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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弄假成真毒人施毒手?將機就計情種寓情癡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當(dāng)散會時辰,林雨生眼看見云麟攜著明似珠的手起立,自家因為他哥哥準(zhǔn)于明日大早趕他出門,見富玉鸞有這般聲勢,自己又入了他們黨伙,便想求一求玉鸞,先容他住在身邊。隨后在黨里尋一件事,好準(zhǔn)備糊口。不期匆忙之中,不曾趕得及玉鸞,再眨眨眼,又不見云麟兩人蹤跡,也只得從人叢里奔上大路,一頭走,一頭思量道:“原來革命黨的主義,是同地方官做對。聽他們口氣,怕不是明天就要殺盡揚州城里的狗官。別的不打緊,殺我那哥哥林大華,非得我親自動手,不足泄我的心頭惡氣。大不了做一個捕廳,不要把威風(fēng)使盡了,原來也還有遇著我的日子?!毕氲酱嗣硷w色舞,兩只膀子只顧動起來,好像他哥哥立時便要死在他手里。忽然又一轉(zhuǎn)念想道:“呸,不好不好,萬一他們成不了事,他們一個吆喝,早都跑了,我這殺哥哥的罪名,吃不了還要兜著走呢。林雨生,林雨生,你休得糊涂。大凡做一件事,都要看看風(fēng)頭。革命黨成了功,我林雨生自然隨聲附和,恨不得逢人就抓住告訴他我是革命,好博得一官半職,耀祖榮宗。萬一革命黨半路上失敗了,我依然縮了頭,老實做我大清國的本分百姓。我若是不顧高低,先從家里殺了哥子,這不是享不了革命的福,先吃了革命的苦,我再不狡獪,也不上這個當(dāng)。不錯不錯?!敝饕饽枚?,老實先趕回衙門,將妻小先搬到云大少爺屋里避一避,算離了那是非窩子,然后再行計較。林雨生一口氣跑回,直奔自己住的那座門房,見巴氏背燈呆坐,小穩(wěn)子蹲在凳上,用手摳那壁上貼的一張財神。林雨生喝道:“仔細著灰迷了眼睛。”

  巴氏見林雨生回來說:“你這一天又在那里撞魂?”林雨生笑道:“你們吃了晚飯不曾?”巴氏道:“且莫提起晚飯,我告訴你一件事,適才聽見王二爺說的,府里來了緊要公文,說限三日之內(nèi),要將甚么一件沒頭案破出來。若是破不了案,不但壞了官,還要問罪。我輕輕踱到后面張了一張,見大伯同嫂子的愁眉淚眼,急的了不得?!绷钟晟Φ溃骸笆羌趺礇]頭案,這般吃緊?一經(jīng)到了你們嘴里講起來,再也講不清楚?!?br />
  巴氏也笑道:“我聽見說,就是甚么楊狀元家里的案呀?!绷钟晟Φ溃骸芭叮@一件案,我包在荷包子里呢??上α?,不把我做兄弟的放在眼睛里?!眲傉f著話,忽然門外有個人將頭伸了一伸,隨即走了。林雨生忙趕出來一看說:“原來是王二爺?!蓖醵残Φ溃骸岸蠣敾貋砹?。”林雨生拍著胸脯說道:“王二爺,你是明白的,一個人再不要向門縫里看人,將人看扁了。一百件沒用,總有一件有用?!蓖醵Φ溃骸岸蠣斀鹗?,小的不敢同二老爺多談,小的去去就來。”

  林雨生依然轉(zhuǎn)入門房,剛要再問巴氏的話,猛然聽見門房外邊,大嚷起來。有五六個人的聲音,林雨生轉(zhuǎn)吃了一嚇,只聽見內(nèi)中一個人罵道:“你們這些死不了的奴才,一共也不曾安著魂靈兒,自己家里一個滴滴親親的二老爺,比你老爺親爹,須還要尊重些,為甚么你們這些奴才,將二老爺安置在這個地方,潮濕又重,若是叫二太太以及小少爺弄出病來,叫我心里怎么過意得去!”一面說,一面又大笑進來說:“料想我們老弟及我們弟媳婦,斷不計較這個。糊涂奴才,還不快快將二老爺箱籠、鋪蓋、桌椅、夜壺、便桶,一古攏兒替我請入上房里去,揀一處又背風(fēng)又透光的房間,陳設(shè)妥當(dāng)。我們有好多年不見了,魂兒夢里,那一夜不提起老弟?!?br />
  林雨生見是林大華,又見王二爺緊緊站在他身后,他是個聰明極頂?shù)娜耍猩趺床磺屏系绞?,也忙含笑迎上來說:“大哥不必費心,小弟是刑傷人犯,豈容久占大哥的衙門,承大哥昨天教訓(xùn),兄弟已在外面尋好了房屋,連夜便要搬出去,還求大哥體諒?!?br />
