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帝被一群流氓光棍圍困在街心，既無外援，又少內(nèi)應(yīng)，假如是別個皇帝伯伯，怕的伶俜雞肋，要飽受老拳，哪知他自幼習(xí)過拳棒，登時手抬腳起，打倒了三五個少年，跳出圈子，跨上那八尺龍駒，當(dāng)勁一按，那馬早如飛去了。有位明白事體的，說聲：“我們別管閑事，瞧這三位，怕有點來歷?！币槐娚俸?，被這一句提醒，不由得腳下踏著香油，滑溜溜的跑了。
崔長禮、安得海兩個從地上爬起，嘴里哼哼的冷笑兩聲。說：“你們些雜種忘八，總不要腦袋了！”這時黃阿桂搭訕著出來說：“我個渾家，得罪二位，一切總看小可個面子?！卑驳煤Ｎ醇按鹪?，崔長禮哈哈大笑說：“咱瞧你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咱們主人，既看中你個老婆，怕的不送出來，不得開交。
”阿桂說：“二位如有家小，也肯戴綠帽子，送給與人嗎？”
他的渾家接著說：“你且進(jìn)去?！卑咽忠煌?，趁勢夫妻兩個就躲入后屋。不消一刻，有兩個侍衛(wèi)，押著一頂轎子過來，沖進(jìn)內(nèi)室，瞧準(zhǔn)了皮匠渾家，仿佛鷹抓燕雀，黃鼠狼拖雞一般，黃阿桂上前抱護(hù)，早被推了一跤。諸位，這皮匠渾家，究竟叫個什么？人因她生得貌美無雙，替她起個名字，叫做蓋南城，又因她沉靜寡言，冰冷的一副面孔，又叫她做冰花。這冰花被抱擁著上轎，可憐是心如刀絞，潑辣辣眼淚，一路嚎哭出來，路上有人聽見，一傳十，十傳百，早鬧得滿城風(fēng)雨。這個當(dāng)兒，早被個朝中要人知道，在第二日就切切實實遞進(jìn)一個折子。但這折子未到以前，皇上早把冰花收入圓明園內(nèi)，冰花瞧見咸豐帝，只說了一句：“我是個有夫之婦，我那丈夫……”說著，就嗚嗚咽咽地大放悲聲。咸豐帝說：“你可不用哭了，你的丈夫現(xiàn)在帽子雖綠，頂子已紅了！”原來皇上一到園內(nèi)，一面派兩個侍衛(wèi)，帶人去搶冰花，一面寫了二指寬個條子，就賞給黃阿桂做個鑾儀衛(wèi)，這時蟒袍緞褂，早隨時來謝恩?；噬现附o與冰花瞧著，連說：“喏，你瞧你個丈夫，已經(jīng)做官，只要你愿意在此，朕還要破格加恩。”冰花無可如何，只得委委屈屈地磕下頭去。
不談咸豐帝又得了新寵，單講次早臨朝，瞧見一件彈劾的折子，上寫大學(xué)士白俊，為彈劾事?；实鄢烈饕粫哼@奴才又同哪個做對？往下細(xì)瞧，不由嘴里嚷說：“好大膽奴才！竟敢數(shù)說朕的錯處！”瞧畢，把折子向地下一擲，說：“白?。 ?br/>
白中堂當(dāng)時跪下，皇上沉著臉色說：“你幾時瞧見端華、肅順引朕出去游逛？朕收取民間女子，卻是有的。你也瞧過歷史，什么漢唐宋明，宮里的妃嬪才人，無不以百計，以千計。你想想，朕日理萬機(jī)，再不尋些快樂，豈不要憂郁而死嗎？昨日你風(fēng)聞些什么，捕風(fēng)捉影之談，就摭拾過來，列入奏折。你好糊涂！”白俊聽了，除掉帽子，還是磕頭說：“愿皇上以國家為重，以宗社為重，以天下人民為重。”咸豐帝冷笑著說：“你這些迂腐話頭，朕早知道?！边@時恭親王出班奏說：“木從繩則直，帝從諫則圣，白俊言雖愚憨，還望主子采納。現(xiàn)在東南個毛賊未平，西北個捻匪滋鬧，什么英吉利、法蘭西，又在廣州有了交涉，主子還要珍愛這金玉之軀。語云：芙蓉粉面，無非帶肉骷髏；美艷紅妝，竟是殺人利刃。而況本朝家法，小腳漢裝，不準(zhǔn)攔入宮內(nèi)?！边@一席話，把個咸豐帝說得惱怒不能，發(fā)作不得，只得搭訕著說：“我弟金石之言，朕已領(lǐng)教?！币宦曂顺?，文武百官散班，皇上早一溜煙趕進(jìn)圓明園內(nèi)，進(jìn)得宮中，換了更衣，意在先到冰花住所，后至小腳蘭的住所。一疊連傳喚崔長禮，哪知姓崔的已被那拉氏嚴(yán)加拷問。這是什么緣故？原來女人家沒有不拈酸吃醋的，那拉氏自生育皇子以后，因著母以子貴，早儼然以帝后自居，什么四春進(jìn)宮，小腳蘭進(jìn)宮，及蓋南城冰花入內(nèi)，她早暗暗的得些消息。她不惱別的，她惱著崔長禮既是自家個心腹，如何又勾引皇上問柳尋花，無所不至？加以劉承恩又在面前播弄。小人的心計，總是個眼飽肚饑，他瞧崔長禮一腳跨了兩只船頭，早尋了許多破綻，偵探了計多事實，日夜的播弄。這那拉氏心頭一把無名之火，如何按捺得住？當(dāng)下坐在綠天深處，叫別個宮監(jiān)，把姓崔的尋找過來，一五一十地盤問。姓崔的起初遮遮掩掩，到后來仗著平日與那拉氏個感情，及咸豐帝個威勢，心中毫沒有些懼怯，便前前后后，一樁樁地說了。那拉氏本意要拿出點家法，又礙著彼此感情，只得冷冷的笑著說：“你這忘八雜種，我待你錯了嗎？
崔長禮陪著笑臉，連稱“娘的恩典?！蹦抢险f：“你如有點良心，今日要幫助我各處搜尋，把那一班漢裝小腳，一古腦兒捆捉過來，讓我盡法處置?！遍L禮聽到這里，把舌頭一伸說：“這種掀天揭地的辦法，奴才不敢?！蹦抢系菚r把杏眼圓睜，柳眉倒豎，拾著一條皮鞭子，颼的給長禮沒頭沒臉打來，長禮兩手抱著一顆腦袋，連說：“我去?！蹦抢线@才放下皮鞭，忙招呼十來個太監(jiān)，帶著麻繩鐵索，長棒短棍，蜂擁的出宮。才出宮門，巧巧咸豐帝派來的兩個太監(jiān)已到，瞧著神情不對，忙說：“皇上有旨，傳崔長禮進(jìn)去回話?！蹦抢线@時騎虎不下，嬌叱一聲說：“這崔長禮現(xiàn)在犯著嫌疑，我是不能放走。
