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院君看來！(旦看介)沒有。(生怒介)是了，他偷了我的東西，故此背我回來。靴中沒寶貝，玉環(huán)二錠鈔，分明是你拿去也。(旦)官人休罪，念小叔讀書之輩，自小來不曾恁的，想他人預(yù)先拿去你怎得知？

【前腔】(小生)望息雷電威，可憐小兄弟，本是好心腸，誰想反成惡意也！(生)你一身窮困，敢起著不良之意。把還我饒你去離，稍遲延打教你一命喪泉世。(打介，旦、貼勸介)

【前腔】(旦)休得發(fā)怒起，思量大道理，他拐錢拿寶貝，如何敢來此處也？(貼)望官人回嗔作喜，好念著同胞兄弟。到如今失物怨誰，自不合好酒沈醉倒雪里。

【尾聲】(旦)官人且請歸房內(nèi)，叔叔回歸下處，待等明朝復(fù)探取。

(旦)好意誰知反受災(zāi)，(生)從今不許上門來。(先下)
(小生)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定不歸。

第十四出喬人算帳

【梨花兒】(凈上)心兒暗地重重喜，夜來吃得醺醺醉。拿了靴中兩錠鈔，咍！歡歡喜喜不得睡。一飲一斟，莫非前定。夜來與孫大哥、胡子傳吃酒，員外醉倒了，我二人撇他在雪里，拿了他靴中羊脂玉環(huán)、兩錠鈔。如今且去尋了胡子傳，大家分了使用則個。遠遠望見他來了。(丑上)

【前腔】昨宵吃酒醉了也，雪中孫大吃一跌。拿了玉環(huán)兩錠鈔，咍！早晨間等他不來也。

(見介。凈)兄弟，那里去？(丑)特來尋你。(凈)我也正來尋你。(丑)湊巧。(凈)兄弟，自古道；"人心惡，天不錯。"(丑)阿哥，常言道："拿賊不著被賊笑，賊在門前豁虎跳。"(凈)賊在門前討筊笤。(丑)阿哥，你可知道？(凈)我不知。(丑)昨晚我和你做的事，有人頂缸了去，一些也不干我兩人事。(凈)那個頂缸？(丑)我和你盜了東西，回家來了。誰知孫二告謁回窯，正見孫大哥倒在雪里，忍餓背他回去，指望討個好。誰想孫大哥酒醒起來，不見了靴中羊脂玉環(huán)、兩錠鈔，道是他偷了，拿將來一頓打，原趕了出去。有這等事！(凈)兄弟，我每兩個做人好，天地也來佐助。如今拿這東西出來分一分。(丑)阿哥，還有那后手一錠頭兒。(凈)在此。爛小人，難道我就獨得了不成？少不得都拿出來八刀。(丑)阿哥，自古道：分散分散，分來就散了，不要分。(凈)不分怎么樣？(丑)先前買玉環(huán)，存下一錠鈔，孫大哥靴桶里又是兩錠，共三錠了。(凈)是三錠不差。(丑)不如把玉環(huán)原賣了七錠鈔，把三錠鈔湊成十錠，放上十年債，對合本利算一算，盤將起來，我和你做個大人家。(凈)說得是，到那里去算？(丑)前面土地堂里去算？(走介。丑)二哥，土地有在此，沒有鬼判。若是有人來時，一個做鬼，一個做判，遮掩片時。(凈)那個做鬼？那個做判？

(丑)你做鬼，我做判。(凈)是了。那個先算？(丑)你先算。(凈)我如今先算一年起。(算介)

【勝胡蘆】(凈)我算一年本利，該著二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丑)我算二年本利，該著四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

(外、末扮巡軍上)上命遣差，蓋不由己。奉上司比捕，沒處捕獲。有人說有兩個歹人，往土地廟里去了，想是分贓，不免捕去。(進介，凈、丑做介。外)沒有人?；镉?。今來雨水慢，不打鬼，只打判。(打丑介)再往別處去尋。(外、末下。丑諢介)不停當(dāng)，和你再換一個所在去。(凈)前面碓坊里去算。(走介)如今人來，一個做碓，一個做打米就是了。(丑)那個在上打米？(凈)我在上打米。(丑)我做碓，再算。

(凈)我算三年本利，該著八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丑)我算四年本利，該著一百六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凈)我算五年本利，該著三百二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丑)我算六年本利，該著六百四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外、末又上)人平不語，水平不流。什么人在碓坊里說話？去看來。(進介，凈、丑做介。外、末)原來是打米的。方才說話，就是你么？(凈做耳聾介。末)伙計，這個人耳朵生來背，不打人，只打碓。(打丑介)再往別處尋去。(外、末下。丑)啊呀！入娘的，起初打的是我，方才打的又是我。(凈)如今往銷皮巷里去。(丑)二哥，如今那個做皮？那個做銷皮的？(凈)我做銷皮的。

(丑)我做皮架子罷。(凈)再算。我算七年本利，該著一千二百八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丑)我算八年本利，該著二千五百六十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左番來算得好。(凈)我算九年本利，該著六千二百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去，覆去番來算得好。(丑)我算十年本利，該著一萬二千四百錠鈔也么喳。算也算得好，說也說得好。番來覆上，覆去番來算得好。

不好了，(作倒介)算殺了。(凈)再算。(丑)蔥便好蒜，算到十年，算死了一個，若再算幾年，兩個都要算殺了。(凈)兄弟，那里說起？和你一霎時發(fā)跡起來。(外、末復(fù)上)聽得有人聲，慌忙就來聽。方才見二個人走在銷皮巷里去了，想在這屋里頭，聽一聽。

(凈)外邊想有人察聽，不免銷起皮來。(作銷皮介。外、末聽介)里面銷皮不相干，我與你再往前去。(同下。凈)外面沒人了，且把財主行徑鋪排一番。(丑)阿哥，你有了錢時，怎么受用？(凈)兄弟，我若有了錢，討他娘四個小廝，都叫他興字，一個叫來興，一個叫進興，一個叫郎興，一個叫加興，(丑)加興是地名。(凈)苦瓜蔞便好，地苓又要。買四十匹馬，要五樣顏色的。(丑)那五樣？(凈)青馬、黃馬、紅馬。

(丑)那有紅馬？(凈)關(guān)老爺騎的胭脂馬，便是紅馬了。

(丑)是。(凈)白馬，綠馬。(丑)又來了，馬那里有綠馬？(凈)前日你每阿嫂有病，教我去求箋，那道人說："大象不妨，綠馬不倒。"(丑)這是命里的馬，不是騎的。(凈)我只道是騎的馬。一買買了馬，叫來興。兄弟，你便權(quán)應(yīng)我一聲。(丑)我應(yīng)。(凈)來興！(丑)有。(凈)你去抱我的青馬來。(丑)正是不曾騎馬的，馬怎么抱過來？牽過來。(凈)便是帶過來，我要騎了馬去上東廁也。(丑)罷了，上東廁也都要騎馬？(凈)你不曉得，倘或六月間痢疾病起來，奔得快。假如與老婆一頭睡在那里，一句話不投，就叫來興帶那白馬來，我要騎了那一頭去，這便是我的受用。兄弟，你怎么樣受用？也說一說。(丑)我的受用，比你不同。

(凈)怎么樣的？(丑)我做了財主的時節(jié)，先討四個丫頭，按時景取名：春里叫春香，夏里夏蓮，秋里秋菊，冬里癩痢。(凈)有了銀子，討那癩痢怎么？(丑)不是，口快說錯了，是臘梅。睡了一夜，早上坐在床上，叫春香。阿哥你便也應(yīng)一聲。(凈)有。(丑)替我穿襪。

(凈)嗄！(丑)一起起來了，叫夏蓮討臉?biāo)畞硭⒀纴怼?br />
(凈)來了。(丑)我便開了這一張臭口，好像洗酒瓶的一般，吸嚇吸嚇，這等洗了臉。叫秋菊，拿衣服來與我穿。(凈應(yīng)介。丑)一穿穿衣服。叫臘梅，拿白麂皮皂靴來與我著。(凈)白便白，皂便皂，什么白麂皮皂靴？(丑)便是皂靴，一穿穿齊整了，東也撞，西也撞。

(凈)兄弟，怎么只管撞？(丑)阿哥，如今的人有了銀子，就無狀起來了。(凈)說得是。昨夜我與你每阿嫂說那羊脂玉環(huán)，他說道："眼見稀奇物，壽增一紀。"

(丑)你如今拿出來，等我看一看。(凈)包好在此，看他怎么？(丑)我要看一看。(凈)在這里。(丑)拿來！

(奪看。跌碎介)兄弟叫聲屈，拾了黃金變了鐵。(丑)阿哥叫聲苦，拾得黃金變了土。(凈)和你命里窮時只是窮，拾了黃金變了銅。(丑)我和你的命，半升米要上甑，落翻在鍋里，依舊吃粥命。(凈)我說道不要看，你偏要看，如今跌碎了，大家羞。(丑)不要埋怨了，拿這三錠鈔出來，你也拿了一錠，我也拿了一錠，將這一錠來買酒吃了回去。(凈)我和你嘆幾句罷！

【賀新郎】(凈、丑)夜來因吃酒，大雪中跌倒孫兄，讓他落后。拿了他靴中兩錠鈔，又把玉環(huán)拐走。怎知今日跌破，我兩個如藍提水走歸家，籃內(nèi)何曾有？干嘔氣，惹場羞。

(外、末復(fù)上)欲人不知，除非莫為。里邊有兩歹人說話，待他出來拿住他。不免躲在此。(躲介。凈、丑)和你回去罷。(開門介。末拿住介)你兩個干得好事！偷了人的東西，倒在這里分贓?？炷萌ヒ姽伲?br />
(凈、丑跪介)大哥饒了我每罷！(末)既要我饒，方才說的玉環(huán)、三錠鈔，都拿來把我了，才饒了你。(凈、丑)玉環(huán)是方才打碎了，三錠鈔在此，送與大哥罷。

【賞宮花】(末)你兩個歹兇，拐錢圖使用。怎知遇著我，你手拿空。(合)好似雁從天上過，急忙歸去炒油蔥。

【前腔】(凈)當(dāng)初放錢，十年本利濃?？鬯沐X無數(shù)，總成空。(合前)

【前腔】(丑)錢落手中，尋思跌破兇。干與他將去，杳無蹤。(合前)

算來本利十分多，命里無錢奈若何？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第十五出妻妾嘆夫

【梁州令】(旦同貼上，旦)默默思量怨我夫，趕兄弟無辜。(貼)棄親結(jié)義兩無徒，忠言諫，生嗔怒，反不足。

(旦)迎春，富貴不然親兄弟，貧寒親的不相親。

(貼)院君，熟油拌苦菜，由人心里愛。不知員外如何只是結(jié)義的好？(旦)你看夜來小叔背了員外回來，刬地落得一頓打罵。他身上這般藍縷，如何是好？(貼)便是。

【雁過聲】(旦)昨宵際晚時，見小叔背負員外歸。穿一領(lǐng)百衲破衣，睚睚瘦得不中覷，鐵心腸見了珠淚垂。(貼)一飯未曾舉箸，員外酒醒喝起，便道他偷了環(huán)兒。更不分說幾句，便拳踢亂打逐出去，破窯內(nèi)受苦伊怎知！

【前腔】(旦)小叔知禮攻書，又怎肯懷著惡意？信他人搬喋是非，把親生兄弟逐出去，每日勸戒不聽取。(貼)同胞共乳，手足之義，割舍把他輕棄，將家私恃長不分取。小官人曉詩書，知禮義，盡讓兄不肯說，他又何曾說是說非？(合)論得來誰是誰不是，何日勸得心意回？

【尾聲】鎮(zhèn)日坦飲酒杯，等待得他不醉歸，再把忠言相勸取。

終朝殢酒醉醺醺，不是親人強作親。待得醒時還勸取，不須強聒醉中人。

第十六出吳忠看主

【三臺令】(小生上)夜來背負兄歸，冤我偷了環(huán)兒。心下自傷悲，好教我淚珠暗垂。

哥哥聽信兩喬人，發(fā)怒將咱趕出門，使我一身無倚靠，擔(dān)寒忍餓度朝昏。心似刺，淚偷零。誰人憐念我孤貧？暗思凡事皆由命，只恨喬人不恨兄。孫榮夜來街上求乞，不想撞見哥哥倒在雪里，好意背他回去，酒醒轉(zhuǎn)來，倒說我偷了他玉環(huán)、寶鈔，被他打罵一頓，趕將出來。有這等屈事！正是：有好心，無好報。

(苦介)哥哥聽讒說，義斷親情絕。自與結(jié)交飲，三人共賞雪。

【七賢過關(guān)】三人共賞雪，吃得醺醺醉。撇我哥哥跌倒在深雪里，他兩個撇了你自先回。卻不道賽過關(guān)張有義氣？冷清清凍死你做街頭鬼，又還是孫榮背負你歸。孫員外，你臨危不見了賽關(guān)張，方信道打虎還須親兄弟。

【前腔】我若不見你時，被巡夜軍拿住。不是我背負你歸來，怎能夠在家中睡？刬地怨我每偷了玉環(huán)兒，不問情由打罵起。沉口店口店背負你回家里，只落得一頓拳踢趕出外去。是準不是？你趕我出門親的做非親，我送你回家好意反成惡意。

罷罷！只是在小不敢言上。孫榮今日卻起得晚些，不免把窯門拴上，將過一本書來看，消遣情懷，多少是好。(看書介)

【駐云飛】讀盡文章，多少艱辛淚萬行。書，為你把親撇漾！書，為你多磨障！咍！身向破窯藏，好恓惶。冷落饑寒，苦楚難名狀。一夜思量一夜長。

(末上)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吳忠曾聞古人言，"兒不嫌母丑，犬不怨主貧。"我員外不知為何把小官人趕將出去，我聽得沒外安身，卻在城南破瓦窯中權(quán)歇。今日得些工夫，瞞過了大員外，不免走去探望則個。我有私錢十貫在此，送與小官人做盤纏，卻不是好？呀！不覺已到破窯了。開門！開門！(小生)是誰？(末)是吳忠在此。(小生)吳忠，你不仁不義，無始無終！你來這里做甚么？(末)念吳忠沒得工夫來看小官人，休怪。(小生哭介)豈不聞："犬有濕草之義，馬有垂韁之恩。"犬馬尚然如此，你為人豈無報效乎？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一似潘閬倒騎驢，永不見你畜生面！(末)念吳忠身受工雇，專聽使令，宅上事務(wù)多端，奴婢竭力支吾，不能干辦。雖心念官人，奈我身不由己。望官人鑒察其情！

【古皂羅袍】(小生)恨奴胎直恁乖，自我來窯內(nèi)，全不想故人安在。想我在家中，不曾歹覷你來。好難道重義輕財，許多時撇得我全然不睬。咍，自我離了家，苦殺我，他時后將我做甚人看待！

【前腔】(末)宅上事如麻，都要去解，那得工夫前來。出于我無奈，非不用心，非不掛懷。望東人凡百事可憐擔(dān)帶。

(小生)既如此，待我開門，放你進來。(開門見末介。末跪介)

【前腔換頭】(小生)見吳忠來珠淚滿腮，想我當(dāng)日間豪邁，今日悄似一個乞丐。穿著一領(lǐng)破衣裳，拖一雙破鞋，何日得苦盡甘來？我在破窯中，冷冷地誰揪采？咍，傷懷，我哥哥忒毒害，閃得我不尷不尬。

【前腔】(末)見官人珠淚滿腮，骨瘦如柴，后全沒些光彩。有十貫現(xiàn)錢，舍的自己財，將不出來，端的是少些休怪。(小生不受介)

【福清歌】見著你每，珠淚暗傾，思往日教人懊恨！(末)見官人，沒精神。遣吳忠珠淚流，似刀剜碎心。(合)受饑寒，煞害得壁盡離傾。

【前腔】(末)聽說事因，賢達院君常勸戒官人不聽。(小生)守清貧，且安分。去謁高門求口食，路上哀告人。(合前)

【香柳娘】(小生)把家私占了，把家私占了，因甚不爭競？只因要我家法正。我寧可受苦，我寧可受苦，不敢怨家兄，教人自愁悶。(合)在破窯中冷落，在破窯中冷落，舉目誰人是親？悶懷無盡！

【前腔】(末)告官人放心，告官人放心，且休愁悶，人若孝悌天心順。但朝夕院君，但朝夕院君，勸戒我東人，不久自回心。(合前)

(小生)感你不忘舊日恩，(末)這般苦事與誰論？
(小生)歸家不必高聲哭，(末)只恐人聞也斷魂。

第十七出看書苦諫

【菊花新】(生上)細思孫二煞無徒，使計藏奸要害吾。雖然趕出去，遭窮困此身藍縷。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叵耐孫二無知，買毒藥害我性命，若非兩個結(jié)義兄弟說與我知道，幾乎遭他毒手。雖然趕他出去了，心中還不遂意。且待日后慢慢尋一計害他便了。今日閑暇，懶得出門，不免到書房中看書，消遣則個。(笑介)這一本是《三國志》，曹操長子曹丕，見兄弟子建，七步成文，恐怕奪帝位，以此曹丕要謀害其弟。一日曹丕趕兄弟到御馬監(jiān)邊，拿住兄弟道："兄弟，人人道你七步成文，你今日贈我一詩。如好，就饒你性命；若不好，你一命難保。"子建雙膝跪下道："哥哥把甚為題．？"曹丕道："就把馬料為題。"子建作詩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詩分明相關(guān)二意，說著那哥哥謀他性命?？?！人不知道的只說我與兄弟不和，元來古人亦如此！(旦上)

【前腔】今朝我夫不沉醉，獨坐書齋看古書。前去問因依，忠言勸愿回心意。

(見介)員外萬福。(生)院君拜揖。(旦)不知員外在此看什么書？(生)把《通鑒》在此看。(旦)看到那里了？(生)看到《三國志》曹丕見兄弟子建七步成文，恐奪天下，以此謀害兄弟。院君，人只說我與兄弟不和，你看古人尚多如此，何況于我？(旦)員外看《三國志》曹丕，何不看楚昭王倒賢慧？(生)如何見得楚昭王賢慧？(旦)這是《春秋傳》上的故事。(生)你且道來。(旦)那楚昭王呵！

【絳都春序】平生戀色，有忠臣伍奢，直諫獲罪。伊兒伍尚，入朝齊殺取。有次子伍員，不肯赴召，欲報父兄之冤。子胥奔走吳國里，借兵馬投入楚地。兩軍交戰(zhàn)鳴鼙，金鼓震動天地。

(生)不知那一國勝？那一國??？

【降黃龍】(旦)吳國兵強，遂起兵征戰(zhàn)，楚國難敵。昭王敗走，到楚江無渡，心下躊躇。(生)那時節(jié)怎么了？(旦)昭王正在憂疑之際，移時見一艄子，駕一葉扁舟來至，救昭王御弟夫人太子離去。

(生)楚昭王、御弟、夫人、太子上船，卻如何了？

(旦)船到半江之中。

【前腔】俄然風(fēng)浪滔天，蕩卻船兒把身不住。船艄奏啟告我王，請一位疏者落水。船艄奏曰："告我王，小船不堪重載，況風(fēng)浪太急，告我王，請一位疏者落水，"昭王曰："船內(nèi)寡人、御弟、夫人、太子四人，皆是我親，那一位是疏者？"船艄曰："若不請一位下水，恐害一船性命。"當(dāng)時有御弟欠身而起："小臣情愿下水。"昭王扯住衣袖道："御弟不可，不可！兄弟手足之義，如何使得！"當(dāng)時夫人欠身而起道："子童情愿下水。"那昭王就無語。夫人欠身而起，奈頃刻天慘云迷，似落花趁著流水，悠悠大江東去。

(生)夫人下了水，后來怎么？(旦)夫人下水之時，風(fēng)浪又急，船艄再奏："小船不堪重載，再請一位疏者下水。"有御弟欠身而起曰："小臣情愿下水。"昭王扯住道："不可！不可！"當(dāng)時大子欠身而起："小臣情愿下水。"那昭王就無語。

【黃龍滾】太子淚雙垂，太子淚雙垂，投入江兒水。風(fēng)靜浪平，楚王蹬岸離船去。暗憶太子，偷彈珠淚，投西楚往晉國奔逃去。

(生)楚王上岸去了，后來又怎么？(旦)楚國有一大夫，姓申，名包胥。此人投了秦國，借兵救主。秦國不肯借兵，這包胥就在城下哭泣了七日七夜，哭得眼中流血。秦國見此人有忠孝之心，當(dāng)時點起精兵，借與包胥，來救楚昭王。

【前腔】身與申包胥，身與申包胥，領(lǐng)著精兵至，來救昭王，遂與吳軍相迎敵。兩國爭戰(zhàn)，殺吳軍退，群臣會請昭王回朝去。

(生)楚昭王到朝內(nèi)卻如何？(旦)楚昭王到朝內(nèi)呵，

【前腔】再整舊華夷，再整舊華夷，重睹江山麗。滿朝朱紫，依舊還朝內(nèi)。再立妃子，安居宮里，俄然又生太子昭王喜。

昭王到朝內(nèi)，大排筵宴，聚會群臣。飲宴已后，昭王曰："寡人曾記過楚江風(fēng)浪太急之時，船艄兩次奏曰：'小船不堪重載，請一位疏者下水。有御弟兩次欠身而起，曰：'小臣愿下水。'寡人扯住道：'不可。'有夫人、太子下水，其船方穩(wěn)，才保得寡人過了楚江。如今回到朝內(nèi)，重立妃子，又生太子。尋思起來，妻子易得，兄弟難得！"

【前腔】妻子易得之，妻子易得之，兄弟難輕棄。若還死去時，算來難得重相會。兩班文武，山呼聲沸，揚塵罷舞蹈畢，皆歡喜。

【尾聲】一時楚國封登位，萬民樂業(yè)太平時，致使流傳作話兒。(貼捧茶上)

【引子】生居畫閣蘭堂里，忽聽院君言語。千般百計，只為員外不聽取。

員外、院君請茶。(生)我不要，送與院君。他說了這半日，口干舌燥，正用得在那里。(貼)院君在此看什么書？

【普天樂】(旦)看一本楚昭王真賢慧，棄妻子憐兄弟。伊不念共乳同胞，割舍趕他出去。念小叔真狼狽，我夫哀憐回心意，破窯內(nèi)收取兄弟回歸，同享富貴。效昭王愛親，休學(xué)曹丕。

(貼)員外看的是什么書？

【前腔】(生)偶因觀《三國志》，曹操子曹丕的，因兄弟廣記多才，七步已成詩句。兄妒忌恐怕他奪位，定計施謀殺兄弟。我端詳細察因依，兄殺弟有理。曹丕見識，正合著我意。

【前腔】(貼)告官人聽咨啟，豈不曉其中意？我娘行賢達聰明，提說故事比喻。曹丕妒忌休學(xué)取，愿學(xué)昭王憐兄弟。望員外息怒停嗔，從是改非。賽過關(guān)張，到底都是喬的。

(生)院君只說眼前話。(旦)官人，愿學(xué)楚昭王，休學(xué)曹丕。(貼)員外，曹丕、楚昭王都不須提起，昨日奴家到書房中，看見一本書且是好。(生、旦)見什么書？(貼)昔日有一人姓王，名祥，其弟王覽。王祥是前娘之子，王覽是后母之兒。有繼母朱氏，信聽奶娘讒言，要害王祥，令王祥到海州賣絹前去。有王覽收租回來，不見了王祥，問其妻。妻曰："你哥哥被婆婆使令海州賣絹去了。"王覽大驚日："海州不打緊，要打從蒼山經(jīng)過，此山有強寇生發(fā)，劫人財物，害人性命。"其妻答曰："何不快馬加鞭，徑趕至到蒼山，救取伯伯？"王覽不與母親知道，徑趕到蒼山，果見強人把王祥拿下。王覽上前替死，這王祥只愿自死，兩下爭死。山中草寇見此二人有孝義之心，放了二人，把火燒了山寨，人人歸家侍母去了。員外，山中草寇也有回心之日，員外何不學(xué)取王祥、王覽之事，接取二官人回來，一家過活，卻不是好？(生)咄！伶人點頭就知，呆漢棒打不曉。你見我與兄弟不和，故意扳今吊古，在我面前絮絮叨叨，許多閑話。(旦)官人，迎春所言，正合奴意。望官人息怒停嗔，容叔叔依舊還家，十分之美。(生)院君，你休說，說起越懊惱。

(貼)官人思之，院君賢慧，勸解無非好意。(旦)官人，常言道，我有黃金千萬兩，不因親者卻來親。兄弟到底是真，結(jié)義的到底只是假。(生)院君，你休要在我耳邊聒絮，那畜生回家，又來害我。(貼)官人，兄弟乃同胞之親，手足之義，自古道："親無怨心。"官人早早回心，二官人必然感激。(生)那要你開口！既趕他出去，難道又招回不成？龍卿、子傳必然見怪。

(旦)員外，與好人同行，如霧露中行，身雖不濕，也有些滋潤；與惡人同行，如抱子逾墻，一人吃跌，兩人遭破。龍卿、子傳，搬唇弄舌，口是心非，到底有失，不可輕信！(生)你婦人家省得甚么？只管歪纏，沒些了當(dāng)。

【梁州序】(旦)員外，你和他結(jié)義，心腸奸狡，到底不是堅牢。心非口是，只恐笑里藏刀。(生)是我三人結(jié)義，賽過關(guān)張，永遠學(xué)管鮑。你不知就里亂言敢胡道。(旦)恐怕將來沒下梢，空惹得外人笑。

【前腔】(生)伊家不曉，思之失笑。婦人家有甚機謀，言三語四，只管絮絮叨叨。(旦)自古常言人道，逆耳忠言，苦口良藥妙。勸君不省反焦躁，冷地思量自煩惱，舌果是斬身刀。

【前腔】(貼)轉(zhuǎn)念取同乳同胞，忍教他一身無靠？破窯中寂寞，怨恨難消。(旦)他每日沿街哀告，告人求食，受苦傷懷抱。你每日?？鞓纷硖仗?。(生)不道孫榮志量高，贖毒藥害吾曹。

【前腔】(旦)是甚人說起根苗？扯著他當(dāng)官陳告。葫蘆提趕打，好沒分曉。(生)從此今朝為始，休得多言多語尋煩惱。前生注定不相饒，兄弟不和都是命里招。(旦)勸員外免煎熬。

【尾聲】敬重他人如珍寶，把親者輕如糞草，勸諫不從空自惱。

(生)叵耐孫榮忒不良，算來誰弱又誰強？
(旦)大風(fēng)吹倒梧桐樹，自有傍人說短長。

第十八出窯中拒奸

(凈上)禮義生于富貴，盜賊出于貧窮，前日三人吃酒，孫員外醉了，被我、胡子傳在靴中拿出一個玉環(huán)、兩錠鈔，指望得使。誰知玉環(huán)跌碎，三錠鈔被人奪去，落得一埸空。如今不免與子傳商議計策，唆孫二告他哥哥占了家私，與他和勸，兩邊討些謝儀，有何不可？言之未已，子傳早到。(丑上)憑君使盡千般計，運不通時只是窮。龍卿哥哥拜揖。

【那吒令】(凈)子傳聽說因依，咱每和你商議。夜來忽地生一計，說起教伊歡喜。

【前腔】(丑)騙人錢鈔環(huán)兒，指望于分入己。怎知跌破那環(huán)兒，鈔與別人將去。

(凈)兄弟，前日和你偷了孫大哥的玉環(huán)、寶鈔，指望分使。誰想一場悔氣，玉環(huán)跌破了，寶鈔又被人奪去了。如今孫二在窯里，我和你前去使個計策，搬唆孫二告他哥哥占了家私。我和你與他解勸，在里頭做個好人，錢也有得賺，酒也有得吃。此計何如？

(丑)此計甚妙。阿哥，我和你兩個天上有世間無的。

(凈)兄弟，我每行了好心，自有好報。(凈、丑暫下)

【行香子】(小生上)日有陰晴，月有虧盈，算人無久富長貧。秋來自然黃葉飄零，到春來，花重吐，柳拖金。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爭光。想孫榮當(dāng)初在家時，豐衣足食，何等奢華。如今在此窯中受這般苦楚，如何是了？(凈、丑上)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烏。迤邐行來，此間已是窯門首，徑進去。(見介)呀！孫二哥拜揖！(小生)二丈何來？(凈、丑)我二人知你在此居住，特來拜望。(小生)多勞了。(凈)幾日不見，為何尊顏這等憔悴了？(小生)自從被哥哥趕逐出來之后，衣食不充，因此愁悶。(丑)便是。你在這窯中受苦，幾時能夠發(fā)達的日子？(小生)二丈，這也是出于無奈。(凈、丑)你哥哥這等發(fā)跡，你這等貧苦，倒教我每替你氣不過。(小生)二丈，聽小生說：