  林大華呵呵大笑,扯著林雨生的手道:“愚兄的頑話,老弟居然當(dāng)真。莫說老弟在湖北畢竟做著現(xiàn)任的官府,斷沒有刑傷的道理,若是老弟轉(zhuǎn)將愚兄的頑話,來責(zé)備愚兄,愚兄也沒有別的法子。衙門中現(xiàn)成的是板子,愚兄只好俯伏老弟臺前,任老弟打愚兄多少屁股。愚兄也斷不敢抱怨?!闭f著又望手下差役罵道:“你們還不替我老爺在二老爺面前求情。”眾差役答應(yīng)了一聲,一齊跪下。嵇氏此時也從上房跑出來,早率領(lǐng)多少仆婦,將巴氏及小穩(wěn)子簇?fù)碇胶竺嫒チ?。林大華命人在酒館里喊了一桌燕窩酒席,殷殷勤勤推林雨生夫婦上坐,又逼著小穩(wěn)子坐了,自己便同嵇氏親執(zhí)酒壺,立在下面斟酒。林雨生趕忙立起身來問道:“大哥今日忽然以盛席款待兄弟,必然有用兄弟的去處???,大哥看祖宗分上,我們總算是兄弟,只須在那個生氣時辰,少罵得一二句,正不用此刻這番做作。至于兄弟呢,有能替大哥效力的地方,無不效力,務(wù)必請大哥夫婦一齊坐下來,才好談心。”

  林大哥只是謙遜著不肯坐,后來被雨生夫婦逼迫不過,才同嵇氏卑躬屈節(jié)的坐在下面相陪。吃酒時辰,林雨生不覺滴下淚來說:“大哥今日自然為的是楊狀元家一案,昨日初次會見大哥,不是特地來告訴大哥的。大哥只為金鐲一句頑話,便惱了,要逐兄弟夫婦出門,兄弟那時候一口氣,便恨極了大哥。想不到這一會還能同大哥吃酒,不但吃酒了愿,大哥夫婦由此還可以留得性命,這未始非祖宗保佑?!?br />
  林大華聽見雨生的話,覺得蹊蹺,笑道:“哥哥為保全這小小前程,知道老弟能施法力,所以求老弟看祖宗分上,幫愚兄一臂之力。至于性命二字,諒還不消過慮?!绷钟晟鷱谋抢锖咭宦暎值皖^呷了一口酒,冷笑道:“大哥保得住這性命,就可以保全得前程。若是保不住前程,也就莫想保全得住性命。大哥你可知道革命黨布滿了全城么?當(dāng)時官場聽見革命黨三字,好像病人見了鬼一般,頓時魂飛天外。”

  林大華不禁抖起來說:“兄弟當(dāng)真?”林雨生道:“當(dāng)真不當(dāng)真,大哥明日便可以見分曉?!绷执笕A越發(fā)驚慌道:“難不成明日便要舉事?”林雨生道:“不舉事更待甚么!你要曉得那楊狀元家里的案,就是他們同黨做的?!绷执笕A抖道:“這這這可怎么好?”席間嵇氏同巴氏,也就驚慌起來,仆役們都在背后紛紛議論。林雨生笑道:“大哥休得驚慌,兄弟既然告訴了大哥,斷不叫大哥吃虧。我們且緩吃酒,分付當(dāng)差的,快預(yù)備兩匹好馬??h太爺沒用,不必去理會他,我同大哥連夜向府里及司里走一遭,還可以不至出意外之變?!?br />
  林大華道:“愚兄此刻魂已不在身上,一切任憑老弟主張罷?!焙脗€林雨生,便同他哥哥大華,帶了兩名精細能干家人,跨著馬飛也似向鹽運使司,及揚州府里報告秘密。便在這一夜之間,不動聲色,輕輕的將個革命首領(lǐng)富玉鸞繩捆索綁而來,把一天禍?zhǔn)?,霎時消滅。富玉鸞既已就擒,他那些同黨,本沒有甚么一定政治思想,便也不敢妄動。第二天鹽運司親自鞫問富玉鸞,鐵鎖郎當(dāng),他做夢也想不到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及至上了公堂,一眼看見林雨生便坐在各官下首,心中暗暗驚疑。運使問了他幾句,他便侃侃側(cè)談,毫不隱諱,并在堂上勸說了各官一番,各官見他照直供認(rèn),也不曾用刑。

