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瓶梅回評

金瓶梅資料匯編 作者:朱一玄 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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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熱結(jié))武二郎冷遇親哥嫂(冷遇)

  此書單重財色,故卷首一詩,上解悲財,下解悲色。

  一部炎涼書,乃開首一詩并無熱氣,信乎作者注意在下半部,而看官益當(dāng)知看下半部也。

  二八佳人一絕,色也;借色說入,則色的利害比財更甚。下文一朝馬死二句,財也;三杯茶作合二句,酒也;三寸氣在二句,氣也。然而酒氣俱串人財色內(nèi)講,故詩亦串人。小小一詩句,亦章法井井如此,其文章為何如?

  開講處幾句話頭,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書總不出此幾句,然卻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結(jié)股。臨了一結(jié),齊齊整整。一篇文字?jǐn)嗦?,皆詳批本文下?br />
  上文一律,,絕,三成語,末復(fù)煞四句成語,見得癡人不悟,作孽于酒色財氣中,而天自處高聽卑,報應(yīng)不爽也。是作者蓋深明天道以立言,故《金剛經(jīng)》四句,又一部結(jié)果的主意也。

  嘗看西門死后,其敗落氣象,恰如的的確確的事,亦是天道不深不淺,恰恰好好該這樣報應(yīng)的。每疑作者,非神非鬼,何以操筆如此?近知作者騙了我也。蓋他本是向人情中討出來的天理,故真是天理。然而不在人情中討出來的天理,又何以謂之天理哉?自家作文,固當(dāng)平心靜氣,向人情中討結(jié)煞,則自然成就我的妙文也。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縷頭發(fā),千絲萬絲,要在頭上一根繩兒扎住。又如一噴壺水,要在一提起來,即一線一線,同時噴出來。今看作者,惟西門慶一人是直說,他如出伯爵等九人是帶出,月娘、三房是直敘,別的如桂姐、玳安、(三口)〔玉簫〕、子虛、瓶兒、吳道官、天福、應(yīng)寶、吳銀兒、武松、武植、金蓮、(迪)〔迎〕兒、敬濟、來興、來保、王婆諸色人等一齊皆出,如噴壺傾水,然卻是說話做事,一路有意無意,東拉西扯,便皆敘出,并非另起鍋灶,重新下米,真是龍門能事。若夫敘一人,而數(shù)人于不言中躍躍欲動,則又神工鬼斧,非人力之所能為者矣。何以見之?如教大丫頭玉簫拿蒸酥是也。夫丫頭則丫頭已耳,何以必言大丫頭哉?春梅固原在月娘房中做小丫頭也。一言而春梅躍然矣,真正化工文字。

  此回內(nèi)本寫金蓮,卻先寫瓶兒,妙筆。

  寫春梅用影寫法,寫瓶兒用遙寫法,寫金蓮用實寫法。然一部《金瓶》,春梅至不垂別淚時,總用影寫,金蓮總用實寫也。寫春梅,何不于首卷內(nèi),直出其名哉?不知此作者,特特為春梅留身分故也。既為丫握,不便單單拈出,勢必如玉簫借拿東西,或傳話時出之,如此則春梅掃地矣。然則侯金蓮進(jìn)門,或云用銀自外邊買來亦可,不知一部大書,全是這三個人,乃第一回時如何不點出也。看他于此等難處,偏能不費絲毫氣力,一筆勾出,且于不用一筆處勾出。不知其文心,是天仙,是鬼怪,看者不知,只說是拿東西賞天福,豈不大差?

  未出月娘,乃先插大姐,帶出敬濟,是何等筆力!

  出敬濟,正云陳洪子可耳。乃必云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者,見蔡太師、翟云峰門路,皆從此一線出來。然則又于無筆墨處,將翟云峰、蔡太師等一齊點出矣。后文來保賂相府時,必云見楊府干辦從府中出來,進(jìn)見蔡枚,必云同楊干辦一齊來,則此句出蔡京、翟云峰等益信矣。文章能事,至《金瓶梅》,真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七通八達(dá),八面玲瓏,批之不盡也。

  《金瓶》內(nèi)每以一筆作千萬筆用。如此回玉皇廟,謂是結(jié)弟兄,謂是對永福寺,作雙峙起結(jié),謂是出武松,謂是出金蓮,謂是籠罩官哥寄名,瓶兒薦亡等事也??傊?,一筆千萬用,如神龍?zhí)祀H,變化不測的文字。

  一回冷熱相對兩截文字,然卻用一筍即串?dāng)n,痕跡俱無。所謂筍者,乃在玉皇廟玄壇座下一個虎。豈不奇絕?

  一回兩股大文字,熱結(jié)、冷遇也。然熱結(jié)中七段文字,冷遇中兩段文字,兩兩相對,卻在參差合筍處作對鎖章法。如正講西門慶處,忽插入伯爵等人,至滿縣都懼怕他,下忽接他排行第一,直與復(fù)姓西門,單一個慶字合筍,無一線縫處。正講武松遇哥哥,忽插入武大別了兄弟,如何如何,許多話來,下忽云不想今日撞著自己嫡親兄弟,直與自從兄弟分別之后合筍,無一縫處:此上下兩篇文字對峙處也。

  無心撞著卻是嫡親兄弟,有心結(jié)識反不好啟齒:掩映處最難過,最難堪。

  熱結(jié)處,何以有七段文字?自大宋徽宗至無不通曉是一段,自結(jié)識的至都懼怕他是兩段,自排行第一至又去調(diào)弄婦人是三段,自西門慶在家閑坐至只等應(yīng)二來與他說是四段,自正說著至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是五段,自十月初一至過了初二是六段,自次日初三至和子虛一同來家是七段。此是熱結(jié)的文字已畢,下文是冷遇的文字了,切勿認(rèn)應(yīng)伯爵來邀看虎,猶是西門慶邊的文字。冷遇兩段,則一段是武大的文字,一段是金蓮的文字。伯爵兩個看去固是引子,即武松打虎見官諸事亦是信藥也。

  看他寫熱結(jié)處,卻用漸漸逼出:如與月娘閑話是一頓,伯爵、希大來相約而去是一頓,初一日收分資是一頓,初二日知會道士是一頓,初三日吃早飯又是一頓,至廟中調(diào)笑又是一頓,才說吳道士請燒紙,而伯爵謙讓又作數(shù)層刷洗,方入本題。若冷遇,卻是一撞撞著,乃是嫡親兄弟:便見得一假一真,有安排不待安排處。描寫伯爵處純是白描,追魂攝影之筆。如向希大說何如我說,又如伸舌頭道爺,儼然紙上活跳出來,如聞其聲,如見其形?!端疂G》上打虎,是寫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撲,《金瓶梅》卻用伯爵口中幾個怎的怎的,一個就像是,一個又像,便使《水滸》中,費如許力量方寫出來者,他卻一毫不費力便了也:是何等靈滑手腕!況打虎時是何等時候,乃一拳一腳,都能記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細(xì)說也。豈如在伯爵口中,描出為妙?

  篇內(nèi)出月娘,乃云夫主面上,百依百順。看者止知說月娘賢德,為下文能容眾妾地步也,不知作者更有深意。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夫可以向上之人,使隨一讀書守禮之夫主,則刑于之化,月娘便自能化俗為雅,謹(jǐn)守閨范,防微杜漸,舉案齊眉,便成全人矣。乃無如月娘止知依順為道。而西門之使其依順者,皆非其道,月娘終日聞夫之言,是勢利市井之言,見夫之行,是奸險茍且之行,不知規(guī)諫,而乃一味依順之,故雖有好資質(zhì),未免習(xí)俗漸染,后文引敬濟入室,放來旺進(jìn)門,皆其不聞婦道,以致不能防閑也。送人直出大門,妖尼晝夜宣卷,又其不聞婦道,以致無所法守也。然則開卷寫月娘之百依百順,又是寫西門慶先坑了月娘也。泛泛讀之,何以知作者苦心?

  作者做月娘既另出筆墨,使真欲做出一個賢婦人,后文就不該大書特書引敬濟入室等罪,既欲隱隱做他個不好的人,又不該處處形其老實。然則寫月娘,信如上所云一個可以學(xué)好向上的人,西門慶不能刑于,遂致不知大禮,如俗所云好人到他家也不好了也。故百依百順,是罪西門,非贊月娘。

  寫月娘,何以必云是繼室哉?見得西門慶孤身獨自,即月娘妻子尚是個繼室,非結(jié)發(fā)者也。故其一生動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寫月娘惡處,又全在繼室也。從來繼室,多是好好先生。何則?因彼已(力)〔有〕妻過,一旦死別,乃續(xù)一個人來,則不但他自己心上,怕丈夫疑他是填房,或有兒女怕丈夫疑他偏心,當(dāng)家怕丈夫疑他不如先頭的。即那丈夫心中,亦未嘗不有此幾著疑忌在心中。故做繼室者,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關(guān),以好好先生為賢也。今月娘雖說沒甚奸險,然其舉動處,大半不離繼室常套。故百依百順,在結(jié)發(fā)則可,在繼室又當(dāng)別論,不是說依順便是賢也。是四字,又月娘定案,又繼室定案。

  寫西門對子虛卻句句是瓶兒,寫子虛來人會卻又處處是瓶兒。西門心照那邊,瓶兒心照這邊,已將兩人十分異樣親密處,寫得花團(tuán)錦簇,好看殺人:真有筆不到而意到之妙。

  凡人用筆曲處,一曲兩曲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曲也。何則?如本意欲出金蓮,卻不肯如尋常小說云,按下此處不言,再表一個人姓甚名誰的惡套,乃(何如)〔如何〕下筆?因思從兄弟冷遇處帶出金蓮。然則(何如)〔如何〕出此兩兄弟?則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則用打虎。如何出打虎?則依舊要先出武二矣。不則依舊要按下此處再講清河縣出示拿虎矣。夫費如許曲折,乃依舊要按下另講。文章之夯,亦夯不至此。不知作者乃眼覷一處矣。何則?玉皇廟固黃河發(fā)源之所。瓶兒既于此處出,金蓮能不于此處出哉?故一眼覷見玉皇廟四大元帥,作者不覺擱筆拍案大笑也。然而其下筆時,偏不即寫元壇,乃先寫老子青牛,又寫二重殿,又寫側(cè)門,又寫正面三間敞廳,又寫吳天上帝,又寫紫府星官,方出四大元帥。文至此,所謂曲折亦曲折盡矣??此患磳懺獕?,乃又更先寫馬元帥,帶出幫閑討好,使本文熱結(jié)中意思,柳遮花映,八面玲瓏。至此該寫趙元帥矣,偏又不肯寫下,又放過趙元帥,再寫溫元帥,又照入幫閑身分,放倒自己,奉承他人,使熱結(jié)本文不脫生,十分美滿后,才又插轉(zhuǎn)元壇,元壇身邊,方出畫虎。曲拆至此,該用吳道官說出真虎矣,乃偏又漾開,偏又照管眾幫閑,點染熱結(jié)本文,方用吳道官一點真虎。夫所謂打虎之人,尚杳然不知音信,止因一個畫虎,便如此曲折,真不怕嘔血,不怕鬼哭,文至此可云至矣??此辛α浚终杖舜蚧⑶榫?,在白賴光口中,偏又會伯爵又插一笑談?;ㄕ诹?,又照人熱結(jié)本文來。夫?qū)懸幻嬲找幻?,猶他人所能。乃于寫這一面時,卻是寫那一面;寫那一面時,卻原是寫這一面。七穿八達(dá),出神人化,所謂不怕嘔血,不怕鬼哭,是真不怕嘔血鬼哭者矣。蓋人一手寫一處不能,他卻一手寫三四處也。玉皇廟是一處,十弟兄是一處,道士是一處,畫虎是一處,真虎是一處,打虎人又遙在一處,躍然欲動,而滄州郡且明明說出也。后生家看此等文字,而不心灰氣絕,回家焚燒筆硯,再不敢做文者,是必目不一丁賣菜傭不如之人也。夫不有子虛,則瓶兒歸西門,是無孽之人矣,故必有子虛;然子虛不雖有如無,則瓶兒又何以歸西門?是故子虛是個影子中人。今于影子中人上場,不加一番描寫(暄)〔渲〕染,則何以見其為影子中人哉?故曰于排次第時見之矣。何則?若論勢字當(dāng)從財生,西門慶家,不是世代閥閱,止因有幾貫錢,方能使勢也。夫既以錢為主,子虛之錢,較西門為加倍,如此應(yīng)該子虛為大。乃不但不能膺西門之左,且不能居應(yīng)、謝之上;而應(yīng)、謝二人,明明知其財主,亦絕不相讓,則子虛為雖有如無之人,不言已喻。而財必至為他人之財,妻必至為他人之妻,此時已定局矣。故無論他盈千累萬的家財,必先看他有好兒子沒有,才定得是他的不是他的。文字妙處,全要在不言處見。試問看官,有幾個看沒字處的人否?

  一回內(nèi)句句三娘,而玉樓亦躍躍紙上,此所開缺候官之法也。寫虎一段,自人三間敞廳內(nèi),一引人,一漾開,凡三四折,方入?yún)堑拦?。文字又如穿花蝴蝶,一遠(yuǎn)一近,煞是好看殺人。熱結(jié)文字,卻以花二娘起,花二娘結(jié),而月娘作引,卓二姐作馀波。人只謂下文是瓶兒先講起,不知一渡即是金蓮文字。作者之筆其如龍乎!看他每不肯為人先算著。

  西門慶沉吟一會,乃說出花子虛來。試想其沉吟,是何意思?直與九回中武二沉吟一會相照。西門一沉吟,子虛死矣。武二一沉吟,李外傳、王婆、金蓮俱死矣,而西門慶亦死矣。然武二沉吟是殺人,西門沉吟是自殺。

  寫金蓮云不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后文瓶兒出身又是梁中書侍妾,春梅不必說矣。然則三人大抵皆同。作者蓋深惡此等人,亦見蟬妾中邪淫者多也。

  冷遇哥嫂文中,乃一云嫡親兄弟,再云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再云親兄弟難比別人。句句是武二文字,卻句句是敲擊十兄弟文字也。

  篇內(nèi)金蓮,凡十二聲叔叔,于十一聲下,作者卻自入一句將上文十一聲叔叔一總,下又拖一句叔叔,便是金蓮心頭、眼底、口中一時便有無數(shù)叔叔也。益悟文章生動處,不在用筆寫到之處。開卷一部大書,乃用一律、一絕、三成語、一諺語盡之,而又人四句渴作證,則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

  《水滸》本意在武松,故寫金蓮是賓,寫武松是主。《金瓶梅》本寫金蓮,故寫金蓮是主,寫武松是賓。文章有賓主之法,故立言體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節(jié),亦只得在伯爵口中說出。里仁為美,況近鄰哉!今子虛不善擇鄰,而與西門為鄰,卒受其禍。武大與王婆為鄰,亦卒受其禍。殆后瓶兒與金蓮鄰墻,又卒受其禍。甚矣卜鄰當(dāng)慎也!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說技)

  此回前一段,是金蓮文字。知縣差出以后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挑簾以后,是西門慶與王婆文字。然則金蓮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

  金蓮、武二文字中,妙在親密,親密的沒理殺人。武二、武大文字中,妙在凄慘,凄慘的傷心殺人。王婆、西門慶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殺人。此等文字,亦難將其妙處,在口中說出。但愿看官看金蓮、武二的文字時,將身即做金蓮,想至等武二來,如何用言語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兒也。思之不得,用筆(抽)〔描〕之亦不得。然后《金瓶梅》如何寫金蓮處,方知作者無一語不神妙難言。至看武大、武二文字,與王婆、西門慶文字,皆當(dāng)作如是觀。然后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后乃不負(fù)作者的心血。

  金蓮調(diào)武二處,乃一味熱急。雖寫其幾番閑話,又幾番夾入吃酒,然而總是一味急躁,不能寧耐處。

  西門對王婆處,卻一味涎臉。然卻見面即問誰家雌兒,次日見面即云要買炊餅,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門處,卻一味閑扯。然卻步步引人來,是馬泊六引誘人入局處。

  《水游》中此回文字,處處描金蓮卻處處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督鹌俊穬?nèi)此回文字,處處寫武二卻處處寫金蓮,意在金蓮故也。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見。

  寫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數(shù)語,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讀,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

  篇內(nèi)寫叉簾,凡先用十幾個簾字一路影來,而第一個簾字乃在武松口中說出。夫先寫簾子引人,已奇絕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個簾字,真奇絕煞人矣!

  上回內(nèi)云金蓮穿一件扣身衫兒,將金蓮性情形影魂魄,一齊描出。此回內(nèi)云毛青布大袖衫兒,描寫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來。看其寫簾下勾情處,正是金蓮、西門四目相射處。乃(勿人)〔忽人〕王婆,且即從王婆眼中照人唱嘮。文情固爾緊湊的妙,而情景亦且傍擊的活動也。

  簾下勾情,必大書金蓮,總見金蓮之惡,不可勝言,猶云你若無心,雖百西門,奈之何哉?凡壞事者,大抵皆是婦人心(邦)〔邪〕。強而成和,吾不信也。

  題云俏潘娘簾下勾情,則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人手先寫武二。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然必勾西門,方是簾下勾情。夫未勾西門,先勾武二。有心勾者反不受勾,無心勾者,反一個眼色即成五百年風(fēng)流孽冤。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蓮安心勾情,故此不著而彼著也。故勾武二,又簾下勾情一影。

  王婆本意招攬西門,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輕輕說出。西門本意兜攬王婆,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直直說出。兩人是一樣心事,一樣說不出,一樣放不下,一樣技癢難熬,故斷斷續(xù)續(xù)有這許多白話也。

  試想捉筆時,寫簾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則即當(dāng)寫西門到茶房中許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為承認(rèn)畫計。文章中,固無此草率文字。即西門人王婆茶房內(nèi),開口便講,其索然無味,為何如也。則說技之妙文,固文字頓錯處,實亦兩人一時不得不然之情理也。篇內(nèi)知縣,本為欲寫武二出門,故寫一知縣,卻又因知縣要寄禮物,乃又寫一朱勵。文字有十成補足法,此十成補足之法也。不知又為后文衛(wèi)千戶本官伏脈。

  作者每于伏一線時,每恐為人看出,必用一筆遮蓋?!督鹌俊方允侨绱?。如這回內(nèi),寫婦人和他鬧了幾場,落后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guān)上大門,此為后落簾打西門之由,所謂針線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尋思道,慈的卻不好。是其用遮蓋筆墨之筆,恐人看出也。于此等處,須要看他學(xué)他。故做文如蓋造房屋,要使梁柱筍眼都合得無一縫可見,而讀人的文字卻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筍,皆一一散開在我眼中也。

  此后數(shù)回,大約同《水滸》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見欲做此人,必須如此方妥方妙,少變更即不是矣。作者止欲要敘金蓮人西門慶家,何妨隨手只如此寫去。又見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許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故我批時,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隨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與批《水滸》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蓋作者既不避嫌,予何得強扭作者之文,而作我避嫌之語哉?且即有相同者,彼自批《水滸》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謂兩同心可,謂各有見亦可,謂我同他可,謂他同我亦可。謂其批為本不可易可,謂其原文本不可異批亦無不可??次鏖T慶問茶錢多少,問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又云與我做個媒也好,又云回頭人兒也好,又云干娘吃了茶,又云間壁賣的什么,又云他家做的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家去,都是口里說的是這邊,心里說的是那邊,心里要說說不出,口里不說忍不住,有心事有求于人,對著這人便不覺丑態(tài)畢露,底里皆見。而王婆子則一味呆里撒奸,收來放去,又自報腳色,又徉推不采,煞是好看煞人。至一塊銀子到手,王婆便先說你有心事,而西門心事,一竟敢于吐露,王婆且先為一口道出,寫得色字固是怕人,寫得財字更是利害,真追魂取影之筆也。讀《金瓶》后,而尚復(fù)敢云,自能作小說,與讀《金瓶》后,而尚不能自作小說,皆未嘗讀《金瓶梅》者也。

  頭一日,點梅湯,點和合湯,第二日,偏不即出問茶,偏等他自己要茶,偏又濃濃點兩盞茶?,崿嵦帲允钱悩蛹y錦,千萬休匆匆看過。

  王婆自敘雜趁處,皆小戶人家此等婦人三四十歲后,必然之事。甚矣六婆之不可令其入內(nèi)也。

  書內(nèi)寫媒婆、馬泊六,非一人名字。王婆寫得如鬼如蛾,利害怕人,我每不耐看他寫王婆處也。

  寫王婆的說話,卻句句是老婆婆聲口,作老頭子不得,作小媳

  婦亦不得故耳。'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受賄)設(shè)圈套浪子私挑(私挑)

  上一回結(jié)因,下一回成果,此回乃將因做果之時之事也。然而卻是兩段文字,一段定挨光,一段做挨光。寫十分光,卻先寫五件事,后又寫一件事,才寫十分光。而寫十分光內(nèi),卻又寫九個此事便休了,分明板板寫出,卻又生(活)〔動〕不凡。且見后文金蓮如于三分、四分光時便走,五、七分時便走,王婆所云我不能拉住他,總之,到九分光時,如若不肯,王婆亦止云來搭救西門,此(享)〔事〕便休,再也難成。然則挨光雖王婆定下,而光之能成,到底是金蓮自定也。寫婦人之淫若此!

  后半寫挨光,便是前面所定之挨光也??此钦涨罢f出者一樣說出,偏令看者不覺一毫重復(fù),止見異樣生動,自是化工手筆??此谖宸止獬蓵r,止用王婆將一手往臉一摸,便使上下十分光皆出,真是異樣妙筆。

  《金瓶梅》純是異樣穿插的文字,惟此數(shù)回乃最清(折)〔析〕者。蓋單講金蓮?fù)灯?,亦是正文中之必不可茍者,而于閑扯白話時,乃借月娘、嬌兒等攏人金蓮。一邊敲擊正文,全不費呆重之筆,一邊卻又照管家里眾人,不致冷落:真一筆作三四筆用也。

  文內(nèi)寫西門慶來,必拿灑金川扇兒。前回云手里拿著灑金川扇兒,第一回云卜志道送我一把真川金扇兒,直到第八回內(nèi),又云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xì)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吾不知其用筆之妙,何以草蛇灰線之如此也?何則?金、瓶、梅,蓋作者寫西門慶精神注瀉之人也。乃第一回時春梅已于大丫頭三字影出,至瓶兒則不舍心頭口頭頻頻相照,而金蓮雖曾自打虎過下,卻并未與西門一照。于未挑簾之前,則一面寫武二自打慮做都頭文后,為單出筆寫金蓮這邊。而西門為此書正經(jīng)香火,今為寫金蓮這邊,遂致一向冷落,絕不照顧。在他書則可,在《金瓶梅》豈肯留此綻漏者哉?況且單寫金蓮(手)〔于〕挑簾時,出一西門,亦如忽然來到已前不聞姓名之西門,則真與《水滸》之文何異?然而敘得武大、武二相會,即忙敘金蓮,敘勾挑小叔,又即忙敘武大兄弟分手,又即忙敘簾子等事,作者心頭固有一西門慶在內(nèi),不曾忘記,而讀者眼底不幾半日冷落西門氏耶?朦朧雙眼,疑簾外現(xiàn)身之西門,無異《水滸》中臨時方出之西門也。今看他偏有三十分巧、三十分滑、三十分輕快、三十分討便宜處,寫一金扇出來,且即于敘卜志道時,寫一金扇出來,夫雖于迎打虎那日,大酒樓上,放下西門、伯爵、希大三人,止因有此金扇作幌伏線,而便不嫌半日(滾轆)〔緬驪〕洋洋寫武大、寫武二、寫金蓮如許文字。后于挑簾時,一出西門,止用將金扇一幌,則作者不言,而本文亦不與《水滸》更改一事,乃看官眼底,自知為《金瓶》內(nèi)之西門,不是《水滸》之西門。且將半日敘金蓮之筆,武大、武二之筆,皆放人客位內(nèi),依舊現(xiàn)出西門慶是正經(jīng)香火,不是《水滸》中為武松寫出金蓮,為金蓮寫出西門,卻明明是為西門方寫金蓮,為金蓮方寫武松,一如講西門慶連日不自在,因卓二姐死,而今日簾下撞著的婦人,其姓名來歷,乃如此如此。說話者恐臨時事冗難敘,乃為之預(yù)先倒算出來,使讀者心亮,不致說話者臨時費唇舌。是寫一小小金扇物事,便使千言萬語一篇上下兩半回文字,既明明寫出,皆化為烏有,而半日不置一語、不題一事之西門慶,乃復(fù)活跳出來。且不但此時活跳出來,適才不置一語、不題一事之時,無非是西門慶賬簿上開原委,罪案上寫情由,與武大、武二絕不相干。試想作者,亦安有閑工夫與不相干之人寫家常哉?此是作者異樣心力寫出來。而寫完放筆,仰天問世,不覺失聲大哭曰:我此等心力,上問千古,下問百世,亦安敢望有一人知我心者哉?故金扇兒必是卜志道送來,而(排)〔挑〕簾時金扇一照,成衣時金扇又一照,躍躍動人心目。作者又恐真?zhèn)€被人知道,乃又插入第八回內(nèi),使金蓮扯之,一者收拾金扇了當(dāng),二者將看官瞞過,俱令在卜志道家合伙算賬。今卻被我一眼覷見,九原之下,作者必大哭大笑,今夜五更燈花影里,我已眼淚盈把,笑聲驚動妻擎兒子輩夢魂也。

  然則作者于第二回內(nèi),不寫婦人勾挑武二哥,豈不省手?不知作者,蓋言金蓮結(jié)果時,如何一呆至此,還平心穩(wěn)意要嫁武二哥哉?故先于此回內(nèi),特特描寫一番,遂令后九十回文中,金蓮不自揣度,肯嫁武二一團(tuán)癡念,緊相照應(yīng),人雖鵲突,文卻不可鵲突也。然則西門慶被色迷,潘金蓮亦被色迷,可懼可思。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幽歡)閑茶坊鄆哥義憤(義憤)

  此回卻是兩個半截文字:前半篇是挨光的下半截,后半篇是捉奸的上半截。

  看他人手幾語,用王婆口中,將娘子、大官人沒原沒故,扯攏一塊,便把門曳上,此是九分光,卻是下半截文字已完。下文另用通身氣力,寫娘子、大官人也。

  寫二人勾情處,須將后文陳敬濟幾回勾挑處合看,方知此回文字之妙,方知后幾回文字之妙,絕不雷同也。

  開手將兩人眼睛雙起花樣一描,最是難堪,卻最是人情,后卻使婦人五低頭、七笑、兩斜瞅,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寧耐也。五低頭內(nèi),妙在一別轉(zhuǎn)頭。七笑內(nèi),妙在一帶笑,一笑著,一微笑,一(二)面笑著低聲,一低聲笑,一笑著不理他,一踢著笑,一笑將起來,遂使紙上活現(xiàn)。試與其上下文,細(xì)細(xì)連讀之,方知帶笑者,臉上熱極也;笑著者,心內(nèi)百不是也;臉紅了微笑者,帶三分慚愧也;一面笑著低聲者,更忍不得癢極了也;一低聲笑者,心頭小鹿跳也;笑著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內(nèi)出也;踢著笑者,半日兩腿夾緊,至此略松一松也;笑將起來者,則到此真?zhèn)€忍不得也。何物文心,作怪至此!

  又有兩斜瞅內(nèi),妙在要便斜瞅他一眼兒一是不知千瞅萬瞅也。寫淫婦至此,盡矣化矣。再有筆墨能另寫一樣出來,吾不信也。然他偏又能寫后之無數(shù)淫婦人,無數(shù)眉眼伎倆,則作者不知是天仙,是鬼怪?

  又咬得衫袖格格駁駁的響。讀者果平心靜氣時,看到此處,不廢書而起,不圣賢,即木石。

  前文寫兩人淫欲已絕,后文偏又能接手寫第二日一段,總之才高一石不能測也。

  寫二人妙矣,必彰明較著寫二人之物。一部內(nèi)用西門之物者不少,用金蓮之物者亦不少也。用西門之物非一人,用金蓮之物亦非一人。故必先寫二物,門面身分,一一抬出也。

  后文鄆哥一段,止是過文??此嘁蛔植黄?,寫籃,寫梨,寫籃落梨滾,哪哥一面罵,一面哭,一面走,一面拾梨,一面提籃,又一面指著回轉(zhuǎn)罵,然回轉(zhuǎn)身來罵,卻又是一面走也。文心活潑周到,無一點空處。吾不知作者于做完此一百回時,心血更有多少,我卻批完此一回時,心血已枯了一半也。

  第五回 捉奸情鄆哥定計(捉奸)飲鴻藥武大遭殃(飲雞)

  此回文字,妙在上半捉奸,句句是武大,卻句句是娜哥;下半用藥,句句是金蓮,卻句句是王婆。

  此回文字幽慘惡毒,直是一派地獄文字。夜深風(fēng)雨,鬼火青熒,對之心絕欲死。我不忍批,不耐批,亦且不能批,卻不知作者當(dāng)日何以能細(xì)細(xì)的做出也。

  教我明日拿筆做這樣一篇文字,其實不敢。蓋想不得,非做不得也。

  拿砒霜來,是西門罪案。后文用藥,是金蓮罪案。前用刁唆,結(jié)末收拾,總云是王婆罪案。

  上文勾情處,要與花園調(diào)婿一回對讀,見文不犯手。此文要與貪欲喪命一回對讀,見報總一般。

  看此回而不作削發(fā)想者,非人心。則此回,又代普凈師現(xiàn)身說法也。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瞞天)王婆幫閑遇雨(遇雨)

  此回何九是周旋武大了當(dāng)?shù)奈淖?。自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是寫西門慶、金蓮開手一番罪案已完。則《金瓶梅》一金字的出身來歷已完。不特西門慶又要暫丟開去娶孟玉樓,即作者亦要暫放此處更為瓶、梅作傳。今看他下半回依舊還是金蓮、王婆文字,不知作者自是借鍋下米,做玉樓,做薛嫂,做春梅,人自不知也。

  何處做玉樓?觀金蓮"罵負(fù)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哪家另續(xù)上心甜的了。"此是玉樓的過文,人自不知也。不然,謂是寫金蓮,然則此言卻是寫金蓮甚么事也?要知作者自是以行文為樂,非是雇與西門慶家寫賬簿也。

  何處寫薛嫂?其寫王婆遇雨處是也。見得此輩止知愛錢,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著良心在外胡做,風(fēng)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惡行,益知媒人之惡,沒一個肯在家安坐不害人者也。則下文薛嫂已留一影子在王婆身上。不然,王婆必寫其遇雨,又是寫王婆子甚么事也?!?何處寫春梅?看其寫金蓮唱曲內(nèi),必一云喚梅香,再云梅香是也。不然,金蓮與西門,正是眼釘初去,滿心狂喜之時,何不得于心,乃唱一慘淡之曲?而金蓮自身沾寵之不暇,乃頻喚梅香,且不說丫攫而必用梅香??傊?,金、梅二人原是同功一體之人,天生成表里為惡,一時半霎都分不開者。故武大才死,金、梅早合,而燒夜香,直與樓上燒香,弄得一雙,遙遙相照。誰謂《金瓶梅》有一閑筆浪墨,而凡小唱笑話為漫然無謂也哉?