”來的兩個宮監(jiān)忙說：“皇上個脾味，娘娘是知道的，萬一娘娘不放他去，鬧出別的岔枝，奴才們是當(dāng)受不起?！焙脗€崔長禮拉著那拉氏個袍袖，忙跪在地下哭說：“請我娘暫息雷霆，除得今日，還有明日，奴才總算是娘個心腹，天大個委屈，總有奴才，此刻千萬不可打草驚索，反誤了事體。”那拉氏略一沉吟說：“依著你，便由你向主子那里獻(xiàn)勤嗎？”長禮急得發(fā)誓說：“奴才如安著歹心，怕不被天雷劈腦嗎？”那拉氏這才回過味來說：“你的話，我可以相信，但別個人，怕不搬弄是非嗎？”說著，把一雙眼睛盯著來的兩個太監(jiān)。兩人靈巧不過，說：“娘娘只管放心，娘娘添了阿哥，已是四歲，將來母以子貴，怕不位正中宮嗎？阿哥如登了九五，怕不執(zhí)掌機(jī)務(wù)，總攬朝政嗎？奴才們一輩子還要求娘娘提拔，娘娘有什么吩咐，還敢不遵嗎？那拉氏也就一笑說：“好，有話咱們再講?！?br/>
不談那拉氏暫捺下一盆旺火，單講崔長禮跟著兩個太監(jiān)，見過咸豐帝，皇上一眼瞧見姓崔的臉上帶著些血印傷痕，忙問：“你又受那潑婦委屈嗎？”好個崔長禮，跪下奏說：“奴才有了過失，受些責(zé)打，也是該的?！被噬蠁栒f：“我這邊事，那拉氏可有些知覺嗎？”長禮說：“紙卻包不住火。奴才不講，怕有別個人搬弄是非?！被噬瞎笮φf：“堂堂一個皇帝，還怕人尋我個破綻嗎？”安得海在旁插言說：“一朝人主，還懼怕什么人！但是本朝祖制，不準(zhǔn)漢裝小腳入宮。假如那拉氏竟入坤寧宮，告訴孝貞皇后，孝貞后竟請出祖訓(xùn)，派總管太監(jiān)帶領(lǐng)多人，入園搜尋，一方面召見親王大臣，依法力爭，鬧到那步田地，皇上是支拄不起。依奴才意見，不如把主子心愛的四春呀，小腳蘭呀，蓋南城冰花呀，權(quán)且收藏個秘密所在，瞞得那拉氏沒壁通風(fēng)。奴才還有個主見：住京的有個女畫師，叫個繆素筠，把她禮聘過來，陪伴那拉氏，一者同她做伴，使不寂寞，二者用姓繆的軟軟的限制著她，或者不生另個岔枝。”
威豐帝聽見安得海一番計劃，不由的連連點首說：“依你，我都依你。”一方面是密室藏嬌，狡兔營窟，一方面就招致繆素筠。原來姓繆的是廣東人，父親在京仕宦，許配一位姓何的，未及過門，丈夫身故，算是個青年守節(jié)。她在這北京賣畫，什么蘭竹山水，很畫得有點家數(shù)，宮里知名。由皇上的意思，招來同那拉氏做伴，那拉氏得了這個女友，倒也年歲相仿，脾味相投，要說是借此限制，這卻不能。
講那崔長禮見過皇上，胡混了半天，隨即趕回綠天深處，用些軟媚的手段，那拉氏也就按擱下來。然而長信秋風(fēng)，君恩不到，后來也押著崔長禮帶些小監(jiān)，在圓明園前前后后搜求了幾遍，哪里有什么四春、小腳蘭、蓋南城，不過是些局丑的當(dāng)災(zāi)，只要見著漢裝女子，是小腳烏頭，她便捆縛過來，輕則充當(dāng)苦差，重則活活打死。諸位想想：太平天國的女館人，所遭的凌辱，所受的苦楚，也不過爾爾，不料這那拉氏，也學(xué)那太平軍行為，豈不是我們漢族些女同胞，稍有姿色，就要遭這番惡劫嗎！
閑話少絮。講那鐵帽子王端華、宮燈肅順自從用入軍機(jī)，倚仗著皇上寵眷，對于國事，倒還有點計劃。他知滿蒙漢軍很靠不住，便極力地維持曾國藩。咸豐間的中興事業(yè)，若論起薦賢功勛，這兩人要算得數(shù)一數(shù)二。但是他倆的壞處，在導(dǎo)引威豐帝娛情花柳，恣意聲色?；噬戏撬麄z不樂，宮中什么事體，沒有一件瞞著他們。日前大學(xué)士白俊上章彈劾，實系出于一時忠憤，哪知兩人惱羞成怒，時時要尋找白俊的破綻。無巧不巧，這年北闈鄉(xiāng)試，放了白俊做正主考。偏偏有個戲班子，叫做平林；這平林文學(xué)很好，他要出些風(fēng)頭，捐個監(jiān)生下場，偏偏三場文字，非常得意，到得揭曉的時會，居然高中在第十五名經(jīng)魁。都下一時哄傳，有些榜上無名，遠(yuǎn)落孫山的，就亂哄哄街談巷議，還有人粘些揭帖，說這平林是賣通關(guān)節(jié)的；還有任意誣蔑，說這平林竟是一位龍陽君，同白中堂原有感情。這些不尷尬的話頭，早傳播到端華、肅順耳邊，兩人使出些陰謀毒計，便嗾使一兩位都老爺，具折嚴(yán)參。諸位都該研究過中西歷史的，照西史上體例，唱戲的編入文學(xué)一門，稱他做戲曲大家；中史不然，戲子稱做優(yōu)伶，與娼妓隸卒歸入一類，不準(zhǔn)予考。但是平林捐監(jiān)何在吏部竟給他部照，監(jiān)試官又何以許他入場？按律定罪，似與主考這考官無關(guān)，哪曉得清朝定例，非常嚴(yán)刻，科場舞弊，除殺頭以外，沒有第二個罪名。咸豐帝瞧見窮御史這起參案，意欲擱置不問，經(jīng)不起端華、肅順一遞一句的在旁下些讒言。端華說是祖宗成例，何可變通；肅順說是治亂國，用重典，現(xiàn)在朝廷的威令不行，什么毛賊呀，捻匪呀，廣州的外夷交涉呀，總由一班封疆大吏釀成，不去掉個把大臣腦袋，那些因循誤國的，還知道國家個法紀(jì)嗎？何況科場舞弊，又出在北京城里，對于近臣姑息，那遠(yuǎn)在外面的，還不飛揚(yáng)跋扈，初功令為具文嗎？咸豐帝原是喜怒無常，平日對于白俊本不甚滿意，經(jīng)不住兩個壞蛋一吹一唱，當(dāng)下便拿定主意，提起朱筆，在那參折個末尾批著：“據(jù)奏榜列十五名經(jīng)魁平林，的系在京串戲，人所共知，該主司白俊，身為大臣，豈不知科場條例規(guī)定極嚴(yán)？事前既無覺察，事后又不檢舉，弁髦功令，罪有應(yīng)得。
