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禍福有先機，天心夫豈微！
如何明眼者，屈指古今稀。
又云：
恩情雖在我，離合實由天。
謾道鸞膠好，無由續(xù)斷緣。
話說李淵聞有詔囚執(zhí)問罪，驚慌無措。見世民說有計可救，忙問道：“汝有何計可速速言之?！笔烂竦溃骸笆ブ技认?，進皆死途，退無生路。惟昨日之言，可以免禍。”李淵道：“此事非同小可。幸而成功猶可，倘事不濟，豈不受萬世罵名？倒不如赴詔而死，還不失君臣大義?！笔烂竦溃骸按笕瞬钜樱∈乐问亟?jīng)，世亂用權，當今天子荒淫，萬民愁苦，若舉義兵而東，如大旱時雨，不數(shù)載而帝業(yè)成矣，有何不濟！安肯受單車之囚，自取滅亡！”李淵低頭不語。世民又說道：“事已至此，若不早決，死亡在旦夕也。”李淵猶豫不能決。忽左右又報道：“使臣已到了?！崩顪Y一發(fā)著忙，不敢出來接旨。只推暴得重病，不能起床。先著屬官邀使臣公廨住下，候病好開讀。使臣因李淵兵權在手，無法奈何，只得住下等候。世民說道：“此等計策，正好延捱時日；若不速建大計，身膏斧鉞終不免也?！?br/>
李淵不肯聽，退入后堂，一連數(shù)日不出。使者再三催逼，李淵無奈，只得私集幾個心腹將士來商議。眾將士齊說道：“公子之議，允合天心人意，明公不可不從?！崩顪Y道：“本非盛德之事，奈今進退無計，正須從之耳?！北妼⑹拷源笙玻阋塘縿邮謿⑹钩?。忽左右來報道：“老爺恭喜，朝廷又有詔書到了?！崩顪Y道：“詔書又到，多是催逼，有何可喜？”左右道：“詔書不是催逼，乃是赦老爺之罪，仍著火速討賊，以贖前罪?！崩顪Y聽了，方才歡喜。安排香案出來接旨。接過詔，隨修一道表文，付兩個使臣帶到江都去謝恩，又治酒管待使臣。使臣公事畢，忙辭回復旨不題。卻說李淵見煬帝已赦其罪，便不思量起兵。世民又乘間說道：“時不可失，機不再來。前日推病不接旨，機關已露，禍不旋踵而至。大人何不早早為計！”李淵道：“今日奉詔討賊贖罪，豈可復生他想？”世民道：“當今煙塵四起，盜賊遍天下皆是。大人奉詔討賊，賊可盡乎？賊不能盡，則大人之罪，依然在身，即能盡賊討平，而功高招忌，身益危矣。大人不可不深為之慮?！崩顪Y沉吟半晌道：“容吾思之。”遂退入后堂。正是：
臣節(jié)休悲不克終，天心屬意便當從。
但須懷取憂民意，揖讓征誅一樣功。
李淵思量了一夜，次日喚世民說道：“吾一夕思汝之言，亦大有理。今日行之，破家忘軀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笔烂竦溃骸按笕思瘸刑烀?，便當速定大計?！崩顪Y隨請裴寂商議道：“吾兒世民苦苦勸我起義兵，今不得已而從之；但恐力薄，不足掃群雄而安天下。”裴寂道：“晉陽士馬精強，宮監(jiān)積蓄巨萬，代王沖幼、關中豪杰皆屬意明公。明公若鼓行而西，撫有長安，正如探囊取物耳，更何憂哉？”李淵道：“不知將士之心若何？”裴寂道：“群情已協(xié)，惟候明公發(fā)令，便可長驅(qū)也。明公若不信，只消聚集眾將士，公共謀議，人心便可見矣。”李淵道：“公言有理?！彼靷髁钫偌话嘀\臣智士來議事。不多時召至。李淵道：“當今人主荒淫無度，盜賊群起，百姓坐于涂炭。我欲建救民之計，不知諸公以為何如？”問未完，只見大理司直夏侯端出位打一恭，說道：“今帝座欲移，天心有屬，必有真人崛起。某觀參墟得歲，其應已在明公。若肯建救民之計，天意良不虛矣?！?br/>
言未畢，又有一人出位大聲說道：“天輔有德，若不乘機速發(fā)，將來必有后悔。”李淵視之，乃司馬許世緒也。因問道：“不發(fā)有何后悔？”許世緒說道：“隋政不綱，天下無主，輔世長民，必須有德。今明公手攜五郡之兵，身據(jù)四戰(zhàn)之沖，天且姓氏以應民謠。若收攬英俊，為天下倡大義，帝王之業(yè)，一舉可定也。倘無奇計，拘攣小節(jié)、遷延不發(fā)，一旦為高材捷足者先得之，寧無后悔？”司鎧武土奇與勛衛(wèi)唐憲等，紛紛出位，俱勸李淵起兵。李淵見眾人同心合義，共謀大事，滿心歡喜，遂決意興師。因說道：“諸公既如此見推，焉敢有辜眾望！誓必掃清寰宇，以拯斯民。”眾將齊說道：“若得如此，則天下幸甚！”李淵遂傳令，一面掛招軍旗，招納豪杰，一面開倉賑濟貧民，大行仁義之事。百姓歡悅，不旬月招集得附近郡縣人馬，共有二十五萬。