  文有寫他處卻照此處者,為顧盼照應(yīng)伏線法。文有寫此處卻是寫下文者,為脫卸影喻引入法。此回乃脫卸影喻引入法也。試思十日二十日,方知吾不爾欺。

  寫王婆遇雨,又有意在,蓋為玉樓而寫也。何則?武二哥來遲而金蓮嫁,亦惟武二哥來遲,而未娶金蓮先娶玉樓之時日,乃寬綽有馀。不然,娶金蓮且不暇,況玉樓哉?夫武二之遲,何故而違多則兩三月、少則一月之語哉?則用寫王婆遇雨,照人武二路上雨水連綿,誤了日期一語。不然,夫幫閑必以遇雨為趣,則恐伯爵當(dāng)寫其日日打傘也。文字用筆之妙,全不使人知道。

  寫何九受賄金,為西門拿身分,不似《水滸》之精細(xì)防患。蓋哎水滸》之為傳甚短,而用何九證見以殺西門;今此書乃尚有后文許多事實也,且為何十留地故耳。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娘(說媒)楊姑娘氣罵張四舅(氣罵)

  上文自看打虎至六回終,皆是為一金蓮不惜費筆費墨,寫此數(shù)回大書。作者至此,當(dāng)亦少歇。乃于前文王婆遇雨半回層層脫卸下來,到此又重新用通身氣力,通身智慧,又寫此一篇花團(tuán)錦簇之文,特特與第一回作對,其力量亦相等。人謂其精神不懈,何其不歇一歇?不知他于上文遇雨文內(nèi),即已一路歇來,至此乃歇后復(fù)振之文,讀者要便被他瞞過去也。知此回文字精警,則益信前遇雨文字為層層脫卸此回文字也。

  夫以《金瓶梅》為名,是金蓮、瓶兒、春梅為作者特特用意欲寫之人。乃前文開講,便出瓶兒,恰似等不得寫金蓮,便要寫瓶兒者。乃今既寫金蓮,偏不寫瓶兒,偏又寫一玉樓。夫必寫一玉樓,且毋論其文章穿插,欲急故緩,不肯使人便見瓶兒之妙,第問其必寫玉樓一人何故?作者命名之意,非深思不能得也。玉樓之名,非小名,非別號,又非在楊家時即有此號,乃進(jìn)西門慶家,排行第三,號日玉樓,是西門慶號之也。號之云者,作妾之別說也。即此玉樓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淚洗面,欲生欲死也。乃玉樓二字,固是作者為之起也,非真?zhèn)€有一西門慶為之起此名也。作者意固奈何?語有云:"玉樓人醉杏花天。"然則玉樓者,又杏花之別說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邊仙種,本該倚云栽之。忽因雪早,幾致零落。見其一種春風(fēng),別具嫣然,不似蓮出污泥,瓶梅為無根之卉也。觀其命名,則作者待玉樓,自是特特用異樣筆墨,寫一絕世美人,高眾妾一等。見得如此等美人,亦遭荼毒,然既已荼毒之,卻又常屈之于冷淡之地,使之含酸抱屈,本不肯學(xué)好,又不能知趣,而世之如玉樓者,正復(fù)不少,則作者殆亦少寓意于玉樓乎。況夫金瓶梅花,已占早春,而玉樓春杏,必不與之爭一日之(兆)仁先〕。然至其時日,亦各自有一番爛饅,到那結(jié)果時,梅酸杏甜,則一命名之間,而后文結(jié)果皆見。要知玉樓在西門慶家,則亦雖有如無之人,而西門慶必欲有之者,本意利其財而已。觀楊姑娘一爭,張四舅一鬧,則總是為玉樓有錢作襯。而玉樓有錢,見西門慶既貪不義之色,且貪無恥之財,總之良心喪絕,為作者罵盡世人地也。夫本意為西門貪財處,寫出一玉樓來,則本意原不為色,故雖有美如此,而亦淡然置之,見得財?shù)睦?,比色更利害些,是此書本意也?br />
  寫玉樓必會月琴者,是一眼早覷定金、瓶、梅與玉樓數(shù)人同歸一穴之后,當(dāng)如何如何令其相與一番,為吳神仙一結(jié)地步也。則一月琴,又是作者弄神弄鬼之處也。

  金蓮琵琶為妒寵作線,玉樓月琴為翡翠軒作地。翡翠軒必用月琴者,見得西門對面非知音之人,一面寫金、瓶、梅三人熱處,一面使玉樓冷處不言已見。是作者特借一月琴,將翡翠軒、葡萄架的文字,皆借人玉樓傳中也。文字神妙處,誰謂是粗心人可解。若云杏花喻玉樓是我強扭出來的,請問何以必用薛嫂說來,本在楊家,后在李家,而李衙內(nèi)必令陶媽媽來說親事也。試細(xì)思之,知予言非謬。

  然則后春而開者,何以必用杏也哉?杏者幸也。幸其不終淪沒于西門氏之手也。

  然則《金瓶梅》何言之?予又因玉樓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蓋言雖是一枝梅花,春光爛饅,卻是金瓶內(nèi)養(yǎng)之者。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煙云,其開花時亦為日有限,轉(zhuǎn)眼有黃鶴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殘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幾刻殘春哉?明喻西門之炎熱,危如朝露,飄忽如殘花,轉(zhuǎn)眼韶華,頓成幻景,總是為一百回內(nèi),第一回中色空財空下一頂門針。而或謂如《禱機》之意,是皆欲強作者為西門開賬簿之人,烏知所謂《金瓶梅》者哉?

  于春光在金瓶梅花時,卻有一待時之杏,甘心忍耐于不言之天,是固知時知命知天之人,一任炎涼世態(tài),均不能動之。則又作者自己身分地步,色色古絕,而又教世人處此炎涼之法也。有此一番見解,方做得此書出來,方有玉樓一個人出來。誰謂有粗心之人,止看得西門慶又添一妾之冤于千古哉?

  讀至此,然后又知先有卓丟兒,所以必姓卓也。何則?夫丟兒固云為孟三姐出缺,奈何必姓卓哉?又是作者明明指人以處炎涼不動之本也。蓋云要處炎涼,必須聽天由命,守運待時,而聽天由命,守運待時,豈易言者哉?又必卓然不動,持守堅牢,一任金瓶梅花笑我,我只不為所動,故又要向卓字兒上,先安腳跟牢定,死下工夫也。故三娘之位,必須卓姓,先死守之,以待玉樓也。

  玉樓必自小行三,而又為三娘者,見得杏花必待三月也。作者寫玉樓,是具立身處世學(xué)問,方寫得出來。而寫一玉樓,又是教人處世人世之法。固知水月印空,猶是末著,見不能如此,或者空去。故后寫月娘好佛,孝哥幻化等因,猶是為不能如玉樓之人,再下一轉(zhuǎn)語,另開一法門也。

  瓶兒于竹山進(jìn)讒時,一說即信,壞在容易信。玉樓于張四進(jìn)讒時,屢說不信,壞在不肯輕信。此何故也?瓶兒悔墻頭之物,輕輕失去,心本悔矣,故一說即人。玉樓為薛嫂填房之說著迷,心已迷矣,故屢說不聽。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用筆深淺皆到。

  其前文批玉樓時,亦常再四深思作者之意而不能見及此,到底隔膜一層。若探得此意,遂使一部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曉暢,彼此貫通,不煩思索,而勸懲皆出也。如月娘以月名者,見得有圓有缺,喻后文之守寡也;有明有晦,喻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賢時有妒時也。以李嬌兒名者,見得桃李春風(fēng)墻外枝也。以雪娥為名者,見得與諸花不投,而又獨與梅花作祟,故與春梅不合,而受辱守備府,是又作者深恨歲寒之凌冽,特特要使梅花翻案也;夫必使梅花翻雪案,是又一部《離騷》無處發(fā)泄。所以著書立說之深意也。至瓶兒,則為承注梅花之器,而又為金之所必爭,蓮之所必爭者也。何則?瓶為金瓶,未為瓶之金,必妒其成器,瓶即不為金瓶,或銅,或玉,或窯器,則金又憤己不得為金瓶以盛之,而使其以瓶兒之樣以勝我也,是又妒其勝己。而時值三伏,則瓶為蓮用,故翡翠軒可續(xù)以葡萄架;而三冬冰凍,瓶不為蓮用,故琵琶必彈于雪夜,而象棋必下于元宵前后也。此蓋因要寫一金蓮妒死之人,故名瓶兒,見其本為一氣相通,同類共事之人,而又不相投者也。至于春梅,則又作者最幸有此,又最不堪此,故以兩種心事,寫此一人也。何則?夫梅花可稱,全在雪里,寒歲臘底,是其一種雅操,本自傲骨流出,宜乎為高人、節(jié)婦、忠臣、美人。今加一春字,便見得爛饅不堪,即有色香,當(dāng)時亦世俗所爭賞,而一段春消息,早已漏泄東風(fēng),為幽人歲寒友所不肯一置目于其間者也。至于彤云凍雪,為人所最不能耐之時,倘一旦有一樹春梅,開于旭日和風(fēng)之際,遂使從前寂寞頓解,此必寫春梅至淫死者,為厭說韶華,而必使雪娥受辱者,為不耐窮愁,故必雙寫至此也。夫一部《金瓶梅》,總是冷熱二字,而厭說韶華,無奈窮愁,又作者與今古有心人同困此冷熱中之苦,今皆于一春梅發(fā)泄之,宜乎其下半部單寫春梅也。至于蕙蓮原名金蓮,王六兒又重潘六兒,又是作者特特寫出。此固一金蓮,彼又一金蓮,尋來者一金蓮,尋去者又一金蓮,眼前淫婦人,比比皆同,不特一潘氏為可殺也。況乎有潘金蓮,而宋金蓮不得仍名金蓮,且不得再說金蓮,更不得再穿金蓮,即欲令其拾金蓮之舊金蓮以為金蓮,亦必不肯依,至后且不容世有一宋金蓮改名之宋蕙蓮,且死后并不容其山洞中有一物在人亡之遺下一只金蓮,則金蓮之妒之惡之可殺可割,總雖有百金蓮,總未如潘金蓮之妒之惡之可殺可割也。至于王六兒之品簫,更勝金蓮之品玉,而金蓮之一次討紗裙,又不如王六兒之夜夜后庭花,是雖有百金蓮,不如一金蓮之潘六兒,又有一后來居上之王六兒奪其寵,爭其能,脾晚其后,則一六兒又難敵無窮無盡勝六兒之六兒。然淫婦之惡,莫過于潘金蓮,故特特著之于《金瓶梅》,使知潘金蓮者可殺可割,而淫婦之惡,更有勝于潘六兒者,故又特特著此《金瓶梅》,使知凡為淫婦之惡,更殺不足割不盡也。所以兩金蓮遇而一金蓮死,兩淫不并立;兩六兒合而迷六兒者去,兩陰不能當(dāng),兩斧效立見也。作者所以使蕙蓮必原名金蓮,而六兒后又有一六兒也。至于陳敬濟,亦有深意。見得他一味小殷勤,遂使西門、月娘被他瞞過,而金蓮、春梅終著了他的道兒也。故謂之敬濟。而又見陳洪當(dāng)傾家敗產(chǎn)之時,其子茍有人心,自當(dāng)敬以濟此艱難,不敢一日安枕下食,乃敬濟如此!西門有保全扶養(yǎng)之恩,而其婿茍有人心,自當(dāng)敬以濟此恩遇,不可一事欺心負(fù)行,而敬濟又如彼!至若其父為小人,敬濟當(dāng)敬以干蠱濟此天倫之丑;其岳為惡人,敬濟又當(dāng)敬以申諫以盡我親親之誼,乃敬濟又如此如此,如彼如彼!嗚呼!所謂敬濟者安在哉?至其后做花子,做道士,一敗涂地,終于不敬,其何以濟?宜其死而后已也。則又作者特地為后生作針貶也。至于秋菊,與梅、蓮作仇,而玉簫與月娘作脾,又以類相反而相從也。李桂姐為不祥之物,雜本之人,蓋桂生李上,豈非不祥雜本?而吳銀兒言非他的人兒,皆我的銀兒也。若夫愛月,則西門臨死相識之人,去其死時,為日不久,大約一年有馀,言論月論日的日子,死到頭上,猶自祈喪也,猶奸淫他人也。銀瓶有落井之鑿,故解衣銀姐,瓶將沉矣。月桂生炎涼代擅之時,故趨炎認(rèn)女,必于月娘,而即于最炎時露一線秋風(fēng)。若夫桂出則蓮凋,故金蓮受辱,即在梳攏桂兒之后。而眾卉成林,春光自盡,故林太太出而西門氏之勢已鐘鳴漏盡矣。他如此類,義不勝收。偶因玉樓一名,打透元關(guān),遂勢如破竹,觸處皆通,不特作者精神俱出,即批者亦肺腑皆暢也。文章當(dāng)攻其堅處,一堅破,而他難不足為敵矣。信然信然!其寫月娘為正,自是諸花共一月。李花最早,故次之。杏占三春,故三之,雪必于冬,冬為第四季,故四之。蓮于五月勝,六月大勝,故五排而六行之。瓶可養(yǎng)諸花,故排之以末。而春梅遇雖極早,卻因為蓮花培植,故必自六月遲至明年春日,方是他芬芳吐氣之時,故又在(安)〔守〕備府中方顯也。而蓮杏得時之際,非梅花之時,故在西門家只用影寫也。玉樓為處此炎涼之方,春梅為翻此炎涼之案,是以二人結(jié)果獨佳,以其為春梅太爛饅了,故又至淫死也。

  此回內(nèi)出春梅,人知此回內(nèi)出春梅為巧,不知其一回中已于大丫頭三字內(nèi)已出了春梅。此處蓋又一掩映上文,然終是第二筆矣。于其第一筆,誰肯看之哉?試想無教大丫頭一筆在前,此處即出此一筆,有何深趣?甚矣,看文者休辜負(fù)于人家文字矣。

  作者寫玉樓,不是寫他被西門所辱,卻是寫他能忍辱。不然,看他后文,純用十二分精彩結(jié)果玉樓,則何故又使他為西門所辱,為失節(jié)之人?蓋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如史公之下蠶室,孫子之別雙足,乃一腔憤意,而作此書,言身已辱矣,惟存此牢騷不平之言于世,以為后有知心,當(dāng)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負(fù)才淪落于污泥也。且其受辱,必為人所誤,故深恨友生,追思兄弟,而作熱結(jié)、冷遇之交,且必因泄機之故受辱,故有倪秀才、溫秀才之串通等事,而點出機不密則禍成之語,必誤信人言,又有吃人哄怕之言。信乎作者,為史公之忍辱著書,豈如尋常小說家之漫肆空談也哉?

  月琴與胡珠,雙結(jié)人一百回內(nèi)。蓋月琴寓悲憤之意,胡珠乃自悲其才也。月琴者,阮也。阮路之哭,千古傷心。故玉樓彈阮,而愛姐亦彈阮,玉樓為西門所污,愛姐亦為敬濟所污,二人正是一樣心事,則作者重重憤慈之意。愛姐抱月琴而尋父母,則其阮途之哭,真抱恨無窮。不料后古,而有予為之作一知己。嗯!可為作者,灑酒化咽蠱(字句有誤)矣。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占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燒靈)

  上回寫娶玉樓,卻只算才娶來家,才來家第一夜,此回便序金蓮矣。然則費如許力量,寫一玉樓,而止拉到家中便罷休,何以謂之情理文字哉?然而接寫玉樓來家,如何宴爾,如何會月娘、眾人,勢必又是一篇文字,既累筆難寫,又冷落金蓮矣。今看他竟不寫玉樓,而止寫金蓮,然寫金蓮時,卻句句是玉樓文字,何巧滑也?何則?金蓮處冷落,玉樓處自親熱也。玉樓處親熱,觀西門之慚疏金蓮處,更可知也。端午別金蓮,到六月初二,將近一月也。此將近一月中做的事,皆是相看玉樓,收拾下禮。然將近一月中,忙此一事,豈無一刻閑工到六姐處哉?今既絕無消息,是未娶之前,已心焉玉樓矣。六月初二日既娶玉樓,六月十二即嫁大姐。夫此十天之內(nèi),既忙不得工夫走動,十二至廿八半月以內(nèi),又無一刻閑工夫哉?夫無閑,何以至院里哉?

  寫盡西門既娶新人,既難丟玉樓,又因娶玉樓,心中自慚,不好去見金蓮,又恐玉樓看出破綻,一時心事有許多,欲進(jìn)不前,故金蓮屢促而不至也。則金蓮處一分冷落,是玉樓處一分熱鬧。文字掩映之法,全在一筆是兩筆用也。

  六月二日娶玉樓后,才是文嫂來約娶大姐。夫自二日至十二僅十天,而十天內(nèi)方說娶,一時便措置一件婚嫁事,且又在娶玉樓之時。一者見西門慶豪富,二者見陳洪勢要,為西門趨承恐后者也。映后文月娘不堪。

  寫床既入情理,又為春梅回家作線也。

  看他寫玉樓替上兩行詩句,明明是以杏花待玉樓,如我前所言者,益信我不負(fù)作者矣。

  夫?qū)懹駱囚⒆雍卧???dāng)看其又寫金蓮簪子,便知寫玉樓簪子。何則?玉樓答上有詩,金蓮答上亦有詩。觀金蓮替上的詩,必以蓮自喻,則知玉樓替上的杏,明是作者自言命名之意,恐人不知,又以金蓮替襯出之,則知玉樓之名,信如予言,人自未細(xì)心一看耳。此回內(nèi)繳過兩件物事,又伏出兩件物事。金蓮撕扇,是收拾過前三番寫的扇子也。不來還我香羅帕之曲,又收拾過王婆所掏出之帕也。如云被風(fēng)吹出帕來,既現(xiàn)半日花樣,自然又要風(fēng)吹散了他,不然,搖擺天上,卻何日消繳,何處安放他?至陪大姐一床,與玉樓一替,又特特為敬濟嚴(yán)州一線。而此處又襯玉樓宴爾,西門薄幸,金蓮幾乎被棄,武大險此白死。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無數(shù)文章,而又寫盡浮薄人情,一時間高興,便將人弄死而奪其妻,不半月又視如敝展,另去尋高興處,真是寫盡人情!

  看此回寫武二遲了日子,因路上雨水,方知王婆遇雨,是為武二遲日作地,而武二遲日,蓋又為娶玉樓作地也。不然,武二倘一月便回,或兩月便回,西門一邊忙金蓮之不暇,何暇及玉樓哉?不知作者謂武二來遲,是為娶金蓮作地,知者謂為娶玉樓作地。然則王婆遇雨,固原為玉樓作地,未(常)〔嘗〕為武二作地。而前回脫卸玉樓,又不獨以王婆照薛嫂兒也。

  燒靈必使和尚聽淫聲一段,總是寫金蓮妖淫處,隨處生情,沒甚深意,又特為玉樓燒靈一對,愈襯其不堪也。

  文嫂兒,蜂也。為敬濟說親時,陳洪正勝,則是將敗未敗之黃荷,故蜂兒猶來。至后文陳定作老仆,是其敗已敗定矣,止徐一黃莖則奈何,故止用文嫂兒通信。

  金蓮、玉樓這答已現(xiàn),后文瓶兒又有壽字替,且每人皆送一替,至春梅則有與小玉互相酬答之替,而西門乃與伯爵同夢替折,自是細(xì)針密線之處。

  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偷娶)武都頭誤打李皂隸(誤打)

  此回金蓮歸花園內(nèi)矣。須記清三間樓,一個院,一個獨角門,且是無人跡到之處。記清方許他往后讀。

  此回偷娶金蓮,即是順出春梅,而出春梅時,必云月娘房里兩個丫頭,一個春梅,一個玉簫。明是作者恐人冤他第一回內(nèi)不曾在大丫頭三字中出春梅也。又恐無目者猶然不知,下又云另買一個小丫頭云云,明明說先有一個小丫頭陪此大丫頭三字者為春梅也。予言豈不益信?亦如玉樓之名,觀其替上詩句益信。

  內(nèi)將月娘眾人俱在金蓮眼中描出,而金蓮又重新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兩邊掩映。故下文武二文字中,將李外傳替死,自是必然之法。又恐與《水滸》相左,為世俗不知文者口實,乃于結(jié)處,止用一倒說是西門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遂使《水滸》文字,絕不礙手。妙絕妙絕!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充配)妻妾玩賞芙蓉亭(玩賞)

  此回收拾武松,是一段過接文字。

  妻妾玩賞,固是將上文諸事諸人一鎖,然卻又早過到瓶兒處也。文字如行云冉冉,流水潺潺,無一沾滯死住,方是絕世妙文。止是出瓶兒妙矣,不知作者又瞞了看官也。蓋他是順手要出春梅,卻恐平平無生動趣,乃又借瓶兒處繡春一影,下又借迎春一影,使春梅得寵一事,便如水光鏡影,絕非人意想中(百)〔事〕,又最入情理。且瓶兒處不致寂寞,西門步步留心,垂涎已久,而金蓮得寵,惹嘲生事,與氣驕志放,以致私仆,一筆中將諸事皆盡,而又層層深意,能使芙蓉亭一會,如梁山之小合泊。金、瓶、梅三人,一現(xiàn)在,一旁待,一趁來,俱會一處,儼然六房脾妾全盛之時也。天下事固由漸而起,而文字亦由漸而入,此蓋漸字中一大結(jié)果也。

  講瓶兒出身,妙在順將伯爵等一映,使前后文字皆動,不寂寞一邊。文字中真是公孫舞劍,無一空處。而穿插之妙,又如鳳人牡丹,一片文錦,其枝枝葉葉,皆脈脈相通,卻又一絲不亂,而看者乃又五色迷離,不能為之分何者是鳳,何者是牡丹,何者是枝是葉也。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qū)O雪娥(激打)西門慶梳籠李桂姐(梳籠)

  此回文字上半明明是寫金蓮得寵,卻明是寫春梅得寵。蓋前文寫西門慶之于金蓮,已不舍如花如火矣,過此十三回內(nèi),又是瓶兒的事,是寫其如花如火者,又皆瓶兒之如花如火者也。然則必書春梅于瓶兒之前,見得與金蓮?fù)σ惑w,生死共之,不得不先寫春梅也。夫先寫春梅,止云收用而已畢,將春梅較蕙蓮、來爵媳婦之不若,何以為之《金瓶梅》哉?固知此與雪娥生波起浪,皆是作者特為春梅地步,見得此日春梅,已迥非昔日之春梅,而雪娥夢夢,自不知之,宜乎有許多閑事。是故此回雖為金蓮私仆作火種,卻是為春梅作一番出落描寫也。

  寫春梅常帶三分傲氣,方與后文作照。

  寫與雪娥淘氣處,偏不一番寫,偏用玉樓來截住上文,少歇另起,且必于第二日另起。人知金蓮進(jìn)言之妙,不知作者且特特寫一玉樓,與金蓮翻案,針鋒反映,見得作孽者自作孽,守分者自守分。然則如無風(fēng)起浪之金蓮、春梅固不足論,而即如凡有炎涼之來,我不能自守,為其所動者,皆自討苦吃也。故后文處處遇金蓮悲憤氣苦時,必寫玉樓作襯。蓋作者特特為金蓮下針貶,寫出一玉樓,且特特為如金蓮者下針貶,始寫一玉樓也。

  寫起事之因,作兩番寫;寫打雪娥,亦作兩番寫。淘氣亦必春梅、雪娥鬧一番,再寫金蓮、雪娥鬧一番。見得如此淘氣,而月娘全若不聞,即共至其前,亦止云我不管你,又云由他兩個。然則寫月娘真是月娘,繼室真是繼室,而后文撒潑諸事,方知養(yǎng)成禍患,尾大難掉,悔無及矣。故金蓮敢于生事,此月娘之罪也??此冇藐柷镏P,寫月娘出來。

  一路寫金蓮用語句局住月娘,月娘落金蓮局中,有由來矣。其偏愛聲口如畫,又見不待瓶兒初來方見也。

  欲寫梳攏桂姐,卻從子虛處出來,一者又照瓶兒,二者又點結(jié)會,三者又襯銀兒。子虛一邊不言中的情事,又(見)〔現(xiàn)〕成,又(幽兀曲〕折,且并不費力,乃原在芙蓉亭會內(nèi),敘瓶兒后數(shù)語,現(xiàn)成鍋灶中來,妙妙!行文之樂,至此何如?

  未寫瓶兒,乃又夾寫一桂兒,見得西門作孽,惟日不足,而(免)〔色〕欲一道為無所底止。一部大書皆是此意。

  下棋一段,為是閑情,卻又是明明為琴童描寫一事在前,庶后文一提,而看官心頭眼底,已如活見,不待至金蓮叫人房中而后知之也。文情狡(滑)〔猾〕,一至于此!

  第十二回 藩金蓮私仆受辱(私仆)劉理星(壓)〔魔〕勝求財(魔勝)

  此回寫桂姐在院中,純是寫西門。見得才遇金蓮,便娶玉樓,才有春梅,又迷桂姐,紛紛浪蝶,無一底止,必至死而后已也。寫金蓮受辱處,是作者特地示人,處寵榮之后,不可矜驕也。見得如西門之于金蓮,可謂寵愛已極,可必其無《白頭吟》者矣。乃一挫雪娥,便遭毒手,雖狡如金蓮,猶使從前一場恩愛盡付流水,寵榮之不可常恃如此!

  寫辱金蓮兩次,必用春梅解,則春梅之寵不言可知:文字寫一是二之法也。

  寫琴童一事,既為受辱作由,又將武大的心事提到西門心中一照,真見得人情,惟知損人益己,不知將人比我,故為惡不止,而又為敬濟后文作一引也。

  寫玉樓解處,將月娘偏愛金蓮為金蓮牢籠處,一語皆見。而西門以春梅言自解,又見美色可畏,不迷于此,必迷于彼。而桂姐激西門剪發(fā),直照嬌兒出門,且見西門慶為色所迷,夢魂顛倒,桂姐亦有勝寵難消之事,又早為丁二官、王三官諸回伏脈也。

  寫受辱處,足令武大哥少舒前憤,亦作者特特為《水滸》又番一案也。否則,此處即出瓶兒文字,如走馬看花,有何趣味?且又不見金蓮行徑,而春梅寵亦不能出也。

  寫月娘處,純用隱筆也。何則?夫劉理星,本為金蓮受辱,后結(jié)此一筆,為后文固寵張本。蓋后文若無此一番作地于前,則私敬濟時,豈無一消息透露,而乃嚴(yán)密如是,必待西門死后方知哉?惟有此一番,則西門心愈迷,金蓮膽愈大,而無人能動之,故必著此一著也。而又先受辱兩番,見非月娘叫劉婆子來引出理星,安至金蓮橫肆,至不能治?然則引敬濟入室,猶是第二錯著,其害顯,人人看得出;而叫劉婆子為第一錯著,其害深,人卻看不出:寫盡無知愚婦人,壞盡天下事也。不然,豈一琴童,便哄然入西門之耳,而敬濟乃風(fēng)紋不動哉?西門之迷,或未必盡是理星之祟,然有此一番,便是罪案:是知金蓮之罪,月娘成其始終也。理星其始,敬濟其終乎!月娘獨于桂姐最熱,便伏認(rèn)女一節(jié)。

  此回兩笑話,將桂姐、伯爵兩人一描,真是一般的伎倆身分。此回單照一回寫十兄弟身分,并三回私挑處對針地步也。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密約)(深有意)〔迎春兒〕隙底私窺(私窺)

  此下單講瓶兒矣。撞見瓶兒必寫子虛請來。自己引賊入室,見交匪類之報,又見托人之失。

  描瓶兒勾情處,純以憨勝,特與金蓮相反,以便另起花樣,不致犯手也。若王六兒,又特犯金蓮而弄不犯之巧者也。此書可謂無法不備。

  寫瓶兒幾番得露春信,俱用子虛往院中作間,見得不能修身,刑于寡妻之報,必至如此也??晌房晌?!請西門往院中去一引,后用院中灌醉一間,則兩番勾挑已出。末用屢屢安下伯爵、希大語一總,下即借此意串下,寫一無數(shù)打總勾挑處,末又以一番白話作結(jié)作圓滿相,真描神妙筆也!

  金蓮、瓶兒,勢不得不始合者也。然作者之巧,即以花園相近作紐,使瓶兒即心眼注定金蓮,全是自己心事出現(xiàn),真是史遷再世。寫瓶兒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蓮口中,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蓮看手卷效尤一影:總是不用正筆,純用烘云托月之法。而迎春蹤跡,金蓮固寵根由,又為理星一點,月娘罪案不言皆見矣。文筆之巧如此!人知迎春偷覷為影寫法,不知其于瓶兒布置偷情,西門虛心等待,只用聽得趕狗關(guān)門數(shù)字,而兩邊情事,兩人心事,俱已人化矣:真絕妙史筆也!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種孽)李瓶兒迎奸赴會(迎奸)

  此回上半寫子虛之死是正文,寫瓶兒、西門之惡又是正文,不知其寫月娘之惡又于旁文中帶一正文也。何則?寫西門留瓶兒所寄之銀時,必先商之月娘,使賢婦相夫,正在此時,將邪正是非,天理人心,明白敷陳,西門或動念改過,其惡或不至于是也。乃食盒裝銀,墻頭遞物,主謀盡是月娘,轉(zhuǎn)遞又是月娘,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里去了,則月娘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綿里裹針柔奸之人,作者卻用隱隱之筆寫出來,令人不覺也。何則?夫月娘倘知瓶兒、西門偷期之事,而今又收其寄物,是幫西門一伙做賊也。夫既一伙做賊,乃后子虛既死,瓶兒欲來,月娘忽以許多正言不許其來,然則西門利其色,月娘則乘機利其財矣。月娘之罪,又何可追?倘不知兩人偷期之事,則花家婦人私房,欲寄于西門氏家,此何故也?乃月娘主謀,動手騙人房中,子虛尚未死,瓶兒安必其來?主意不賴其寄物,后日必還,則月娘與瓶兒,何親何故,何恩何德,乃為之擔(dān)一把干系,收藏其私房哉了使有心侯瓶兒之來,則其心愈不可問矣。況后文阻娶瓶兒,乃云與他丈夫相與,然則月娘此時之意,蓋明安一白騙之心,后直不欲瓶兒再題一字,再見瓶兒一面,故瓶兒進(jìn)門,月娘含憤,以及竹山受氣之時,西門與月娘,雖有間意而并未一言,乃寫月娘直至不與西門交言,是月娘固自有心事,恐寄物見主也。利其財,且即不肯買其房,總之,欲得其一宗白財,再不許提原主一字,月娘之惡,寫得令人發(fā)指,固知后敬濟、吳典恩之報,真絲毫不爽,乃其應(yīng)得者耳。

  下半寫瓶兒欲嫁之情。夫金蓮之來,乃用玉樓一間。瓶兒之來,作者乃不肯令其一間兩間即來,與寫金蓮之筆相犯也。夫不肯一間兩間即來,乃用何者作許多間隔之筆哉?故先用瓶兒來作一間,更即以來作未來之間筆,其用意之妙為何如?下回又以月娘等之去作一間,又用桂姐處作一間,文情至此,蕩漾已盡。下回可以收轉(zhuǎn)瓶兒至家矣??此珜懢礉雭?,橫插一筍,且生出陳洪一事,便使瓶兒一人,自第一回內(nèi)熱突突寫來,一路花團(tuán)錦簇,忽然冰消瓦解,風(fēng)馳電卷,杳然而去,嫁一竹山,令看者不知西門、瓶兒尚有一面之緣。乃后忽插張勝,即一筆收轉(zhuǎn),瓶兒已在西門慶家:其用筆之妙,起伏頓挫之法,吾滿口生花,亦不得道其萬一也。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賞燈)押客幫漂麗春院(幫閑)

  此回與下十六回,皆瓶兒傳中過文也。然此回純是順筆描寫頓

  挫中花樣,故全是春云初吐,層層次次生法出來的文字也。

  燈賦中以玉樓、金蓮起,瓶兒在中,月娘、西門結(jié)尾,隱伏一會

  中人已將寫全矣,故妙。

  桂姐文字,本為瓶兒文字作生法,故不惜寫架兒、寫圓社等也。

  然卻又遙照后王三官文內(nèi)。處處以唱妓暗描瓶兒,作者之意可想。

  于瓶兒過節(jié)文字中,乃將金蓮出身一繳,絕妙照應(yīng)之手筆章法也。

  寫月娘聽樓下人言金蓮舊事,乃不先打發(fā)金蓮等回,乃自己即刻起身,寫月娘之與西門痛癢不相關(guān),惟知邀夫之幸安享富貴,毫不肯擔(dān)一些利害,受一點禍患,若惟恐禍及于己也。月娘之可恨如此!繼室之可恨如此!

