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進(jìn)忠言建寧王自盡戀癡情李夫人喬裝張皇后和李輔國內(nèi)外勾通了，招權(quán)納賄的事體，也不知做了多少，叫這性情暴烈的建寧王，在一旁如何看得過。他幾次要去面奏父皇，每次都被太子攔阻住的。
勸他說：“事不干己，徒然招人怨恨?！苯▽幫趺銖姲研宰影崔嘞氯?，如今聽說他們要謀死太子，另立皇子佋為太子，他與太子手足之情甚厚，不由他不惱怒起來。
怒氣沖沖地趕進(jìn)宮來，打聽得父皇在御苑中向陽。肅宗身體一天衰弱似一天，每天冬令，太醫(yī)奏勸皇上每日須向陽一個時辰，得些天地之和氣；每遇肅宗皇帝在御花園中向陽，那張皇后總陪侍在一旁。今日建寧王進(jìn)宮來，見有張皇后坐在一旁，他上去依禮朝見了父皇，也不便說什么。
這張皇后是何等機警的人，她見建寧王滿面怒色，心知有異，便假托更衣，退出園來；一面便指使她的心腹，去躲在御苑走廊深處，偷聽他父子說話。誰知這建寧王，是一個率直的人，竟不曾預(yù)料到此；他見張皇后退去了，便把張皇后如何與李輔國勾通，招權(quán)納賄，現(xiàn)在又如何密謀陷害太子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末后，他又懇懇切切地說道：“陛下若再聽信婦人小于，那天下雖由陛下得之，亦將由陛下失之！其有何面目見祖宗于地下乎？”幾句話，說得肅宗皇帝不覺勃然大怒起來。況且張皇后和李輔國二人，每日不離肅宗左右，時進(jìn)讒言；肅宗正親信張皇后和李輔國二人的時候，如何肯聽建寧王的一番忠言？早已忍不住一疊連聲地喝罵：“逆子有意離間骨肉！”也不聽建寧王話說完，便喚內(nèi)侍把建寧王逐出御花園去。
建寧王懷了一肚子冤屈，來見太子；弟兄二人一見面，便抱頭大哭了一場。太子勸住了建寧王的哭，建寧王便把方才進(jìn)諫父皇的話，和被父皇申斥的話說了。太子聽了，不覺大驚，說：“我的弟弟，你這事不是闖下禍來了嗎！”建寧王問：“怎見得這事闖了禍？”太子說道：“吾弟今天受父皇一番訓(xùn)斥，卻還是小事；只怕父皇回宮去，對張皇后說了，再經(jīng)張皇后一番讒言，又經(jīng)李輔國一番搬弄，他二人見吾弟揭穿了他的奸謀，他們非置吾弟于死地不可。依愚兄之見，吾弟連晚速速逃命，逃出京城去，躲在民間，這是最妥的法兒?！苯▽幫趼犃颂右环f話，細(xì)心一想，覺得自己的身體果然危險；但事已至此，懼怕也是無益。便慨然對太子說道：“從來說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如今依哥哥的話，人子獲罪于父，不得骨肉的原諒，便活在世上，也毫無趣味。俺便回家去候死罷了！”建寧王說罷，站起身來便走；這太子如何舍得，便上去一把拉住他，又苦苦地勸他出京去躲避幾時再作道理。那建寧王只是搖著頭嗚咽著出去了。
這里太子究竟放心不下，便偷偷地來見李夫人；因為李夫人是張皇后親信的人，又是李輔國的妻子，自然不疑心她的。
便和李夫人商量，求她到張皇后跟前去探聽消息。這李夫人愛上了太子，豈有不愿意的，當(dāng)晚便假定省為由，去朝見皇后。
那皇后已由她派去偷聽說話的心腹人，把建寧王在皇帝跟前的說話偷聽來，統(tǒng)統(tǒng)告訴皇后。張皇后立刻去把李輔國宣進(jìn)宮來，商量對付建寧王的法子；李輔國便勸張皇后在皇帝跟前，竭力進(jìn)讒，務(wù)要取了建寧王的性命才罷。又勸皇后這機密事既被建寧王在萬歲跟前說破了，俺們須索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機會，便說是建寧王是太子指使他來離間骨肉的，便求萬歲爺廢去了太子，立皇子佋為太子，這便是一勞永逸之計。張皇后認(rèn)李夫人是自己的心腹，便把她和李輔國二人商量的話，仔細(xì)仔細(xì)地告訴她。李夫人聽說取建寧王的性命，卻也不動心；后來聽說要廢去皇太子，不覺動了她的私情，十分慌張起來，便急急回自己院子去。那太子正躲在自己房中候著信，李夫人把探聽得來的話說了。那太子手足情深，聽說要廢去自己太子的位，卻也不動心；只聽說要取建寧王的性命，卻便十分慌張起來。急欲打發(fā)一個人去建寧王府中報一個信，其時已是深夜，左右又沒人可以遣使；這一夜工夫，急得這位皇太子只是在屋子中間打著旋兒。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又怕打發(fā)別人去走漏了消息，便自己喬扮作內(nèi)侍模樣，混出宮去。
