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回 水飾娛情 鑒形失語

隋煬帝艷史 作者:齊東野人


  詩曰:

  世事忌到頭,到頭光景惡。

  月落影漸昏,花飛紅自薄。

  國家殘敗時(shí),氣運(yùn)自蕭索。

  雞鳴開鼎耳,龍流殿角。

  莫言草木微,衰榮系強(qiáng)弱。

  國事一差池,乾坤便無托。

  任他鐵石人,到此也錯(cuò)愕。

  寄語治世君,盛時(shí)當(dāng)斟酌。

  話說煬帝正看吳絳仙詩句,忽背后一人奪去,急回頭看時(shí),卻是蕭后。忙問道:“御妻為何悄悄走來,叫朕吃一驚。”蕭后道:“妾走來,何嘗悄悄?還是陛下用心在詩上,不曾看見。”煬帝笑道:“詩雖然看到,實(shí)不曾用心。”蕭后也將詩細(xì)細(xì)看了,說道:“陛下好意賜她雙果,她倒將這怨詞來侮慢陛下,還只管思想這賤婢怎么?”煬帝道:“不是侮慢,其中有個(gè)緣故?!本蛯ⅫS門馬急搖散雙果的話對蕭后說。蕭后道:“侮慢也罷,不侮慢也罷,只要陛下當(dāng)?shù)闷穑还苓@些閑事。今日乃上巳佳辰,杜寶學(xué)士制成水飾圖經(jīng)十五卷,皆備言水中之事;并獻(xiàn)黃袞所造水飾七十二種,皆以木人為之。木人長二尺許,衣以羅綺,裝以金碧,內(nèi)有暗機(jī),盡能運(yùn)動(dòng)如生。其余禽獸魚鳥,無一件不窮極天人之巧。妾已陳設(shè)在九曲池中,欲請陛下去游覽一番,不期陛下又思想?yún)墙{仙,未有閑心腸去行樂?!睙坌Φ溃骸坝迣⌒Γ跻姷秒逈]心腸!”遂同蕭后上輦,竟望九曲池來。

  到了池邊,只見眾宮人內(nèi)相,早將許多水飾,都排列得齊齊整整。原來那水飾,用十二只方船裝載,一船一船,次第而排。船上木人,或傍山,或臨水,或據(jù)磐石,或據(jù)宮殿,裝成七十二般故事。船一移動(dòng),則木人笙簫弦管齊齊奏樂,皆成美曲。或?yàn)榘賾?,掄槍舞劍,百般跳躍,與生人無異。又有妓船十二支,雜于水飾船中,亦皆木人制成,專司行酒。每一船一木妓擎杯,立于船頭,又一木妓執(zhí)壺斟酒于旁,又一木妓撐船于梢后,又二木妓蕩槳于中央,圍繞送酒,循環(huán)奉觴。每到客位前,便停船不去,獻(xiàn)上酒來,候客飲干,方才移動(dòng)。酒若不完,終不肯去。機(jī)械悉在水中,絕看不見,真?zhèn)€是窮神入圣,十分巧妙之極。有詩為證:

  木蔦飛去爭言巧,鴨杓能回盡道奇。

  何似池頭陳水飾,神工鬼斧奪天機(jī)。

  煬帝細(xì)細(xì)看了,滿心歡喜道:“世間如何有這等巧人?真奪天地之造化矣!”遂叫移酒席到池邊,同蕭后并座而觀。只見那水飾一船一船的流將過去,都裝扮著一樁樁、一件件近水的故事,共有七十二般,其實(shí)巧妙。你道是哪七十二般?

  第一、乃神龜負(fù)八卦出河,授于伏羲;

  第二、乃黃龍負(fù)圖出河;

  第三、乃玄龜銜符出洛水;

  第四、乃鱸魚銜圖出翠媯之水,并授黃帝;

  第五、乃黃帝齋于玄扈,鳳鳥降于河上;

  第六、乃丹甲靈龜銜書出洛,授于蒼頡;

  第七、乃赤龍載圖出河,授于堯;

  第八、乃龍鳥銜甲文出河,授于舜;

  第九、乃堯與舜游河,值五老人;

  第十、乃堯見四子于汾河之陽;

  第十一、乃舜漁于雷澤、陶于河濱;

  第十二、乃黃龍負(fù)黃符璽圖出河,授于舜;

  第十三、乃舜與百工相和而歌,魚躍于水;

  第十四、乃白面長人而魚身,捧河圖授禹,舞而入河;

  第十五、乃禹治水,應(yīng)龍以尾畫地,導(dǎo)決水之所出;