【風(fēng)入松】豈不聞伊尹未逢時，(凈、丑)又來通文了。(小生)向莘野鋤耕。(凈、丑)還有誰來？

(小生)漂母進食哀韓信，呂蒙正把寒爐撥盡。姜子牙八十釣于渭濱，時來后做公卿。

(凈、丑)你是今時人，怎么比得古人來？

【前腔】(小生)時人何異古時人？自古賢愚不等。(凈、丑)如何見得賢愚？(小生)賢者正直無讒佞，愚蠢的言而無信，處處有君子小人。(凈、丑)君子小人固有，我兩個比眾不同。(小生)吾一日三省其身。

(丑)你眼下這恓惶，煩惱也不煩惱？

【急三槍】(小生)我一時窮，一簞食，一瓢飲。常憂道，不憂貧。(凈)只是這般，幾時會發(fā)跡？(小生)我多豪邁，多才調(diào)，多聰俊，管一躍，跳過龍門。

(凈、丑)你兩個是一父母生的？是叔伯兄弟？

【風(fēng)入松】(小生)與哥哥一個父娘生，卻把我做陌路之人。(凈、丑)怎么他又發(fā)跡，你又貧苦？

(小生)把家私占了生惡性，趕逐我無投無奔。(凈、丑)這等打罵你時，你怨他不怨他？(小生)打殺我終無怨恨。(凈、丑)真是沒分曉！沒志氣！(小生)割不斷手足之親。

(凈、丑)他占了家私，你何不去告他？我兩個與你作證見，分些家私來受用，卻不好的？

【急三桅】(小生)敗風(fēng)俗，歹言語怎聽？沒家法，壞亂人倫。(凈、丑)我兩個替你告如何？(小生)逞奸狡，刁唆人告論，君子貌，小人心！

(凈、丑)我兩個好意來和你說，顛倒說我每挑唆你。

【風(fēng)入松】(小生)你與哥哥結(jié)義勝嫡親，敢恁的反面忘恩！我哥哥行使些糖蜜口，我根底刁唆休論。我哥哥有眼何曾識好人？你只宜假不宜真。

(凈背介)兄弟你來。(丑)怎么說？(凈)今日刁唆孫二不從，明日孫大哥知道怎么好？(丑)便是。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另使個計策來便好。(凈)有計在此，只說孫二要告哥哥，我每兩人勸他不從。(丑)這也說得有理。(凈、丑轉(zhuǎn)介)孫二，你怎么要告哥哥？(小生)是你每方才在此攛掇我告哥哥，怎么倒說我要告哥哥？(凈、丑)你方才說哥哥占了家私，要告他。

(小生)幾時說來？(凈、丑叫介)地方總甲，孫二要告哥哥，不干我每事。(鬧介。外上)處事少時煩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什么人在窯中羅唣？(凈、丑)好教公公知道，這孫二道哥哥占了他家私，要告哥哥，我每二人在此勸他。(小生)公公不要聽他，我在此窯中，他兩個走來刁唆我告哥哥，道我不聽他，如今反說我要告哥哥。(外)原來恁地。

【博頭錢】(小生)你好忒胡逞！你好不本分！教我爭，你有何安穩(wěn)？(凈、丑)不聽道，忒煞村！不依教，該受貧。(外)算來貧富是前因，皆由命豈由人！

(小生)屏風(fēng)雖破，骨格尚存。一朝榮顯，否極泰生。

(外)兩人休得要爭競，須留取，舊人情。

【前腔】(凈、丑)你好忒執(zhí)性！你好不思忖！好言語你每全不聽。(小生)不論告，由我每。不爭競，由我每。(凈、丑)全然不忖罵咱每，猶兀自假惺惺！忠言逆耳，反生怒嗔。良藥苦口，敢惡罵人！(外)大家休得要爭競，莫失信，且安分。

(外)兄富伊貧實可憐，(小生)逆來順受總由天。
(凈)分明指與平川路，(丑)莫把忠言當(dāng)惡言。

第十九出計倩王老

【臘梅花】(貼上)光陰荏苒疾似箭，追思往事怎生言，遣人珠淚漣。去時節(jié)暖閣排筵，轉(zhuǎn)眼清明在目前。

慶賀紅爐雪滿街，又逢新歲賀筵開。大家游賞花月下，不覺清明景又來。我迎春為何說這幾句？只為大員外把小官人趕出？已經(jīng)半載，尋思起來，好傷感人也！外人都說我院君賢慧，我想起來，也有不賢慧處。如何見得？雖則大員外性氣不好，不與兄弟盤纏，錢鈔都是院君掌管，比及小官人受苦，我院君何不瞞了大員外，暗地使人送些錢米與小官人，也免得在街頭叫化。此事且待院君出來，提起這話，看他怎的？正是不鉆不穴，不道不知。言之未已，院君早到。

(旦上)

【掛真兒】幾陣催花雨初霽，和風(fēng)至艷陽天氣。(貼)清白微黃，嬌紅嫩綠，妝點名園佳致。(旦)窗外日光彈指過，庭前花影座間移。迎春，時光似箭，自從小官人被員外趕出，不覺又半載矣。

(貼)院君不說，妾也不敢多言。小官人每日在街頭叫化生受，家中財物，都是院君使管，何不瞞了員外，暗地使人送些與小官人做盤費，免得在街頭求乞。外人不知的，只道院君不賢慧，豈不被人恥笑？(旦)迎春，你自說得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貼)卻是如何？(旦)你不聞古人言："男無婦是家無主，女無夫是身無主。"男子治家之主，女子是權(quán)財之主。俗諺云："家有一心，有錢買金；家有二心，無錢買針。"我若依了你的言語，背了大員外，使人送些錢與小官人，有何難處？只是于禮不可。此乃背夫之命，散夫之財，非賢婦也。還是勸諫官人回心轉(zhuǎn)意，著他兄弟和順，迎小官人回家，方是十全之美。(貼)迎春區(qū)區(qū)小婢，凡事只顧眼前見識，那知大道？望院君恕罪！

(旦)迎春，我累次勸諫不從，如今尋思一計。西郊外有個王公，名為王老實，年九十三歲。他家五代不分，百口共食，伏侍我員外祖上三代了，見今管我家莊庫。明日是清明佳節(jié)，員外年規(guī)要去上墳。我如今不免先令安童前去說與王公，教他勸我員外?；蛘邌T外見他是祖上老成之人，聽信他言，也未可知。(貼)院君說得極是。待我喚安童出來，分付他便了。安童那里？

(丑內(nèi)應(yīng))誰叫？(貼)院君喚你。(丑上)來了。有福之人人伏侍，無福之人伏侍人。不知院君有何使令？

(旦)安童，我喚你出來，別無甚事，著你到西郊外王老實家去走一遭。(丑)有甚么說話？(旦)你去對他說，院君多多上覆你。自從員外趕出二官人，累勸不聽，明日要來上墳，你可用心勸諫。若勸得員外回心轉(zhuǎn)意，取回二官人同享榮華，那時院君重重謝你。(丑)即如此，我就去。

【錦上花】(旦)你說與王老聽，明日東人要上墳。勸官人須教三省，休恁癡迷執(zhí)性。結(jié)義兩無情，親者到底只是親。(合)將兄弟趕出門，非親卻是親。仗托王公直語忠言，勸官人回轉(zhuǎn)心。

【前腔】(貼)那王老九十三歲，伏侍祖上親。也須聽從今改正，撇了結(jié)交的，思念手足親。休得把至親如陌路人。(合前)

【前腔】(丑)思之自古常言，家和萬事成。我東人怎不思??？轉(zhuǎn)教安童前去，請王老勸官人。兀的不是謝得賢院君。(合前)

(旦)王老忠言勸必聽，(貼)叮嚀囑付望回音。
(丑)不用再三親囑付，管教勸解轉(zhuǎn)回心。

第二十出安童將命

【出隊子】(外扮白須王老上)銀須霜鬢，世

上白頭能幾人？五福之內(nèi)壽為尊，壽極年高是宿世因，況我今生略無妄心。

念老漢姓王，名老實，西郊外居住。從來伏侍孫宅使長，至今己過三代。掌收莊庫，些兒不差，分毫無失。正是小心天下去得，大膽寸步難移。我想人生百歲，七十者稀。老漢窮年九十三歲，五代不分，同居百口，兒孫共食，晚景熙熙。這叫人若誠心，天須可表。來日是清明佳節(jié)，孫大員外必來上墳，不免分付小二前去打掃潔凈則個。

【前腔】(丑上)跋涉古道，不憚迢迢去路遙，院君嚴命敢辭勞！王老忠言勸必好，真?zhèn)€是妻賢夫禍少。

受人之托，必當(dāng)終人之事。男女領(lǐng)院君言語，教我西郊去，說與王公勸諫員外之事。這里就是王老實門首。呀！元來他坐在里邊，不免進去。王阿爹拜揖。

(外)是誰？(丑)阿公，我是安童。(外)元來是你。到此何干？(丑)有一件事兒，特特到來。(外)我且問你，大員外一向好么？(丑)好。終日吃酒快樂，有什么不好？(外)院君好么？(丑)好，整日看經(jīng)念佛，七八上天快也。(外)吳忠可好？(丑)吳忠阿哥好。出入賬目，都是他管，一應(yīng)事體都托他，有何不好？(外)迎春好么？(丑)王阿公也癡心起來。這丫頭比舊不同了，如今長得好了，員外喜歡了他，正是得寵之時，有甚不好？(外)呀！我倒忘了。如今二官人好么？(丑哭介。外)怎么說了二官人，就哭起來？(丑)不要說起。(外)怎么不要說起？(丑)二官人已被大員外趕了出去了。

(外作驚介)呀！元來有這等事！(丑)今日我來別無甚事，院君累次勸諫，員外并不肯回心，為此著我來上覆阿公。(外)有什么說？(丑)明日乃是清明佳節(jié)，大員外來上墳，要你在他面前忠言勸諫。若得回心轉(zhuǎn)意，兄弟和順，那時節(jié)重重謝你。(外)安童，這個不須說。你回去上覆院君，待員外來時，我自有個道理勸他。

(丑)阿公，我院君每日呵！

【古針線廂】勸解不聽，未審東人卻怎生。只聽結(jié)義相調(diào)引，割舍背義忘恩。小官人從來本分，平白地趕出門庭。(合)若得勸回心，取回兄弟，永遠和順。

【前腔】(外)世上為人，兄弟不親誰是親？不思共乳同胞義，又不念手足之恩。我如今和伊到城，說幾句勸我東人。(合前)

【前腔】(丑)不必入城，明日東人要上墳。若蒙勸解回心轉(zhuǎn)，男兒感得恩深。太公曾伏侍他祖親，忠言語不敢不聽。(合前)

【前腔】(外)老倒無成，九十三年是他門下人。來朝親詣墳頭去，管取勸他回心。自古來帝君有臣，無納諫忠言聽信。(合前)

(外)堪嘆非親卻是親，(丑)來朝千萬到墳庭。

(外)全憑三寸瀾翻舌，打動閻浮世上人。

第二十一出花園游賞

【粉蝶兒】(生上)才過燒燈，不覺又逢寒食，草鋪茵萬花堆綺。(旦上)向西郊，堪玩賞，紅嬌綠媚。步西郊，山陰右軍修禊。

(生)院君，春秋祭祀，以時思之。明日是清明佳節(jié)，須用登墳拜掃，以表追思之意，不知娘子去也不去？(旦)好教員外得知：不去拜掃，于禮不宜；只是奴家兩日有些身子不好，改日卻去不遲。(生)既如此，安排三杯，去后花園里游賞一番。明日待我自去上墳便了。(旦)如此甚好。

【長生道引】(生)千紅百翠，千紅百翠，妝點名園景最奇。春光明媚，和風(fēng)習(xí)習(xí)，麗日遲遲。聽得綠楊枝上，黃鸝弄語，喚人游戲。見金鞍共玉勒，競出郊西，尋芳殢酒排宴會，踏花去馬蹄香細。(合)游賞好得意，驀聽得笙歌聲沸，弦管和齊，直吃到日沉四。

【前腔】(旦)陽和天氣，陽和天氣，梅子青青燕子飛。春隨人意，催花雨細，綻開群蕊。海棠胭脂染，嬌如美女，動人情意兒。見游蜂趁粉蝶，往來園內(nèi)。爭如共伊不暫離，同攜手鬧花叢里。(合前)

【前腔】(生)游人如蟻，游人如蟻，紫陌紅塵拂面飛。秋千蹙起，夭桃臨水，翠柳盈堤。牡丹獨豪貴，百花怎比？翠紅深處，見才子共佳人，并肩低語。踏青斗草撒滿地，貪歡宴墮簪遣珥。(合前)

【前腔】(旦)山陰佳趣，山陰佳趣，想羲之當(dāng)日設(shè)筵席。群賢畢會，蘭亭修禊，至今留題。恣賞名園內(nèi)，千葩萬卉，鼓樂盈耳。見齊郎共麻婆，舞得仡戲。爭如我共伊沈醉歸，霓裳舞柳腰纖細。(合前)

【尾聲】悲歡離合情千古，雪月風(fēng)花景四時，女貌郎才能有幾？

來日墳頭祭祖先，痛思骨肉淚漣漣。先于墳上添新土，卻向荒郊列紙錢。

第二十二出孫榮奠墓

【慶青春】(小生上)芳草鋪茵，夭桃噴火，絲絲細柳拖金。捻指光陰，使人無限傷情。歸家暖閣排宴飲，才過了除夕，正遇元宵，游賞花燈，又早清明。感嘆孩兒孝順情，痛思父母淚偷零。去年記得兄和弟，同到墳前拜祖親。今歲里，趕出門，哥哥豪富我身貧。正是墳前不敢高聲哭，恐怕人聞也斷魂。今日卻是清明佳節(jié)，孫榮別無孝順，尋得一陌紙錢，叫化得半瓶酒在此，不免去祖宗父母墳前拜掃，聊表孫榮窮孝順。說話之間，已到父母墳前。(哭介)

【雁過沙】想爹娘養(yǎng)孫榮，撫養(yǎng)已艱辛，三年乳哺恩愛深，推干就濕多勞頓。養(yǎng)兒長成，爹娘一命傾，痛思我父母珠淚零。

今日卻是清明佳節(jié)，孫榮別無孝心，有一陌紙錢，半瓶淡酒，聊表小兒孝情。(哭介)爹娘嗄！你生則為人，死則為神，望陰空保佑我兄弟和順。

【前腔】佳節(jié)是清明，孫榮拜墳庭，思量起珠淚零。爹娘，望你陰中受領(lǐng)。一杯魯酒列芳庭，一陌紙錢直得甚？表揚小兒窮孝心。

(丑上)夜眠侵早起，更有早行人。呀！那里來這個叫化子，在這墳上啼哭？(小生)安童，是我在此上墳。(丑)我不認得你來，快走開！(小生)安童休得無理！我是你的東人。(丑)西鄰便好，東鄰還不走！

(打介。小生)你是我家里人，我是你的主人，怎么打我？(丑)起先是我的主人，如今不是我的主人了。

(小生)咳！正是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梧桐樹】(丑)官人聽我言：世事只如此。只重衣衫，那重人賢慧！如今只重錢和勢，你恁貧寒識甚高低？一領(lǐng)布衫，比不得咱每的？何須共你爭閑氣！

【前腔】(小生)腌賸小賤奴，怎不思量??？我是你東人，你是咱奴婢，輒敢對主出言語！自恨我家神做不得主，致使今朝外鬼相調(diào)戲。兀的不是勢敗奴欺主！

(末上)不暖不寒三月天，那堪楊柳正飄綿?；厣泶驋邏瀴L凈，專待東人化紙錢。(丑)好了，有幫手了。阿哥來打這叫化頭！(末)呀！這是二官人，你怎么與他廝鬧？(丑)這等模樣了，還要認他么二官人！(小生)吳忠，你快來救我則個。(末跪介)小官人，你為何在此與這小廝廝斗？(小生)不要說起。我在此拜墳，不想這狗才趕來打我。(末)小官人請息怒。

【多嬌面】(小生)見吳忠，珠淚傾，許多時不見你每頭影，你緣何背主忘恩？思量你好沒人情！

【前腔】(末)告官人，聽拜稟。宅門里每日忙奔，念吳忠委實官身，不由己一言難盡！

【前腔】(丑跪介)見官人，忠孝心，思量后口頭忒緊，不合出言傷觸了大人，如今悔之不盡。

(末)他不認得二官人，小人請罪。(小生)這是我命該如此，也不怪他。(末)小人倒忘了，大員外將次來也，小官人不可在此久停，倘然撞見，又要著惱。

(小生)既如此，我且回避了罷。

(小生)哥哥心性太無情，(丑)遲去教人災(zāi)禍生。
(末)雙手劈開生死路，(小生)一身跳出是非門。

第二十三出王老諫主

【夜行船】(生上)日暖融和景明媚，和風(fēng)扇夜開瓊?cè)铩?末、丑)古墓墳頭，兒孫來至，列香紙祭之以禮。

(生)吳忠，什么人先在此燒紙了？(末、丑)不是別人，是小官人在此燒的。(生)我不曾來燒紙，他倒先在此燒紙，好大膽！如今他在那里？(末、丑)去了。

(生)與我去拿他轉(zhuǎn)來！(末、丑)去遠了，趕不上了。

(生)快與我趕上去便了！(末、丑)領(lǐng)臺旨。任伊走上焰魔天，腳下騰云須趕上。(下。生)但見：墳畔喬松舞鳳，墓前古柏盤龍，樓臺高聳插云峰，疑是蓬萊仙洞。孝子墳前哭泣，杜鵑枝上啼紅，春秋祭祀永無窮，代代兒孫供奉。

【石竹花】時遇寒食感孝情，辦虔心特來拜墳。一杯美酒澆奠，使人不覺淚零。紙錢高掛墳頭，略表孝情。酒肴羅列墳頭，乞賜受領(lǐng)。

【柳絮飛】(凈、丑上)聞知道哥哥上墳，上墳，強如拾得珠珍，珠珍。急急前來問事因，結(jié)義人算來強如手足親。

(見生介)哥哥拜揖。(生)二位賢弟何來？(凈)聞知哥哥上墳，兄弟不敢不來。(丑)哥哥好人，你今日上墳，請也不來請我每兩個，竟自來了。(凈)兄弟，孫大哥恐怕我每來吹了木屑，故此瞞了我每。(生)說那里話！二位是異姓，所以不好請得。(凈、丑)大哥一發(fā)說差了。我和你既結(jié)義了，你的爹娘即如我的爹娘，我的父母就如你的父母，怎么倒說起異姓兩字來？(生)兄弟說得有理，愚兄有罪了。(凈、丑)何說此言！我二人沒有什么孝順，一陌紙錢在此，燒與孫老伯，也是我兩個干兒子的薄意。(生)多承厚情！

(凈、丑)好說。大哥可曾拜？(生)還不曾。(凈、丑)這等哥哥拜了，然后我每兩個拜。(生拜介。丑)待我篩酒。

【憶多嬌】(生)生事之，死葬之，祭之以禮澆奠取。(凈偷酒吃介。生)兄弟，你方才篩的酒，怎么不見了？(丑)想是孫阿伯吃了。(凈)待我來斟酒。

(生)望你陰空相保庇。(丑偷酒吃介。生)兄弟，你斟的酒，怎么又不見了？(凈)想是孫阿姆吃了。(合)保佑兒孫，保佑兒孫，代代香花奉侍。

(凈、丑)如今待我每來拜一拜。

【前腔】你兩個是死鬼，我兩個是活鬼，有名叫做拖狗皮。買些生姜，擦出眼淚。(合前)

(凈作倒入神介。生、丑驚介)為何是這等模樣起來？(凈作亂話介)我乃非別，孫豪是也。(生)這等是我的爹爹了。(凈)東京城里有名人，養(yǎng)得孫華有孝心。我的兒，若非結(jié)義相搭救，魂靈飛在九霄云。(丑)我的活孫阿伯！(生作拜介)爹爹，你下云來有何分付？

(凈)孩兒聽我分付，若非兩個結(jié)義的朋友，你的性命也難存。(生)爹爹說得是。(凈)你虧了他兩個。一個與他一所房子。(生)爹爹分付，就起與他。(凈)一個與他一個老婆。(生)孩兒就討與他。(丑)孫大哥，是你親口許的了，不要忘了。(生)我怎么說謊！請問爹爹，今年田地有收么？(凈)種得便有收，不種沒收。

(丑)孫阿伯的說話，也是開后門的，(生)今年放債有利息么(凈)你若放了出去有利息，不放出去沒利息。別的都不要托他。(生)只托那個好？(凈)只托兩個結(jié)義的。(生)一定托他。(凈)陰司有事，我去也。(作醒介。生、丑)兄弟。(叫介。生)兄弟，你方才怎么是這等起來？(凈)我怎么樣來？(丑)阿哥，你不曉得？(凈)我不知道。(生)大兄弟，我父親方才下云來附在你身上。(凈)我說道為甚滿身麻木了，元來如此。曾說些什么？(生)說道虧了你每兩個。(凈)虧了我每兩個什么來？(生)說道若不是你每兩位，我的性命也難存。(凈)恰又來。陰司也是曉得的，若不是今日孫阿伯說出來，明年也不知我每的好處。還有什么說？

(生)還說道一個與他一所房子，一個與他一個老婆。

(凈)大哥，房子倒不打緊，老婆倒要緊。小廝家討燒餅--說了就要。(丑)阿哥走來。(背介)你方才是真的還是假的？(凈)兄弟，這叫做跳神驅(qū)鬼。像也不像？(丑)阿哥，再沒這等像的了。(生)二位兄弟不要說長話短了，我和你就坐在草地上吃酒。(凈、丑)有理。阿哥請。(吃酒介。外捧畫上)嫡親常趕打，結(jié)義與提攜。院君勸解，忠言逆耳不投機。卻把迎春趕逐，反將賢妻恥罵，于禮不相宜。片言容易出，駟馬也難追。愛非親的兄弟，煞昏迷。關(guān)張結(jié)義，今朝事卻又何如？相殺無過子父兵，打虎須還親兄弟。見此事方知。員外，你早知燈是火，飯熟幾多時。老漢領(lǐng)院君嚴命，著我到墳上去勸解大員外，不免去走一遭。呀！元來員外共兩個喬人在這里吃酒，我老漢只得向前去。員外拜揖。(生)老人家免禮，倒生受你來。(外)老漢聞知員外上墳，只得來走一遭。(生)王老，你且坐著。

(外)老漢不敢坐。請問員外，二官人今日如何不同來拜掃？(生)他不聽教訓(xùn)，被我趕出去了。(外哭介)員外。你不看兄弟面上，也須看爹娘面上，如何就把他逐了？(凈、丑)大哥，這個老兒是誰？(生)是我家祖上三代遺下管莊庫的王老實。(凈、丑)你多少年紀，這等老了？(外)老漢今年九十三歲了。(生)王老，你手中拿著的是什么東西？(外)是一軸小畫。(生)是甚么故事？(外)是一軸勸世圖。(生)拿來我看。(看介)這畫軸間的是什么故事？(外)待老漢說與員外聽者。

【園林好】聽老夫從頭拜覆，這畫兒略堪駐目。

(生)這敢是一株桑樹么？(外)非是一株桑樹。(凈)敢是采樵圖？(外)休看做采樵圖。(丑)這幾個人分明像樵夫。(外)錯認了采樵夫。

(生)既不是樵夫，是什么人？(外)這一個人姓田，名真。這兩個是他的兄弟，一個叫做田慶，一個叫做田廣。(生)這婦人是誰？

【前腔】(外)是田真兄弟和媳婦，這婦人叫田三嫂。(凈、丑)田三嫂是攪家精。(外)這婦女刁唆他丈夫，要兄弟分開兩處。(生)他丈夫怎么說？(外)夫見說便推阻。田廣和妻說："我兄弟三人有愿在前，若要分時，待門首紫荊花樹死，方可分開。"直待花樹死便分居。

(生)后來卻怎么？

【忒忒令】(外)那婦女每心腸太毒，見不從便生嫉妒。暗藏奸計，等男兒出去，這婦人等他丈夫出去了，(生)卻怎的？(外)將門道紫荊花，把長釘釘，熱湯潑，教花死樹枯。

(生)那花樹可死么？(外)果然死了。他弟兄三人抱著紫荊花樹仰面大哭，以此上三兄弟各自分開。

(生)以后卻如何？

【沉醉東風(fēng)】(外)奈田真哭泣痛苦。田真哭一會去了，兩兄弟也淚珠撲簌。兩兄弟也哭一會去了。只因這場痛哭，驚動了上界玉帝，見他兄弟不忍分開，灑下甘露來，救活了此樹。感天地暗相扶，花開如故。三弟兄道："先因樹死分居，如今荊樹重生，我兄弟也該重合了。"弟和兄再成一處，依然手足，同居如故。因此上義居流傳萬古。

(生)明人點頭即知，癡人棒打不曉。你這老奴，知我趕兄弟出去，故把這畫兒來嘲笑我。(凈、丑)大哥，把他的畫兒扯破了。(外)莫扯破，留與后人看，學(xué)他好樣。須教留芳百世，免得遺臭萬年。(生)老賊分明說我。好打這老畜生！(凈、丑)好打這老狗！

(外)老漢九十三歲，伏侍員外三代子孫不曾打，今日如何要打老漢起來？(哭介)員外，你若兄弟和順，取卻小官人回家，那時就把老漢打死，卻也情愿。(凈、丑)這老的休胡說！(外)我九十三歲，家中五代同居，百口共食，你兩個是什么人？也叫我做老的老的。

(凈、丑)我是你使長結(jié)義兄弟，叫你做老的，怕你甚么？(外冷笑介)嗄！元來就是你這兩個喬人，刁唆我員外趕兄弟出去。(凈、丑)打這老賊！我兩個是什么喬人？我每是秀才家。(生)老的不得無理！(外)你兩個秀才好不中！(凈、丑)如何不中？

【川撥棹】(外)喬人物，那些是人間大丈夫！說得個者也之乎，說得個者也之乎，難道你文章滿腹。不識羞？酸餓儒！

(凈、丑)這老賊倒來罵我每。(外)便罵了你何妨？

(凈、丑)打這老賊便好！我一來看大哥面上，二來你這老賊經(jīng)打不起。(外)你打你打！

【豆葉黃】你緣何無故調(diào)撥我恩主，趕兄弟在破窯內(nèi)落泊，歷盡艱苦？搬老婆舌頭敗風(fēng)俗，你兩個甚豪富？真乃天教一世苦！

(生)老的，你怎么這等無理？

【三月海棠】(外)聽拜覆，是你祖上遺下財和祿，你緣何獨自享著豪富？(生)家私是我的，干你甚事？(外)休怒，路見不平，令人刬削。(凈、丑)這豈不是奴欺主？(外)我忠言卻道奴欺主。(生)不看你老面，怕不打你？(外)老漢年高邁，九十余，便教死后待何如？

(生)你這老的，還要多說！

【竄地錦襠】(外)員外祖上置田屋，攢下家私傳父母，你得來全不費工夫，不想窯中人受苦？

(生)我趕了兄弟出去，與你甚么相干？(凈、丑)莫睬他！

【雙勸酒】(外)你拋棄手足，疏遠骨肉，非親是親，全不省悟。一朝馬轉(zhuǎn)刀橫，只恐悔不當(dāng)初。

(生)兄弟，我和你回去了罷，不要睬他。(凈、丑)那里說起。倒吃這老賊一場嘔氣，快回去。(生)叵耐無端老賊徒，(凈)出言道語敢傷吾。(丑)正是是非終日有，果然不聽自然無。(并下。外扯生跪拜，生偷下介)

【紅繡鞋】(外)愿學(xué)田真泣樹，泣樹，取回兄弟同居，同居。美風(fēng)俗，辨親疏，兄與弟兩和睦，歡喜煞老農(nóng)夫。

呀！元來去了。員外既系舊家，必然達理。兄弟乃是棠棣之親，手足之義，同胞共乳，同氣連枝。你下得趕逐他在破窯中生受，沿街叫化，你倒與兩個喬人結(jié)義，每日暢飲狂歌。老漢勸諫不從，好意反成惡意。呸！與我老漢什么相干！

堪笑非親卻是親，忍教兄弟受孤貧。
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qū)區(qū)陌路人。

第二十四出謀殺孫榮

【似娘兒】(生上)今日上墳時，一口氣嘿嘿嗟吁，思之堪恨奴欺主。多應(yīng)我弟，想必孫榮教唆那王老如是。

利刀割水傷猶沒，惡語傷人恨不消。今日上墳，叵耐王老將一輻畫兒為由，當(dāng)面被他刬削一場。我曉得多應(yīng)是孫榮這叫化頭教他如此。自古道：削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fā)。如今不免與兩個結(jié)義兄弟商量一計，把那叫化頭殺了，是我之愿也。知心兄弟早商量，殺了孫榮方是強。(旦上)好事若藏人肺腑，語言談笑不尋常。員外上墳回歸，不知埋怨甚么，不免上前問他。