趕到建寧王府中，一腳跨進(jìn)門去，只聽得人聲鼎沸，趕進(jìn)內(nèi)院去一看，只見合府中男女都圍定了建寧王，齊聲哭喊著。
大家見太子進(jìn)來了，只得住了哭聲，讓太子擠進(jìn)人叢中來。太子抬眼一看，只見那建寧王直挺挺躺在逍遙椅上，滿臉鐵青，兩眼翻白。太子只喚得一聲“弟弟”，撲上身去，抱頭大哭。
可憐這建寧王，便在太子的一陣哭聲里死去了！許多王妃姬妾，圍著尸身，大哭一場?？蘖T了，太子問起情由。原來昨夜建寧王從宮中回府，便在自己書房里，長吁短嘆；直到天明，還不見王爺回內(nèi)院來，是王妃情急了，急急走進(jìn)書房去一看，原來王爺早已服了毒，只剩了一絲氣息，急傳府中大夫施救已是來不及了。皇太子聽這情形十分凄慘，由不得又摟著建寧王的尸身哭了一場。還是王妃上去勸住，又勸太子快回宮去。
只因太子和建寧王手足情重，如今私自出宮來探望建寧王，給張皇后知道了，又要無事生非，在皇帝跟前搬弄許多閑話，于太子實在有大不利的地方?；侍勇犃吮婂鷭宓膭瘢阋仓坏煤欢亲颖?，悄悄地回宮去。這里建寧王死去，不上兩三個時辰，果然肅宗皇帝的圣旨下來，賜建寧王自盡，這原是張皇后在皇帝跟前進(jìn)了讒言，才有這骨肉間的慘禍。從此張皇后便派了幾個心腹宮婢，在東宮里留心太子的舉動。李夫人得知了這個消息，又暗暗地去對太子說知，勸他平日在宮中一切言語舉動要謹(jǐn)慎些；便是兩下里的私情，也須少來往為是，免得破了這風(fēng)流案，把好事弄壞了。太子聽了李夫人的話，嚇得在宮中也不敢胡行，也不敢亂道。看看半年下來，甚是苦悶。
便是那李輔國娶了這位李夫人，如今久住在宮中，夫妻不得親近，雖說家中不少婢妾姬妓，可以供他的玩弄，但如何趕得上李夫人這般美貌，這般白膩。愈是太監(jiān)不講床第之私的，愈是愛賞鑒美麗的女人；愈是不在淫欲上用工夫的，愈是玩弄得婦女厲害。這一年多下來，李輔國和府中的婢妾，也被他玩弄得人人害怕，個個叫苦了。那李輔國也玩厭了，便又想起他宮中的這位夫人；在李夫人住在宮中的意思，一半也要避著李輔國玩弄她身體的災(zāi)難，一半也是迷戀著太子的癡情。因此李輔國幾次進(jìn)宮來接李夫人回府去，這李夫人總推著皇后不許，李輔國也沒得話說。
后來李輔國在家中，實在想得這位夫人厲害，便進(jìn)宮去面求著張皇后，說要接李夫人回家去，張皇后很愛李夫人，留在宮中，早晚說笑著做著伴兒，因此也舍不得放她出宮去，又想李輔國是一個殘廢的身子，要夫人回家去無用，便又留住了她。李夫人巴不得張皇后這一留，一來也免得遭災(zāi)；二來也貪與太子多見幾回。后來李輔國再三懇求，張皇后答應(yīng)留李夫在宮中過了新年回去。這時候正是臘月里，離新年是有限的日子，李夫人聽了皇后這句話，心中萬分著急；忙悄悄地與太子商量，兩人也想不出一條妙計來。
恰巧這時候天下兵馬副元帥郭子儀回朝，奏陳軍事。此番郭元帥殺敵立功，肅宗皇帝甚是歡喜，特在延曦殿賜見；郭子儀見過圣駕，奏報軍情，說如今大敵已除，惟有史思明孽子史朝義，負(fù)隅頑抗，請萬歲爺別遣知兵大臣，與臣協(xié)力共討之。
肅宗甚是嘉許，便留郭子儀在殿上領(lǐng)宴；又大賜金帛與隨征諸將。郭子儀領(lǐng)過了宴，謝恩出來，自有當(dāng)朝一班文武大臣，替他接風(fēng)洗塵，便是李輔國，也在府中擺下盛大的筵席，又用家伎歌舞勸酒。郭子儀四處應(yīng)酬，忙了一天，回到行轅中，已是黃昏向盡，便在私堂中休養(yǎng)一會。
正矇眬欲睡，忽家院進(jìn)來報稱，外面有一少年官員求見。
郭子儀看這夜靜更深，那賓客來得十分突兀，忙問：“可知來人名姓？問他夤夜求見有何事情？”家院回說：“那官員只說有緊急公事，須與元帥商量。小人問他名姓，卻不肯說，只說你家元帥見了俺，自會認(rèn)識的?！惫觾x是一個正直的君子，便也不疑，立命傳見。待那少年官員走進(jìn)屋子來一看，不覺把郭子儀嚇了一跳，忙回頭喝退家院，上去拜見，口稱千歲。原來這位少年官員，正是當(dāng)朝的東宮太子。
這太子是輕易不出宮門的，如今半夜來此，必有機密事務(wù)。
當(dāng)時郭子儀便上去拉住太子的袍袖，一同進(jìn)了后院幽密的所在，動問太子的來意。那太子便把近日張皇后勾通李輔國謀廢太子的事體說了，又把建寧王被逼自盡的情形說了，便與郭子儀商量一條免禍之計。郭子儀聽到李輔國專權(quán)作惡的情形，也是切齒痛恨，聽到太子問他免禍之計，便低頭半晌。忽然得了一條妙計，說：“今天小臣朝見圣上之時，奏稱賊勢猖獗，求皇上別遣知兵大臣，協(xié)力討賊，明日俺去朝見圣上，便把千歲保舉上去，求圣上立拜千歲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率各路人馬，前去討賊。這一來，千歲離了宮廷，也免了許多是非；二來千歲爺手握重兵在外，那張皇后和李輔國也有個懼憚，不敢起謀廢之念?！碧勇犃耍膊挥X大喜，連說：“妙計，妙計！”
