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十點過，我正在小店里干起了營生。忽然看見大街上幾個人拉著一輛架架車飛跑著喝喊著向前奔跑。那年月沒有“急救車”之類，一看見這種陣勢，就知道是有危重病人，大家都讓路。。。。。。我聽見有人向小店這邊喊：老曾、老曾。。。。。。李石鋒。。。。。。不行了。。。。。。接連來了幾個顧客，我一時沒法脫身。。。。。。忙碌過了，剛好想坐著歇歇，卻看見戴培樹呆在一旁。他是和李石鋒一起“囚”在紅旗鹽廠，被監(jiān)督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以前是公安部門的，被“囚”在一起的還有好幾個。我說：老戴，李石鋒怎么哪？戴培樹說：大吐血，正在搶救。今天醫(yī)院里來了四個大吐血的，李石鋒年紀最大，只有他年過花甲。吐的最厲害，真嚇人，他一吐，要噴幾丈遠，墻上、屋頂上、窗戶外面都噴上去了。醫(yī)生、護士。。。。。。都說，沒看見過吐的這么厲害的病人。。。。。。我說：止沒止??？戴培樹說：沒有??！一陣一陣的吐。。。。。。我說：有多少來噴呢？怎么辦呢？戴培樹說：醫(yī)生說李石鋒是最腦火的一個，兇多吉少，四個里頭第一個完蛋的必定是他。李石鋒叫我來找你借五塊錢，去買一支紅參，他說只有嚼紅參才穩(wěn)得住。我說：我和你一起去吧。正說著又來了幾個顧主，戴培樹說：他正在搶救，你忙過了再去吧。我便拿出了十塊錢，交給戴培樹，說：先拿去給他用吧，用完了再來，我這里找人拉扯一下沒問題。戴培樹說：跟你借的錢我會記數(shù)，萬一死了，我會作證。我說：哎呀！幾個錢啰！但愿能躲得過這一劫??！戴培樹說：吐血住院這是第六回了，這回最厲害，看他的命啰！命中注定三更死，不會留你到五更。。。。。。我說：勞煩你了，但望能夠躲得過這一劫。。。。。。

　　晚上下班以后，匆匆的胡亂吃了點東西，我便趕到了第一人民醫(yī)院住院部。這在自貢市來說是“耍老大”的醫(yī)院。解放以前是法國人辦的“仁濟”醫(yī)院。。。。。。李石鋒已經(jīng)昏迷不醒，還剩下他一人住在那間搶救室里。室里燈光昏暗，醫(yī)院里特有的藥味、不通風(fēng)、空氣稀薄、死氣沉沉、壓抑得使人窒息。我在搶救室里呆了好一會，看見李石鋒真已氣息奄奄，處于昏迷狀態(tài)，將死而尚未死，人事不醒，根本不知道我來了。。。。。。戴培樹把我叫了出去，我說索性到外面樹蔭下面去說，這病房里空氣太糟糕了。。。。。。戴培樹說：今天一起搶救的四個，黃醫(yī)生說第一個死的該是李石鋒，因為李石鋒年級最大、體質(zhì)最弱。其他的那三個都更年輕、體質(zhì)也更好、而且給那三個都輸了血。其中有一個是造反派的頭頭，給他輸了好幾千毫升血，還是死了，其他那三個都死了，你來以前死了一個，剛剛才收拾停當。。。。。。偏偏還剩下個李石鋒沒有死。黃醫(yī)生說，肯定是死定了。所以對李石鋒已經(jīng)停了藥了。黃醫(yī)生已經(jīng)交待了，等會死了就把尸體抬到停尸房去。我說：人還活著，怎么就停藥呢？為什么不給李石鋒輸血呢？戴培樹說：這個醫(yī)生是造反派的、革委會的，他知道李石鋒是個右派份子，本來李石鋒最應(yīng)該輸血，黃醫(yī)生說的，不能給右派份子輸血。以前每次住院，從來沒有給他輸過一次血。我說：他媽的，什么救死扶傷？什么革命人道主義？真他媽的草菅人命??！。。。。。。這，這，這怎么辦呢？戴培樹說，恐怕沒有任何辦法啰！藥已經(jīng)停了，等于已經(jīng)判了死刑了！！一切都完全放棄了，只等著他死??！