  第十六、乃禹鑿龍門;

  第十七、乃禹過江,黃龍負(fù)舟;

  第十八、乃玄夷蒼水使者,授禹山海經(jīng);

  第十九、乃禹遇兩神女于泉上;

  第二十、乃黃魚雙躍,化為黑玉赤文;

  第二十一、乃姜于河濱履巨人之跡;

  第二十二、乃棄后稷于寒冰之上,鳥以翼覆之;

  第二十三、乃文王坐靈沼於魚躍;

  第二十四、乃太子發(fā)渡河,赤文白魚躍入王舟;

  第二十五、乃武王渡孟津、操黃鉞以麾陽侯之波;

  第二十六、乃成王舉舜禮榮光幕河;

  第二十七、乃穆天子奏鈞天樂于玄池;

  第二十八、乃獵于澡津獲玄貉白狐;

  第二十九、乃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

  第三十、乃過九江黿鼉?yōu)榱海?br/>
  第三十一、乃滌修國獻(xiàn)昭王青鳳丹鵠,飲于洛溪;

  第三十二、乃王子晉吹笙于伊水,鳳凰降;

  第三十三、乃秦始皇入海見海神;

  第三十四、乃漢高祖隱芒碭山澤,上有紫云;

  第三十五、乃漢武帝泛樓船于汾河;

  第三十六、乃游昆明池,去大魚之釣;

  第三十七、乃游洛水,神上明珠及龍髓;

  第三十八、乃漢桓帝游河,值青牛自河而出;

  第三十九、乃曹瞞浴譙水擊水蛟;

  第四十、乃魏文帝興師,臨河不濟(jì);

  第四十一、乃杜預(yù)造河橋成,晉武帝臨會,舉酒勸預(yù);

  第四十二、乃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

  第四十三、乃仙人酌醴泉之水;

  第四十四、乃金人乘金船;

  第四十五、乃蒼文玄龜銜書出洛;

  第四十六、乃青龍負(fù)書出河,并獻(xiàn)于周公;

  第四十七、乃呂望釣蟠溪得玉璜文;

  第四十八、乃釣汴溪獲大鯉魚,腹中得兵鈴;

  第四十九、乃齊桓公問愚公名;

  第五十、乃楚王渡江得萍實(shí);

  第五十一、乃秦昭王宴于河曲;

  第五十二、乃金人捧水心劍造之;

  第五十三、乃吳大帝臨釣臺望喬玄;

  第五十四、乃劉備躍馬跳檀溪;

  第五十五、乃周瑜赤壁破曹瞞;

  第五十六、乃澹臺子羽過江、兩龍負(fù)舟;

  第五十七、乃甾丘與水神戰(zhàn);

  第五十八、乃周處斬蛟;

  第五十九、乃屈原遇漁父;

  第六十、乃卞隨投潁水;

  第六十一、乃許由洗耳;

  第六十二、乃趙簡子值津吏女;

  第六十三、乃孔子值洛河女子;

  第六十四、乃秋胡妻赴水;

  第六十五、乃孔愉放龜;

  第六十六、乃莊惠觀魚;

  第六十七、乃鄭弘樵徑還風(fēng);

  第六十八、乃趙炳張蓋過江;

  第六十九、乃陽谷女子浴日;

  第七十、乃屈原沉汨羅水;

  第七十一、乃巨靈開山;

  第七十二、乃長鯨吞舟。

  各船中歌舞遞作,又有許多妓船不住往來獻(xiàn)酒。煬帝賞玩良久,十分暢快。因說道:“帝王之福,朕與御妻亦享盡矣?!笔捄蟮溃骸暗5脙删o恙,方可謂之全福?!睙鄣溃骸半逓樘熳右皇?,朝朝羅綺、夜夜笙歌,若無厚福,安能如此!諒這些鼠竊群盜,安能搖動(dòng)金甌?”正說未了,忽東京越王楊侗近侍趙信哭拜于地。煬帝忙問道:“你到此何干?”趙信奏道:“東京亡在旦夕,越王殿下遣奴婢潛身逃遁來奏知萬歲爺?!睙鄣溃骸皷|京兵馬既多,錢量又廣,即有李密窺伺,平之亦易,為何這等緊急?”趙信奏道:“萬歲爺有所不知,若單拒李密,也還易為。不幸近日抹權(quán)皆左仆射王世充執(zhí)掌,王世充為人奸險(xiǎn),外雖矯飾,內(nèi)實(shí)有陰謀篡逆之心。凡百所為,皆出其意。越王殿下,惟拱手聽從,毫不能自主,進(jìn)退實(shí)為狼狽。故遣奴婢奏知萬歲爺,伏望早發(fā)良臣,前去救援,猶可瓦全萬一;若棄而不理,不為李密所奪,定為王世充所有矣?!睙鄣溃骸半藿几毁F,享之不盡,何必定要東京?既如此危亡,可置之度外勿問矣?!壁w信奏道:“先皇爺創(chuàng)業(yè)艱難,如何舍得?還須發(fā)兵救援為上?!睙鄣溃骸暗檬ё杂刑鞌?shù),豈汝小人所知!”趙信不敢再奏,只得叩一個(gè)頭退將下來。