當(dāng)夜辭退出來，悄悄地回宮去。第二天，郭子儀上朝，便把請?zhí)佑H自統(tǒng)兵討賊，拜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話，奏明圣上。肅宗皇帝這幾天聽張皇后在耳根上盡說太子不好之處，如今聽了郭子儀的話，樂得借一件事打發(fā)太子出去，免得宮廷之中多鬧意見。當(dāng)下便準(zhǔn)了郭子儀的奏章，立刻下旨，拜太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與副元帥郭子儀統(tǒng)率六路大兵，征討史朝義賊寇。
這史朝義，負(fù)固在江淮一帶，聲勢還是十分浩大，兵力也是十分雄厚。肅宗也時時憂慮。
當(dāng)時太子得了圣旨，便又上一道表章，請調(diào)集朔方、西域等軍，大舉出征，以厚兵力。這個話深合肅宗的心意，當(dāng)下太子一共調(diào)齊了二十萬大軍，正待出發(fā)；忽然那回紇可汗磨延啜，遣使太子葉護等到唐朝來講和，并率領(lǐng)精兵四千人，來助唐皇殺賊。肅宗大喜，立傳葉護上殿朝見，并令與太子拜為兄弟。
這回紇的兵馬，十分驍勇；唐太子得了他的幫助，聲勢更是浩大起來。在宮中耽擱不久，便要起程。殘?zhí)有闹?，獨舍不下這個李夫人；便是李夫人在宮中，一聽說太子要統(tǒng)兵出京，一寸芳心，也是難舍難分。況且一到臘盡春回，自己也要出宮回李輔國府中去；從此一別，二人不知何日方得相會，日夜盼望太子來和她敘別。
這太子因怕在宮女跟前露出破綻來，便也不敢去見李夫人。但看看分別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李夫人十分焦急，她心中的事，又不好對宮女說得，只是每日在黃昏人靜的時候，獨自一人，走在庭院里，花前月下，盼望一回，嘆息一回。這夜正是天上月圓，宮廷寂靜，李夫人也不帶一個宮女，獨自倚欄望月。一陣北風(fēng)，刮得肌膚生寒，猛覺得衣衫單薄，便欲回到屋中去添衣。遠(yuǎn)遠(yuǎn)見一個侍女走來，便命她到房中去取一件半臂來添上；那侍女勸李夫人到庭心去步月，李夫人見天心里果然一片皓月，十分可愛。只是一個人怯生生的，在這夜靜時候，不敢去得，便命那侍女伴著同行；那侍女隨在身后，默默走去。待走到庭心里，又說：“那西院里月臺上望月，更是有精神?！崩罘蛉寺犃怂恼f話，便也從花徑中曲折走去。
走到那月臺上，一看，果然見閑階如水，萬籟無聲，當(dāng)頭一輪滿月，圓圓的分外光明。李夫人看了，想起天上團圞，人間別離的心事，不覺發(fā)了一聲長嘆。
嘆聲未息，猛見那侍女上來，伸著兩臂，把李夫人的纖腰，緊緊抱住，向懷中摟定。李夫人出其不意，十分驚詫；趁著月光向那侍女臉上細(xì)細(xì)看時，不覺心花怒放，忙把粉龐兒向那侍女的臉兒貼著，兩個身體，和扭股糖兒似的親熱起來。原來這個侍女不是別人，竟又是那太子改扮的。如此良夜，他二人真是你貪我愛，說不盡的別離心情，相思滋味。那李夫人因李輔國要逼著她回府去，心中已是萬分的不愿意了；又見太子要統(tǒng)兵遠(yuǎn)征，心中更覺得不舍。二人說到情密之時，李夫人只把太子的頸子緊緊地?fù)е荒屈c點熱淚，落在太子的肩頭。太子一面替李夫人拭著淚，又打疊起千百般溫存勸慰著。這李夫人只是口口聲聲要隨著太子離開京師，雙宿雙飛地享樂去。太子聽了，只是搖頭，說：“這千軍萬馬之中，耳目眾多，如何使得？”
無奈這李夫人一心向著這太子，又因回到李府去，實在受不起這李輔國的折磨。當(dāng)時他兩人直談到三更向盡，只怕給宮女太監(jiān)們露眼，便硬著心腸分別開了。
第二日，太子忙著檢點兵士，準(zhǔn)備起程。這位太子，從前在靈武地方，也很立過一番戰(zhàn)功；那時還不過一個王爺，如今已是一位太子，這聲勢自然比以前大不相同。肅宗皇帝又許他假天子旌旗，建帝王節(jié)鉞，所到之處，文武百官，都來朝參，一路十分威武。太子心中，只是想念這位李夫人，十分苦惱。