(見介)員外，你在此說些什么來？(生)我不曾說什么。

(旦)我方才聽見你在此自言自語，怎么說不曾？(生)嗄！好教院君得知，早上我共兩個結(jié)義的兄弟在墳頭吃酒，叵耐孫二那廝，教王老實將一軸畫為由，在我跟前，比長就短，搶白了一場。我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已思量一計在心。(旦)卻是如何？(生)與兩個結(jié)義兄弟商議，除非把孫二叫化頭殺了，方稱我意。

(旦驚介)呀！員外何起此念？就是王老實勸你，止不過要你兄弟和順，也非干叔叔之事，員外決不可如此！

(生)院君，你不知，

【玉交枝】奴婢欺主，料孫榮令他恁地。我說與兩個親兄弟，教謀計害了孫二，無人處打死，撇在水里，不然暗把刀殺取。免得我吃人笑恥，免得我吃人笑恥。

【前腔】(旦)聽君言語，果然是當(dāng)局者迷。無故殺子孫亦有罪。(生)便是官府知道了，無過只要使錢。(旦)直恁下得謀殺同氣。(生)不怕，只要我錢，不要我命。(旦)陽世有錢來買罪，陰司怎生饒得你？勸我夫把家私做主，勸我夫把家私做主。

【好姐姐】(生)我妻，聽說就里，不殺他怎消惡氣！惡緣聚會，拚個直恁的，不足慮。兩個兄弟曾說誓，縱有官司他替取。

【前腔】(旦)小事，他便替你，殺人事不肯當(dāng)?shù)?。君還犯罪，有錢誰救你？聽奴語，船到岸邊先修理，莫等江心補漏遲。

【前腔】(生)婦女，不識就里，結(jié)義的強如骨肉，吉兇禍福，好歹必替吾。越添怒，常言道恨小非君子，果是無毒不丈夫。

【前腔】(旦)信他，脫空弄虛，空教你通今博古。你殺人坐獄，那時不管顧。聽囑付，吃酒弟兄千個有，臨難之時一個無。

(生)院君，我自耍你，你倒認了真。(旦)員外聽奴勸解，莫差了念頭。(生)曉得了。我早上相約兩個兄弟去干一件事，卑人且去便了。(旦)員外，適間言語，千萬不可與他每說。(生)曉得了，你自進去。

(旦)員外，你減了一時性，免得百日憂。(先下。生吊場)正是：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我方才正在尋思一計，要害孫二，誰想院君走來聽見了，瞞他不得，只得與他說了，如何是好？自古道："早下手為強。"思想起來，家中有一院子吳忠，在我家二十余年，卻是中用。不免叫他出來，和他商量，教他去殺了孫二，多少是好。吳忠那里？(末上)堂上一呼，階下百諾。不知東人有何使令？(生)吳忠，你在我家有幾年了？(末)托賴員外福庇，有二個余年了。

(生)自古道："養(yǎng)軍千日，用在一朝"。我家怎生抬舉你來？(末)多蒙員外抬舉，男女穿也有，吃也有。

(生)吳忠，我近日被人欺負，欲教你去害他，你肯去么？(末)員外差矣！男女受恩莫大，舍生就死，報答主人。請早說姓名住處，男女便去。(生)你與我去城南破瓦窯中，把孫二來殺了，回來重重賞你。(末驚介)員外為何要殺小官人？(生)我和你說，早間上墳，被他唆令王老實前來挺撞我。如今一更前后，與我去窯中殺了那叫化頭，免得玷辱我每祖宗，才消得我這口惡氣。(末背介)皇天皇天！律有明條：奴婢欺主，大赦不赦。怎敢殺他？且住。我若不應(yīng)承他，倘或他另差別人，則二官人性命難保。我有計在此，就與大員外取一錠銀子到窯中，送與小官人，著他逃往他鄉(xiāng)外郡去做些生理，省得死于非命。(轉(zhuǎn)身介)員外，小人去便去，要一錠鈔。(生)你忒財緊，待了事回來，自然賞你。(末)不是小人要一錠鈔，這是脫身之計。小人三更已后，到窯中把小官人殺了，倘或遇見巡夜軍夫趕來，拿住小人，就把這錠鈔丟在地上,這些人只顧搶那鈔，不來趕小人，這叫脫身之計。(生)吳忠，此計甚妙。早上有人還我一錠鈔在此，你就拿去，事成回來，再重賞你。

【番鼓兒】委付你，委付你，今夜親身去?？斓降贸悄细G內(nèi)。但見小官人，便將刀殺取。事了回歸，那時節(jié)多多賞你。(合)魆魆魆魆離門兒。便須防隔墻有耳。

【前腔】(夫)領(lǐng)指揮，領(lǐng)指揮。待等一更至，換衣裝改龐兒前去。到得破窯中，他有翼如何逃避。魄散魂飛，把尸骸撇在水里。(合前)

(生)你須要小心在意。(末)曉得。(生)我今分付要依聽，即當(dāng)前去莫留停。(末)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

第二十五出月真買狗

【上林春】(旦上)手足之親，無故趕出，今日里又生惡意。(貼上)娘行力諫不從，遣人無語嗟吁。

(見介)院君，這幾日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不知有甚煩惱？(旦)迎春，你不知我心上事。(貼)卻是如何？

【宜春令】(旦)心間事難推索，我官人作事全不知錯。存心不善，結(jié)交非義謀兇惡，更不思手足之親，把骨肉埋在溝壑。(合)唬得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撲簌簌淚珠偷落。

【前腔】(貼)官人煞不量度，把小官人無罪趕出漂泊。分文不與，又無親識相依托，破窯中受盡凄涼，那曾知哥哥行惡？(合前)

員外既有此語，院君怎不苦諫他？(旦)迎春，你不見我苦勸不從，卻教我如何么？(貼)院君差矣！官人做出事來，倘或犯罪，院君何安？如今小事不諫，恐成大事，怎么處？(旦)你也說得是。我有一計在此。

(貼)有何計來？(旦)隔墻王婆家里這只黃狗可在么？

(貼)不知院君問那黃狗做什么？(旦)王婆狗若肯賣，那時我計成矣。只怕他不肯賣，怎么好？(貼)迎春有個道理，不怕那婆子不肯。(旦)你有甚道理？(貼)院君，你可取下了頭上釵梳，把手帕包了頭，假裝有病，只說要用黃狗心合藥，他必然肯賣。(旦)這也是。

(貼)但不知院君買這狗來，怎么樣么？(旦)若買得來時，就央他殺了，把衣服巾帽與狗穿戴了，扮作人形，放在后門首，卻把前門牢牢拴上。員外酒后醉回，打前門不開，必從后門而來?？匆娝拦?，只道是人，必然去央浼兩個喬人移尸，他每斷不肯來。那時再教他去央浼小叔，他一定肯來，那時辨?zhèn)€親疏。此計如何？

(貼)院君此計甚高。(旦)你就去叫王婆過來。(貼)曉得。王婆！(凈內(nèi)應(yīng)介)誰叫？(貼)我是迎春，院君請你講話。(凈上)

【光光乍】誰人叫王婆！叫得我聲恁速。待我開門看則個，呀！元來是迎春姐姐忙萬福。

迎春姐，到此何干？(貼)院君請你。(凈)這等就去。(見介)院君呼喚老身，有何言語？(旦)請坐，聽我說。

【前腔】因感病不痊，合藥用多般。要買婆婆一黃犬，特與婆婆餞一貫。

(凈)院君，自古道："養(yǎng)貓捕鼠，蓄犬防家。"只有這只狗看家的，不賣。(貼)院君人病，故此要買你的狗，怎么不肯？(凈)院君是什么病，倒要吃起狗肉來？(貼)不是要吃，要這黃狗心來合藥。(凈)既有心疼病，何不贖些檀香、沉香、霍香、乳香、木香、速香、降香，合些巴斗大化氣丸，吃上他七八十丸就好了。怎么倒要黃狗心合藥？

【系人心】(旦)要一狗合藥甚緊？告婆婆且休憂悶。與婆婆隔壁住年深，一半鄰，一半親。且宜思忖，休教失了人情。

【前腔】(貼)算遠親不如近鄰，你何須苦苦執(zhí)性？要狗合藥救人命。休怒嗔，休怒嗔，出語傷人，算一狗直甚？

【前腔】(凈)這狗子從小養(yǎng)成，割舍得害他一命？院君休得把人輕?？沼薪穑沼秀y，縱有珍珠，休得倚富吞貧。

【皂羅袍】(旦)狗子堅執(zhí)不賣，便出言道語，惱人心懷，仔細思量為何來？王婆你好不相待！多年鄰舍，茶酒往來，些須小事，不遂我懷，從今休把我門兒踹。

【前腔】(凈)是我不合口，如今改過，已往修來。院君容恕望憐哀，一床錦被都遮蓋。多年鄰舍，非關(guān)吝財，其間就里，好難布擺，躊躕再四難輕賣。

【前腔】(貼)軟弱立身之本，論剛強惹禍之胎。利刀割水兩難開，好語解人金腰帶。多年鄰舍，且宜忍耐，休發(fā)言語，冤只可解，依然兩下人情在。

(凈)好教院君知道，不是我不肯賣，這狗子有幾般用得著處。自從我丈夫死后，他就似我老公一般，夜間又與我護腳，早晨間沒柴燒面水，他就與我舐臉，曉得人事，為此不舍得。(旦)迎春，他若不肯賣，就與他算還了我家十年錢。(貼)這婆子，你好不識好歹！你住在這里，院君怎么樣照管你？就是這只狗，什么大事，堅執(zhí)不肯賣！如今別的都不要說起，只算還了我家十年房錢來。(凈背介)我若不肯，那得房錢還他？(向介)情愿賣。(貼)院君，他肯賣了。(旦)既然如此，就央他殺在后門首。(凈)我是婦人家，不曉得殺狗。(貼)熟人殺不叫，故此要你殺。(凈)也罷！也罷！智過禽，獲過禽；智過獸。一個狗兒直甚鈔？買與院君合藥料。又要王婆替他殺，該死畜生莫要叫。

(下。旦)迎春，喜得王婆肯了。如今他已去殺，和你入里面去取頭巾衣服與他穿戴。(貼)院君，趁天色晚，急忙去主張。(旦)不施萬丈深潭計，(貼)怎得驪龍頷下珠。(下。凈牽狗上)狗兒今日遭吾手，脫體生天隨戲走；不是凡間俗世物，化作上界婁金狗。

【江頭送別】殺一狗，殺一狗，生魂那里？思量起，思量起，淚珠暗垂。當(dāng)初養(yǎng)你防家計，誰知道今日有災(zāi)危！(殺介。旦、貼上)

【前腔】忽聽得，忽聽得，叫聲慘凄。忙來看，忙來看，頓覺心碎。愿他早早脫生去，休得要墮輪回。

【北清江引】(凈)將狗兒扯將來忙殺取，看起垂珠淚，怎的割舍得？愿你超生去，院君你自作區(qū)處。

(旦)王婆，多生受你，待我明日著迎春送錢來謝你。(凈)老身不敢。分明殺狗作冤牽，只恐違了院君言。狗兒嗄！不因戀財將你賣，愿你從此早升天。

(下。旦)因風(fēng)吹火，用力不多。謝得王婆替我把狗殺了，不免將衣帽與他穿戴則個。(貼上)欲轉(zhuǎn)官人意，多勞主母心。院君，衣帽在此。(旦)就是。你與他穿了。(貼穿介。旦)迎春，若還勸得夫心轉(zhuǎn)，寧可償狗之命。官人將次回來，我和你且入繡閣內(nèi)做些針指，休要出來。(貼)院君說得是。

【錦纏道】(旦)計謀成，殺一狗撇在后門，扮妝似人形。試看來鮮血遍污衣巾，我兒夫必道是人，猛然間魄散魂驚。若問我原因，說著幾句，教他自猛心省。(合)愿得回心后，愛兄弟遠別他人。

【前腔】(貼)我官人，近日來不知怎生，偏向外人親。每日里同飲同坐同行，把兄弟逐出受貧。娘行勸抵死不聽。殺狗扮人形，設(shè)著此計，必須改過心。

(合前)

(旦)殺狗安排勸我夫，(貼)神天驀地暗相扶。
(旦)若還勸得兒夫轉(zhuǎn)。(貼)多將錢鈔謝王婆。

第二十六出土地顯化

【粉蝶兒】(外扮土地上)略駕祥云，霎時便臨凡世。

善哉！善哉！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小神乃孫華家中土地。近思本人棄親愛疏，不聽妻勸。楊氏今夜倩人殺狗，假扮如人，放在后門，仗此勸解。雖然如此，人和狗相不同，孫華豈不認得？今夜小神當(dāng)顯神通，即與變化，令他兄弟二人看見，只道是人，不道是狗。自此稱楊氏為賢德之婦。

【北得勝令】化一狗，假如人，撇他在后園門。孫員外匆忙見，料無能辨假真！殺人，教他結(jié)義的難承認，銷魂，須知是親人到底親。

楊氏殺狗扮人形，與他變化勸夫心。
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

第二十七出見狗驚心

【玩仙燈】(生作醉，凈、丑扶上)歡宴醉，歸來早，不覺黃昏至也。

(生)兄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請回了罷。

(凈、丑)阿哥，說．那里話！還要送哥哥到家。(生)大家都醉了，不須送了。(凈、丑)哥哥，你有天大的事，我每兩個替你承當(dāng)，真?zhèn)€賽關(guān)張劉備?；鹄锘鹄锶?，水里水里去。(生)真?zhèn)€難得好兄弟。(凈、丑)大哥今日醉了，待我每送你回去歇息了，我每才回去。

(生)到家不多路，不勞了，請回罷。(凈、丑)這等我每告別，明日早會。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請了，得罪。(下。生吊場)請了。難得這般好兄弟，見我醉了，直送我到家。呀！這里是大門首，開門！開門！(叫介)怎么一個人也不應(yīng)？不免后門去罷。

(行絆跌介)呀！什么東西絆我這一交？(摸介)元來是一個人。那個？敢是我家安童？想是院君不見我回來，著他來接我，不知在那里吃醉了，就睡在這里。這般不中用的小廝，待我叫他進去。(叫介)安童！安童！(叫不應(yīng)，推介)安童，醒一醒，進去睡！怎么滿身都是濕的？(作嗅介)呀！兩手都是鮮血氣！(驚介)不知什么人殺死一人在后門？開門！開門！(旦上)人平不語，水平不流。想是員外回來了。(開門介)呀！員外為甚這般驚慌？(生做慌說不出介。旦)員外，你做甚張志？(生)院、院、院君，不好了！我方才吃酒回來，見前門閉著，叫不應(yīng)，打從后門來，把我絆了一交，起來摸時，滿身都是鮮血。不知什么人殺死一人在后門首？(旦)員外，你吃酒只吃酒，為何殺起人來？(生)院君，不是我殺的！(旦)是誰殺的？

【薄媚袞】(生)因帶酒回到后門，一跌疼難忍?；厥卓磿r，瞥見一人，跌倒在草徑，呼喚不醒。忙扶起，血沾手，污我身。不知何人，殺死他身？

【前腔】(旦)奴試聽君說元因，心下添憂悶。回言三省，若到官時，先且捉親鄰，喚問兇身。君不認，遭打訊，你怎禁？急早商量，莫待禍生。

(生)院君，天明起來怎么好？怎生商量一計？

(旦)員外每日與結(jié)義兄弟賽關(guān)張相好，如今可去央他來，抬尸去僻靜所在埋了，卻不好么？(生)院君不說，我倒忘了。若說兩個兄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莫說一個，就是十個，他替我抬去埋了。(旦)既如此，急急去央他。(生)我就去。

【雙聲子】(旦)結(jié)交的，結(jié)交的，待他恩深厚。急請來，急請來，到此移尸首。(合)莫停留，莫停留，便去休，便去休，拖尸首葬了，免惹憂愁。

【前腔】(生)非說口，非說口，兩個知心友。若請他，若請他，斷然不落后。(合前)(生)院君，如今我便占。(旦)你快去，我只在此處等候你來。

(生)事急投相識，央他出氣力。(旦)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第二十八出喬人負心

【普賢歌】(凈上)三人吃酒共歡嬉，到晚各人分散歸。酒醒好孤恓，惟有自心知，卻似南柯一夢里。

若要戒酒法，除非死方休。早上和孫大郎、胡子傳吃酒了，至今未醒，且進去睡一覺便了。(下。生上)

【前腔】賽關(guān)張結(jié)義做知交，事急心忙遺忘了。渾家見識高，混起這根苗，真乃要賢夫禍少。這里已是柳龍卿門首了，不免叫一聲。兄弟開門！(凈內(nèi)應(yīng)介)是誰？(生)是我，兄弟。(凈上)來了。

(開門介)呀！元來是孫大哥！里邊請坐，吃酒去。

(生)不吃酒，有一件急事。(凈)急屎去撒了來。(生)不是，有件急事，特來央你。(凈)哥哥且吃酒，便有死罪，有我在此替哥哥。(生)好教兄弟得知，夜來兄弟送我到家，前門閉了，從后門進去，不知什么人殺死一人在后門！(凈)哥哥如今要如何？(生)相煩兄弟把死人抬去埋了。(凈)這個不打緊，待我進去拿了繩索了來。阿哥，不好了。(生)怎么說？(凈)哥哥，我小時犯了驚心病，若是驚了，就發(fā)作起來。如今聽大哥殺了人，又疼起來了。阿喲！阿喲！(生)兄弟，沒奈何，事已急了！(凈)我疼得緊，去不得！(生)兄弟，快些便好！(凈)阿哥，你越叫，我越疼了。

【玉抱肚】忽然心痛。(生)兄弟賽關(guān)張！(凈)賽不過關(guān)張弟兄。哥哥殺了幾個？(生)只是一個。

(凈)便殺了七代先靈，我心疼實難移動。尋思總是一場空，你是孫華姓不同。

我疼得緊，要進去睡也。請出去。(推生出介，作閉門介)孫大哥得罪了。明日我到監(jiān)里來看你。(諢介，下。生)呀！你看他把我推了出來，閉上了門，竟自進去了，怎么處？眼見得這一個不濟事了。再去胡子傳家央他，終不成他也不去？(行介)

【前腔】當(dāng)初言定，賽關(guān)張結(jié)交義深。他前日說道殺人替我償命，今日反面忘恩。心非口是這般人，行短天教一世貧。

這里便是胡子傳家，不免叫一聲開門。(丑內(nèi)應(yīng))誰叫？(生)是孫大郎。(丑上)來了。(開門介)阿哥，你為何來得早？里邊請坐。(生)不坐了，兄弟有一件利害的事，特來央求你。(丑)哥哥有事，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煺f與我知道，我就去替哥哥干。(生)昨日和你兩個吃了酒，感蒙兄弟送我回去。不知甚人，殺死一人在我后門。(丑)吃酒便說吃酒，不曾奉你去殺人。(生)不是我殺的。(丑)不是你殺的，難道是我殺的不成？(生)兄弟不要取笑，你快與我去抬過了。

(丑)且住，不要忙。我問你殺死的人有幾個？(生)只是一個，還經(jīng)得幾個？(丑)啐！我只道有十來個，這等慌張！元來只是一個，也直得大驚小怪？(生)好兄弟，快去抬過了。(丑)抬到那里去么？(生)向沒人所在埋了，免吃官司。(丑)若去埋，又要搭工夫，我有一計在此。(生)兄弟有何妙計？(丑)我如今將一條草薦把那死人卷了，將索子緊緊捆住，抱他到大河邊，"撲通"！(作丟勢介)啊喲！不好了！閃了腰了！怎么好！(作蹲倒介。生)兄弟，你只口里說便罷，怎么做起手勢來！如今閃了腰，怎么處？(丑)我去不得了，你去叫柳龍卿罷！(生)我方才先到他家，他心疼去不得。(丑)他心疼去不得，我腰痛一發(fā)去不得了。(生扯丑介)必定要你去的！(丑)你放了手，等我去就是了，我進去拿了索子來。(進關(guān)門介。生叫介)兄弟兄弟！開了門！你出來！(丑門內(nèi))阿哥，

【前腔】我忽然閃氣，賽不過關(guān)張結(jié)義。(生)兄弟，你曾說有事替我。(丑)你殺人命合當(dāng)償，怎教我替你埋尸？(生)我與你是好兄弟，怎么說這話？

(丑)尋思總是一場虛，你是何人我是誰？

(生)兄弟，你出來！(丑)只好不出來了，休怪。明日到府堂來看你出官，請了。(下。生)呀！有這等事！兀的不氣殺人也！兀的不急殺人也！如今教我怎么處好？

【前腔】結(jié)交義好，我與伊錢供養(yǎng)老小。你當(dāng)初對我曾道，當(dāng)自效犬馬之報。養(yǎng)軍千日用在一朝，到此方知沒下梢。

指望這兩個畜生與我爭口氣，誰想這等忘恩負義的！如今教我怎么回去見院君？罷！罷！罷！到此方知沒義人，心非口是頓忘恩。人情若是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第二十九出院君回話

【青玉案】(旦上)停針悶坐心疑慮，盼望兒夫未見歸，鎮(zhèn)夜倚門無情緒。多應(yīng)說與，兩個推托，不肯替移尸。

河狹水急，人急計生。奴家為因丈夫背義疏親，不從勸解，奴施一計，他如今去叫兩個喬人來移尸，想他必不肯來。待他回時，叫他去請叔叔，必然肯來。是親無怨，小叔孝義之心，必定相從。怎的還不見丈夫回來？

【梨花兒】凝望我夫獨倚門，朦朧淡月人寂靜。不見回來越悶生，嗏！愁聽鐵馬叮當(dāng)韻。

【前腔】(生上)堪恨兩人不忠誠，心非口是無定準。到此方知說謊的人，嗏！糖言蜜口畜生性！

(見介。旦)員外回來了。(生)是。(旦)叫迎春看酒，兩個叔叔來了。(生)院君不要笑我了！(旦)我怎么笑你？(生)不要說起，他每都不來。(旦)他兩個都不來，霎時就要天明了，怎么好？(生)院君，沒奈何，你怎生商量一計？(旦)我是婦人家，只曉得三綹梳頭，兩截穿衣，拈針穿線，那有甚高識遠見來？(生)賢妻，你若不與商量，我也只得投水而死罷了！(旦)員外，

【呼喚子】從來不自量，信那人常說，賽過關(guān)張。卻不道死事替你承當(dāng)？思量，口是心非都調(diào)謊。

(生)院君，你再不要說那兩個負義的了。(旦)卻不道勝似的親共爹娘？(生)院君，你及早商量救我！(旦)人家里雌雞啼有甚吉祥？

【前腔】(生)吾家本善良，賴祖宗積趲，富貴非常。誰知今日禍起蕭墻！斟量，自不合酒性剛。道出言語觸伊行，都撇漾，夫妻義重休掛心腸。

【大迓鼓】(且)你結(jié)交恩義深，不知因甚反面忘恩？我勸你不從聽，霸王空有重瞳目，官人，有眼何曾識好人！

【前腔】(生)聽咱說事因，一人心痛，一個腰疼，假意佯推病。果然日久見人心，到此方知沒義人。

【前腔】(旦)官人聽拜稟，窯中兄弟是你的親，喚他必然肯。教君識破假和真，自古的親無怨心。

【前腔】(生)從來結(jié)義深，他還淪旨我怎生禁？休誤人言難信。夫妻有話且三分，未可全拋一片心。

(旦)官人，叔叔讀書人，是親無怨心，必定肯來。

(生)我早上不合教吳忠去殺他。(旦)真?zhèn)€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一頭官司未了，又起一頭！(生)如何好？

(旦)元來你自起其禍，快去叫他。(生)教誰去？(旦)你自去！

【大河蟹】(生)卻遣吳忠殺他人，吉兇事無憑。

(旦)勸君不必閑憂慮，吳忠必定不肯害他人。

【前腔】(生)你往窯中探信音，必竟見假真。

(旦)叔嫂從來不通問，我如今和你鎖了門兒便同行。

(旦)教君今日識親疏，(生)未審孫榮肯去無？踏破鐵鞋無覓處，(旦)得來全不費功夫。

第三十出吳忠仗義

【鐵騎兒】(末上)離門兒，離門兒心驚膽碎，步疾去如飛。到城南破窯，了事便回歸。

有恩不報，犬馬何異？小官人在家時，我受他多少恩德！吳忠早上蒙大員外分付，與我一錠鈔，教我去殺了小官人。吳忠黃昏出來，如今正是一更時分。怎見得？但聞得譙樓初鼓，行人漸少；嗚嗚咽咽蟬叫，咿咿唧唧蛩鳴。風(fēng)擺松梢，驀聞得卒卒律律漸淅泠泠的響；水流澗下，時聽得唧唧啾啾刮刮剌剌之聲。嗷嗷犬吠前林，簇簇雁行南浦。輕輕薄霧，罩著疏疏密密半天星；耿耿銀河，現(xiàn)出皎皎團團一輪月。深谷猿啼切切，喬林鶴唳凄凄。這里去窯中不多路。且慢著，尋思起來，奴婢殺主，論官法遇赦不赦，論家法背義忘恩。寧可違了主人之命，將早間得那錠鈔與小官人做盤纏，往他州外府躲避。待黃榜動，選場開，教小官人投京師。望天周全，得一官半職回來，那時骨肉團圓，多少是好！如今去見小官人，顯我平生忠孝之心。

累受恩深仆怎忘？瞞天背地有穹蒼。正是萬事分已定，堪嘆浮生空自忙。

第三十一出夫婦叩窯

【菊花新】(小生上)自恨生米時不利，遭此孤窮，十分慚愧。未知何日上云梯？那時節(jié)才顯得英雄豪氣！

懊恨家兄忒薄情。將吾趕出受艱辛。未知何日身榮貴，撇去窯中方稱心。今晚夜深人靜，不免將窯門開看則個。

【粉蝶兒】只見玉兔爾升，寂寂夜深人靜，冷清清掩上窯門。紙衾單，蘆席冷。孤眠獨醒對寒燈，知他是甚般情興！

不免將窯門閉上，看書消遣。

【石榴花】關(guān)上破窯，舉目又無親，回頭只有影隨身。仰觀疏疏刺剌半天星，魆律律地冷風(fēng)刮起灰塵。書，我待不看你，無可散悶，待看你，這風(fēng)色又緊。怎么好？將他誤人書越越的問幾聲，你直恁地悮得索性，守著你賣不得，吃不得，那些一字直千金？

(生、旦上)心忙來路遠，事急出家門。只因差一念，現(xiàn)出萬般形。(旦)宮人。這里想是叔叔窯里，你去叫一聲看。(生)娘子。還是你叫。(旦)開門！開門！

【紅芍藥】(小生)驀聽得甚人敲門，莫不是巡捕軍兵？(旦)開門！(小生)仔細聽來卻是婦人聲。且住，記得金精曾戲竇儀，你是何方興妖鬼精？(巳)我是良人。(小生)既是良人。因何夜扣門？莫非是見情思景？待我把這門再緊拴上。勸伊家及早回心，莫教惱亂春心！

(旦)我不是別人，是你嫂嫂。(小生)嫂嫂，你在家行不動塵，笑不露齒。半夜三更，擅離夫主，私扣小叔之門，是何道理？每常十分賢慧，今日如何這般顛倒？(旦)叔叔。你開了門，我自有話和你說。

【大影戲】(小生)嫂嫂行不由徑，(旦)開門！

(小生)我應(yīng)是不開門。自來嫂叔不通問，休教說上梁不正。(旦)你哥哥也在這里。(小生慌介)呀！忽聽得一聲唬了我魂，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退無門，心兒里好悶！我便猛開了門，任兄長打一頓。

(生)兄弟開門！(小生)我待不開，又道我不敬其兄；待開門，這一頓打罵不小。且住，就打，有賢達嫂嫂在旁解勸。也說不得了，只得拚兄長打一頓罷！

(開門見生慌介，生見小生跪介，小生亦跪扶生介)

【念佛子】(小生)往日哥打罵人生怒嗔，今日緣何戰(zhàn)兢跪咱每？請兄起來休還禮，男兒膝下有黃金。

(生)兄弟，你如今是我的哥哥了。(小生)反把兄為弟，弟為兄，休失了尊卑名分！莫壞了家法，敗亂人倫！

(背介)平日哥哥見了我，不是打，便是罵，今日為何這般相待？必有緣故。不免問嫂嫂。(轉(zhuǎn)介)請問嫂嫂，哥哥今夜為何這等慌張？卻為甚事來？(旦)官人，叔叔是自家人，就說與他知道。(生)好教兄弟得知，我后門首殺死一個人，今夜特央兄弟去抬一抬尸首。(小生)元來哥哥殺了人，要我去抬尸。我且試他一試，只說不肯去，看他如何？哥哥，