  桂姐家去,卻以吳銀兒結(jié),絕妙生色掩映。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擇吉)應(yīng)伯爵追歡喜慶(追歡)

  此回內(nèi)總是照下文,故作滿心滿意之筆,十分圓滿,以與下文走滾作照也。

  寫瓶兒于子虛死后,好事已成,乃反口口聲聲作乞哀乞憐之筆。人謂寫瓶兒熱,不知其寫瓶兒心悔也。何期一時高興,將家私盡寄出去,其意謂子虛不死,我不過相隔一墻,財物先去,人可輕身越墻而過矣。及一旦子虛身死,乃深悔從前貨落人手。此際不得不依人項下,作討冷熱(曰)〔口〕氣也。此段隱情,乃作者追魂取影之筆,人俱混混看過,辜作者深心矣。

  寫伯爵輩追歡,乃特特與一回?zé)峤Y(jié)文字作繳也。然卻寫得不堪之甚。

  寫花子由輩,乃特特為武松反襯也。夫爭家財時,不惜東京告狀,而弟死不問何由,弟媳孝服未滿,攜資嫁人,且曰至三日千萬令其走走,認(rèn)為親戚,此等人是何肺腑,直令人失聲大哭,愿萬萬世不見此等人一面也。

  子虛結(jié)弟兄,(因兀固〕熱得不妙,親弟兄又冷得無情,真是浮浪不堪之人,而子由輩乃更非人類,較之伯爵輩為更可殺也。王婆遇雨一回,將金蓮情事故意寫得十分滿足,卻是為占鬼卦一回安線;此回兩番描寫在瓶兒家情事二十分滿足,亦是為竹山安線。

  文章有反射法,此等是也。然對遇雨一回,此又是故意犯手文字,又是加一倍寫法。蓋金蓮家是一遍,瓶兒獨用兩遍,且下文還用一遍,方渡敬濟一筍,總是雕弓須十分滿扯,方才放箭也。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劾奸)李瓶兒許嫁蔣竹山(許嫁)

  此回瓶兒云你就如醫(yī)奴的藥一語,后文情感回中一字不易,遙遙對照,是作者針線處。

  正寫金蓮忽插入玉樓,奇矣;今又正寫瓶兒忽插敬濟,絕妙章法。然此露敬濟之來,下回遇金蓮方寫敬濟之事,則又對照中故為參差處。

  寫西門見抄報吃驚語,又與苗青吃驚處一字不易,見得同類小人,一鼻孔出氣也。

  正寫瓶兒錦樣的文字,乃忽作迅雷驚電之筆,一漾開去,下謂其必如何,來保至東京矣,不謂其藏過迅雷驚電,忽又柳絲花朵,說竹山一段勾挑話頭,文字奇絕,總不由人意慮得到。

  夫?qū)懫績罕貙懼裆?,何哉?見得淫婦人偷情,其所偷之人,大抵一時看中,便千方百計引之入室,便思車來賄遷,其意本為淫耳,豈能為彼所偷之人割鼻截發(fā),誓死相守哉?故西門一有事,而竹山之說已行,竹山一入室,瓶兒之意已中。然則其于西門,亦不過如斯,有何不解之情哉?寫淫婦人至此,令人心灰過半矣。見蓋又于人情中討出來,不特文字生法而已。

  瓶兒悔寄物心,至此回方說出。然則竹山不去,瓶兒不來,月娘房中之物,尚肯一念為他人物乎?則寫竹山,又為月娘寫也。竹山必開藥店,蓋特特刺入西門眼內(nèi)也。

  寫瓶兒即中竹山之計中者,見得瓶兒數(shù)日,追悔已久,即未有竹山之讒,久己心中深恨墻頭之物,輕輕脫去,而西門過河拆橋之態(tài),久已于冷處膠人眼中,如燒靈日,瓶兒磕頭,西門一手拉起,一手接酒,其前后易(撤)〔轍〕處,已全露驕矜之態(tài),故屢屢催促者此意也。一旦竹山開口,正中素心,宜乎有此一舉。然則寫一竹山,將前情一一襯出,故是作者襯疊文字的花樣。乃看者多向竹山身上討生活,豈不是《西廂》上呆講鄭恒的一樣癡人說夢!

  蔣文蕙者,聞悔而來者也,明襯瓶兒之(梅)〔悔〕。而蔣竹山者,又將逐散也,言雖暫合,而西門之元惡在側(cè),其能久乎?必至于逐散也。夫?qū)⒅鹕⒅?,不過借其一為襯疊點染耳,豈真是正經(jīng)腳色,而今為官哥之來派哉?且一百回,絕不結(jié)果,照應(yīng)可知矣。官哥結(jié)胎于此,看他寫竹山(臉)〔診〕脈云:"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yōu)樗?云云,明說官哥乃子虛借鬼魅之氣,結(jié)胎于瓶兒腹中,其白日云云,產(chǎn)婦初孕之常態(tài);夜晚云云,不明不暗,結(jié)鬼胎之原由。若不早治云云,乃竹山之語也,明言子虛化鬼胎于此,而借竹山一白出耳,奈之何俱為其所瞞也。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銷魂)

  此回上半,乃收拾東京之事也。夫東京一波,作者因瓶兒嫁來,嫌其太促,恐使文情不生動,故又生出一波作間,因即欲以敬濟作間,庶可合此一筍。蓋東京一波,為敬濟而生;敬濟一筍,借瓶兒而人。今竹山一事,又借東京一事而起。然竹山已贅,敬濟已來,則東京一波,若不及早收拾,將何底止?故此回首即收拾也。收拾東京后,且不寫瓶兒,趁勢將敬濟、金蓮一寫,文字又有得渡即渡之法,總是犀快也。

  夫西門閉門一月情事,及完后如何描寫,看他止用伯爵等假作尋問語,則前后事情如畫,而十兄弟身分,又于冷閑中映出。寫西門悔恨,與月娘一味昧心,全不記寄放物事的念頭,各各如畫。

  寫敬濟見金蓮,卻大書月娘叫人請來,先又補西門不許無事人后堂一步,后又寫見西門回家,慌忙打發(fā)他從后出去,寫月娘壞事,真罪不容誅矣。又大書叫玉樓、金蓮與敬濟相見看牌,世之看《金瓶梅》者,謂月娘為作者所許之人,吾不敢知也。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逞)〔邏〕打蔣竹山((還)〔邏〕打)李瓶兒情感西門慶(情感)

  上文自十四回至此,總是瓶兒文字內(nèi)穿插他人,如敬濟等皆是趁窩和泥。此回乃是正經(jīng)寫瓶兒歸西門慶氏也,乃先于卷首,將花園等項,題明蓋完,此猶瓶兒傳內(nèi)事,卻接敘金蓮、敬濟一事,妙絕?!督鹌俊肺淖郑浯┎逄?,篇篇如是。后生家學(xué)之,便會自做太史公也。

  看他花園內(nèi),又寫月娘教敬濟來,其罪月娘可知。

  "草里蛇",乃是作者既欲以竹山為我妙文作起伏頓挫之勢,不得不以"草里蛇"作收拾竹山之筆??凑卟恢?,乃為竹山叫屈,且為竹山責(zé)備,可笑。

  張勝者,結(jié)果敬濟之人也。乃敬濟才見金蓮兩心私許時,已于游花園之一日,作者即出一張勝,且云守備府作長隨,是一念歪而持刀者已至矣??晌房晌?!張勝結(jié)果陳敬濟者,而出身卻是為瓶兒來。文字七穿八達(dá)之妙有如此!

  寫瓶兒進(jìn)門,西門、月娘情景,卻用玉樓口中描出。而西門打瓶兒處,真是如老(搗)仁鴨]打娼妓者。然隨打且隨好,寫西門廉恥良心俱無,而瓶兒亦良心廉恥俱無,皆狗盤不若之人也。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趨奉)癡子弟爭(鋒)〔風(fēng)〕毀花院(爭風(fēng))

  上回金、瓶、梅出身已完,此回只該寫冰鑒定終身可矣。不知作者固欲曲曲折折作一書以自娛也。若急急忙忙寫去,匆匆忽忽收煞,則不如勿作之為愈也。故必至二十九回方以冰鑒總鎖住。而二十五回一小小樞紐,先煞一煞也。此回與下回,因上文瓶兒傳中,波折太多,一(斷)〔段〕文字結(jié)不住,故接連又用兩回結(jié)之也。篇內(nèi)寫玉樓、金蓮,映上文一段,固是束住上文,不知又是為蕙蓮?fù)灯诎哺?。何則?此回(至)二十九回是一氣的文字,內(nèi)惟講一宋蕙蓮。而蕙蓮?fù)灯?,卻是玉簫作牽線者。今看他借金蓮說春梅干貓兒頭差事,入一暗筍,接手玉樓陪說蘭香一引,接手即將玉簫提出,蓋此上瓶兒傳已頓住,此下乃放手寫蕙蓮。卻恐直出不化,故又借現(xiàn)成鍋灶一引,安下根基,下文即借看房子,將來旺媳婦病說明在先,隨后結(jié)束瓶兒新娶一案,作層次法。下即寫桂姐破綻,引出月娘掃雪,又借月娘掃雪,引出還席,借還席時,以便玉簫作線,蕙蓮蒙愛,文字千曲百曲之妙。手寫此處,卻心覷彼處,因心覷彼處,乃手寫此處??凑卟恢?,乃(調(diào))〔謂〕至山洞內(nèi),方是寫蕙蓮,宜知《金瓶》一書,從無無根之線乎!試看他一部內(nèi),凡一人一事,其用筆必不肯隨時突出,處處草蛇灰線,處處你遮我映,無一直筆呆筆,無一筆不作數(shù)十筆用,粗心人安知之?

  寫玉簫來,偏能寫月娘早睡。夫新娶一妾,昨夜上吊,今晚西門慶拿馬鞭入房,月娘為同室之人,乃高枕不問,其與西門上氣,不問可知矣?!督鹌俊饭P法,每以此等為能。

  瓶兒出見眾人一段,總是刺月娘之心目,使奸險之人再耐不得也。而金蓮如鬼如域,挑唆其中,又隱伏后文爭寵之線。內(nèi)將金蓮妒根,用數(shù)語安下,又將瓶兒落套處一時寫出,使看者不覺心醉,后文欲釋而不能也。

  寫瓶兒來家,請客已完,必總敘得幾莊橫財,又將小廝一敘:此總煞之筆。蓋上文至此,不得不一總;下文脫卸另寫,不得不一總也。

  李桂姐,乃玉樓、金蓮、瓶兒襯花樣之人也??雌鋵懹駱呛?,即寫一自院中醉歸為王婆邀往金蓮處,至娶金蓮后即寫梳攏桂姐數(shù)段,寫子虛燒靈,又寫桂姐,寫看燈日,又寫桂姐,今瓶兒已來,玉樓、金蓮二人久已來,則襯花樣之人,不一冷破,勢必時時照應(yīng)往院中去,本意借客陪主,卻反致主為客累,奈何不為之?dāng)÷对??蓋恐纏筆費墨,無了休也。而又為婚妓之假,刻骨描寫,且為月娘復(fù)和作引子。文字之妙,往往不可以一端盡之也。

  一百顆明珠,人人知為后一百回作千里照應(yīng),不知果解其必用此一百顆明珠何哉?我為之逆其志,乃知作者惟恐后人看他的奇書妙文,不能放眼將一百回通前徹后看其照應(yīng),乃用一百珠明珠,刺入看者心目,見得其一百回,乃一線穿來,無一(付)〔附二會易安之筆,而一百回,如一百顆珠,字字圓活,又作者自言,皆是我的妙文,非實有其事也。至于珠必梁中書家?guī)恚Y(jié)人月娘夢里,又見得人自靡常、物非一人可據(jù),今張昔李,俱是空花,不特色本虛無,而百萬金珠,亦無非幻影也。況梁中書之珠,其來亦本非梁中書之物,不知歷千百人,而至梁中書之手也。乃無何梁中書手中之物,又人瓶兒之手,瓶兒手中之物,又人西門之手,且人月娘之手,而月娘夢中,又人云理守之手,焉知云理守手中之物,不又歷幾千百人之手,而始遇水遇火,土埋石壓,此珠始同歸于盡哉?乃入梁中書手時,而前千百持珠之人,已煙消云散,杳無聲形,及入瓶兒手,而梁中書又杳然桃花流水之人矣。子虛勿論,及入西門與月娘之手,而瓶兒又無何紫玉成煙,彩云易散矣。及人云理守之手,而西門之墓木可拱,孝哥、月娘又齊作夢中人。然則夢中做夢,又必有繼云理守之手者。隱!一百明珠,作者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固欲為世點醒雙珠,便一顆明珠為一頂門針、關(guān)握子也。尋常只以為瓶兒帶來之物,可笑可笑!

  寫西門自瓶兒來后,收拾小廝,是一段;教丫餐清唱,是一段;開鋪面,又一段:皆是失著處。如買小廝,猶之可也。至于開鋪面,乃以金蓮樓上堆藥材,瓶兒樓上堆當(dāng)物。夫以貯嬌之金屋,作買賣牙行之地,已屬市井不堪。而試想兩婦人居處食息,俱在于此。而一日稱藥尋當(dāng),絕不避嫌,其失計為何如?乃絕不計及于此,宜乎有敬濟之蠢,暗生于內(nèi),而其種種得以生奸者,皆托名尋當(dāng)物而成,至月娘識破奸情,敬濟猶抱當(dāng)物而出,然則弄一得雙,西門自失計,月娘之罪,又當(dāng)減等矣。愚人做事,絕不防微杜漸,壞盡天下大事,皆此等處誤之也。寫西門數(shù)失后,又接對敬濟說話一段,見得西門一味托大,不知以禮防閑,為處家者寫一失計之樣也。其數(shù)失處又作伏數(shù)段針線:買小廝,伏后文做官;教丫握清唱,伏春梅正色一段;解當(dāng),伏平安、吳典恩一段;堆藥材,伏弄一得雙一段;囑敬濟,則又總照后文,而百忙中,又為西門臨死一言作遙對,見其至死不知敬濟之為人,總之愚而不讀書處也。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掃雪)應(yīng)伯爵替花邀酒(替花)

  此回文方使娶瓶兒事,收拾干凈也。然則又是將六人一一描寫一番,而二十五回,春晝秋千,猶是第二筆。則此回早已收束二十回,以趕文勢,至二十九回內(nèi)一齊結(jié)煞也。甚矣!作文固難,看文猶難也??此猛豕米娱e中一笑話,將六人俱提出,便知此回文字之主意也。

  第一段寫月娘,第二段寫玉樓。而瓶兒、金蓮二人,隨手出落;嬌兒、雪娥二人,遙遙影寫。而孟三姐,特地另寫上壽,見風(fēng)光與眾不同。至金、瓶二人另結(jié),見始合而終離也。

  寫西門、月娘和好是一段,玉樓主謀治酒又是一段,眾人飲酒又是一段。內(nèi)插敬濟為元夜戲嬌姿作引。李銘一來,伯爵二人一請,又為桂姐留后文地步。蓋不看破,則西門勢必又娶桂姐來家,而直冷落,又何以為后文穿插點染之用,故又為之留一地步,而西門之于桂姐已斷無娶之之情矣。文字經(jīng)營慘淡,謹(jǐn)識其苦心,此是兩段照應(yīng)的文字在烹茶傳外者。后接寫玉樓上壽,又將諸人后文,俱用行令時自己說出,如金蓮之偷敬濟,瓶兒之死孽,玉樓之歸李衙內(nèi),月娘之于后文吳典恩,西門之于一部《金瓶》,一百回內(nèi),以月娘避禍,孝哥幻化,與春梅嫁去,守備陣亡作照,雪娥之于來旺,以及受辱為娟,皆一一照出,或隱或現(xiàn)。而昧昧者乃以為六人行酒令。夫作者吃飯無事,何不可消閑,而乃為人記酒令哉?是故《金瓶》一書,不可輕與人讀。

  月娘之于金蓮進(jìn)門,不怒不怨,而于瓶兒進(jìn)門,乃深怨者,何故?蓋金蓮之先,未有金蓮,而瓶兒之先,已有一金蓮也。有一金蓮,而月娘亦為之怨,則金蓮之妒可知矣。

  月娘之與西門上氣,由瓶兒故也。因瓶兒上氣之由,又因金蓮故也。則必欲寫月娘與西門不和,總欲襯金蓮之惡,而不盡爾也。觀瓶兒問西門有金簌髻沒有,而西門之對乃帶慚色,則大可知矣。蓋西門利瓶兒之財色,而月娘又專利其財者也。夫利人之財,而人挾其財以來,雖不驕我,我已不堪矣。況乎上房現(xiàn)收其三千元寶、兒箱珠玉,彼雖不言,我已抱愧。兼之金蓮在西門處一挑,月娘處又一挑,安得不老羞成怒?此又必然之勢,月娘之心事也。然而瓶兒已來,倘不一寫,即收轉(zhuǎn)來,則何所底止?又安得放手寫如錦如花之熱鬧也?故接手即寫西門,復(fù)如月娘烹茶之事,蓋收轉(zhuǎn)之筆也。寫月娘燒香,吾欲定其真?zhèn)?,以窺作者用筆之意,乃翻卷靡日,不得其故。忽于前瓶兒初來,要來旺看宅子,先被月娘使之送王姑子廟油米去,而知其假也。何則?月娘好佛,起先未著一筆。今忽(與)〔于〕瓶兒來之第三日,即出王姑子,后文王姑子引薛姑子,乃至符藥等無所不為,而先劉婆子引理星,又其明鑒。然則燒香一事,殆王姑子所授之奸謀,而月娘用之而效。故后文紛紛好佛無已,蓋為此也。況王姑子引薛姑子來后,瓶兒念斷七經(jīng),薛姑子攬去,而月娘且深惱王姑子,是為薛姑子弄符水,故(在)〔左〕袒之也,然則其引(見)〔尼〕宣卷,無非欲隱為此奸險之事,則燒香為王姑所授之計,以欺西門無疑也。況此本文,言月娘燒香,囑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見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兒,而與西門合氣,則怨在瓶兒矣。若云惱唆挑西門之人,其怨又在金蓮矣。使果有《周南· 謬木》之雅,則不必怨,既怨矣,而乃為之祈子,是違心之論也。曰,不然,賢婦慕夫,怨而不怒。然則不怨時,不聞其祈子,曰,后文拜求子息矣。夫正以后文拜求之中,全未少及他人一言,且囑薛姑子休與人言,則知今日之假。況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惡,則此一惡為無心;有百事之惡而一事之善,則此一善必勉強。月娘前后文,其貪人財乘人短,種種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關(guān)維》,說得太好,反不像也。況轉(zhuǎn)身其挾制西門處,全是一團(tuán)做作,一團(tuán)權(quán)詐,愈襯得燒香數(shù)語之假也。故反復(fù)觀之,全是作者用陽(和)〔秋〕寫月娘,真是權(quán)詐不堪之人也。

  內(nèi)金蓮摸香球云,李大姐生了蛋了。閑閑一語,遂成生子之俄。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偷期)春梅姐正色閑邪(正色)

  此回方寫蕙蓮。夫?qū)懸唤鹕?,已令觀者發(fā)指,乃偏又寫一似金蓮。特特犯手,卻無一相犯。而寫此一金蓮必受制于彼金蓮者,見金蓮之惡,已小試于蕙蓮一人,而金蓮恃寵為惡之膽,又漸起于治蕙蓮之時。其后遂至陷死瓶兒母子,勾串敬濟,藥死西門,一縱而幾不可治者,皆小試于蕙蓮之日。西門入其套中,不能以禮治之,以明察之,惟有縱其為惡之性耳。吾故曰:為金蓮寫肆惡之由,寫一武大死;為金蓮寫爭寵之由,乃寫一蕙蓮死也。

  寫蕙蓮為瓶兒受害,作一小小能車。其意已批前讀法內(nèi),不另載。

  上半寫蕙蓮,下半?yún)s是寫春梅。夫于孫雪娥吃打后,雖略見一斑,實未嘗正描春梅一筆。今日金、瓶已同人花園,蕙蓮又出,正好一頓住蕙蓮,騰出筆來,放手一寫春梅也。

  寫春梅,必用罵李銘襯出者,何也?夫?qū)懘好分母咧敬髿獍?,已隨處寫出。今必欲特特寫出,則必用一因起一事方好。夫家中起因于小廝媳婦丫環(huán)中,則小春梅身分聲價。若于敬濟,則未描其骨格,先寫其墮落矣。是用借李銘一襯,則春梅矜尚自許,圭角崖岸,夸大負(fù)氣,數(shù)語皆見。而于前嬌兒陷金蓮,桂姐要剪發(fā)一恨,輕輕提出,見得蓄恨已久,無由報復(fù)。今乘桂姐破綻敗露,而李銘又適逢其會,遂使拼千年不報之恨。一旦機緣湊巧,此時不報,更待何時?遂一發(fā)盡情,不遺徐力也。寫怨恨之于人如此!作者固明明一線穿來,而看者止見其寫春梅一面,不知其又暗結(jié)金蓮一面。而后文嬌兒于西門死后,盜財付李銘手,又必用春梅看見可想。

  第二十三回 賭棋抨瓶兒輸鈔(輸鈔)覷藏春潘氏潛蹤(潛蹤)

  此回單敘蕙蓮之估寵也。夫主意單寫蕙蓮,而用筆亦單寫蕙蓮,便成呆筆。上文金蓮、玉樓、瓶兒、春梅,俱未呆寫,后文若干人,亦俱未呆筆,此文又何肯呆寫?則知賭棋抨,又不得不然之生法穿插也。然而玉樓、金蓮、瓶兒相聚一處,其消閑永晝,逐隊成團(tuán),一堂春色,又不得不加一番描寫,不必待秋千一回,方始總描之也。早于吃車輪酒時,一一描其勝滿之極矣。過此數(shù)回,至生子后,則金、瓶永不復(fù)合矣。故此處一描,為萬不可少。

  覷藏春,見蕙蓮小人之底里皆動。而金蓮潛蹤,已伏一勢不兩立之根。次早略使權(quán)術(shù),遂使西門對蕙蓮無以自(醉)〔解〕,而蕙蓮之不心貼西門,已安一疑根。后文層層變卦,愈滋悲憤,遂致捐軀而不顧也。然則金蓮之惡,已盈于不言之中矣。

  寫聽籬察壁,固是金蓮本性,而一聽即著,愈使后文一步不肯松也。妒婦之不容人,大半怕人好此,又與翡翠軒作引矣。后文寫玳安、寫賁四,皆描寫蕙蓮淫蕩輕狂,以致人人皆知,為來旺醉罵之由也。又見輕桃淺露,特特與春梅相反,以結(jié)果之不如也。于未見金蓮前,卻橫插一平安,一者映出蕙蓮,一者為妒書童受報作伏。小人輕言取禍,往往如此!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戲嬌)惠祥怒譬來旺婦(怒譽)

  此回總寫西門慶治家愚暗之失也。上半寫西門不能守禮,防邪亂于未然。中段寫月娘付理亂于不聞,一任婦女遙街行走,而西門亦止醉夢,一線不知,成何家范。下半寫西門偏愛蕙蓮,便不能統(tǒng)服眾下,即(蕙)〔惠〕祥失誤點茶,固亦職分中事,使西門不與蕙蓮勾搭,雖百鞭(蕙)〔惠〕祥,有何閑說?乃此因一事下替,遂起凌夷之漸,作者蓋深為處家者棒喝也。凡有家者識之。

  此回文字,又特特(于)〔與〕樓上賞燈作對。如言疑為公侯人家一語,遙對燈樓下一語,一字不差。蕙蓮幾個一回,與金蓮登樓幾個一回,又遙遙作對。蓋寫蕙蓮,原欲將其結(jié)果,為瓶兒作履霜之戒,故又寫一元夜,又到獅子街燈樓上,而蕙蓮又作者欲再作一金蓮之后塵,故又用幾個一回字,特特遙照也。

  寫金蓮遞酒,必用西門慶自叫他去,且隨即留敬濟于眾美中不顧而去,宜乎雙珠盡失,且又不全病月娘也。

  敬濟既戲金蓮,又挑蕙蓮,見迷色者逢云即是巫山,遇水皆云洛浦。此等心事,又不特西門一人,而漸漸心粗膽大,以至難制,皆西門失防之故也。

  蕙蓮看破機關(guān),為后文金蓮必欲妒死之因。蓋以蕙蓮之為人,有何涵養(yǎng),眼中一事,歷久而不出者,止因懼怕金蓮,不敢聲揚,彼固自云,等他再有言語到我們,我自有話說。然則蕙蓮固必然將此意點明金蓮,而金蓮險人也,豈肯又如前番受雪娥、嬌兒一挫之虧哉?固不惜晝夜圖維,千方百計,思所以去之。而天假其便,忽有來旺狂言,以中其計,行其術(shù),必至于置之死地而后已也。然則窗外一覷,春風(fēng)早為一付勾魂帖,蕙蓮自為得意,不知其賈禍之機,實本于此也。此又作者深著世情之險,危機觸處皆然。人甚勿以拿人細(xì)處為得計也。看官每不肯于無字中想其用意,其妙意安得出。上文金蓮一覷蕙蓮,已埋一妒根于自己腹內(nèi),此處蕙蓮一覷金蓮,又伏一惡刺于他人眼中。一層深一層,所以必死之而后已也。文字深淺之法,誰其知之?

  此回全是透露末路文字,看其寫金蓮、敬濟處,寫韓嫂兒、寫賁四嫂、寫長姐、寫惠祥。夫?qū)懟菹?,何以見其亦為末路寫也?不見后文來保欺恩,以此日之惠祥與彼日之惠祥,遙遙一照,即知天道報應(yīng)處,絲毫不爽??傊衔闹T人皆完聚,下文又要出一雪娥之丑,露蕙蓮之破。此日乃全勝時,不全勝時,又為之預(yù)先一照。匪特勸懲何在,亦何以為之文法哉?

  獅子街武二哥報仇之處,乃瓶兒又住此,王六兒又住此,今必令金蓮兩至其地,且蕙蓮亦必至其地,真是作孽者每與死地相尋,而不肯一遠(yuǎn),寫盡作孽人矣。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秋千(秋千)來旺兒醉中謗汕(醉謗)

  此回又是一小關(guān)鎖也。夫上文烹茶傳末,已于酒令中各寫身分,可謂一小鎖,而此文又鎖何哉?不知上文芙蓉亭,以及掃雪烹茶,俱不能人春梅在坐,大是費手,故又生一秋千,則春梅、蕙蓮皆可與金、瓶、月娘諸人,齊眉并立,共占春風(fēng),毫無乘車戴笠之異也。此系作者千秋苦心,今日始為道出,以告天下后世錦繡才子也。大書吳月娘春晝秋千。夫月娘,眾婦人之首也。今當(dāng)此白日,既無衣食之憂,又無柴米之累,宜首先率領(lǐng)眾妾,勤儉宜家,督理女工,是其正道。乃自己作俑,為無益之戲,且令女婿手?jǐn)埉嬋?,指親羅襪,以送(工)〔二〕妾之畫板,無倫無次,無禮無義,何惑乎敬濟之挾奸賣俏,乘間而人哉?天下壞事,全是自己,不可盡咎他人也。夫敬濟一人西門家,先是月娘引之入室,得見金蓮,后又是月娘引之入園,得采花須,后又是西門以過實之言放其膽,以托大之意容其奸,今日月娘又使之送秋千以蕩其心。此時雖有守有志之人,猶難自必其能學(xué)柳下惠、魯男子,況夫以浮浪不堪之敬濟哉,又遇一精粗美惡兼收之金蓮哉?宜乎百丑皆出矣。

  金蓮、瓶兒,西門奪之于武大、花子虛手中也。乃西門奪之之時,不肯少為武大、子虛計,至琴童、竹山,則西門不覺恨入骨髓,欲殺之割之而心猶未釋然。宋蕙蓮,固蔣聰之婦人也。乃來旺奸之在前,而又借西門之力之財以得之者也。且暗中已討雪娥一節(jié)便宜,則今日西門之為主者固不是,而來旺又不肯少回其意,亦必欲殺欲割西門、金蓮二人而方休。總之,人情止知私于己,而不肯忠恕也。若肯忠恕于未謀人之先,則此惡必做作不出。即肯忠恕于已失著之后,猶可改過自修,庶可免禍患于萬一。若西門一往不返,卒有殺身之禍,來旺一往不返,幾有不保之戚也。隱!讀此書于此處當(dāng)深省之,便可于淫欲世界中,悟圣賢學(xué)問。

  寫西門之于雪娥,既察其奸,就該逐之使去,不可令其停留一日,庶足令金蓮、敬濟暗地寒心,而亦處(永)〔家〕之正道,即來旺于此,亦可少傲。乃糊涂一打便休,毫無禮法,宜乎來旺之惡愈熾,而不數(shù)日,金蓮之鞋已人敬濟之手也。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遞解)宋蕙蓮含羞自繳(含羞)

  此回收拾蕙蓮,令其風(fēng)馳電卷而去也。夫費如許筆墨,花開豆爆出來,卻又令其風(fēng)馳電卷而去,則不如勿寫之為愈也。不知有寫此一人,意在此人者,則肯輕寫之,亦不肯便結(jié)之。蓋我本意,所欲寫者在此,則一部書之始終即在此,此人出而書始有,此人死而書終矣,如西門、月娘、金、瓶、梅、敬濟等人是也。有寫此一人,本意不在此人者,如宋蕙蓮等是也。本意止謂要寫金蓮之惡,要寫金蓮之妒瓶兒,卻恐筆勢迫促,便間架不寬敞,文法不盡致,不能成此一部大書,故于此先寫一宋蕙蓮,為金蓮預(yù)彰其惡,小試其道,以為瓶兒前車也。然則蕙蓮不死,不足以見金蓮也。寫蕙蓮之死,不在一聞來旺之信而即死,卻在雪娥上氣之后而死。是蕙蓮之死,金蓮死之,非蕙蓮之自死也。金蓮死之,固為爭寵,而蕙蓮之死于金蓮,亦是爭妍。始爭之不勝,至再至三,而終不勝,故憤恨以死。故一云含羞,又云受氣不過,然則與來旺何與哉?