這一日，住在西京行宮里，天色已晚，一個內(nèi)侍，送上燈來。大元帥正悶坐無聊，行宮中原有守宮侍女，卻很有幾個長得美麗的，此時大家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各各手中執(zhí)著樂器，在廊下伺候著。那內(nèi)侍進(jìn)去，大元帥正悶坐著，長吁短嘆。這內(nèi)侍悄悄地向門外招手兒，那班宮女，便挨身進(jìn)屋子來，各人拿著手中的樂器彈奏起來。才奏了一曲，大元帥怕煩，連連搖著手，那班宮女便也只得停住了樂器，各各抽身退出去。只有這個內(nèi)侍，站在一旁。大元帥從宮中出來，一路上曉行夜宿，總是這個內(nèi)侍在跟前伺候呼喚。這內(nèi)侍性情固然聰明，面貌也甚是清秀，大元帥也十分寵用他，每到寂寞時候，總得這內(nèi)侍在一旁說著話解悶兒。這內(nèi)侍卻也很是忠心伺候大元帥，他見大元帥時時在無人的時候，皺著眉心不住地嘆氣，他總是提著很嬌脆的嗓子唱著，逗著大元帥笑樂，解著悶兒。大元帥聽他唱得抑揚宛轉(zhuǎn)，勝于宮中的女樂，便也愛聽他唱著。這時一班宮女，退了出去，大元帥又吩咐內(nèi)侍，唱一曲解悶兒。那內(nèi)侍便提起了精神，學(xué)著楊貴妃唱一闋《清平調(diào)》，又學(xué)著霓裳羽衣舞?？此洈[，珠喉輕囀，活像一個女孩兒。引得大元帥也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大元帥這一笑，那內(nèi)侍更是舞得有精神，那身軀轉(zhuǎn)著和風(fēng)一般的快。誰知他腳下一不留神，被靴底兒一側(cè)一個倒栽蔥，全個身倒在地下。只聽這內(nèi)侍連聲喚著：“啊唷！”他這身體總是掙不起來。大元帥見他跌得可憐，便站起身來，親自上前去扶著內(nèi)侍的臂兒，拿燈光一照，不覺驚詫起來。原來淘內(nèi)侍竟是女人改扮的！這時她一雙腳上的靴兒脫落了，露出六寸羅襪、一只小腳兒來。大元帥疑心是張皇后指使她來行刺自己的，心中一怒，便把腰間的寶劍拔下來，握在手中，喝問：“你是何處賤婢，膽敢喬裝來欺蒙本帥？”說著，伸手去揭她的帽子，露出一頭云鬟來。
大元帥看不是別人，正是他心中朝思暮想的李夫人。這李夫人見大元帥聲勢兇兇地要拿寶劍殺她，她索性一兀頭去倒在大元帥懷里；這大元帥趁勢摟住李夫人的纖腰，連問：“夫人怎得出宮來隨俺到此？”
那李夫人笑說道：“自從那夜和千歲分別了，俺心中好似失了一樣什么寶貝，睡也不安，食也無味。那時俺也明知千軍萬馬之中，耳目眾多；妾身一女子，如何能隨著千歲出宮去。但妾身一點癡心，總要和千歲爺在一快兒行坐不離。便是千歲爺不知道，使妾身私地里常常得見千歲之面，于愿也足。因此被妾身想出一個喬扮的主意來，乘那夜東宮中人人收拾行裝十分熱鬧的當(dāng)兒，妾身便改扮了一個內(nèi)侍模樣，雜在眾人里面，混出宮來。一路上吃盡千辛萬苦，幸得如了妾身的心愿。每日得在千歲爺跟前侍候著，得千歲爺另眼相看，妾心已十分滿足了。
今日天也可憐俺，無意中在千歲爺跟前，脫一只靴子來，露了破綻；千歲爺見了妾身，不說動憐惜之念，反惡狠狠地要殺起妾身來?！袄罘蛉苏f著，便不由得倒在元帥懷里，嬌聲嗚咽起來。這元帥見了李夫人，原是千依百順的；如今見李夫人為自己吃了這許多辛苦，如何不心痛。當(dāng)時打疊起萬種溫存，只消一夜工夫，把他二人的相思病都治好了。從此這位多情太子，身邊有意中人伴著；便是出去臨陣，也加倍地有精神了。連日攻城略地，十分勇猛，殺得史朝義兵敗將亡，逃去雍州城死守住不敢出來。這里接連報捷文書，申奏朝廷。肅宗皇帝看了，十分歡喜。
這宮中自從太子出征去了，張皇后和李輔國都好似拔去了眼中釘；一個在宮中，一個在宮外，只瞞著肅宗皇帝的耳目，招權(quán)納賄，大膽妄為。這肅宗皇帝的身體，更是衰弱不堪，每日在一間屋子里起臥，也沒有精神去坐朝。所有朝廷大事，一概交托給張皇后和李輔國二人掌握。自己在宮中養(yǎng)病，閑著無事，便愛讀佛經(jīng)。當(dāng)時有一個三藏寺的主持和尚名不空的，道行十分高深，肅宗每日傳不空和尚進(jìn)宮去講天竺密語，又講經(jīng)說法。不空和尚便勸肅宗皇帝在佛前多做善事，肅宗皇帝便傳旨內(nèi)藏大臣，把百品名香，舂成粉，和著銀粉去涂在京師地方大小廟宇的佛殿墻上。
一時京師地方，各寺院墻垣，都成了銀色，路人經(jīng)過的，遠(yuǎn)遠(yuǎn)里聞得一陣一陣香氣，從寺院里吹來。
這時新羅國進(jìn)貢來一方五彩寶毯，這地毯制造得十分精巧，每一方寸內(nèi)，都織成歌舞伎樂，與列國山川之象，每遇微風(fēng)吹動，氍毹上又有五色蜂蝶動搖著，又有燕雀跳躍著。蹲下身去細(xì)細(xì)地觀看，也看不出是真是假。肅宗皇帝便把這一方寶毯施舍在三藏寺中佛堂上鋪設(shè)著。接著又有月氏國獻(xiàn)一座萬佛山，名稱萬佛，那山上何止一萬個佛；全山高約一丈，肅宗皇帝便傳諭把萬佛山陳設(shè)在佛殿上，山下鋪設(shè)著寶毯，任一班善男信女進(jìn)殿來膜拜觀看。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勸他說：“事不干己，徒然招人怨恨?！苯▽幫趺銖姲研宰影崔嘞氯?，如今聽說他們要謀死太子，另立皇子佋為太子，他與太子手足之情甚厚，不由他不惱怒起來。