【縷縷金】你平白地將咱趕出門，殺人來喚我去埋形。你今打些不干凈，須要對證。(生、旦作慌介。小生)唬得他夫婦戰(zhàn)兢兢，一個個膽喪心驚。

(旦)休恁的說！叔叔是讀書之人，君子不念舊惡。

(小生)我方才是假意試你，休得驚慌。請問哥哥殺了幾人？(生)兄弟，只是一個。(小生)哥哥、嫂嫂放心，便殺了十個，兄弟替哥哥承當(dāng)，不必憂心。(旦)官人，今日可見親疏？(生)是我不是，不要說起了！(旦)官人，你有錢有酒多兄弟，上陣無過父子兵！

【越恁好】(小生)與君同氣，與君同氣。一個父娘生，難忘了這些恩和義，手足親。從今休得再講論。倘或事生發(fā)，哥哥，你莫胡招認，兄弟替著哥哥認。

【尾聲】打虎須還親兄弟，上陣無過父子兵，自今莫把親為陌路人！

(末上)受人之托。必當(dāng)終人之事。大員外教我來殺了小官人，這里已是窯邊，門兒半開半掩在此。

(作聽介)且住，怎么員外院君都在里面？想必是院君勸員外回心轉(zhuǎn)意了，今日和順。我不免假意趕進去，只說殺人，看他每如何？(趕進介)殺人！(生扯末，私語介)吳忠，你藏過了刀，我與二官人和順了。

(末)可喜，可喜！(進見介。小生)你是吳忠，來做什么？(生)我今早著他送些盤纏與你，不道他這時才到。

(末)正是。早上蒙員外教小人送一錠鈔與小官人做盤纏，小人因去討帳，故此來遲了。望恕小人之罪！

(生)吳忠，我如今迎取二官人在家同住，這錠鈔你將去備些酒席，我與二官人回來飲宴。(末)小人理會得。

【四邊靜】(生)思之兩個忘恩的，教人恨切齒。錯認定盤星，教緣我不是。(合)把從前是非，再休提起。從此水團圓，骨肉再和美。

【前腔】(旦)當(dāng)初你共他結(jié)義，效關(guān)張勝劉備。死事替承當(dāng)，抬尸怎不去？(合前)

【前腔】(小生)不揀甚事都休理，交付與小兄弟。都莫管尸骸，孫榮背將去。(合前)

【前腔】(末)思親念舊回心意，吳忠甚歡喜。人道院君賢，今日果如是。(合前)

(生)當(dāng)初錯忍定盤星，(小生)今日方知親是親。

(旦)自古路遙知馬力，(末)果然日久見人心。第三十二出迎春私嘆

【天下樂】(貼上)獨守房兒，懶拈針指，潛移步，探因依。官人與院君說詳細，我一言都盡知。昨日院君設(shè)計，果然叫兩個結(jié)義的不來。如今已去叫小官人移尸，他決然肯來，真?zhèn)€是親無怨也，今番必定弟兄相和，皆是院君如此。

【孝順歌】取結(jié)義的背死骸，多應(yīng)兩人不肯來。今取小官人，他卻肯前來。冤只可解，兄弟和睦，親親相愛。分與家財，小官人苦盡甘來。

【前腔】論殺狗勸夫，古今罕見來。兄弟又成乖，今番有恩愛。傍人道來，我院君賢達，人間沒賽。正是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飛災(zāi)。

幾年兄弟兩差池，今朝妻勸相和美。但愿從茲勿改移，管取團圓直到底。

第三十三出親弟移尸

【步步嬌】(小生上)哥哥嫂嫂回家去，心下休疑慮，多應(yīng)中計矣！喜得門頭，巡軍皆睡，將尸埋在土沙中，回去說詳細。

這里已是哥哥的后門，呀！果然有死人在此。漢子，你前日無怨，往日無仇，怎么死在這里？如今把這死尸埋在城南土泥中便了。(作抱尸走介)且喜得巡捕官軍皆睡，并無一人經(jīng)過，不免就此埋了則個。

(作埋介)事已了當(dāng)，不免回去說與哥哥嫂嫂，教他放心便了。正是欲求生富貴，眼前須下死功夫。(下。生上)

【梅子黃時雨】追想當(dāng)時，三人共結(jié)義，今日里顯出喬的。(旦上)論的親兇吉事相濟，自古及今，已改非從是。

(生)院君，兄弟去埋尸，不見回來，未知如何？

(旦)員外千勸萬勸，都不肯聽。今日方知親者只是親。

(生)院君休要提起，如今悔之晚矣！我和你到門首去望他回來。

【忒忒令】(生、旦)許多時緣何未歸？眼巴

巴倚著門閭，望他不見，心中疑慮。他想是被巡兵捉拿住，兇和吉全然未知。

【前腔】(小生上)背尸骸出城去離，幸喜得巡軍皆睡，且喜街上，沒個人跡。埋他在土沙中深草徑，荒郊外回來賀喜。

(生)兄弟回來了！(小生)是，回來了。(生)尸首怎么樣了？可曾埋么？(小生)被孫榮背到城南土沙之中埋了。(生)多謝好兄弟！(旦)生受叔叔。你且脫下身上破損衣裳，取一件好衣服與叔叔穿。(生)噯，婦人家你曉得什么。又來多說！(小生驚介。旦)官人，叔叔天大的事替你干了，一領(lǐng)衣服，直得甚么？就著惱！(生)不是。院君，這襖子直甚來？從今后家私都是賢弟的了。(小生)哥哥，你好唬殺小弟也。事已妥了，兄弟要回去。(生)你還要到那里去？(小生)小弟元到窯中去。(生)兄弟，你說那里話？我與你是手足之親，只為向來我聽信讒言，有屈賢弟，今日不必歸怨。自今以后，把家私盡付與你收管，我一些也不管了。(小生)哥哥，做兄弟的凡事不曉得，還仗哥哥。

(生)兄弟，舊恨休題！倘若那兩個無義之徒來，不要睬他！(小生)是哥哥好朋友！(生)又來了！

【紅繡鞋】明日辦個筵席，筵席，把家私付與兄弟，兄弟。(小生)謝哥哥轉(zhuǎn)心意，結(jié)義的再休題。

(合)親兄弟又和美。

【前腔】(旦)須則三人結(jié)義，結(jié)義，今日顯出喬的。信讒言使虛脾，宜自省改前非。(合前)

(生)兄弟回歸喜氣濃，(旦)從今結(jié)義總成空。

(小生)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第三十四出拒絕喬人

【水底魚兒】(凈、丑上。凈)昨晚孫兄，到家中來扣門，(丑)有尸教咱埋殯，我每不行從。(凈)今日去叫他，須留我每吃幾鐘。(丑)若還不肯，教他立見兇。

(凈)兄弟，孫大郎昨夜殺了人，教我與他埋尸。

(丑)你去也不曾去？(凈)我推心痛不肯去。(丑)便是。夜來也來叫我，我詐說腰疼，也不曾去。(凈)兄弟，正是人同心也同。(丑)阿哥，只是我和你今日怎好見他？(凈)一日不識羞，三日吃飽飯。少不得要見他。

(作聽介)咦，孫二在里頭說話，想是他埋葬的了。

(丑)那一個先進去？(凈)是你先進去。(丑)阿哥，孫大哥第一歡喜的是你，還是你先進去。(凈)我若進去，大哥留住我吃酒時，不許你來撞席。(丑)且看，不要把穩(wěn)了。(凈進介)大哥，賀喜賀喜！聞知賢昆玉和順了，特宰一只羊與哥哥吃杯和順酒。(生)羊酒雖好，只是心疼病發(fā)，吃不得，免勞免勞！(凈出介。丑)二哥，如何說？(凈)這等一個大醬瓜，放在六月里吃。你進去！(丑)一定你不會說話，待我進去。(凈)你也未必把穩(wěn)！(丑進，見生作笑介)哥哥夜來有事，小兄弟因閃了氣，不曾效勞，足足的牽掛了一夜。今早略好些，又聞得二哥回家，特備一杯水酒接風(fēng)。(小生)我腰痛，也不敢勞！(丑出介)二哥，你便醬瓜，我是糟茄子。(凈)兄弟，如今一同進去，只問他結(jié)義不結(jié)義。(丑)結(jié)義便怎么？不結(jié)義又怎么？(凈)若是結(jié)義時，照舊相待，萬事全休；若還不睬，我你就去當(dāng)官首他哥哥殺人，兄弟埋尸。(丑)有理，有理！(進介。小生)你、兩個又來怎么？(生)兄弟，不要睬他！

【啄木兒】(凈、丑)孫員外聽拜啟，我當(dāng)初共伊結(jié)義。(生)虧你還說結(jié)義，惶恐惶恐!(凈)夜來非詐心疼，兄弟應(yīng)知得罪，是真難滅假除易。(小生)休多說，假饒染就干紅色，也被傍人道是非。

【前腔】(生)雪兒下共醉迷，拐玉環(huán)先自歸。

(凈、丑)見你醉了，我兩個替你收好了。(生)是了，你到明日就該還我！(凈、丑)不想跌碎了，故此不曾還你。(小生)哥哥，他兩個又到窯中來，刁唆兄弟告哥哥，直恁背恩忘義！(凈、丑)孫二，你一時才得溫和氣，不記破窯中冷落無人理，撥盡寒爐一夜灰。

【三段子】(生、小生)請出去離，這狂言實難信伊！(凈、丑)你休強嘴，便教你災(zāi)禍忽起。(生、小生)忘恩負義無知賊！當(dāng)初效學(xué)關(guān)張的，倒做了孫龐斗使計。

(凈、丑)我且問你，結(jié)義不結(jié)義？(生)還說結(jié)義，羞殺人！(凈、丑)你真?zhèn)€不結(jié)義？(生)真?zhèn)€不結(jié)義！

【前腔】(凈、丑)你殺了人，使孫榮埋尸葬軀。

(生、小生)敢生妄語，葬尸骸指實在那里？(凈、丑)不要強辯，我經(jīng)官首告拿伊去，徒流絞斬難逃避，事已到頭悔已遲。

扯他兩個到開封府里去！(凈扯生，丑扯小生介)

【纏枝花】(生)笑你兩個忘恩義，為甚把咀擒住？(小生)常言狗有濕草義，馬有摹韁志。(凈)惱得人惡怒起，趲步即拖去。(合)算來誰是誰不是，到官司明白處。

【前腔】(丑)殺人罪犯難輕恕，實事難抵對。害人一命，還人一命，有錢難買罪。(小生)逞胡言，生奸計，天理不容你！(凈，丑)(合前)

【賀新郎】(生)怎賽得關(guān)張義氣？眼睜睜割袍斷義。(凈、丑)犯官司難覷面皮，又何必說是講非？擒住伊，扯住伊，到官司吉兇便知。

(扯介。生)無故將人扯住衣，(凈、丑)開封府里告論伊。(小生)根深不怕風(fēng)搖動，(生)樹正何愁月影西！(扯下)

【生姜芽】(旦上)聞知我小叔與兒夫，被龍卿、子傳拖拽去公堂里，妄告他殺人罪。奴家夜來不曾況詳細，不知是狗穿人衣袂。弄巧成拙是愚癡，怎知好意番成惡意！

如今兒夫和小叔被龍卿、子傳拖扯去開封府誣告人命，奴家只得前去首明則個。

殺黃狗惹得煩惱，到公廳依實首了。烏鴉共喜鵲同枝，吉兇事全然未保。

第三十五出斷明殺狗

(末扮吏上)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自家不是別人，乃是開封府尹相公手下一個祗候是也。今日相公升堂，只得在此伺候。

(外扮府尹上)

【西地錦】幸得一人有慶，萬民咸賴康寧。蠻夷拱手米皈順，奉國泰民清。

終朝攪攪因王事，兩鬢星星為國謀。雙手補完天地闕，一心分破帝王憂。下官姓王，字修然，職受開封府尹。自從到任之后，和氣藹陽春，省刑罰，薄稅斂，到使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干事清廉，公平正直。叫左右，抬放告牌出去。(末)領(lǐng)鈞旨。(凈、丑扯生、小生同上)

【絳都春】(生、小生)聞知府尹清廉，望高抬明鏡。

(凈、丑)告狀，告狀！(末)告狀的進來！(眾進，跪介。外)那個是原告？(凈、丑)小的兩個是原告。

(外)告什么事？(凈、丑)告人命事。(外)左右，取狀詞上來！(凈、丑)沒有狀子，是口訴。(外)說上來！

(凈、丑)哥哥叫做孫華，殺了人，兄弟孫榮移尸藏匿。

(外)你兩人是他鄰舍么？(凈、丑)不是。(外)既不是鄰舍，為何曉得他殺人移尸？(凈、丑)爺爺，有個緣故。

【好姐姐】告稟龍圖大尹，狀告那孫華孫榮。昨夜三更，悄然來叩門，道殺人命，要教我兩人偷埋殯。望乞恩官詳事因。

(外)左右，扯他下去，帶孫華上來！(末帶生介。外)孫華，你怎么殺死人命？好生直說！(生)爺爺，小人并不曾殺人！(外)胡說！你不曾殺人，他為何告你？從實說來，免得三推六問，害了皮肉。(生)爺爺聽稟：

【前腔】念孫華是京都小民，那柳龍卿、胡子傳呵，他兩個全無忠信。昔日共他，結(jié)義作弟兄，相勾引。近日他窘迫不隨順，妄捏虛詞惱大尹。

【前腔】(外)你每休得避隱，虛事從不入公門，實事怎生，到此不盡情？還不認，硬棒軟索披頭棍，拷打扌朋扒怎地禁！

人命重情，不打如何肯招！叫左右扯下去打！

(生)爺爺！冤枉！(小生)爺爺，不干我哥哥事，是孫榮殺的！(外)住了，你怎么殺死了人？

【前腔】(小生)告得恩官試聽，孫榮是殺人兇身。(凈、丑介)爺爺，小的兩個不是誣告的！(外)你因何殺人？(小生)爺爺，小人呵！被哥哥趕出，破窯中吃苦辛，因懷恨，臨門故殺平人命，陷害哥哥怨恨心。

(外)元來如此，故殺平人在哥哥門首，陷害哥哥。

(生)兄弟，你怎么招了？爺爺，不是兄弟殺的，是小人殺的。(小生)爺爺，委實是小人殺的。(生、小生爭介。旦叫上)爺爺，訴狀！(末)老爺，衙門首一個婦人來訴狀的。(外)放他進來！(末)訴狀婦人進！

(旦進，跪介。外)婦人，你訴什么事？(旦)爺爺，奴家楊月真，來訴丈夫?qū)O華人命事的。(外)訴上來！

【前腔】(旦)相公清廉平正，果然是懷揣明鏡。結(jié)義兄弟，我夫不三省，親昆仲，趕出受苦說不盡，故此奴家巧計生。

(外)我只要問殺人的兇身！(旦)奴家是殺人的兇身！(外)你是婦人家，如何殺得人？(旦)爺爺，殺人又不是丈夫，也不是小叔，卻是奴家！(外)你如何殺人？依實招來！

【普天樂】(旦)告恩官抬明鏡，殺的是戌生命。

(外)戌生命，卻是狗了。(旦)當(dāng)初道逐盜防奸，咬了破衣之人。(外)也是狗了。(旦)曾吠月被磨勒恨，盜去紅綃難尋問。(外)也是狗。(旦)晉朝中屈害忠臣，不合撲著趙盾。(外)又是狗。(旦)因此上怪他無義，沒濕草之恩。

(外)這婦人說話不明，夢中搖鐸。根問殺人事，刬地把狗事回對，欺誑官府！(末)你既殺人，好生招上去。(旦)奴家招狀上聞，相公愷悌仁慈，公平正直，清若碧潭之水，明如秋夜之蟾，懷揣明鏡，朗照四方。念妾姓楊，名月真，嫁事孫華為妻。因丈夫與柳龍卿、胡子傳二人結(jié)義，聽信讒言，將同胞骨肉兄弟，無故趕出城南破窯中居住，每日上街求乞。奴家累勸不從，反要殺害兄弟性命。因此奴家將錢一貫，問隔壁王婆家買黃狗一只，就托王婆殺了，頭帶巾帽，身穿衣服，扮狗為人，丟在后門。等兒夫酒醉回歸絆倒，錯認是人。卻教丈夫去叫那兩個結(jié)義兄弟移尸，兩個不肯。奴家又同丈夫再去城南窯中，叫叔叔移尸。叔叔存仁存義，即來移尸去城南埋訖，方才勸得丈夫回心轉(zhuǎn)意，兄弟和睦。因此上是奴殺狗勸夫，并無殺人。所招狀是實。(外)如今那王婆可在么？(旦)還在。(外)雖然如此，也難憑你說。左右，且把婦人帶下去，帶孫榮上來！(末帶小生介。外)孫榮，你拿尸首埋在那里？

(小生)小人埋在城南土沙之中。(外)既埋在土沙中，左右，押那一干人犯都到城南土沙之中掘出尸首來看，便知端的。(末)領(lǐng)鈞旨。我每一齊去。(生、小生、凈、丑)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生、小生、凈、丑未并下。外、旦吊場)

【秋夜月】(外)吾表文，奏上朝廷去，我王必降天恩露，加官進祿封賢婦。因禍致福，因禍致福。

【前腔】(旦)聽拜稟，殺狗非心欲，勸諫兒大相和睦。相公若旨垂清目，奴家分福，奴家分福。

【前腔】(生、小生、凈、丑、末上)領(lǐng)指揮，同往城南去，掘出尸骸非人類，卻是狗子穿衣袂。果然是殺狗勸夫，殺狗勸夫。

(末)稟都爺知道，小人領(lǐng)爺鈞旨，押著一干人犯，到城南土沙之中掘出尸首，委實是狗，不是人。(外)抬上來看！(末抬狗，外看介。外)抬過了。帶柳龍卿、胡子傳過來！(末帶凈、丑介。外)柳龍卿、胡子傳，如今掘出尸骸。分明是狗，你二人有何訴說？(凈、丑)老爺，委實是人，埋在土中長久出了毛。(外)胡說！人怎么出毛？(凈、丑)老爺，他兩個夜來委的殺人，如今把狗尸換了。(外)柳龍卿、胡子傳狀告不實，各打四十！(末打凈、丑介。外)左右，取三百斤重枷枷了，押赴司獄司監(jiān)候，申文書到來，問他罪名。

(末)領(lǐng)鈞旨。(旦)柳龍卿、胡子傳，你兩個和我丈夫結(jié)義，那一些虧了你，你直恁的反面忘恩！

【北后庭花】(外)既沒高見識，怎圖人小富貴？原旨的福成禍，被告的憂變喜。你兩個昧心賊，忘恩失了義。殺狗的沒氣志，背尸骸有禮義。被告的沒理會，告狀的失了意志。男兒，兀的不是賽關(guān)張劉備，驗得他兩個口是心非。(旦)妾送得男兒小叔當(dāng)堂跪，險些個遭刑際，爭些個受禁持，兀的不是家有賢妻！

(外)左右，此事古今罕有，自來并無。我如今一邊寫表奏上君王。表其節(jié)義。柳龍卿、胡子傳誣告人命，別聽指揮。(末)領(lǐng)鈞旨。正是明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下)

【念佛子】(外)孫院君忒賢慧，為丈夫和你結(jié)義，信讒言趕逐兄弟狼狽。(旦)奴計殺狗穿衣袂，遣丈夫令你移尸，你忘恩負義，不肯前去。

【前腔】(凈、丑)孫華殺人是實，孫榮移尸去，假妝成狗是喬的。(生)你不說賞雪醉迷，跌倒在雪兒取，拐玉環(huán)你回家去？

【前腔】你曾知口是心非，忘恩與失義，到如今尚故如此，早招取重情斷罪，(外)宛轉(zhuǎn)周全你，更遲疑定不姑恕。

【前腔】(凈、丑)告論你，要你錢財圖個富貴，何曾知被枷招罪！(小生)好愚癡，論富貴大眼難容恕。情節(jié)已顯然，千虛不抵一實。

【尾聲】(外、生、旦、小生)笑你每怎招取，到這世如何推抵？謾誨人已后毋得忘義！

負恩忘義不見機，貪榮圖貴好心癡。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第三十六出孝友褒封

【金雞叫】(貼上)不聽好言語，鎮(zhèn)日間無情無緒。羨我院君多伶俐，設(shè)下機謀，手足又和美。我員外當(dāng)初聽信喬人，趕出兄弟。我院君殺狗勸夫，回心轉(zhuǎn)意，弟兄和睦。不想柳龍卿、胡子傳今早又到我家，道員外不睬，又到官府出首員外殺人，小官人埋尸。為此院君親往府尹處訴明，尚未回來，不知怎生決斷了？

【駐馬聽】(生、旦、小生、凈、丑上。生)當(dāng)日大雪紛紛，故意將人撇在窘。盜去玉環(huán)寶鈔，潛地歸家，兩下平分。感吾兄弟背回門，反生惡意將他恨。兄弟是嫡親，從今莫把閑言論。

(貼)員外、院君回來了。(生、小生)將柳龍卿、胡子傳枷在門首！府尹相公已有表章奏上天子，必有旨意下來。那時聽旨決斷了。(末扮使巨赍詔上)九重恩命下絲綸，夫婦榮華世罕聞；旌表門閭多喜慶，圣明天子重賢臣。圣旨已到，跪聽宣讀。詔曰："王化以親睦為本，維風(fēng)以孝友為先。據(jù)府尹王修然所奏。孫華以琉間親，因楊月真殺狗勸夫，遂能悔過，兄弟和睦，有裨風(fēng)教，宜加旌表。孫華遙授中牟縣尹，以彰其妻勸夫之美。楊氏月真金冠霞帔，封賢德夫人。孫榮被逐不恕，見義必為，克盡事兄之道，特授陳留縣尹。有司勸駕，走馬上任。柳龍卿、胡子傳見利忘義，反覆小人，著枷號市曹三個月，滿日各杖一百，發(fā)邊遠充軍。"謝恩！(生、小生、旦)萬歲，萬萬歲！

(凈、丑)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末、眾同下)

【羽調(diào)排歌】(生)愚蠢孫華，情偏意迷，全虧家有賢妻。(旦)今朝兄弟共怡怡，堪笑喬人枉用機。

(合)兄膺爵，弟受職，一門孝義九重知。夫榮顯，妻又貴，方知為善得便宜。

【道和排歌】(小生)想他每結(jié)義時，要學(xué)關(guān)張的。言語總成虛，尋思太無知。那些恩德！那些仁義！(貼)嫡親兄弟受凌逼，娘行殺狗勸夫回，骨肉團圓不暫離。(合前)

【尾聲】(合)世間難得惟兄弟，賢閫調(diào)和更罕稀，旌表門閭教人作話兒。

奸邪簸弄禍相隨，孫氏全家福祿齊。奉勸世人行孝順，天公報應(yīng)不差移。

☆【高明】

　　高明(一三一○--一三八○)，字則誠，號菜根道人，溫州瑞安(今屬浙江省)人，因瑞安古屬永嘉郡(亦稱東嘉郡)，故人稱東嘉先生。元代至正五年(一三四五)中進士，授處州錄事，辟丞相掾。至正十六年(一三五六)，旅寓鄞縣之櫟社沈氏樓，創(chuàng)作南戲傳奇《琵芭記》，被稱為“南曲之祖”，對明代傳奇劇發(fā)展影響極大。另著有《柔克齋集》二十卷，詞章斐然，東海郡趙汸稱其“學(xué)博而深，才高而贍”。

★【蔡伯喈琵琶記】

第一出

(末上白)【水調(diào)歌頭】秋燈明翠巾莫，夜案覽蕓編。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guān)風(fēng)化體，縱好也徒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做眼兒看。休論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shù)調(diào)，只看子孝與妻賢。驊騮方獨步，萬馬敢爭先？

【沁園春】趙女姿容，蔡邕文業(yè)，兩月夫妻。奈朝廷黃榜，遍招賢士，高堂嚴命，強赴春闈。一舉螯頭，再婚牛氏，利綰名牽竟不歸。饑荒歲，雙親俱喪，此際實堪悲?？氨w女支持，剪下香云送舅姑。羅裙包土，筑成墳?zāi)?；琵琶寫怨，竟往京畿。孝矣伯喈，賢哉牛氏，書館相逢最慘凄。重廬墓，一夫二婦，旌表耀門閭。

第二出

(生上唱)【瑞鶴仙】十載親燈火，論高才絕學(xué)，休夸班馬。風(fēng)云太平日，正驊騮欲騁，魚龍將化。沈吟一和，怎離雙親膝下？盡心甘旨，功名富貴，付之大也。

(白)【(鷓鴣天)宋玉才多未足稱，子云識字

浪傳名?？庖淹溉д?，風(fēng)力行看九萬程。經(jīng)世手，濟時英，玉堂金馬豈難登？要將萊彩歡親意，且戴儒冠盡子情。蔡邕沉酣六籍，貫串百家。自禮樂名物，以至詩賦詞章，皆能窮其妙；由陰陽星歷以至聲音書數(shù)，靡不極其精。抱經(jīng)濟之奇才，當(dāng)文明之盛世。幼而學(xué)，壯而行，雖望青云之萬里；入則孝，出則弟，怎離白發(fā)之雙親？到不如盡菽水之歡，甘齏鹽之分。正是：行孝于己，責(zé)報于天。更喜新娶妻房，才方兩月。卻是陳留郡人，趙氏五娘子。儀容俊雅，也休夸桃李之姿；德性幽閑，盡可寄蘋蘩之托。且喜夫妻和順，父母康寧。自家記得詩中云"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今喜雙親既壽而康，對此春光，就花下酌杯酒，與雙親稱壽。昨日已分付媳婦安排，不免催促他則個。娘子，安排酒，請爹媽出來。(旦內(nèi)應(yīng)介)(外扮蔡公上唱)

【寶鼎兒】小門深巷里，春到芳草，人閑清晝。

(凈扮蔡婆上唱)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來年年依舊。

(旦上唱)最喜得今朝新酒熟，滿目花開似繡。(合)愿歲歲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外凈白)孩兒，請爹媽出來做甚么？(生白)告爹媽：人生百歲，光陰幾何？幸得爹媽年滿八旬，孩兒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況當(dāng)此春光佳景，閑居無事，孩兒要與爹媽稱慶歇子。(外凈白)如此，也好。(生唱)

【錦堂月】簾幕風(fēng)柔，庭幃晝永，朝來峭寒輕透。人在高堂，一喜又還一憂。惟愿取百歲椿萱，長似他三春花柳。(合)酌春酒，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壽。(旦唱)

【前腔換頭】輻輳，獲配鸞儔。深慚燕爾，持杯自覺嬌羞。怕難主蘋蘩，不堪侍奉箕帚。惟愿取偕老夫妻，長侍奉暮年姑舅。(合前)(外唱)

【前腔換頭】還愁，白發(fā)蒙頭，紅英滿眼，心驚去年時候。只恐時光，催人去也難留。惟愿取黃卷青燈，及早換金章紫綬。(合前)(凈唱)

【前腔換頭】還憂，松竹門幽，桑榆暮景，明年知他健否安否？嘆蘭玉蕭條，一朵桂花難茂。惟愿取連理芳年，得早遂孫枝榮秀。(合前)(生唱)

【醉翁子】回首，看瞬息烏飛兔走。(旦唱)喜爹媽雙全，謝天相佑。(生唱)不謬，更清淡安閑，樂事如今誰更有？(合)相慶處，但酌酒高歌，共祝眉壽。

(外凈唱)

【前腔】卑陋，論做人要光前耀后。勸我兒青云，萬里馳驟。(生唱)聽剖，真樂在田園，何必當(dāng)今公與侯？(合前)(生旦唱)

【僥僥令】春花明彩袖，春酒滿金甌。但愿歲歲年年人長在，父母共夫妻相勸酬。(外凈唱)

【前腔】夫妻長廝守，父母愿長久。坐對送青排闥青山好，看將綠護田疇綠水浟。(合)

【十二時】山青水綠還依舊，嘆人生青春難又，惟有快活是良謀。

(外白)逢時對酒合高歌，(凈)須信人生能幾何？

(生旦)萬兩黃金未為寶，一家安樂值錢多。(并下)