  這個當(dāng)兒玉鸞見堂下忽然又牽入一個人來,仔細看時,這一吃驚非小,原來不是別人,正是云麟??蓱z云麟嚇得面無人色,踉踉蹌蹌,任人拖曳。富玉鸞暗暗急道:“這是打那里說起,為甚又羅織到他,這不是我坑了他么?”兩個眼睛便釘在云麟身上?!瓉砹钟晟隽搜劬€,既將富玉鸞擒獲,又開了一個名單,是昨日在嚴(yán)村里面入會的,只要是他認(rèn)識的人,都把名字寫上去。幸虧柳春、明似珠連夜的得了捕捉黨人的信,知是不妙,旋即逃出城門,只云麟苦不識高低,正坐在家里,忽然三姑娘打發(fā)了幾起家人來請他,他母子不知何事,云麟只得趕到三姑娘那里,猛見三姑娘及淑儀哭得像淚人一般,中家什物顛倒錯亂,像被人打劫了去,問及緣由,才知道富玉鸞被官府里當(dāng)做革命黨捉去。云麟兀自失驚,誰知一班捕役早到過云麟家里,秦氏老實不合告訴他云麟在伍公館里,這捕役們便在伍公館里又將云麟捉得去了。大家知這革命黨的罪名,斷然沒有容著他的頭還安在頸項上的。

  秦氏得了這個消息,有甚么不哭死過去。便是親友們也不敢來慰問,怕有干涉。何其甫更嚇得膽打屁眼里溜出去,連夜檢點自己家里,如有云麟一張字跡,也趕來拿在火上燒了,并遍告訴眾學(xué)生說云麟不曾從過他上學(xué)。美娘不由也在旁邊跌腳嘆道:“云家相公好一個清秀孩子,怎么。……”剛說得半句,忽的腮頰上著了何其甫一個嘴巴,罵道:“你這賤人,你難道認(rèn)得姓云的,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br />
  美娘忍著痛,見何其甫說得鄭重,也就不敢再講甚么。且說云麟上了公堂,早已昏昏沉沉。堂上的官百般詰問他,他也沒有甚么辯白,像是失了魂一般。運使問富玉鸞道:“這人可是你的同黨?”玉鸞冷笑道:“他姓云,單名麟字,他是個忠厚讀書的人,同咱們到是親戚。至于同黨呢,咱們同志也斷沒有這種不濟事的膿包。你們看他這光景,也就該明白了,快放他走,千萬不可累及無辜?!边\使點點頭,又望著林雨生說道:“怎么你的單子上也開著這人名字呢?”

  此時林雨生洋洋得意,轉(zhuǎn)恐因為這事,運使疑惑他辦事不周,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忙立起身稟道:“小的假裝入黨,還是此人引進。天下豈有在一處議論機密,還說不是同黨的道理。在姓富的此時多開脫一個人,將來便多一個人替他報仇。在小的看,此時多梟斬他一個人,將來便少一個人同朝廷做對,還求大人做主?!边\使又點了點頭。富玉鸞先前還猜不準(zhǔn)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到此方才明白,不由冷笑對著林雨生說道:“奴才奴才,你記不得你那時饑寒垂斃,夫妻兒女,在咱公館前討些茶飯,咱一手提拔交給咱的岳翁,你才有今日,倒不料你竟肯恩將仇報?!?br />
  林雨生也笑道:“少爺可不用提起前事,少爺前日提拔小的,不過是私恩,小的今日出首少爺,自信是公義。朝廷深仁厚澤,二百馀年,少爺如此做出來,上既負(fù)君,中便負(fù)親,下又負(fù)身,所謂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者也?!闭f著將兩只腿弄得抖簸起來,儼然眉飛色舞。玉鸞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好,我但祝咱們中國的人不要都像你這姓林的,或者還有振興的日子?!庇窒蛑器氲溃骸按蟾?,如此世界,雖生猶死,咱們便一同去罷?!?br />
  當(dāng)時運使便同一府兩縣,將此案詳細打了一個電報到南京省城,不多會已得了回電,命將該犯押解來省,訊明正法。府縣登時忙壞,連夜的備了文書。因為他們是重要犯人,怕路上有同黨伙劫,又在揚州營里挑選了四十名丁壯押送。第二天清晨早,前呼后擁的,將富玉鸞及云麟從獄里提出來上路。誰知事出意外,四十名丁壯提心吊膽,走出了城門,猛然城門旁邊竄出一叢人來,攔頭截住,丁壯里面,便有人喊叫起來說不好,大家逃命罷。急時轉(zhuǎn)身,不防備那一叢人哭聲早震天動地,原來并不是來劫取他們的,卻是秦氏、黃大媽帶著女兒繡春媳婦柳氏三姑娘帶著淑儀,知道他們這一出去,斷然保不住性命,整整哭了一夜,此時又趕在城門旁邊相送。丁壯們這才放心,便大聲吆喝,舉起刀柄子來便要砍打。這一群人那里怕他,就地一滾,都滾到面前。