李淵大喜，又與世民商量，自號為大將軍；以裴寂為長史，掌理記錄，參贊軍務；以劉文靜為司馬，議論軍情，運籌幃幄；以唐儉、溫大雅為記室，備修詞命，主行文檄；以劉政會為司寇參軍，隨理機密，以備顧問；以崔善為司戶參軍，占候風云，卜推敵賊；以張道源為戶曹參軍，掌理軍數(shù)，前后提調(diào)；以姜謨?yōu)樗竟④?，審察地勢，排軍布陣；以殷開山為先鋒，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以長子順德為驍衛(wèi)，攻城略地，剿殺成功；以劉弘基、竇琮、王長諧、姜寶誼、楊屯俱為左右統(tǒng)軍，如有緩急以備救援。其余文武，俱隨才授任。以次子世民為領軍都督，統(tǒng)管三軍。分撥已定，便擇日出師，先旁略郡縣，后取關中。真?zhèn)€是旌旗招展，盔甲鮮明，進退坐作，井井有方，十分強盛。后史官有詩贊之曰：
隋室日淪亡，英雄起晉陽。
讖圖先應李，民志已趨唐。
旗展龍蛇動，營開羆虎張。
試看時雨沛，一掃正封疆。
李淵一面發(fā)檄文，布告天下；又遣劉文靜為使，交結(jié)突厥為援，竟領兵殺奔關中而來不題。
卻說煬帝見天下攪亂，心緒不寧；又貶了袁寶兒、吳絳仙，無人消遣，情景愈覺不暢。每日只勉強尋些事兒，飲酒作樂。一日與蕭后在宮中小飲，只有朱貴兒、杳娘、羅羅隨侍，飲到半酣之際，煬帝說道：“悶酒吃不下去，我們行一個口令兒何如？”蕭后道：“最妙！就請陛下起令?！睙鄣溃骸半抟脱矍叭嗣鹨蛔譃槎?，要順文理，取可離可合之意。說得來大家賀一杯，說不來自罰三巨觴?！笔捄笈c眾美人都說道：“妙，妙！”煬帝道：“朕就取杳娘的‘杳”字為十八日?！笔捄笥檬衷诎干蠈懥丝吹溃骸笆巳蘸蟻砉莻€‘查’字，說得有理，該賀。”大家同吃了一杯。煬帝道：“朕說過，該到御妻了?！笔捄笠粫r想不起，因說道：“不必論先后，有的就說罷，容妾再想一想?！睙鄣溃骸凹仁悄锬镆耄銈冇械木驼f。”杳娘道：“妾就取羅羅的‘羅”字為‘四維’，不知可好？”煬帝道：“好一個四維。虧你虧你！也賀一杯。”大家又吃了一杯。羅羅道：“好的都說了去，妾沒得說，情愿罰一杯罷。”煬帝道：“此令無甚深意，胡亂說一個，只要通得去便罷，何必先罰！”羅羅笑道：“妾就取朱貴的‘朱’字，為‘八?！稳?？”煬帝道：“也罷也罷！大家也吃一杯。”朱貴兒道：“妾就取皇帝的‘皇’字為‘白主’罷?！睙坌Φ溃骸奥悦銖娦策€賴得去，準了準了?！贝蠹页酝炅司疲簧偈捄蟛辉f。煬帝道：“御妻思久，定有妙意。”蕭后道：“妾一時說不出，就步武陛下，單取個‘李’字為‘十八子’罷?！睙垡娬f李字，沉吟半晌道：“‘李’字離合之意雖說好，但座中無李姓，殊覺不切?！笔捄蟮溃骸耙≡谧?，只剩妾一‘蕭’字，怎生離合得來？”煬帝道：“離合不來，許御妻添除罷?！笔捄蟮溃骸叭粼S添除，便除去上邊草頭半個，左邊添一水旁，湊成一個‘淵’字何如？”
煬帝聽見先說李字，已有十分不快；又見說出淵字，不覺怫然變色。你道為何？又因兵權屬于李淵，又見前日推病不肯接囚執(zhí)之詔，心下十分疑忌。今恰恰道出他的姓名，以為讖語，故怫然變色。蕭后見煬帝失驚作色，因說道：“妾說的不好，愿罰一杯。陛下何須驚怪！”煬帝嘆一口氣道：“此天意耳，非御妻之過也！”蕭后猶漠然不知。正要再問，忽幾個掌朝太監(jiān)慌慌張張來報道：“萬歲爺，不好了！唐國公李淵，率領關右一十三郡兵馬，在晉陽招納豪杰，賑濟窮民。天下英雄，望風皆歸。又北連突厥，兵威十分大振。今殺奔關中，西京旦夕莫保，伏望圣旨定奪！”煬帝大驚道：“李淵果然反了，吾不知此事寧有鬼神耶？何先驗若此！”蕭后道：“李淵既反，西京必然有失，如之奈何？”煬帝道：“朕前已遣高德儒為西河郡丞督兵討賊，今只消差人再加一道敕書，著他并拿李淵至江都問罪。”蕭后道：“既如此，宜速不宜遲?！?br/>
煬帝隨傳旨兵部，著高德儒火速進兵征討李淵。兵部領了旨意，忙差人連夜飛馬傳到西河來。且說高德儒，乃親尉校尉，原無才智，自報彩鸞之瑞，得驟升朝散大夫，漸以讒諂得幸。不期太原反了劉武周，差他為西河郡丞，征討群賊，不敢推辭，只得赴任。到了西河，見四境兵戈擾攘，十分畏懼。每日只閉城困守，哪里敢征討誰人。不料李淵又興義師，移檄四境征兵，遠近豪杰風從云屯，民心向慕如水就下。不旬月，聚集人馬二十五萬，長驅(qū)而西，直指關中。高德儒探知消息，嚇得魂不附體。料不敢議戰(zhàn)，只準備作堅守之計。忽兵部報馬傳旨催他進討李淵，慌得手足無措。欲要進討，自知勢力不及；欲要閉城緊守，又怕違悖圣旨。正躊躇不決，忽哨馬來報道：“李世民領兵二萬，飛奔西河而來，人馬十分驍勇，請老爺鈞旨定奪?！备叩氯弩@慌不已，忙聚集眾將商議。正是：