著即明正典刑，以為昏庸溺職者戒。欽此。”這道旨意一下，滿朝文武無不大驚失色。恭親王奕訢聽了，入朝碰著響頭，懇求皇上收回成命。咸豐帝說：“朕是令出惟行，如其出爾反爾，還成什么朝政嗎？奕訢沒有話講。不消說得，當(dāng)由刑部尚書趙光，把個大學(xué)士白俊監(jiān)禁天牢。隔了兩天，勾決的旨意一到，可憐一位堂堂相國，鐵索瑯珰，早綁赴菜市口。向例犯官臨刑，由刑部備辦盞酒片肉，這盞酒放點蒙汗藥，免得那涼風(fēng)過頭，滾油煎心的痛苦。偏偏肅順懂得這個玩意，要看白俊的足相，預(yù)先招呼監(jiān)斬官，不得私備食物，臨時派了幾名校尉，嚴(yán)行取締，一通炮響，人頭落地。白俊這回書，就至此結(jié)束，但是此次陷害白俊，全是端華、肅順兩個陰謀，而兩人之中，尤以肅順手段惡毒。肅順個意思，要把自家個威勢，給朝臣看看，見得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從此以后，他便一手遮天，任意招權(quán)納賄。在前的和坤，在后的老慶記公司，同他是無分伯仲，雖鐵帽子王端華，還要遜他一籌。諸位想想，四方不靖，正干戈擾攘之秋，滿目瘡痍，又饑饉薦臻之會，任他太平軍割據(jù)，捻軍跳梁，在內(nèi)是蠱惑圣聽，在外是凌虐朝貴。比如當(dāng)日，再削奪曾國藩個兵權(quán)，對于恭親王奕訢，科爾沁王僧格林沁，再暗生猜忌，那清朝江山，早已無恢復(fù)之望了。
這里醉生夢死，一塌糊涂，我且不管他，我要提出一件重要節(jié)目。這節(jié)目不關(guān)太平軍，不關(guān)捻軍，一段掀天揭地的風(fēng)潮，要與清朝個朝政相終始。前回恭親王奕訢在咸豐帝面前，不提起廣州個交涉嗎？講起這起交涉，很為棘手。在徐廣縉調(diào)往兩湖督兵的當(dāng)兒，朝廷就升廣東巡撫葉名琛做兩廣總督。姓葉的平時熟讀春秋四傳，對于夷夏之防，非常看重。其時香港已做了通商碼頭，英國派個總督，叫做包冷，又有個駐廣領(lǐng)事，名叫巴夏禮。諸位，要曉得外人侵占我們內(nèi)地，都以牧師傳教，為唯一作用。有一次來了兩個神甫，在廣東城里傳教，手拿著新約福音，勸人入教，就被地方上捆縛起來，送到南海縣衙門。
知縣進(jìn)轅請示辦法，葉名琛便說：“這些傳耶穌教的，滿嘴是上帝天父，同那太平天國，都算是一黨，現(xiàn)在洪秀全、楊秀清是些反叛，他們助逆?zhèn)鹘?，是非?yán)行懲辦不可?！敝h見上峰的主張如此，何敢不遵？只得把兩個牧師神甫分別監(jiān)禁。巴夏禮得了這個消息，自然同葉名琛依法交涉。當(dāng)初條約上，原載明許其外人得自由傳教，如何能出爾反爾？好容易費(fèi)盡唇舌，葉名琛才放了兩個神甫，攆逐出境。后來東莞縣教匪起事，倒是明明白白受了太平軍的勾結(jié)，火龍火馬的圍困省城，經(jīng)一班官紳合力抵御，把些會眾一仗打敗了。葉名琛貪天之功，具折進(jìn)京，不說是官紳合力，反說是自家調(diào)度各營，殺敗會匪。朝廷相信不過，就升任他做武英殿大學(xué)士，著其仍在兩廣督兵。
你道一班在事出力的官紳，氣惱不氣惱，憤激不憤激！有些悍勇鄉(xiāng)團(tuán)，早暗暗的投入英籍，同巴夏禮聯(lián)絡(luò)感情。巴夏禮得了這個機(jī)會，同他家總督包冷商議，要借此推翻葉名琛。記得咸豐六年九月，英國來了一只商船，掛著英旗，卻夾雜些華人在內(nèi)。才進(jìn)粵河，被許多巡邏兵士，在岸上瞧見，忙猛虎似的飛奔過來，首由一位武弁，用刀砍斷繩索，落下英旗，吩咐人眾，把在船的不問華人洋人，一齊捆了。這個消息，傳到巴夏禮耳邊，當(dāng)即趕到督轅，同葉名琛會話。名琛不見，早傳南?？h把捆來的人，不問青黃皂白，一并監(jiān)入大禁。諸位想想，姓葉的如此強(qiáng)硬，憑著什么預(yù)備、什么把握，才敢同洋人挑釁？要曉得是意氣用事，一味顢頇。到得十月初一，英國的兵艦，已是闖進(jìn)粵河，對著省城，便轟起炮來。葉名琛這一嚇非同小可，征兵兵又不至，調(diào)將將又不來，那些在城的官紳，因前回合力抵?jǐn)硶?，分不到一點好處，只好袖手旁觀。說時遲，那時快，滿城的炮子槍彈，碰著是墻倒壁穿，葉名琛呼救不靈，只好逃之夭夭，溜走出去。哪曉得主帥一動，廣東就隨之失陷。所幸英國艦隊，是孤軍深入，沒有后起。省城一破，便在南?？h監(jiān)獄里，提出一干人眾，不少停留，仍把兵艦回駐在香港。城里些青皮流氓，見洋兵退了，總督又逃跑了，一群的活鬼，沒個閻王收管，好不自由，登時呼朋引類，四處殺人放火，把十三家洋樓，用火燒了，屋子里的人，見一個，殺一個，見一雙，殺一雙，這場亂子是大了。等得葉名琛趕回，巴夏禮又來辦這交涉，你道姓葉的如何對付？他說：“是貴國既用兵艦，打破我們的城池，我們這般百姓，都懷著忠肝義膽，莫說燒了洋房，殺了洋人，就是把貴領(lǐng)事殺了，領(lǐng)事館燒了，本部堂也沒有法想?！卑拖亩Y聽了這話，直氣得暴跳如雷，七竅生煙，也不多講，當(dāng)下趕回香港，見他家總督包冷。那包冷笑說：“不給這葉名琛一個下馬威，不知道我們外國利害！”于是專員趕回倫敦，將一切情形，報告國主。不消說得，派了一員海軍大將，名字叫做額爾金，帶領(lǐng)兩只鐵甲兵輪，八千名兵士，一來一往，卻整整隔了一個年頭。那葉名琛不知麻木，方以自己聲威，把那洋人嚇得倒退。但這一次，額爾金在路上，又結(jié)合法國、美國的兩只兵艦，法兵三千，美國兵二千，共計三國海軍，有一萬三千人左右。到得香港，駐扎一起，先由包冷、巴夏禮派人遞了哀的美敦的戰(zhàn)書。葉名琛打開戰(zhàn)書，瞧著些旁行洋文，早已來氣，說：“這些鬼字，睬他什么！”一面擱起，一面仍找著文案老夫子吳其仁過來，說：“這些洋鬼子，又來胡鬧?！?br/>