　　老天啰！真他媽的草菅人命啰！！人、無所謂貴賤，命、無所謂貴賤，為什么造反派頭頭可以輸幾千毫升血？而右派份子卻一滴血也不準許輸？你他媽的是什么規(guī)矩？什么道德？什么救死扶傷？什么革命人道主義？？真是氣得我捶胸頓足?。。?br/>
　　無可奈何！實在是無可奈何??！

　　醫(yī)乃仁術(shù)也！中華民族幾千年的高尚的道德理念就這樣被“革命造反”毀予一旦嗎？

　　李石鋒啊你也曾馳騁文壇，也曾一時叱咤風(fēng)云，竟落得如此一個草菅人命的劊子手醫(yī)生手里！人還活著，竟敢停藥！有什么權(quán)力判人死刑？這不是劊子手是什么？李石鋒啊，你多次遭國民黨特務(wù)追殺未死！被抓進國民黨監(jiān)獄未死！而今卻不可逃脫這樣一種不明不白的死，你的冤魂能瞑目于九泉嗎？。。。。。。人說：地獄里有座“枉死城”，如果真有的話，古往今來，這座“枉死城”里的冤魂也不知道該有多少多少，再多你一個李石鋒亦如大海增一滴水，大漠添一粒沙而已已！你就去那“枉死城”報到去吧。無可奈何??！

　　我和戴培樹走進搶救室，待一會又走出來，進進出出、焦頭爛額、無計可施，沒有醫(yī)生，護士不能作主，我們完全束手無策，無可奈何的等待著，等待李石鋒落掉那一口氣，好把他抬進停尸房里去。。。。。。而李石鋒又遲遲落不下那一口氣，我們又絲毫無能為力去為他不落掉那一口氣而有所作為，那種焦急難安、那種束手無策、那種無望的等待。真有點“伍子胥過昭關(guān)”，叫人心急如焚！！

　　已經(jīng)深夜十二點過了。我和戴培樹站在病房外面，陰鳳習(xí)習(xí)、寒氣襲人。。。。。。見一個人向著病房走了來。。。。。。那人認出了我，招呼我說：哎，曾師傅，有病人啦？我一時沒認出他來，心急如焚，便隨便應(yīng)答了一聲。見那人向病房走進去了。戴培樹說：你認識他？我說：一時想不起來，有點面熟，可能是來找我作過衣服的。戴培樹說：趙醫(yī)生啦。來值夜班的醫(yī)生。我說：真的，對、對、姓趙，是來找我作過衣服的，那我得去找找他，戴培樹說：恐怕找也沒有用。我說，不行，一定得找。我心里想，不管怎么樣，一定得要這個趙醫(yī)生把李石鋒從死神手中搶奪回來！

　　我敲了敲門，趙醫(yī)生正穿上了白大褂，說聲：進來。我說：趙醫(yī)生，你好，要麻煩你。趙醫(yī)生說：你講，什么事。我說：二十六床李石鋒，人還活著，怎么就停藥了呢？趙醫(yī)生站起身來，拿出了二十六床的病歷。翻了翻。拿起聽診器就向外走，我說：人還在搶救室。。。。。。

　　趙醫(yī)生來到了搶救室，開了燈，聽了聽心臟，模了模脈搏。。。。。。便急步向值班室走回去。我說：你可得救救他啊！趙醫(yī)生點了點頭說：你們在外面等。。。。。。趙醫(yī)生叫來了值班的護士，關(guān)上門，里面聲音時大時小，似乎有分歧、有爭執(zhí)。。。。。。我和戴培樹提心吊膽的等候在那外面。。。。。。