  富玉鸞面色鐵青,只拿眼睛望著淑儀,似乎叫她趕快回去,不用拋頭露面。云麟看見秦氏,只喊出一聲娘,早昏暈過去。及至醒來,已同富玉鸞相對坐在船艙里,直向金陵進發(fā)。只快活了一個林雨生,運使賞他辦事靈敏,便交給他一個札子,叫他當(dāng)秘密偵探員,月支薪水一百兩,駐在上海,專司稽察行旅有無革命黨出入其間。林大華記功一次,保舉知縣,遇缺升補。讀書諸君,讀到此處,雖然有發(fā)聲浩嘆,罵天道無知的,其實正自不然。林雨生窮兇極惡,似乎天反竭力去成全他。要曉得在有道的看來,人生無百年壽算,似此電光石火,終有撒手之時。富玉鸞及云麟,雖然行將身首異處,明正典刑,然而他們鼎鼎大名,到是千秋不朽。若是把眼光放遠了去看,富、云二人,死既不必呼冤,林氏弟兄,生又何足為重。

  閑言休表,我且將富玉鸞及云麟臨難的情形逐段寫出來,給諸君看罷。揚州抵南京的水程,用小輪拖著不到一夜便抵了碼頭,這四十名丁壯,一直將二人押至江寧府衙門。且說當(dāng)時那南京制臺,正是個旗人,姓意名海樓,是從南京駐防護理制臺的,生平最惱的是革命黨,說革命黨口口聲聲排滿,顯是同他們旗人做對,凡遇著革命黨,無論首從,均須一律正法,再沒有一個能在他手里脫逃的。昨天得了揚州的電報,已經(jīng)赫然震怒,預(yù)先吩咐了江寧府人犯一到,便將他送入自家衙門里嚴(yán)行鞫問。江寧府那敢怠慢,一總來不及收入監(jiān)獄,便親自押入督署。誰知去得太早,制臺大人,在姨太太房里睡覺,尚不曾起身。江寧府一直候至日斜時分,內(nèi)里才傳出消息,大人一時尚沒有鞫問的話,還請府大人將人犯帶回去罷。江寧府不得已,又將兩人押回,也循例問了一堂,旋即收入死囚牢里。云麟此時已算嘗遍了犯人風(fēng)味,俯首貼耳的隨著獄卒入獄。那個管獄的便來驗收,一見云麟吃了一驚,失聲叫出來說道:“不是云相公?”

  云麟模糊之中,將這人一望,原來以前在富玉鸞公館當(dāng)過家人的那的富榮,自己不禁又哽咽起來,說:“你們少爺隨后也來了。”富榮更是驚訝,一霎時果見富玉鸞也經(jīng)人押入,富榮雖然猜不出他們所犯何罪。然而一經(jīng)押入這獄里,知道情節(jié)甚重,不敢怠慢,然而不得不徇個私情,命人揀了一所寬暢些的房屋,將兩人安插好了,然后問長問短,才知道其中緣由。自家又訴說自從少爺拋棄了產(chǎn)業(yè)出洋,小的便連年奔走,目下才當(dāng)這差使,不料還來伏侍少爺們。少爺們且安心住著,一切茶飯飲食,自有小的照料。況且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皇上要開恩典,赦少爺們出獄。就如這獄里,小的在此已三年多了,在別人看起來,就像一經(jīng)入了這獄,永不想出去重見天日,其實也不然,那遇著大赦的也不知多少。云麟自從被捕之后,他只有垂頭哭泣的分兒,料準(zhǔn)自家必?zé)o生路,今番聽見富榮一篇話,又從絕望之中,生出無窮希冀,轉(zhuǎn)有些活動起來。富玉鸞看出他的情形,不禁暗暗發(fā)笑,又有些可憐他。此時也不便說甚么,便望著富榮道:“好好。難得咱們主仆轉(zhuǎn)在此聚首一場,咱在獄里也沒有事做,你可能賣個情兒,替我在外面買點書籍紙筆,咱在這里面消遣消遣。還有一層,咱們兩人還不知在那一天結(jié)果,一天不死,一天總要錢用,你得便通個信兒給揚州伍太太那里,叫他們寄些錢來?!?br />