怒氣沖沖地趕進(jìn)宮來，打聽得父皇在御苑中向陽。肅宗身體一天衰弱似一天，每天冬令，太醫(yī)奏勸皇上每日須向陽一個時辰，得些天地之和氣；每遇肅宗皇帝在御花園中向陽，那張皇后總陪侍在一旁。今日建寧王進(jìn)宮來，見有張皇后坐在一旁，他上去依禮朝見了父皇，也不便說什么。
這張皇后是何等機警的人，她見建寧王滿面怒色，心知有異，便假托更衣，退出園來；一面便指使她的心腹，去躲在御苑走廊深處，偷聽他父子說話。誰知這建寧王，是一個率直的人，竟不曾預(yù)料到此；他見張皇后退去了，便把張皇后如何與李輔國勾通，招權(quán)納賄，現(xiàn)在又如何密謀陷害太子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末后，他又懇懇切切地說道：“陛下若再聽信婦人小于，那天下雖由陛下得之，亦將由陛下失之！其有何面目見祖宗于地下乎？”幾句話，說得肅宗皇帝不覺勃然大怒起來。況且張皇后和李輔國二人，每日不離肅宗左右，時進(jìn)讒言；肅宗正親信張皇后和李輔國二人的時候，如何肯聽建寧王的一番忠言？早已忍不住一疊連聲地喝罵：“逆子有意離間骨肉！”也不聽建寧王話說完，便喚內(nèi)侍把建寧王逐出御花園去。
建寧王懷了一肚子冤屈，來見太子；弟兄二人一見面，便抱頭大哭了一場。太子勸住了建寧王的哭，建寧王便把方才進(jìn)諫父皇的話，和被父皇申斥的話說了。太子聽了，不覺大驚，說：“我的弟弟，你這事不是闖下禍來了嗎！”建寧王問：“怎見得這事闖了禍？”太子說道：“吾弟今天受父皇一番訓(xùn)斥，卻還是小事；只怕父皇回宮去，對張皇后說了，再經(jīng)張皇后一番讒言，又經(jīng)李輔國一番搬弄，他二人見吾弟揭穿了他的奸謀，他們非置吾弟于死地不可。依愚兄之見，吾弟連晚速速逃命，逃出京城去，躲在民間，這是最妥的法兒?！苯▽幫趼犃颂右环f話，細(xì)心一想，覺得自己的身體果然危險；但事已至此，懼怕也是無益。便慨然對太子說道：“從來說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如今依哥哥的話，人子獲罪于父，不得骨肉的原諒，便活在世上，也毫無趣味。俺便回家去候死罷了！”建寧王說罷，站起身來便走；這太子如何舍得，便上去一把拉住他，又苦苦地勸他出京去躲避幾時再作道理。那建寧王只是搖著頭嗚咽著出去了。
這里太子究竟放心不下，便偷偷地來見李夫人；因為李夫人是張皇后親信的人，又是李輔國的妻子，自然不疑心她的。
便和李夫人商量，求她到張皇后跟前去探聽消息。這李夫人愛上了太子，豈有不愿意的，當(dāng)晚便假定省為由，去朝見皇后。
那皇后已由她派去偷聽說話的心腹人，把建寧王在皇帝跟前的說話偷聽來，統(tǒng)統(tǒng)告訴皇后。張皇后立刻去把李輔國宣進(jìn)宮來，商量對付建寧王的法子；李輔國便勸張皇后在皇帝跟前，竭力進(jìn)讒，務(wù)要取了建寧王的性命才罷。又勸皇后這機密事既被建寧王在萬歲跟前說破了，俺們須索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機會，便說是建寧王是太子指使他來離間骨肉的，便求萬歲爺廢去了太子，立皇子佋為太子，這便是一勞永逸之計。張皇后認(rèn)李夫人是自己的心腹，便把她和李輔國二人商量的話，仔細(xì)仔細(xì)地告訴她。李夫人聽說取建寧王的性命，卻也不動心；后來聽說要廢去皇太子，不覺動了她的私情，十分慌張起來，便急急回自己院子去。那太子正躲在自己房中候著信，李夫人把探聽得來的話說了。那太子手足情深，聽說要廢去自己太子的位，卻也不動心；只聽說要取建寧王的性命，卻便十分慌張起來。急欲打發(fā)一個人去建寧王府中報一個信，其時已是深夜，左右又沒人可以遣使；這一夜工夫，急得這位皇太子只是在屋子中間打著旋兒。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又怕打發(fā)別人去走漏了消息，便自己喬扮作內(nèi)侍模樣，混出宮去。
趕到建寧王府中，一腳跨進(jìn)門去，只聽得人聲鼎沸，趕進(jìn)內(nèi)院去一看，只見合府中男女都圍定了建寧王，齊聲哭喊著。
大家見太子進(jìn)來了，只得住了哭聲，讓太子擠進(jìn)人叢中來。太子抬眼一看，只見那建寧王直挺挺躺在逍遙椅上，滿臉鐵青，兩眼翻白。太子只喚得一聲“弟弟”，撲上身去，抱頭大哭。