　　搶救很快開始了。強心針、輸血、輸藥。。。。。。夜間人手少，趙醫(yī)生邦著護士忙碌了好一大陣子。。。。。。忙完了，趙醫(yī)生說：你們要拿一個人盯住，有情況，馬上來叫我。我說：實在太感謝二位了。趙醫(yī)生說：毛主席說，救死扶傷，革命人道主義嗎！我說：是??！醫(yī)乃仁術(shù)也！這些話似乎是說給那個護士聽的。這個趙醫(yī)生，從大學(xué)出來不久，年輕、血氣方剛、還有點正義感、可能還對那個造反派的頭頭不賣賬，哎！也真是幸運、真是偶然、在這真是千鈞一發(fā)之際，差那么一點點時辰，可能李石鋒就去那“枉死城”報到去了，偏偏就在差那么一點點時辰之既，這位趙醫(yī)生不期而至。。。。。。張///////說：我在這屋里守著，你們?nèi)ネ饷嫘?。。。。。?//////以前是新四軍的，是個什么科長。也是右派份子，和戴培樹一起在這里照管李石鋒。我和戴培樹又走到病房外面樹下。戴培樹說：如果李石鋒救活了，等于救了兩條命。我說怎么這樣講呢？戴培樹說：有個重要情況應(yīng)該跟你講。昨天李擘子回來把衣服換給人家拿去洗〔衣服給人洗，每個月一塊五角錢〕洗衣服的人在把衣服丟下水之前照例翻了翻他的口袋，把從他口袋里翻出來的兩張紙條給他送回來。那洗衣服的人又不識字。李擘子不在，那人就把紙條隨便給了一個人，叫他轉(zhuǎn)交給李擘子。殊不知這家伙是造反派的，是上面安排來專門監(jiān)視右派份子的。是不是該李石鋒倒霉，那人一看紙條就拿上去回報。上頭革委會的看了說這是反動詩，所以今天上午弄了十多個人開李擘子的斗爭會。叫他交待。有人說李擘子天天到你那里去，是不是搞什么陰謀活動，追問這首詩是不是你寫的，李擘子不回答，張////////上去就給李擘子一拳頭，正正打在李擘子左肺肺穿孔那里，當時就噴了一大口血。。。。。。我說：這家伙怎么這樣？難怪他一直嫣兮兮的悶在那里，對這家伙應(yīng)該教訓(xùn)教訓(xùn)他才是。戴培樹說：你寫那個詩，還得。。。。。。我說：沒事的，不可能。。。。。。

　　夜間兩點過，經(jīng)過搶救和輸血，李石鋒奇跡般的甦生過來了?？匆娢以谂赃叄袣鉄o力的淡淡的笑了笑。戴培樹近前低聲在他耳旁慢慢的說，大概說我去找了趙醫(yī)生，所以進行了搶救、輸血之類。。。。。。李石鋒示意要跟我說點什么，我走近前去，李石鋒聲音很微弱：住了。。。。。。六回。。。。。。醫(yī)院，這是。。。。。。第一回。。。。。。輸血。。。。。。閻王不要啰！。。。。。。