吳直仁把胡子一抹說：“由他胡鬧！去年攻破我們個省城，那些洋兵，也站不住腳，聽說洋人到中國，是不服水土?！泵O口的說：“是呀！家父前日扶亂，有個濟(jì)顛祖師降壇，寫了‘天下太平’四個大字。我想濟(jì)顛祖師，不會哄人的，如有什么意外，何以他要寫出‘天下太平’四字?！逼淙拭φf：“既如此，何不請老大人捧出乩盤，再燒一道靈符，求個乩仙判語。
”名琛說：“是呀！”原來名琛的父親，叫做葉志詵，年紀(jì)已有八十多歲，好仙好佛，在一間靜室內(nèi)，設(shè)個乩壇。也有幾個和尚道士，吃長齋的優(yōu)婆塞，來拍他馬屁，說他老人家是南極仙翁轉(zhuǎn)世，他老人家高興異常，簡直以仙翁自命。前日扶乩，得濟(jì)顛僧臨壇，寫出‘天下太平’四字，他便叫兒子不用煩心。
今日名琛又請老父扶乩，說明洋人行將兵臨城下，此番如何結(jié)局。志詵不慌不忙，燒符請仙，一會兒乩盤活動，浮沙上現(xiàn)出字來，說是休怕，休聽鬼話，過了十五，風(fēng)云變化。這風(fēng)云變化，明明藏著機(jī)鋒，如果無神，算是游戲之筆，如果有神，倒不可不有點防備。哪知扶乩的心思，但從好處著想，不從壞處思索，志詵忙拿著眼睛瞟住名琛說：“你瞧，過了十五，不顯見得風(fēng)云化解嗎？”名琛信以為實，什么哀的美敦書，付之不理。唉，記得金田軍起，前回總督鄭祖琛，只是念那阿彌陀佛，這次廣州交涉葉名琛又相信乩仙，漫無防備，廣東遇見這兩個制軍，真是人民遭殃，國家不幸。世界顢頇的人物，如何能獨當(dāng)一面，干辦大事！這里葉名琛穩(wěn)坐釣臺，聲色不動，那額爾金的聯(lián)軍，早是轉(zhuǎn)攻省城，一面據(jù)著海珠炮臺，開炮直打，一面防著后路，不讓葉名琛脫逃。這一次的戰(zhàn)事，不比前回，前回是一路攻打，此回是四面包抄。記得這年是咸豐七年十一月十四，當(dāng)晚聯(lián)軍打破省城，葉名琛這一嚇，是屁滾尿流。他的心里，以為乩仙判語，總是不錯，眼巴巴只望過了十五，便可云消雨散。他父親一座乩壇，早延請些和尚道士，在那里諷誦經(jīng)卷。和尚低哼著阿彌陀佛，道士高叫著救苦天尊，正在敲破木魚，打緊鐃鈸，那洋兵已殺進(jìn)城來，洋鼓敲得咚咚的，洋號吹得嗚嗚的。葉名琛躲得不知去向，葉志詵還死守乩壇。不好了！總督的衙門口，已劈啪啪一陣排槍，排槍過后，無數(shù)洋兵直沖進(jìn)來。到底外國的軍隊，是有規(guī)則的，領(lǐng)隊個軍官拿著指揮刀，指揮到哪里，軍隊就跟到哪里。一到乩壇一間靜室，可憐那班和尚道士，早嚇得躲在桌子底下，葉志詵此時目瞪口呆。
那領(lǐng)隊的軍官，嘴里嘰哩咕嚕，不知道講些什么，早有個翻譯上前說：“你們不必害怕，洋人是問你們，那葉名琛躲避到哪里去了？只要交出名琛，對于你們是不侵犯的?！敝驹栠@才嘆口氣說：“你問他么，他已被濟(jì)顛祖師，帶到靈山去了。”那翻譯就是洋奴，曉得葉志詵講話不實，忙說：“老先生，你對洋人說話，不是滑理滑達(dá)的，洋人是最講理的，你們把葉名琛交代出來，也不見得給他苦吃?！敝驹栒f：“只是我們在這里念經(jīng)，委實不知他的去向?！狈g更無話說，只得回明那領(lǐng)隊的軍官，那軍官便指揮著洋兵，四處搜尋，后來搜到吳其仁個私宅上房馬子巷里，才把一位堂堂武英殿大學(xué)士、兩廣總督督葉名琛找出。洋人個軍紀(jì)，是極整齊的，極文明的，一面?zhèn)淞似ヱR，把姓葉的綽上去，前后簇?fù)硇┭蟊?，一路押送到香港，一面點齊軍隊，駐扎在總督衙門。當(dāng)下廣州都統(tǒng)志善，早把省城失守、督軍被擄情形，具折到京。京城里續(xù)派侍郎黃宗漢，來做兩廣總督。到任以后，由巴夏禮前來交涉，要求的條件，無非改訂約章，賠償兵費(fèi)。姓黃的說：“這事權(quán)操之政府，請貴國讓出總督衙門，先行退兵，我們總好設(shè)法磋商?！卑拖亩Y歸報包冷，包冷倒還直爽，一面退出聯(lián)軍，讓開總督衙門，一面把葉名琛押送到加爾各答。記得葉名琛被押至香港，有位不第秀才，名叫王畹，趕到名琛跟前，說：“中堂，你瞧這海水汪洋，倒是個解脫的去處?！泵∫怯袣夤?jié)的，一個咕咚，翻身入海，要替我們漢族增許多光榮，在中國歷史放許多異彩。
哪知螻蟻惜命，到得加爾各答，不到一年，早已活活嘔死，此是后話。
單講聯(lián)軍退出省城，駐扎香港，守候清廷派員議和，哪知咸豐帝被女色都迷昏了，整日不出圓明園一步，除得四春，小腳蘭，冰花，不過同端華、肅順兩個接近，什么太平軍、捻軍都不介意，何況廣州交涉，遠(yuǎn)隔幾省，只好聽其自然。彼急此緩，比如癰，不到潰爛出頭，不去醫(yī)治。包冷、巴夏禮駐兵香港，久久不得消息，于是決計進(jìn)兵。海軍大將額爾金建議說：“我個意思，與其圍攻廣東，不如直取北京，比如人個身體，在腳底下抨擊，不關(guān)他的痛癢，不如控扼咽喉，倒可以制他的死命。”巴夏禮說：“不錯，你們拔隊，我愿隨行?！庇媱澮讯ǎ~爾金就帶著巴夏禮做個參謀，四只鐵甲兵輪，一時起碇，路過上海，又邀約俄國兵艦，一起殺奔天津。這年是咸豐八年三月，四國兵艦，齊集白河。那僧格林沁，還是扎營天津，他仗著前次打敗林鳳祥，料這些洋兵，也不是他個對手。要曉得太平軍十萬，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也沒有鐵甲兵輪，也沒有新式快槍，所以一戰(zhàn)成功，把個林鳳祥殺得大敗虧輸。這額爾金的海軍是很有名譽(yù)的，世界海軍，推英國第一，法艦、美艦、俄艦，總算是堅利無匹。一邊遞過哀的美敦書，一邊就開起仗來，不上一月，早被聯(lián)軍把個天津炮臺取了。未知后文，且閱下文。