可憐這建寧王，便在太子的一陣哭聲里死去了！許多王妃姬妾，圍著尸身，大哭一場?？蘖T了，太子問起情由。原來昨夜建寧王從宮中回府，便在自己書房里，長吁短嘆；直到天明，還不見王爺回內(nèi)院來，是王妃情急了，急急走進(jìn)書房去一看，原來王爺早已服了毒，只剩了一絲氣息，急傳府中大夫施救已是來不及了。皇太子聽這情形十分凄慘，由不得又摟著建寧王的尸身哭了一場。還是王妃上去勸住，又勸太子快回宮去。
只因太子和建寧王手足情重，如今私自出宮來探望建寧王，給張皇后知道了，又要無事生非，在皇帝跟前搬弄許多閑話，于太子實在有大不利的地方?；侍勇犃吮婂鷭宓膭瘢阋仓坏煤欢亲颖?，悄悄地回宮去。這里建寧王死去，不上兩三個時辰，果然肅宗皇帝的圣旨下來，賜建寧王自盡，這原是張皇后在皇帝跟前進(jìn)了讒言，才有這骨肉間的慘禍。從此張皇后便派了幾個心腹宮婢，在東宮里留心太子的舉動。李夫人得知了這個消息，又暗暗地去對太子說知，勸他平日在宮中一切言語舉動要謹(jǐn)慎些；便是兩下里的私情，也須少來往為是，免得破了這風(fēng)流案，把好事弄壞了。太子聽了李夫人的話，嚇得在宮中也不敢胡行，也不敢亂道。看看半年下來，甚是苦悶。
便是那李輔國娶了這位李夫人，如今久住在宮中，夫妻不得親近，雖說家中不少婢妾姬妓，可以供他的玩弄，但如何趕得上李夫人這般美貌，這般白膩。愈是太監(jiān)不講床第之私的，愈是愛賞鑒美麗的女人；愈是不在淫欲上用工夫的，愈是玩弄得婦女厲害。這一年多下來，李輔國和府中的婢妾，也被他玩弄得人人害怕，個個叫苦了。那李輔國也玩厭了，便又想起他宮中的這位夫人；在李夫人住在宮中的意思，一半也要避著李輔國玩弄她身體的災(zāi)難，一半也是迷戀著太子的癡情。因此李輔國幾次進(jìn)宮來接李夫人回府去，這李夫人總推著皇后不許，李輔國也沒得話說。
后來李輔國在家中，實在想得這位夫人厲害，便進(jìn)宮去面求著張皇后，說要接李夫人回家去，張皇后很愛李夫人，留在宮中，早晚說笑著做著伴兒，因此也舍不得放她出宮去，又想李輔國是一個殘廢的身子，要夫人回家去無用，便又留住了她。李夫人巴不得張皇后這一留，一來也免得遭災(zāi)；二來也貪與太子多見幾回。后來李輔國再三懇求，張皇后答應(yīng)留李夫在宮中過了新年回去。這時候正是臘月里，離新年是有限的日子，李夫人聽了皇后這句話，心中萬分著急；忙悄悄地與太子商量，兩人也想不出一條妙計來。
恰巧這時候天下兵馬副元帥郭子儀回朝，奏陳軍事。此番郭元帥殺敵立功，肅宗皇帝甚是歡喜，特在延曦殿賜見；郭子儀見過圣駕，奏報軍情，說如今大敵已除，惟有史思明孽子史朝義，負(fù)隅頑抗，請萬歲爺別遣知兵大臣，與臣協(xié)力共討之。
肅宗甚是嘉許，便留郭子儀在殿上領(lǐng)宴；又大賜金帛與隨征諸將。郭子儀領(lǐng)過了宴，謝恩出來，自有當(dāng)朝一班文武大臣，替他接風(fēng)洗塵，便是李輔國，也在府中擺下盛大的筵席，又用家伎歌舞勸酒。郭子儀四處應(yīng)酬，忙了一天，回到行轅中，已是黃昏向盡，便在私堂中休養(yǎng)一會。
正矇眬欲睡，忽家院進(jìn)來報稱，外面有一少年官員求見。
郭子儀看這夜靜更深，那賓客來得十分突兀，忙問：“可知來人名姓？問他夤夜求見有何事情？”家院回說：“那官員只說有緊急公事，須與元帥商量。小人問他名姓，卻不肯說，只說你家元帥見了俺，自會認(rèn)識的?！惫觾x是一個正直的君子，便也不疑，立命傳見。待那少年官員走進(jìn)屋子來一看，不覺把郭子儀嚇了一跳，忙回頭喝退家院，上去拜見，口稱千歲。原來這位少年官員，正是當(dāng)朝的東宮太子。
這太子是輕易不出宮門的，如今半夜來此，必有機密事務(wù)。
當(dāng)時郭子儀便上去拉住太子的袍袖，一同進(jìn)了后院幽密的所在，動問太子的來意。那太子便把近日張皇后勾通李輔國謀廢太子的事體說了，又把建寧王被逼自盡的情形說了，便與郭子儀商量一條免禍之計。郭子儀聽到李輔國專權(quán)作惡的情形，也是切齒痛恨，聽到太子問他免禍之計，便低頭半晌。忽然得了一條妙計，說：“今天小臣朝見圣上之時，奏稱賊勢猖獗，求皇上別遣知兵大臣，協(xié)力討賊，明日俺去朝見圣上，便把千歲保舉上去，求圣上立拜千歲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率各路人馬，前去討賊。這一來，千歲離了宮廷，也免了許多是非；二來千歲爺手握重兵在外，那張皇后和李輔國也有個懼憚，不敢起謀廢之念?！碧勇犃耍膊挥X大喜，連說：“妙計，妙計！”