  看其寫來旺中計,而蕙蓮云只當(dāng)中了人拖刀之計,與瓶兒見官哥被驚之言一樣,不改一字。然則寫蕙蓮為瓶兒前車,為的確不易,非予強評也。

  一路寫金蓮之惡,真令人發(fā)指。而其對西門一番說話,卻人情入理,寫盡千古權(quán)奸伎倆也。然惟西門有迷色之念,金蓮即婉轉(zhuǎn)以色中之,故迷而不悟。倘不心醉蕙蓮,而一旦忽令其殺一人,西門雖惡,必變色而不聽也。是知聽言,又在其人。風(fēng)里言,風(fēng)里語,六字妙絕奇絕。心下事,有事不在風(fēng)里言語中哉?夫風(fēng)何處不在?乃風(fēng)里言語,欲袖里藏風(fēng),其愚不知為何如也:

  觀蕙蓮甘心另娶一人與來旺,自隨西門,而必不忍致之遠(yuǎn)去。夫遠(yuǎn)去且不甘,況肯毒死氣死之哉?雖其死,總由妒寵不勝而死,而其本心,卻比金蓮、瓶兒差勝一等,又作者反襯二人也。

  蕙蓮本意無情西門,不過結(jié)識家主為叨貼計耳,宜乎不甘心來旺之去也。文字俱于人情深淺中,一一討分曉,安得不妙?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私語)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醉鬧)

  此回是金蓮、玉樓、瓶兒、春梅四人相聚后,同時加一番描寫也。玉樓為作者特地矜許之人,故寫其冷,而不寫其淫。春梅又為作者特地留為后半部之主腦,故寫其寵,而亦不寫其淫。至于瓶兒、金蓮,固為同類,又分深淺,故翡翠軒尚有溫柔濃艷之雅,而葡萄架則極妖淫污辱之怨。甚矣!金蓮之見惡于作者也。

  內(nèi)以一月琴,貫翡翠、葡萄二事,信乎玉樓之一人,又為金、瓶二人之針線也。

  必特寫四人一番。蓋四人皆作者用意特寫之人,且四人者,一部之骨子也,故用描寫一番。

  內(nèi)必用西門慶惱金蓮一段,已伏后妒寵之根,幾番怒罵之由,見瓶兒之獨寵也。

  凡各回內(nèi)清曲小調(diào),皆有深意,切合一回之意。惟此回內(nèi)赤帝當(dāng)權(quán),則關(guān)系全部,言其炎熱無多,而煞尾二句,已明明說出矣。人知此回伏生子,不知其于掃雪一回已伏生子之根矣。此處又明照出,亦如大丫頭已出春梅,又于薛媒婆口中再明說出。此是筆法暗對處。

  內(nèi)寫西門心知金蓮妒寵爭妍,而不能化蓮,乃以色欲奈何之,如放李子不即入等情,自是引之入地獄,已亦隨之?dāng)⊥龀龀?,真小人之家法也?br />
  梁州序上半截,寫玉樓、瓶兒,下半寫春梅、金蓮。然玉樓自有一腔心事寄在月琴,是身與會而心不然者,春梅又有一種心高志大,不肯抱阮作窮途之哭者。然則此日翡翠軒、葡萄架,惟李、潘二人各立門戶,將來不復(fù)合矣。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僥幸得金蓮(僥幸)西門慶糊涂打鐵棍(糊涂)

  人知此回為寫金蓮之惡,不知是作者完一事之結(jié)尾,渡一事之過文也。蓋特地寫一蕙蓮,忽令其煙消火滅而去,不幾嫌筆墨直截,故又寫一遺鞋,使上文死去蕙蓮,從新在看官眼中一照,是結(jié)尾也。因金蓮之脫鞋,遂使敬濟得花關(guān)之金鑰,此文章之渡法也。然而一遺鞋,則金蓮之狂淫已不言而盡出,一收鞋,則蕙蓮之遺想又不言而盡出矣。

  蕙蓮原名金蓮。今金蓮得蕙蓮之金蓮,而必用刀剁之,是蕙蓮為金蓮排擠以死之惡,又于其死后為之再彰其憤,使金蓮之惡,不堪一提起也。

  寫打鐵棍,見西門慶為色所迷,而金蓮已盤曲惡根,不可動搖,由此放膽行事,以致有敬濟之事。然則月娘引敬濟,西門縱金蓮,由漸而成,乃有后文之事。甚矣履霜之戒,為古人所重也。此回單狀金蓮之惡,故惟以鞋字播弄盡情。直到后三十回,以春梅納鞋,足完鞋字神理。細(xì)數(shù)凡八十個鞋字,如一線穿去,卻斷斷續(xù)續(xù),遮遮掩掩。而瓶兒、玉樓、春梅身分中,莫不各有一金蓮,以睹金蓮之金蓮,且襯蕙蓮之金蓮,則金蓮至此已爛饅不堪之甚矣。葡萄架后,便是金、瓶二人妒寵起頭,直到瓶兒死,金蓮方暢。此處卻回顧蕙蓮,必用金蓮以刀剁之,明寫蕙蓮一人,乃瓶兒前半小樣,是蕙蓮在前,如意在后,蕙蓮乃瓶兒前車,如意乃瓶兒后車也。故蕙蓮死即接翡翠軒,瓶兒死即接口脂香,緊捷之甚。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鑒定終身(冰鑒)潘金蓮蘭湯邀午戰(zhàn)(蘭湯)

  此回乃一部大關(guān)鍵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寫出來之人,至此回方一一為之遙斷結(jié)果。蓋作者恐后文順手寫去,或致錯亂,故一一定其規(guī)模,下文皆照此結(jié)果此數(shù)人也。此數(shù)人之結(jié)果完,而書亦完矣。直謂此書至此結(jié)亦可。

  看他寫眾婦人出來看相,各各不同。月娘上來,眾妾同觀看。李嬌兒自己過來。月娘叫孟三姐你也相相,神仙即接著相。至于金蓮不肯出來,必用再三推之方出。瓶兒是西門令其相。雪娥、大姐是月娘令其相。夫大姐本非局中正經(jīng)腳色,因不便令敬濟混人,則用大姐,蓋大姐相,而敬濟之結(jié)果已過半矣,故此處不相陳敬濟。

  何以不便人敬濟?蓋西門之待敬濟,半以奴隸待之。故不人敬濟,所以襯西門市井人待婿之薄,而又有隱敬濟,使文字有參差之致也。

  上文即于前回紅鞋之馀波,引下金蓮之作惡不厭,中劈空插神仙一段,下即接蘭湯午戰(zhàn),見金蓮毫無做省悔過之心;而西門適聽神仙貪花之說,即白日宣淫,見作惡者,雖神仙亦不得化之改也。西門必用了(了)〔子〕平風(fēng)鑒兩番描出,又與眾人不同。凡小說,必用畫像。如此回凡《金瓶》內(nèi)有名人物,皆已為之?dāng)z神追影,讀之固不必再畫。而善畫者,亦可即此而想其人,庶可肖形,以應(yīng)其言語動作之態(tài)度也。

  第三十回 蔡太師覃恩錫爵(覃恩)西門慶生子加宮(雙喜)

  因潘金蓮生一宋金蓮,又因潘金蓮之遺失金蓮,引出宋金蓮之遺下金蓮。潘金蓮遺失金蓮,入陳敬濟手;宋金蓮遺下金蓮,為西門慶收。則西門慶解潘金蓮之金蓮以與敬濟,而敬濟乃得金蓮;宋金蓮自解其金蓮以與西門慶,而乃留為潘金蓮快志之地。遂致失一金蓮而又得一金蓮,且因既失復(fù)還之金蓮,引出新做之金蓮。因金蓮新做一金蓮,遂使玉樓亦做一金蓮,瓶兒亦做一金蓮,今此回春梅亦做一金蓮,見得數(shù)人呼吸相通,一鼻孔中出氣,不謂一金蓮之鞋,生出兩回?zé)o窮文字。

  朝廷賞太師以爵,太師賞人以爵。其受賞之人,又得分其爵,以與其家人伙計。夫使市井小人,皆得錫爵,則朝廷太師已屬難言,況乎并及其市井小人之家人伙計哉?甚矣朝廷太師之恩波為可惜也。一部炎涼書,(下)〔不〕寫其熱極,如何令其涼極。今看其生子加官,一齊寫出,可謂熱極矣。

  夫?qū)懫渖颖厝绾稳绾危m極力描寫,已落穢套。今看其止令月娘一忙,眾人一齊在屋,金蓮發(fā)話,雪娥慌走,幾段文字,下回接呱的一聲,遂使生子已完,真是異樣巧滑之文,而金蓮妒口,又白描入骨也。

  官哥兒,非西門之子也,亦非子虛之子,并非竹山之子也。然則誰氏之子?日鬼胎。何以知之?觀其寫?yīng){子街,靠喬皇親花園,夜夜有狐貍,托名與瓶兒交,而竹山云,夜與鬼交,則知其為鬼胎也。觀后文官哥臨死,瓶兒夢子虛云,我如今去告你,是官哥即子虛之靈爽無疑,則其為鬼胎益信矣。況翡翠軒瓶兒臨月,而西門不知,可知非西門之子。子虛前年臘月死,又二年六月方生官哥,非子虛之子又明。至于竹山,一經(jīng)逐散之后,毫無一字提起,且竹山以六月贅瓶兒,內(nèi)云趕了往鋪子內(nèi)睡,則亦相好無多日,而使一度生子,當(dāng)兩月后,逐竹山之時,竹山豈無一語及此?即使瓶兒自知,則嫁西門后,以竹山初贅,算至四月內(nèi),已十月滿足,即胎有過期者,而瓶兒能不于三月內(nèi)自存地步乎?必待至翡翠軒,方自己說明,是子虛之孽,乘喬皇親園,鬼魅之因,已胎于內(nèi),而必待算至瓶兒進(jìn)門日起,合成十月,一日不多不少,此所以為孽也。不然,豈如是之巧哉?蓋去年八月二十娶瓶兒,隔三日方人瓶兒房中,今年六月二十三日生官哥,豈非一日不多少乎?吾故曰:孽也,未有如是之巧者也。內(nèi)寫月娘房中拿坐草物,明點后文月娘小產(chǎn)之因。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gòu)釁(構(gòu)釁)西門慶開宴為歡(為歡)

  此回已伏瓶兒母子俱死之機也。何則?官哥生而書童始來,瓶兒死而書童即去。中間妒瓶兒,兼妒書童。且內(nèi)室乞恩,書童實附瓶兒,而三章約金蓮實走書童。然則寫書童,乃又寫瓶兒受妒之時,外更有一以色進(jìn)身,人宮見妒之男寵以襯之。見金蓮一妒,而無所不用其妒。而藏壺一事,實為后三章約法之根,有如前讀法內(nèi)所云者也。

  藏壺一事而三用之:一見玉簫之私書童,二見金蓮之爭閑氣,三見西門之偏愛瓶兒、官哥也。

  藏壺、偷金二事,而于琴童竟不一問,于夏花則鑼,而且必欲賣之,其愛瓶兒處自見。

  開宴內(nèi),卻特用兩太監(jiān)說出三套詞曲名色,將一部主意間架,前后排場說盡。當(dāng)極炎熱時,如何插入冷調(diào),然不于此處下針貶,又何以做醒世人,故用二太監(jiān)也。

  月娘,良家婦也。一旦妓者來認(rèn)女,月娘當(dāng)怒叱之不暇,乃反喜而受之,其去娟家?guī)缀卧??況桂姐,乃西門梳(寵)〔籠〕之人也。其夫迷此人,賢者當(dāng)勸其夫,即不賢者,毋寧拒此人。乃西門迷之而不能勸,己反引之于膝下,以為干女兒,是自以(搗)〔鎢〕兒自居也。月娘真乃迷而不悟。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rèn)女(認(rèn)女)潘金蓮懷嫉驚兒(驚兒)

  此回上半幅之妙,妙在先令桂姐、銀兒家去,將諸妓一影,后用桂姐先來,銀姐,愛香、金鍘三人后來,三人先出去,桂姐獨后出來,一路情節(jié),遂花團(tuán)錦簇之妙。夫必又寫四妓何哉?蓋于西門做官之后,其勢利豪華,于別處描寫,便覺費手,看他算到必不止于一遭開宴,開宴正所以熱鬧,而開宴之熱鬧,止用諸妓樂工一襯,便有寒谷生春,花添錦上之致,文字固有襯疊法也。

  看他于前回席散,接后用伯爵二人,要早來代東一過,下接手寫一官席,下始插入認(rèn)女正文,層次如畫。官哥彌月,薛太監(jiān)賀喜之(搏)〔博〕浪鼓,卻是后文瓶兒所睹而哭官哥之物。天下事吉兇倚伏本是如此,又不特文字穿插伏線之巧也。

  李桂姐此回是正文,銀姐三人是陪客。然三人內(nèi),銀姐又為解衣一回之線,愛香又為愛月之因,而玉釧又為隔花之金釧作引。固知一百回,皆一時成就,方能如針線之聯(lián)絡(luò)無縫也。

  桂姐認(rèn)女之意,大半為爭風(fēng)一節(jié),怕西門慶今為提刑,或?qū)づf恨。再而作者于前,既為之露出(于上)〔丁二〕官破綻,一冷開去,何必又收轉(zhuǎn)來。不知西門好色,使能一窺其破綻而即奮然棄之,猶是豪杰,惟是親眼見其敗露而終須戀戀不舍,為其所迷,此所以為愚也。故桂姐、銀兒、月兒,畢西門之生,未嘗暫冷,而終西門之喪,杳然并去。西門在時,雖桂姐與王三官百丑皆露,而往來不絕,西門死后無一是非,而諸妓作者亦絕口不提,即他妓亦另出名姓,非復(fù)此日之一班花柳也??蓢@可省!

  必寫月娘收桂姐為女兒,總之欲丑月娘,見他一味胡亂處家,不知禮義,雖不同妓女之母,而不知恥,而以此母儀,儀型大姐,宜乎有后文之鬧,總之丑月娘,更所以丑西門也。

  愛香口中,既為愛月一抬身分,又為桂姐一照王三官,文字針線,逼真龍門。

  百忙賀生子之時,即入懷嫉一事,見金蓮于官哥之生以及其死,無一日甘心也。婦人可畏如此!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罰唱)韓道國縱婦爭風(fēng)(爭風(fēng))

  韓道國,一百回內(nèi)結(jié)果之人也。其結(jié)果乃在何官人家。夫韓道國妻王六兒,于財色二字,不堪而沉溺者也。愛姐于財色二字,不堪而回頭者也。不堪所以有此書,不堪而欲其回頭,又所以有此書。故結(jié)以何官人,為凡世之不拘何姓人等作官人者勸也。故仍以何官人結(jié),而此處于未出韓道國,先出何官人,因買何官人貨,方尋韓伙計。然則財色二字,人自不能忘情,相引而迷其中耳。故何官人之貨,必云絨線。

  寫失鑰罰唱,必用還席作因,尋衣作引。一伏后文打狗罵潘姥姥之因,一伏弄一得雙由尋衣服之引。

  一路寫金蓮強敬濟吃酒索唱,總是從骨髓中描出,溶成一片,不能為之字分句解,知者當(dāng)心領(lǐng)其用筆之妙。然而他偏又夾寫瓶兒、春梅、潘姥姥、吳月娘、如意兒、官哥,總是史筆之簡凈靈活處。金蓮、敬濟至一見消魂后,至此已幾番描寫。然而一層深一層,一次熟落,膽大一次,總是罪西門、月娘不知防嫌。而此回又必寫月娘見其同席,而不早正色以閑之也。

  內(nèi)必寫月娘小產(chǎn)者,乃作者深惡婦人私行妄動,毫無家教,以致釀成禍患,而不知悔,猶信任三姑六婆,安胎打胎,胡亂行事,全無閨范者也。又深譏西門空自奸詐,其實不能出婦人之手,終被瞞過。何也?如月娘有孕七月,而一旦落去,西門且不知,然則設(shè)十月生下,問之西門,當(dāng)亦不知為何人之子乎?不知其孕,固屬愚甚,知其有孕而并不問其何以不生出,天下人處家之昏昏者,孰有如此?亦如翡翠軒,去生官哥止一兩月,然則私語時,瓶兒之娠已七八月矣,西門亦未之知,其醉夢為何如?宜乎劉婆子與三姑得出入,以肆其奸也。有家者甚勿為色所迷。

  王六兒與二搗鬼奸情,乃云道國縱之。細(xì)觀,方知作者之陽秋。蓋王六兒打扮作倚門妝,引惹游蜂,一也。叔嫂不同席,古禮也,道國有弟而不知閑,二也。自己浮夸,不守本分,以致妻與弟,得以容其奸,三也。敗露后,不能出之于王屠家,且百計全之,四也。此所以作者不罪王六兒與二搗鬼,而大書道國縱婦爭風(fēng),誰(為)〔謂〕稗官家無陽秋哉?

  又月娘小產(chǎn),必于王六兒將出之時,煞有深意。見六為陰數(shù),先有潘六兒在前,后有王六兒在后,重陰凝結(jié),生意盡矣。幸有一陽隱伏,猶可圖來復(fù)之機,乃一旦動搖剝盡,不必至喪命一回,而久已知兩六之為禍根,后死兩六兒家,猶正果,非結(jié)因也。

  王、劉、薛三姑子,三姑也;劉婆子,劉與六通,六婆也,寫來遂令人混混,急切看不出,是其狡猾之才,偶記于此。

  第三十四回 獻(xiàn)芳搏內(nèi)室乞恩(乞恩)受私賄后庭說事(說事)

  提刑所,朝廷設(shè)此以平天下之不平,所以重民命也。看他朝廷以之為人事送太師,太師又以之為人事送百千奔走之市井小人,而百千市井小人之中,有一市井小人之西門慶,是太師特以一提刑送之者也。今看到任以來,未行一事,先以伯爵一幫閑之情、道國一伙計之分,將直作曲,妄入人罪,后即于我所欲入之人,又因以龍陽之情,混人內(nèi)室之面,隨出入罪,是西門慶又以所提之刑為幫閑、淫婦、書童之人事,天下事至此尚忍言哉?作者提筆,著此回時,必放聲大哭也。

  瓶兒,金屋之阿嬌也。書童,外庭之小奴也。竟入內(nèi)家,絕不避嫌,飲酒說事,絕不明察。況瓶兒,妾也。妾有事,不直致之于夫,而托外庭奴仆,為之先容,其可疑處,正不在求情說分上處。乃一味糊涂,豈齊家之正道?宜乎雪娥私來旺,知而留之,金蓮私童而不悟,以致養(yǎng)成敬濟之大患,至死而不覺也。

  欲寫金、瓶二人爭寵處,于何處下筆?乃因書童,即補入平安,令其男寵中,先有共相油鹽醬醋之香,串人金蓮,遂覺一時情景人畫。

  寫瓶兒一邊熱處,自覺金蓮一邊冰冷,不必身親其地,而已見有難堪之情,作者之筆,真化工也。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報仇)書童兒作女妝媚客(媚客)

  此回單為書童出色描寫也。故上半篇用金蓮怒罵中襯出,下半篇用伯爵笑話中點醒也。

  伯爵者,乃作者點睛之筆也。看他于此回內(nèi)描寫書童一篇曲曲折折文字,只用伯爵一笑話明白說出,使通身皆現(xiàn)。諸如后文山洞戲春嬌,西門惱桂姐心事,用伯爵數(shù)白話點明,如此等類,不可勝數(shù)。故云伯爵,作者點睛之妙筆,遂成伯爵之妙舌也。

  平安吃醋,固宜受禍,畫童以聽覷搖手,亦被牽連。內(nèi)又插來安過(子)〔舌〕,來興作耍,賁四插科,終以玳安作收,固為書童估寵作襯,實又借此為玳安一描身分也。席間必用伯爵打賁四一錯,一者見伯爵薦人,純是貪利,于西門家毫未著意,小人心意,固是如此;二者見賁四一向(撰)〔賺〕錢,已露驕矜,宜乎有錯,而王六兒即便上手,較之貪四嫂尚侯遲遲,故賁四先須讓韓道國一著也。希大一唱內(nèi)于賞男寵時,已露王六兒消息,此所以為希大也。然唱亦精絕。

  末又于打燈籠一段閑情,照出金蓮之恨,且收拾諸仆。借問棋童使畫童、琴童、聯(lián)安、平安,色色皆出,而獨于問春梅時,一語結(jié)出書童,使層層爆出之花,又層層收攏人來,真千古的史筆??上Я钪纤来蚕拢靼薰僖笆?。悲夫!我當(dāng)為之一哭。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寄書)蔡狀元留飲借盤纏(留飲)

  此回乃作者放筆,一寫仕途之丑,勢利之可畏也。夫西門市井小人,逢迎翟云峰,不惜出妻獻(xiàn)子,何足深怪?乃蔡一泉巍巍榜首,甘心作權(quán)奸假子,且而矢口以云峰為榮,止因十?dāng)?shù)金之利,屈節(jié)于市并小人之家,豈不可恥?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惡之一人,而借此以丑之也。

  安郎中,蓋作者借之作陪客,以結(jié)書童之徐文也。蓋此書每傳一人,必伏線于千里之前,又流波于千里之后,如宋蕙蓮既死,猶徐山洞之鞋等是也。今書童于上兩回,已極力描寫,此處若猶必呆寫,便非文理,若便置不寫,文情又何突然無馀韻?故于請蔡狀元時,用安郎中作陪,而令其有龍陽好,閑中又將書童點出徐韻也。作者用意蓋如此,看官知之乎?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說嫁)西門慶包占王六兒(包占)

  此回乃一百回作結(jié)之因也。夫愛姐不上東京,道國何由遠(yuǎn)遁?道國不遠(yuǎn)遁,又何由于大馬頭遇守備府之陳敬濟?愛姐不遇敬濟,何由改過而守節(jié)哉?然則趨奉翟謙,猶是易解之意。

  王六兒者,予固云,效潘六兒之尤而特甚者也。然而撮合必用馮媽媽者,使看者眼中,又時時不冷落瓶兒也。文筆之聯(lián)絡(luò)處如此,誰其知之?

  王六兒與西門慶交,純以財者也。故初會即騙丫頭,再會即騙房子。

  老馮,瓶兒之奶娘也。一旦得王六兒之些須浸潤,遂棄瓶兒如路人。寫此等人,真令人心肺皆出。

  如買蒲甸等,皆閑寫吳月娘之好佛也,讀者不可忽此閑筆。千古稗官中,不能及之者,總是此等閑筆難學(xué)也。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槍打搗鬼(棒糙)潘金蓮雪夜弄琵琶(琵琶)

  此回人李智、黃三,總為西門死后冷處作襯。故先為熱處,多下趨附之人也。

  棒打搗鬼者,蓋欲撇開搗鬼以便與西門往來也。然必寫搗鬼有奸在先者,一畫道國,一畫六兒,一伏一百回路遇之筍。

  湖州養(yǎng)六兒,以成愛姐之志也。然此時不一撇去,豈韓二竟忽然拋去舊情,不一旁視乎?故用王六兒以棒槌一鬧,西門一打,庶可且收起搗鬼,至拐財遠(yuǎn)遁,用他著時,再令其來可也。

  王六兒淫事,必盡情寫之者,蓋本意欲于潘六兒之后,又寫一尤甚者也。

  潘金蓮琵琶,寫得怨恨之至,真是舞殿冷袖,風(fēng)雨凄凄。而瓶兒處互相掩映,便有春光融融之象。迫后打狗畜貓,皆此時憤恨所鐘??芍患抑购?,固非一日所成。稍有介意時,為之主者,當(dāng)預(yù)為調(diào)停,庶不至于深耳。彼西門烏得知?

  打韓二,必用棒槌,蓋為琵琶相映成趣。然則琵琶之恨,亦無非爭一棒槌耳。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寄名)散生日敬濟拜冤家(拜壽)

  此回專為候佛邀福者,下一針貶。

  玉皇廟,兩番描寫,俱是熱鬧時候;即后文薦亡,亦是熱鬧之時,特特與永福寺對照也。

  看他憑空撰出兩副對聯(lián),一個疏頭,卻使玉皇廟是真廟,吳道官、西門慶等俱是活人。妙絕之筆!

  玉樓因看道士做的鞋,便想其有老婆。金蓮因道士老婆,即想及尼僧漢子,王姑子直欲不做和尚。而金蓮又因尼僧漢子為和尚,想及和尚老婆為尼僧。然則官哥為小道士,瓶兒不幾幾乎與道士有嫌疑之瓜葛乎?世人每愚而不悟,一味餒佛邀福,仙佛有靈,當(dāng)亦大笑。

  內(nèi)中如道士改孩子姓,花大不應(yīng)稱舅,皆極可笑事,而確是人情必有之事,作者特借金蓮口中說出。

  篇末偏于道家說事之后,又撰一段佛事,使王姑子彰明較著,談一回野狐禪,與上文道士相映成趣也。然而三十二祖投胎,又明為孝哥預(yù)備一影。則孝哥生幾露,而西門死兒發(fā)矣??晌吩?!玉皇廟寄名,接王姑子談經(jīng),與后千金喜舍,接二姑子印經(jīng),又是遙對章法。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希寵)妝丫鬟金蓮市愛(市愛)

  此回小文,為下回憤深作引也。蓋金蓮之憤,何止此日起。然金蓮生日,西門乃在玉皇廟宿。玉皇廟,卻是為瓶兒生子。則金蓮此夕,己二十分不快。乃抱孩兒時,月娘之言,西門之愛,俱如針刺眼,爭之不得,為無聊之極思,乃妝丫鬟以邀之也。雖暫分一夕之愛,而憤已深矣。宜乎后文,再奈不得也。文字無非情理,情理便生出章法,豈不是信手寫去者?

  寫月娘聽王姑子之言,又寫盡尼僧之惡??凑咦x此回后,不閉門謝絕此輩者,非人心也。

  兩段文字,卻兩番夾寫:如王姑子同月娘喜事一段,下夾瓶兒希寵一段,又寫王姑辭去一段,又夾寫金蓮妝丫鬟一段也。章法井井不紊。

  末必寫裁諸色衣服,照人雙目,蓋預(yù)為聯(lián)姻賣富貴地也。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lián)姻共笑嬉(聯(lián)姻)二佳人憤深同氣苦(含憤)

  上文生子后,方使金蓮醋甕開破泥頭,瓶兒氣包打開線口。蓋金蓮之刻薄尖酸,必如上文如許情節(jié),自翡翠軒發(fā)源,一滴一點,以至于今,使瓶兒之心深懼,瓶兒之膽暗攝,方深深郁郁悶悶,守口如瓶,而不輕發(fā)一言,以與之爭,雖瓶兒天性溫厚,亦積威于漸以致之也。

  欲寫金蓮之妒,必借兩孩兒聯(lián)姻者,見瓶兒之誨妒者在官哥。乃不深自斂抑戒懼以處此,而更賣弄扳親以起人妒。夫一孩兒,已日刺金蓮之目,況兩孩兒乎?。ㄖ保惨恕澈豕俑绮荒芘c長姐并長年也。不死其子,金蓮不(愜)〔膺〕其心矣。

  極袱連姻,世俗之非。卻用玉樓數(shù)語,道盡世情。信乎玉樓為作者自喻之人也。

  第四十二回逞豪華門前放煙火(煙火)賞元宵樓上醉花燈(花燈)

  此回侈言西門之盛也。四架煙火,既云門前逞放,看官眼底,誰不謂好向西門慶門前看煙火也??此剡^一架在獅子街,偏使門前三架毫無色相,止用棋童口中一點,而獅子街的一架乃極力描寫,遂使門前三架不言俱出:此文字旁敲側(cè)擊之法。

  門前煙火,卻在獅子街寫,月娘、眾妾看煙火,卻搬在王六兒身上寫,奇橫至此!

  文字不肯于忙處,不著閑筆襯,已比比然矣。今看其于閑處,卻又必不肯徒以閑筆放過。如看燈,閑事也。寫鬧花燈,閑筆也。卻即于此處出王三官,文字無一懈處可擊,又善于指空便人,便捷如此,真如并州快剪刀矣。

  此回是描寫豪華,恐無甚花樣,故又用伯爵與二妓一派歇后語,作生色花樣,又一樣章法也。

  百忙里,又寫桂姐、銀兒吃醋,人情無微不到。

  第四十三回爭寵愛金蓮惹氣(爭寵)賣富貴吳月攀親(賣富)

  夫西門前得玉樓、瓶兒之財,雖為得財,卻是色中之財。必用李智、黃四來一番描寫動頭,后文接人生涯,方是真正財來。故用伯爵,一如十分光中之王婆也??雌浜笠换?,叫李、黃二人買禮作為,便知仿佛。

  金蓮于藏壺、聯(lián)姻時受辱,西門怒罵,毫無一和緩。此回相爭,比上數(shù)回,語多而辭緩,又是一樣閑鬧。蓋上文心急口急,不暇擇語,故不顧觸西門之怒。此回雖是相爭,卻一味以勢利言之。西門之所以驕人者在此,故不覺聽其言而笑也。描金蓮正所以描西門,又不可不知。

  必寫喬五太太者,見西門以市井小人,一朝得志,便與大戶聯(lián)姻,猶心不足。不知彼皆皇親國戚,視伊何窗雞鸚之在蓬萊也。小人不知分量,十有八九。

  寫桂姐、銀兒俱認(rèn)干女,蓋罵世人認(rèn)假子者,為淫娟狗妓之流也。

  看他一連寫吳大妙子家一席女宴,接寫請眾官娘子一席女宴,又接寫會親一席女宴:重重疊疊,毫不犯手,直是史公復(fù)生。才生子便失壺,才結(jié)姻便失金,西門乃以為腳硬,私心起而禍福迷,此所以前知必貴至誠也。

  官哥生而加官,長姐媳而進(jìn)財。以合看失壺、失金二事,又是禍福吉兇相為倚伏,不知又是絕妙章法。

  篇末又將敬濟等各人心事結(jié)果,于酒令中一描,不知是忙中閑筆,又是閑中忙筆也?妙甚!