崔長禮、安得海兩個從地上爬起，嘴里哼哼的冷笑兩聲。說：“你們些雜種忘八，總不要腦袋了！”這時黃阿桂搭訕著出來說：“我個渾家，得罪二位，一切總看小可個面子?！卑驳煤Ｎ醇按鹪?，崔長禮哈哈大笑說：“咱瞧你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咱們主人，既看中你個老婆，怕的不送出來，不得開交。
”阿桂說：“二位如有家小，也肯戴綠帽子，送給與人嗎？”
他的渾家接著說：“你且進(jìn)去?！卑咽忠煌?，趁勢夫妻兩個就躲入后屋。不消一刻，有兩個侍衛(wèi)，押著一頂轎子過來，沖進(jìn)內(nèi)室，瞧準(zhǔn)了皮匠渾家，仿佛鷹抓燕雀，黃鼠狼拖雞一般，黃阿桂上前抱護(hù)，早被推了一跤。諸位，這皮匠渾家，究竟叫個什么？人因她生得貌美無雙，替她起個名字，叫做蓋南城，又因她沉靜寡言，冰冷的一副面孔，又叫她做冰花。這冰花被抱擁著上轎，可憐是心如刀絞，潑辣辣眼淚，一路嚎哭出來，路上有人聽見，一傳十，十傳百，早鬧得滿城風(fēng)雨。這個當(dāng)兒，早被個朝中要人知道，在第二日就切切實實遞進(jìn)一個折子。但這折子未到以前，皇上早把冰花收入圓明園內(nèi)，冰花瞧見咸豐帝，只說了一句：“我是個有夫之婦，我那丈夫……”說著，就嗚嗚咽咽地大放悲聲。咸豐帝說：“你可不用哭了，你的丈夫現(xiàn)在帽子雖綠，頂子已紅了！”原來皇上一到園內(nèi)，一面派兩個侍衛(wèi)，帶人去搶冰花，一面寫了二指寬個條子，就賞給黃阿桂做個鑾儀衛(wèi)，這時蟒袍緞褂，早隨時來謝恩?；噬现附o與冰花瞧著，連說：“喏，你瞧你個丈夫，已經(jīng)做官，只要你愿意在此，朕還要破格加恩。”冰花無可如何，只得委委屈屈地磕下頭去。
不談咸豐帝又得了新寵，單講次早臨朝，瞧見一件彈劾的折子，上寫大學(xué)士白俊，為彈劾事?；实鄢烈饕粫哼@奴才又同哪個做對？往下細(xì)瞧，不由嘴里嚷說：“好大膽奴才！竟敢數(shù)說朕的錯處！”瞧畢，把折子向地下一擲，說：“白?。 ?br/>
白中堂當(dāng)時跪下，皇上沉著臉色說：“你幾時瞧見端華、肅順引朕出去游逛？朕收取民間女子，卻是有的。你也瞧過歷史，什么漢唐宋明，宮里的妃嬪才人，無不以百計，以千計。你想想，朕日理萬機(jī)，再不尋些快樂，豈不要憂郁而死嗎？昨日你風(fēng)聞些什么，捕風(fēng)捉影之談，就摭拾過來，列入奏折。你好糊涂！”白俊聽了，除掉帽子，還是磕頭說：“愿皇上以國家為重，以宗社為重，以天下人民為重。”咸豐帝冷笑著說：“你這些迂腐話頭，朕早知道?！边@時恭親王出班奏說：“木從繩則直，帝從諫則圣，白俊言雖愚憨，還望主子采納。現(xiàn)在東南個毛賊未平，西北個捻匪滋鬧，什么英吉利、法蘭西，又在廣州有了交涉，主子還要珍愛這金玉之軀。語云：芙蓉粉面，無非帶肉骷髏；美艷紅妝，竟是殺人利刃。而況本朝家法，小腳漢裝，不準(zhǔn)攔入宮內(nèi)?！边@一席話，把個咸豐帝說得惱怒不能，發(fā)作不得，只得搭訕著說：“我弟金石之言，朕已領(lǐng)教?！币宦曂顺?，文武百官散班，皇上早一溜煙趕進(jìn)圓明園內(nèi)，進(jìn)得宮中，換了更衣，意在先到冰花住所，后至小腳蘭的住所。一疊連傳喚崔長禮，哪知姓崔的已被那拉氏嚴(yán)加拷問。這是什么緣故？原來女人家沒有不拈酸吃醋的，那拉氏自生育皇子以后，因著母以子貴，早儼然以帝后自居，什么四春進(jìn)宮，小腳蘭進(jìn)宮，及蓋南城冰花入內(nèi)，她早暗暗的得些消息。她不惱別的，她惱著崔長禮既是自家個心腹，如何又勾引皇上問柳尋花，無所不至？加以劉承恩又在面前播弄。小人的心計，總是個眼飽肚饑，他瞧崔長禮一腳跨了兩只船頭，早尋了許多破綻，偵探了計多事實，日夜的播弄。這那拉氏心頭一把無名之火，如何按捺得住？當(dāng)下坐在綠天深處，叫別個宮監(jiān)，把姓崔的尋找過來，一五一十地盤問。姓崔的起初遮遮掩掩，到后來仗著平日與那拉氏個感情，及咸豐帝個威勢，心中毫沒有些懼怯，便前前后后，一樁樁地說了。那拉氏本意要拿出點家法，又礙著彼此感情，只得冷冷的笑著說：“你這忘八雜種，我待你錯了嗎？
崔長禮陪著笑臉，連稱“娘的恩典?！蹦抢险f：“你如有點良心，今日要幫助我各處搜尋，把那一班漢裝小腳，一古腦兒捆捉過來，讓我盡法處置?！遍L禮聽到這里，把舌頭一伸說：“這種掀天揭地的辦法，奴才不敢?！蹦抢系菚r把杏眼圓睜，柳眉倒豎，拾著一條皮鞭子，颼的給長禮沒頭沒臉打來，長禮兩手抱著一顆腦袋，連說：“我去?！蹦抢线@才放下皮鞭，忙招呼十來個太監(jiān)，帶著麻繩鐵索，長棒短棍，蜂擁的出宮。才出宮門，巧巧咸豐帝派來的兩個太監(jiān)已到，瞧著神情不對，忙說：“皇上有旨，傳崔長禮進(jìn)去回話?！蹦抢线@時騎虎不下，嬌叱一聲說：“這崔長禮現(xiàn)在犯著嫌疑，我是不能放走。
”來的兩個宮監(jiān)忙說：“皇上個脾味，娘娘是知道的，萬一娘娘不放他去，鬧出別的岔枝，奴才們是當(dāng)受不起?！焙脗€崔長禮拉著那拉氏個袍袖，忙跪在地下哭說：“請我娘暫息雷霆，除得今日，還有明日，奴才總算是娘個心腹，天大個委屈，總有奴才，此刻千萬不可打草驚索，反誤了事體。”那拉氏略一沉吟說：“依著你，便由你向主子那里獻(xiàn)勤嗎？”長禮急得發(fā)誓說：“奴才如安著歹心，怕不被天雷劈腦嗎？”那拉氏這才回過味來說：“你的話，我可以相信，但別個人，怕不搬弄是非嗎？”說著，把一雙眼睛盯著來的兩個太監(jiān)。兩人靈巧不過，說：“娘娘只管放心，娘娘添了阿哥，已是四歲，將來母以子貴，怕不位正中宮嗎？阿哥如登了九五，怕不執(zhí)掌機(jī)務(wù)，總攬朝政嗎？奴才們一輩子還要求娘娘提拔，娘娘有什么吩咐，還敢不遵嗎？那拉氏也就一笑說：“好，有話咱們再講?！?br/>