當(dāng)夜辭退出來，悄悄地回宮去。第二天，郭子儀上朝，便把請?zhí)佑H自統(tǒng)兵討賊，拜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話，奏明圣上。肅宗皇帝這幾天聽張皇后在耳根上盡說太子不好之處，如今聽了郭子儀的話，樂得借一件事打發(fā)太子出去，免得宮廷之中多鬧意見。當(dāng)下便準(zhǔn)了郭子儀的奏章，立刻下旨，拜太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與副元帥郭子儀統(tǒng)率六路大兵，征討史朝義賊寇。
這史朝義，負(fù)固在江淮一帶，聲勢還是十分浩大，兵力也是十分雄厚。肅宗也時時憂慮。
當(dāng)時太子得了圣旨，便又上一道表章，請調(diào)集朔方、西域等軍，大舉出征，以厚兵力。這個話深合肅宗的心意，當(dāng)下太子一共調(diào)齊了二十萬大軍，正待出發(fā)；忽然那回紇可汗磨延啜，遣使太子葉護等到唐朝來講和，并率領(lǐng)精兵四千人，來助唐皇殺賊。肅宗大喜，立傳葉護上殿朝見，并令與太子拜為兄弟。
這回紇的兵馬，十分驍勇；唐太子得了他的幫助，聲勢更是浩大起來。在宮中耽擱不久，便要起程。殘?zhí)有闹?，獨舍不下這個李夫人；便是李夫人在宮中，一聽說太子要統(tǒng)兵出京，一寸芳心，也是難舍難分。況且一到臘盡春回，自己也要出宮回李輔國府中去；從此一別，二人不知何日方得相會，日夜盼望太子來和她敘別。
這太子因怕在宮女跟前露出破綻來，便也不敢去見李夫人。但看看分別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李夫人十分焦急，她心中的事，又不好對宮女說得，只是每日在黃昏人靜的時候，獨自一人，走在庭院里，花前月下，盼望一回，嘆息一回。這夜正是天上月圓，宮廷寂靜，李夫人也不帶一個宮女，獨自倚欄望月。一陣北風(fēng)，刮得肌膚生寒，猛覺得衣衫單薄，便欲回到屋中去添衣。遠(yuǎn)遠(yuǎn)見一個侍女走來，便命她到房中去取一件半臂來添上；那侍女勸李夫人到庭心去步月，李夫人見天心里果然一片皓月，十分可愛。只是一個人怯生生的，在這夜靜時候，不敢去得，便命那侍女伴著同行；那侍女隨在身后，默默走去。待走到庭心里，又說：“那西院里月臺上望月，更是有精神?！崩罘蛉寺犃怂恼f話，便也從花徑中曲折走去。
走到那月臺上，一看，果然見閑階如水，萬籟無聲，當(dāng)頭一輪滿月，圓圓的分外光明。李夫人看了，想起天上團圞，人間別離的心事，不覺發(fā)了一聲長嘆。
嘆聲未息，猛見那侍女上來，伸著兩臂，把李夫人的纖腰，緊緊抱住，向懷中摟定。李夫人出其不意，十分驚詫；趁著月光向那侍女臉上細(xì)細(xì)看時，不覺心花怒放，忙把粉龐兒向那侍女的臉兒貼著，兩個身體，和扭股糖兒似的親熱起來。原來這個侍女不是別人，竟又是那太子改扮的。如此良夜，他二人真是你貪我愛，說不盡的別離心情，相思滋味。那李夫人因李輔國要逼著她回府去，心中已是萬分的不愿意了；又見太子要統(tǒng)兵遠(yuǎn)征，心中更覺得不舍。二人說到情密之時，李夫人只把太子的頸子緊緊地?fù)е荒屈c點熱淚，落在太子的肩頭。太子一面替李夫人拭著淚，又打疊起千百般溫存勸慰著。這李夫人只是口口聲聲要隨著太子離開京師，雙宿雙飛地享樂去。太子聽了，只是搖頭，說：“這千軍萬馬之中，耳目眾多，如何使得？”
無奈這李夫人一心向著這太子，又因回到李府去，實在受不起這李輔國的折磨。當(dāng)時他兩人直談到三更向盡，只怕給宮女太監(jiān)們露眼，便硬著心腸分別開了。
第二日，太子忙著檢點兵士，準(zhǔn)備起程。這位太子，從前在靈武地方，也很立過一番戰(zhàn)功；那時還不過一個王爺，如今已是一位太子，這聲勢自然比以前大不相同。肅宗皇帝又許他假天子旌旗，建帝王節(jié)鉞，所到之處，文武百官，都來朝參，一路十分威武。太子心中，只是想念這位李夫人，十分苦惱。