  富榮揚了揚頭,陪笑說道:“少爺要命小的在外面替少爺買物件,小的不敢答應(yīng),因為管獄的老爺,甚是利害,查出便不得干休,小的不敢冒這個險,還請少爺勿怪。至于銀錢一層呢,小的替少爺想個法兒,是必須弄點來,方才可以過舒服日子,不然那就不方便得很。就如少爺住的這間屋,若是別人,不得一二百元,也不得給他住,小的雖不敢領(lǐng)少爺?shù)馁p,只怕小的同事的起了疑心,說小的徇情,眨眨眼將少爺移向那個尿屎滿地的房間里,那可就糟了蛋了?!贝藭r富玉鸞只是微笑。富榮見他沒有甚么話說,也就退出。不多一刻工夫,忽然富榮從外面哈天撲地笑得進來,手里捧了許多物件,一一放在桌上,笑指著說道:“喏喏,少爺,這是紙,這是筆,這是墨,這是一方歙硯,這是一部小說。還報少爺一個喜信兒,小的適才走出去,外面當(dāng)差的,早送進白花花五百塊鷹洋進來,說是打少爺府上寄來的。小的不曾替少爺拿進來,少爺就放在小的那里罷。少爺要甚么使用,只管分付小的去買就是?!?br />
  玉鸞又點了點頭,富榮笑得眼睛都沒了縫,倏的又走了。云麟問道:“大哥你怎么將寄來的錢,交給這人,怕不大穩(wěn)便?!备挥覃[笑道:“咳云大哥,你只是個不知世情,像你同咱這兩個人,今日晚上死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死也不知道,他們是有規(guī)矩的,一經(jīng)咱們死后,他落得一古攏兒收入腰里,大哥到此時還苦苦同他爭競這個?!痹器肼犃诉@番話,早又面色如土,不禁又將個頭俯到桌上來,嗚咽痛哭。富玉鸞長嘆了一聲,只得取過一本小說來消遣。第二天剛過晚飯時候,富玉鸞正同云麟講著,說如何到今日還沒有發(fā)落,莫不是一班同志,已經(jīng)在各處得了手么。但愿上帝庇佑,留著咱這七尺之軀,好替同胞們盡些義務(wù)。話未說完,忽聽得獄門外面,早有人在那里吆喝。富玉鸞兀的推案而起說:“云大哥,你聽見么,想是要正法咱們了?!?br />
  云麟嚇得抖抖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霎時,富榮果然走進來說:“少爺們快快起身,制臺衙門里傳訊。”富玉鸞冷笑道:“不是結(jié)果咱們?”富榮笑道:“少爺吉利些兒,那里會有這件事?!备挥覃[一面語,一面早大踏步走出房門。富榮也將云麟半推半挽送出來。那外邊衛(wèi)兵喊一聲得了,早將兩人蜂擁而去。且說這時候那制臺花廳上燈火點得似同白晝,公案陳設(shè)非常嚴(yán)整,一班侍從的人站得密麻也似的,列在左右,階下便是刑仗護兵,一直排列到二門以外,總因為今晚審訊革命黨匪,恐怕有奸細偵探,不得不格外嚴(yán)密。便是那花廳背后,也有許多內(nèi)眷,竊竊的從斜眼子里偷瞧。不知革命黨匪究竟是個甚么三頭六臂的人,引得官場里人人害怕。

  富玉鸞、云麟早經(jīng)人押在花廳門外,一聽吆喝,便叮叮的將兩人牽拽上來。只見那制臺年紀(jì)也不過四十左右,雪白粉臉,撇著幾根拿破侖的胡須,果然一表非俗。只是見了富玉鸞,他便拍案大怒。富玉鸞卻不慌不忙,向地下盤膝而坐。去麟也跟著坐下來。制臺按著那點名簿子向富玉鸞問道:“你這廝便叫做富玉鸞?你的同黨,除這云麟而外,還有多少,你從實供來,咱也不難為你。若是有半句支吾,哼哼?!闭f到此,便只管用手捻著胡須,眼睜睜的望著玉鸞冷笑。玉鸞喝道:“你是旗人?”制臺冷笑,望著左右說道:“你看這廝大膽,咱恨不得立時打殺他?!庇覃[又喝道:“你是旗人,不配問咱。你問咱多少同黨,咱的同黨除是你們一班滿奴,醉生夢死,不識高低,其馀大約都是咱的同黨?!敝婆_冷笑,四面望了望說:“難不成咱這衙門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同黨?為甚么他們不來附會你,到反妥妥貼貼服從了咱?!备挥覃[大喝道:“該死的滿奴。他們誰無人心,不過貪戀著滿奴的爵祿,便為你所用,一旦掃除膻俗,還我河山,你那時候才知道人心,才知道天命。”