第三出

(末上白)風(fēng)送爐香歸別院，日移花影上閑庭。晝長人靜無他事，惟有啼鶯三兩聲。小人不是別人，卻是牛太師府里一個院子。若論我那太師富貴，真?zhèn)€：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怎見得那富貴？只見勢壓中朝，富傾上苑。白日映沙堤，清霜凝畫戟。門外車輪流水，城中甲第連山。瓊樓酬月十二層，錦帳藏春五十里。香散綺羅，寫不盡園林景致；影搖珠翠，描不就庭院風(fēng)光。好耍子的油壁車輕金犢肥，沒尋處的流蘇帳暖春雞報。畫堂內(nèi)持觴勸酒，走動的是紫綬金貂；繡屏前品竹彈絲，擺列的是紅妝粉面。玳帽筵中爇寶香，真?zhèn)€是朝朝寒食；琉璃影里燒銀燭，果然是夜夜元宵。這般福地洞天，可知有仙姝玉女。休言富貴牛太師，且說賢德小娘子?？此麅x容嬌媚，一個沒包彈的俊臉，似一片美玉無瑕；體態(tài)幽閑，半點難勾引的芳心，似幾寸清冰徹底。珠翠叢中長大，倒欣著淡雅梳妝；綺羅陣里生來，卻厭他繁華氣象。怪聽笙歌聲韻，惟貪針指工夫。愛此清幽，整白日何曾離繡閣，笑人游冶，傍青春那肯出香閨。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飛殘楊柳絮，并不道春去如何。要知他半點真心；惟有穿瑣窗皓月；能使他一雙嬌眼，除非翻翠帳輕風(fēng)。決非慕司馬的文君，肯學(xué)選伯鸞的德耀。更羨他知書知禮，是一個不趨蹡的秀才；若論他有德有行，好一個戴冠兒的君子。多應(yīng)是相門相種，可惜不做個廝兒；少甚么王子王孫，爭要求為佳配。呀！理會得么？他是玉皇殿前掌書仙，一點塵心謫九天。莫怪蘭香熏透骨，霞衣曾惹御爐煙。好怪么！只見老姥姥和惜春養(yǎng)娘舞將來做甚么？(凈扮老姥姥丑扮惜春舞上唱)

【雁兒舞】深院重重，怎不怨苦？要尋個男兒，并無門路。甚年能勾，和一丈夫，一處里雙雙雁兒舞？，

(唱舞介)(末白)老姥姥拜揖。(凈白)院子萬福。

(末白)惜春姐拜揖。(丑白)院公萬福。(末白)我且問你兩個，每常間不曾恁地戲耍，怎的今日十分快活？

(丑白)院公，你不得知，我吃小娘子苦，并不許我一步胡踏，并不要說男兒邊廂去。苦咳！你弗要男兒，我須要他。也道我和他相似，也不放我笑一笑。今日天可憐見，吃我千方百計去說化他，只限我一個時辰，去花園中賞玩一番?？嗫龋∥胰绾蔚牟豢旎?？(凈白)便是我，也千不合萬不合前生不種福地，把我這里做丫頭，苦如何說得？做丫頭老了，并不曾有一日得眉頭開。今日得老相公出去，我且來這里游賞歇子。

(末白)原來恁地，可知你快活也。(凈白)院子，你伏事老相公，公的又撞著公的！我伏事小娘子，雌的又撞著雌的。(末白)又道是鳳只鸞孤。老姥姥，惜春年紀小，也怪他傷春不得。你老老大大，也這般說，甚么樣子？(凈)哱口息！老畜生，吃你識秋茄晚結(jié)，遲花晚發(fā)；老自老，似京棗，外面皺，里面好。你不見東村李太婆？年七十歲，頭光光的，也只是要嫁人。人問他：你老了，嫁甚的？這婆子做四句詩，做得好。

(末)四句詩如何說？(凈)道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不去嫁人待何時？下了頭髻做新婦，枕頭上放出大擂槌。

(末)你有些欠尊重。(丑)便是西村有個張?zhí)?，年六十九歲，一個公公見他生得好，只是要取他。這婆子道：你做得四句詩。做得好。(末)如何說？(丑)道是：青春年少莫蹉跎，床公尚自討床婆，紅羅帳里做夫婦，枕頭上安著兩個大西瓜。(凈)休閑說，今日能勾得在此閑戲歇子，也不是容易。正撞著院公在此，咱每兩三個自作耍歇子。(丑)還是做什么耍好？(凈)踢氣球耍。(末)不好。(凈丑)怎地不好？(末白)【西江月】白打從來逞勢，官場自小馳名。如今年老腳□肷疼，圓社無心馳騁?？帐估C襦汗?jié)瘢櫫_襪生塵。兀的是少年子弟俏門庭，不似寶妝行徑。(丑)斗百草耍。

(末)也不好。(凈)怎的不好？(末白)【西江月】香徑里扳殘草色，雕闌畔折損花容。又無巧藝動王公，枉費了工夫何用？驚起嬌鶯語燕，打開浪蝶狂烽。若還尋得并頭紅，早把你芳心引動。(凈丑)打秋千耍。

(末)這個卻好。(凈丑)打秋千怎的便中？(末白)你聽我說：【西江月】玉體輕流香汗，繡裙蕩漾明霞。纖纖玉手把彩繩拿，真?zhèn)€堪描堪畫。本是北方戎戲，移來上苑豪家。女娘撩亂隔墻花，好似半仙戲耍。(凈丑)恁地便打秋千。只是那里有秋千架？(末)我這花園里那討秋千架？一來相公不忻，二來娘子又不好，縱有也拆了。(丑)院公，沒奈何，咱每三個在這里，廝論做個秋千架，一人打，兩人抬。(做架介)(末)誰先打？(凈丑)我兩人抬，院公，你先打。(介)(貼旦在戲房內(nèi)叫)老姥姥，將我的《列女傳》那里去了？

(凈丑放)(末跌介)(末起白)你兩人騙得我好也！(凈)今番當(dāng)我打。(末丑)老姥姥打。(凈打介)(貼旦又叫介)惜春，將我針線箱兒那里去了？(末丑放)(凈不跌介)(末)你奸得我索性。(丑)今番當(dāng)我打，疾忙著。

(丑打介)(貼旦上白)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末凈放走下)(丑做不知介)(白)又耍，罷罷，來么！輪當(dāng)我打，便奚落人。(貼旦扯丑耳)(丑驚介)(貼旦白)賤人！你直恁的為人不自重，只要閑嬉并閑哄。(丑)娘子，交人怎不去閑嬉？(貼)怎的？(丑)你看么，秋千架尚兀自走動。(貼)賤人！我只教你在此賞玩片時，誰許你在此閑哄？(丑)娘子，奴家名喚做惜春，見這春去，自傷春起來，如何不悶？(貼)你有甚傷春？

(丑)娘子，我早晨間見疏剌刺寒風(fēng)，吹散了一簾柳絮；餉午間只見浙零零小雨，打壞了滿樹梨花。一霎時囀幾對黃鸝，猛可地叫數(shù)聲杜宇。見此春去，如何不悶？

(貼)春光自去，你有甚么悶來？我和你去習(xí)些女工便了。(丑)苦咳！這般天氣，誰不去閑嬉？娘子卻教惜春去習(xí)女工，兀的不是悶殺惜春么？(貼)婦人家誰許你閑嬉？不習(xí)女工，有甚勾當(dāng)？你卻不學(xué)不出閨門的。

(丑)娘子，你有千箱羅綺，滿頭珠翠，少甚么子，卻這般自苦？(貼)賤人！好怪么？做生活是你本分的事，問有和不有做甚么？(丑)恁的，惜春辭娘子去了，我伏事別人，與他傳消遞息，隨趁也得些快活。伏事著你，見男兒也不許我抬眼。前日艷陽天氣，花紅柳綠，貓兒狗兒也動心，你也不動一動；如今暮春時候，鳥啼花落，誰不傷情？你也不愁一愁。惜春其實難和娘子過活。(貼)賤人！你是狂是顛？我對老相公說，教好生施行你。(丑)娘子可憐見，惜春心里悶，自這般說。(貼)你看么？(唱)

【祝英臺近】綠成陰，紅似雨，春事已無有。

(丑唱)聞?wù)f西郊，車馬尚馳驟。(貼唱)怎如柳絮簾櫳，梨花庭院，(合)好天氣清明時候。

(丑白)【玉樓春】清明時節(jié)單衣試，爭奈晝長人靜重門閉？(貼白)我芳心不解亂縈牽，羞見游絲與飛絮。(丑白)繡窗欲待拈針指，忽聽鶯燕雙雙語。(貼白)無情何處管多情？任取春光自來去。(丑白)娘子。有甚法度教惜春休悶了？(貼唱)

【祝英臺序】把幾分春三月景，分付與東流。

(丑白)鳥啼花落，須煩惱你。(貼唱)啼老杜鵑，飛盡紅英，端不為春閑愁。(丑白)不閑愁，也去賞玩節(jié)否？(貼唱)休休，婦人家不出閨門，怎去尋花穿柳？

(丑白)不游賞，只怕消瘦了你。(貼唱)把花貌，誰肯因春消瘦？(丑唱)

【前腔換頭】春晝，只見燕雙飛，蝶引隊，鶯浯似求友。(貼白)你是人物，說那蟲蟻做甚么？(丑唱)那更柳外畫輪，花底雕鞍，都是少年閑游。(貼白)這賤人，你是婦人家，說那少年事做甚么？(丑唱)難守，孤房清冷無人，也尋一個佳偶。(貼白)呀，賤人！你到思量男兒。(丑唱)這般說，終身休配鸞儔。(貼唱)

【前腔換頭】知否？我為何不卷珠簾，獨坐愛清幽？(丑白)清幽，清幽，爭奈人愁！(貼唱)千斛悶懷，百種春愁，難上我的眉頭。(丑白)只怕你不長恁地。(貼唱)休憂，任他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

(丑白)只怕風(fēng)流年少哄著你。(貼唱)這文君，可不擔(dān)閣了相如琴奏。(丑唱)

【前腔換頭】今后，方信你徹底澄清，我好沒來由。(貼白)你怎的不收拾了心下？(丑唱)想象暮云，分付東風(fēng)，情到不堪回首。(貼白)你怎不學(xué)我？(丑唱)聽剖：你是蕊宮瓊苑神仙，不比塵凡相誘。(貼白)恁地，自隨我習(xí)些女工便了。(丑唱)謹隨侍，窗下拈針挑繡。

(貼白)休聽枝上子規(guī)啼，(丑白)悶在停針不語時。

(貼白)窗外日光彈指過，(合)席前花影坐間移。(并下)

第四出

(生上唱)【一剪梅】浪暖桃香欲化魚，期逼春闈，詔赴春闈。郡中空有辟賢書，心戀親闈，難舍親闈。

(白)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蔡邕本欲甘守清貧，力行孝道。誰知朝廷黃榜招賢，郡中把自家保申上司去了；一壁廂來辟召，自家力以親老為辭。這吏人雖則已去，只怕明日又來，我只得力辭。正是：人爵不如天爵貴，功名爭似孝名高？(生唱)

【宜春令】雖然讀，萬卷書，論功名非吾意兒。只愁親老，夢魂不到春闈里。便教我做到九棘三槐，怎撇得萱花椿樹？我這，衷腸一點孝心，對誰人語？

(末扮張大公上唱)

【前腔】相鄰并，相依倚，往常間有事來相報知。(生白)來的卻是張大公。公公拜揖。(末)解元拜揖。解元：(唱)試期逼矣，早辦行裝前途去。(生白)雙親老了，不敢去。(末笑介唱)子雖念親老孤唯，親須望孩兒榮貴。解元，趁此，青春不去，更待何日？

(末白)解元既不肯去，更待老員外和大娘子出來，看如何說；也只是勸解元去分曉。道由未了，兀的便是老員外來。(外上唱)

【前腔】時光短，雪鬢垂，守清貧不圖著甚的。有兒聰慧，但得他為官吾足矣。(外末相見介)(外唱)孩兒，天子詔招取賢良，秀才每都求著科試?？旄按洪?，急急整著行李。

(外白)孩兒，如今黃榜招賢，郡中既然辟召你，你如何不去赴選？(末白)兀的大娘子也出來了。(凈上唱)

【吳小四】眼又昏，耳又聾，家私空又空。只有孩兒肚內(nèi)聰，他若做得官時運通，我兩人不怕窮。

(凈白)我到不合娶媳婦與孩兒，只得六十日，便把我孩兒都瘦了；若更過三年，怕不做一個骷髏。

(末白)只要他不諧。(外白)孩兒，如今黃榜招賢，試期已迫，你這般人才，如何不去赴選？(末白)老員外和大娘子，不可不作成秀才走一遭。(生白)告爹爹，孩兒非不要去，爭奈爹媽年老，家中無人侍奉。(凈白)苦么！你又沒七子八婿，只有一個孩兒。老賊！你眼又昏，耳又聾，又走動不得，教孩兒出去，萬一有些差池，教兀誰管來？你真?zhèn)€沒飯吃便著餓死，沒衣穿便著凍死。(外白)你理會得甚么？孩兒做官，也改換門閭，如何不教他去？(生白)孩兒難去。(唱)

【繡帶兒】親年老光陰有兒？行孝正是今日。終不然為著一領(lǐng)藍袍，卻落后了戲彩斑衣。思之，此行榮貴雖可擬，怕親老等不得榮貴。(外唱)春闈里紛紛大儒，難道是沒爹娘的孩兒方去？(末唱)

【前腔換頭】休迷！男兒漢凌云志氣，何必苦恁淹滯？可不干費了十載青燈，枉捱半世黃艸齏？須知，

此行是親志休故拒。秀才，你那些個養(yǎng)親之志？(凈唱)百年事只有此兒，老賊！難道是庭前森森丹桂？

(外唱)

【太師引】他意兒難提起，這其間就里我自知。

(末白)他為甚么？(外唱)他戀著被窩中恩愛，舍不得離海角天涯。(白)你是讀書人，說個比仿與你：(唱)涂山四日離大禹，你直恁地舍不得分離。(末白)敢是如此。秀才，你貪鴛侶守著鳳幃，多誤了鵬程鶚?biāo)]的消息。(凈唱)

【前腔】他意里只要供甘旨，又何曾貪歡戀妻。自古道曾參純孝，何曾去應(yīng)舉及第？功名富貴天付與，天若與不求須來至。(生唱)娘行是望爹行聽取。(生白)孩兒戀媳婦不肯去呵，(唱)天須鑒孩兒不孝的情罪。

(生白)告爹爹：教孩兒出去，把爹爹媽媽獨自在家，萬一有些差池，一來別人道孩兒不孝，撇了爹娘去取功名；二來道爹娘所見不達，只有一子，教他遠離；以此上不相從。(外白)不從我的言語也由你，但說如何喚做孝？(凈白)老賊！你年七八十歲，也不識做孝。披麻帶索便是孝。(末收介)(生白)告爹爹：凡為人子者，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問其寒燠，搔其疴癢，出入則扶持之，問所欲則敬進之。是以父母在，不遠游；出不易方，復(fù)不過時。古人的大孝，也只如此。(外白)孩兒，你說的都是小節(jié)，不曾說那大孝。(凈白)老賊！你又不死，只管教他做大孝。趕出去赴選不得。(末白)這話有些不祥。(外白)孩兒，你聽我說：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是以家貧親老，不為祿仕，所以為不孝。你去做官時節(jié)，也顯得父母好處，不是大孝，卻是甚么？(生白)爹爹說得自是。知他是去做官不做官？若還不中時節(jié)，又不能勾事君，又不能勾事親，可謂兩耽閣了。(末白)秀才，說話錯了。老漢常聽得秀才每說道：幼而學(xué)，壯而行；懷寶迷邦。謂之不仁。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伊尹負鼎俎以干湯，百里奚把五羊之皮自鬻，也只要順時行道，濟世安民。秀才，這個正是學(xué)成文武藝，合當(dāng)貨與帝王家。秀才，你這般人才，如何不去做官，濟世安民？(凈白)你都有言語勸我兒，我有個故事說與你聽：在先東村有個李員外孩兒，他爹爹每日只閑炒。只是教孩兒去做官。他吃不過爹爹閑炒，去到長安，那里無人抬舉他，流落教化，見平章宰相，疾忙田地上拜著。丞相可憐見他，道：我與你個養(yǎng)濟院頭目，去管你爹娘。這個人道：做養(yǎng)濟院頭目，如何去管得爹娘？比及他回來，爹娘果在養(yǎng)濟院里。他爹問他娘道：我教孩兒去的是？今日我孩兒做頭目，人也不敢欺負我。你今日去，千萬取個養(yǎng)濟院頭目，卑田院大使回來，也休教人欺負我。(末白)只有乞丐相，教我聽了半日。(外白)孩兒。你便去。(生介)孩兒去則不妨，爹媽教誰看管？(末白)秀才，自古道：千錢買鄰。八百買舍。老漢既忝在鄰舍，秀才但放心前去，不揀有甚欠缺，或是大員外老安人有些疾病，老漢自當(dāng)早晚應(yīng)承。(生白)如此，謝得公公！凡事專托公公周濟。如此，卑人沒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便去。(生唱)

【三學(xué)士】謝得公公意甚美，凡事仗托維持。假饒一舉登科日，難道是雙親未老時。只恐錦衣歸故里，雙親的怕不見兒。(外唱)

【前腔】萱室蝽庭衰老矣，指望你換了門閭。你休道無人供奉。你做得官呵，三牲五鼎供朝夕，須勝似啜菽并飲水。你若錦衣歸故里，我便死呵，一靈兒終是喜。(末唱)

【前腔】托在鄰家相倚依，專當(dāng)效峰區(qū)區(qū)。秀才，你為甚在十年窗下無人問？只圖個一舉成名天下知。你若不錦衣歸故里，誰知你讀萬卷書？(凈唱)

【前腔】一旦分離掌上珠，我這老景憑誰？忍將父母饑寒死，博換得孩兒名利歸。你縱然衣錦歸故里，補不得你名行虧。

(外白)孩兒，急辦行裝赴試闈。(生)父親嚴命怎生違？(合)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皇池。(并下)

第五出

(旦上唱)【謁金門】春夢斷，臨鏡綠云撩亂。聞道才郎游上苑，又添離別嘆。(生接唱)苦被爹行逼遣，脈詠此情何限。骨肉一朝成拆散，可憐難舍拚。

(旦白)解元，云情雨意，雖可拋兩月之夫妻；雪鬢霜鬟，更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頓忘，是何道理？(生白)娘子，休說那話。膝下遠離，豈無眷戀之意？奈堂上父母力勉，不聽分剖之辭，教卑人如何是得？(旦白)我多猜著你了：(唱)

【忒忒令】你讀陪思量要做狀元，我只怕你學(xué)疏才短。(生白)我不曾才短。(旦唱)只是孝經(jīng)，曲禮，你早忘了一半。(生白)我不曾忘了。(旦白)你身曾忘了：(唱)卻不道夏淸與冬溫，昏須定，晨須省，親在游怎遠？(生唱)

【前腔】我哭哀哀推辭了萬千，他鬧炒炒抵死來相勸。將我深罪，不由人分辨。(旦白)罪你甚么？

(生唱)只道我戀新婚，逆親言，貪妻愛，不肯去赴選。

(旦唱)

【沉醉東風(fēng)】你爹行見得你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介)我和你去說咱。休休，他只道我不賢，要將你迷戀?？啵∵@其間怎不悲怨？(合)為爹淚漣，為娘淚漣，何曾為著夫妻上意牽？(生唱)

【前腔】做孩兒節(jié)孝怎全？做爹行不從人幾諫。呀！俺為人子，不當(dāng)恁地說。也不是要埋冤，影只形單，我出去有誰來看管。(合前)

(生白)娘子，爹爹媽媽來，你且揾了眼淚。(外凈上唱)

【臘梅花】我孩兒出去在今日中，爹爹媽媽來相送。但愿得魚化龍，青云得路，桂枝高折步蟾宮。

(外白)孩兒，安排行李了未？(生白)安排已了。

(外白)安排既了，如何不去？(凈白)他若出去，家中更無第二人，只有一個媳婦，如何不分付他幾句？

(生白)孩兒沒別事，只等張大公來，把爹娘托付與他，教他早晚應(yīng)承，孩兒庶可放心前去。(旦白)張大公早來。(末上白)仗劍對樽酒，恥為游子顏。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相見介)(生白)卑人如今出去，家中并無親人。爹爹媽媽，年老衰倦；一個媳婦，只是女流之輩，他理會得甚么？凡事全賴公公相與扶持，早晚看管；家中有些欠缺，亦望公公周濟。昨日已蒙親許，今日特此拜懇。卑人稍有寸進，自當(dāng)效結(jié)草銜環(huán)之報，決不敢忘恩！(末白)受人之托，必當(dāng)終人之事。況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昨日已許秀才，去后決不相誤。

(生旦)謝得公公！(外白)孩兒去。(生白)孩兒拜辭爹媽便去。(拜唱)

【園林好】兒今去，爹媽休得要意懸。兒今去今年便還，但愿得雙親康健。(合)須有日拜堂前，須有日拜堂前。(外唱)

【前腔】我孩兒不須掛牽，爹只望孩兒貴顯。若得你名登高選，(合)須早把信音傳，須早把信音傳。

(凈唱)

【江兒水】膝下嬌兒去，堂前老母單，臨行只得密縫針線。眼巴巴望著關(guān)山遠，冷清清倚定門兒遍，教我如何消遣？(合)要解愁煩，須是寄個音書回轉(zhuǎn)。

(旦唱)

【前腔】妾的衷腸事，萬萬千，說來又怕添縈絆。六十日夫妻恩情斷，八十歲父母如何展？教我如何不怨？(合前)(末唱)

【五供養(yǎng)】貧窮老漢，托在鄰家，事體相關(guān)。此行須勉強，不必恁留連。你爹娘早晚，早晚里我專來陪伴。丈夫非無淚，不灑別離間。(合)骨肉分離，寸腸割斷。(生跪介唱)

【前腔】公公可憐，俺的爹娘，望你周全。此身還貴顯，自當(dāng)效銜環(huán)。(旦唱)有孩兒也枉然，你爹娘到教別人來看管。此際情何限，偷把淚珠彈。(合前)(外唱)

【玉交枝】別離休嘆，我心下非不痛酸。非爹苦要輕拆散，也只是要圖你榮顯。(凈唱)蟾宮桂枝須早扳，北堂萱草時光短。(合)又不知何日再圓？又不知何日再圓？(生唱)

【前腔】雙親衰倦，你扶持著他老年。饑時勸他加餐飯，寒時頻與衣穿。(旦唱)做媳婦事舅姑不待你言，你做孩兒離父母何日返？(合前)(外唱)

【川撥棹】歸休晚，莫教人凝望眼。(生唱)但有日回到家園，怕回來雙親老年。(合)怎教人心放寬？不由人不淚彈。(旦唱)

【前腔換頭】我的埋冤怎盡言？我的一身難上難。(生唱)娘子，你寧可將我來埋冤，莫將我爹娘來冷看。(合前)

(生白)此行勉強赴春闈，(外凈末旦)專望你明年衣錦歸。(合)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共生離。

(外凈末先下)(生旦在場)(旦白)秀才，你如何割舍便去？(生白)教卑人如何是得？(旦唱)

【尾犯】懊恨別離輕，悲豈斷弦，愁非分鏡。只慮高堂，怕風(fēng)燭不定。(生唱)腸已斷欲離未忍，淚難收無言自零。(合)空留戀，天涯海角，只在須臾頃。

(旦唱)

【尾犯序】無限別離情，兩月夫妻，一旦孤另。此去經(jīng)年，望迢迢玉京。思省，奴不慮山遙路遠，奴不慮衾寒枕冷；奴只慮，公婆沒主一旦冷清清。(生唱)

【前腔換頭】何曾，想著那功名？欲盡子情，難拒親命。我年老爹娘，望伊家看承。畢竟，你休怨朝雨暮云，只得替著我冬溫夏淸。思量起，如何教我割舍得眼睜睜。(旦唱)

【前腔】儒衣才換青，快著歸鞭，早辦回程。十里紅樓，休重娶娉婷。叮嚀，不念我芙蓉帳冷，也思親桑榆暮景。親祝付，知他記否空自語惺惺。(生唱)

【前腔】寬心須待等，我肯戀花柳，甘為萍梗？只怕萬里關(guān)山，那更音信難憑。須聽，我沒奈何分情破愛，誰下得虧心短行？(合)從今去，相思兩處一樣淚盈盈。

(旦白)官人去，千萬早早回程。(生白)卑人有父母在上，豈敢久戀他鄉(xiāng)！(生唱)

【鷓鴣天】萬里關(guān)山萬里愁。(旦唱)一般心事一般憂。(生唱)親闈暮景應(yīng)難保，客館風(fēng)光怎久留？

(生先下)(旦唱)他那里，謾凝眸，正是馬行十步九回頭。歸家只恐傷親意，閣淚汪汪不敢流。(旦下)

第六出

(末上白)大道青樓御苑東，玉闌朱戶閉簾櫳。金鈴犬吠梧桐月，朱鬣馬嘶楊柳風(fēng)。小人卻是牛太師府中一個老院子。這幾日老相公出朝，不知有甚勾當(dāng)，久留省中，未曾回府。聞知府中幾個姑媽和老姥姥，幸得相公出去，每日在后花園閑耍；今日想必知道相公回來，都不見了。小人免不得灑掃廳堂，安排書館，等相公回來。好怪么！只見一個婆婆走入來做甚么？

(凈上唱)

【字字雙】我做媒婆甚妖嬈，談笑。說開說合口如刀，波俏。合婚問卜若都好，有鈔。只怕假做庚帖被人告，吃拷。

(末白)婆婆，來做什么？(凈白)院公萬福！老媳婦特來與張直閣做媒。(末白)我這小娘子不比別的，老相公不輕許，且慢著。又有一個媒婆來。(丑上唱)

【前腔】我做媒婆甚艱辛，尋趁。有個新郎要求親，最緊。我每只得便忙奔，討信。(介)路上更有早行人，心悶。

(末白)婆子，你來做甚么？(丑白)老媳婦特來與李承奉求親。(末白)我方才卻對那婆婆說，我這媒怕難做。(丑白)原來這婆子也來做媒?？嗫?！我是張媒婆，幾年在府前住，今日這媒吃你做？(凈介)偏你會做媒？但是門當(dāng)戶對的便了。終不然你在府前住，定要你做媒，你與乞兒做媒，也嫁他？(末白)休鬧！等相公回來，自有區(qū)處。(外扮牛太師上唱)

【齊天樂】鳳皇池上歸環(huán)佩，袞袖御香猶在。棨戟門前，平沙堤上，何事車填馬隘？星霜鬢改，怕玉鉉無功，赤舄非才?；厥淄デ?，凄涼丹桂好傷懷。

(末喏)(凈丑白)相公萬福！(外白)這兩個婆子做什么？(凈白)奴家是張尚書府里來求親。(丑白)奴家是李樞密家里特來做媒。(外白)不揀什么人，但是有才學(xué)，一筆掃盡千張紙的，方可中選。(凈白)告相公：奴家的新郎，一筆掃盡一千五百張紙。(丑白)直屁！我的新郎，一筆掃盡三萬三千三百三十單三張紙。

(末收介)休得這里閑炒！(外白)不要胡說，除非做得天下狀元，方可嫁他，若是別人，不許問親。(凈白)告相公：這個新郎庚帖，人算他命，道他做得天下狀元。(丑背后搶介)相公，他的不做狀元；奴家這個庚帖，定做狀元。(凈又搶相打介)(外怒)這兩人到來我家里無禮！左右，與我搜看，不揀有什么庚帖婚書，都與我扯碎。(末搜扯破介)(凈丑哭介)(外白)左右，把他兩個吊在廳前，各打十八。(末)領(lǐng)鈞旨。(介)

(外)急把媒婆打離廳。(末)除非狀元方可問姻親。

(凈丑)干吃十八下黃荊杖，(合)那些個成與不成吃百瓶？(末凈丑先下)(外在場白)光陰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趲少年。自家沒了夫人，只有一個女兒，如今不覺長大成人，又未曾問親。只是一件，我的女孩兒，性格溫柔，是事實會，若教他嫁一個膏梁子弟，怕壞了他；只教他嫁個讀書人，成就他做個賢婦，多少是好？這幾日自不在家，聽得使喚每日都去后花園中閑耍，這是我的女孩兒不拘束他。如今人來做媒，相將做人媳婦，怎不教道他？孩兒和惜春、老姥姥過來。

(貼上唱)

【花心動】幽閣深沉，問佳人：為何懶添眉黛？針線日長，圖史春閑，誰解屢傍妝臺？絳羅深護奇葩小，還不許蜂識鶯猜。(凈丑唱)笑瑣窗，多少玉人無賴！

(貼白)爹爹萬福！(外白)孩兒，婦人之德，不出閨門，你如何不省得？我這幾日出朝去，見說道幾個使喚都在后花園閑耍，卻是你不拘束他。你如今年紀長大，今日是我孩兒，他日做別人媳婦，你如今不鈐束他，倘或他做出歹事來，也把你名兒污了。(貼白)謝得爹爹教道，孩兒再來自拘束他。(外白)老姥姥，你年紀大矣，你做管家婆婆，到哄著女使每閑嬉，是何所為？(凈白)不干老姥姥事，都是惜春。(丑白)這都是你。(介)(凈)是你。(介)(外唱)