  李三而黃卻四矣,春光已不知歸于何處,還金,言雖有黃金,亦難買此春光;失金,又言失卻黃金猶自可之俗語也。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偷金)下象棋佳人消夜(消夜)

  夫藏壺與偷金作遙對章法,下象棋與彈琵琶又作遙對章法。自生子后至此,欲將生子加官后諸事一總,以便下二回卜龜兒用,第二番結(jié)束也。章法之整暇如此。

  藏壺為玉簫事暗描,卻是月娘不嚴(yán)之罪。偷金固是嬌兒事,然夏花復(fù)留,使家法不行,眾脾無所懲創(chuàng),又是月娘引邪入室之罪。蓋夏花以桂姐留,桂姐,月娘收以為女兒者也,夫復(fù)誰尤?況桂姐輩,月娘常勸西門遠(yuǎn)之者也。欲其夫遠(yuǎn)之,而卻親以為女,其何以相夫?故受桂姐之逆,而乃遷怒玳安,是亦福建子誤我之意也欽!寫桂姐,分明其姑之脾,真贓實犯,猶有許多雌黃.強口奪情,可畏如此!人情不肯自責(zé)又如此!

  金蓮心事,每于憤怒處寫之。瓶兒心事,既不一言,何由寫出?故又借銀姐下棋,將??菔癄€,天長地久不言之恨,輕輕道出。文字之巧如此。

  直至西門大哭之時,下象棋之恨方出。又至金蓮撒潑之時,下象棋之恨又一出。趕至普凈幻化,方冤仇如雪潑人湯內(nèi)也。第四十五回應(yīng)伯爵勸當(dāng)銅鑼(勸當(dāng))李瓶兒解衣銀姐(解衣)

  自黃四等還金后,至此文送桌面時,已隔無限文字,卻倒序伯爵與黃、李二人趕到相會之說,似屬脫節(jié)上文,看他此用正值西門在前廳打發(fā)桌面一語接人,便使一枝筆如兩邊一齊寫來,無一邊少停,一筆不寫,文章雙寫之能,純史公得意之法,被他學(xué)熟偷來也。算利以金,是欲以金子動之也。即以金子轉(zhuǎn)算又說之,是又以銀子說之也。人情以貪而吞餌,伯爵豈能欺人哉?人自受欺耳。一部內(nèi)凡數(shù)書伯爵關(guān)目,如(答)〔替〕花(飲)〔邀〕酒等情,幫縹追歡等事,皆是以色動人。后文山洞隔花、月兒處等戲,又是因其喜怒而吮舔之。如此回勸當(dāng)銅鑼,方是特書以財而趨奉之也。究之其凡趨奉處皆以財,而此則以他人之財奉承之,以足李智、黃四之意。蓋前此西門未提刑,可以縹,則惟以縹誘之。此后西門,雖有時而縹,然實不敢漂,故以戲悅之。此回乃西門官興正新,財念方濃之時,故即以財勢(鼓)〔蠱〕惑之,寫趨附小人真寫盡了也!內(nèi)中一路寫桂姐有三官處,情事如(面)〔畫〕,必如此隱隱約約,預(yù)藏許多情事,至后文一擊,首尾皆動:此文字長蛇陣法也。寫銀姐與瓶兒一對無事干母子如畫,月娘與桂姐一對有心的又如畫。

  月娘認(rèn)桂姐,是初得官而心驕,不過悅桂姐之趨奉。瓶兒解衣,既是得寵而心悲,欲借銀姐為消遣悶懷之人。故桂姐少拂月娘而即散,銀兒至瓶兒死而終合也。世人居權(quán)貴以自驕,與同輩爭寵榮者,其各有趨附之人,當(dāng)亦如是也。

  此處所當(dāng)之鑼,乃于瓶兒死同穴喪禮內(nèi)映出,真令人心腸冰冷。

  屏風(fēng)者,瓶兒也。一解衣銀姐,則為銀瓶。故老馮之蹤跡,與瓶兒疏而不合矣。李三、黃四還金日,已寓不久之意,至此又一番透漏瓶沉消息也。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走雨)妻妾戲笑卜龜兒(卜龜)

  此回自吳神仙后,又是一番結(jié)果也。二十九回以上,雖講財,卻單講色。四十六回以上至三十回以下,雖亦講色,卻單講財,故王六兒,財中之色也。

  上半部凡言六月內(nèi)事,接連兩個人都在六月,如玉樓以六月娶,瓶兒亦以六月密約,應(yīng)分明處,卻不明分的妙。此處言正月內(nèi)事,接連自初九日寫至十六日,一日有一日的事,卻令人握看,不覺其板重,不必分明處,卻甚分明。

  玳安、小玉是一部結(jié)果,承繼西門員外達(dá)之人也。此處以卜龜結(jié)束眾人,卻先點小玉、術(shù)安之私,并以眾丫鬟襯春梅之氣骨。總是此回,乃結(jié)上起下之文也。要皮襖,乃月娘、金蓮終離之由,卻已于此處安根。必用皮襖,蓋欲于后文,既回顧既死之瓶兒,又掩映方張之如意,總收人月娘、金蓮文中。再從王六兒處,插入申二姐,挽合春梅,總欲于此番一鬧,將眾人都合攏來,死者生者一齊開交,特與翡翠軒四人一合寫作映,而已于此處安根。針線之妙,乃在一皮襖,與金扇明珠,一樣章法也。

  卜龜兒,止月娘、玉樓、瓶兒三人,而金蓮之結(jié)果,卻用自己說出,明明是其后事,一毫不差。而看者止見其閑話,又照管上文神仙之相,合成一片。至于春梅,乃用迎春等三人同時一襯。其獨出之致,前程若龜鑒,文字變動之法如此。否則一齊卜龜,不與神仙之相,重復(fù)刺眼乎?

  妙在吳神仙是相士之話,移此處不得;此處卜龜是賣卜老嶇之話,移彼處不得。

  此處篇首,偏又找一煙火,文字周匝之甚!

  請四丫環(huán)不用王六兒,卻用賁四嫂,百忙里又為賁四嫂安線也。

  第四十七回苗青貪財害主(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枉法)

  以上四十七回,俱是接連而下,至此截住上文,另起頭緒,寫一苗員外,與西門大官人作對。見苗員外以一刁氏而喪其身,況西門以如許妖孽,隨其左右,雖欲不亡,其可得乎?其不死于來旺、來爵之手者,有幸有不幸耳!

  刁氏,苗員外妾也,且可以殺身,況非己所有而據(jù)之乎?寫陳三、翁八之惡,襯起苗青;寫苗青之惡,又襯起西門慶也。然則寫王六兒、夏提刑等無非襯西門慶也。西門慶之惡十分滿足,則蔡太師之惡不言而喻矣。

  一路寫樂三嫂、王六兒、玳安兒、樂三、西門慶、夏提刑、平安、書童、琴童各色人等,一時忙忙碌碌,俱為一死囚之苗青呼來喝去的使喚。甚矣!財之可畏如此?

  苗員外以財亡身,西門慶不以此為鑒戒,而尚貪其逆奴之賂,豈不計及來保等之觀望乎?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私情)走捷徑探歸七件事(捷徑)

  平插曾公一人,特為后文宋巡按對照,且見西門之惡,純是太師之惡也。夫太師之下,何止百千萬西門?而一西門之惡已如此,其一太師之惡為何如也!

  寫王六兒得銀如畫,寫夏提刑得財又如畫。至寫西門得多金,而不以為意,又襯西門平素之財也。

  此回上墳,為西門傳中一大總會??此鑼懩锌腿缭S如許,又描寫堂客如許如許,又寫姬妾如許如許,特特為清明節(jié)寡婦下根種也。

  內(nèi)于西門祭祖文中,偏又夾寫金蓮、敬濟一段文字。忙中閑筆,已屢言矣,然未如有此段文字麗極。

  看他于一本章后接寫七件事,一邪一正,特特刺入眼中,分外令人發(fā)指也。

  來保探事,亦可為能矣。不知特為后文背主負(fù)恩一回內(nèi),勢敗奴欺主五字,預(yù)先下轉(zhuǎn)語。見勢未敗之先,皆是良臣,而人心之難測,有如此也!

  寫西門祭祖是正文,卻是旁文,寫弄私情是旁文,又是正文。桃者,兆也,挑也,總是隨處伏一挑剔,至花園之調(diào),方不突然也。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屈體)遇梵僧現(xiàn)身施藥(現(xiàn)身)

  此回敘二巡按之榮,卻都是求榮者之地步也??倿槲鏖T生色。閑中點綴董嬌兒,又為桂兒、銀兒等一襯也。

  玉皇廟,諸人出身也。故瓶兒以玉皇廟邀子虛上會時出,金蓮以玉皇廟元壇座下之虎出,而春梅又以天福來送玉皇廟會分,月娘叫大丫頭時出:然則三人俱發(fā)源于玉皇廟也。至于永福寺,金蓮埋于其中,春梅逢故主于其內(nèi),而月娘、孝哥俱于永福寺討結(jié)果。獨于瓶兒,未有永福寺之瓜葛也。不知其于此回內(nèi),已為瓶兒結(jié)果于永福寺之因矣。何則?瓶兒病以梵僧藥,藥固用永福寺中求得,然則瓶兒獨早結(jié)于永福寺矣。故玉皇廟、永福寺是一部大起結(jié)。

  后半梵僧一篇文字,能句句以現(xiàn)身二字讀之,方知其筆之妙也。

  放藥必現(xiàn)身者,見西門之死,全以此物之妄施故耳。

  第五十回琴童潛聽燕鶯歡(偷覷)玳安嬉游蝴媒巷(嬉游)

  文字至五十回已一半矣。看他于四十九回內(nèi),即安一梵僧施藥,蓋為死瓶兒、西門之根。而必于諸人中先死二人者,見瓶之罄矣,凡百骸四肢,其能免乎?故前五十回,漸漸熱出來;此后五十回,又漸漸冷將去,而于上四十九回插入,卻于此回,特為術(shù)安一描生面,特特為一百回對照也。不然作者有此閑筆,為俄安敘家常乎?此回特寫王六兒與瓶兒試藥起,蓋為瓶兒伏病死之由,亦為西門伏死于王六兒之由也??衷僦鹕彛换刂须y寫,故接手又寫下一回品玉之金蓮也。文字用意之處,井井如此。而人不看,奈何奈何!

  瓶兒之死,伏于試藥,不知官哥之死,亦伏于此??雌涮靥貙⒉├斯囊稽c,而后文睹物之哭,遙遙相照矣。夫博浪鼓,一戲物耳,一見而官哥生矣,再現(xiàn)而官哥不保矣。至睹物之哭,乃一點前數(shù)回之金針結(jié)穴耳。其細(xì)密如此!

  此回人一薛姑子,見萬卉中有雪來說法,其凋零之象不言可知。故此回又借薛姑子全收拾杏梅等一切春色,而薛姑子特于梵僧相對也。信乎!此回文字,乃作者欲收拾以上筆墨,作下五十回結(jié)果之計也。上五十回是因,下五十回是果。上文特起一苗員外之因,何也?蓋以前西門諸惡,皆是貪色,而財字上的惡尚未十分。惟有苗青一事,則貪財之惡,與毒武大、死子虛等矣。而來保、韓道國自苗青處來,拐財同去,真是一線不差。天理不爽如此!

  篇(來)〔末〕又為孝哥作引,寫得如此行徑,月娘之丑之惡,已盡情不堪矣。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品玉)斗葉子敬濟輸金(輸金)

  此回總寫金蓮之妒之淫之邪,乃夾一李桂姐、王三官之事,又夾一王姑子、薛姑子之事,便使一片淫邪世界,十分滿足。又見金蓮之行,實伯仲桂姐,而二尼之淫,又深罪月娘也。

  此回章法,全是相映。如品玉之先,金蓮起身,為月娘所譏;(來)〔如〕后文斗葉之先,金蓮起身,又為月娘所譏是也。品玉時,以春梅代脫衣始,以春梅代穿衣結(jié);斗葉子,以瓶兒同出儀門始,以同瓶兒回房結(jié),又是兩兩相映。黃、安二主事來拜,是實;宋御史送禮,是虛,又兩兩相映也。

  此書至五十回以后,便一節(jié)節(jié)冷了去。今看他此回,先把后五十回冷局的大頭緒,一一題清,如開首金蓮兩舌,伏后文官哥、瓶兒之死;李三、黃四諄諄借賬,伏后文賴賬之由;李桂姐伏王三官、林太太;來保、王六兒飲酒一段,伏后文二人結(jié)親,拐財背主之故;郁大姐伏申二姐;品玉伏西門之死;而斗葉子伏敬濟之飄零;二尼講經(jīng),伏孝哥之幻化,蓋此一回,又后五十回之樞紐也。

  梵僧為諸淫婦而現(xiàn)身,乃王六兒先試,瓶兒次之,金蓮又次,玉樓、月娘又次之。然則春梅獨遺寵愛乎?不知于金蓮未試之先,已先寫了春梅也。夫必寫梵僧者,非此不能死西門也。必寫金、瓶、梅之試之者,所以極其惡也。而王六兒獨占頭籌者,又為貪欲喪命地也。

  桂姐必寫其私接王三官,所以刺西門之愚也。必寫為之東京求情,蓋為上壽之引線也。夫東京上壽,必用桂姐引者,所以點明桂姐一段公案也。何則?蓋桂姐,西門、月娘之干女也。作者本意,寫一趨炎認(rèn)女之桂姐,蓋特特為趨炎認(rèn)子之人寫照也。趨炎認(rèn)子,西門之于蔡京,固此類也。以類引類,必用桂姐,而為女為子之間,亦大可恥矣。況乎王三官,又西門后日之假子也。以三官之假子,配桂姐之干女,又假兄妹干手足也。乃假子終奸干父之干女而不知悔,干父且奸干子之親娘而不知非,身以淫娟浪子為假子女而不羞,己且辱身敗行,又假子于人,而恐不得。其狗最之行,臭味本自相投,故此回必寫桂姐,為下文東京假子之引,而上文必寫桂姐之趨炎女也。

  上一回寫瓶兒試藥為后文病源,此文又能于百忙中金蓮品玉內(nèi)寫一打貓,為官哥死案。文字精細(xì)之針線如此。

  寫一薛姑子,見得雪月落于空寂,而又一片冷局才動頭也。

  第五十二回 應(yīng)伯爵山洞戲春嬌(山洞)潘金蓮花園調(diào)愛婿(花園)

  篇首又找金蓮后庭花一事,特特與王六兒一扭同心,見二人同惡共濟,以結(jié)此梵僧藥之案,為后文同時死西門之地也。桂姐自丁二官之后,西門久已疏淡。乃近復(fù)漸漸熱落者,干女之故。則月娘不能相夫遠(yuǎn)色親賢,甘于自引匪類入室,其罪何如!而西門為色所迷,明明看破虛假,卻不能跳出圈套,故用伯爵之戲,以點醒西門之心也。

  伯爵數(shù)回說明桂姐之于三官,而西門乃即有山洞之淫,是其愚而不斷,且自喜梵僧之藥,欲賣弄精神,亦非有意于桂姐也。夫人之精神,值得幾番賣弄哉?故沿至后文驚愛月等事,皆一層層寫入死地也。

  為結(jié)文幻化寫一孝哥,為孝哥寫一薛姑子。用筆深細(xì),固不必說。至于為一壬子,卻寫一庚戌日;為一庚戌日,卻寫一官哥剃頭;又先寫一西門修養(yǎng),后又賠寫一廿四日??傊淖植豢现敝北愠觯谷丝闯鲆?。

  西門吃梵僧藥而死其身,月娘服薛姑子藥而亡其嗣。兩兩相對,真正一對愚人。

  上回品玉寫一貓,此回又寫一貓。上文猶是點明雪賊,此回卻明明寫貓驚官哥。蓋為后文作(非)〔伏〕,一伏金蓮之深心,一見瓶兒之不能防微杜漸也。

  金蓮之于敬濟,自見嬌娘后,而元夜一戲,得金蓮唱戲罰唱一戲,至此斗葉子一戲,乃于買汗巾串人花園之戲,方討結(jié)煞。一見西門之疏,一見二人之漸。而處處寫月娘,又深罪月娘也。王婆于金蓮內(nèi)(陶)〔掏〕出汗巾,為西門作合。今敬濟又以汗巾作合,一絲不爽。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驚歡)吳月娘拜求子息(求子)

  至此回,方寫金蓮、敬濟二人得手,而得手卻在卷棚內(nèi),且驚散之后,又用西門摸著,總寫西門之疏略,而又描金蓮之驚魂也。月娘求子,蓋正對掃雪一回也。夫雪夜求子,明是怨憤,而借求子,作勾挑之計,所以牢籠其夫。此回求子,方是真正求子也。然總與西門無相關(guān)涉,寫盡繼室之假,而觀后撒潑一回,則求子又明是挾制之(媒)〔謀〕。

  寫孝哥來(極)〔歷〕,卻詳細(xì)如此。一者見名分之正,不似瓶兒,二者欲為幻化地,不得不為薛姑子藥地。

  掃雪烹茶,由寒而漸暖也。因雪結(jié)胎,由熱而歸于冷也。且雪胎能無化乎?

  孝哥胎而官哥病,結(jié)果之人出,而冤孽之人該算賬矣。又官哥,子虛轉(zhuǎn)世也。孝哥,西門轉(zhuǎn)世也。本性一回頭,冤孽已不住,然則暗中棒喝,明明示人,又此書之本意也。

  寫王姑子念經(jīng)者,又為月娘、薛姑子一映,見月娘誤于雪而空,瓶兒迷于色而(忘)〔亡〕也。

  第五十四回 應(yīng)伯爵隔花戲金釧(戲釧)任醫(yī)官垂帳診瓶兒(診瓶)

  此文俱是下文引子。蓋伯爵戲金釧 ,明言遺答墜洱,俱是相思,隔花金串,行當(dāng)入他人之手。是瓶兒未死,已先為金、梅散去一影,然瓶兒一死,亦未嘗不有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意。是此一回,既影瓶兒,復(fù)遙影蓮摧梅謝。若任醫(yī)官,又為官哥作襯。見官哥不死,瓶兒尚可醫(yī),官哥死,而瓶兒必死,子虛之靈不爽矣。

  寫王姑子處修經(jīng),一繳玉皇廟,一起永福寺,一襯西門、月娘、瓶兒之愚也。

  花園中一令,明說西門豪華不久,如世所云風(fēng)花雪月者也。而諸笑談,又明說西門之得以肆其惡者,以有錢耳,總為財字一哭也。寫敬濟、金蓮一驚,蓋為二人留地步也。夫不驚走,勢必常尋閑空,而心膽一放,墻壁難瞞,敬濟不能居于西門家矣。故用一驚頓住,留至西門一死,即接寫售色東床,又不費手,又有地步也。且因此可悟私琴童一回之文矣。欲為金蓮私婿不露馬腳于西門生時,必先寫私仆露馬腳于金蓮一來時,見金蓮懲此一辱,便不敢十分放膽,必侯西門死月娘燒香去,方敗露盡情也。故寫琴童,特為敬濟地耳。蓋當(dāng)日想時,不寫敬濟、金蓮得手于西門在日,不足以形其奸,乃寫其得手,而雪娥、嬌兒在側(cè)虎視,何以不敗露?一敗露,而敬濟能不作琴童之續(xù)乎?故用先寫一琴童,以厭足嬌兒、雪娥之心,以暗驚金蓮之膽,又寫一理星,以迷西門之魄,又寫一蕙蓮死,以滅雪娥之口,一春梅罵李銘,以杜嬌兒之讒,又寫一月娘,隨處開端托大,然后敬濟、金蓮得終西門之身而不敗。夫敬濟不敗,方可至西門死后,細(xì)細(xì)抽筆,單單寫之也。文字地步如此,人烏知之?

  又韓金釧,韓者,寒也,已是(必)〔冷〕信特特透露,接寫至愛月,乃歲晚寒深,溫氣全無矣。是又不可不知。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誕〕(兩慶)苗員外一諾送歌童(一諾)

  此回方正寫太師之惡與趨奉之恥,為世人一哭也。寫桂姐假女之事方完,而西門假子之事乃出,遞映丑絕。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惡于太師之假子,而作此以丑其人,下同娼妓之流也。文筆亦太刻矣。于見太師時,夾寫一苗員外,一時便寫為假子者,千百不止也??偸浅蟮椭o。必云揚州苗員外,所以刺西門之心也。

  贈歌童者,所重在春鴻、春燕四字也。言你正在勝時,豈知秋去春來,又有別人家一番豪華。舊日韶光易老,甚勿昧昧,及早回頭,猶恐不及也。乃西門不悟,必至死而方休,為后人之所深悲,比比然也,又不特西門一人而已。

  寫富貴必寫至相府之富貴,方使西門等員外家,市井之氣不言而出。

  送鴻迎燕,必接寫在隔花一戲之后,正見上回為吐露冷字消息,此乃用送鴻迎燕四字,以點其睛,示炎熱有限,繁華不久也。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助友)常峙節(jié)得鈔傲妻兒(傲妻)

  此回是財字一篇小結(jié)束。蓋梵僧藥以后,乃極力寫色的利害。此又寫財?shù)睦?,為酒肉朋友、柴米夫妻八字,同聲一哭也。西門捐金,人言彼不得朋友之報。不知其盜子虛之物為捐金之費,比盜賊得平人財物而施人者,更加一等罪惡。蓋我既盜朋友之財,何責(zé)朋友之負(fù)我哉?

  二目已做完,又接敘水秀才一段。蓋水乃冷物。今欲寫西門氏冷落于七十九回后,而不露冷信于前數(shù)十回之前,不特?zé)o以勸懲,亦何以為之文字哉?然即寫一水秀才來,則正炎熱時,何以入此冷姓?而水秀才一來,文字亦必盡冷矣。故先提明水秀才,乃閑閑說出,又輕輕抹去,重復(fù)寫一溫字出來。言此時冷雖未冷,熱已不熱,惟此尸居徐氣,以旦夕待死耳。故隔花一戲,借韓金釧透出寒字,又借春鴻留,春燕死,透出春去秋深。此又以水、溫二秀才,言不熱之,漸將冷之,幾層層文字,固自做開卷冷熱二字。非真?zhèn)€有西門氏,請代筆先生也。至后溫秀才去,而聶兩湖代寫軸文,已隱一冷水于內(nèi)。故帶水戰(zhàn),冷己極矣。而西門死,伯爵祭文,方用水秀才,水字為冷,豈不益信?

  第五十七回?。劊查_〕緣簿千金喜舍(千金)戲雕欄一笑回嗅(一笑)

  此回單為永福寺作地。何則?永福寺,金、瓶、梅歸根之所。不寫為守備香火,則金蓮亦不能葬此,春梅亦不來此。使止寫守備香火而西門無因,不幾無因,而果顧客失主乎?故用千金喜舍,總為后文眾人俱歸于此也。

  如瓶兒死于梵僧藥,而藥由永福寺。金蓮、敬濟葬于寺中,春梅逢月娘于寺內(nèi),而玉樓又因永福寺見李衙內(nèi):是眾人齊歸于此,實同散于此也。安得不特特寫一重修之千金,出于西門氏乎?接寫二尼印經(jīng)相映成趣。見不反本篤實,重倫好禮,雖千金之施,何益身命?止足為敗亡之因。且豈但千金無益,即再舍些,亦不過如此而已。點醒世人無限,一笑回填。蓋順筆照管金蓮、敬濟初得手情事,又點明不能放膽,以為西門死后地步也。文字點染之妙如此。

  寫金蓮、敬濟情事,即于永福寺化緣之后,見金蓮不知死也。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打狗)孟玉樓周貧磨鏡(磨鏡)

  此回將雪娥一點者何也?蓋永福寺已修整,眾人將去,而群芳未凋,必寒信先至,故雪娥一夜西風(fēng),而蓮李杏梅皆有寒色矣。林太太,因月兒之薦也。故才寫月兒,必云在招宣府中供唱。寫愛月兒不言語者,見月兒適才受辱,全已歸恨桂姐,故后日思所以陷桂姐者,不一而足也。文心深細(xì)如此。

  打狗傷人,其惡固云妒瓶兒矣。乃并傷及其母,宜該其死比瓶兒更慘也。至于磨鏡,非玉樓之文,乃特特使一老年無依之人,說其子之不孝,說其為父母之有愁莫訴處,直刺金蓮之心,以為不孝者警也。我固云作者以玉樓襯金蓮,至此益信??雌淠美牙阉蛠硇∶着c磨鏡者,其于姥姥之年老心酸肉痛無復(fù)依倚者,能不刺人心懷乎?甚矣!金蓮之可殺,而凡不孝如金蓮者,又皆可殺也!必云磨鏡者,蓋欲金蓮磨其惡念以存本心。而鏡者,又以此鏡彼,欲其以磨鏡之老人,而回鑒其母之苦情如一體而不異也。驚閨葉底,不一思量,尚能容其天地間乎?武二哥之刃,磨礪以須者久矣。

  玉樓,此書借以作結(jié)之人也。周貧磨鏡,所以勸孝也。以此點醒孝字之意,以便結(jié)人幻化之教也。千里結(jié)穴,誰其知之?觀磨鏡文字,作者必有風(fēng)木深悲,自為苦孝之人,而作此一回苦語,直結(jié)人一百回,孝哥幻化,總由此生此世,不能一伸其志于親,為無可奈何之血淚也。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驚愛月(露陽)李瓶兒睹物哭官哥(睹物)

  夫官哥死而瓶兒死,瓶兒死而西門亦死,故訪愛月見西門之歲月有限也。月娘生于八月十五日,過十五則缺矣。今愛月姓鄭,猶云正愛好月,又早過十五日也。豪華易老,日月如流,歌舞場中,不堪回首,奈何奈何!

  上文一路寫官哥小膽,寫貓至此,方一筆結(jié)出官哥之死,固是十二分精細(xì)。乃于官哥臨死時,寫夢子虛云,"你如何盜我財物與西門慶,我如今告你去也"二句,明是子虛轉(zhuǎn)化官哥,以為瓶兒孽死之由,以與西門索債之地。二句道盡,遂使推喚貓上墻,打狗關(guān)門,早為今日打狗傷人,貓驚官哥之因,一絲不差。甚矣!作者之筆,真有疏而不漏之至理存乎其中,殆奪天工之巧者乎!然后知其以前瓶兒打狗喚貓,后金蓮打狗養(yǎng)貓,特特照應(yīng),使看者知官哥,即子虛之化身也。

  千金之舍,為官哥也;玉皇廟之雄,為官哥也;王姑子家之經(jīng),為官哥也;賁四所印岳廟所舍之經(jīng),為官哥也。子虛之賬,已勾消一半。至于瓶兒之死,為官哥也,然則瓶兒死后之費,亦在官哥賬上算,實在子虛賬上算也。墻頭之物,能存幾何哉?至苗青之物,以王六兒處來,即以韓道國去,且加兩倍之利。玉樓之物,得之楊家,失于李氏,屈指算去,不差一絲。人亦何樂而貪人之財也哉?其如不省何!

  何以知官哥為子虛化身也?觀夢子虛云:"如今我告你去也"。夫子虛已死數(shù)年,而何以不告,且必云"如今我告你去"? "如今"二字,見以先我已來討債。作孽至如今,債已將完,孽已將成,止用一告,便來捉淫婦奸夫也,明明在此。而自有《金瓶》以來,能看而悟其意者誰乎?今日被我抉其隱而發(fā)之也。

  第六十回 李瓶兒病纏死孽(死孽)西門慶官作生涯(生涯)

  此回小小一篇文字,見色欲有悲傷之時,錢財無止足之處,為世人涕淚相告也。

  瓶兒之病,因官哥,本因子虛。乃官哥未死,子虛不來,是官哥即子虛;官哥既死,子虛頻來,是子虛即官哥。而必寫官哥在子虛懷中者,正子虛所以纏瓶兒之處,而瓶兒纏孽之因也?;蛉吮貓?zhí)官哥在子虛懷中,疑為子虛(乎)〔子〕,彼烏知著相受迷之故,而自己先著相受迷也。

  官作生涯,見西門一片市井,全不改悔也,又為臨死算本之時預(yù)開帳簿也。

  此回文字,開手將題面兩事,輕輕敘完,下文接以一酒令,總括金、瓶、梅三人,并玉樓,并愛姐、月娘,已為后文一番結(jié)束,上映吳神仙,以及卜龜?shù)任淖忠病G腋远褰秊樵聝鹤饕r,而第一個又為金蓮、敬濟一引,趕他去別處飛,又為春梅地也。故此回是過節(jié)文中,卻插入關(guān)鎖文字,神妙之至。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醉燒)李瓶兒帶病宴重陽(病宴)

  夫下一回,瓶兒方死,此回宴重陽,乃不起之信也。然先陪寫一燒陰戶,且夾寫一金蓮之淫,是未寫瓶兒之死機,先已寫西門之死機也。何則?西門死時,自王六兒家來,以及潘六兒繼之方死。今自王六兒家來。潘六兒繼之,已明明前后對照,豈非死機已伏?故于伏西門死機之時,即夾寫春梅發(fā)動之機。蓋春梅別茂,而西門已冷落于夕陽衰草矣。何以見春梅發(fā)動之機?曰以申二姐見之。蓋春梅,固龐二姐也。二姐者,二為少陰,六為老陰,則對六兒而名之也。然郁二姐者,郁結(jié)其氣于蓮開之時也。今西門冷落已來,瓶罄花殘,其久郁之二姐,已將伸其志矣。故用人申二姐后文罵之,正所以一吐從前之郁。夫至春梅之氣盡吐,將又別換一番韶華,而去日之春光,能不盡付東流乎?故西門亦隨之而死,蓮杏亦因之而散也。然插此意于瓶兒未死之先,真是龍門再世。

  欲寫瓶兒之病,不能暢其筆意,則用寫醫(yī)再至再三,其講病源,論藥方,一時匆匆景象,則瓶兒之病不言而自見。若人俗手,一篇如何病重,的的剝剝,到底寫不出也。

  寫算命起數(shù),固見忙迫光景,又為冰鑒卜龜作照也。瓶兒本是花瓶,止為西門是生藥鋪中人,遂成藥瓶,而因之竹山亦以藥投之,今又聚胡、趙、何、任諸人之藥入內(nèi),宜乎喪身黃土,不能與諸花作緣也,故以諸醫(yī)人相亂成趣。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法遣)西門慶大哭李瓶兒(大哭)

  此回文字,最是難寫。題雖兩句,卻是一串的事。故此回乃是一筆寫去,內(nèi)卻前前后后,穿針遞線,一絲不茍。真是龍門一手出來,不敢曰又一龍門也。

  如寫瓶兒,寫西門,寫伯爵,寫潘道士,寫吳銀兒、王姑子,寫馮媽媽,寫如意兒,寫花子由,其一時或閑筆插入,或忙筆正寫,或失切,或不關(guān)切,疏略淺深,一時皆見。至于瓶兒遺囑,又是王姑子、如意、迎春、繡春、老馮、月娘、西門、嬌兒、玉樓、金蓮、雪娥,不漏一人,而淺深恩怨皆出。其諸人之親疏厚薄淺深,感觸心事,又一筆不茍,層層描出,文至此亦可云至矣??此锈帕Γ纸邮謱懫渌篮?,西門大哭一篇。且偏更于其本命燈絕后,預(yù)先寫其一番哭泣,不特瓶兒、西門哭,直寫至西門與月娘哭,豈不大奇?至其一死,獨寫西門一人大哭,真聲淚俱出。又寫月娘之哭,又寫眾人之哭,又接寫西門之再哭,又接寫月娘之不哭,又接寫西門前廳哭,又寫哭了又哭,然后將雞都叫了一句頓住,便使一時半夜,人死喧鬧,以及各人言語心事,并各人所做之事,一毫不差,歷歷如真有其事。即真事令一人提筆記之,亦不能全者,乃又曲曲折折,拉拉雜雜,無不寫之。我已為至矣盡矣,其才亦應(yīng)少竭矣,乃偏又接寫請徐先生,報花子由,報諸親,又寫黑書,又寫取布搭棚,請畫師,且夾寫玳安哭,又夾寫西門再哭,月娘惱,玉樓疏,金蓮暢快,又接寫伯爵做夢,陋嘴跌腳,再接寫西門哭,伯爵勸,一篇文字方完。我亦并不知作者是神工,是鬼斧,但見其三段中,如千人萬馬,卻一步不亂。讀此一回,謂世間有一史公生在漢世,吾不信也。

  西門是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故西門之言,月娘便惱;西門之哭,玉樓不見;金蓮之言,西門發(fā)怒也。情事如畫。伯爵夢替折,西門亦夢替折,蓋言瓶墜也。點題之妙,如此生動,誰能如此?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傳真)西門慶觀戲動深悲(觀戲)

  這篇文字,特特為丑西門無恥與一班無恥逐臭者,然卻又是一篇一氣承上起下的文字。

  傳真、觀戲,特特相對,蓋為一百回地也。夫人死而曰真,假中之真。何以謂之真,乃必傳之?瓶兒之生,何莫非戲?乃于戲中動悲,其癡情纏綿,即至再世,猶必深(渝)〔淪〕欲海。故必幻化,方可了此一段淫邪公案也。

  寫月娘叫敬濟來家吃飯,雖閑閑一語,卻寫盡敬濟在西門家,無人防微杜漸,日深其奸,與眾婦女熟滑,而雖有金蓮之私,無一人疑而指之也??次漠?dāng)于閑處,信然信然!