　　一天，我剛剛上班，貢井下來一個人，報信說：你老母親差點死啦，正在三醫(yī)院搶救，要你趕快拿錢上去。真是禍不單行。給了李石鋒十塊錢，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幾文錢了，貢井距離我那小店有二十來里。李石鋒住院有“聯(lián)單”[用以看病，住院記賬，以后由所在單位結(jié)算付款的憑據(jù)]這算他的運氣。我就沒有，如果病了，一切費用都得自己掏。如果我病了，而又沒錢去醫(yī)病，那就只有去閻王老爺那兒報到去了。當時只有“吃皇糧”的，國營廠礦企業(yè)的，所謂全民所有制單位的人，才能常年享受“公費醫(yī)療”的待遇。所以就全國而言，絕對大多數(shù)的人，看病吃藥都得自己掏錢。特別是農(nóng)民，吃飯都艱難，生了病能夠去吃藥、去看病，是罕有的奢侈，去住院當然就更困難了?；疾]有錢醫(yī)病，當然死的就多，人口平均壽命自然就低。其實人類從有史以來，醫(yī)藥都只是為少數(shù)統(tǒng)治者服務(wù)的。封建時代，最好的是御醫(yī)、御藥，那是為皇室服務(wù)的?！皯覊貪馈币彩且X的。國民黨時代，醫(yī)藥也只是有錢人才能享有的。毛澤東時代，經(jīng)濟太不發(fā)達了，想用醫(yī)藥來“為人民服務(wù)”。他辦不到。沒有那種能耐。所以依然只能為少數(shù)人服務(wù)。吃皇糧的干部優(yōu)先。最優(yōu)先的當然是領(lǐng)導(dǎo)干部。“高干病房”、貴重藥材、專家保健。。。。。。等等措施，依然是為統(tǒng)治階層服務(wù)的。全國最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和平民是根本享受不到人類醫(yī)學(xué)成果的。少數(shù)人侵占了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享有的國家資源和科學(xué)成果，當然是大大的不公。毛澤東盡管主張“一大、二公、三純。”然而要公他公不起來，他沒有這種能力去辦得到。。。。。。鄧小平時代，現(xiàn)在而今正在把醫(yī)藥和醫(yī)學(xué)成果推向最廣大的農(nóng)民和平民。這是可以稱之為偉大的行動，然而僅僅是“起步”而已。雖然有了偉大的起步，但是差距依然巨大，任重而道遠。就目前而言，醫(yī)藥和醫(yī)學(xué)成果依然是只能為少數(shù)有權(quán)、有錢人服務(wù)的。大多數(shù)的人依然不能享受得到現(xiàn)代醫(yī)藥和醫(yī)學(xué)成果的服務(wù)。只是比毛澤東時代好了一些，為數(shù)稍多的人有了醫(yī)療費用的“享受”，然而那“享受”的數(shù)額依然是微不足道的。。。。。。我娘，農(nóng)民及時把他抬進醫(yī)院去住院搶救，大概認為有我這樣一個城市人口的兒子吧。殊不知在當時，要負擔(dān)我娘住院治病這樣一筆昂貴的費用，予我而言也是莫大的難事。我趕快向店里人借了二十塊錢，急匆匆的趕到了三醫(yī)院。進得病房，一個護士呵斥我說：你還曉得來啊？別個不幫你送進來，早都“搞蹺”〔死了〕啰！快去交費，停了藥的。不交費是不得用藥的啊。我自然無言以對，說了聲，麻煩你們了，我去交。。。。。。娘說：醫(yī)生說是急性肺炎。現(xiàn)在好得多了，要不就出院回去嗎。我說，不行，得住下去。娘說：那來那么多錢嗎。進來都借了二十塊錢繳的〔她一個月生活費才十五塊錢〕。才兩天錢就用完了，這病是醫(yī)不起的，那有那么多錢來醫(yī)病？我說：我代得有錢，我會想辦法的。。。。。。

　　其實。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啰？把在店里借來的這二十塊錢給娘交她還債吧，就沒有交醫(yī)院繼續(xù)治病的錢，交了醫(yī)院繼續(xù)治病吧，就沒有還給農(nóng)民的錢。農(nóng)民的錢太難了，能夠借給你，就是從頭上看到腳下，天大的不容易了，因此是絕對拖欠不得的。。。。。。我昏昏沉沉在醫(yī)院里頭徘徊了幾圈，不知道該把這二十塊錢怎么辦？這貢井距離我們下面二十來里，交往較少，即使有點交往的，要借個一二十塊錢，也是很難的。我想或許有來我那里作過衣服的年輕人，找他們幫幫忙，這些年輕娃兒們大多很講義氣，我有難處，是會想想辦法的。。。。。。我抱著這種渺茫的希望，從三醫(yī)院走出來，盲目的在貢井街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中午過了，沒有碰見一個熟人，我又回到三醫(yī)院，那護士厲聲的問我：你還沒去繳??？拖不得?。≡酵显侥X火?。∥艺f：這就去繳。我走到娘病床前悄聲的問她，還債的錢，可不可以拖幾天？娘說：拖不得，別個買小豬兒的錢，今天要還的。我看見娘正在喝半碗稀飯。娘說：張三姨給我喝的。我說：太謝謝了。娘說你還沒吃吧？我說：出去吃，心里想，就這二十塊錢，那敢吃什么？

　　我又在貢井街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焦頭爛額，企盼著能有奇跡出現(xiàn)。。。。。。