這一日，住在西京行宮里，天色已晚，一個內(nèi)侍，送上燈來。大元帥正悶坐無聊，行宮中原有守宮侍女，卻很有幾個長得美麗的，此時大家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各各手中執(zhí)著樂器，在廊下伺候著。那內(nèi)侍進(jìn)去，大元帥正悶坐著，長吁短嘆。這內(nèi)侍悄悄地向門外招手兒，那班宮女，便挨身進(jìn)屋子來，各人拿著手中的樂器彈奏起來。才奏了一曲，大元帥怕煩，連連搖著手，那班宮女便也只得停住了樂器，各各抽身退出去。只有這個內(nèi)侍，站在一旁。大元帥從宮中出來，一路上曉行夜宿，總是這個內(nèi)侍在跟前伺候呼喚。這內(nèi)侍性情固然聰明，面貌也甚是清秀，大元帥也十分寵用他，每到寂寞時候，總得這內(nèi)侍在一旁說著話解悶兒。這內(nèi)侍卻也很是忠心伺候大元帥，他見大元帥時時在無人的時候，皺著眉心不住地嘆氣，他總是提著很嬌脆的嗓子唱著，逗著大元帥笑樂，解著悶兒。大元帥聽他唱得抑揚宛轉(zhuǎn)，勝于宮中的女樂，便也愛聽他唱著。這時一班宮女，退了出去，大元帥又吩咐內(nèi)侍，唱一曲解悶兒。那內(nèi)侍便提起了精神，學(xué)著楊貴妃唱一闋《清平調(diào)》，又學(xué)著霓裳羽衣舞?？此洈[，珠喉輕囀，活像一個女孩兒。引得大元帥也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大元帥這一笑，那內(nèi)侍更是舞得有精神，那身軀轉(zhuǎn)著和風(fēng)一般的快。誰知他腳下一不留神，被靴底兒一側(cè)一個倒栽蔥，全個身倒在地下。只聽這內(nèi)侍連聲喚著：“啊唷！”他這身體總是掙不起來。大元帥見他跌得可憐，便站起身來，親自上前去扶著內(nèi)侍的臂兒，拿燈光一照，不覺驚詫起來。原來淘內(nèi)侍竟是女人改扮的！這時她一雙腳上的靴兒脫落了，露出六寸羅襪、一只小腳兒來。大元帥疑心是張皇后指使她來行刺自己的，心中一怒，便把腰間的寶劍拔下來，握在手中，喝問：“你是何處賤婢，膽敢喬裝來欺蒙本帥？”說著，伸手去揭她的帽子，露出一頭云鬟來。
大元帥看不是別人，正是他心中朝思暮想的李夫人。這李夫人見大元帥聲勢兇兇地要拿寶劍殺她，她索性一兀頭去倒在大元帥懷里；這大元帥趁勢摟住李夫人的纖腰，連問：“夫人怎得出宮來隨俺到此？”
那李夫人笑說道：“自從那夜和千歲分別了，俺心中好似失了一樣什么寶貝，睡也不安，食也無味。那時俺也明知千軍萬馬之中，耳目眾多；妾身一女子，如何能隨著千歲出宮去。但妾身一點癡心，總要和千歲爺在一快兒行坐不離。便是千歲爺不知道，使妾身私地里常常得見千歲之面，于愿也足。因此被妾身想出一個喬扮的主意來，乘那夜東宮中人人收拾行裝十分熱鬧的當(dāng)兒，妾身便改扮了一個內(nèi)侍模樣，雜在眾人里面，混出宮來。一路上吃盡千辛萬苦，幸得如了妾身的心愿。每日得在千歲爺跟前侍候著，得千歲爺另眼相看，妾心已十分滿足了。
今日天也可憐俺，無意中在千歲爺跟前，脫一只靴子來，露了破綻；千歲爺見了妾身，不說動憐惜之念，反惡狠狠地要殺起妾身來?！袄罘蛉苏f著，便不由得倒在元帥懷里，嬌聲嗚咽起來。這元帥見了李夫人，原是千依百順的；如今見李夫人為自己吃了這許多辛苦，如何不心痛。當(dāng)時打疊起萬種溫存，只消一夜工夫，把他二人的相思病都治好了。從此這位多情太子，身邊有意中人伴著；便是出去臨陣，也加倍地有精神了。連日攻城略地，十分勇猛，殺得史朝義兵敗將亡，逃去雍州城死守住不敢出來。這里接連報捷文書，申奏朝廷。肅宗皇帝看了，十分歡喜。
這宮中自從太子出征去了，張皇后和李輔國都好似拔去了眼中釘；一個在宮中，一個在宮外，只瞞著肅宗皇帝的耳目，招權(quán)納賄，大膽妄為。這肅宗皇帝的身體，更是衰弱不堪，每日在一間屋子里起臥，也沒有精神去坐朝。所有朝廷大事，一概交托給張皇后和李輔國二人掌握。自己在宮中養(yǎng)病，閑著無事，便愛讀佛經(jīng)。當(dāng)時有一個三藏寺的主持和尚名不空的，道行十分高深，肅宗每日傳不空和尚進(jìn)宮去講天竺密語，又講經(jīng)說法。不空和尚便勸肅宗皇帝在佛前多做善事，肅宗皇帝便傳旨內(nèi)藏大臣，把百品名香，舂成粉，和著銀粉去涂在京師地方大小廟宇的佛殿墻上。
一時京師地方，各寺院墻垣，都成了銀色，路人經(jīng)過的，遠(yuǎn)遠(yuǎn)里聞得一陣一陣香氣，從寺院里吹來。
這時新羅國進(jìn)貢來一方五彩寶毯，這地毯制造得十分精巧，每一方寸內(nèi)，都織成歌舞伎樂，與列國山川之象，每遇微風(fēng)吹動，氍毹上又有五色蜂蝶動搖著，又有燕雀跳躍著。蹲下身去細(xì)細(xì)地觀看，也看不出是真是假。肅宗皇帝便把這一方寶毯施舍在三藏寺中佛堂上鋪設(shè)著。接著又有月氏國獻(xiàn)一座萬佛山，名稱萬佛，那山上何止一萬個佛；全山高約一丈，肅宗皇帝便傳諭把萬佛山陳設(shè)在佛殿上，山下鋪設(shè)著寶毯，任一班善男信女進(jìn)殿來膜拜觀看。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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