  篇內(nèi)幾段文字:自首至吃飯收家伙,是一段,上回徐文也。來保請畫師來至小童拿插屏出門,是一段正文。喬大戶看木頭至合家大小哭了一場,是一段小鹼文字。自來興買冥衣等件至打銀爵,是設(shè)靈一段。自與伯爵定喪禮至各遵守去訖,是派人一段。自皇莊內(nèi)相送竹木至七間榜棚,是搭棚一段。請報恩寺僧是念經(jīng),每日兩個茶酒是開喪,自為兩小段。自花大舅去至春鴻兩個伏侍,是下半日一段。(至)〔自〕天明梳洗至第二日清晨,為一段。夏提刑來是一段。吳銀兒是一段。到三日念經(jīng)一段。(昌)〔吊〕孝一段。大鹼一段。題主一段。眾人上紙一段。插入桂姐,首七和尚念經(jīng)一段。插入?yún)堑拦偎陀皝硪欢?。午間眾人上祭一段。過入觀戲之脈,胡府尹上祭一段。鄭月兒一段。晚夕眾人伴宿,正說觀戲至末是一段。雖插三妓,然總是一段文字也。試看他于瓶兒一七曲曲寫來,無事不備,無人不來,總是西門一死,詳略之間,特特作照。此回猶是第一熱鬧文字,不是冷局也。

  觀戲?qū)懘好烦錾?,寫西門是正意,寫金蓮是暢意。寫春梅蓋為玉簫模神,非如別回寫春梅;寫金蓮蓋為如意露線,非如別回寫金蓮也。

  戲中乃因寄丹青而悲,然則一線穿卻,言其真如戲也。必用《玉簫女兩世姻緣記》,明言玉簫之所以有此人,特為春梅而設(shè)也。何則?開卷出春梅,則以玉簫為大丫頭而出之,至前出春梅,必云一玉簫,一春梅,后文護(hù)短撒潑,必云玉簫過舌。然則吹放江梅者,玉簫也;吹散江梅者,亦玉簫也。至于書童,瓶兒生子始來,瓶兒一死即去,始終乎瓶兒者,非書童之始終乎瓶兒,乃玉簫合書童而始終乎瓶兒也。蓋言簫與書合,為蕭疏之風(fēng),瓶墜替折,花事零落,東風(fēng)恩怨,總不分明,故此回寫西門悲,而下回即云私掛一帆風(fēng)。

  篇內(nèi)寫花子由夫妻重孝,直是沒理到極處,卻是遙照武松。至于子由叫姐夫,更奇。

  先寫銀兒,再寫桂兒,再寫月兒,此處將三人一總。

  瓶兒,妾也。一路寫其奢偕之法,全無月娘,寫盡市井無禮之悲。

  玉簫、小玉,皆月娘脾也。而月娘皆不能防閑,令其有私。月娘之為人可知,作者之罪月娘亦可知。

  上祭者,吳大舅、劉學(xué)官、花千戶、段親家,相連成文,言如此行喪禮,目無月娘也。留與人學(xué)說談?wù)撘?,花費了西門慶也,斷絕了以前所攀之親家也。閑筆成趣。《玉簫記》,卻用小玉(推)〔吹〕玉簫,一筆作兩筆用,總罪月娘也。

  看戲既寫眾男客,又寫眾女客,總為西門死作襯??偸囚[熱,不是冷淡,又與生子后,上墳文中遙對。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三章)書童私掛一帆風(fēng)(一帆)

  人知春梅為四女樂中第一人,不知作者已先極力描寫一玉簫也。蓋瓶者,養(yǎng)花之物;而簫者,歌舞之器,悲歡皆可寄情于中。故生子加官,必寫玉簫失壺而私書童于此起,蓋藏淫(佚)〔佚〕之調(diào)于簫中歡也;瓶兒一死,即使奸情敗露,書童遠(yuǎn)去,是藏別離之調(diào)于簫中悲也。此是作者,特以簫聲之悲歡離合,寫銀瓶之存亡,為一部大關(guān)目處也。

  玉簫必隨月娘,是作者特誅月娘閨范不嚴(yán),無端透露春消息,以致有金蓮、敬濟、雪娥等事,故以玉簫安放月娘房中,深罪月娘也。

  三章約者,(了)〔乃〕作者自言此后半部,皆散場之詞,所(為)〔謂〕離歌三疊,而煙水茫茫云者,正渭城之景也。夫極力寫金、瓶、梅三人,今死其一矣,已后自然一一散去,不再出一筆寫其合聚來也。故此處以玉簫三章約以點明之。

  瓶兒死而書童去,春鴻去而春梅別,兩兩相映。蓋送歸鴻而為梅開之候,瓶兒墜而琴書冷矣。故瓶兒與書童一時并寵,而藏壺必用琴童也。

  玉簫人金蓮手中,雖為梅開之兆,然試以金蓮所品之名思之,又月娘之所必爭者也。故后文撒潑,以玉簫話起。

  月下吹簫,玉樓人悄,蓮漏頻催,春梅映雪。一瓶春酒已罄,此時此際,琴書在側(cè),不忍作送鴻迎燕之句,真大難為情,故用作書以消遣也,此又作者之心。

  篇內(nèi)接敘二太監(jiān)講朝政,蓋為下文引見朝房地也。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時喪禮盛(同穴)守孤靈半夜口脂香(守靈)

  瓶兒死于九月十七,西門死于正月二十一,屈指才三月,子虛亦靈矣。后文看其明明一日日敘去,便又有如許文字,而又只是三月中的事,一絲不紊。

  此回自二七做起,乃是吳道官念經(jīng),一結(jié)玉皇廟。

  此回插孟銳,總是忙忙寫分散之原,故早伏后線也。黃、宋為市井小人之妾上紙,其卑污不必言矣。然夾寫請黃太尉,蓋為后文引見而言也。夫引見朝房,又為一百回逃難避兵而言也??偸谴掖矣Y(jié),又不能匆匆即結(jié)。文字有一定起結(jié),如此信不盡爾也。瓶兒死,春梅未即出頭,固應(yīng)寫金蓮結(jié)果。今看他不寫金蓮結(jié)果,先找足金蓮出身。夫金蓮出身者,王招宣府中埠也。欲惡招宣,必惡其妻子。使其子若賢,必能化其母;然使其媳若賢,亦必'能勸其子。今欲寫招宣之妻子不賢,而不先寫其媳之父亦屬權(quán)奸,則招宣之妻子固應(yīng)為金蓮受報,而其媳又何辜受招宣妻子之累哉?故必先寫六黃太尉,誤國殃民如此,言其女應(yīng)如此報,而不受污西門,亦天幸耳。作者惡金蓮,并及其出身固矣,乃并及其出身處之人之媳,則惡金蓮為何如哉?

  喪禮勝,看他先寫破土,又寫請地鄰,乃寫十一日辭靈,又寫發(fā)引。至于發(fā)引,看他寫看家者,寫擺對者,寫照管社火者,寫收祭者,寫送殯者,寫車馬,寫轎,寫起棺,寫摔盆,寫社火,寫看者,寫懸真,寫山頭,寫在墳前等者,寫點主,寫回靈,寫安靈,許多曲曲折折,總為西門一死對照。然卻一語過到守靈,不知不覺,真神化之筆也。如意兒者,如意原為插瓶之物,今瓶墜而如意存,故必特筆寫之,寫如意原以寫已死之瓶兒也。況瓶兒已死,即西門意中人,而奶子如之,所為如意兒也。總之為金蓮作對,以便寫其妒寵爭妍之態(tài)也。故蕙蓮在先,如意兒在后,總隨瓶兒與之抗衡,以寫金蓮之妒也。

  如耍獅子必拋一球,射箭必立一的,欲寫金蓮而不寫一與之爭寵之人,將何以寫金蓮?故蕙蓮、瓶兒、如意,皆欲寫金蓮之球之的也。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膊(致膊)黃真人發(fā)碟薦亡(薦亡)

  此回寫瓶兒一(夢)〔死〕也,乃胡知府、周守備、荊都監(jiān)以下武官,李知縣以下文官,又宋御史、黃主事、安郎中、翟管家,色色皆來,特與西門一死相映。夫瓶兒與西門之死,不閱三月,而冷暖如此,寫得世情活現(xiàn)。

  寫黃真人者,蓋深惡金蓮也。寫惡如瓶兒猶可懺悔,非如金蓮之不能超脫也。

  (崔)〔翟〕謙寄書,云楊提督卒于獄,蓋結(jié)西門之豪華也。何則?西門之通蔡京,以陳洪與楊家親也。今楊提督死,而西門無所事恃矣。況楊提督被幼,而瓶兒別嫁,今瓶兒死,而楊提督亦死,又是一大章法。

  上回即出力寫瓶兒一死,使此回即接手寫別事,不特情事突然,而上文亦俱屬寫之無益。何則?蓋瓶兒之死,非一朝一夕可以結(jié)過不提之人之事之文字也。然則此回如何重新復(fù)做瓶兒之死,看他用某人祭、某人吊,并黃真人如何發(fā)碟、如何做法事,總是一篇敷演文字,故不嫌層層描寫也。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入夢)

  月娘掃雪,至此又寫賞雪。夫前雪為春前之雪,一層層熱了來;

  此回為臘底之雪,一層層冷了去也。因?qū)懼T花,固用雪為起結(jié)。

  瓶兒初來,月娘掃雪;瓶兒一死,西門賞雪:特特相映。月,又為踏雪訪相映也。夫愛月必踏雪訪,蓋言冷將至也。無他花,惟待春梅矣。

  忽插愛雪月下

  接言黃四,蓋為后愛月家楔子也,愛月兒,又為王招宣林氏楔

  子也;林氏又為金蓮故也:總是金蓮一人文字。520

  篇內(nèi)借行酒令,明明點出掃雪前文。觀伯爵云,頭里小雪,后來大雪可見。

  此回瓶兒之夢,非結(jié)瓶兒,蓋預(yù)報西門之死也。至何家托夢,方結(jié)瓶兒。

  篇內(nèi)寫金蓮戴金赤虎分心,蓋特為瓶兒初來一照;而情感一回,后接云打金滿地嬌九鳳甸兒,蓋已為此回瓶兒夢中初醒之金蓮作地。其筆力之強健為何如?

  伯爵生兒,特刺西門之心,又為孝哥作映也。

  敘孟二舅,人知伏脈,接敘敬濟陪坐,乃所以伏脈也。人烏知之?至于問孟銳年紀(jì),卻是為玉樓點睛。人又烏得知之?蓋言玉樓正當(dāng)時,而非將殘之杏,為嫁衙內(nèi)作地也。

  篇末將玉皇廟、報恩寺、永福寺一總。夫玉皇廟,皆起手處也;永福寺,皆結(jié)果處也。至報恩寺,乃武大、子虛、瓶兒念經(jīng)之所,故于此一結(jié)之。是故報恩者,孝字也。惟孝可以化孽,故諸人燒靈,必用報恩寺,而結(jié)以孝哥幻化,然則報恩寺,又是玉樓、孝哥二人發(fā)源結(jié)果之所也。

  第六十八回 應(yīng)伯爵戲銜玉臂(戲銜)堆安兒密訪蜂媒(密訪)

  此回特寫愛月,卻特與桂姐照映,見此時有月無花,一片寒冷天氣也。始鄭鎢出迎,何異李鎢;愛香出迎,何異李桂卿。伯爵幫襯,不減昔日李家之伯爵;此日之架兒,猶是昔日之踢行頭者。蓋寫一月姐,又特特與桂姐相犯也。

  桂姐后有瓶兒之約,月姐后有林氏之歡,又遙遙相映。王姑子與薛姑子一嚷,則上文印經(jīng)、遺囑、念經(jīng),月娘與金蓮前后吃符藥,一總結(jié)住,下抽筆單寫金蓮,為壬子日相爭之線也。然則二尼,又起釁之由歟!

  前后回內(nèi),凡寫黃、安諸人來拜,必用西門赴席時夾寫。蓋諸人

  來拜,無非襯西門之熱,即幾回央煩擺酒,亦無非襯西門之趨奉,非意在諸人也。意不在之人,而必寫之,見用為襯疊花樣之人,故不妨夾寫,然必夾寫,乃能襯出也。

  桂姐文中,踢行頭何等鬧熱,架兒等人,此回卻用一喝即散。蓋月兒此回過線,下文即拿聶械兒等人也。月兒與桂姐合伙。而伯爵一戲,即用葵軒數(shù)語點明,一部內(nèi)寫諸娼妓之故,蓋辱西門、月娘與娼妓、鴇兒、忘八,皆聲應(yīng)氣求也。

  伯爵戲銜玉臂,與出洞一戲,遙遙相映,卻自是兩樣心事,桂姐愈見其疏,月兒愈見其密也。

  桂姐家必著丫頭看西門出院,恐往吳銀兒家去,月兒亦必叫鄭春(迫)〔送〕西門到家,兩兩遙對。益信此文與桂姐相犯,蓋月姐亦恐到銀兒家也。

  桂姐為月娘之女,月下桂也。今月兒奪桂兒之寵,引林氏之媒,明言桂已飄零,月非秋月。蓋雪后之明蟾,獨照空林,大是凄切之情。

  峨安兒,蝶使也。于蝴蝶巷一映出,于此處訪蜂媒,又一映出也。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調(diào)林太太(初調(diào))麗春院驚走王三官(驚走)

  此回特與金蓮出身處說報應(yīng),則西門之因果不問可知矣。夫李桂兒,西門之表子也。乃王三官私之,其氣固不必言。今忽得一人指引,即無林氏,已有差人拿訪之勢,況乎林氏囑之,為一舉而兩得乎?此西門一生快意事也。夫快意至此,其為愿已足,宜乎死其迫之矣。末找伯爵,又為十弟兄一描。

  林太太之?dāng)募绎L(fēng),乃一人門一對聯(lián)寫出之,真是一針見血之筆。

  月兒寵而李桂姐疏,又遙遙與瓶兒、金蓮相映。

  林氏以告引誘三官之人為由,以通西門,然則三官賣了母,林氏又賣了子也。西門之假子,自應(yīng)此等人做。

  西門通林氏,使不先壓倒王三宮,則必不能再調(diào),且必不能林氏請過去,西門請過來。今看他止借林氏借話,便一過人王三官求情,則三官不折自倒,而一任林氏與西門停眠整宿矣。齊家必先修身,信然!

  末寫與桂姐疏淡,卻是月兒告西門,引入林氏之本意,西門在其局中矣。

  第七十回 老太監(jiān)引酌朝房(朝房)二提刑庭參太尉(庭參)

  甚矣!夫作書者,必大不得于時勢,方作寓言以垂世。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國家,何以見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歷敘運良峰之(嘗)〔苦〕,無謂諸奸臣之貪位慕祿,以一發(fā)胸中之恨也。又人何太監(jiān)。何永壽,見何者不可茍延歲月,而必以財色速之也。夏延齡、何永壽,又特為西門下針貶也。夏延齡,實始終金蓮者也。蓋言蓮茂于夏,而龍溪有水,可以栽蓮,今夏已去而河空流,雖故(趾)〔址〕猶存,韶光不是,眼見芳菲全歇,惟殘枝敗葉,搖漾秋風(fēng),支持霜雪耳。故賁四嫂必姓葉,而帶水以戰(zhàn)情郎,且東京一回之后,惟踏雪訪月,而葉落空林,景物蕭條,是又有貪四嫂、林太太等事也。此處于瓶兒新死,即寫夏大人之去,言金蓮之不久也。用筆如此,早瞞過千古看官。我今日觀之,乃知是一部群芳譜之寓言耳。連接二本,又與曾御史、與蔡京本相映。

  太監(jiān)引酌,又幾乎排擠翟管家矣??雌溆霉P處自見。此回為一太尉,夾敘眾官,止覺金貂滿紙,卻不一犯手重復(fù),又止覺滿紙奸險,不堪入目之態(tài)。宋末固應(yīng)如此。寫出太尉獨謝何永壽之禮,則太監(jiān)之勢可知,則西門附太監(jiān)之榮又可知,總是以客形主也。寫西門自加官至此,深淺皆見,又熱鬧已極。蓋市井至此,其福已不足當(dāng)之矣。

  此回寫諸官員,真有花團(tuán)錦簇之妙。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托夢(再夢)提刑官引奏朝儀(引奏)

  此回托夢,方結(jié)住瓶兒。下回雖時復(fù)照應(yīng)瓶兒,乃是點染,非真結(jié)也。此回瓶兒已結(jié),看其寫袁指揮家便見。

  篇末寫風(fēng)。夫前酒令內(nèi)寫風(fēng)花雪月,但上半部寫花,寫月,寫雪,并未寫風(fēng)。今一寫風(fēng),而故園零落矣。故特特寫風(fēng),非尋常泛寫也。然而此書亦絕無一筆泛寫之筆。

  此書以玉皇廟、永福寺作起始,而以報恩寺作關(guān)目。今忽寫相國寺、黃龍寺,蓋為前后諸寺作點睛也。

  寫何太監(jiān)送飛魚衣,真是沒世無禮之極。

  寫朝散,止用十二象不牽而自走,便將朝散寫得活現(xiàn),真是一筆勝人千萬筆。

  上文參太尉,此回引奏。一篇冠冕文字,偏又夾人瓶兒托夢,王經(jīng)解饞,真是矯健,不由人意料處。

  上回已極力寫太尉,此回若再寫朝罷復(fù)參,便嚼(臘)〔蠟〕矣。故止用知印拿印牌來一照,便生動之極。且隨手收拾,止用又(遇)〔過〕一夕,又掛了號,又辭了翟管家,使上二回?zé)o數(shù)文字,三又字一齊收拾干凈,真是史中妙品。

  朝見必用拜冬,又映瓶兒十月死期,又出改重和元年,映西門明年正月死期也。

  又重和元年,直照開講政和年間四字,是一部書大照應(yīng)、大起結(jié)處。蓋政和敘起熱字,重和接寫冷字,一百回大書,固應(yīng)有許多對峙關(guān)目也。

  又春梅,下半部書之樞紐也。故必寫拜冬,一陽生而梅花之消息動矣,故下文即頻以玉簫吹之也。

  自前回至此回,寫太尉,寫眾官,寫太監(jiān),寫朝房,寫朝儀,至篇末,忽一筆折人斜陽古道,野寺荒碑,轉(zhuǎn)盼有興衰之感,真令人悲涼不堪,眼淚盈把。然黃龍寺,又寓言起風(fēng)之源。言西門精髓將枯,腎水己竭,不能生此肝水,血不聚而風(fēng)生,黃龍之府,四肢百骸,將枯朽不起矣。故下文西門死,必云相火燒身,變出風(fēng)來,蓋為此也。泛泛觀之,烏知其寓意之妙?然則相國寺,又相火之寓名軟。僧名智慧可見。

  寫設(shè)朝是一番筆意,散朝是一番筆意,總非小子輩所能夢。永福寺,眾人托生。乃于此處,先輕輕提出一袁指揮,真是云外神龍,忽露一爪,令人不可擬議其妙。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摳打)王三官義拜西門慶(義拜)

  夫金蓮之妒瓶兒,以其有子也。今摳打如意,亦是恐其有子,又為瓶兒之續(xù)。是作者特為瓶兒馀波,亦如山洞內(nèi)蕙蓮之鞋也。上文寫如許謅媚之奸臣,此回接寫金蓮吃溺,真是罵盡世人。王三官漂桂姐,與西門爭衡之人也。乃一旦拜為干父,猶貼其母,則西門之暢意為何如?夫天道暢發(fā)于夏,即有秋來,況人事哉?此西門將死之兆也。

  西門拜太師干子,王三官又拜西門干子,勢利之于人寧有盡止?寫千古英雄同聲一哭,不為此一班市井小人哭也,其意可想。百忙里即收轉(zhuǎn)李銘者,為后嬌兒拐財作地。

  此回寫月娘嚴(yán)緊門戶,反襯西門死后疏略,真是不堪無禮之至。

  處處以玉樓襯金蓮之妒,固矣。然處處必描玉樓慢慢地走來,花枝般搖戰(zhàn)的走來,或低了頭不言語,低了頭弄裙帶,真是寫盡玉樓矣。

  寫西門告月娘露機,為翟管家埋怨,卻用月娘幾語,一襯西門疏略,一襯月娘有心也。

  寫伯爵,必用十二分筆,描其生動,處處皆然,又不特此回之鵲叫也。

  寫安忱來拜,處處在西門飲酒赴約之時,蓋屢屢點醒其花酒叢中,安枕無憂,不知死之將至,正是作者所以用安(枕)〔忱〕一人人此書之本意也。故安郎中乃念經(jīng)時之木魚,必隨時敲之,方是用他得著也。

  上回月娘掃雪時,諸人已全合攏,卻用玉樓上壽一總,觀其酒令便知。此回安忱送梅花來,春梅將吐氣,諸人將散,又用玉樓生日一總。信乎玉樓為作者寓意之人。蓋高踞百尺樓頭,以罵世人,然而玉樓生日,特接下一回暢寫之,蓋為清明之杏,特特出落而作嫁李公子地也。

  四盆花:紅白梅花,為弄一得雙之春梅作照;茉莉者,不利也;萃黃者,新姨也,蓋不利金蓮也。

  寫王三官丑絕,總是為假子罵盡也。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吹簫)西門慶新試白續(xù)帶(試帶)

  夫吹簫之憶,直追至內(nèi)室乞恩時,故金蓮不(貢)〔憤〕也。玉樓生日,自掃雪后一寫,至此又一寫,蓋言去年花開顏色改,今年花開復(fù)誰在也。又是前后章法。

  新試白續(xù)帶,已為后文一死作地。而不憤憶吹簫之后,金蓮復(fù)來,蓋又為撒潑一回作引??傊?,自瓶兒死后,至此后撒潑,總寫金蓮之肆志得意以取辱也。

  玉簫留果子,蓋為下文過舌地也。

  此回方將寫玉簫一人之意說出。蓋書童附瓶兒而私玉簫,然則玉簫又銀瓶之對。且玉簫為西門傳遞消息之人,今加一憶字,則水流花謝,天上人間,已有無窮之感,已將上文無數(shù)用玉簫處一結(jié)。下文即用玉蕭,皆吹落梅花,吹散殘春,非復(fù)如上文之吹開消息:故用一憶吹簫??凑咧怪獜?fù)點瓶兒,不知卻是結(jié)束玉簫。不然,玉簫乃是特特用筆寫出之人,與春梅同例齊等,不一結(jié)束,豈成筆墨;有此一結(jié),后文便可輕輕收拾于翟管家宅內(nèi)去,不嫌簡略。不然,后文寫春梅好,還是收拾玉簫好?此文字苦心處,無如人盡埋投他也。以上凡寫金蓮淫處,與其輕賤之態(tài)處已極,不(為)〔謂〕作者偏能描魂捉影,又在此一回內(nèi),寫其十二分淫、一百二十分輕賤。真是神工鬼斧,真令人不能終卷再看也。如把手在臉上這點兒那點兒羞他,又慌的走不迭,又藏在影壁后黑影里悄悄聽覷,又點著頭兒,又云這個我不敢許,真是淫態(tài)可掬,令人不耐看也。文字至此,化矣哉!

  不憤憶吹簫,卻用幾番描寫。唱集賢賓時一番描寫;西門吃酒進(jìn)來,金蓮聽覷,一番描寫;西門前邊去,金蓮后來,又一番描寫;極力將金蓮寫得暢心快意之甚,驕極滿極,輕極浮極,下文一激便撒潑,方和身皆出,活跳出來也。文人用筆,如此細(xì)心費力,干古知心,卻問誰哉?我不覺為之大哭十日百千日不歇,然而又大笑不歇也。玉簫轉(zhuǎn)子兒,正是結(jié)出。此回特為玉簫結(jié)文,不為瓶兒,明眼人自知。后用玉樓,不許玉簫近前,又是作者特重玉樓以襯金蓮處,又自言結(jié)住玉簫不寫也。

  此回特寫春梅與西門一宿,與收春梅文字一映,為后文之春梅出落春信,又結(jié)西門慶之春梅也。夾敘秋菊,以上與無數(shù)打秋菊一總,為含恨地也。總之此回,俱是照后作結(jié)的文字,看他一路寫去,有心者自見也。

  五戒轉(zhuǎn)世,又是西門轉(zhuǎn)世之影,看他有一語空閑無謂之文乎?梵僧藥又加白續(xù)帶,已極淫欲之事,不(為)〔謂〕下文更有頭發(fā)托子在也。文字必用十二分滿足寫法。

  寫生處只在一二語??此麑懡鹕徔褚?,止用兩手按著他肩膊,一舉一坐,便使狂淫人已活現(xiàn),與品玉文中提的龜頭刮答刮答怪響,一語活現(xiàn),皆一樣筆法也。

  此回用伯爵說吳大舅為都根主子,已為后西門死,伯爵囑敬濟語作照。

  金蓮說孟三姐好日子,不該唱離別之詞,又是作者明點此回玉樓生日,為收煞之文也。

  數(shù)果子,又為打迎兒數(shù)角子遙對,總是收煞之文。

  內(nèi)云去年玉樓生日還有瓶兒,不知明年玉樓生日已無西門,止有敬濟酒醉作鬧,以反照二十一回內(nèi)玉樓生日。信乎作者以玉樓綱紀(jì)眾人也,以玉樓生日起結(jié)諸回文字也。須放眼看之。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偎玉)薛姑子佛口談經(jīng)(談經(jīng))

  此回品玉,乃寫下回撒潑之由,然實起于一皮襖。夫皮襖,乃瓶兒之衣也。金蓮淘氣,終由瓶兒之衣。然則瓶兒雖死,作者猶寫已死之瓶兒,為金蓮作對也。

  月娘教桂姐、郁二姐、申二姐到嬌兒房中去,后又教出來,則其羞變成(?。才晨芍?。

  此處寫薛姑子談經(jīng),明言孝哥,蓋一眼覷定一百回對幻化之結(jié)也。

  上已寫品玉,此又寫偎玉,卻是兩樣。品玉者,驚喜梵僧之藥,先品而后試之;偎玉者,春色狼籍之至,更受不得,乃偎之,先試帶而后品也。將與梵僧藥,作遙對章法,不如此不得至也。上回品玉文中,寫金蓮、瓶兒是一氣寫出,用幾個或字,將諸品法寫完;此回卻用兩段寫,中夾要皮襖一段,先用按著粉項,后用一面說著四字,兩個又字,一個一回字,臨了用口口接著都咽了。便(走)〔是〕一樣(排)〔挑〕蛙口、底琴弦、攪龜棱、臉偎唇(里)〔裹〕之法,卻犯手寫來,不見一毫重復(fù),又是一篇絕世妙文。作者心孔,吾不知其幾百千竅,方能如此也。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含酸)為護(hù)短金蓮潑醋(潑醋)

  此回寫金蓮淘氣,乃先寫如意,總為金蓮淘氣之根也。申二姐之見怒于春梅,而月娘乃與金蓮合氣,何也?曰以春梅,實以玉簫故也。玉簫,又月娘之脾也。玉簫脾私書童,金蓮之所目睹者也。意中豈不曰:爾嬸私人而不知,乃責(zé)我嬸之罵人,且曰:奶子私主而不管,乃管我蟀之罵人。況乎自不憤吹簫,其心高氣傲,已爭十二分體面。蓋自有瓶兒,以至于今,方得其死后一暢,不知不覺,諸色盡露驕矜氣象,且也自元夜游行之志,今即以瓶兒之衣酬之,其滿為何如。乃月娘一語拂之,宜乎其不能耐矣。而壬子之期又誤,故滿腹矜驕滿足,變?yōu)闈M腹拂逆不憤,以與月娘鬧,蓋猶欲為吹簫之稿也。不知月娘止見春梅,不見玉簫。甚矣!不修其身無以齊其家,月娘無以服金蓮,西門亦無以服月娘,皆不修身之謂也。信乎作者以陽秋之筆,隱罪月娘,而以玉簫明丑之也。

  前文教眾人到嬌兒房中去,是一番羞怒;此回月娘說春梅而金蓮護(hù)短,是一番羞怒;西門護(hù)短,又是一番羞怒。此月娘淘氣之由,而皮襖又是一番心事,含在其中發(fā)出,卻不在此賬算也。皮襖者,瓶兒之衣也,乃月娘、金蓮爭之,直將其墻頭二人公同遞物心事說出。夫月娘、金蓮、西門之妻妾也,瓶兒,花家之人,三者并未謀面,乃一旦月娘為之設(shè)法,用盒抬銀,金蓮、月娘、春梅鋪氈,墻頭遞物,不膏與瓶兒一鼻孔出氣者,財之為事也。夫財在而月娘有心,金蓮豈無心?乃銀物俱歸上房,而金蓮之不憤可知。其挑月娘、西門不合于瓶兒入門時,蓋有由也。至于瓶兒入門,問金(髟狄)髻,西門語詞之間,(上)〔尚〕有愧色,況眾妻妾乎?其爭其妒,大抵由財色而起。夫財色有一,已足亡身,(令)〔今〕瓶兒雙擅其二,宜乎其死之早,并害及其子也。至于死,金蓮快,而月娘亦快。金蓮快吾之色無奪者,月娘快彼之財全人己,故瓶兒著完壽衣,而鎖匙已人上房矣。此二人之隱衷也。乃金蓮之隱易知,而月娘之隱難見,今全于皮襖發(fā)之。何則?金蓮故日他人之財,均可得也,而月娘則久已認(rèn)為已有矣。一旦西門令二脾一奶子守之,已不能耐。然而月娘,老奸巨滑人也,回心一想,即守之于花樓下,乃我之外庫耳,舊)〔自〕可息人之爭,故從之而不逆。今忽以皮襖與金蓮,是凡可取而與之者,皆非我所有也,能不急爭之乎?然而老奸巨滑者,必不肯以此而爭之,則春梅一罵之由,正月娘尋之而不得者也。而金蓮又有滿腹不憤,乃一旦而對面,不至于撒潑不止也。寫月娘、金蓮必淘氣而散者,一見西門死后,不能容金蓮之故。且瓶兒先疏后合,金蓮先密后疏,正兩兩相照也。

  寫月娘以子挾制其夫處,真是諸妾之不及,真是老奸巨滑。以此而知,從前燒夜香俱假也。作者特用陽秋之筆,又寫一隱惡之月娘與金蓮對也。

  前瓶兒來,月娘掃雪,蓋與瓶兒合也,卻是玉樓生日。此與金蓮淘氣,是與金蓮疏也,卻又是玉樓生日。遙遙相對,為一大章法,大照應(yīng)。

  金蓮撒潑之先,卻寫一玉姐含酸。夫玉姐自人門時,至今何日不含酸,乃此日不能寧耐何哉?蓋有懲于瓶兒也。何則?元夜取皮襖,玉樓、瓶兒皆有皮襖者也;是二人乃一體之人。今幾何時,而瓶兒之衣,已人他人之手,固應(yīng)于伯爵家赴會時,觀金蓮翩翩之(能)〔態(tài)〕,而自動前車之悲也。況瓶兒之財,人爭利之,玉樓亦幾幾乎續(xù)之矣。明眼人豈不自知?固一念及,而薛媒婆之恨,已悔無及矣。此處寫含酸,特為李衙內(nèi)引也。則又作者散場之筆,而何其神妙如此!未娶金蓮,先娶玉樓;未散金蓮,先散玉樓。信乎(五母)〔玉樓〕為金蓮之襯疊文字也。

  一路寫金蓮得意。不特瓶兒死后,諸事快意,即李桂兒被拿,又是第一快心之事。蓋欲為金蓮放心肆意于敬濟,以逼到武二哥手,故不得不為之極力寫其肆志快意之極也。桂兒寵而金蓮受辱,月兒寵而金蓮之出身處受污??傊?,作者深惡金蓮,處處以娼妓丑之,且以娼妓丑其出身之處也。

  爭鋒毀院后,月娘、瓶兒始合;驚走三官,月娘、金蓮已離:又是絕大章法。蓋前桂兒敗,而月娘快,金蓮亦快。兩快,而瓶兒容與其間矣。此文桂兒敗,而金蓮愈快,月娘未必快。愈快則驕,未必快則怒。宜乎金蓮、月娘之共相敵對也。月娘未必快者何?蓋以干女故也??雌淝拔臑楣饍赫f東京人情,此又為桂兒解釋三官,儼然一李三媽之不舍。甚矣!作者特用大筆如椽寫一桂兒,蓋欲罵西門慶之妾為娟,而使其妻為老鴇兒也。故寫月娘純以陽秋者以此?;旎炜凑?,誰其知之?