　　下午三點了，我非常餓，雖然早幾年挨餓的滋味已經(jīng)嘗得夠了，但是近幾年來干這裁縫的活路，也算是飽不著餓不死。早上要忙于去上班，基本上都不吃早飯，但中午和晚上得把那“小菜飯”吃飽，不吃飽是無力去干活的。已經(jīng)下午了，還水、米未進，當然餓的人頭暈眼花，但我不敢動用那二十塊錢。只能挨著餓。。。。。。我決心先去把藥費繳了。再回去借錢來還債。便向著三醫(yī)院走去。。。。。。突然有人招呼我：曾師傅，怎么上貢井來了？我一看是來找我作過衣服的，好像還有點親戚關(guān)系。我便把老娘在三醫(yī)院住院，沒有繳費，現(xiàn)在停了藥了，正不知道該怎么辦？年輕人很熱情，他說：我到認識一個三醫(yī)院的護士，去找找看能不能有什么辦法可想。我說，那太好了。于是我們快速的來到了三醫(yī)院。他很快找來了那個護士，說明了目前情況。那護士說：你們?nèi)フ乙粡埼覀內(nèi)t(yī)院的“聯(lián)單”來嗎。年輕人說：我只有“河底下”〔指自流井區(qū)〕的“聯(lián)單”。我說：下面的“聯(lián)單”好找，只是拿到這上面來不管用嗎。那護士說：要不這樣，你們在下面去開好藥，把藥拿上來用。我說：那太好了，太好了！只是今天這么晚了，也搞不贏呢〔來不及〕。護士說：我去找她們〔護士〕先把藥給用上，明天你再去下面開好了藥，把藥拿上來還給她們。我說：太好了，太好了，有救了，救命了??！太謝謝了。我們?nèi)艘黄饋淼搅瞬》?。兩個護士相互說了一下。那個護士也不再呵斥我了。護士給年輕人說：行了，我走了，我正在上班呢。我說：用的是些什么藥，請她開張單子。她說：她會的。年輕人說：我也走了，還有點事要去辦呢。我又小聲的道了謝。。。。。。不一會，護士來跟娘輸上了液，又拿了些丸藥。又給了我一張用藥的單子。我又道了謝，又向同病房的人們道了謝，人不求人一般高.我當然只得自己矮下一截，矮下一截.平生難有之事??！.......把那還債的二十塊錢給了娘。五點過了，才離開了三醫(yī)院。挨著餓，腳葩手軟的去走那二十里路，餓了一天，主要是焦愁了一天，真是筋疲力竭，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到了我那個小窩。。。。。。過了兩天，那個年輕人又特意找了一張三醫(yī)院的“聯(lián)單”，給我送到小店里來。我把那張“聯(lián)單”拿到三醫(yī)院給了那個護士。由她去幫我辦理那些憑聯(lián)單算賬而自己不用掏錢的手續(xù)。當然也免去了我送藥上去的奔波。。。。。。娘在醫(yī)院里住了十來天，出院了。。。。。。