螳臂擋車勢不支，虎臨羊穴自然危。
笑他讒諂奸貪輩，安敵堂堂仁義師！
不多時，眾將齊集。高德儒說道：“目今唐兵壓境，爾諸將有何妙計，可以破敵？”只見階下閃出一人，高聲說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有何妙計？不過操練精兵，開城迎敵耳?！备叩氯宥ňσ豢?，認得乃部將廖元也。因問道：“迎戰(zhàn)固是，但唐兵勢大，如何抵擋得?。俊绷卧溃骸爸鲙浄钤t討賊，安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某雖不才，愿假精兵三千，必斬李世民之首，擲于麾下?！备叩氯逡娏卧f得雄壯，滿心歡喜道：“得將軍如此，吾無憂矣?！彼彀l(fā)精兵三千，付廖元操練，準備出城迎戰(zhàn)。次早報唐兵已臨城不遠下寨，廖元忙領了三千人馬出城，也扎了一個營盤。高德儒親自在城頭略陣。兩陣對圓，唐陣上擁出一位少年公子，頭帶束發(fā)金冠，身穿鏜猊細鎧，手執(zhí)定唐寶刀，生得天日之姿、龍鳳之表，果然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天子，比眾不同。怎見得？但見：
隱隱君王相，堂堂帝主容。
薄云殘霧里，行處顯真龍。
兩邊排列著一班戰(zhàn)將，都金盔耀白，劍戟橫空，十分整肅。廖元遠遠望見，知是李世民，忙兜馬出陣，厲聲高叫道：“來將莫非李世民？”世民答道：“汝是何人？既識大名，何不早早納命?！绷卧溃骸拔崮烁叩氯宀繉⒘卧?。汝父子乃天子至戚，世受國恩，委以重權。今不思報補，反領兵犯境，是何道理？”世民道：“朝廷被汝等奸佞盅惑，以致天下倒懸。吾起義兵救民，皆順天心人望，豈汝小人所能知也！”廖元大怒，挺槍便刺。世民側(cè)首，閃出一員大將殷開山，舉宣化斧劈面相還。戰(zhàn)不數(shù)合，殷開山撥馬便走。廖元以為戰(zhàn)勝，招動軍士，一齊掩殺過來。
李世民看見，忙把令旗一展，忽一聲號炮齊響，左脅下涌出一員大將劉弘基，右脅下涌出一員大將長孫順德，將隋兵沖作兩段，首尾不能相顧。殷開山復領兵殺回，廖元情知中計，忙拼死命殺回。比及殺出重圍，三千軍士，早已損傷大半。高德儒望見，不敢領兵救援，只得開放城門，讓廖元敗入，然后緊緊關上。唐兵追至城下，一聲炮響，將城四面圍了，日夕攻打。高德儒十分憂懼，又聚集眾將商議：“廖元恃勇取敗，幾失此城。如今唐兵四下圍繞，進戰(zhàn)不能、退守無計，卻將奈何？”參謀宋仁說道：“戰(zhàn)與守俱恨眾寡不敵，必須求一支救兵，內(nèi)外夾攻，方可解圍?！备叩氯宓溃骸把嗟匮κ佬叟c吾交最厚，若求救于他，三日之內(nèi)，必肯統(tǒng)兵相救。但恨團團圍住，誰能殺出重圍，前去求救。”廖元說道：“某愿前往，將功贖罪?！备叩氯宓溃骸皩訉佣际翘票?，如何可去！”廖元道：“只須半夜縋下城去，悄悄偷過唐營，便好前去?！备叩氯宕笙驳溃骸按擞嬌趺?，但事不宜遲，便可速行?！彪S修文書付與廖元。又叫眾軍士，用長繩將廖元乘黑夜系下城去。廖元自縋城之后，一去三日，并無消息。高德儒在城中十分焦躁，每日上城窺望。
但見唐兵圍得鐵桶相似，毫不見燕軍動靜。到得第四日，將約二更時候，忽聽得城外金鼓震天，殺聲動地。高德儒慌忙登城觀看，只見城下火炬接連，就如白日一般，火光中廖元帶領著一支人馬，盡打薛世雄旗號，殺得唐軍紛紛倒退，竟奔城下而來，大叫道：“薛世雄救兵已至，快快開城?！备叩氯逭J出廖元，滿心歡喜，慌忙上馬出城迎接。才至壕邊，忽背后突出一將大叫道：“佞賊哪里去？吾殷開山等候久矣?！备叩氯迕仡^看，見是唐將，吃了一驚。急要回馬入城，早被殷開山舒開猿臂，輕輕提過馬去。眾軍一涌進城，誰人抵擋得住？原來廖元縋城偷走，被唐兵捉住，搜出文書，知是求救，要斬廖元。廖元事急，情愿投降。故李世民將計就計，令廖元假作薛世雄人馬賺哄城門，先著殷開山伏于壕邊，以便搶入。高德儒倉促之中，不辨真假，故被世民一鼓而下西河。正是：
兵家多妙算，實實與虛虛。
愚昧無知者，徒教社稷墟。