  看他寫相罵時,卻夾寫玉樓、嬌兒、大妙子、三尼諸人,真是心閑手敏。而雪娥必至鬧后方言,大姐在坐(面)〔而〕無一言者,各人心事如畫。蓋雪娥自快,而大姐為瓶兒快之也。至于放去姥姥,又是絕妙乖滑之筆,分明借姥姥(越)〔起〕端,卻是借起端為省筆。不然,月娘罵姥姥固不妙,姥姥阻金蓮與不阻金蓮亦不妙,文字大是礙手,不如一去之為暢快好寫也。

  金蓮入門時,大書其顛寒作熱,聽籬察笆,蓋以一筆貫至此回(也)。

  月娘罵處,卻都是瓶兒、雪娥舊話,是代從前受怨之人一齊發(fā)泄,然則怨怒之于人大矣哉!

  此處寫玉樓,其云雨處,與雪夜燒香之月娘一樣,而西門亦是一樣抱慚。然而玉樓自是含酸,月娘全是做作,前后特特相映,明明丑月娘也。

  夫?qū)懴嗔R之時,乃插三尼,可謂(了)〔忙〕中閑筆矣。乃直寫至看狗,其閑為何如哉!

  玉簫學(xué)舌作兩番寫,其相罵時,亦作兩番寫,中用拉勸者一間也。

  篇內(nèi)寫月娘相罵,忽人金蓮,知桂兒被惱之言,不是閑扯。蓋特寫金蓮于瓶兒死,又桂兒辱,一片得意(嬌)〔驕〕人神理,為金蓮數(shù)月來,月娘之所不能寧耐者也。如內(nèi)插荊都監(jiān)事,明言荊棘起于庭前,行見月缺花殘,芳園(茶)〔荒〕蕪,為歌舞者報一傷心之信也,豈泛泛寫一交游之人乎?

  上文寫一吃溺之金蓮,此回又寫一效尤之如意兒,總為舔癰吮痔者,極力丑之也。

  寫月娘挾制西門處,先以胎挾之,后以死制之,再以瓶兒之前車動之,誰謂月娘為賢婦人哉?吾生生世世,不愿見此人也。寫西門踢玉簫,亦偏愛常情,乃不知作者特特點出玉簫吹散梅花之故也。

  申者,七月之?dāng)?shù)也。蓮至七月將衰。又申者,金也。金風(fēng)新來,宜乎金蓮母子之所必爭者也。郁者,郁也,郁春意于將來,自當(dāng)與春梅相合。況韓者,寒也,秋來則寒,寒至有秋。故申二者,必韓道國家薦來,而此后至西門死,全寫雪月時節(jié),是知由此秋風(fēng)而漸引也。月娘怒金蓮,說桂姐事,只我知道,又為干女兒護(hù)短。

  第七十六回 春梅姐嬌撤西門慶(嬌撤)畫童兒哭躲溫葵軒(哭躲)

  上文七十二回內(nèi),安郎中送來一盆紅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看著亦謂閑閑一禮而已;六十回內(nèi),紅梅花對白梅花,亦不過閑閑一令而已。不知作者一路隱隱顯顯,草蛇灰線寫來,蓋為春梅洗發(fā),言蓮杏月桂俱已飄零,而瓶斷替折,琴書俱冷,一段春光,端的總在梅花也,此回乃特筆為春梅一寫。夫金蓮與月娘淘氣,而春梅撒嬌,雖禍起春梅,而不為金蓮寫,特為春梅寫,亦花各有時。金蓮,乃一謝時之笠荷,故不如當(dāng)春之梅曹,是故寫春梅,而不寫金蓮也。但寫春梅,亦有兩樣筆墨。為其將有出頭之日,為春梅計,則守備府中,固春梅揚眉吐氣之處,是此處寫其撒嬌,蓋為春梅抬身分也。若云為西門慶計,則金屋梅花,深注金瓶,一旦瓶墜金井,而梅花亦狼籍東風(fēng),眼見為敬濟所揉擰,是此處一寫,又為梅花傷心,且為西門傷心也。故玉簫調(diào)里,吹徹江城,瓶已沉矣,而水豈復(fù)能溫乎,是用接寫溫秀才之去也。

  溫秀才未來之先,寫水秀才,是溫必水之溫也。金瓶水暖,可養(yǎng)梅花,今瓶破而水亦冷矣。梅花自應(yīng)(催)〔摧〕折,為敬濟所得也。但溫秀才,即該寫之于瓶兒之初來,不知作者,固言瓶水初溫,而寒甕興悲,蛟龍失水,則玉(膽)〔肌〕梅花,其芬芳能幾何哉?深悲韶華之迅速,風(fēng)流之不久也。

  葵花乃愛日之花,而必古又屁股之訛。水性就下,宜乎與夏龍溪私漏消息,而瓶破委泥,是又有倪秀才為葵軒作朋,以同就于污下也。至于愈趨愈下,以至平路成河,水流花謝,紅葉飄零,故葉五兒之女,必嫁夏宅。而何夫人來,賁四嫂必帶水大戰(zhàn),蓋(貝)〔其〕葉隨波,又露一段空色消息。是故必于此日,先寫一撒漫將落之梅,而接寫溫秀才之去,已是落花流水,一段殘春音信,作傷心之話也,故又用畫童哭躲。

  喬大戶納官,亦非泛泛。夫言喬者,木也。喬木如拱,已作白楊青草之想。蓋有聞道白楊堪作柱,怎教紅粉不成灰二句在內(nèi)。官者,棺也。喬木成棺,不死安往?

  忽放何九、王婆入來。蓋在何家托夢,已結(jié)瓶兒。以下皆極力收拾金蓮之筆。故此處,將二人一點,使看者知武二處,磨刀以待也。卻嫌生人不上,又于前文伏一何千戶,拿一起盜案請問,蓋即伏此脈也。文字針線之妙,無一懈可擊。安得不令人叫絕?借何十事,即插一宋得原奸丈母事,早為下文金蓮售色,以后至出門等情,總提一線也。所云宋得原者,蓋言敬濟直送金蓮出門,以歸根于永福寺也。妙絕神理。誰能知此金針之細(xì),如曰送得遠(yuǎn)也。然則敬濟,其結(jié)果金蓮之人乎?

  舞裙歌板一詩,梳攏桂姐文中已見,今于此回中又一見。蓋桂兒乃秋花,為蓮花零落之期,桂花開處,金蓮已有過時之嘆,況此時桂已飄零,后文純是一片雪月世界哉!花不搖而自落矣。是此一詩兩見,終始桂兒,又實終始金蓮。特特一字不易,以作章法,以對下文二八佳人之一絕,作兩邊一樣關(guān)鎖也。

  舞裙歌板一詩是財,二八佳人一詩是色,故用二見,遙遙相對。因宋得原之名,益知金蓮、敬濟之名,貫通之妙。蓋開處則曰金蓮,敗處止徐舊莖,此陳莖笠乃金蓮之下場頭也。是二人乃二而一者矣。

  爐鼎乃身之外腎。今送與宋喬年,蓋言此物斷送長年也,安得不死?看他有一句閑言乎?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雪訪)貪四嫂帶水戰(zhàn)情郎(水戰(zhàn))

  此回接寫尚小塘、聶兩湖,為溫秀才作馀波,不知已為賁四嫂作流紅地也。夫殘花成葉,片片隨波,轉(zhuǎn)眼成灰,會心者,上小塘徘徊獨步,蓮已成空,當(dāng)尋貝葉之風(fēng),以悟眼前實地。而無如眼底湖光,猶作流芳之感。是以情牽不斷,又為殘葉惹相思也。惟小塘通兩湖,故葉葉浮來,可作水中之戰(zhàn)。

  夫安郎中名忱,言安枕也。宋喬年,言斷送長年也。汪伯彥,言汪之北沿也。他如蔡蘊,罵其為男子中之溫,俗言婆婆媽媽是也。黃葆者,罵其為葆兒也。

  賁四嫂作帶水之戰(zhàn),卻用汪伯彥、雷起元、安忱回拜。要請趙霆,一似閑中一交游;再不然,云寫西門之財勢,為眾人所垂涎足矣。不知總為帶水之葉作指點也。蓋云汪北沿,當(dāng)雷聲起元之正月,而安枕以戰(zhàn)帶水之貝葉,不知潛地之雷霆已動,又換一番韶光,區(qū)區(qū)水面殘葉,能有幾日浮蕩,而殷殷顧盼于小塘兩湖之上,以作傷心語哉?

  寫殘葉必寫先踏雪訪愛月,何也?蓋必雪月交輝,而蓮葉始全落空,梅花乃獨放也,又為下文春梅之過文,亦無不可也。月娘名月,而愛月亦名月,何也?蓋言月缺復(fù)圓,花落復(fù)開,人死難活。前文六十五回之普天樂,已明明言之矣。月后加一愛字,便是老人所見之月,令人眼淚盈把,不能追回少年之花陰寂寂時也。

  此回寫云里守,是言云遮月之意,故后文結(jié)果月娘以往云家去遇普凈師也。

  忽人來友兒。夫三友,乃花間之雀鶯燕等鳥也。鳥來而花殘,況黃鵬乃四月之鳥,春已歸矣。故來友兒,自王皇親家出來。夫王皇者,黃也,離王皇親而來,此黃鵬也。改名來爵,爵者,雀也,古雀字即爵,總是作者收拾花事之筆。而看者混賬看過,遂使作者暗笑也。

  楊姑娘死者,楊去而李開,玉樓之去,幾已伏矣。

  賁四女名長姐,嫁夏家。言葉長于夏,為蓮葉也。蓮葉已無,只落枯莖矣,故后文接寫陳敬濟。

  必言賁四嫂水戰(zhàn),蓋言蓮葉在水。夫止徐蓮葉,則蓮花已空,而金蓮之死近矣,是皆金蓮的文字。

  又虛描一楚云,言同歸于夢,而夢實空也。況月與花有情,今云來月閉,且云來雪落,云至花凋,不使其來,蓋既已夢矣,應(yīng)須空寫,故用鹿分鄭相、蝶化莊周二句,自點雙睛。奈之何人不知之也?此夢直說出一百回月娘之夢。總之五十回以后,總是收結(jié)的文字。此書寫數(shù)夢,以總結(jié)入月娘之一夢。如瓶兒死,有伯爵一夢,西門一夢,后書房一夢,何家一夢。瓶兒未死,先有子虛一夢;瓶兒臨死,又有迎春一夢。西門將死,又有月娘一夢。金蓮死,又有敬濟一夢,春梅一夢。及敬濟作花子,又自為一夢,周宣一夢。然后結(jié)入月娘云里守之夢。不知先已有武松一夢在第九回內(nèi),然總不如楚云之夢,寫得滑脫之極,使一書中眾人皆人夢中,又令人不知是寫一夢,卻又借莊周、鄭相二句,明明點出是夢。文字奇妙至此,亦難贊其如何奇妙之所以然矣。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韓再戰(zhàn)(再戰(zhàn))如意兒莖露獨嘗(獨嘗)

  宋御史送一百本歷日來,亦平平一事,不知皆作者如椽之筆寫之也。蓋言一百回文字至下一回,將寫其吃緊示人處也。財色二字,至下一回討結(jié)果也。況一百本歷日,言百年有限,人且斷送于酒色財氣之內(nèi)也。故用宋喬年送來。又瓶兒一百日后,是西門死期,言瓶之罄矣,不能茍延也。

  篇內(nèi)窗梅表月,檐雪滾風(fēng),蓋一總后文春梅、月娘、雪娥等人也。豈泛泛寫景?

  又找葉五兒一段,點明花殘葉落之故也。

  再戰(zhàn)林太太,卻先寫葉五兒,言敗葉辭林,春光去矣。而林太太之再戰(zhàn),其報金蓮出身之處,已可為盡情,故用自此一段后,歇手寫西門死也。

  如意兒莖露獨嘗,蓋于金蓮文中,又找足瓶兒也。如意兒夫家姓熊,娘家姓章。夫熊有膽者也,蓋如意兒乃瓶中一膽,故名如意;而姓章,猶言瓶膽一張。又膽瓶春水浸梅花,故莖露獨嘗也。夫瓶已失矣,止存其膽,因膽而想其瓶,是結(jié)此瓶一段公案。

  至東京來,兩寫宿雪娥房中,總是雪后梅花發(fā)而蓮花老,總是金蓮文字。

  伯爵妻姓杜,希大妻姓劉。杜者,肚也;劉者,留也。可想偶及之,附志于此,蓋白嚼入肚,攜帶想留客也。

  熊旺妙,熊之所旺者膽也。

  云月結(jié)親,是晦暗景象,是空蒙景象,與上文雪月空林,是冷清景象,是凋零景象。

  寫歡安與賁四嫂通,是言載安兒為月娘葉落歸根,伏西門小員外之線,又蝶戲葉下,已無花也。

  此處寫金蓮之不孝,又找磨鏡一回,總是作者為世之為人子536

  者,痛哭流涕,告說人老待子而生活,斷不可我圖快樂,置吾年老之親于不問也。恐人不依,是用借潘姥姥數(shù)段,告如意兒等,言為人之有親者,刺骨言之。茍有人心,誰能不眼淚盈把,我亦不能逐節(jié)細(xì)批,蓋讀此等文,不知何故,雙眼惟有淚出,不能再看文字矣。讀過一遍,一月兩月,心中忽忽不樂,不能釋然。至于寫金蓮之一味要說人,便不顧其母,于春梅口中映出之,以及后文令其母回去,總是寫其與月娘不復(fù)合,以至出門到武二家也。

  夢替折而瓶兒死,夢衣破而西門死,遙遙相映。

  玉簫送替物與來爵女人,特結(jié)蕙蓮之案,卻是結(jié)玉簫之事。蓋簫至黃鵬聲咽,亦再不能作一曲斷續(xù)之調(diào)也。

  忽又寫一藍(lán)氏也,是太監(jiān)侄兒之妻也,有錢,儼然又一瓶兒。蓋花籃亦可載花,花瓶亦可載花,而無如籃在何家,何者,河也,竹籃打水,到底成空,總是一番空景。

  金蓮,惡之尤者也,看他止寫其不孝;普靜,善之尤者也,看他止寫其化眾人以孝。故作者是孝子不待言,而人誰能不孝,以行他善哉?

  此回特特提筆寫一重和元年正月初一,為上下一部大手眼故極力描寫諸色人等一番也。

  王三官娘子與藍(lán)氏,同一影子中人,乃黃氏寫在藍(lán)氏前,今反是藍(lán)氏來,而黃氏不一出見,此是作者異樣倒滑處。蓋黃氏與藍(lán)氏一齊都來,不能一齊實寫,使一齊實寫,皆云二十分齊整,匪特文字礙手,即看者亦如神桌前成對爐瓶,味如嚼蠟矣??此褂枚志蓪懰{(lán)氏,便使一杳然不出之三官娘子,真如海外三山,令人神往,真是寫一是二,又有一手雙寫之妙。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欲喪命(喪命)吳月娘喪偶生兒(生兒)

  此回乃一部大書之眼也。看他自上文重和元年正月初一寫至此,一日一日,寫至初十,今又寫至看燈,夫看燈夜,樓上嘻笑,固金蓮、瓶兒皆在獅子街也。今必仍寫至此時此地,見報應(yīng)之一絲不爽。此回總結(jié)財色二字利害。故二八佳人一詩,放于西門泄精之時,而積財積善之言,放于西門一死之時。西門臨死囑敬濟之言,寫盡癡人,而許多賬本,總示人以財不中用,死了帶不去也。吳神仙起先在周守備家,言周者,舟也,分明撐寶筏而相渡也。今日在土地廟中,雖有神仙,其奈地府何?蓋深示人以及時行善,悔則無及矣。

  孝哥必云西門轉(zhuǎn)世,蓋作者菩心欲渡盡世人,言雖惡如西門,至死不悟,我亦欲化其來世。又明言如西門慶等惡人,豈能望其省悟,除非來世也。寫西門一死,其家中人上下一個不少,然止覺凄涼,不似瓶兒熱鬧,真是神化之筆。

  此回內(nèi),只寫李三、來爵負(fù)恩賴批之事,真是冷暖二字中,一絲也差不得。

  鴻守信義,故賢于雀,然而春鴻亦不能久留矣,觀此方知命名之妙。觀反往張二官家去,方知苗員外送童之意,為報喪帖,勾魂帖也。

  寫伯爵止用愕然二字,寫盡小人之心,燈已)〔亦〕寫盡后文趨承張二官之意,真是一筆當(dāng)千萬筆用也。

  女婿斬衰泣杖,其非禮為何如,乃反襯瓶兒死其奢偕處更難堪也。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售色)李嬌兒盜財歸麗院(盜財)

  看官著眼看他大手筆處,看他一絲不亂處在于何處,看他止用二人發(fā)放一部大題目,一曰售色,一日盜財,是其一絲不亂處,是其大手筆如椽處。

  夫色不可售,而西門之色,亦有所售之也;財不可盜,而西門之財,亦有所盜之也。止用兩筆,將一部作惡的公案,俱已報應(yīng)分明,不差一線,筆力簡捷如是。一部書,直看到此回,方知李銘之名為可笑。何則?俗語云,里明不知外暗。觀其轉(zhuǎn)財物,方知其命名之意。是故此書,無一名不有深意。

  夫文章有起有結(jié)??此_手寫十弟兄,今于西門一死,即將十弟兄之案,緊日接手寫完,如伯爵等上祭是也。內(nèi)除花子虛死,連云里守八人,一個不少。卻抽出云里守留至一百回,結(jié)照二搗鬼,完熱結(jié)冷遇之案,故此回止以七人結(jié)之。再于其中出脫吳典恩另結(jié),卻又止用六人。今添一花子由作七人,是明明冷結(jié)子虛,文字參差之妙如此!

  于祭文中,卻將西門慶作此道現(xiàn)身,蓋言如此鳥人,豈成個人也,而作如此鳥人之幫閑,又何如乎?至于梵僧現(xiàn)身之文,實為此文遇了那樣鳥人,做此鳥事,以致喪此鳥殘生也。

  王六兒上祭,蓋為拐財遠(yuǎn)遁之引,莫認(rèn)月娘吃醋。

  又借罵王六兒,將桂姐、銀姐隨手抹過后,一影月兒,以王三官與桂姐同結(jié)。蓋又結(jié)林氏,又結(jié)張二官,將伯爵、李三、黃四一齊結(jié)住??傊?,第一回東拉西扯而出,此回卻又風(fēng)馳電卷而去,真是千古文章能事!

  觀三日演《東狗記》,固知予言不謬。

  寫月娘燒瓶兒之靈,分其人而吞其財,將平素一段奸險隱忍之心,一齊發(fā)出,真是千古第一惡婦人。我生生世世,不愿見此人者,蓋以此也。

  寫月娘與李雞相爭,真是棋逢對手。作者何惡月娘之深,而醒之以不堪也!

  補寫蔡御史,總為西門之交游,放聲一哭。接寫一伯爵,更不堪也。蓋十弟兄惟伯爵更密些,故寫一伯爵,以例眾人。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yuǎn)遁(拐財)湯來保欺主背恩(欺主)

  夫西門吃藥而死,完武大公案也。李嬌兒盜財歸院,完瓶兒、子虛公案也。此回道國拐財,完苗青公案也。來保欺主,完蕙蓮、來旺公案也。一部剝剝雜雜大書,看他勾消賬簿,卻清清白白,一絲不茍。

  點染胡秀處,總欲結(jié)王六兒一案,以為道國拐財之由,而必自苗青處來,乃又結(jié)苗員外之死也。文章又非死板論殺者。王六兒與西門私,卻在胡秀口中,杭州地面結(jié),大奇!

  來保請敬濟,上馬頭,請表子,又早為敬濟后文伏脈。翟親家如此結(jié)煞,而喬親家又絕不音問,人情如畫。

  來保妻弟劉倉,妙絕。與李銘一樣,蓋言留藏。夫有留藏之物,何所不有,況妻弟哉?

  第八十二回陳敬濟弄一得雙(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面(冷面)

  此回人云金蓮文字,不知乃過下一十八回文字之脈也。使不弄一得雙,何有春梅下文許多文字?使不有熱心冷面,何有下文玉樓嚴(yán)州許多文字?是此回乃春梅別放之由,而玉樓結(jié)果之機也,與金蓮全不相干,下文乃正經(jīng)金蓮收煞文字。

  私仆以木香棚露香囊破綻,止為一解著耳,不知已為此回木香棚伏線。茶蘑架,不過金蓮約人之地,不知又為嚴(yán)州伏線。葡萄架,本為翡翠軒各分門戶,卻又為調(diào)婿得金蓮之金針:是此書大結(jié)穴、大照應(yīng)處。

  寓言群花固應(yīng)以此作間架,但用筆人細(xì),人不知耳。用兩詩徐作勾挑,用兩小唱寫淫情,又是一樣小巧章法,特用清脫之筆,以一洗從前之富麗也。

  玉樓來時,在金蓮眼中,將簪子一描。玉樓將去,又將簪子,在金蓮眼中一描:兩兩相映,妙絕章法。

  寫弄一得雙,卻必寫敬濟拿藥材,后文識破奸情,必寫敬濟抱衣往外跑??偸亲⒚魑鏖T持家不以禮,而堆藥放衣物于二婦人之樓上為失計,且又注明金、瓶、梅三人之在花園為外室也。

  陳敬濟者,敗莖之笠荷也。陳者,舊也,殘也,敗也。敬,莖之別音。濟,黃之別音。蓋言笠荷之?dāng)≌咭?。金蓮者,荷花也,以敬濟而敗,則敬濟實因敗金蓮,而寫其人,非為敬濟寫也。即后文寫敬濟之冷鋪飄零,亦是為金蓮而寫,不為敬濟也。蓋言金蓮之禍,不特自為禍,以禍西門,即少有迷之者,亦必至于敗殘凋零,如殘荷敗笠而后已也。豈特其一己之蓮子無成,殘香零落于污泥者哉?至于陳洪,蓋言殘紅。敬濟于此中脫胎,豈非敗莖之笠荷?陳莖菱,乃蓮花之下梢結(jié)果處。故金蓮與敬濟投,而蕙蓮亦必與敬濟相熱也。上文安(沈)〔忱〕送紅白二梅花,又有紅梅花對白梅花之令。每不解,何必定寫兩樣梅花,以映春梅?觀此回,春梅羞得臉上一紅一白,方知前文之妙。蓋已寫一泄漏之春光,于西門生前觀賞之時。惟天之禍福之幾,當(dāng)倚伏如此。不謂作者之筆意,竟與化工等?隱!作者其知幾之人,所謂神之謂也乎!

  西門冷處,止用金蓮在廳院一撒溺,已寫得十分滿足。不必更看后文,已令人不能再看,真是異樣神妙之筆。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含恨)春梅寄柬諧佳會(寄柬)

  秋菊與金蓮何仇?但類各不同,互相怨恨耳。然而夏去秋來,池蓮?fù)史?,籬菊綻金,自是不得不然之時勢。又一屋中,蓮梅菊備三時,而添一陳敬濟之?dāng)『?,則秋深時候,故應(yīng)讓秋菊說話。此回方是結(jié)果金蓮之楔子,卻用一縱一擒,又一縱,又一擒作章法。

  寫月娘上孟蘭會,又早為岳廟燒香作襯,以及敬濟推宣卷而作弊,總為月娘丑絕,且明明書其罪案也。

  春梅寄柬,固寫金蓮,亦寫春梅。蓋弄一得雙后,不一補寫春梅,則后日何以聯(lián)屬假弟妹之情?而前一回方寫熱心冷面,又不便即暢言春梅,須用此回一補。文字如下場鼓,一陣急一陣,逼金蓮下場,卻又不得不故為迂緩其調(diào),以為春梅地也。作者苦心,作文之難如此!

  第八十四回吳月娘大鬧碧霞宮(碧霞)普靜師化緣雪澗洞(雪洞)

  此回乃大書月娘之罪,以為一百回結(jié)文之定案也,以為以前凡寫月娘之罪案結(jié)穴也。夫凡寫月娘偏寵金蓮,利瓶兒墻頭之財,夜香之權(quán)詐,掃雪之趨承,處處引誘敬濟,全不防閑金蓮,置花園中金、瓶、梅于度外,一若別室之人,隨處奸險,引娼妓為女,而冷落大姐,賣富貴而攀親,宣卷念經(jīng),吃符藥而求子,瓶兒一死,即據(jù)其財,金蓮合氣,挾制其夫,種種罪惡,不可勝數(shù),而總不如此回之深切(注)〔著〕明,又駕出于諸婦人之上者也。何則?夫寡婦遠(yuǎn)行燒香之罪,已屬萬死無辭,乃以孝哥兒交與如意看養(yǎng)。夫西門氏無一人矣,此三尺之孤,乃西門家祖宗源遠(yuǎn)流長,傳之于今日者也。西門在日,且當(dāng)珍之保養(yǎng)之,不可一日離其側(cè),況其死后乎?況在金蓮在側(cè),官哥之前車可鑒,瓶兒之言不猶在耳乎?乃一旦遠(yuǎn)行燒香!夫燒香,非必不可辭之事,且為必不可行之事,以致太歲起釁,伯才招災(zāi),茍有人心,當(dāng)不為此。況乎敬濟現(xiàn)在家中,即無秋菊之言,猶當(dāng)早計及此。知秋菊言之屢屢,已又親移大姐進(jìn)儀門內(nèi),而又令玳安、平安等,監(jiān)其取藥與當(dāng)物,今忽遠(yuǎn)行,乃反去其監(jiān)守以隨己。夫大姐在儀門里住,則敬濟回在內(nèi)廂房,以論嬌兒、玉樓等婦人,則混雜不便,使其在鋪上宿,則花園內(nèi)之金鎖鑰誰收乎?以論金蓮、春梅則尤不便。況乎術(shù)安、來安皆隨去,其馀俱在。貯許多金粉于園庭,列無數(shù)蠕居于后院,一旦遠(yuǎn)行燒香,且自己又為未亡之人,乃遠(yuǎn)奔走于數(shù)百里之外。以禮論之,即有夫之婦,往鄰左之尼庵僧舍,亦非婦人所宜,乃岳廟燒香,隱!月娘之罪至此極矣!此書中之惡婦人無過金蓮,乃金蓮不過自棄其身,以及其脾耳。未有如月娘之上使其祖宗絕祀,下及其子使之列于異端,入于空門,兼及其身,幾乎不保,以遺其夫羞,且誨盜誨淫于諸妾。而雪洞一言,以其千百年之宗祀,為一夕之喜舍布施,尤為百割不足以贖其罪也。況乎玉簫私人而不知,小玉私人而又不知,以及后來旺被逐之奴,而復(fù)引入室,以致有雪娥之走,因竊玉之婚,以致平安之逃,吳典恩之丑。一百回中,無一可恕之事。故作者特用寫后文春梅數(shù)折以丑之也。其丑之之處,真勝于殺之割之也。故日此書中月娘為第一惡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見此等男女也。然而其惡處總是一個不知禮。夫不知禮,則其志氣日趨于奸險陰毒矣,則其行為必不能防微杜漸循規(guī)蹈矩矣。然則不知禮,豈婦人之罪也哉?西門慶不能齊家之罪也??傊畬懡鹕徶異?,蓋彰西門之惡,寫月娘之無禮,蓋罪西門之不讀書也。純是陽秋之筆。

  第八十五回 吳月娘識破奸情(知情)春梅姐不垂別淚(惜淚)

  西門慶倒,而金蓮日虧其扶??;殷天錫辱,而月娘云虧其正經(jīng)。乃作者特寫一樣筆墨以丑月娘也。有一笑談云:"一人夏月戴氈笠走而極熱,乃取其笠以作扇,而向人曰,不是戴了他來,豈不熱死?" 與此兩回文字,一樣成趣。

  敬濟托薛嫂捎信,明言敗荷于雪中,而回想蓮開之意,寫出消敗光景也。

  夫?qū)懘好罚瓰檠讻龇?,故用特寫其不垂別淚,以為雪中人放聲一哭也。一部炎涼大書,而有一不垂別淚之人,宜乎為炎涼之翻案者也。故后文極力寫其盈滿,總為作者有此不肯垂下之淚,郁結(jié)胸中故耳。日玉樓亦不受炎涼所拘之人也,奈何獨寫春梅?不知玉樓之身分,又高春梅一層,不在金、瓶、梅三人內(nèi)算賬,是作者自以安命待時、守禮遠(yuǎn)害一等局面自喻,蓋熱亦不能動他,冷亦不能逼他也。然則何以含酸?此又玉樓睹瓶兒死,人分其財而作,自有韶華速迅之感,生不逢時之嘆。言我若死矣,亦與瓶兒一樣。是其知機處,是其行破處。故云因抱恙。非有所(我)〔思〕,如金蓮之琵琶,亦非若月娘之滿腹經(jīng)卷,全變作一腔貪癡勢利。故春梅不垂別淚,玉樓辭靈不哭,一樣出門,止覺春梅是一腔憤意,玉樓是深淺自知。故玉樓結(jié)至李衙內(nèi),以一死知之而即住,而春梅必結(jié)如許狼籍不堪。是又作者示人,見得人固不可炎涼我,我亦不可于十分得意時,大揚眉吐氣也。故舊家池館之(迂)〔游〕,春梅形愈下而心愈悲矣,宜乎有敬濟、周義諸人之紛紛不已也。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陳敬濟(唆打)金蓮解渴王潮兒(解渴)

  寫敬濟無知小子,不經(jīng)世事,強作解人如畫,喚醒多少浮浪子弟。

  引敬濟必用雪娥,蓋殘枝敗莖,必用雪壓之而倒也。然后知人手金蓮激打雪娥文字之妙。

  張團(tuán)練,喻荷蓋之猶張也。今雪壓陳莖之笠,宜乎團(tuán)蓋不能復(fù)張,故下文張團(tuán)練,即與敬濟分矣。

  夫水秀才不來,溫秀才已去,瓶兒已罄,梅子不酸,則蓮花之渴何如?是能少延旦夕殘喘,不過于污泥中取其潮濕耳。然則金蓮之不堪田地又何如?