不談那拉氏暫捺下一盆旺火，單講崔長禮跟著兩個太監(jiān)，見過咸豐帝，皇上一眼瞧見姓崔的臉上帶著些血印傷痕，忙問：“你又受那潑婦委屈嗎？”好個崔長禮，跪下奏說：“奴才有了過失，受些責(zé)打，也是該的?！被噬蠁栒f：“我這邊事，那拉氏可有些知覺嗎？”長禮說：“紙卻包不住火。奴才不講，怕有別個人搬弄是非?！被噬瞎笮φf：“堂堂一個皇帝，還怕人尋我個破綻嗎？”安得海在旁插言說：“一朝人主，還懼怕什么人！但是本朝祖制，不準(zhǔn)漢裝小腳入宮。假如那拉氏竟入坤寧宮，告訴孝貞皇后，孝貞后竟請出祖訓(xùn)，派總管太監(jiān)帶領(lǐng)多人，入園搜尋，一方面召見親王大臣，依法力爭，鬧到那步田地，皇上是支拄不起。依奴才意見，不如把主子心愛的四春呀，小腳蘭呀，蓋南城冰花呀，權(quán)且收藏個秘密所在，瞞得那拉氏沒壁通風(fēng)。奴才還有個主見：住京的有個女畫師，叫個繆素筠，把她禮聘過來，陪伴那拉氏，一者同她做伴，使不寂寞，二者用姓繆的軟軟的限制著她，或者不生另個岔枝。”
威豐帝聽見安得海一番計劃，不由的連連點首說：“依你，我都依你。”一方面是密室藏嬌，狡兔營窟，一方面就招致繆素筠。原來姓繆的是廣東人，父親在京仕宦，許配一位姓何的，未及過門，丈夫身故，算是個青年守節(jié)。她在這北京賣畫，什么蘭竹山水，很畫得有點家數(shù)，宮里知名。由皇上的意思，招來同那拉氏做伴，那拉氏得了這個女友，倒也年歲相仿，脾味相投，要說是借此限制，這卻不能。
講那崔長禮見過皇上，胡混了半天，隨即趕回綠天深處，用些軟媚的手段，那拉氏也就按擱下來。然而長信秋風(fēng)，君恩不到，后來也押著崔長禮帶些小監(jiān)，在圓明園前前后后搜求了幾遍，哪里有什么四春、小腳蘭、蓋南城，不過是些局丑的當(dāng)災(zāi)，只要見著漢裝女子，是小腳烏頭，她便捆縛過來，輕則充當(dāng)苦差，重則活活打死。諸位想想：太平天國的女館人，所遭的凌辱，所受的苦楚，也不過爾爾，不料這那拉氏，也學(xué)那太平軍行為，豈不是我們漢族些女同胞，稍有姿色，就要遭這番惡劫嗎！
閑話少絮。講那鐵帽子王端華、宮燈肅順自從用入軍機(jī)，倚仗著皇上寵眷，對于國事，倒還有點計劃。他知滿蒙漢軍很靠不住，便極力地維持曾國藩。咸豐間的中興事業(yè)，若論起薦賢功勛，這兩人要算得數(shù)一數(shù)二。但是他倆的壞處，在導(dǎo)引威豐帝娛情花柳，恣意聲色?；噬戏撬麄z不樂，宮中什么事體，沒有一件瞞著他們。日前大學(xué)士白俊上章彈劾，實系出于一時忠憤，哪知兩人惱羞成怒，時時要尋找白俊的破綻。無巧不巧，這年北闈鄉(xiāng)試，放了白俊做正主考。偏偏有個戲班子，叫做平林；這平林文學(xué)很好，他要出些風(fēng)頭，捐個監(jiān)生下場，偏偏三場文字，非常得意，到得揭曉的時會，居然高中在第十五名經(jīng)魁。都下一時哄傳，有些榜上無名，遠(yuǎn)落孫山的，就亂哄哄街談巷議，還有人粘些揭帖，說這平林是賣通關(guān)節(jié)的；還有任意誣蔑，說這平林竟是一位龍陽君，同白中堂原有感情。這些不尷尬的話頭，早傳播到端華、肅順耳邊，兩人使出些陰謀毒計，便嗾使一兩位都老爺，具折嚴(yán)參。諸位都該研究過中西歷史的，照西史上體例，唱戲的編入文學(xué)一門，稱他做戲曲大家；中史不然，戲子稱做優(yōu)伶，與娼妓隸卒歸入一類，不準(zhǔn)予考。但是平林捐監(jiān)何在吏部竟給他部照，監(jiān)試官又何以許他入場？按律定罪，似與主考這考官無關(guān)，哪曉得清朝定例，非常嚴(yán)刻，科場舞弊，除殺頭以外，沒有第二個罪名。咸豐帝瞧見窮御史這起參案，意欲擱置不問，經(jīng)不起端華、肅順一遞一句的在旁下些讒言。端華說是祖宗成例，何可變通；肅順說是治亂國，用重典，現(xiàn)在朝廷的威令不行，什么毛賊呀，捻匪呀，廣州的外夷交涉呀，總由一班封疆大吏釀成，不去掉個把大臣腦袋，那些因循誤國的，還知道國家個法紀(jì)嗎？何況科場舞弊，又出在北京城里，對于近臣姑息，那遠(yuǎn)在外面的，還不飛揚(yáng)跋扈，初功令為具文嗎？咸豐帝原是喜怒無常，平日對于白俊本不甚滿意，經(jīng)不住兩個壞蛋一吹一唱，當(dāng)下便拿定主意，提起朱筆，在那參折個末尾批著：“據(jù)奏榜列十五名經(jīng)魁平林，的系在京串戲，人所共知，該主司白俊，身為大臣，豈不知科場條例規(guī)定極嚴(yán)？事前既無覺察，事后又不檢舉，弁髦功令，罪有應(yīng)得。