　　一天，我上班不久，見一個人來到了小店?？罩?，顯然不是來作衣服的。見那人三十多歲，穿一件灰色毛服，走到我那裁案前。用不是很大的聲音問道；你是曾國一嗎？我說是啊。那人說；我是派出所的。我打量了來人一下，從那氣質(zhì)、語言、作派。絕對不是什么派出所的，但肯定是吃那碗飯的。來人說。找你談?wù)?。我說：好吧。便收拾好了行頭，向來人說聲：到家里去吧。這時候。我已經(jīng)搬了新家。這個新家之來實屬非易，也是經(jīng)過不小的斗爭方始得到的。在自貢市這個地方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從解放迄今吧，沒有新建過一幢給老百性分配的樓房。不象而今有如雨后春筍，似乎天天都有幾幢大樓從四面八方冒將出來。二十多年啰！才建了這么一幢新的樓房。那幢樓房共有四十套，打報告申請要房的危房戶、困難戶四百多家。樓房里分三種規(guī)格：三十二平方米一套的十六套，二十二平方米一套的二十套，十二平方米一套的四套。依然是“貧民窟”，新“貧民窟”而已。完全是“干、大、壘”型建筑，廚房只有兩平方米大，只能站得下一個人，這樓房里面沒有廁所，拉屎倒尿依然得跑幾百米遠，去上公共廁所，然而就是如此規(guī)格，如此可憐見的新房，其爭奪之激烈，四百多家爭奪四十套，其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樓房修建好了半年，還分配不下來。其原因當然是爭奪太激烈。四百多戶人家，大多數(shù)的都托了人送了禮物，希望能夠通過“開后門”弄到一套。收取別人禮物的人，自然都是握有權(quán)柄的人。分配方案討論了一次又一次，都定不下來，實際上是在那里分“蛋糕”。手里頭捏著叉子的，都想叉上一塊、幾塊。。。。。。分配方案討論會就是分臟會，吵吵鬧鬧、臉紅脖子粗、爭奪得你死我活，比那“巴黎和會”上瓜分中國的爭奪還要激烈得至少一百倍吧。。。。。。快到年底了，等了幾十年，多少人家如久旱之望云霓?。《枷氚徇M新樓里去過新年。。。。。。不知道是那一位勇敢者，管他娘的，等不及了，先下手為強，率先搶占了一套。消息迅速傳開，光大街“搶房子”啦！消息傳來，個個迫不及待，只見汽車、架架車、挑的、抬的、箱箱柜柜、鍋盆碗盞。。。。。。人噓馬盎！光大街又砸斷街啰！連夜連晚。四十套不待分配。全部被搶占了。當時象這種搶占新房的事情各地都有，不是什么新奇事。我自然也搶占了一套。因為那幢新樓就修建在我那八平方米小窩旁邊。那棵“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高過了房頂?shù)狞S角樹也被連根拔起。我家被干、大、壘的磚樓占了一個角落，當然正式列入“拆遷戶”，屬于“當然搬入新樓”的一家。。。。。。新樓被搶占之后，不僅區(qū)里大小官員被驚動了，市里也被驚動了。當然絕對不可能，搶了就完事。于是成立了一個“動員退房小組”。找搶占房的人家的單位，施加壓力，勸說搶占者，一家一家的作工作。又幾個月才搬出去了，我是最后搬出的一家。。。。。。又過了兩個月，分配方案下來了，但是沒有我的。我當然理直氣壯的去找那個房管局長。我說：我給你提出兩條，第一、我是“拆遷戶”，你不敢否認吧。“拆遷戶”當然搬入新樓。這是政策規(guī)定，你竟敢把我刨掉了，有點豈有此理吧！你今天不把房子分給我，我明天就遍街跟你貼大字報。你欺騙“拆遷戶”。其影響你應(yīng)該考慮。結(jié)果當然應(yīng)該由你負責(zé)。第二，市委副書記////////是我在樂山時候的老首長。你欺騙“拆遷戶”，我明天就去找他告狀。。。。。。////////五十年代初在樂山當專員時候。我曾調(diào)到專員公署辦公室干了半年。這到是歷史事實。不過而今似乎有點虛張聲勢，有點搬出了個“死諸葛”來嚇唬“生仲達”的招數(shù)！這位/////調(diào)到自貢市來當這個中共自貢市委副書記，頗有點落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他擔(dān)任樂山專員公署的專員時候，魯大東任中共樂山地委書記，級別基本上差不了多少，可是魯大東早已是四川省副省長了，而他卻還在這樣個自貢市的中共市委副書記的位置，現(xiàn)在其差距就頗大了。原因是這位曾經(jīng)“跌過跟斗”。那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那時候一些“老革命”，進了城，被花花世界弄的神魂顛倒。