【惜奴嬌】孩兒來，杏臉桃腮，又當(dāng)有松筠節(jié)操，蕙蘭襟懷。閨中言語，不出閫閾之外。老姥姥，不教孩兒伊之罪。惜春，這風(fēng)情今休再。(合)記再來，但把不出閨門的，語言相戒。(貼唱)

【前腔換頭】堪哀，萱室先摧。嘆婦儀姆訓(xùn)，未曾諳解。蒙爹嚴命，從今怎敢不改！老姥姥，早晚望伊家將奴誨。惜春，改前非休違背。(合前)(凈唱)

【黑麻序】聽浼：父母心，婚姻事要早諧。勸相公，早畢兒女之債。(外唱)休呆，如何女子前，將此口亂開。(合)記今來，但把不出閨門的，語言相戒。

(丑唱)

【前腔】輕浼，我受寂寞擔(dān)煩惱，教我怎捱？細思之，怎不教人珠淚盈腮？(貼唱)寬待，溫衣并美食，何須苦掛懷？<合前)

(外白)婦人不可出閨門。(貼白)多謝家尊教育恩。

(合)休道成人不自在，須知自在不成人。(并下)

第七出

(生止唱)【滿庭芳】飛絮沾衣，殘花隨馬，輕寒輕暖芳辰。江山風(fēng)物，偏動別離人?；厥赘咛脻u遠，嘆當(dāng)時恩愛輕分。傷情處，數(shù)聲杜宇，客淚滿衣襟。

(末上唱)

【前腔換頭】萋萋芳草色，故園人望，目斷王孫。謾憔悴郵亭，誰與溫存？(凈丑上唱)聞道洛陽近也，還又隔幾個城闉。(合)澆愁悶，解鞍沽酒，同醉杏花村。

(生白)【浣溪沙】千里鶯啼綠映紅，(丑白)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凈白)行人如在畫圖中。(末白)不暖不寒天氣好，或來或往旅人逢，(合)此時誰不嘆西東。

(生唱)

【甘州歌】衷腸悶損，嘆路途千里，日日思親。青梅如豆，難寄隴頭音信。高堂已添雙鬢雪，俺客路空瞻一片云。(合)途中味，客里身，爭如流水蘸柴門？休回首，欲斷魂，數(shù)聲啼鳥不堪聞。(末唱)

【前腔】風(fēng)光正暮春，便縱然勞役，何必愁悶？綠英紅雨，征袍上染惹芳塵。云梯月殿圖貴顯，水宿風(fēng)餐莫厭貧。(合)乘桃浪，躍錦鱗，一聲雷動過龍門。榮歸去，綠綬新，休教妻嫂笑蘇秦。(凈唱)

【前腔】誰家近水濱，見畫橋煙柳，朱門隱隱。秋千影里，墻頭半出紅粉。他無情笑語聲漸杳，卻不道惱殺多情墻外人。(合)思鄉(xiāng)遠，愁路貧，肯如十度謁侯門？行看取，朝紫宸，鳳池鰲禁聽絲綸。(丑唱)

【前腔】遙望霧靄紛，想洛陽宮闕，行行將近。程途勞倦，欲待共飲芳樽。垂楊瘦馬莫暫停，只見那古樹昏鴉棲漸盡。(合)天將暝，日已曛，一聲殘角斷樵門。尋宿處，行步緊，前村燈火已黃昏。(合唱)

【余文】向人家，忙投奔，解鞍沽酒共論文，今夜雨打梨花深閉門。

(生白)江山風(fēng)物自傷情，(合)南北東西為利名。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并下)

第八出

(旦上唱)【破齊陣】翠減祥鸞羅幌，香銷寶鴨金爐。楚館云閑，秦樓月冷，動是離人愁思。目斷天涯云山遠，人在高堂雪鬢疏，緣何書也無？

(白)【古風(fēng)】明明匣中鏡，盈盈曉來妝。憶昔事君子，雞鳴下君床。臨鏡理笄總，隨君問高堂。一旦遠別離，鏡匣掩清光。流塵暗綺練，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釵鈿，慘淡羅衣裳。傷哉憔悴容，無復(fù)蕙蘭芳。有懷凄以苦，有路阻且長。妾身豈嘆此，所憂在姑嫜。念彼猿猱遠，眷此桑榆光。愿言盡婦道，游子不可望。勿彈綠綺琴，弦絕令人傷。勿聽白頭吟，哀音斷人腸。人事多錯迕，羞彼雙鴛鴦。奴家嫁與伯喈，才方兩月。指望與他同侍雙親，偕老百年。誰知公公嚴命，強他赴選。自從去后，到今并無一個消息。把公婆拋撇在家，教奴家獨自應(yīng)承。奴家一來要成丈夫之孝，二來要盡為婦之道，盡心竭力，朝夕奉養(yǎng)。正是：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此情無盡處。(唱)

【風(fēng)云會四朝元】春幃催赴，同心帶綰初。嘆陽關(guān)聲斷，送別南浦，早已成間阻。謾羅襟上淚漬，謾羅襟上淚漬，和那琴瑟塵埋，錦被羞鋪。寂寞瓊窗，蕭條朱戶，空把流年度。咍，酩子里自尋思，妾意君情，一旦如朝露。君行萬坦途，妾心萬般苦。君還念妾，迢迢遠遠也索回顧。

【前腔】朱顏非故，綠云懶去梳。奈畫眉人遠，傅粉郎去，鏡鸞羞自舞。把歸期暗數(shù)，把歸期暗數(shù)，只見雁杳魚沉，鳳只鸞孤。綠遍汀洲，又生芳杜，空自思前事。咍，日近帝王都，芳草斜陽，教我望斷長安路。君身豈蕩子，妾非蕩子婦。其間就里，千千萬萬有誰堪訴？

【前腔】輕移蓮步，堂前問舅姑。怕食缺須進，衣綻須補，要行須與扶。奈西山景暮，奈西山景暮，教我倩著誰人，傳語我的兒夫。你身上青云，只怕親歸黃土，臨別也曾多祝付。咍，那些兒個意孜孜，只怕十里紅樓，貪著人豪富。雖然是忘了奴，也須索念父母。無人說與，這凄凄冷冷怎生辜負？

【前腔】文場選士，紛紛都是才俊徒。少甚么鏡分鸞鳳，都要榜登龍虎，遍他將我誤。也不索氣苦，也不索氣苦，既受托了蘋蘩，有甚推辭？索性做個孝婦賢妻，也得名書青史，省了些閑凄楚。咍，俺這里自支吾，休得污了他的名兒，左右與他相回護。你腰金與衣紫，須記得釵荊與裙布。一場愁意緒，堆堆積積宋玉難賦。

(白)高堂回首日已斜，游子何事在天涯？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fēng)當(dāng)自嗟。(下)

第九出

(末上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神，男兒當(dāng)自強。自家不是別人，卻是河南府中首領(lǐng)官。每年狀元及第，赴瓊林宴，游街三日，不揀鞍馬、酒席供設(shè)，樂人祗應(yīng)，都是河南府尹提調(diào)辦事。今年蔡伯喈做狀元，今日赴宴，俺府尹相公不出來，委著自家提調(diào)。昨日已分付太仆寺掌鞍馬祗候，洛陽縣管排設(shè)的令史，鳴鼓三通，都要到此聚會，聽點視。(擂鼓介)掌鞍馬的祗候那里？(丑上白)有問即對，無問不答。(末白)鞍馬備辦了未曾？(丑白)告郎中：馬多在。先有一萬好馬。(末白)怎見得好馬？(丑白)但見耳批雙竹，鬃散五花。展開鳳臆龍鬐，抬起烏頭虎頷。響篤篤翠蹄削玉，點滴滴赤汗流珠。隅目青熒夾鏡懸，肉鬃磊磈連錢動。一跳時尾捎云漢，只驀過玄山甫崆峒；一霎時走遍神州，直趕上流星奔電。九方皋管教他稱賞，千金價也不枉追求。(末白)有甚顏色的？(丑白)布汗、論圣、虎刺、合里、烏赭、啞兒爺、屈良、蘇盧、棗騮、栗色、燕色、兔黃、真白、玉面、銀鬃、秀膊、青花。(末白)有甚好名兒？(丑白)飛龍、赤兔、騕褭、驊騮、紫燕、驌骦、嚙膝、逾暉、騏驎、山子、白羲、絕塵、浮云、赤電、絕群、逸驃、騄驪、龍子、驎駒、騰霜驄、皎雪驄、凝露驄、懸光驄、決波騟、飛霞驃、發(fā)電赤、流金馬瓜、翔驎紫、奔紅赤、照夜白、一丈烏、九花虬、望云騅、忽雷駁、拳毛騧、獅子花、玉逍遙、紅叱撥、紫叱撥、金叱撥、青海月支生下，大宛越□將來。(末白)有甚么好馬廄？(丑白)飛龍、翔驎、吉良、龍媒、騶駼、駃騠、鹓鸞、六群、天花、鳳苑、奔星、內(nèi)駒、左飛、右飛、左方、右方、東南內(nèi)、西南內(nèi)。盡印三花飛鳳字，中藏萬匹好龍媒。

(末白)怎的打扮？(丑白)錦韉燦爛披云，金鐙熒煌耀日，香羅帕深護金鞍，紫游韁牽動玉勒。瑪瑙妝就轡頭，珊瑚做成鞍子。(末白)如今選幾個在這里？(丑白)告郎中：如今無了。只有一萬匹馬，一千三百個漏蹄，二千七百個抹靨，三千八百個熟瘸，二千二百個慈眼。鞍鞒又破損，坐子又欹傾。抽轡盡是麻繩，鞭子無非荊杖。餓老鴟全然拉搭，雁翅板片片雕零。鞍轡并不周全，牽鞚何曾完備，其實不中。(末白)休胡說！若還不完備時節(jié)，我對府尹相公說，好生打你。

(丑白)郎中可憐見，小人一壁廂自理會。(末白)馬完備時節(jié)，牽在五門外廂，候狀元謝恩出來，騎馬游街。

(丑白)不妨事，只教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丑先下)(末白)洛陽縣管排設(shè)的令史過來。(凈上白)廳上一呼，階下百喏。(末白)排設(shè)完備了未？

(凈白)都完備了。但見珠簾高卷，翠幕低垂。珊瑚席邏逼精神，玳瑁筵安排奇巧。金爐內(nèi)謾騰騰的焚瑞腦，玉瓶內(nèi)嬌滴滴的插奇花。四圍環(huán)繞畫屏山，滿座重鋪錦褥子。金盤犀箸光錯落，掩映異果珍羞；銀海瓊舟影蕩搖，番動蒲萄玉液。灑掃干干凈凈，并無半點塵埃；安排整整齊齊，另是一般氣象。正是：移將金谷繁華景，整點瓊林富貴天。(末日)恁的，你去那里等侯。一霎時不完備，定施行你。(凈白)瓊林深處風(fēng)光好，別是人間一洞天。(凈下)(末白)【臨江仙】日映宮花明翠巾莫，藍袍嫩綠新裁。五花門外榜初開，金鞍乘駿馬，敕賜上天階。十里紅樓簾盡卷，美人爭看名魁。黃旗影里鬧咳咳，大家齊雅靜，看取狀元來。

(下)(生凈丑騎馬上唱)

【窣地錦襠】姮娥剪就綠云衣，折得蟾宮第一枝。宮花斜插帽檐低。一舉成名天下知。

【哭岐婆】洛陽富貴，花如錦綺。紅樓數(shù)里，無非嬌媚。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天街賞遍方歸去。

(生凈先下)(丑墜馬介)救我！爹爹、奶奶、媳婦、孩兒、哥哥、嫂嫂、兄弟、伯伯、叔叔，都來救我歇子。(末作陪宴官騎馬上唱)

【水底魚兒】朝省尚書，昨日蒙圣旨：道狀元及第，教咱去陪宴席。(馬跳過丑身上)(丑叫)跌壞了人胎！(末介馬不行介)越著鞭越退，遣人心下疑。轉(zhuǎn)頭回望，(丑叫介)叫我的還是誰？

(末下馬見介丑叫末白)漢子，你是誰？(丑白)我是墜馬的狀元。(末扶丑介)(丑白)問你是誰？(末白)我是中書省陪宴官。你為甚墜馬？(丑唱)

【北叨叨令】鬧炒炒街市上游人亂，(末白)你馬驚了？(丑唱)乖頭口抵死要回身轉(zhuǎn)。(末白)怎的不勒過？(丑唱)戰(zhàn)兢兢只怕韁繩斷，(末白)為甚不打他？

(丑唱)怯書生早已神魂散。(末白)不害事么？(丑唱呻吟介)險跌折了腿也么哥，險樁破了頭也么哥，我好似小秦正三跳澗。

(末白)你馬那里去了。(丑白)知他那里去。傷人乎？不問馬。(末白)猶骨自文驟驟的。我就這里人家借一個與你騎。(丑白)休靜辦，若借馬與小子騎，更著死。(末白)怎地便著死？(丑白)你不聞孔夫子說：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末白)一口胡柴。遠遠望見有二個人來，你在這里等著，怕他有馬，就借一個與你騎。(生凈騎馬上唱)

【窣地錦襠】荷衣新惹御香歸，引領(lǐng)群仙下翠微。杏園惟有后題詩，此是男兒得志時。

(丑叫白)同行也好！我攧得渾身都粉磕麻碎了，你二人自去了。(凈白)原來足下墜馬。(丑白)可知。

(末白)不是小子相搭救時節(jié)，險送了他性命。(生凈白)如此，更賴相公之力。(丑白)你二人自去赴宴，我去太平坊下李郎中家里去便來。(生凈末問)去做甚么？(丑白)我去醫(yī)攧?chuàng)鋫麚p瘡。(生凈末白)你且來，我從人有馬，索一個與你騎。(丑白)小子告退，你三人自去。(末白)怎道你是狀元，如何不去赴宴？(丑白)赴宴也自好，只是騎馬不得。休休，你三人騎馬先走，我隨著你提胡床來。(末白)甚模樣！(丑白)卻有兩說：路上人問，你便道是使喚的伴當(dāng)；若是筵席之中，卻說是打伴當(dāng)人。(末白)好窮對副。(合唱)

【哭岐婆】玉鞭裊裊，如龍驕騎。黃旗影里，笙歌鼎沸。如今端的是男兒，行看錦衣歸故里。

(末白)這里便是杏園，請眾人少駐。(丑白)馬都牽將僻處去，人道四位官員，只有三個馬，不惡模樣？

(末白)教誰牽？(丑白)小子自牽。(末白)自不怕羞。諸公既然到此，年例請留佳作。(生白)小子措思。

(介)詩有了。(凈丑白)請教。(生白)道是五百名中第一仙，花如羅綺柳如煙。綠袍乍著君恩重，黃榜初開御墨鮮。禮樂三千傳紫禁，風(fēng)云九萬上青天。時人謾訝登科早，未許姮娥愛少年。(眾白)好詩！(凈白)小子也有一首詩。(生末丑白)愿聞，愿聞。(凈白)道是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生末丑白)使不得，這是別人的。(凈白)魍魎賊！我三場都是別人的也中了，一首詩使別人的到不得？

(末白)又道是七步成章。(凈白)你道我真?zhèn)€做不得，也□□做一首：道是赴選何曾入貢闈，此身不擬著荷衣。三場盡是渾身代，一個全然放屁龜。自笑持杯濫叨酒，卻愁把筆怎題詩？有人問我求佳作，(眾白)如何回他？(凈白)問我先生便得知。(末白)又道是當(dāng)仁不讓于師。(丑白)尊兄諸位做律詩，小子不要說律詩，做一篇古風(fēng)；尊兄都說赴選事，小子不要說那熟套，另立一題。(眾白)還是把甚為題？(丑白)便把小子方才墜馬為題。這是奇事，不可不入詠。小子做古風(fēng)。(眾白)愿聞。(丑白)道是君不見去年騎馬張狀元，跌了左腿不相連？又不見前年跨馬李試官，跌了骨臀沒半邊？世上三般拚命事，行船走馬打秋千。小子今年大拚命，也來隨趁跨金鞍。跨金鞍，災(zāi)怎躲？叵耐畜生侮弄我。大叫三聲不肯行，連攛兩攛不是耍。便把韁繩緊緊拿，縱有長鞭怎敢打？須臾之間掉下來，一似狂風(fēng)吹片瓦。昨日行過樞密院，三個軍人來唱喏。小子慌忙走將歸，(眾白)如何？(丑白)沒，怕他請我交戰(zhàn)馬。(末白)這夢休學(xué)。(把酒介唱)

【五供養(yǎng)】文章高晁董，對丹墀已膺天寵。

(合)赴瓊林新宴，顫宮花緩引黃金鞚。(凈丑唱)九重天上聲名動，紫泥封已傳丹鳳。(合)便催歸玉簡侍宸旒，他日歸來金蓮送。(末唱)

【山花子】玳筵開處游人擁，爭看五百名英雄。

(生唱)喜鰲頭一戰(zhàn)有功，荷君奏捷詞鋒。(合)太平時車書已同，干戈盡戢文教崇，人間此時魚化龍。留取瓊林，勝景無窮。(凈唱)

【前腔】三千禮樂如泉涌，一筆萬丈長虹。看奎光飛纏紫宮，光搖萬玉班中。(合前)(主唱)

【前腔換頭】青云路通，一舉能高中，三千水擊飛沖。又何必扶桑掛弓？也強如劍倚在崆峒。(合前)(丑唱)

【前腔換頭】恩深九重，絡(luò)繹八珍送，無非翠釜駝峰。(末唱)看吾皇待賢恁隆，也不枉了十年窗下把書來攻。(合前)(生唱)

【大和佛】寶篆沉煙香噴濃，(合)濃云羅繡叢。

(丑凈唱)瓊舟銀海番動酒鱗紅，一飲盡教空。(生唱)傳杯自覺心先痛，縱有香醪欲飲難下我喉嚨。他寂寞高堂菽水誰供奉？俺這里傳杯喧哄。(合)休得要，對此歡娛意沖沖。(眾唱)。

【舞霓裳】愿取群賢盡貞忠，盡貞忠。管取云臺畫形容，畫形容。時清無報君恩重，惟有一封書上勸東封，更撰個河清德頌。乾坤正，看玉柱擎天又何用？(合唱)

【紅繡鞋】猛拚沉醉東風(fēng)，東風(fēng)。倩人扶上玉驄，玉驄。歸去路，望畫橋東?；ㄓ皝y，日曈昽，沸笙歌影里紗籠，紗籠。

【意不盡】今宵添上繁華夢，明早遙聽清禁鐘，皇恩謝了鹓行豹尾陪侍從。

(生白)名傳金殿換青袍，(凈丑白)酒醉瓊林志氣豪。(末)君看萬般皆下品，(合)思量惟有讀書高。

(并下)

第十出

(旦上唱)【憶秦娥】長吁氣，自憐薄命相遭際。相遭際，晚年舅姑，薄情夫婿。

(白)【清平樂】夫妻兩月，一旦成分別。沒主公婆甘旨缺，幾度思量悲切。家貧先自艱難，那更不遇豐年。恁的千辛萬苦，蒼天也不相憐。奴家自從兒夫出去，遭此饑荒；況兼公婆年老，朝不保夕。教奴家獨自，如何區(qū)處？婆婆日夜埋冤公公，當(dāng)初不合教孩兒出去。如今饑荒，教媳婦怎生區(qū)處。公公又不伏善，只管在家煎妙。免不得等公公婆婆出來，待奴家著些產(chǎn)道理，勸解則個。(外上唱)

【前腔】孩兒一去無消息，雙親老景難存濟。

(上唱扯外耳)難存濟，不思前日，強教孩兒出去。

(旦勸介)(凈白)老賊！抵死教孩兒出去赴選，今日沒飯吃，他便做得狀元，濟你甚事？若是孩兒在家里，也會區(qū)處裨補，也不到得恁地狽。老賊，你死休！

(外白)我是神仙，知道今日恁地饑荒！誰家不饑餓，誰似你這般埋冤？休休，我死，我死！今日饑荒也是死，我被你埋冤，吃不過也索死。(旦扯住介)公公婆婆且息怒，聽奴家一句分剖：當(dāng)初教孩兒出去時節(jié)，不道今日恁地饑荒，婆婆難埋冤公公。今日婆婆見這般荒歉，孩兒又不在眼前，心下焦燥，公公也休怪婆婆埋冤。請自寬心，奴家如今把些釵梳首飾之類，去典些糧米，以充公婆一時口食。寧可餓死奴家，決不將公婆落后了。(凈白)媳婦，你說得好，我只恨這老賊：(凈唱)

【金索掛梧桐】區(qū)區(qū)個孩兒，兩口相依倚。沒事為著功名，不要他供甘旨。教他去做官，要改換門閭。他做得官時你做鬼，老賊！你圖他三牲五鼎供朝夕，今日里要一口粥湯卻教誰與你？相連累，我孩兒因你做不得好名儒。(合)空爭著閑非閑是，空爭著閑非閑是，只落得雙垂淚。(外唱)

【前腔】養(yǎng)子教讀書，只望他身榮貴。黃榜招賢，誰不去登科試？譬如范杞染，差去筑城池，他的親娘埋冤誰？合生合死都由命，少甚么孫子森森也忍饑。休聒絮，畢竟是咱每兩口受孤恓。(合前)(旦唱)

【前腔】孩兒雖暫離，須有日回家里。奴自有些金珠，解當(dāng)充糧米。公公婆婆休爭么，教旁人道媳婦每，有甚差池，致使公婆爭恁地。婆婆，他心中愛子只望功名就；公公，他眼下無兒必是埋冤語。難逃避，兀的不是從天降下這災(zāi)危？(合前)(外唱)

【劉潑帽】我每不久須傾棄，嘆當(dāng)初足我不是?？?！不如我死了到無他慮。(合)一度思量，一度也肝腸碎。(凈唱)

【前腔】有兒卻遣他出去，教媳婦怎生區(qū)處？媳婦，可憐誤你芳年紀。(合前)(旦唱)

【前腔】媳婦便是親兒女，勞役本分當(dāng)為。但愿公婆從此去，相和美。(合前)

(外白)形衰力倦怎支吾？(旦)口食身衣只問奴。

(凈)莫道是非終日有，(合)果然不聽自然無。(并下)

第十一出

(末上白)縹緲紗窗映霧煙，深沉金屋鎖嬋娟。屏中孔雀人難中，幕里紅絲誰敢牽。自家是牛丞相府中堂候官。這幾日聽得府中喧傳，相公要招女婿。我這小娘子，不比別的小娘子，一來丞相之女，二來他才貌兼全。必須有文章、有官祿、有福分的，方可做得一婿，如何容易？不知招得甚么人？只在此等侯相公出來，便知端的。相公早來。(外上唱)

【似娘兒】華發(fā)漸星星，憐愛女欲遂姻盟，蟾宮仙子才堪并。紅樓此日。紅絲待選，須教紅葉傳情。

(末喏)(外白)男子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老夫人傾棄多年，只有一女，美貌娉婷。昨日見官里，問我：你的女孩兒嫁了未？我回道：不曾。官里道：如今蔡伯喈好人物，好才學(xué)，你招做了女婿不是好？那時節(jié)我謝恩了，官里又道：我與你主媒。我如今要喚個官媒，教他去蔡伯喈根底說親，如何？(末白)告丞相：男大當(dāng)婚，女長當(dāng)嫁。小娘子是瑤臺閬苑神仙，蔡狀元是天祿石渠貴客；何況玉音主盟，金口肯與說合；若做了百年夫婦，不枉了一對姻緣。相公，佳人才子實堪夸，天什姻緣事不差。試看月輪還有意，定知仙桂近姮娥。(外白)既如此，你與我喚過府前張媒婆來，教他去說親。(末)領(lǐng)釣旨。

(叫介)(丑做媒婆挑鞋秤等物上唱)

【醉太平】張家李家，都來喚我。我每須勝別媒婆，(末白)為甚么？(丑唱)有動使惹多。

(末白)婆婆，我且問你：挑著恁多鞋做甚么？

(丑白)總領(lǐng)哥，你不知近日來宅院中小娘子要嫁得緊了，媒婆與他攛掇出門去，臨行做對鞋謝媒婆。今年知他攛掇了多少親事，鞋都穿不迭，有剩的都賣了。

(末)有誰買？(丑)只是宅院小娘子買去。(末白)宅院里小娘子，腳都小小的，買這鞋做甚么用？(丑)魍魎賊！他要嫁得緊了，買來謝媒婆，省得做。(末收科介)(外)左右，媒婆那里？(末)有。(引見外介)(外白)媒婆，你挑著恁多東西做什么？(丑白)復(fù)相公：這個便是媒婆的招牌。(外白)且問他這斧頭做什么？(末白)婆子，相公問你：這斧頭做何用？(丑白)毛詩里面說得好，道是析薪如之何？匪斧弗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以此把斧頭為招牌。(末白)休在魯班面前掉快口。(外白)更問他襪做什么？(末)婆婆，相公問你襪做什么？(丑)也是招牌。人都道做媒的執(zhí)伐。

(外)更問他將秤作何用？(末)婆婆，相公問你將秤作何用？(丑)最要緊用這個，喚做量秤人。凡做媒時節(jié)，先把新人新郎稱過相似，方與說親。去后夫妻便和順不相嫌。若是輕重頭了，夫妻只是相打罵了。老媳婦前日在張宅門前過，見一個小娘子在那里哭，老媳婦問那小娘子：你為甚哭？他道：嫁不得一個好人。老媳婦試把秤來與他兩個稱一稱看，可知不是對。(外末)如何？(丑)新郎稱得二十八斤半，新人只秤得二十三斤。(末)你。也不十分平等。(外)且問他將繩要做什么？(丑)這是赤繩。做夫妻須把繩系定他兩個腳，方可做得夫妻。(末)如何系？(丑)我與你系看。(丑系末腳放自腳將來絆倒末介)(末叫介)(丑)可知不是姻緣，自系不得了。(外)休得閑說。你來，我奉圣旨，教我女孩兒嫁與蔡伯喈狀元，我如今教你去蔡伯喈根底說，你好生成就這頭親事，多多賞你。(丑)這有甚難處，一來奉圣旨；二來托相公威名；三來小娘子才貌兼全，是人知道；蔡伯喈狀元有何不可？(末)這話卻說得是。(外)你來，我說與聽：(外唱)

【瑣窗郎】吾家一女娉婷，不曾許與公卿。昨承帝旨，選他書生。媒婆，你對他說：不須用白壁、黃金為聘。(合)若是姻緣前世已曾定，今日里，共歡慶。(丑唱)

【前腔】在東京極有名聲，論媒婆非自逞。今朝事體，管取圓成。怕有一輕一重，全憑官秤。(合前)(末唱)

【前腔】然雖他高占魁名，得相招多少榮。榮依繡幕，選中雀屏。媒婆，你此去，他必從命。(合前)

(丑白)管取門楣得俊才，(外)為傳芳信仗良媒。

(末)百年夫婦今朝合，(和)一段姻緣天上來。

第十二出

(生上唱)【高陽臺】夢遠親闈，愁深旅邸，那更音信遼絕。凄楚情懷，怕逢凄楚時節(jié)。重門半掩黃昏雨，奈寸腸此際千結(jié)。守寒窗，一點孤燈，照人明滅。

【前腔換頭】當(dāng)時輕散輕別。嘆玉簫聲杳，小樓明月。一段愁煩，番成兩下悲切。忱邊萬點思親淚，伴漏聲到曉方徹。鎖愁眉，慵臨青鏡，頓添華發(fā)。

(白)【木蘭花】鰲頭可羨，須知富貴非吾愿。雁足難憑，沒個音書寄此情。田園荒了，不知松菊猶存否？光景無多，爭奈椿萱老去何？自家為父親所強，來此赴選。誰知逗留在此，竟然不歸？今又復(fù)拜皇恩，除為議郎。雖則任居清要，爭奈父母年老，安可久留他鄉(xiāng)？天那！知我的父母安否如何？知我的妻室如何看待我的父母？待自家上表辭官，又未知圣意如何？正是：好似和針吞卻線，刺人腸肚系人心。(末丑上唱)

【勝葫蘆】特奉皇恩賜結(jié)親，來此把信音傳。若是仙郎，肯諧繾綣，一場好事管取今朝便團圓。

(生白)自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得入來？未審何人到此？(末丑白)奉天子之洪恩，領(lǐng)牛公之嚴命，欲與狀元諧一佳偶。(生唱)

【高陽臺】宦海沉身，京塵迷目，名韁利鎖難脫。目斷家鄉(xiāng)，空勞魂夢飛越。閑聒，閑藤野蔓休纏也，俺自有正兔絲和那的親瓜葛。是誰人，無端調(diào)引，謾勞饒舌。(末唱)

【前腔換頭】華閱，紫閣名公，黃扉元宰，三槐位里排列。金屋嬋娟，妖嬈那更貞潔。(丑唱)歡悅，紅樓此日招鳳侶，遣妾每特來執(zhí)伐。望君家，殷勤首肯，早諧結(jié)發(fā)。(生唱)