  煬帝想一想,又叫住說道:“我且問你,西苑中近來風(fēng)景何如?”趙信道:“萬歲不問,奴婢也不敢奏聞。西苑自圣駕東游,內(nèi)中臺榭荒涼,園林寂寞,朱戶生塵,綠苔繞砌,十分冷落蕭條,無復(fù)當(dāng)時(shí)佳麗矣?!睙鄣溃骸昂V恤~鳥想猶如故?”趙信道:“余者如故,只有萬歲爺昔年放生的那個(gè)大鯉魚,二月內(nèi),一日風(fēng)雨驟至,雷電交加,忽化為一條五色金龍,飛上天去,在半空中盤旋不已。京城內(nèi)外,人皆看見?!睙垠@訝道:“那魚畢竟成龍而去,大奇大奇!”蕭后道:“游北海時(shí),妾見他頭上有個(gè)角度,便有幾分疑心,故勸陛下射他,不料天生神物,人力必不能害?!睙塾謫柕溃骸盎疽欢o恙?!壁w信道:“各種俱平常,唯有酸棗邑獻(xiàn)的玉李樹,近來一發(fā)茂盛?!睙勐犚婖庺~化龍,又見玉李茂盛,不覺打動(dòng)心事。忙問道:“晨光院的楊梅樹比舊何如?”趙信道:“一月以前已枯死矣。”煬帝大驚道:“楊梅果然枯死?”趙信道:“果然枯死?!睙酆雠陌复蠼械溃骸坝羞@等事!天意乃如此耶?”嚇得個(gè)趙信汗流浹背,不知為甚緣故。唯蕭后知道煬帝素以楊梅合姓,觀其榮枯以卜興亡。今聞其死,不覺失聲,慌忙寬慰道:“無情草木,何關(guān)人事,陛下豈可認(rèn)真!”煬帝道:“事雖無據(jù),亦自惱人,東京縱不殘破,朕也無心歸矣。聞得江東風(fēng)景秀美,丹陽、會稽、永嘉、余杭一帶山水奇特,朕欲另治宮室,徙都丹陽,同御妻恣意,以娛此身,料天下必不能舍我為君也!”蕭后道:“江東雖僻,晉、宋、齊、梁、陳五代,皆相繼建都,風(fēng)景想亦不惡,陛下之言是也?!?br/>
  煬帝大喜,也無心復(fù)理水飾,竟出便殿,召集群臣商議道:“兩京皆為盜賊所據(jù),朕不愿復(fù)歸,意欲退保江東,以為子孫之計(jì),不知眾卿以為何如?”虞世基奏道:“退保江東,不獨(dú)立子孫萬世之業(yè),而以逸待勞,又可俟中原之自定,誠救時(shí)權(quán)宜之妙算也?!睙鄞笙?,隨傳旨:“丹陽重治宮闕,再挖新河以通永嘉、余杭,限不日要成大功?!眰髦嘉串?,只見御階下閃出一人,俯伏在地奏道:“江東何可守也?望陛下再思。”煬帝視之,乃門下錄事李桐客也。因問道:“江東五代建都,為何不可守?”李桐客奏道:“江東卑濕,土地狹隘,豈天子建都之所?五代偏安,已為五世笑,陛下巍巍天子,奈何效之?況禁衛(wèi)士卒皆關(guān)中之人,日夜思?xì)w甚切,若再過江,安保其不為亂!以臣愚見,圣駕宜速返長安,會集勤王之兵,東誅李密,西掃李淵,克復(fù)兩京,方見圣君賢主之作用也。”煬帝道:“朕豈不知兩京易復(fù),但朕不欲北歸,汝安得逆朕意也?!崩钔┛驮僖鄷r(shí),早有御史陳立出班劾之,說道:“圣論已定,在廷大臣尚不敢議,李桐客小官,何得越職而忤圣意!當(dāng)謫官以警其余?!睙蹨?zhǔn)奏,即削李桐客官職,謫居嶺表,不許復(fù)還。正是:

  諛言能得主,忠口易休官。

  謾道今日好,須知結(jié)局難。

  煬帝既貶了李桐客,群臣遂領(lǐng)旨,開河的開河,治宮殿的治宮殿,各自去虐民禍國不題。卻說煬帝退入后宮,甚覺無聊,欲要到月觀、迷樓去游戲,又因蕭后不允,遂帶領(lǐng)宮人去游雷塘。原來雷塘在江都西北,雖無奇特山水,然平原曠野,樹木交加,蓊然蔚然,別有一種疏性賞心之處。煬帝游賞良久,頗覺快暢,遂與眾美人盡興痛飲。飲到半醉之時(shí),忽說道:“此處地脈豐隆,兩京既失,就死埋于此,卻也無妨。”眾夫人皆驚說道:“萬歲貴為天子,春秋正盛,何出此言!”煬帝笑道:“偶戲言之,不足聽也。”大家依然又飲,只吃到日色沉西,方才起身還宮。

  煬帝此時(shí)已有十分酒意,不喜乘輦,騎了一匹逍遙馬,帶領(lǐng)兩個(gè)內(nèi)相,竟自放轡先歸。行到半路,忽然見一所臺榭,松柏陰森,十分茂盛;墻垣雖則半頹,然規(guī)模闊大,不像個(gè)民間園圃。因問道:“此是何處?”內(nèi)相答道:“此乃吳公宅,叫做雞臺,乃春秋時(shí)吳王夫差行樂之處?!睙鄣溃骸半薜箯牟辉危窦认嘤?,何不入去一觀!”遂跳下馬,步行入來。只見內(nèi)中雖然荒蕪,尚有玩月樓、藏春閣、養(yǎng)魚池、馴鶴徑、木香亭、櫻桃圃許多游賞之處。煬帝一層一層的看將入來。將到大廳,忽聽得內(nèi)中有人笑語,忙抬頭一看,只見一人軟翅紗巾,團(tuán)花氅衣,同一艷妝婦人,在里賦詩飲酒耍子??匆姛?,遂迎下階來說道:“陛下別來無恙?”煬帝定睛一看,原來是陳后主與張麗華也。煬帝一來酒醉,二來精神恍惚,便記不起往日之事,因笑道:“卿與貴妃,為何在此?”陳后主道:“與陛下會晤不遠(yuǎn),特在此相候。”煬帝遂同走入廳來,只見案上杯盤狼藉,筆墨淋漓,因笑說道:“卿與貴妃這等受用,樽前得何佳句?何不獻(xiàn)朕賞鑒!”陳后主道:“因前陛下開河功績,為萬世之利,聊述短章,宣揚(yáng)圣德。但詞俚意鄙,恐不堪御覽?!睙鄣溃骸扒洳湃A藻,何必太謙。”陳后主隨于袖中取出一詩獻(xiàn)上。煬帝接了細(xì)看,只見上寫道: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太賒。