毛澤東一再打招呼，要保持革命本色，警惕“糖衣炮彈”，許多大城市都在上演郭沫若寫的話劇《北京四十天》，警告大家不要學(xué)李自成進北京只當了四十天的皇帝，由于上下腐化墮落、搶掠奸淫、自己把自己打倒了。毛澤東的告戒，有些人聽了，也有些人不聽，象中共天津地委書記劉青山、專員張子善由于腐化墮落、貪贓枉法，最后被毛澤東批準槍斃了。當時不少“老革命”進城以后，“換老婆”之風(fēng)一度頗盛。也就是把以前的農(nóng)村的結(jié)發(fā)的糟糠之妻不要了，自己已經(jīng)四、五十歲了偏要另外找上一個城里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貌美的“花姑娘”。有權(quán)有勢、休掉前妻、另娶“花姑娘”、輕而易取之事。那前妻和“花姑娘”一般都是弱勢群體，可以任憑宰割。所以一般經(jīng)過“正當”手續(xù)把老婆“換”了的，一般都沒有什么事，頂多被人指指“背脊骨”而已，當面你還沒人敢于說三道四。他是當官的、有權(quán)有勢、老夫少妻、老牛吃嫩草、一個個年輕干部甘瞪眼，敢怒而不敢言。。。。。。這位還沒有辦理那“正當”的“換”的手續(xù)，就迫不及待的和二小姐上了床。勸說、警告都沒有用。二小姐太漂亮了、太迷人了。高挑身材、顧盼而生輝、實在難以舍卻。而最要害之點，二小姐的父親是國民黨的師長，鎮(zhèn)壓了的。按照當時規(guī)定，是不能和高級干部結(jié)婚的。又整死都扯不脫，當然栽了，這一栽栽的一敗涂地，弄去一所中學(xué)當了個書記。二小姐當然也丟了。這在當時樂山地區(qū)的所有干部當中，可以說是“家喻戶曉”。這一栽栽下去十多年，現(xiàn)在才又起來當上了這個市委副書記。。。。。。中共自貢市市委宣傳部長也是因為這樣的事情栽下去的，象這種情況的還不少，自貢市就還有兩個“市級”干部，一個姓石，因為桃色事件，而走到了自殺的結(jié)局。當年對于這種事管得嚴，敗露之后，都會受到處分的。不象現(xiàn)在，一些當官的去悄悄“搞”了多少個女人只要抓不住把柄一般都沒事。。。。。。當場還有幾家人家，在依次等候著要這房管局長解決問題的。那房管局長只得給我說：我們研究一下，明天上午答復(fù)你。。。。。。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了。那個房管局長說：“拆遷戶”我們是要安置的，現(xiàn)在呢，你原來住的只有幾平方米，那間屋子只傷了一點屋檐，我們現(xiàn)在把它修一修，外面那間一起給你，有二十來平方米了。都給你。我說：不行。拆的時候，有言在先嗎?！安疬w戶”全部搬入新樓。不能說話不算話嗎！其實那個年代根本沒有什么書面協(xié)議什么書面合同之類。他們要撒賴、口說無憑，你拿他也無可奈何的。不過那時候當官的對于說出的話，也還是看重自己的信用的。那個房管局長看我堅持不干，又說：再不然，我們可以給你另外找一處更寬一點的平房嗎。這樣安置就更合理了。我說：絕對不行。你們真要說話不算話，我也迫不得已，只有去找//////////書記評理去了。老首長嗎，你們這樣不講理，不講政策，他肯定會管的。告辭了。我站起身來，要走。。。。。。不知道是“死諸葛”起了點作用呢還是我的強硬態(tài)度使他棘手，或者兼而有之，那房管局長說：還有最后一個方案，我們把已經(jīng)分出去了的一套，動員他讓出來，把剛才跟你說的那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給他。我說：這不就對了嗎。那房管局長說：不過，反正是新樓房嗎，窄是窄點。我說：不會是那種只有十二平方米，一室一廚的吧？那房管局長說：能夠想辦法的就只有這么一套了。我說：絕對不行，我一家那么多人這一間房怎么解決？絕對不行！。至少得兩室一廚的一套才行。那房管局長說：那是絕對沒有任何辦法。我說：那我就不要了，我還不相信找不到講理的人！那個房管局長最后攤牌說：我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我給你兩套好了，樓上一套樓下一套。如果還不行的話，你要去找誰我也沒有辦法啰！話已經(jīng)說到頭了，我去找誰又能怎么樣呢？就這樣，我搬進了這樓上一間樓下一間的新樓房。只有一室十平方米，一廚兩平方米。如此兩套，多了間兩平方米的廚，便拿來放雜物。