  制臺被他這一番辱罵,只氣得臉色鐵青,勃然大怒,只把那公案拍得震天價響,連打字都喊不出來。那階下一班刑仗手,早已知道制臺的意思。一刻工夫,早將富玉鸞上身衣服剝得干凈,綁上了天平架子,倒山也似的藤條子飛舞而下。富玉鸞此時已置生死于度外,咬牙忍受,并不則聲。只見那血花飛濺,頓時成了一個血人,眼直口閉,剛剩得懨懨一息。云麟在旁見這光景,已嚇得軟攤在地。制臺見富玉鸞不能再打,轉(zhuǎn)眼將云麟望了望,喝了聲說:“這廝咱也不再問他,快將那廝放下來,再將這廝綁上去?!?br />
  云麟嚇得怪哭,賴在地下不肯動彈,轉(zhuǎn)喊起親娘來。差役們兀自好笑,硬扯著上了天平架子,一個差役揚著藤條,只等制臺喝一聲打,便好施刑。奇怪,從這個當(dāng)兒,制臺旁邊走過一個小廝,輕輕附著制臺耳朵,不知說了一句甚么話,那制臺便皺了皺眉頭,向外面吆喝道:“這姓云的且緩施刑,還將這兩人押入江寧府獄里,聽候發(fā)落?!闭f畢,登時退堂。二門以外的護兵,也隨即散隊。差役們也不知大人是甚么用意,又將云麟從天平架上拽下來??蓱z云麟已嚇暈過去,便直躺在花廳上。江寧府衙門里的原差,見富玉鸞已不能行動,命人雇了一頂小轎,將玉鸞放入里面。再走過來看視云麟,像是已沒有知覺。正在無措,忽的花廳后面跑出無限仆婦丫鬟,大家圍攏著云麟,有送姜湯的,有哺著人參喂他的,嘻嘻哈哈,頓時將一座冰雪公堂,改變得花團錦簇。云麟悠悠醒轉(zhuǎn),身子已斜睡在一個仆婦懷里。那一班差役便向他們問著,說:“我們當(dāng)差也當(dāng)了幾十年,從不曾見這加級紀(jì)錄的犯人,制臺會命人出來將息他。嫂子們告訴我們一個詳細,也不枉著在衙門里走了一番。”那些仆婦笑道:“我們知道呢?!庇衷诒娭兄钢粋€伶伶俐俐瘦小身材,才開過臉兒的一個少婦,笑道:“你們大爺們?nèi)羰遣环判?,只問我們這位嫂子。”差役們聽不得這一句,便都攏近身來帶頑帶笑鬧著問那少婦。少婦略笑了笑說:“不瞞眾位大爺們說,這相公是我們四姨太太的哥子。四姨太太適才聽我們說大人在花廳上審問革命黨,四姨太太同二姨太太、三姨太太便笑著說道:大家都將近長到二十歲,還不曾看見過革命黨,是個甚么樣兒,遂悄悄的引著我們一路到這花廳背后看著耍子。那時候正打過那個革命黨,卻好要將這相公綁上去打,被我們四姨太太一眼看見,便嚇得怪叫起來,被二姨太太問著何事,四姨太太便將這緣故說給二姨太太聽,難得二姨太太笑對著四姨太太說道:“這也不難,大人是最喜歡不過你的了,你只須送個信給大人,大人斷不能眼睜睜知道是你哥子還去難為他,果不其然,大人便饒了我們這相公了。那位是江寧府大人那里的老總,還望一切看顧這相公些,我們四姨太太自然知道?!?br />
  那時候江寧府衙門里兩個差役,忙擠著上前說:“大嫂放心,這事都交在我們身上。這相公已醒轉(zhuǎn)過來,讓我們帶回去銷差。有甚么話,盡管差一個人向敝衙門去,分付我們。不看別的,還看四姨太太分上呢。”說著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此處依然將富玉鸞、云麟兩個人押入江寧府衙門獄里。剛到獄門口,富榮早已笑著迎出來,望原差搖搖手說:“你將這姓富的依然還押入這房里。至于這云相公呢,適才制臺大人那里已來招呼過我們管獄的倪大老爺,倪大老爺已著人收拾出一間潔凈洋房,便在倪大老爺住宅上首,你將這云相公交給我,讓我引去罷?!庇滞器胄Φ溃骸跋喙婧迷旎?,轉(zhuǎn)眼就可出這地方了,我先來替相公賀個喜?!闭f著順手便請了安,那兩個原差也不禁快樂起來。此時云麟驚魂甫定,把適才光景在心里略盤算了一會。當(dāng)時昏糊之間,又不曾認(rèn)清那說話的少婦,究竟是誰,知道他們定是誤認(rèn),恐怕一時明白過來,自己依然逃不了這重羅網(wǎng),想到此,心頭小鹿,還是撞個不住,所以對著富榮一干人,只是搖頭,也不敢說甚么。富榮將他送入一座洋房里,此處陳設(shè),果然與昨天住的那個房屋不同,便問富榮道:“你們富大少爺呢?”富榮笑道:“富大少爺,他是重犯,如何能住在此間。相公如今是虧得小姐在制臺大人那邊,制臺大人才暗暗授意給我們這里,不然也沒有這個分兒?!?br />