次日李世民入城安民，殷開山縛高德儒來見。世民細細數(shù)罵道：“汝指野鳥為鸞，以欺惑人主而取高官，乃僥幸小人。今日被擒，有何理說？”高德儒道：“某雖不德，乃朝廷大臣。尊公起義兵，不過為救民耳，焉可誅戮大臣，以傷仁望？”世民道：“吾起義兵，正為誅佞人也，豈可留此讒諂之輩！”遂令軍士牽出轅門，斬首示眾?？蓱z高德儒以獻媚得官，何等興頭，終不免刀頭結(jié)果。正是：
當時野鳥指為鸞，全仗區(qū)區(qū)佞得官。
不料明王獨誅佞，十年諛諂一朝殘。
李世民既取了西河，誅了高德儒，兵威愈覺大震。早有飛馬報到江都，報與煬帝。煬帝聞知此信，甚是驚慌。蕭后道：“時事漸非，如之奈何？”煬帝低頭不語。蕭后又道：“兩京若失，陛下與妾便無家可歸矣?！睙鄢烈髁季茫眹@息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一日之福，且享一日之樂，況天子四海為家，何必定戀兩京？”遂同蕭后日日只尋取樂事為歡，并不理論國事。一日，煬帝獨步宮樓，見四圍春山如畫，忽思想起吳絳仙，因嘆息道：“此春山濃秀，恍如吳絳仙的長蛾眉相似，久不得見，殊令人懷想！”正徘徊間，忽一郎將自瓜州公干回，得合歡水果一雙，獻與煬帝。那水果乃時新果品，層層壘成，上邊俱是玲瓏花草，中間卻制成連環(huán)之狀，故名合歡水果，十分工巧。煬帝看了大喜道：“此果名色甚佳，可賜吳絳仙，以見不忘合歡之意?！本徒幸粋€黃門，將水果走馬到月觀，賜與吳絳仙，立等回旨。黃門領旨，不敢遲緩，上了馬，加一鞭，飛奔月觀而來。到了觀中，只見吳絳仙不梳不洗，悄憑欄桿而立，甚有寂寞不堪之意。后人有《小重山》宮詞一首，單道宮女蠲棄之苦，云：
一閉昭陽春又春，夜寒宮漏永，夢君恩。臥思陳事暗銷魂，羅衣濕，紅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閽，繞亭芳草綠，倚長門，萬般惆悵向誰論？情立，宮殿欲黃昏。
吳絳仙看見黃門手捧一物，匆匆而來，忙問道：“手中何物？你來必有事故?！秉S門答道：“皇爺思念貴人，特賜合歡水果一雙，以表不忘合歡之意。”吳絳仙聞說，忽愁顏變喜道：“自從遭貶，只道秋風紈扇，再無溫暖之時，不意皇爺尚垂恩盼?！秉S門道：“皇爺立候回旨，貴人可快快謝恩收了。”吳絳仙惟排香案，向北再拜，謝了圣恩。將合歡水果連盤接來一看，不期黃門走馬太急，內(nèi)中合歡巧妙之處，俱已搖散。吳絳仙看了大驚道：“名為合歡，實不合矣?；薁斠源速n妾，是明明棄妾也?！?br/>
說罷，早盈盈流下淚來。黃門忙解勸道：“貴人不必疑心，此果在御前賜來時，原絲毫無傷。只因旨意催促太急，走馬慌張，以致?lián)u散，實非皇爺以破果賜貴人也?！眳墙{仙道：“好好賜來，到此忽散，縱非皇爺情解，亦乃天意如此，妾之命也?！秉S門再三勸慰，吳絳仙終有幾分惆悵不喜。黃門道：“貴人且莫過慮，有何言語吩咐，好去回旨?！眳墙{仙欲待不傳一語，又恐逆了圣意；欲竟自殷勤致謝，一腔幽怨之心，又不能達；欲細細說與黃門，又委曲不能盡。沉吟了半晌，忽想道：“如此方好。”因拿出一幅紅箋小簡，飽染霜毫，盡將滿懷心事，題詩一首，封了付與黃門道：“好為妾致謝皇爺?！秉S門接了紅箋，依舊飛馬回宮獻與煬帝。煬帝展開一看，只見上面題詩四句道：
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
寧知辭帝里，無復合歡心。
煬帝看了大驚道：“細觀此詩，憂懷百種，離恨千端。朕一團好意賜她雙果，絳仙來辭，何悲怨之深也？”因問黃門道：“吳絳仙為何題詩，內(nèi)有怨意？”黃門情知隱瞞不得，慌忙俯伏在地奏道：“奴婢該萬死?！睙鄣溃骸霸趺茨阍撊f死？”黃門道：“奴婢因圣旨嚴緊，走馬匆忙，一路將合歡水果搖散，吳絳仙見了，只疑萬歲爺有心賜她散果，故題詩微有怨意?！睙鄣溃骸凹仁菫榇耍憔驮撧q明原是整的。”黃門道：“奴婢已細細說明，吳絳仙又道：‘縱非皇爺情解，也是天意如此?！还茑底蓢@息不已?！睙鄣溃骸敖{仙可謂深于情矣。”隨放走黃門，復將詩句顛倒細看。忽又贊嘆道：“絳仙不獨美貌絕世，只此詩句，意切詞工，亦何愧于左貴嬪乎？真可稱女中相如也！”正把玩間，忽背后閃出一人，劈手將詩句奪去說道：“是誰淫詞？陛下這等稱贊！”煬帝猛然回頭，吃了一驚。正是：
意好翻成妒，情深忽作癡。
個中真切處，唯有自心知。