　　我把那人領(lǐng)到了二樓那一間屋來。上樓一條通道，那時候也把它叫作“通涼臺”，通道里邊是五家人，一家有一門連著一窗。通道外邊是欄桿，欄桿外邊間隔著懸著有個小小的兩平方米的，只能站一個人的廚房。我開了門開了窗，其他三壁連個孔穴也沒有，空氣極度的不流通。到了暑天，熱不可檔，完全就是一個“溫室”，比我那個八平方米的旮旯好一點，好不了多少。我在這里又住了四年，鄧小平時代以后，每隔幾年搬一次家，先是兩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再是三室一廳一衛(wèi)的、然后三室二廳一衛(wèi)的。。。。。。從這個十二平方米的搬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現(xiàn)在若有機會，還想搬。。。。。。

　　我那十平方米的一室里面。只能容納一床、一字臺、兩張椅子。已經(jīng)無多空隙，那人在椅子上坐了，我只有坐在床邊上。我說：請問，貴姓。他說：我姓張。我便沉默著等他問話。姓張的說：你認識哪些人呢？我想一定是和胡思敏說的要想打出個“現(xiàn)行反革命集團”有關(guān)的事情吧。終于找到頭上來了。我說：是認識哪些右派份子吧？姓張的點了點頭。我說：認識胡思敏，他是我蜀光中學(xué)的同學(xué)，我一九六三年從外地回自貢市，后來聽說他也是右派。。。。。。還認識陳望德，這光大街的裁縫。。。。。。還認識牟永初，我在果園作過臨工，看守柑子林的時候，和他守一個棚子，一個人看守一天一夜，輪換著看守一個棚子。。。。。。我是從外面回來的，所以，對于本地的右派份子認識的很少。我沉默著。姓張的又問：楊奎一，認識嗎？我說：他來作過衣服，有這個人。又沉默著。姓張的又問：陳洪虎呢？我說：有這個人，來作過衣服。姓張的問：他們跟你講過些什么？我說：我忙予生計，每天加班到十二點。我這間住房嗎，一眼洞見，平時也根本沒有人來的，除了作衣服，和這些人沒有什么可說的。。。。。。姓張的說：和他們有過來往，這點是肯定的，把你和他們來往中，不符合的，回憶一下，寫一寫，凡是不符合的，都寫一寫，幫助政府了解情況嗎。明天上午把寫的交到市公安局來。。。。。。第二天上午我把寫的拿著，去了市公安局。姓張的把我領(lǐng)到了一間大大的會客室。我把寫的給了他。他叫我等等。。。。。。姓張的領(lǐng)來了一個人。姓張的說。這是處長。這位處長拿著我寫的那兩張紙，怒視著我，兇狠狠的說：你寫的什么？太不老實。簡直不老實。我也橫眉冷對愣了那處長一眼。我說：這樣講話，我不想聽。我一九六三年就摘了帽子。摘了十多年啰。我和這些戴帽右派分子從來就是劃清界限的。我認為我和那些帶帽的右派分子是有區(qū)別的。我是重慶回來的已經(jīng)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的公民，和這些本地右派分子本來就不認識，當然就沒有任何交往。他們來找我作衣服，我沒有理由可以拒絕。我們那種小店，誰都能來作衣服。就這么一點往還，有什么老實不老實的。那位處長又問：你向這些人散。。。。。。說過些什么？我說：這得去問那些人啰。這位處長看出我非“良善之輩”，大概不想浪費時間，狠狠的盯了我一眼，把那兩張紙扔在了那里。怒沖沖的走了。姓張的有點打圓場，緩緩的說：你再回憶一下，寫得太簡單了，把不符合的，補充一下。我說：那把這個退給我吧。姓張的想了想說：先放在這里吧，其實他和我都心里明白，我寫的那些毫無用處?？赡芩睦镞€明白，我是不會再寫什么“補充”的了。

　　胡思敏來說；他們依計而行，使得王麻子只得去公安局否定了他告密的那些內(nèi)容，楊奎一、陳洪虎什么也沒講。找不到突破口，所以來找你，也沒有找到什么。。。。。。抓不著什么把柄，只得暫時放下了。又問我問沒問《七二。七》的事情。我說：沒問。這個事情我想了想。追問也不怕，即使沒有這個“七二。七”號文件，頂多說是“小道消息”，現(xiàn)在“小道消息”還少了？即使說是“傳謠”又能怎么樣嗎？

　　最后，還是抓了兩個右派份子，陳望德、張彬，罪名是“為劉少奇、鄧小平評功擺好”，并因此罪名還判了幾年徒刑?！八娜税睢贝虻怪?，鄧小平又重新上臺，不久，平反，又把兩人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