  云麟只是不信,暗想道:“管他呢,權(quán)且住下,怕過兩日他們查察出來,還不是依然同富大哥住在一處,天下斷沒有老遠誤做人哥哥的道理?!?br />
  云麟這一夜翻來覆去,便不曾好生睡覺。肚內(nèi)尋思道:天可憐我是無辜遭這殃禍,這幾日以來我的母親不知怎生個痛苦,平白地所以鬧出這個姨太太兒,忽然將我認(rèn)做他的哥子,輕輕的便將昨晚一場禍?zhǔn)?,登時消滅,不然富大哥就是榜樣,我這瘦怯怯兒身軀,如何禁擱得起。但愿祖宗默佑,這姨太太一直便錯認(rèn)到底,逼著那制臺將我釋放回去,我就感激不荊只不知自古及今那做犯人的,真可有這般徼幸?”如此轆轆想去,想得疲倦,早一覺睡得沉沉的,驚醒時,紅日已曬到半窗。約莫窗外有一個人問道:“這云相公可曾醒了不曾?”身邊便有個仆人答應(yīng)了一聲說:“醒了。”一霎時便靴聲橐橐,走進一個人來,帶著帽兒,穿著袍褂,也不等云麈下床,便上前行禮,嚇得云麟還禮不迭。剛要下床,那人雙手扶著笑道:“請自便,請自便?!庇窒蛟器肽樕贤送Φ溃骸昂霉饬翚馍?,一夜便轉(zhuǎn)得過來,較之前日初見,大不相同?!?br />
  云麟被他按住不得動彈,意思想問他姓名,那人早笑說道:“兄弟姓倪,表字紫庭,是在這邊當(dāng)著差使。” 云麟知道這便是富榮說的管獄官兒了,忙答道:“這如何使得,學(xué)生是負(fù)罪的人,敢勞動上官垂顧,只是替學(xué)生增罪?!蹦咦贤スΦ溃骸袄细缛绱苏f,是不以人類待兄弟了。兄弟這兩日因為外面窮忙,少過來替老哥請安。老哥若不見罪,明日會見令妹的時候,只要說一句,那倪官兒還懂得人事,知得照應(yīng)老哥?!闭f到此又附著云麟耳朵低笑道:“再煩令妹在制臺大人面前提一句,更是感恩不荊因為兄弟這差使,實在淡而無味,連年賠累,已是不堪。老哥只見兄弟的當(dāng)票,便可知兄弟的苦情?!?br />
  倪紫庭一面說,一面真?zhèn)€伸手向衣袋里掏摸當(dāng)票。云麟連忙攔住,又因為倪紫庭只管提著令妹令妹,又不由的面紅耳赤,轉(zhuǎn)怕自己露出馬腳來,只得囁嚅答應(yīng)。剛在相待,忽的富榮又從外面走進,倪紫庭才將云麟放下,云麟隨即起身下了床沿。只見倪紫庭笑問富榮道:“你去打聽出甚么消息沒有?”富榮垂手答道:“是,老爺昨天分付小的,小的連夜便住在那邊大人一個家人房里,好容易探聽出大人一經(jīng)退了堂,便問甚么人止著我不打那個革命黨。當(dāng)時二姨太太便將四姨太太的話告訴了大人,大人先前還不依,說這是朝廷重犯,一個頭都不彀殺的?!备粯s又接著說道:“那時候四姨太太便大哭大鬧,便逼著大人說一天不赦她哥子,她一天便不進飲食,要活活的餓死,大人才轉(zhuǎn)過點口氣,說既是四姨太太的哥子,看四姨太太分上,饒這姓云的一個全尸,將他絞殺了罷?!?br />
  云麟聽到此處,早又爽然失色。倪紫庭仍是不語。富榮又說道:“后來四姨太太仍是不依,當(dāng)晚便不曾吃晚飯。大人到底拗四姨太太不過,已允著開脫云相公,吩付師爺們起稿兒,大約不久便有喜信了?!?br />
  倪紫庭大笑道:“可又來,你何不早說,我適才又幾乎得罪了云老爺?!闭f著吩付富榮退下,連連向云麟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兄弟暫時失陪,明天有甚么消息,兄弟再來通報佳音?!闭f著別了云麟就走。過了兩日,果然又來報告,說在制臺幕友那里得來的確實消息,已將老哥開脫,大約不久老哥便要離開此處。云麟聽了十分歡喜,只是放心富玉鸞不下,不免又叮囑倪紫庭格外照應(yīng)。倪紫庭連連答應(yīng)。云麟不免又寫了一封信,先告訴母親,不到兩天,已得了家中回信,說他母親自從云麟被押解南京之后,幾次哭死過去,目下接到此信,已略覺安慰,囑付云麟一經(jīng)出獄,即速回來。云麟這一天剛在無聊,忽然又見倪紫庭哈天撲地笑得進來說:“好了好了,制臺大人已命兄弟轉(zhuǎn)稟了江寧府大人,將老哥釋放。