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禍福有先機，天心夫豈微！
如何明眼者，屈指古今稀。
又云：
恩情雖在我，離合實由天。
謾道鸞膠好，無由續(xù)斷緣。
話說李淵聞有詔囚執(zhí)問罪，驚慌無措。見世民說有計可救，忙問道：“汝有何計可速速言之?！笔烂竦溃骸笆ブ技认?，進皆死途，退無生路。惟昨日之言，可以免禍。”李淵道：“此事非同小可。幸而成功猶可，倘事不濟，豈不受萬世罵名？倒不如赴詔而死，還不失君臣大義?！笔烂竦溃骸按笕瞬钜樱∈乐问亟?jīng)，世亂用權，當今天子荒淫，萬民愁苦，若舉義兵而東，如大旱時雨，不數(shù)載而帝業(yè)成矣，有何不濟！安肯受單車之囚，自取滅亡！”李淵低頭不語。世民又說道：“事已至此，若不早決，死亡在旦夕也。”李淵猶豫不能決。忽左右又報道：“使臣已到了?！崩顪Y一發(fā)著忙，不敢出來接旨。只推暴得重病，不能起床。先著屬官邀使臣公廨住下，候病好開讀。使臣因李淵兵權在手，無法奈何，只得住下等候。世民說道：“此等計策，正好延捱時日；若不速建大計，身膏斧鉞終不免也?！?br/>
李淵不肯聽，退入后堂，一連數(shù)日不出。使者再三催逼，李淵無奈，只得私集幾個心腹將士來商議。眾將士齊說道：“公子之議，允合天心人意，明公不可不從?！崩顪Y道：“本非盛德之事，奈今進退無計，正須從之耳?！北妼⑹拷源笙玻阋塘縿邮謿⑹钩?。忽左右來報道：“老爺恭喜，朝廷又有詔書到了?！崩顪Y道：“詔書又到，多是催逼，有何可喜？”左右道：“詔書不是催逼，乃是赦老爺之罪，仍著火速討賊，以贖前罪?！崩顪Y聽了，方才歡喜。安排香案出來接旨。接過詔，隨修一道表文，付兩個使臣帶到江都去謝恩，又治酒管待使臣。使臣公事畢，忙辭回復旨不題。卻說李淵見煬帝已赦其罪，便不思量起兵。世民又乘間說道：“時不可失，機不再來。前日推病不接旨，機關已露，禍不旋踵而至。大人何不早早為計！”李淵道：“今日奉詔討賊贖罪，豈可復生他想？”世民道：“當今煙塵四起，盜賊遍天下皆是。大人奉詔討賊，賊可盡乎？賊不能盡，則大人之罪，依然在身，即能盡賊討平，而功高招忌，身益危矣。大人不可不深為之慮?！崩顪Y沉吟半晌道：“容吾思之。”遂退入后堂。正是：
臣節(jié)休悲不克終，天心屬意便當從。
但須懷取憂民意，揖讓征誅一樣功。
李淵思量了一夜，次日喚世民說道：“吾一夕思汝之言，亦大有理。今日行之，破家忘軀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笔烂竦溃骸按笕思瘸刑烀?，便當速定大計?！崩顪Y隨請裴寂商議道：“吾兒世民苦苦勸我起義兵，今不得已而從之；但恐力薄，不足掃群雄而安天下。”裴寂道：“晉陽士馬精強，宮監(jiān)積蓄巨萬，代王沖幼、關中豪杰皆屬意明公。明公若鼓行而西，撫有長安，正如探囊取物耳，更何憂哉？”李淵道：“不知將士之心若何？”裴寂道：“群情已協(xié)，惟候明公發(fā)令，便可長驅(qū)也。明公若不信，只消聚集眾將士，公共謀議，人心便可見矣。”李淵道：“公言有理?！彼靷髁钫偌话嘀\臣智士來議事。不多時召至。李淵道：“當今人主荒淫無度，盜賊群起，百姓坐于涂炭。我欲建救民之計，不知諸公以為何如？”問未完，只見大理司直夏侯端出位打一恭，說道：“今帝座欲移，天心有屬，必有真人崛起。某觀參墟得歲，其應已在明公。若肯建救民之計，天意良不虛矣?！?br/>
言未畢，又有一人出位大聲說道：“天輔有德，若不乘機速發(fā)，將來必有后悔。”李淵視之，乃司馬許世緒也。因問道：“不發(fā)有何后悔？”許世緒說道：“隋政不綱，天下無主，輔世長民，必須有德。今明公手攜五郡之兵，身據(jù)四戰(zhàn)之沖，天且姓氏以應民謠。若收攬英俊，為天下倡大義，帝王之業(yè)，一舉可定也。倘無奇計，拘攣小節(jié)、遷延不發(fā)，一旦為高材捷足者先得之，寧無后悔？”司鎧武土奇與勛衛(wèi)唐憲等，紛紛出位，俱勸李淵起兵。李淵見眾人同心合義，共謀大事，滿心歡喜，遂決意興師。因說道：“諸公既如此見推，焉敢有辜眾望！誓必掃清寰宇，以拯斯民。”眾將齊說道：“若得如此，則天下幸甚！”李淵遂傳令，一面掛招軍旗，招納豪杰，一面開倉賑濟貧民，大行仁義之事。百姓歡悅，不旬月招集得附近郡縣人馬，共有二十五萬。