  夫金蓮一去,理應(yīng)即用武二手刃之,惟恨其緩也,奈何又到下回?不知作者,蓋欲順?biāo)拼?,將伯爵十弟兄公案一照,故用張二官。不然,平平散去,猶不盡十弟兄之惡。若春鴻,又是順?biāo)许槺阄淖?。至于守備府,又為埋尸一段文字。夫必寫埋尸,所以結(jié)金544

  蓮,出落春梅之筍也。至若陳敬濟,又不得不然之文,良為歸結(jié)陳洪、張氏、大姐之筍。而后文馮金寶,并嚴(yán)州,又為作花子、做道士之筍。一層層又逼入守備府中,與春梅復(fù)合也。文字相生開合之妙如此,是大間架,蓋五鳳樓手。

  金蓮一生之淫行,千古罕見。以敬濟為西門之婿,而不知羞,皆可與合,以王潮為王婆之兒,亦可與合。則天下之畜類凡有陽物者,亦無不可與合也。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貪財忘禍(忘禍)武都頭殺嫂祭兄(祭兄)

  此回方結(jié)冷遇親哥嫂之人,至一百回,乃又結(jié)冷遇之文,方知一百回如一百顆胡珠,一線穿串(卻)〔來〕也。

  寫一伯爵,方寫一武二,又是第一回特特相照,非泛泛寫伯爵之冷暖也。

  寫張二官不要金蓮之語,乃見伯爵落得做小人,不是又寫一有主見之張二官也。作者何暇為此書無因之人寫其主見,不見王三官、林氏諸人,至西門死后,久已不在此書之冊內(nèi)矣。

  寫月娘暗中跌腳,方知玉簫藏壺之妙。夫殺金蓮與玉簫藏壺何與哉?須知月娘與金蓮,進(jìn)門時深愛之也。不深愛,不能使金蓮肆志為惡,以與諸人結(jié)仇。然則使月娘終始愛之,則小玉之私俄安,且成婚矣,如意之私來興,亦合房矣,所云家丑不可外談?wù)呤且玻菇鹕彶粋履镏?,則雖有敬濟云云,或亦逐敬濟而遣大姐,金蓮未必去也。此實論時度勢之情。即月娘大有主見,令其改嫁,亦必念姊妹之情,留之家中,尋售主而遣之。此亦(當(dāng))〔?!城椤<床蝗?,王婆來云,嫁于武二,月娘不傷其心,亦必參以一二言。而王婆雖貪而忘禍,特?zé)o一冷眼者提醒耳。一聞月娘言而王婆變卦,武二哥之事不穩(wěn)矣。夫打死李外傳,月娘之夫幾遭毒手,豈有不冷眼觀破?今日之事,乃不發(fā)一言,止暗中跌腳,且轉(zhuǎn)而與玉樓言,是其情義盡矣,其怨恨深矣。其情義盡而怨恨深者在何處?蓋在撒潑之一日。至撒潑,又起于玉簫之透漏消息。玉簫之甘心為用,是又在書童之私,而乃有三章之約。夫書童之私,卻如何先安一根,則用寫藏壺也。然則書童者,死金蓮之人也。故獨附瓶兒,而不附金蓮。其必瓶兒生子而即來者,蓋即于最熱鬧,已伏一殺金蓮者矣。至于瓶兒死則必用死金蓮矣,故即人三章約。然則三章約者,勾魂貼也。夫瓶兒為一樣淫婦,何以于生子時,不伏一死之之人?曰固早伏之矣。死瓶兒之人,即用子虛。則瓶兒未人西門,未嫁竹山之先,喬皇親花園中,己伏之也。何以見子虛死之?蓋子虛以鬼胎化官哥,官哥以愛緣死瓶兒,是子虛死之也。然而非子虛死之也,金蓮死之也。又何以故?官哥不死,瓶兒不死,金蓮又死官哥之人也。子虛固欲以官哥之死死瓶兒,然非金蓮以死官哥之死授子虛,則子虛亦空為孽化耳。是金蓮死官哥,實金蓮死瓶兒也。金蓮既為死瓶兒之人,則于翡翠軒特對照一葡萄架,早早已伏一死瓶兒之人矣。是瓶兒生子而書童來,內(nèi)室乞恩而書童附,瓶兒一死而書童去。明似為瓶兒寫一書童。暗卻為金蓮寫一書童。為瓶兒寫者,是此日同寵之人,即將來同散之人,似沒甚關(guān)系。為金蓮者,蓋既從《水滸傳》中武二手內(nèi)刀下奪來,終須還他殺去。夫既奪之來,而如何令之去,故必用敬濟。然徒用敬濟,何以處月娘數(shù)年之情分?使不寫其與月娘花攢錦簇四五年,又何必向武松討情分奪來?既極力描其花團(tuán)錦簇,乃為敬濟事,固應(yīng)棄之必(遺托遣〕,亦不應(yīng)知其必死而不一言。此玉簫離間之人,必不可少,而所以成此離間之人者,則因書童。然而三章約,出之金蓮口中,則又金蓮之自殺。古人云,有機心者,必有隱禍,蓋以此也。是故書童,必以瓶兒生子而來,瓶兒一死即去,始終為瓶兒之荊、聶,以引起金蓮之禍端,為瓶兒九泉之筍也。然則金蓮死官哥,官哥死瓶兒,西門死武大,金蓮死西門,敬濟死金蓮,究之作者隱筆,蓋言月娘死金蓮耳。何則?暗中跌腳故也。夫月娘之所以必死金蓮,而不一救之者,由于撒潑,撒潑由于玉簫,玉簫過舌,則因瓶兒之衣,如意之宿,是又瓶兒之靈殺之也。究之玉簫之所以肯過舌者,三章約也,是金蓮固自殺。而三章約,所以肯遵依,是又書童之故。然則藏壺而云構(gòu)釁,真非一日一人一事之釁也欽!危機相倚,如層波疊起,不可窮止。何物作者,能使大千世界,生生死死之苦海水,盡掬入此一百胡珠之線內(nèi),嘻!技至此,無以復(fù)加矣。

  第八十八回 陳敬濟感舊祭金蓮(感舊)龐大姐埋尸托張勝(埋尸)

  一路寫敬濟不孝處,不能竟此篇,而令人有拔劍逐之之憤。是作者特特寫其不孝處,以與金蓮待其母相對,見一對萬惡禽獸也。永福寺,如封神臺一樣,卻不像一對魂旗引去之惡套。如武大死,永福寺念經(jīng),結(jié)穴于永福寺也。楊宗保非數(shù)內(nèi)人,故其念經(jīng)用素僧。子虛又用永福寺僧念經(jīng),一樣結(jié)穴也。瓶兒雖并用吳道官,實結(jié)穴于永福寺,千金喜舍,本為官哥也。至梵僧藥,實自永福得來,自為瓶兒致病之由,而西門溺血之故,亦由此藥起。則西門又結(jié)穴于此寺。至于敬濟,亦葬永福。玉樓由永福寺來,而遇李衙內(nèi)。月娘、孝哥、小玉,俱自永福而悟道。他如守備、雪娥、大姐、蕙蓮、張勝、周義等以及諸殘形怨憤之鬼,皆于永福寺脫化而去。是永福寺,即封神臺之意。但用筆參差矯健,真如天際神龍,令人有風(fēng)云不測之慨,以視《(風(fēng))〔封〕神》,真有金矢之別。

  此回金蓮,乃是著一個竟入永福寺,又是一樣寫法。永福寺中,一曰現(xiàn)身之(焚)〔梵〕僧,二曰長老道堅,然則其寺可知矣。永者,涌也。福者,腹也。涌于腹下者,何物也?作者開卷故云,生我之門死我戶,即此永福寺也。所謂報恩寺者,生我門也,總之和尚出入之門也。至于玉皇廟,即《黃庭》所云靈臺也,天府也,此吾之心也。故云有道人出入,蓋道心生也。吳道官,蓋喻言西門慶等,心中無天理,無道心也。十兄弟在吳道之玉皇廟結(jié)盟,其兄弟可知。故必用進(jìn)第二重殿,轉(zhuǎn)過一重側(cè)門也。眾人齊在玉皇廟側(cè)門內(nèi)會吳道,可知不547

  是天心,而一片冤魂齊集永福寺,可知看得過時忍不過也??垂俳窈螅讲槐蛔髡咧?。然吾恐作者,罪我以此,而知我亦以此矣。

  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jié)寡婦上新墳(寡婦)永福寺夫人逢故主(夫人)

  此回乃散雪娥之由,而嫁玉樓之機,所以出落春梅也。人言此回乃最冷的文字,不知乃是作者最熱的文字,如寫佳人才子到中狀元時也。何則?上文如許鬧熱,卻是西門鬧熱。夫西門,乃作者最不得意之人也。故其愈鬧熱,卻愈不是作者意思。今看他于出嫁玉樓之先,將春光極力一描,不舍使之如錦如火,蓋云前此你在鬧熱中,我卻寒冷之甚,今日我到好時,你卻又不堪了。然而此回卻是寫春(梅),未便寫玉樓。夫玉樓乃作者自喻,而春梅則非自喻之人。蓋云且令他自家人去,反轉(zhuǎn)炎涼他一番,使他一向驕之人念,市井短見之(昌)〔習(xí)〕,自家愧恥一番。我卻不與他一般見識,我還要自家愈加傲策,不可如他得時便驕縱,故下文方寫玉樓,而接筆即寫玉簪之橫,見得我雖乾乾終日,尚有小人妻菲于下,設(shè)稍不謹(jǐn),則又亡秦之續(xù),故又接寫嚴(yán)州李衙內(nèi)受辱,見憂心悄悄,惟恐如斯,時以患難自傲,羞辱自惕。此我之所以處得意者必如此也。設(shè)也稍有放逸,求棗強縣夫妻相守讀書,豈可得哉?此作者直是第一等人品,第一等身分,第一等學(xué)問寫出來,以示人處富貴之方。然而作者寫西門熱鬧,則筆欲放,寫春梅得志,則筆蓄鋒芒而不露,至后文寫玉樓,則筆愈斂而文愈危,是大圣賢、大豪杰作用。是故玉答,乃玉樓鐫名之物,而即以之為抑玉樓之人,見我到富貴雖呼己名而求下于人,猶恐不盡然也。至于嚴(yán)州,敬濟固以色迷,而玉樓實以名累。李衙內(nèi)以利局人,即所以害己;玉樓以計騙人,幾不保其身。吁!名利場中,酒色局內(nèi),觸處生危,十二分?jǐn)恳?,猶恐不免,(若)〔君〕子乾乾終日,蓋以此哉!是故我云《金瓶》一書,體天道以立言者也。于此回首,夾寫大姐歸去一段文字,后文于雪娥文中篇尾,又548

  夾寫大姐歸去一段文字,止用首尾帶寫,又是一樣章法,總是收煞之筆也。然此回大姐去兩番,而敬濟終不收,是何故?蓋又作者陽秋之筆,到底放不過月娘也。夫大姐即無寄放箱籠,亦有隨身箱籠,于十七回內(nèi),明明說搬入上房,乃今只遣大姐獨歸,兩番全不題起箱物,直到后文雪娥逃,來安走,惠秀死,敬濟要告方肯拿出,則月娘之貪刻陰毒無恥,已皆于不言中寫盡。然則不為大姐哭,當(dāng)為瓶兒哭也。故必幻化其子,方使月娘貪癖刻癖,陰毒無恥之癖乃去也。

  第九十回 來旺盜拐孫雪娥(盜拐)雪娥受辱守備府(受辱)

  此文發(fā)脫雪娥到守備府也。一篇文字,總是在打墻板兒兩閑話結(jié)語上結(jié)穴。蓋為春梅發(fā)泄寒徹骨之郁結(jié)也。而月娘使被逐之奴復(fù)歸,且全不防閑門戶,是又在作者陽秋之內(nèi)矣。作者何恨月娘至此!而蕙蓮公案,至此又結(jié)。

  開首寫李衙內(nèi)問玉樓,若是俗筆,自應(yīng)接寫玉樓愛嫁??此邮旨慈搜┒鹗拢ㄕ妫仓薄沉钣駱鞘?,似絕不相干。下回卻又一筆勾轉(zhuǎn),既為玉樓抬高身分,又為衙內(nèi)遙寫相思,而行文亦真有蝶穿花徑,鶴舞云衙之妙,不是一直寫去,如三家村冬烘先生講日記故事。此一回寫雪娥一生黯滑,故至此也。

  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nèi)(愛嫁)李衙內(nèi)怒打玉簪兒(怒打)

  至此回,諸妾已散盡矣。然李公子來求親,卻云玉樓愛嫁,誅心之論。

  薛嫂舊媒,陶婦新媒。夫桃傍之雪,乃是杏花之色,非若前此之雪壓枝頭以相欺也。

  算命以及"妻大兩,黃金長"等語,特出相犯,即用薛嫂喚醒多少癡人。而止留銀壺作念,其馀凡玉樓者皆帶去,知挑楊姑娘罵張四舅何益。而月娘送茶赴席,則李家又添一西門姑娘或西門大姨,西門慶如有兄弟,又當(dāng)為西門大舅也。可笑可想。

  即寫玉簪,總是作者教人慎持富貴于得意時,而又見風(fēng)波世路,無刻不然,才得微名,即為身患也。

  夫西門等之熱,熱以錢耳;讀書人之熱,熱必以名。今玉樓既不熱于西門慶家,且杏花乃狀元之稱,宜乎讀書人之所謂熱者也。乃熱以名而名即為累,此玉答之所以為玉樓累也。觀玉樓之名必鐫于瞥上可知。故上文講財色的利害已完,又恐人不知而求名,故于此回又將名之一字為累,痛切為人陳之,見必至玉簪兒賣(桌子)〔掉了〕,方能安穩(wěn)。

  第九十二回 陳敬濟被陷嚴(yán)州府(被陷)吳月娘大鬧授官廳(大鬧)

  敬濟已為雪娥唆打,固云董荷憔悴矣,乃猶可支持殘莖,至此則又入嚴(yán)州。夫嚴(yán)州者,嚴(yán)霜也。今此一入,霜上加霜,不全根披剝,將安往哉?幸有馀封救命。夫封者,風(fēng)也。徐封者,言雖有雪上之霜,幸而風(fēng)威不急,猶可踉蹌支吾于徐風(fēng)之下。有一日,張勝巡風(fēng),則風(fēng)利如刀,刀利如風(fēng),方是入骨之朔風(fēng),吾不知敗荷葉之殘莖爛蓋,吹向何方去也口

  賣去玉簪,買一滿堂。夫滿堂者,紅也。此與杏花自是一色,當(dāng)相安無疑矣。

  鐵指甲楊二郎,枯柳枝也,巢風(fēng)賣雨,夫柳枝,當(dāng)嚴(yán)冬之時,其穿破爛之菱莖,何難之有?一旦因風(fēng)吹雨則潦倒,敗荷葉何能當(dāng)哉?李遇嚴(yán)霜,亦當(dāng)少挫,故李通判父子至嚴(yán)州,均受辱。但必寫至衙內(nèi)寧死不離玉樓,則所以報玉樓者至矣。誰謂守志待時者之不得美報也哉?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義恤貧兒(義恤)金道士妾淫少弟(妾淫)

  此回寫敬濟浮浪之報,不必言矣,然而作者之意,不在敬濟,猶在玉樓也。夫此回文字,乃在玉樓,誰其信之哉?然而非予好為奇論也,請看王杏庵名字何居。夫上回頓住玉樓,接寫大姐死等情,總言敬濟之?dāng)?,此回又接寫,我若得志,固不與炎涼市井較量,亦不敢以富貴驕人,亦不敢以名心為累,然而尤不肯作自了漢,貪位慕祿,不作好事,見義不為也。故又寫杏庵義恤一回,又自恐為義不終,故必至送敬濟作任道士徒弟而止。蓋言我恤者,必當(dāng)使之復(fù)全人道,以揚其祖宗之美而后已也,故又名敬濟為宗美也。此作者一片大經(jīng)綸。真是看天地倫物,皆吾一宗,不肯使一夫一婦,不得其所,不化于道者也。是故晏者安也,人晏公廟,則欲安其身,為任道士徒,則欲收其心。我之所以為古道者如此。而無如今之為道則不然,一味貪淫好色,我費多少心力,安插其身,收束其心,不般他一夜酒杯,遂使金蓮之三章約,復(fù)出于殘莖笠荷之口。甚矣今道之移人如是也。今道者,即所謂金道士也。蓋后二十回內(nèi),總是作者寓己之學(xué)問經(jīng)濟以立言,又不特文章之妙絕今古也。

  晏公廟任道作徒,可(為)〔謂〕安其身心矣。無端今道引人,又致舊性復(fù)散。夫陳者、舊性也。三者,散之別音也。是名陳三。故有陳三,而馮金寶又來矣。

  此回不特寫敬濟浮浪之報,竟注寫玉樓之失,妙絕千古。

  第九十四回 大酒樓劉二撒潑(酒樓)酒家店雪娥為娟(娟家)

  夫止知為今道,不肯為人道,則禍患又來,坐地有虎,眼前盡危(幾)〔機〕矣。

  雪娥歸娟,固是報西門慶,卻又寓言梅雪爭春。但雪壓而殘荷不起,今必欲扶起敗荷,勢必委棄殘雪。蓋又寫春梅當(dāng)日窺時度情,不得不然之勢。然亦順手結(jié)住雪娥,下文一死,不過結(jié)煞耳,此回已結(jié)住矣。其娶雪娥者,必用潘五。蓋言春梅之于雪娥,皆金蓮成其仇也。(真)〔直〕與激打一回相照,言我之所以做激打一回者,蓋為此地一結(jié)用耳。文字分明之甚。而取名玉兒,不過雪之別名。至于寫張勝,乃為殺敬濟之線耳。

  寫雞尖湯,特與激打一回銀絲鮮湯相映成章法。

  內(nèi)只用幾個一推一潑,寫春梅悍妒性急如畫。

  第九十五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竊玉)吳典恩負(fù)心被辱(負(fù)心)

  此回理應(yīng)接敬濟到守備府矣,此因本意要寫熱結(jié)之弟兄為正意,今因貪寫假夫婦,遂至假兄弟之文不暢亦未結(jié),如上文雖言伯爵負(fù)恩等情,卻未結(jié)言如何報應(yīng)結(jié)煞,而亦未暢言其何以背恩,為世之假兄弟勸也。故此回且按下敬濟,再講月娘處。

  夫西門死而月娘存,必為之描其炎涼,為一部冷熱之報。諸事已敘其大半,則亦宜收拾月娘矣。夫月必云遮,固用云里守之夢,于一百回內(nèi),而不先以漸收之,又何以成大手筆哉?故用竊玉成婚在(光)〔吳〕典恩之前。蓋小玉者,月中之兔,今與中秋同事月娘。夫月至中秋,兔已肥矣,兔至肥時,月亦滿矣,盈虧之理,一(幾)〔毫〕不爽。月才當(dāng)滿,已缺一線,漸缺漸缺,以至于晦而后已也。是故小玉才成婚,乃中秋月滿之時,而平安已偷金鉤于南瓦子內(nèi),蓋才滿一夜,早已如鉤照南瓦子上也。夫月之有無消息,當(dāng)問梅花,故一求春梅,而吳典恩已被辱矣。復(fù)領(lǐng)出金鉤,則月尚有半邊,如月娘之守寡,為人之播弄不定。然月自是梅花主人,故又與春梅相往來也。寫月娘之奉承春梅處,固是為西門慶冷處描,卻又是作者深惡月娘之陰毒權(quán)詐,奸險刻薄,而故用此等筆以丑之也。

  玳安者,蝴蝶也,觀其嬉游之巷可知,觀其訪文嫂兒可知。文嫂者,蜂也,其女兒金大姐者,黃蜂也,蜂入林中,春光已老,故先用之以為敬濟作媒,則當(dāng)金蓮正盛之時,而后用之于林氏也。蜂媒必蝶使可訪,故用峨安。砒者,墨斑黃斑,所謂花蝴蝶也。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舊家池館(游舊)楊光彥作當(dāng)面豺狼(當(dāng)面)

  此回乃一部翻案之筆點睛處也。向日寫瓶兒寫金蓮等人,今皆一一散去,使不寫春梅一尋舊游,則如水流去而無潦回之致,雪飄落而無回風(fēng)之花,何以謂之文筆也哉?今看他亦且不寫敬濟到府,先又插入春梅一重游,便使千古傷心,一朝得意,俱迥然言表。是好稱手文字,是好結(jié)局,不致一味敗壞,又見此成彼敗,興亡靡定,真是哭殺人,嘆殺人!

  此后敬濟人府,而春梅與月娘離矣,故此回寫重游。然于游自己之故宮,與金蓮之舊館,串人敬濟,便有無限傷心之處,不特泛泛一筆,寫其相思之無味也。寫楊光彥,又為敬濟之交游十弟兄一描??傊?,作者深恨交游之假,而作此書,故此回又從吳典恩串出,以深惡痛絕立(下)〔意〕,方結(jié)出二搗鬼,以為我親兄弟放大聲哭也。此回葉道相面,單結(jié)敬濟。蓋上回冰鑒為眾人一描,后回卜龜又一描,方將眾人全收去。夫既遮遮掩掩,將敬濟隱于西門慶文中,則不必急為敬濟結(jié)束。今既放手寫敬濟,是用于將到守備府中,即為之照冰鑒卜龜一樣結(jié)束,以便下文一放一收而便結(jié)也。此回作者極寫人生聚難而散易,偶有散而復(fù)聚,聚而復(fù)散,無限悲傷興感之意。故特寫春梅既去,復(fù)尋舊游,適然相遇,固千古奇逢,亦千古之春梅念舊主人,而掛錢請酒之出于自然而然也。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xù)鴛膠(假續(xù))真夫婦明諧花燭(真諧)

  夫一回?zé)峤Y(jié)之假,冷遇之真,直貫至一百回內(nèi)。而假父子則已處處點明,桂姐之于月娘,銀姐之于瓶兒,三官之于西門,西門之于蔡京是也。真父子,則磨鏡之老人、李安之老母等類。至于假夫婦,滿部皆是,并未有一真者。有自己之妻而為人所奪,且其妻莫不情愿隨人,是雖真而實假也。有他人之妻而己占之,是以假為真,乃假中之愈假者也。故此處一寫假弟妹,結(jié)上文如許之假夫妻;一寫真夫妻,結(jié)上文如許之假弟妹??傊疄榧俜蚱藿Y(jié)穴,見色字之空,淫欲之假,覺東門之葉,無此慨側(cè)也。

  看他下一葛字,便有正大光明,三媒六聘,全無一點茍合之意,所(為)〔謂〕真也。

  總之財色二字,財是交游,著兄弟上講,故用冷熱二字,色是淫欲,著夫妻上講。故用真假二字,總之一樣也。

  此處結(jié)黃三等一案,特為來保背主之罪,一下審語,非有別也。伯爵于此回文內(nèi)結(jié)其死者,蓋至吳典恩、楊光彥,則十兄弟熱結(jié)之交已完,下文云里守,乃借云以收月娘,非猶是熱結(jié)文字。故此處以伯爵死,即結(jié)煞熱結(jié)之文矣。然則假弟妹,又結(jié)十兄弟也??傊嘶匾淹?,下文另出愛姐,以勸假夫妻中之少有良心者;另出二搗鬼,以勸親兄弟中之全無良心者,作第二番結(jié)束,以示叮呼告戒之意,實則此回已結(jié)完也乎。

  第九十八回 陳敬濟臨清逢舊識(舊識)韓愛姐翠館遇情郎(情遇)

  上文已大段結(jié)束。此回以下,復(fù)蛇足愛姐何?蓋作者又為世之不改過者勸也,言如敬濟經(jīng)歷霜雪,備嘗甘苦,已當(dāng)知改過,乃依然照舊行徑,貪財愛色,故愛姐來,而金道復(fù)來看敬濟,言其飲酒宿娟,絕不改過也。雖有數(shù)年之艾在前,其如不肯灸何?故愛姐,艾也,生于五月五日可知也。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醉罵)張勝竊聽陳敬濟(竊聽)

  此回乃完陳敬濟一人之案。其取禍被殺,總是不肯改過,故用以艾灸之,則愛姐,乃所以守節(jié)也。且欲一部內(nèi)之各色人等皆改過,故又以愛姐結(jié)于此,且不及于一百回??傊髡咧艘粫?,以為好色貪財之病,下一大大火艾也。

  第一百回 韓愛姐路遇二搗鬼(路遇)普靜師幻化孝哥兒(幻化)

  此回為萬壑歸源之海也??此虚e筆,將王六兒安放湖州,然后接一李安。隱!何以寫李安哉?蓋作者雙結(jié)春梅、玉樓,見春梅雖風(fēng)光占盡,卻不如玉樓之淡薄于真定之中,而依理為安也??此燥w天夜叉李貴隨李衙內(nèi)之旁,而李安拿張勝,自云李貴是其叔,而今乃避春梅以往投之,凡三用筆而可知也。夫幸而處亂世之中,不為市井所污,一旦明心見理,得安于真定之天,以遠(yuǎn)此趨炎之消,則惟于理為依,是我之所安也。故玉樓為杏之名家于真定,不趨嚴(yán)州,而李安又往投之也。一篇淫欲之書,不知卻處處是性理之談,真正道書也,世人自見為淫欲耳。今經(jīng)予批后,再看便不是真正道學(xué)不喜看之也。淫書云乎哉?

  夫賣玉簪,不求名也,甘受進(jìn)門之辱,能耐時也。抱恙含酸,能知幾也。以李為歸,依于(里)〔理〕也。不住嚴(yán)州,不趨炎也。家于真定,見道的而堅定不移也。棗強縣里,強恕而行,無敢怠也。義恤貧兒,處可樂道好禮,出能乘時為治,施吾義以拯民于水火也。以搗兒、孝哥結(jié)者,孝弟乃為仁之本也?;没⒏?,永錫爾類也。凡此者,杏也,幸也。幸我道全德立,且茍全性命于亂世之中也。以視奸淫世界,吾且日容與于奸夫淫婦之旁,爾焉能晚我哉?吁!此作者之深意也,誰謂《金瓶》一書,不可作理書觀哉?吾故曰:玉樓者,作者以之自喻者也。

  春梅死于周義,亦有說也。夫周者,舟也。周秀者,舟中遺臭也,因春梅而遺臭也。周仁,舟人也。周忠,舟中也。惟周義,乃一義渡之舟,凡人可上,隨處可留,喻春梅之狼籍不堪,以至于死也。且喻義舟隨流而去,無所(抵)〔底〕止,以喻一部中之人,紛紛紜紜于苦海波中,愛河岸畔,不知回頭,留住畫舫,以作寶筏,止知(于)〔放〕乎中流,隨其所止,以沉沒而后已。故普靜座前,必用周義之魂,往生為高留住兒,但愿世人,一蒿留住,以登彼岸,不枉了作者,于愛河岸邊,搗此一百回鬼也。是故以愛姐遇二搗鬼,同往湖州何官人家,見王六兒守節(jié)者,自言作《金瓶梅》之意。千古癡人,誰能為作者一驗其筆花也哉?

  一部炎涼奸淫文字,乃結(jié)以解冤一篇,言動念便是財色,財色便有冤家也。

  官哥之孽報,同孝哥之幻化,見官多有孽,孝可通神也。一百胡珠,結(jié)人云指揮夢里,見我之云中,指示人夢,在此一百回書。而人之讀我一百回書,乃如在云中夢中,未必能知我之苦心也。

  以玳安養(yǎng)月娘,又言危殆,而當(dāng)求安也。

  月人云中,萬事空矣,宜乎俱入空色之悟。

  西門復(fù)變孝哥,孝哥復(fù)化西門,總言此身虛假,惟天性不變。其所以為天性至命者,孝而已矣。嗚呼!結(jié)至孝字至矣哉!大矣哉!凡有小說,復(fù)敢(之與)〔與之〕爭衡也乎?故周貧磨鏡一回,乃是天地同一孝思,而共照于民胞物與之內(nèi)也。

  春梅嫁周秀,是欲人以載花船作寶筏也。色字大點醒處。玉皇廟發(fā)源,官人之善惡,皆從心出,永福寺收煞,言生我之門死我戶也。

  韓愛姐抱月琴,方知玉樓會月琴,與翡翠軒、葡萄架彈月琴之妙,蓋一線全穿。玉樓是本能勤歲月者,愛姐是沒奈何改過者,瓶556

  兒、金蓮是不能向上,又不知改過者也。又一部書,皆是阮郎之淚。然則抱阮當(dāng)痛絕千古,而著此書歟!第一回弟兄哥嫂,以佛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結(jié),始悟此書,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窮途之淚。夫以孝梯起結(jié)之書,謂之曰淫書,此人真是不孝梯。隱!今而后三復(fù)斯義,方使作者以前千百年,以后千百年,諸為人子弟者之作者,為孝梯說法于濁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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