還有一件喜事,都是老哥提拔的。今天一早,制臺那邊四姨太太,忽然將內(nèi)人喚進署去,看待得十分殷勤。不瞞老哥說,像兄弟這種獄官兒的內(nèi)眷,一時要想看見制臺大人姨太太的金面,是一生夢想不到的。今日一旦如此,若不是老哥的一點恩光,兄弟愚夫婦兩人,那有這般榮幸。原來四姨太太將內(nèi)人喚進去,便賜了茶,又命他到房里,嘴里謙恭著,說我這哥子多虧你們老爺看待,我將來在大人面前都是要酬報你們老爺?shù)摹5且粚?,今日約你進來,非為別事,因為我這哥子出了獄,我想同他見一見,怕的在這里不很方便,我的意思,想借你們的衙門里,我們姊妹倆談?wù)勼w己,我是已經(jīng)稟明過大人了,不知道你還肯不肯?……好老哥,你想我那內(nèi)人又不是呆子瘋子,難得四姨太太肯賞這個臉兒,焉有違拗的道理,便接口答應(yīng)了。姨太太說準(zhǔn)于明日光降,老哥你快快收拾請到我兄弟那個書房先行住下,明天姨太太來時,也好說我這官兒辦事尚算能干。此時不暇陪老哥多談,老哥停會就請進敝衙去。兄弟先去預(yù)備接姨太太的儀注兒去了?!?br />
  云麟先聽見制臺已經(jīng)釋放自己,自然是喜出望外,后來倪紫庭忽又說出四姨太太要來相見,這一嚇轉(zhuǎn)又將一個破碎不完的魂靈兒嚇得從頂心冒去,暗想這還了得,我斷然沒有妹子,這是我知道的,萬一同四姨太太冒冒失失會見面,他一認(rèn)出來,曉得我不是他的哥哥,他這慚愧,自然是到十分,他不說是他誤認(rèn)了我,他反怪我戲弄了他,他自然走回去告訴制臺,依然照罪懲辦,我如何還想活命,這不是白白歡喜了一常想到此,面色轉(zhuǎn)變,忙一手將倪紫庭攔住說:“這姨太太我是斷然不會他的,還請上官替我設(shè)個法兒?!?br />
  倪紫庭不禁大笑起來說:“這可怪極了,無論姨太太這一番搭求老哥之恩,兄妹之情,斷沒有個不想見一面的道理。就是兄弟難得四姨太太有這機會,肯辱臨寒舍,兄弟也斷斷不能因為順老哥這無理的話,便白白將這機會失了?!蹦咦贤ゴ藭r奪了手早跑出去。云麟呆了半晌,暗暗恨道:“這如何是好?!辈欢嘁粫?,早有許多家人將云麟請入倪紫庭那座書房,果然收拾得十分幽潔。倪紫庭不時的跑出跑進,竭力周旋。云麟只是沉悶不言,越是看見倪紫庭諂媚自己,自己越發(fā)難受。暗想你今天如此,怕明天便不如此了。挨到明日,云麟已絕早起身,到虧他連夜想出一條計策,明知今天那四姨太太必來見面之后,斷沒有不將這重疑案勘破的道理,我既是插翅飛不出這門,只有老著臉兒哀求那四姨太太放我一條生路,婦人家心最慈善,我便將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話來打動他,怕他不依。除得此策,更沒有別法。主意已定,所以到反不慌不忙,專候四姨太太大駕。誰知倪紫庭的夫婦,比他格外盼望得利害,沿途派著家人打探。一直等到午后元景,總還不曾見四姨太太出來。大家揣測,怕今兒是來不及了。又約莫有日斜時分,外面才跑進一個家人,跑得汗流氣喘,說了一聲四姨太太到了,嚇得倪紫庭夫婦連忙迎出大門,等了好一會,才遠遠聽見馬蹄聲音。倪紫庭又跑了一箭路,迎接上去接連的便隨著許多仆婦,一齊擁入上房里去了。云麟轉(zhuǎn)又嚇得坐立不安,心頭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呆呆的倚在窗口一言不發(fā)。正在危急當(dāng)兒,忽然來了一種不做美的便聲音是里面一疊連聲傳喚云少爺進見,云麟只得模模糊糊的隨著一個仆婦走入去,不知走了幾重房屋,早見堂上燈燭點得如同白晝,珠圍翠繞的圍著一大群人。云麟剛走上臺階,便嚇了一跳。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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