李淵大喜，又與世民商量，自號為大將軍；以裴寂為長史，掌理記錄，參贊軍務；以劉文靜為司馬，議論軍情，運籌幃幄；以唐儉、溫大雅為記室，備修詞命，主行文檄；以劉政會為司寇參軍，隨理機密，以備顧問；以崔善為司戶參軍，占候風云，卜推敵賊；以張道源為戶曹參軍，掌理軍數(shù)，前后提調(diào)；以姜謨?yōu)樗竟④?，審察地勢，排軍布陣；以殷開山為先鋒，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以長子順德為驍衛(wèi)，攻城略地，剿殺成功；以劉弘基、竇琮、王長諧、姜寶誼、楊屯俱為左右統(tǒng)軍，如有緩急以備救援。其余文武，俱隨才授任。以次子世民為領軍都督，統(tǒng)管三軍。分撥已定，便擇日出師，先旁略郡縣，后取關中。真?zhèn)€是旌旗招展，盔甲鮮明，進退坐作，井井有方，十分強盛。后史官有詩贊之曰：
隋室日淪亡，英雄起晉陽。
讖圖先應李，民志已趨唐。
旗展龍蛇動，營開羆虎張。
試看時雨沛，一掃正封疆。
李淵一面發(fā)檄文，布告天下；又遣劉文靜為使，交結(jié)突厥為援，竟領兵殺奔關中而來不題。
卻說煬帝見天下攪亂，心緒不寧；又貶了袁寶兒、吳絳仙，無人消遣，情景愈覺不暢。每日只勉強尋些事兒，飲酒作樂。一日與蕭后在宮中小飲，只有朱貴兒、杳娘、羅羅隨侍，飲到半酣之際，煬帝說道：“悶酒吃不下去，我們行一個口令兒何如？”蕭后道：“最妙！就請陛下起令?！睙鄣溃骸半抟脱矍叭嗣鹨蛔譃槎?，要順文理，取可離可合之意。說得來大家賀一杯，說不來自罰三巨觴?！笔捄笈c眾美人都說道：“妙，妙！”煬帝道：“朕就取杳娘的‘杳”字為十八日?！笔捄笥檬衷诎干蠈懥丝吹溃骸笆巳蘸蟻砉莻€‘查’字，說得有理，該賀。”大家同吃了一杯。煬帝道：“朕說過，該到御妻了?！笔捄笠粫r想不起，因說道：“不必論先后，有的就說罷，容妾再想一想?！睙鄣溃骸凹仁悄锬镆耄銈冇械木驼f。”杳娘道：“妾就取羅羅的‘羅”字為‘四維’，不知可好？”煬帝道：“好一個四維。虧你虧你！也賀一杯。”大家又吃了一杯。羅羅道：“好的都說了去，妾沒得說，情愿罰一杯罷。”煬帝道：“此令無甚深意，胡亂說一個，只要通得去便罷，何必先罰！”羅羅笑道：“妾就取朱貴的‘朱’字，為‘八?！稳?？”煬帝道：“也罷也罷！大家也吃一杯。”朱貴兒道：“妾就取皇帝的‘皇’字為‘白主’罷?！睙坌Φ溃骸奥悦銖娦策€賴得去，準了準了?！贝蠹页酝炅司疲簧偈捄蟛辉f。煬帝道：“御妻思久，定有妙意。”蕭后道：“妾一時說不出，就步武陛下，單取個‘李’字為‘十八子’罷?！睙垡娬f李字，沉吟半晌道：“‘李’字離合之意雖說好，但座中無李姓，殊覺不切?！笔捄蟮溃骸耙≡谧?，只剩妾一‘蕭’字，怎生離合得來？”煬帝道：“離合不來，許御妻添除罷?！笔捄蟮溃骸叭粼S添除，便除去上邊草頭半個，左邊添一水旁，湊成一個‘淵’字何如？”
煬帝聽見先說李字，已有十分不快；又見說出淵字，不覺怫然變色。你道為何？又因兵權屬于李淵，又見前日推病不肯接囚執(zhí)之詔，心下十分疑忌。今恰恰道出他的姓名，以為讖語，故怫然變色。蕭后見煬帝失驚作色，因說道：“妾說的不好，愿罰一杯。陛下何須驚怪！”煬帝嘆一口氣道：“此天意耳，非御妻之過也！”蕭后猶漠然不知。正要再問，忽幾個掌朝太監(jiān)慌慌張張來報道：“萬歲爺，不好了！唐國公李淵，率領關右一十三郡兵馬，在晉陽招納豪杰，賑濟窮民。天下英雄，望風皆歸。又北連突厥，兵威十分大振。今殺奔關中，西京旦夕莫保，伏望圣旨定奪！”煬帝大驚道：“李淵果然反了，吾不知此事寧有鬼神耶？何先驗若此！”蕭后道：“李淵既反，西京必然有失，如之奈何？”煬帝道：“朕前已遣高德儒為西河郡丞督兵討賊，今只消差人再加一道敕書，著他并拿李淵至江都問罪。”蕭后道：“既如此，宜速不宜遲?！?br/>
煬帝隨傳旨兵部，著高德儒火速進兵征討李淵。兵部領了旨意，忙差人連夜飛馬傳到西河來。且說高德儒，乃親尉校尉，原無才智，自報彩鸞之瑞，得驟升朝散大夫，漸以讒諂得幸。不期太原反了劉武周，差他為西河郡丞，征討群賊，不敢推辭，只得赴任。到了西河，見四境兵戈擾攘，十分畏懼。每日只閉城困守，哪里敢征討誰人。不料李淵又興義師，移檄四境征兵，遠近豪杰風從云屯，民心向慕如水就下。不旬月，聚集人馬二十五萬，長驅(qū)而西，直指關中。高德儒探知消息，嚇得魂不附體。料不敢議戰(zhàn)，只準備作堅守之計。忽兵部報馬傳旨催他進討李淵，慌得手足無措。欲要進討，自知勢力不及；欲要閉城緊守，又怕違悖圣旨。正躊躇不決，忽哨馬來報道：“李世民領兵二萬，飛奔西河而來，人馬十分驍勇，請老爺鈞旨定奪?！备叩氯弩@慌不已，忙聚集眾將商議。正是：