【前腔換頭】非別，千里關(guān)山；一家骨肉，教我怎生拋撇？妻室青春，那更親鬢垂雪。差迭，須知少年人愛子，謾勞你姮娥提挈。滿京都，豪家無數(shù)，豈必卑末？(末唱)

【前腔換頭】不達，相府尋親，侯門納禮，你卻拒他不屑。繡幕奇葩，春光正當(dāng)十八。(丑唱)休撇，知君是個折桂手，留此花待君來扳折。況親奉，丹墀詔旨，非我自相攛掇。(生唱)

【前腔換頭】心熱，自小攻書，從來知禮，忍使行虧名缺。父母俱存，娶而不告須難說。悲咽，門楣相府須要選，奈扊扅佳人，實難存活?？v有花容月貌，怎如我自家骨血。(末唱)

【前腔換頭】迂闊，他勢壓朝班，威傾京國，你卻與他相別。只怕他轉(zhuǎn)日回天，那時須有個決裂。

(丑唱)虛設(shè)，江空水寒魚不食，笑滿船空載明月。下絲綸，不愁無處，笑伊村殺。

(生白)休閑說。果如是，果蒙圣恩，我明日上表辭官，一就辭婚便了。(末丑白)君王詔旨不相從。

(生)明日封書奏九重。(合)正是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并下)

第十三出

(外上唱)【出隊子】朝夕縈掛，只為孩兒多用心。不知月老事如何？為甚冰人沒信音？颙望多時，情緒轉(zhuǎn)深。

(白)目斷青鸞瞻碧霧，情深紅葉看金溝。自家昨遣院子和官媒去蔡伯喈處說親，怎的不見回來？不免颙俟則個。(末丑上唱)

【前腔】秀才堪笑，故阻佯推不肯從。豈是我無佳婿得乘龍？他有甚福緣能跨鳳？料想書生，只是命窮。

(外白)媒婆，你來了。事體若何？肯不肯？(丑白)他千不肯，萬不肯，即不肯，又不肯，定不肯，硬不肯，都不肯，只是不肯，不肯。(末白)你住休。告相公，蔡狀元道：已娶妻室，雙親年老。娶妻不告，實難從命。(外怒唱)

【雙鸂鶒】聽伊說教人怒起。漢朝中惟我獨貴，我有女，偏無貴戚親家匹配！奉圣旨，使我每招狀元為婿。媒婆，不知他回活，有何言語？(丑唱)

【前腔換頭】媒婆告相公知：恨那人作怪蹺蹊。道始得及第，縱有花貌休提。罵相公，罵小娘……

(外白)他罵小娘做甚么？(丑唱)道腳長尺二。(末收介)這般說謊沒巴臂。

【前腔換頭】恩官且聽咨啟：蔡狀元聞?wù)f愁眉。忠和孝，恩和義。念父母八十年余，況已娶了妻室，再婚重娶非禮。待早朝，上表文，要辭官家去，請相公別選一佳婿。(外笑介)

【前腔換頭】他原來要奏丹墀，敢和我廝挺相持。(合)讀書輩，沒道理，不思量違背圣旨。只教他辭婚辭官俱未得。

(外白)院子，你和官媒再去蔡伯喈處說，看他如何？我如今去朝中奏官里，只教不準他上表便了。

(外)枉把封書奏帝宮，(末丑)不如及早便相從。(合)只教做就羈縻鸞鳳青絲網(wǎng)，勞碌鴛鴦碧玉籠。(并下)

第十四出

(貼上唱)【剔銀燈】忒過分爹行所為，但索強全不顧人議。背飛鳥硬求來諧比翼，隔墻花強扳來做連理。姻緣，還是怎的？我待說呵，婚姻事女孩兒家怎提？

(白)姻緣姻緣，事非偶然。好笑俺爹爹將奴家招取狀元為婚，狀元不肯從著，俺這里也索罷。誰想爹爹苦不放過，一定要招做女婿。他既不從我，做夫妻到底也不和順。奴家待將此事對爹爹說，只是此事不是女孩兒每說的話。呀，好悶！(介)(凈魆地上探介)

(白)慚愧，今日能勾得小姐悶也。小姐，你想著甚么？

(貼白)我不想著甚么。(凈白)為甚托了香腮？你悶則甚么？我且問你，你每常間件件不煩惱，不動情，我看起來，你都是假。你今日莫不是對景傷情來？(貼白)老姥姥，你說那里話？我為爹爹做事不停當(dāng)，以此上悶。(凈白)如何？(貼白)爹爹前日偏不道將我嫁與蔡伯喈狀元，后來官媒去說親，其間這狀元不肯從命。他既然不肯，俺這里也只索罷。爹爹如今又再教媒婆去，我不敢對爹爹說此事。老姥姥，你與我對爹爹說這事。(凈白)這的事是你爹爹主意，怎的肯聽我說？(凈唱)

【桂枝香】書生愚見，忒不通變。不肯坦腹東床，謾自去哀求金殿。想他每就里，將人輕賤。非爹胡纏，怕被人傳：道你是相府公侯女，不能勾嫁狀元。

(貼唱)

【前腔】百年姻眷，須教情愿。他那里抵死推辭，俺這里不索留戀。想他每就里，有些兒牽絆。怕恩多成怨。滿皇都少甚么公侯子，何須去嫁狀元？

(凈唱)

【大迓鼓】非干是你爹意堅，怕春花秋月，誤你芳年。況兼他才貌真堪羨，又是五百名中第一仙。故把姮娥，付與少年。(貼唱)

【前腔】姻緣須在天，若非人意，到底埋冤。料想赤繩不曾綰，多應(yīng)他無玉種藍田。休強把姮娥。付與少年。(并下)

第十五出

(未扮小黃門上唱)【北點降唇】夜色將闌，晨光欲散。把珠簾卷，移步丹墀，擺列著金龍案。(又唱)

【北混江龍】官居宮苑，謾道是天威咫尺近龍顏。每日價親隨車駕，只聽鳴鞭。去螭頭上拜跪，隨著那豹尾盤旋。朝朝宿衛(wèi)，早早隨班。做不得卿相當(dāng)朝一品貴，到先做他朝臣待漏五更寒。休嗟嘆，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兀的名利不如閑。

(白)自家是漢朝一個小黃門。往來紫禁，侍奉丹墀。領(lǐng)百官之奏章，傳一人之命令。正是：主德無瑕因宦習(xí)，天顏有喜近臣知。如今天色漸明，正是早朝時分，官里升殿，怕有百官奏事，只得在此祗候。怎見得早朝？但見銀河清淺，珠斗斕斑。數(shù)聲角吹落殘星，三通鼓報傳清曙。銀箭銅壺，點點滴滴，尚有九門寒漏；瓊樓玉宇，聲聲隱穩(wěn)，已聞萬井晨鐘。曈曈曚曚，蒼茫初日映樓臺；拂拂霏霏，蔥蒨瑞煙浮禁苑。裊裊巍巍，千尋玉掌，幾點瀼瀼露未晞；澄澄湛湛，萬里璇穹，一片團團月初墜。三唱天雞，咿咿喔喔，共傳紫陌更闌；百囀流鶯，間間關(guān)關(guān)，報道上林春曉。五門外碌碌刺刺，車兒碾得塵飛；六宮里嘔嘔啞啞，樂聲奏如鼎沸。只見那建章宮、甘泉宮、未央宮、長楊宮、五柞宮、長楸宮、長信宮、長樂宮、重重迭迭，萬萬千千，盡開了玉關(guān)金鎖；昭陽殿、金華殿、長生殿、披香殿、長門殿、麒麟殿、鹓鸞殿、太極殿、白虎殿，隱隱約約，三三兩兩，都卷上繡箔珠簾，半空中忽聽得一聲轟轟劃劃，如雷如霆，震耳的鳴梢響，合殿里只聞得一陣氤氤氳氳，非煙非霧，撲鼻的御爐香?？~縹緲緲，紅云里雉尾扇遮著赭黃袍；深深沉沉，丹墀間龍鱗座復(fù)著彤芝蓋。左列著森森嚴嚴，前前后后的羽林軍、旗門軍、控鶴軍、神策軍，虎賁軍，花迎劍佩星初落；右列著濟濟鏘鏘，高高下下的金吾衛(wèi)、龍虎衛(wèi)、拱日衛(wèi)、千牛衛(wèi)、驃騎衛(wèi)，柳拂旌旗露未干。金間玉、玉間金，熌熌爍爍，燦燦爛爛的神仙儀從；紫映緋，緋映紫，行行列列，整整齊齊的文武官僚。螭頭陛下，立著一對妖妖嬈嬈，花容月貌，繡鸞袍鴛鴦靴的春引昭容；豹尾班中，擺著一對端端正正，鐵膽銅肝，白象簡獬豸冠的糾彈御史。拜的拜，跪的跪，那一個敢挨挨拶拶縱喧嘩？升的升，下的下，那一個不欽欽敬敬依法禮？但愿常瞻仙仗，圣德日新日新日日新；與群臣共拜天顏，圣壽萬歲萬歲萬萬歲。從來不信叔孫禮，今日方知天子尊。道猶未了，一個奏事官人早來。(生巾裹上唱)

【點絳唇】月淡星稀，建章宮里，千門曉。御爐煙裊，隱隱鳴梢杳。忽憶年時，問寢高堂早。雞鳴了，悶縈懷抱，此際愁多少！

(白)不寢聽金鑰，因風(fēng)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自家只為父母在堂，今日上表辭官，家去侍奉。天色已明，這是五門外廂，進入去咱。(介)

(唱)

【神仗兒】楊塵舞蹈，揚塵舞蹈，遙瞻天表，見龍鱗日耀。(黃門白)不得升殿。(生又唱)咫尺重瞳高照。(末)何文字，只須在此，一一分剖。(生)遙拜著赭黃袍，遙拜著赭黃袍。(生唱)

【滴溜子】臣邕的，臣邕的，荷蒙圣朝。臣邕的，臣邕的，拜還紫誥。念邕非嫌官小，那家鄉(xiāng)萬里遙，雙親又老。干瀆天威，萬乞恕饒。

(黃門白)吾乃黃門，職掌章奏。有何文表，在此披宣。(生跪唱)

【入破第一】議郎臣蔡邕啟：今日蒙恩旨，除臣為郎官職，重蒙婚賜牛氏。干瀆天威，臣謹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念微臣，初來有志，誦詩書，力學(xué)躬耕修已，不復(fù)貪榮利。事父母，樂田里，初心愿如此而已。不想州司，謬取臣邕充試。到京畿，豈料愚蒙，叨居上第。(又唱)

【破第二】重蒙圣恩，婚以牛公女。草茅疏賤，如何當(dāng)此隆遇？但臣親老，一從別后，光陰又幾。廬舍田園，荒蕪久矣。(又唱)

【袞第三】那更老親，鬢垂白，筋力皆癯瘁。形只影單，無弟兄，誰奉侍？況隔千山萬水，生死存亡，雖有音書難寄。最可悲，他甘旨不供，我食祿有愧。(又唱)

【歇拍】不告父母，怎諧匹偶？臣又聽得，家鄉(xiāng)里，遭水旱，遇荒饑。多想臣親，必做溝渠之鬼，末可知。怎不教臣，悲傷汨垂？

(黃門白)此非哭泣之處，不得驚動天聽。(生唱)

【中袞第四】臣享厚祿。紆朱紫，出入承明地。獨念二親，寒無衣，饑無食，喪溝渠。憶昔先朝！買臣出，守會稽；司馬相如，持節(jié)錦歸。

【煞尾】他遭遇圣時，皆得回鄉(xiāng)里。臣何故，別父母，遠鄉(xiāng)閭，沒音書，此心違？伏惟陛下，特憫微臣下之志。遣臣歸，得事雙親，隆恩怎比！

【出破】若還念臣有微能，鄉(xiāng)郡望安置。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臣無任瞻天望圣，激切屏營之至！

(黃門白)原來如此，吾當(dāng)與汝轉(zhuǎn)達天聽，汝只在五門外廂，伺侯圣旨。正是：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黃門下)(生唱)

【神仗兒】揚塵舞蹈，揚塵舞蹈，見祥云縹緲，想黃門已到。料應(yīng)重瞳看了。多應(yīng)是，哀念我，私情烏鳥。颙望斷九重霄，颙望斷九重霄。

【滴溜子】天應(yīng)念，天應(yīng)念，蔡邕拜禱：雙親的，雙親的，死生未保，可憐恩深難報。一封奏九重，知他聽否？會合分離，都在這遭。

(白)怎的黃門不見回報？想必是官里準了。天哪，若能勾回鄉(xiāng)見父母，何消做官！(黃門捧圣旨上唱)

【前腔】今日里，今日里，議郎進表，傳達上，傳達上，圣目看了。道太師昨日先奏，把乘龍女婿招，多少是好！見有玉音，臨降聽剖。

(白)圣旨已到，跪聽宣讀。(生跪)(黃門白)孝道雖天，終于事君：王事多艱，豈遑報父！朕以涼德，嗣續(xù)丕基。眷茲警動之風(fēng)，未遂雍熙之化。爰招俊髦，以輔不逮。咨爾才學(xué)，允愜輿情。是用擢居議論之司，以求繩糾之益。爾當(dāng)恪守乃職，勿有固辭。其所議姻事，可曲從師相之請，以成桃夭之化。欽予特命，裕汝乃心。謝恩。(生拜起白)黃門哥，你與我官里跟前再奏咱，我情愿不做官。(黃門白)這秀才好不曉事，圣旨誰敢別，這里不是鬧炒去處。(生荒介)(白)我自去拜還圣旨，如何？(黃門扯介)做甚么？這秀才好怪么，你去不得。(生哭介)(唱)

【啄木兒】苦！我親衰老，妻幼嬌，萬里關(guān)山音信杳。他那里舉目凄凄，我這里回首迢迢。他那里望得眼穿兒不到，俺這里哭得淚干親難保。閃殺人么一封丹鳳詔。(黃門唱)

【前腔】何須慮，不用焦，人世上離多歡會少。大丈夫當(dāng)萬里封侯，肯守著故園空老？畢竟事君事親一般道，人生怎全得忠和孝？卻不見母死王陵歸漢朝？(生唱)

【三段子】這懷怎剖？望丹墀天高聽高。這苦怎逃？望白云山遙路遙。(黃門唱)你做官與親添榮耀，高堂管取加封號，與你改換門閭偏不好？(生唱)

【歸朝天】冤家的，冤家的，苦苦見招，俺媳婦埋冤怎了？饑荒歲，饑荒歲，怕他怎熬？俺爹娘們不做溝渠中餓殍？(黃門唱)譬如四方戰(zhàn)爭多征調(diào)，從軍遠戍沙場草，也只為國忘家怎憚勞？

(生白)家鄉(xiāng)萬里信難通。(黃門)爭奈君主不肯從。

(合)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風(fēng)。

第十六出

(丑扮里正上唱)【普賢歌】身充里正實難當(dāng)。雜泛應(yīng)承日夜忙。官司點義倉，并無些子糧，拚一個拖番吃大棒。

(白)我做都官管百姓，另是一般行徑。破靴破笠破衣裳．打扮須要廝稱。到州縣百般下情，下鄉(xiāng)村十分高興。討官糧大大做個官升，賣食鹽輕輕弄些喬秤。點催首放富差貧。保上戶欺軟怕硬。猛拚把持放潑，畢竟是個畢竟。誰知道天不由人。萬事皆已前定。詐得五兩十兩，到使五錠十錠。主人家不時要饋送，畫卯酉人多要雇倩。田園盡都典賣，并無寸土余剩。叵耐廳前祗候，叵耐司房典令。把我千樣凌持，把我萬般督并。動不動丟了破笠，打得我黃腫成病。幾番要自縊投河，不要這條性命。今番又點義倉，并無糧米支應(yīng)。若還把我拖番，便叫高抬明鏡。小人也不是都官，小人也不是里正，休得錯打了平民。猜你是誰？我是搬戲的副凈?？?！往常間把義倉谷搬得家里去養(yǎng)老婆孩兒了，今日上司宮點義倉，支谷賑濟貧民，那里討谷？且無錢糴還。沒奈何我把老婆賣了，取錢糴谷還義倉。老婆。你且出來。(凈上白)老公，老公，苦咳！點義倉那里討谷？又著吃打。(丑白)沒奈何，一夜夫要百夜恩，你終不然教我吃打？這般荒年，又供膳不得。我如今把你賣幾貫錢，糴谷還義倉，(凈)哱口息！你怕吃打，便賣老婆。骨臀難得？老婆難得？

(丑)沒奈何。(扯凈叫介)一街兩市，上戶官人，里正賣老婆，誰要買么？(凈)我弗賣。(推丑倒介走下)

(丑起白)好好，討得這好老婆。沒奈何。只有一個孩兒，把來賣。孩兒出來。(凈上白)爹爹，你吃打自吃打。莫要賣了我。(丑)你來。我這孩兒極孝順，阿爹養(yǎng)孩兒，如何不愛惜你？事到頭來，官司逼臨，往常將義倉谷家里來吃，終不然都是我吃了？你也有分。子孫，我如今賣了你，取錢糴谷還官司。(凈)苦咳！怕吃打便賣孩兒，骨臀難得？孩兒難得？(丑)不依我說？(扯凈叫介)一街兩市，上戶官人，里正賣孩兒，誰要買么？(凈推丑倒介走下)(丑起白)好好，討得好老婆，養(yǎng)得好孩兒，這是我平日潑皮放刁的報應(yīng)。我沒奈何，去與李社長商量著。轉(zhuǎn)彎抹角，兀的便是李社長家里。李社長，李社長。(凈應(yīng)介扮李社長上唱)

【前腔】身充社長管官倉，老小一家得倉里養(yǎng)。事發(fā)盡不妨，里正先吃棒。尊兄，打了都官，方打社長。

(凈白)都官苦了，上司便來，你都不商量糴谷還官司，你吃打也。(丑白)教我如何商量？谷都是你吃了，你自著商量。(凈)你在這里，我去相識家張外郎處借些谷子影射便了。(丑)你去便來，我開倉等你。

(凈)我去，只恐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凈下)

(丑開倉介)好義倉也，沒谷在倉里，不知社長去借有么？(望介)妙哉！妙哉！社長借谷來了。(凈上白)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好好，借得兩杠三石七斗四升八合奉二百一十五粒在這里。你上倉去，我在下送上與你。(介)(丑)妙哉！倉滿了。你去看上司官來了未？我在這里封了倉。(凈)我去。正是：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凈下)(丑介)好了，一倉谷己滿了，且省得吃打。不知相公來在那里？免不得向前迎接則個。(行介)(凈扮喬孤末引道上唱)

【前腔】親承朝命賑饑荒，躍馬揚鞭來到此方。里正那里？疾忙開義倉，支與百姓糧?？龋膶嵵招菀e。

(凈白)里正，將收支帳目來看。(丑介)(凈讀介)原管二十九石，新收三十六石，除支一十九石，觀在四十六石。(凈)開了倉。(末丑開倉)(凈看介)胡說！這那得有四十六石？(丑)有有，相公。(凈)與他取了甘結(jié)。(末介)(凈)里正，去喚各各民戶，來此請谷。

(丑)小人去。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丑下)(凈)那廝說謊，這些兒谷，如何有四十六石？(末)由他，果必不勾，其間只教他賠償便了。(凈)也說得是。

(丑做丐子上唱)

【吳織機】肚又饑，眼又昏，家私?jīng)]半分，子哭兒啼不可聞。聞知相公來濟民，請些官糧去救窘。

(末白)老的姓甚？名誰？家里有幾口？(丑白)老的姓丘，名乙己；住上大村；有三千七十口。(凈)胡說！(丑)告相公：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

(末)一口胡柴。(凈)你實有幾口？(丑)小人夫妻兩口，孩兒兩口。(凈)支糧與他。(末介)支四口糧了。(丑)多謝相公。正是：一日不識羞，三日吃飽飯。(丑下)

(凈)與他勾了帳，已支一名去了。怎的里正都不見來？

(末)告相公？寧管千軍，莫管一夫。惹多百姓，如何喚得齊到？由他續(xù)后而來便了。(丑換扮上唱)

【前腔】嘆連朝，饑怎忍？家中有八九人。前日老婆典了裙，今日慌忙典布裩，恰好官司來濟貧。

(凈)你問他姓甚？名誰？有幾口？(末)老的，你姓甚？名誰？有幾口？(丑)小人姓大，名比丘僧。

(末)你住在那里？(丑)小人住在祗樹給孤獨園，有一千二百五十口。(凈末)胡說！(丑)告相公：彌陀經(jīng)中說：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一千二百五十人俱。

(末)佛口蛇心。(凈)實有幾口？(丑)有兩個媳婦，三個孩兒，和小人共六口。(凈)支糧與他。(末)六口糧支了。(丑)小人有七口。(末)你說六口，那得七口？

(丑)老的老婆懷孕在肚里，孩兒也要吃飯。(末)且打你吃胎去。(丑)正是：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身在污泥中。(丑下)(旦上唱)

【搗練子】嘆命薄，嘆年艱，含羞和淚向人前，只恐公婆懸望眼。

(白)路當(dāng)險處難回避，事到頭來不自由。奴家少長閨門，不識途路。今日見官司支糧濟貧。免不得去請些子救公婆之命。(見凈介)(凈白)婆娘，你姓甚？名誰？(旦白)奴家姓趙，名五娘，是蔡伯喈的妻房。

(凈白)你丈夫那里去了？(旦唱)

【普天樂】我兒夫一向留都下。(凈白)你家里有誰？(旦唱)俺只有年老的爹和媽。(凈白)更有誰？

(旦唱)弟和兄更沒一個。(凈白)誰侍奉公婆？(旦唱)看承盡是奴家。(凈白)何不使個人來請谷，婦人怎生路上走？(旦打悲介唱)歷盡苦誰憐我？相公，怎說得不出閨門的清平話？(凈白)支糧與他。(末白)糧沒了。(旦哭介唱)苦！若無糧我也不敢回家，豈忍見公婆受餓。嘆奴家命薄，直恁摧銼。

(凈白)左右，你去拿那里正來，要那廝賠償。

(末白)小人去。假饒走到焰摩天，腳下騰云須趕上。

(末下)(旦白)望相公主張，與奴家出些氣力。(凈白)不妨，不妨。(末押丑上)一似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凈罵介)這潑皮賊，你得糧那里去了？你快招伏。

(丑白)小人不招。(凈介)(末介)(丑白)小人招了。

(凈督丑讀招)招伏人姓貓，名貍；見年三十有余。身上別無疾病，只有白帶不除。今與短狀招伏，蓋為官糧欠虧。說道義倉情弊，中間無甚蹺蹊。稻熟排門收斂，斂了各自將歸。并無倉廩盛貯，那有帳目收支？縱然有得些小，胡亂寄在民居。官司差人點視，便糴些谷支持。上下得錢便罷，不問倉廩空虛。假饒清官廉吏，也吃我影射片時。東家借得十杠，西家借得五箕。但見倉中有谷，其間就里怎知？年年把當(dāng)常事，番番一似耍嬉。不道今年荒旱，不道今年民饑。不因分俵賑濟，如何會泄天機？假饒走到三十三天，里正都無罪過。(凈末)為甚的？(丑)只是點糧詐錢的坐馬坐驢。招伏執(zhí)結(jié)是實，伏乞相公裁旨。(凈白)打那廝，要他賠償。(末押丑下)懼法朝朝樂，欺公日日憂。

(凈旦介)(末押丑上)假饒人心似鐵，怎逃官法如爐？

(末丑)谷在這里了。(凈白)將與這小娘子。(旦)謝相公！(丑覬覦介)由你半路去，我但好歹與你奪了。

(旦白)謝得恩官為主維。(丑介)只教中路受災(zāi)危。

(凈末)正是：當(dāng)權(quán)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

(并下)(旦在場白)一斟一酌，莫非前定。今日奴家去請糧，誰知道里正作弊，倉中無谷。若不得相公主張，交里正賠償，奴家如何得這些谷回家，救濟二親之餓？正是饑時得一口，強如飽時得一斗。(旦欲下)(丑上攔住白)恩人相見，分外眼明。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我也會見你。適來不是你只管告不了，相公如何教我賠納？這谷是我賣老小賣家私得來的，你如何把去？

(丑奪介)(旦唱)

【鎖南枝】兒夫去，竟不還，公婆兩人都老年。從昨日到如今，不能勾得餐飯。奴請糧，他在家懸望眼。念我老公婆，做方便。(丑介)(旦唱)

【前腔換頭】鄉(xiāng)官可憐見，這是公婆命所關(guān)。若是必須將去，寧可脫了奴衣裳，就問鄉(xiāng)官換。(丑白)不要，你身上寒冷。(旦唱)寧使奴，身上寒。只要與公婆，救殘喘。(丑奪谷介下)(旦介唱)

【前腔】你奪將去，真可憐，公婆望奴奴不見?？v然他不埋怨，道我做媳婦還何干？他忍饑，添我夫罪愆。怎得見，我夫面？

(白)我終久是個死，這里有一口井，不如投入井中死。(投介)呀！

【前腔換頭】將身赴井泉，思量左右難。我丈夫當(dāng)年分散，叮嚀祝付爹娘，教我與他相看筲。我死卻，他形影單。夫婿與公婆，可不兩埋冤？(外上唱)

【前腔】媳婦去，不見還，教我在家凝望眼。

(外跌介旦扶外虛打旦介)(外唱)你在這里閑行，教我望著肝腸斷。(旦唱)公公，奴請糧，與你充午餐。又誰知被人騙。

(外白)原來你被人騙。(唱)

【前腔換頭】苦！思量我命乖蹇，不由人不珠淚漣。料想終須饑死，不如早赴黃泉，免把你相牽絆。媳婦，婆年老，不久延。你須是，好看管。(旦唱)

【前腔】公公，伊還身棄，我苦怎言！公還死了婆怎免？兩人一旦身亡，教我獨自如何展？算來吃苦辛，其實難過遣。我痛傷悲，只得強相勸。(外唱)

【前腔換頭】媳婦，你衣衫盡皆典。囊篋又罄然。縱然目前存活，到底日久日深，你與我難相戀。衣食缺，要行孝難。不如活冤家，早拆散。(外投井介)(旦救住)(末挑谷上唱)

【前腔】不豐歲，荒歉年，生離死別真可憐。縱有八口人家，饑餓應(yīng)難免。子忍饑，妻忍寒。痛哭聲，恁哀怨。

(白)相逢盡是饑寒客，安樂何曾見一人？呀！兀的不是蔡員外和小娘子在這里？員外，娘子，你在這里做甚么？(旦白)告公公：一言難盡。奴家今日聞知給散義倉，去請些糧谷，與公婆為口食之資。誰想里正作弊，倉中無谷，謝得相公督令里正賠納，把分付與奴家。來到半途，又被里正奪去，將奴家推倒。如今公公見說，要投井死，奴家在此勸解公公。(末)原來恁的。我與你罵那廝一和：嘈！官司差設(shè)你為里正，交你管著鄉(xiāng)都。義倉乃豐年聚斂，以為荒歉之儲。你卻與社長偷盜，致令賑濟不敷。比及這娘子到來請谷，倉中已自空虛。相公督并你賠納，于理不亦宜乎！你顛倒半途與他奪去，又將他推倒街衢。卻不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公公見說要投井死，我倘若來遲，他險喪溝渠。你這般不仁不義，謾自家有贏余?？粘缘娜宋骞?，枉帶人的頭顱。身著人的衣服，一似馬牛襟裾。我歷數(shù)你從前過惡，真?zhèn)€罪不容誅。動不動逞兇行惡，你那些個恤寡憐孤！我若早來一步，放不過你這橫死蠻驢。拚著七十年老命，和你生死在須臾。(介)休休，人知的只道我好心賭是，不知我的道我恃老無藉之徒。小娘子，你丈夫當(dāng)年出去，把爹娘分付與老夫。今日荒年饑歲，虧殺你獨自支吾。終不然我自飽暖，教你受之饑寒勤劬，古語救災(zāi)恤鄰，濟人須濟急時無。我也請得些糧在此，小娘子，分一半與你將去，胡亂救濟公姑。(與介)(旦白)謝得公公！

(旦唱)

【洞仙歌】苦！我家私?jīng)]半分，靠著奴此身。只要救我公婆，豈辭多苦辛？(合)空把珠淚揾，誰憐饑與貧？這苦說不盡。(外唱)

【前腔】本為泉下人，謝你救我一命存。只恨我不久身廣，報不得媳婦恩。(合前)(夫唱)

【前腔】見說不可聞，況我托在鄰。終不然我享安榮，忍見伊受窘？(合前)