著即明正典刑，以為昏庸溺職者戒。欽此。”這道旨意一下，滿朝文武無不大驚失色。恭親王奕訢聽了，入朝碰著響頭，懇求皇上收回成命。咸豐帝說：“朕是令出惟行，如其出爾反爾，還成什么朝政嗎？奕訢沒有話講。不消說得，當(dāng)由刑部尚書趙光，把個大學(xué)士白俊監(jiān)禁天牢。隔了兩天，勾決的旨意一到，可憐一位堂堂相國，鐵索瑯珰，早綁赴菜市口。向例犯官臨刑，由刑部備辦盞酒片肉，這盞酒放點蒙汗藥，免得那涼風(fēng)過頭，滾油煎心的痛苦。偏偏肅順懂得這個玩意，要看白俊的足相，預(yù)先招呼監(jiān)斬官，不得私備食物，臨時派了幾名校尉，嚴(yán)行取締，一通炮響，人頭落地。白俊這回書，就至此結(jié)束，但是此次陷害白俊，全是端華、肅順兩個陰謀，而兩人之中，尤以肅順手段惡毒。肅順個意思，要把自家個威勢，給朝臣看看，見得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從此以后，他便一手遮天，任意招權(quán)納賄。在前的和坤，在后的老慶記公司，同他是無分伯仲，雖鐵帽子王端華，還要遜他一籌。諸位想想，四方不靖，正干戈擾攘之秋，滿目瘡痍，又饑饉薦臻之會，任他太平軍割據(jù)，捻軍跳梁，在內(nèi)是蠱惑圣聽，在外是凌虐朝貴。比如當(dāng)日，再削奪曾國藩個兵權(quán)，對于恭親王奕訢，科爾沁王僧格林沁，再暗生猜忌，那清朝江山，早已無恢復(fù)之望了。
這里醉生夢死，一塌糊涂，我且不管他，我要提出一件重要節(jié)目。這節(jié)目不關(guān)太平軍，不關(guān)捻軍，一段掀天揭地的風(fēng)潮，要與清朝個朝政相終始。前回恭親王奕訢在咸豐帝面前，不提起廣州個交涉嗎？講起這起交涉，很為棘手。在徐廣縉調(diào)往兩湖督兵的當(dāng)兒，朝廷就升廣東巡撫葉名琛做兩廣總督。姓葉的平時熟讀春秋四傳，對于夷夏之防，非常看重。其時香港已做了通商碼頭，英國派個總督，叫做包冷，又有個駐廣領(lǐng)事，名叫巴夏禮。諸位，要曉得外人侵占我們內(nèi)地，都以牧師傳教，為唯一作用。有一次來了兩個神甫，在廣東城里傳教，手拿著新約福音，勸人入教，就被地方上捆縛起來，送到南海縣衙門。
知縣進(jìn)轅請示辦法，葉名琛便說：“這些傳耶穌教的，滿嘴是上帝天父，同那太平天國，都算是一黨，現(xiàn)在洪秀全、楊秀清是些反叛，他們助逆?zhèn)鹘?，是非?yán)行懲辦不可?！敝h見上峰的主張如此，何敢不遵？只得把兩個牧師神甫分別監(jiān)禁。巴夏禮得了這個消息，自然同葉名琛依法交涉。當(dāng)初條約上，原載明許其外人得自由傳教，如何能出爾反爾？好容易費(fèi)盡唇舌，葉名琛才放了兩個神甫，攆逐出境。后來東莞縣教匪起事，倒是明明白白受了太平軍的勾結(jié)，火龍火馬的圍困省城，經(jīng)一班官紳合力抵御，把些會眾一仗打敗了。葉名琛貪天之功，具折進(jìn)京，不說是官紳合力，反說是自家調(diào)度各營，殺敗會匪。朝廷相信不過，就升任他做武英殿大學(xué)士，著其仍在兩廣督兵。
你道一班在事出力的官紳，氣惱不氣惱，憤激不憤激！有些悍勇鄉(xiāng)團(tuán)，早暗暗的投入英籍，同巴夏禮聯(lián)絡(luò)感情。巴夏禮得了這個機(jī)會，同他家總督包冷商議，要借此推翻葉名琛。記得咸豐六年九月，英國來了一只商船，掛著英旗，卻夾雜些華人在內(nèi)。才進(jìn)粵河，被許多巡邏兵士，在岸上瞧見，忙猛虎似的飛奔過來，首由一位武弁，用刀砍斷繩索，落下英旗，吩咐人眾，把在船的不問華人洋人，一齊捆了。這個消息，傳到巴夏禮耳邊，當(dāng)即趕到督轅，同葉名琛會話。名琛不見，早傳南?？h把捆來的人，不問青黃皂白，一并監(jiān)入大禁。諸位想想，姓葉的如此強(qiáng)硬，憑著什么預(yù)備、什么把握，才敢同洋人挑釁？要曉得是意氣用事，一味顢頇。到得十月初一，英國的兵艦，已是闖進(jìn)粵河，對著省城，便轟起炮來。葉名琛這一嚇非同小可，征兵兵又不至，調(diào)將將又不來，那些在城的官紳，因前回合力抵?jǐn)硶?，分不到一點好處，只好袖手旁觀。說時遲，那時快，滿城的炮子槍彈，碰著是墻倒壁穿，葉名琛呼救不靈，只好逃之夭夭，溜走出去。哪曉得主帥一動，廣東就隨之失陷。所幸英國艦隊，是孤軍深入，沒有后起。省城一破，便在南?？h監(jiān)獄里，提出一干人眾，不少停留，仍把兵艦回駐在香港。城里些青皮流氓，見洋兵退了，總督又逃跑了，一群的活鬼，沒個閻王收管，好不自由，登時呼朋引類，四處殺人放火，把十三家洋樓，用火燒了，屋子里的人，見一個，殺一個，見一雙，殺一雙，這場亂子是大了。等得葉名琛趕回，巴夏禮又來辦這交涉，你道姓葉的如何對付？他說：“是貴國既用兵艦，打破我們的城池，我們這般百姓，都懷著忠肝義膽，莫說燒了洋房，殺了洋人，就是把貴領(lǐng)事殺了，領(lǐng)事館燒了，本部堂也沒有法想?！卑拖亩Y聽了這話，直氣得暴跳如雷，七竅生煙，也不多講，當(dāng)下趕回香港，見他家總督包冷。那包冷笑說：“不給這葉名琛一個下馬威，不知道我們外國利害！”于是專員趕回倫敦，將一切情形，報告國主。不消說得，派了一員海軍大將，名字叫做額爾金，帶領(lǐng)兩只鐵甲兵輪，八千名兵士，一來一往，卻整整隔了一個年頭。那葉名琛不知麻木，方以自己聲威，把那洋人嚇得倒退。但這一次，額爾金在路上，又結(jié)合法國、美國的兩只兵艦，法兵三千，美國兵二千，共計三國海軍，有一萬三千人左右。到得香港，駐扎一起，先由包冷、巴夏禮派人遞了哀的美敦的戰(zhàn)書。葉名琛打開戰(zhàn)書，瞧著些旁行洋文，早已來氣，說：“這些鬼字，睬他什么！”一面擱起，一面仍找著文案老夫子吳其仁過來，說：“這些洋鬼子，又來胡鬧?！?br/>
吳直仁把胡子一抹說：“由他胡鬧！去年攻破我們個省城，那些洋兵，也站不住腳，聽說洋人到中國，是不服水土?！泵O口的說：“是呀！家父前日扶亂，有個濟(jì)顛祖師降壇，寫了‘天下太平’四個大字。我想濟(jì)顛祖師，不會哄人的，如有什么意外，何以他要寫出‘天下太平’四字?！逼淙拭φf：“既如此，何不請老大人捧出乩盤，再燒一道靈符，求個乩仙判語。