  一千里力役,百萬民咨嗟。

  水殿不復(fù)返,龍舟成小蝦。

  溢流隨陡岸,獨(dú)浪噴黃沙。

  兩人迎客至,三月柳飛花。

  日腳沉云外,榆梢噪瞑鴉。

  如今游子俗,異日便天家。

  且樂人間景,休尋海上槎。

  人喧舟艤岸,風(fēng)細(xì)錦帆斜。

  莫言無后利,千古壯京華。

  煬帝看了一遍,見內(nèi)中言言帶諷,字字含譏,便大怒道:“死生,命也;興亡,數(shù)也,汝安知我開河為后人之利?”陳后主道:“殿下不必怒,臣在江南,只造得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便以為太侈。殿下即當(dāng)恤民節(jié)儉,致治在堯舜之上,為何土木繁興,荒淫不已,亦為此太侈之事?大抵人生天地,幸得為君,自然各圖快樂,當(dāng)時(shí)何見罪之深也?三十六封書,使人至今怏怏不悅,殿下寧不記憶乎?”煬帝道:“汝何人?今日尚敢呼我為殿下!”陳后主笑道:“今日與昔日何異?便呼一聲殿下,卻也不妨?!睙酆鲂盐虻溃骸瓣愂鍖毸谰靡?,汝乃鬼也,何得在此迷人?”遂大聲叱之,倏忽之間,陳后主與張麗華寂然不見。煬帝吃了一驚不小,連酒都嚇醒,癡呆了半晌。此時(shí)天色漸晚,煬帝不敢再游入去,慌忙上馬離了吳公宅,竟自還宮,對蕭后說知此事。蕭后勸慰道:“巍巍天子,此等亡魂,何足畏也!”煬帝道:“雖不足畏,然亦非禎祥之事?!笔捄蟮溃骸氨菹略跂|京北海上亦曾相遇,數(shù)年以來,有甚不禎祥?”煬帝道:“御妻言之有理?!?br/>
  口雖如此說,心下終有幾分不安。蕭后忙又將酒來勸。煬帝勉強(qiáng)吃了幾杯,自覺神情蕭索,遂叫宮人將鏡來照。宮人取了一面菱花寶鏡送到煬帝面前。煬帝隨低頭一照,只見形神憔悴,滿臉上都是酒色之氣。自驚訝道:“何以消瘦若此?”蕭后湊趣道:“正所謂渣滓日去,清虛日來也?!睙奂?xì)視良久,忽自撫其頸嘆息說道:“朕這般一個(gè)好頭頸,不知誰當(dāng)斫之!”蕭后大驚失色道:“陛下是何言也!”煬帝又仰天大笑道:“御妻好不達(dá),貴賤苦樂,人遞為之,亦復(fù)何傷哉?”左右近侍聞此言者,無一人不惕然驚訝。正是:

  良心不泯時(shí)時(shí)見,天理難消處處明。

  謾道世人都是矯,人之將死見真情。

  煬帝不以為異,只索酒與蕭后對飲。只吃到酩酊之時(shí),方才住手去睡。怎奈心緒多端,睡不多一歇,便又醒來;醒在床上,無聊無賴。正喚醒蕭后,要以云雨消遣,忽聽得宮門之外隱隱約約,就像有人唱歌,其聲甚悲。煬帝驚訝道:“是誰唱歌?這等凄楚!”遂側(cè)耳細(xì)聽。聽了一歇,模模糊糊,不甚明白。隨披了衣服,起來細(xì)聽。走到簾櫳之下,只見幾個(gè)宮人圍著一個(gè)宮人,聽她唱新歌。那宮人立在中間,也不慌也不忙,改口唱道:

  河南楊柳謝,河北李花榮。楊花飛去落何處?李花結(jié)實(shí)自然成。

  那宮人唱了一遍,眾宮人齊聲稱贊。煬帝心下大驚道:“楊花李花,分明指我與李淵。一成一敗,見乎辭矣。宮闈之中,何有此歌?”連忙走出叫那宮人來問。宮人原是無心唱了耍子,不期煬帝叫住問她,驚慌無措。煬帝道:“不要驚慌。我且問你,此歌是誰教你唱的,還是你自家編了唱的?”宮人答道:“此歌乃道路兒童聽歌,非賤婢自編?!睙鄣溃骸皟和?,你何由得知?”宮人道:“賤婢有個(gè)兄弟在民間聞得,流傳入宮,故此得知?”煬帝詢知是實(shí),忽大叫道:“罷了,罷了,此天啟之也!此天啟之也!”蕭后聽得煬帝叫喚,忙起來問道:“陛下為何不悅?”煬帝道:“歌聲可惡,殊令人忿忿!”蕭后道:“無根之言,何足信也?不如去安寢罷?!睙鄣溃骸按说裙饩?,教人如何安枕?怎生帖席?唯酒可忘憂耳?!北妼m人聽得,半夜里又慌忙取上酒來。煬帝也不遜讓,拿起大杯,沒好氣的往口中亂吞。一連吃了三四杯,愈覺怒氣沖沖,又立起身來在殿上走了數(shù)遍,又仰首向天咄咄了幾聲,依舊去拿酒吃。又吃了兩杯,情景無聊之極,忽大聲歌唱起來。歌道:

  宮木陰陰燕子飛,興衰自古謾成悲。

  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艷戀紅輝。

  煬帝歌罷,禁不住凄凄楚楚,兩目中流下淚來。蕭后忙勸慰道:“陛下為何這等悲切?”煬帝道:“朕亦安能自知?豈天不欲朕歡娛耶!”蕭后道:“陛下歌中之意,妾殊不解?!睙鄣溃骸坝扌輪?,他日當(dāng)自知也。且痛飲燈前,消此長夜,成敗禍福聽于天矣?!闭f罷拿起酒來又飲,直吃到沉沉爛醉方扶到宮中去寢。正是:

  運(yùn)去多方見讖,哀來無故興悲。

  總是天心好惡,豈曰人力能為!

  煬帝睡去,不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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