,申國便是他負(fù)責(zé)經(jīng)營建立的?!睹珎鳌匪^:“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碧岢霾灰獡p壞他親手種植的甘棠。這是歌詠宣王時的召伯虎,并不是西周初的召公奭?!墩倌稀そ秀帷诽岬介L江中游的沱水,在漢水流域,這些也是召伯虎南征所到的地方。

  周王朝派往南方的戍守之師,經(jīng)歷的時間長了,也就紛紛各占一塊土地,發(fā)展建立起國家,后來稱為“江漢諸姬”。這些小國,春秋時多被楚國并吞?!蹲髠鳌べ夜四辍份d晉國欒貞子說:“漢陽諸姬,楚實(shí)盡之?!蓖瑫抖ü哪辍份d吳國使者說:“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實(shí)盡之?!闭f的就是這些國家的結(jié)局。江漢諸姬中,隨國最大,《左傳·桓公六年》載楚國斗伯比說:“漢東之國隨為大?!彪S就是繒,近年在湖北隨縣出土的“楚王[今酉]章作曾侯乙宗彝”等大批銅器,就是繒國的,銘文中的曾就是《左傳》上的隨。曾同繒,繒國何以稱為隨國?繒是原來的國名,隨是后來遷到的都城,以新都作國名,故繒可以稱作隨。這同商遷于殷后稱殷,魏遷于大梁后稱梁,情況完全相同。解放以后,在湖北隨縣、棗陽、河南南陽一帶發(fā)現(xiàn)了許多曾國銅器,這些地方在古代都屬于隨國的疆域(參看石泉:《古代曾國——隨園地望初探》,《武漢大學(xué)學(xué)報》1979年第1期)。隨國后來被楚國征服,成為附屬于楚國的諸侯,所以楚王[今酉]章(惠王)為曾侯作器。楚王姓[今酉],《史記》說姓熊,熊是嬴字之誤,嬴與[今酉]發(fā)音相同。

  周東遷后王室衰微,逐漸形成了齊、秦、晉、楚爭霸的局面?!秶Z·鄭語》稱:

  平王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晉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齊莊、僖于是乎小霸,楚蚠冒于是乎始啟濮。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也說:

  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晉阻三河,齊負(fù)東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國迭興,更為霸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

  春秋時代就成了霸主的天下,東遷之后的周王室,只是一個名存實(shí)亡的共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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