螳臂擋車勢不支，虎臨羊穴自然危。
笑他讒諂奸貪輩，安敵堂堂仁義師！
不多時，眾將齊集。高德儒說道：“目今唐兵壓境，爾諸將有何妙計，可以破敵？”只見階下閃出一人，高聲說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有何妙計？不過操練精兵，開城迎敵耳?！备叩氯宥ňσ豢?，認得乃部將廖元也。因問道：“迎戰(zhàn)固是，但唐兵勢大，如何抵擋得?。俊绷卧溃骸爸鲙浄钤t討賊，安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某雖不才，愿假精兵三千，必斬李世民之首，擲于麾下?！备叩氯逡娏卧f得雄壯，滿心歡喜道：“得將軍如此，吾無憂矣?！彼彀l(fā)精兵三千，付廖元操練，準備出城迎戰(zhàn)。次早報唐兵已臨城不遠下寨，廖元忙領了三千人馬出城，也扎了一個營盤。高德儒親自在城頭略陣。兩陣對圓，唐陣上擁出一位少年公子，頭帶束發(fā)金冠，身穿鏜猊細鎧，手執(zhí)定唐寶刀，生得天日之姿、龍鳳之表，果然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天子，比眾不同。怎見得？但見：
隱隱君王相，堂堂帝主容。
薄云殘霧里，行處顯真龍。
兩邊排列著一班戰(zhàn)將，都金盔耀白，劍戟橫空，十分整肅。廖元遠遠望見，知是李世民，忙兜馬出陣，厲聲高叫道：“來將莫非李世民？”世民答道：“汝是何人？既識大名，何不早早納命?！绷卧溃骸拔崮烁叩氯宀繉⒘卧?。汝父子乃天子至戚，世受國恩，委以重權。今不思報補，反領兵犯境，是何道理？”世民道：“朝廷被汝等奸佞盅惑，以致天下倒懸。吾起義兵救民，皆順天心人望，豈汝小人所能知也！”廖元大怒，挺槍便刺。世民側(cè)首，閃出一員大將殷開山，舉宣化斧劈面相還。戰(zhàn)不數(shù)合，殷開山撥馬便走。廖元以為戰(zhàn)勝，招動軍士，一齊掩殺過來。
李世民看見，忙把令旗一展，忽一聲號炮齊響，左脅下涌出一員大將劉弘基，右脅下涌出一員大將長孫順德，將隋兵沖作兩段，首尾不能相顧。殷開山復領兵殺回，廖元情知中計，忙拼死命殺回。比及殺出重圍，三千軍士，早已損傷大半。高德儒望見，不敢領兵救援，只得開放城門，讓廖元敗入，然后緊緊關上。唐兵追至城下，一聲炮響，將城四面圍了，日夕攻打。高德儒十分憂懼，又聚集眾將商議：“廖元恃勇取敗，幾失此城。如今唐兵四下圍繞，進戰(zhàn)不能、退守無計，卻將奈何？”參謀宋仁說道：“戰(zhàn)與守俱恨眾寡不敵，必須求一支救兵，內(nèi)外夾攻，方可解圍?！备叩氯宓溃骸把嗟匮κ佬叟c吾交最厚，若求救于他，三日之內(nèi)，必肯統(tǒng)兵相救。但恨團團圍住，誰能殺出重圍，前去求救。”廖元說道：“某愿前往，將功贖罪?！备叩氯宓溃骸皩訉佣际翘票?，如何可去！”廖元道：“只須半夜縋下城去，悄悄偷過唐營，便好前去?！备叩氯宕笙驳溃骸按擞嬌趺?，但事不宜遲，便可速行?！彪S修文書付與廖元。又叫眾軍士，用長繩將廖元乘黑夜系下城去。廖元自縋城之后，一去三日，并無消息。高德儒在城中十分焦躁，每日上城窺望。
但見唐兵圍得鐵桶相似，毫不見燕軍動靜。到得第四日，將約二更時候，忽聽得城外金鼓震天，殺聲動地。高德儒慌忙登城觀看，只見城下火炬接連，就如白日一般，火光中廖元帶領著一支人馬，盡打薛世雄旗號，殺得唐軍紛紛倒退，竟奔城下而來，大叫道：“薛世雄救兵已至，快快開城?！备叩氯逭J出廖元，滿心歡喜，慌忙上馬出城迎接。才至壕邊，忽背后突出一將大叫道：“佞賊哪里去？吾殷開山等候久矣?！备叩氯迕仡^看，見是唐將，吃了一驚。急要回馬入城，早被殷開山舒開猿臂，輕輕提過馬去。眾軍一涌進城，誰人抵擋得住？原來廖元縋城偷走，被唐兵捉住，搜出文書，知是求救，要斬廖元。廖元事急，情愿投降。故李世民將計就計，令廖元假作薛世雄人馬賺哄城門，先著殷開山伏于壕邊，以便搶入。高德儒倉促之中，不辨真假，故被世民一鼓而下西河。正是：
兵家多妙算，實實與虛虛。
愚昧無知者，徒教社稷墟。