”名琛說：“是呀！”原來名琛的父親，叫做葉志詵，年紀(jì)已有八十多歲，好仙好佛，在一間靜室內(nèi)，設(shè)個乩壇。也有幾個和尚道士，吃長齋的優(yōu)婆塞，來拍他馬屁，說他老人家是南極仙翁轉(zhuǎn)世，他老人家高興異常，簡直以仙翁自命。前日扶乩，得濟(jì)顛僧臨壇，寫出‘天下太平’四字，他便叫兒子不用煩心。
今日名琛又請老父扶乩，說明洋人行將兵臨城下，此番如何結(jié)局。志詵不慌不忙，燒符請仙，一會兒乩盤活動，浮沙上現(xiàn)出字來，說是休怕，休聽鬼話，過了十五，風(fēng)云變化。這風(fēng)云變化，明明藏著機(jī)鋒，如果無神，算是游戲之筆，如果有神，倒不可不有點防備。哪知扶乩的心思，但從好處著想，不從壞處思索，志詵忙拿著眼睛瞟住名琛說：“你瞧，過了十五，不顯見得風(fēng)云化解嗎？”名琛信以為實，什么哀的美敦書，付之不理。唉，記得金田軍起，前回總督鄭祖琛，只是念那阿彌陀佛，這次廣州交涉葉名琛又相信乩仙，漫無防備，廣東遇見這兩個制軍，真是人民遭殃，國家不幸。世界顢頇的人物，如何能獨當(dāng)一面，干辦大事！這里葉名琛穩(wěn)坐釣臺，聲色不動，那額爾金的聯(lián)軍，早是轉(zhuǎn)攻省城，一面據(jù)著海珠炮臺，開炮直打，一面防著后路，不讓葉名琛脫逃。這一次的戰(zhàn)事，不比前回，前回是一路攻打，此回是四面包抄。記得這年是咸豐七年十一月十四，當(dāng)晚聯(lián)軍打破省城，葉名琛這一嚇，是屁滾尿流。他的心里，以為乩仙判語，總是不錯，眼巴巴只望過了十五，便可云消雨散。他父親一座乩壇，早延請些和尚道士，在那里諷誦經(jīng)卷。和尚低哼著阿彌陀佛，道士高叫著救苦天尊，正在敲破木魚，打緊鐃鈸，那洋兵已殺進(jìn)城來，洋鼓敲得咚咚的，洋號吹得嗚嗚的。葉名琛躲得不知去向，葉志詵還死守乩壇。不好了！總督的衙門口，已劈啪啪一陣排槍，排槍過后，無數(shù)洋兵直沖進(jìn)來。到底外國的軍隊，是有規(guī)則的，領(lǐng)隊個軍官拿著指揮刀，指揮到哪里，軍隊就跟到哪里。一到乩壇一間靜室，可憐那班和尚道士，早嚇得躲在桌子底下，葉志詵此時目瞪口呆。
那領(lǐng)隊的軍官，嘴里嘰哩咕嚕，不知道講些什么，早有個翻譯上前說：“你們不必害怕，洋人是問你們，那葉名琛躲避到哪里去了？只要交出名琛，對于你們是不侵犯的?！敝驹栠@才嘆口氣說：“你問他么，他已被濟(jì)顛祖師，帶到靈山去了。”那翻譯就是洋奴，曉得葉志詵講話不實，忙說：“老先生，你對洋人說話，不是滑理滑達(dá)的，洋人是最講理的，你們把葉名琛交代出來，也不見得給他苦吃?！敝驹栒f：“只是我們在這里念經(jīng)，委實不知他的去向?！狈g更無話說，只得回明那領(lǐng)隊的軍官，那軍官便指揮著洋兵，四處搜尋，后來搜到吳其仁個私宅上房馬子巷里，才把一位堂堂武英殿大學(xué)士、兩廣總督督葉名琛找出。洋人個軍紀(jì)，是極整齊的，極文明的，一面?zhèn)淞似ヱR，把姓葉的綽上去，前后簇?fù)硇┭蟊?，一路押送到香港，一面點齊軍隊，駐扎在總督衙門。當(dāng)下廣州都統(tǒng)志善，早把省城失守、督軍被擄情形，具折到京。京城里續(xù)派侍郎黃宗漢，來做兩廣總督。到任以后，由巴夏禮前來交涉，要求的條件，無非改訂約章，賠償兵費(fèi)。姓黃的說：“這事權(quán)操之政府，請貴國讓出總督衙門，先行退兵，我們總好設(shè)法磋商?！卑拖亩Y歸報包冷，包冷倒還直爽，一面退出聯(lián)軍，讓開總督衙門，一面把葉名琛押送到加爾各答。記得葉名琛被押至香港，有位不第秀才，名叫王畹，趕到名琛跟前，說：“中堂，你瞧這海水汪洋，倒是個解脫的去處?！泵∫怯袣夤?jié)的，一個咕咚，翻身入海，要替我們漢族增許多光榮，在中國歷史放許多異彩。
哪知螻蟻惜命，到得加爾各答，不到一年，早已活活嘔死，此是后話。
單講聯(lián)軍退出省城，駐扎香港，守候清廷派員議和，哪知咸豐帝被女色都迷昏了，整日不出圓明園一步，除得四春，小腳蘭，冰花，不過同端華、肅順兩個接近，什么太平軍、捻軍都不介意，何況廣州交涉，遠(yuǎn)隔幾省，只好聽其自然。彼急此緩，比如癰，不到潰爛出頭，不去醫(yī)治。包冷、巴夏禮駐兵香港，久久不得消息，于是決計進(jìn)兵。海軍大將額爾金建議說：“我個意思，與其圍攻廣東，不如直取北京，比如人個身體，在腳底下抨擊，不關(guān)他的痛癢，不如控扼咽喉，倒可以制他的死命。”巴夏禮說：“不錯，你們拔隊，我愿隨行?！庇媱澮讯ǎ~爾金就帶著巴夏禮做個參謀，四只鐵甲兵輪，一時起碇，路過上海，又邀約俄國兵艦，一起殺奔天津。這年是咸豐八年三月，四國兵艦，齊集白河。那僧格林沁，還是扎營天津，他仗著前次打敗林鳳祥，料這些洋兵，也不是他個對手。要曉得太平軍十萬，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也沒有鐵甲兵輪，也沒有新式快槍，所以一戰(zhàn)成功，把個林鳳祥殺得大敗虧輸。這額爾金的海軍是很有名譽(yù)的，世界海軍，推英國第一，法艦、美艦、俄艦，總算是堅利無匹。一邊遞過哀的美敦書，一邊就開起仗來，不上一月，早被聯(lián)軍把個天津炮臺取了。未知后文，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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