次日李世民入城安民，殷開山縛高德儒來見。世民細細數(shù)罵道：“汝指野鳥為鸞，以欺惑人主而取高官，乃僥幸小人。今日被擒，有何理說？”高德儒道：“某雖不德，乃朝廷大臣。尊公起義兵，不過為救民耳，焉可誅戮大臣，以傷仁望？”世民道：“吾起義兵，正為誅佞人也，豈可留此讒諂之輩！”遂令軍士牽出轅門，斬首示眾?？蓱z高德儒以獻媚得官，何等興頭，終不免刀頭結(jié)果。正是：
當時野鳥指為鸞，全仗區(qū)區(qū)佞得官。
不料明王獨誅佞，十年諛諂一朝殘。
李世民既取了西河，誅了高德儒，兵威愈覺大震。早有飛馬報到江都，報與煬帝。煬帝聞知此信，甚是驚慌。蕭后道：“時事漸非，如之奈何？”煬帝低頭不語。蕭后又道：“兩京若失，陛下與妾便無家可歸矣?！睙鄢烈髁季茫眹@息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一日之福，且享一日之樂，況天子四海為家，何必定戀兩京？”遂同蕭后日日只尋取樂事為歡，并不理論國事。一日，煬帝獨步宮樓，見四圍春山如畫，忽思想起吳絳仙，因嘆息道：“此春山濃秀，恍如吳絳仙的長蛾眉相似，久不得見，殊令人懷想！”正徘徊間，忽一郎將自瓜州公干回，得合歡水果一雙，獻與煬帝。那水果乃時新果品，層層壘成，上邊俱是玲瓏花草，中間卻制成連環(huán)之狀，故名合歡水果，十分工巧。煬帝看了大喜道：“此果名色甚佳，可賜吳絳仙，以見不忘合歡之意?！本徒幸粋€黃門，將水果走馬到月觀，賜與吳絳仙，立等回旨。黃門領旨，不敢遲緩，上了馬，加一鞭，飛奔月觀而來。到了觀中，只見吳絳仙不梳不洗，悄憑欄桿而立，甚有寂寞不堪之意。后人有《小重山》宮詞一首，單道宮女蠲棄之苦，云：
一閉昭陽春又春，夜寒宮漏永，夢君恩。臥思陳事暗銷魂，羅衣濕，紅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閽，繞亭芳草綠，倚長門，萬般惆悵向誰論？情立，宮殿欲黃昏。
吳絳仙看見黃門手捧一物，匆匆而來，忙問道：“手中何物？你來必有事故?！秉S門答道：“皇爺思念貴人，特賜合歡水果一雙，以表不忘合歡之意。”吳絳仙聞說，忽愁顏變喜道：“自從遭貶，只道秋風紈扇，再無溫暖之時，不意皇爺尚垂恩盼?！秉S門道：“皇爺立候回旨，貴人可快快謝恩收了。”吳絳仙惟排香案，向北再拜，謝了圣恩。將合歡水果連盤接來一看，不期黃門走馬太急，內(nèi)中合歡巧妙之處，俱已搖散。吳絳仙看了大驚道：“名為合歡，實不合矣?；薁斠源速n妾，是明明棄妾也?！?br/>
說罷，早盈盈流下淚來。黃門忙解勸道：“貴人不必疑心，此果在御前賜來時，原絲毫無傷。只因旨意催促太急，走馬慌張，以致?lián)u散，實非皇爺以破果賜貴人也?！眳墙{仙道：“好好賜來，到此忽散，縱非皇爺情解，亦乃天意如此，妾之命也?！秉S門再三勸慰，吳絳仙終有幾分惆悵不喜。黃門道：“貴人且莫過慮，有何言語吩咐，好去回旨?！眳墙{仙欲待不傳一語，又恐逆了圣意；欲竟自殷勤致謝，一腔幽怨之心，又不能達；欲細細說與黃門，又委曲不能盡。沉吟了半晌，忽想道：“如此方好。”因拿出一幅紅箋小簡，飽染霜毫，盡將滿懷心事，題詩一首，封了付與黃門道：“好為妾致謝皇爺?！秉S門接了紅箋，依舊飛馬回宮獻與煬帝。煬帝展開一看，只見上面題詩四句道：
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
寧知辭帝里，無復合歡心。
煬帝看了大驚道：“細觀此詩，憂懷百種，離恨千端。朕一團好意賜她雙果，絳仙來辭，何悲怨之深也？”因問黃門道：“吳絳仙為何題詩，內(nèi)有怨意？”黃門情知隱瞞不得，慌忙俯伏在地奏道：“奴婢該萬死?！睙鄣溃骸霸趺茨阍撊f死？”黃門道：“奴婢因圣旨嚴緊，走馬匆忙，一路將合歡水果搖散，吳絳仙見了，只疑萬歲爺有心賜她散果，故題詩微有怨意?！睙鄣溃骸凹仁菫榇耍憔驮撧q明原是整的。”黃門道：“奴婢已細細說明，吳絳仙又道：‘縱非皇爺情解，也是天意如此?！还茑底蓢@息不已?！睙鄣溃骸敖{仙可謂深于情矣。”隨放走黃門，復將詩句顛倒細看。忽又贊嘆道：“絳仙不獨美貌絕世，只此詩句，意切詞工，亦何愧于左貴嬪乎？真可稱女中相如也！”正把玩間，忽背后閃出一人，劈手將詩句奪去說道：“是誰淫詞？陛下這等稱贊！”煬帝猛然回頭，吃了一驚。正是：
意好翻成妒，情深忽作癡。
個中真切處，唯有自心知。
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