(旦白)命薄多磨吃苦辛。(外白)不如身死早離分。

(合)惟有感恩并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并下)
第十七出

(丑做媒婆上唱)【蠻牌令】終日走千遭，走得腳無毛。何曾見湯水面？也不見半錢糟。倒不如做虔婆頂老，也得嗶鴨汁吃飽。窮酸秀才直恁喬，老婆與他妝甚腰？

(白)我做媒婆老了，不曾見這般好笑。叵耐一個秀才，老婆與他不要。別人見媒歡喜，他到和我尋鬧。相公不肯干休，只管在家焦燥。把媒婆放在中間，旋得七顛八倒。走得鞋穿襪綻，說得唇干口燥。休休，也不怕你親事不成，也不怕姻緣不到。不吃你男兒不從，不信你婦人不好。只怕紅羅帳里快活，不叫媒婆聒噪。好好，狀元來了。(生上唱)

【金蕉葉】恨多怨多，俺爹娘知他怎么？擺不去功名奈何？送將來冤家怎躲？

(相見介)(丑白)萬福。賀喜狀元！牛丞相選定今日畢結(jié)姻親，筵席安排已了，請狀元早赴佳期。(生唱)

【三換頭】名韁利鎖，先自將人摧銼。況鸞拘風(fēng)束，甚日得到家？我也休怨他咱，這其間，只是我，不合來，長安看花。悶殺我爹娘也，珠淚窄暗墮。

(合)這段姻緣，只是我無如之奈何。(丑唱)

【前腔】鸞臺妝罷，鵲橋初駕，佳期近也。請仙郎到呵，明知縈掛。這其問，只得把，那雄廂，且都拚舍。他奉著君王詔，怎生別了他。(合前)

(丑白)及早赴佳期。(生白)歡娛成怨悲。(合)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并下)

第十八出

(外上唱)【傳言玉女】燭影搖紅，簾幕瑞煙浮動，畫堂中珠圍翠擁。妝臺對月，下鸞鶴神仙儀從。玉簫聲里，一雙鳴鳳。

(白)左右何在？(末上白)畫堂深處風(fēng)光好，別是人間一洞天。(外白)來！我今日與小娘子畢姻，筵席安排了未？(末白)已安排了。(外白)怎見得？(末白)

【水調(diào)歌頭】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獸爐煙裊，蓮臺絳蠟吐春紅。廣設(shè)珊瑚席子，高把真珠簾卷，環(huán)列翠屏風(fēng)。人間丞相府，天上蕊珠宮。錦遮圍，花熳爛，玉玲瓏。繁弦脆管，歡聲鼎沸畫堂中。簇擁金釵十二，座列三千珠履？談笑盡王公。正是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外白)狀元來了未？(末白)遠遠望見一簇人馬鬧炒，想是狀元來了。(生上唱)

【女冠子】馬蹄篤速，傳呼齊擁雕轂。(外唱)宮花帽簇，天香袍染，丈夫得志，佳婿乘龍。(貼上唱)妝成聞喚促，義將嬌面重遮，羞蛾輕蹙。(凈丑執(zhí)掌扇上唱)這姻緣不俗。(合)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丑白)請新人交拜。(生貼介)(生唱)

【畫眉序】扳桂步蟾宮，豈料絲蘿在喬木。喜書中今日，有女如玉?？坝^處絲幕牽紅，恰正是荷衣穿綠。(合)這回好個風(fēng)流婿，偏稱洞房花燭。(外唱)

【前腔】君才冠天祿，我的門楣稍賢淑。看相輝清潤，瑩然冰玉。光掩映孔雀屏開，花爛熳芙蓉隱褥。(合前)(貼唱)

【前腔】頻催少膏沐，金鳳斜飛鬢云矗。已逢他蕭史，愧非弄玉。清風(fēng)引佩下瑤臺，明月妝成金屋。

(合前)(凈丑末唱)

【前腔】湘裙顫六幅，似天上嫦娥降塵俗。喜藍田今日，種成雙玉。風(fēng)月賽閬苑三千，云雨笑巫山二六。(合前)(生唱)

【滴溜子】謾說道姻緣，果諧鳳卜。細思之此事，豈吾意欲？有人在高堂孤獨。可惜新人笑語喧，不知舊人哭。兀的東床，難教我坦腹。(合唱)

【鮑老催】翠眉謾蹙，赤繩已系夫婦足，芳名已注婚姻牘。空嗟怨，枉嘆息，休推速。畫堂富貴如金谷，休戀故鄉(xiāng)生處樂，受恩深處親骨肉。(合唱)

【滴滴金】金猊寶篆香馥郁，銀海瓊舟泛醽醁。輕飛翠袖呈嬌舞，囀鶯喉歇麗曲。歌聲斷續(xù)，持觴勸酒人共祝。人共祝，百年夫婦永和睦。(合唱)

【鮑老催】意深愛篤，文章富貴珠萬斛，天教艷質(zhì)為眷屬。似蝶戀花，鳳棲梧，鸞停竹。男兒有書須勤讀，書中自黃金屋，也自有千鐘粟。(合唱)

【雙聲子】郎多福，郎多福，看紫綬黃金束。娘分福，娘分福，看花誥紋犀軸。兩意篤，兩意篤。豈非福，豈非福。似文鴛彩鳳，兩兩相逐。

(合白)請風(fēng)明日兩相宜，女貌郎才天下奇。正是洞房花燭夜，果然金榜掛名時。(并下)

第十九出

(旦上唱)【薄幸】野曠原空，人離業(yè)敗。謾盡心行孝，力枯形瘁。幸然爹媽，此身安泰。恓惶處，見慟哭饑人滿道，嘆舉目將誰倚賴？

(白)曠野消疏絕煙火，日日荒云黯村塢。死別空原婦泣夫，生離他處兒牽母。睹此恓惶實可憐，思量自覺此身難。高堂父母老難保，上國兒郎去不還。力盡計窮淚亦竭，淹淹氣盡知何日？空原黃土謾成堆，誰把一杯掩奴骨？奴家自從丈夫去后，屢遭饑荒，衣衫首飾盡皆典賣，家計蕭然。爭奈公婆死生難保，朝夕又無可為甘旨之奉，只得逼邏幾口淡飯。奴家自把細米皮糠逼邏吃，茍留殘喘，也不敢交公公婆婆知道，怕他煩惱。奴家吃時，只得回避他。(逼邏飯介)公公婆婆早來。(外凈上唱)

【玉井蓮后】忍餓擔(dān)饑，未知何日是了？

(旦白)請吃飯。(介)(凈嫌介白)然則是饑荒年歲，只兀的教我怎吃？(外白)胡亂這般時節(jié)，分甚好歹？

(凈唱)

【羅鼓令】我終朝的受餒，你將來的飯怎吃？疾忙便抬，非干是我有些饞態(tài)。(外唱)你看他衣衫都解，好茶飯將甚去買？婆婆，兀的是天災(zāi)，教他媳婦每難布擺。(旦唱)婆婆息怒且休罪，待奴家一霎時卻得再安排。(合)思量到此，珠淚滿腮?？纯醋龉恚瑴锨锫??？v然不死也難捱，教人只恨蔡伯喈。(凈唱)

【前腔】如今我試猜：多應(yīng)址你獨口童病來？多應(yīng)是你買些鮭菜？我吃飯他緣何不在？這些意真乃是歹？(外唱)婆婆，他和你甚相愛，不應(yīng)反面直恁的乖。(旦唱)我千辛萬苦，有甚情懷？可不道我臉兒黃瘦骨如柴。(合前)

(凈白)抬去，抬去。(外)媳婦，收拾將去了。

(旦收介)待奴家去買些東西，再安排飯。(凈外)你去。(旦白)正是：啞子謾嘗黃柏味，難將苦事向人言。

(旦下)(凈白)公公，親的到底只是親，親生孩兒不留在家，今日著這媳婦供養(yǎng)你呵，前番骨自有些鮭菜；這幾番只得些淡飯，教我怎的捱？更過幾日，和飯也沒有。你看他前日自吃飯時節(jié)，百般躲我，敢背地里自買些下飯受用分曉。(外白)婆婆，休錯埋冤了人，我看這媳婦好生受，不是這般樣人。(凈白)恁的，等他自吃飯時節(jié)，我兩人去探一探，方知端的。(外)也說得是。

(合白)渾濁不分鰱共鯉，水請方見兩般魚。(并下)

第二十出

(旦上唱)【山坡羊】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煩的二親，軟怯怯不濟事的孤身己。衣盡典，寸絲不掛體。幾番要賣了奴身己，爭奈沒主公婆教誰看?。?合)思之，虛飄飄命怎期？難捱，實丕丕災(zāi)共危。

【前腔】滴溜溜難窮盡的珠淚，亂紛紛難寬解的愁緒。骨崖崖難扶持的病體，戰(zhàn)欽欽難捱過的時和歲。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饑？我待吃呵，怎吃得？(介)苦！思量起來不如奴先死，圖得不知他親死時。(合前)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飯與公婆，非不欲買些鮭菜，爭奈無錢可買。不想婆婆抵死埋冤，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不知奴家吃的卻是細米皮糠，吃時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埋冤殺了，也不敢分說?？?！真實這糠怎的吃得。(吃介)(唱)

【孝順歌】嘔得我肝腸痛，珠淚垂，喉嚨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礱被舂杵，篩你簸揚你，吃盡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狽，千辛萬苦皆經(jīng)歷。苦人吃著苦味，兩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兩倚依，誰人簸揚你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共夫婿，終無見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jīng)]尋處。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饑餒？好似兒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給得公婆甘旨？(不吃放碗介)(唱)

【前腔】思量我生無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饑為怨鬼。公婆年紀老，靠著奴家相依倚，只得茍活片時。片時茍活雖容易，到底日久也難相聚。謾把糠來相比，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頭，知他埋在何處？

(外凈上探白)媳女，你在這里說甚么？(旦遮糠介)(凈搜出打旦介)(白)公公，你看么？真?zhèn)€背后自逼邏東西吃，這賤人好打！(外白)你把他吃了，看是什么物事？(凈荒吃介)(吐介)(外白)媳婦，你逼邏的是甚么東西？(旦介)(唱)

【前腔】這是谷中膜，米上皮，將來逼邏堪療饑。(外凈白)這是糠，你卻怎的吃得？(旦唱)嘗聞古賢書，狗彘食人食，公公，婆婆，須強如草根樹皮。

(外凈白)這的不嗄殺了你？(旦唱)嚼雪餐氈蘇卿猶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侶，縱然吃些何慮？(白)公公，婆婆，別人吃不得，奴家須是吃得。(外凈白)胡說！偏你如何吃得？(旦唱)爹媽休疑，奴須是你孩兒的糟糠妻室！

(外凈哭介白)原來錯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殺了我！

(倒介)(旦叫介唱)

【雁過沙】他沉沉向迷途，空教我耳邊呼。公公，婆婆，我不能盡心相奉事，番教你為我歸黃土。公公，婆婆，人道你死緣何故？公公，婆婆，你怎生割舍拋棄了奴？

(白)公公，婆婆。(外醒介唱)

【前腔】媳婦，你耽饑事公姑。媳婦，你耽饑怎生度？錯埋冤你也不肯辭，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婦。媳婦，我料應(yīng)不久歸陰府。媳婦，你休便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旦叫婆婆介唱)

【前腔】婆婆，你還死教奴家怎支吾？你若死教我怎生度？我千辛萬苦回護丈夫，如今到此難回護。我只愁母死難留父，況衣衫盡解，囊篋又無。(外叫凈介唱)

【前腔】婆婆，我當(dāng)初不尋思，教孩兒往皇都。把媳婦閃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黃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誤。我骨頭未知埋在何處所？

(旦白)婆婆都不省人事了，且扶入里面去。正是：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并下)(末上白)福無雙至猶難信，禍不單行卻是真。自家為甚說這兩句？為鄰家蔡伯喈妻房，名喚做趙氏五娘子，嫁得伯喈秀才，方才兩月，丈夫便出去赴選。自去之后，連年饑荒，家里只有公婆兩口，年紀八十之上，甘旨之奉，虧殺這趙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飾之類盡皆典賣，糴些糧米做飯與公婆吃，他卻背地里把些細米皮糠逼邏充饑。唧唧，這般荒年饑歲，少什么有三五個孩兒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這個小娘子，真?zhèn)€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難得。那公婆不知道，顛倒把他埋冤；今來聽得他公婆知道，卻又痛心都害了病。俺如今去他家里探取消息則個。(看介)這個來的卻是蔡小娘子，怎生恁地走得慌？(旦慌走上介白)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見末介)公公，我的婆婆死了。(末介)我卻要來。(旦白)公公，我衣衫首飾盡行典賣，今日婆婆又死，教我如何區(qū)處？公公可憐見，相濟則個。

(末白)不妨，婆婆衣衾棺槨之費皆出于我，你但盡心承值公公便了。(旦哭介唱)

【玉包肚】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終不然把他骸骨，沒棺槨送在荒丘？(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珠淚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末唱)

【前腔】不須多憂，送婆婆是我身下有。你但小心承直公公，莫教又成不救。(合前)(旦白)如此，謝得公公！只為無錢送老娘。(末白)娘子放心，須知此事有商量。(合)正是：歸家不敢高聲哭，只恐人聞也斷腸。(并下)

第二十一出

(生上唱)【一枝花】閑庭槐影轉(zhuǎn)，深院荷香滿。簾垂清晝水，怎消遣？十二闌桿，無事閑憑遍。困來湘簟展，夢到家山，又被翠竹敲風(fēng)驚斷。

(白)【南鄉(xiāng)子】萬竹影搖金，水殿簾櫳映碧陰。人靜晝長無外事，請吟，碧酒金樽懶去斟。幽恨苦相尋，誰知離別經(jīng)年無信音？寒暑相催人易老，關(guān)心，卻把閑愁付玉琴。左右過來。(末上白)黃卷看來消白日，朱弦動處引清風(fēng)。炎蒸不到珠簾下，人在瑤池閬苑中。琴書見在。(生)你與我叫兩個學(xué)童出來。(末叫介)(凈把扇丑把香爐上唱)

【金錢花】自小承值書房，書房?？旎钇鋵嶋y當(dāng)，難當(dāng)。只管把扇與燒香，荷亭畔好乘涼，吃飽飯上眠床。

(凈丑笑介)(生白)院子，這琴是我在先得此材于爨下，斫成此琴，故曰焦尾。自從來到此間，久不整理。今日當(dāng)此清涼境界，試操一曲，舒遣情懷則個。你來，一個學(xué)童搧涼，一個學(xué)童管著文書，你管著燒香來。燒香的不要滅了香燼，搧涼的不要壞了扇子，管文書的不要掉了文書。三人互相覺察，違者施行。

(眾應(yīng))領(lǐng)臺旨。(丑伸扇滅末香)(凈白)告相公：院子滅了香燼。(生)拿那廝來背起打十三。(凈打末介)

(生)那廝不中，不要他燒香，教他搧涼。(叫凈)你燒香。(凈)小人燒香。(末搧涼)(生撫琴唱)

【懶畫眉】強對南熏奏虞弦，只見指下余音不似前，那些個流水共高山？呀！怎的只見滿眼風(fēng)波惡，似離別當(dāng)年懷水仙。

(末困凈燒扇)(生白)怎生不搧涼？(末慌介)(凈丑)告相公：院子壞了扇。(生白)背起打。(凈丑介)

(生)那廝不中，不要他搧涼，只教掌著文書。你搧涼。(丑)領(lǐng)臺旨，學(xué)童搧涼。(生又撫琴唱)

【前腔】頓覺余音轉(zhuǎn)愁煩，還似別雁孤鴻和斷猿，又如別鳳乍離鸞。呀！怎的只見殺聲在弦中見？敢只是螳螂來捕蟬。

(末又困介)(凈丑偷書白)告相公：院子掉了文書。(生)再背起打。(介如前)(生叫丑白)你來拿文書，他依舊燒香。(丑把書)(生唱)

【前腔】日暖藍田玉生煙，似望帝春心托杜鵑，好姻緣還似惡姻緣。只怕知音少，爭得鸞膠續(xù)斷弦？

(丑困)(末偷書)(凈丑介白)告相公：院子來偷文書。(生)這廝真?zhèn)€不中，你看滅了香燼，壞了扇。

(末)告相公：兩個學(xué)童廝妝騙。(凈)他文書險被你來偷。(丑)虧我先準備一條大粗線。(生)夫人來，你兩個回避。(太凈丑白)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事，無福之人伏事人。(并下)(生在場)(貼旦上唱)

【滿江紅】嫩綠池塘。梅雨歇熏風(fēng)乍轉(zhuǎn)。見清新華尾，已飛乳燕。簟展湘波紈扇冷，歌傳令縷瓊卮暖。是炎燕不到水亭中，珠簾卷。

(貼白)相公原在這里操琴。奴家久聞相公高于音樂，如何來到此間，絲竹之音，杳然絕響？相公今日，試操一曲。(生)彈甚么曲好？(貼)雉朝飛到好。(生)彈他做甚么？這是無妻的曲，我少甚么媳婦？(貼)胡說！如何少甚媳婦？(生彈介)呀！錯了也。只有個媳婦，到彈個孤鸞寡鵠。(貼)我一對夫妻正好，說甚么孤寡？(生介)你那里知他孤寡的？(貼)相公，對此夏景，彈個風(fēng)入松到好。(生)這個卻好。(彈錯介)(貼)相公，你彈錯了。(生)呀！我彈個思歸引出來。(貼)怎地害風(fēng)么那！我卻知道你會操琴，只管這般賣弄怎地？(生)不是，這弦不中彈。(貼)這弦怎地不中？

(生)當(dāng)原是舊弦，俺彈得慣。這是新弦，俺彈不慣。

(貼)舊弦在那里？(生)舊弦撇了多時。(貼)為甚撇了？

(生)只為有這新弦，便撇了舊弦。(生介)(貼)怎地不把新弦撇了？(生)便是新弦難撇。(介)我心里只想著那舊弦。(貼)你撇又撇不得，罷罷。(生唱)

【桂枝香】危弦已斷，新弦不慣。舊弦再上不能，我待撇了新弦難拚。一彈再鼓，又被宮商錯亂，

(貼白)你敢心變了？(生唱)非干心變。這般好涼天，正是此曲才堪聽，又被鳳吹在別調(diào)間。(貼唱)

【前腔】非弦已斷，只是你意慵心懶。沒，你既道是寡鵲孤鸞，又道是昭君宮怨，那更思歸別鶴，無非愁嘆。相公，你心里多敢想著誰？(生)不想甚么人。(貼)你既不然，我理會得了，你道是除了知音聽，道我不是知音不與彈。

(貼白)相公，只是你心里不歡喜的上頭，你無心彈，何似教惜春和老姥姥安排酒過來，消遣歇子？

(生)我懶飲酒，我待睡去也。(貼)老姥姥，惜春，安排酒過來。(末凈丑上唱)

【燒夜香】樓臺倒影入池塘，綠樹陰濃夏正長，一架荼靡只見滿院香。(貼)滿院香，和你飲霞觴。傍晚卷起簾兒，明月正上。

(貼白)將酒過來。(貼唱)

【梁州序】新篁池閣，槐陰庭院，日永紅塵隔斷。碧闌干外，空飛漱玉請泉。只見香肌無暑，素質(zhì)生風(fēng)，小簟瑯玕展。晝長人困也，好清閑，忽聽得棋聲驚晝眠。(合)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開華宴，清世界有幾人見。(生唱)

【前腔】薔薇簾箔，荷花池館，一點風(fēng)來香滿。香奩日永，香銷寶篆沉煙。謾有枕欹寒王，扇動齊紈，怎遂得黃香愿？(淚下介)(貼)做甚么？(生介唱)猛然心地?zé)?，透香汗，我欲向南窗一醉眠?合前)(貼唱)

【前腔換頭】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云散。只見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景佳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合前)(生唱)

【前腔換頭】柳陰中忽聽新蟬，更流螢飛來庭院。聽菱歌何處？畫舡歸晚。只見玉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尤堪戀。起來攜素手，鬢云亂，月照紗窗人未眠。(合前)(凈丑末合唱)

【節(jié)節(jié)高】漣漪戲彩鴛，把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fēng)扇，芳沼邊，閑亭畔。坐來不覺人清健，蓬萊閬苑何足羨。(合)只恐西風(fēng)又驚秋，不覺暗中流年換。

【前腔】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臺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從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里把笙歌按。(合前)(合唱)

【余文】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漸闌，拚取歡娛歌笑喧。

(生白)譙樓上幾鼓？(眾)三鼓。(貼)相公，歡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合)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

第二十二出

(旦上唱)【霜天曉角】難捱怎避，災(zāi)禍重重至？最苦婆婆死矣，公公病，又將危。

(白)屋漏更遭連夜雨，困龍遇著許真君。奴家自從婆婆死后，萬千狼狽，誰知公公一病，又成危困。如今贖得些藥，安排煎了，更安排一口粥湯。(煎藥介唱)

【犯胡兵】囊無半點挑藥費，良醫(yī)怎求？縱然救得目前，飯食何處有？料應(yīng)難到后。謾說道有病遇良醫(yī)，饑荒怎救？

【前腔】公公這病呵，百愁萬苦千生受，妝成這癥候。便做這藥吃時呵，縱然救得目前，怎免得憂與愁？料應(yīng)不會久。他只為不見孩兒么？這病可時，除非是子孝父心寬，方才可救。

(白)藥已熟了，且扶公公出來，吃些藥看何如？

(旦下扶外上唱)

【霜天曉角】悄然魂似飛，料應(yīng)不久矣。縱然抬頭強起，(介)形衰倦，怎支持？

(旦白)公公寬心！藥熟了，你吃些，□□身己歇子。(外介)我吃不得這藥。(旦介唱)

【香遍滿】論來湯藥，須索是子嘗方進與父母，公公，莫不是為無子先嘗你便尋思苦？(外強吃吐介白)我吃不得了。(旦唱)你只索□□，怎舍得一命殂？

(勸吃藥介)(外白)媳婦，你吃糠，卻教我吃藥，可不虧了你！(哭介)(旦唱)原來你不吃藥，只為我糟糠婦。

(白)公公，你吃藥不呵，自吃一口粥湯如何？

(外吃吐介)(旦唱)

【前腔】他萬千愁苦，堆積柞悶懷成氣蠱，可知道你吃了吞還吐。(外白)媳婦，我敢不濟事，只是死。孩兒又不回來，只虧了你。(旦)公公且寬心。

(背哭介)怕添親怨憶，背將珠淚漬。公公，你再吃一口粥湯。(外白)媳婦，你吃糠，卻教我吃粥，怎吃得下？(旦唱)苦！他原來不吃粥，也只為我糟糠婦。

(外白)媳婦，我死也不妨，只嘆孩兒不在家，虧了你。來來，我有兩句言語分付與你。(旦)如何？公公。(外唱)

【哥兒】媳婦，三年謝得你相奉事，只恨我當(dāng)初，將你相耽誤。我欲待報你的深恩，待來生我做你的媳婦。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趙五娘辛勤婦。

(旦唱)

【前腔換頭】尋思：一怨你死了誰祭祀；二怨你有孩兒，不得他相看顧；三怨你三年，沒一個飽暖的日子。三載相看甘共苦，一朝分別難同死。(外唱)

【前腔】媳婦，我死呵，你將我骨頭休埋在土。

(旦白)愿公公百二十歲，不愿得公公有此。倘或有些吉兇事，教媳婦休要埋在土里，卻埋放那里也？(外白)都是我當(dāng)初誤你不是。(唱)我甘受折罰，任取尸骸露。(旦)公公，你休這般說，被人笑話。(外)媳婦，你不理會得，留與旁人，道伯喈不葬親父。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趙五娘辛勤婦。(旦唱)

【前腔換頭】思之，公公，你死呵，公婆已得做一處所。料想奴家，不久歸陰府?？?！可惜一家，三個怨鬼在冥途。三載相看甘共苦，一朝分別難同死。

(末上白)貧無達士將金贈，病有閑人說藥方。公公，這兩日病體如何？(外)我不濟事了，畢竟只是個死。張大公，你來得恰好。我憑你為證，寫下遺囑與媳婦收執(zhí)，我死后，教他休守孝，早嫁個人。取紙筆來。(旦)公公，你休寫。自古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休寫，公公。(末)小娘子，你休煩惱他，且順?biāo)慈绾危?外寫不得介唱)

【羅帳里坐】媳婦，你艱辛萬千，是我耽伊誤伊。你不嫁呵，你身衣口食，怎生區(qū)處？休休，當(dāng)原是我誤了你，今日又教你嫁人，若嫁不得個好人，怨我如何？終不然又教你，守著靈幃？(放筆介)已知死別在須臾，更與什么生人做主？(末唱)

【前腔】中間就里，我難說怎提？小娘子，若不嫁人，恐非活計；若不守孝，又被人淡議。(合)可憐家破與人離，怎不教人淚垂。(旦唱)

【前腔】公公嚴命。非奴敢違。只怕再如伯喈，卻不誤了我一世？公公，我一鞍一馬，誓無他志。

(合前)

(末白)員外且將息，去后自有商量。(外)張大公，憑著你留下我這一條拄杖，怕這忤逆不孝子蔡邕回來。把這拄杖與我打?qū)⒊鋈ィ?外虛倒介)(旦末扶介)

(末白)公公，病里莫生嗔，(旦)寬心保病身。

(合)正是：藥醫(yī)不死病，佛化有緣人。(并下)

第二十三出

(生上唱)【喜遷鶯】終朝思想，但恨在眉頭，人在心上。鳳侶添愁，魚書絕寄，空勞兩處相望。青鏡瘦顏羞照，寶瑟清音絕響。歸夢杳，繞屏山煙樹，那是家鄉(xiāng)？

(白)【踏莎行】怨極愁多，歌慵笑懶，只因添個鴛鴦伴。他鄉(xiāng)游子不能歸，高堂父母無人管。湘浦魚沉，衡陽雁斷，音書要寄無方便。人生光景幾多時，蹉跎負卻平生愿。(生再唱)

【雁漁錦】思量，那日離故鄉(xiāng)。記臨歧送別多惆悵，攜手共那人不廝放。教他好看承，我爹娘，料他每應(yīng)不會遺忘。聞知饑與荒，只怕捱不過歲月難存養(yǎng)。若望不見信音卻把誰倚仗。

【二犯漁家傲】思量，幼讀文章，論事親為子也須要成模樣。真情未講，怎知道吃盡多磨障？被親強來赴選場，被君強官為議郎，被婚強效鸞凰。三被強衷腸說與誰行？埋冤難禁這兩廂，這壁廂道咱是個不撐達害羞的喬相識，那壁廂道咱是個不睹是負心的薄幸郎。

【雁漁序】悲傷，鷺序鴛行，怎如烏鳥反哺能終養(yǎng)？謾把金章，綰著紫綬；試問斑衣，今在何方？斑衣罷想，縱然歸去，又怕帶麻執(zhí)杖。只為他云梯月殿多勞攘，落得淚雨似珠兩鬢霜。

【漁家喜雁燈】幾回夢里，忽聞雞唱。忙驚覺錯呼舊婦，同問寢堂上。待朦朧覺來，依然新人鳳衾和象床。怎不怨香愁玉無心緒？更思想被他攔擋。教我，怎不悲傷？俺這恥歡蜈僅宿笑蓉帳，他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長。

【錦纏雁】謾悒怏，把歡娛都成悶?zāi)c。菽水既清涼，我何心，貪著美酒肥羊？悶殺人花燭洞房，愁殺我掛名在金榜。魆地里自思量，正是在家不敢高聲哭，只恐人聞也斷腸。

(白)院子過來。(末上白)有問即對，無問不答。告相公：有何指揮？(生)你是我的親的人，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休要走了我的言語。(末)相公指揮，男女怎敢漏泄！(生)自從離了父母妻室，來此赴選，本非我意。雖則勉強朝命，暫受職名，將謂三年之后，可作歸計。誰知又被牛相公招為女婿，一向逗遛在此，不能歸去見父母一面。我要和你商量個計策。(末)不鉆不穴，不道不知。男女每間常見相公憂悶不樂，不知這個就里。相公何不對夫人說知？(生)我夫人雖則賢慧，爭奈老相公之勢，炙手可熱，我待說與夫人知，一霎時老相公得知，只道我去也不來，如何肯放我去？不如姑且隱忍，和夫人都瞞了，直待任滿，尋個歸計。

(末)這的卻是。老相公若還知道，那里肯放相公去？

(生)我如今要寄一封書家中去，沒個方便。我待使人去，又怕夫人知道。你與我出街坊上尋個便當(dāng)人，待我寄一封書家去則個。(末)男女專當(dāng)小心踏逐。

(生)我終朝長痛憶。(末)不妨，尋便寄書尺。

(合)正是：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并下)

第二十四出

(旦上唱)【金瓏璁】饑荒先自窘。那堪連喪雙親，身獨自怎支分？衣衫都典盡，首飾并沒分文，無計策剪香云。

(白)【蝶戀花】萬苦千辛難擺撥，力盡心窮兩淚空流血。裙布釵荊今已竭，萱花椿樹連摧折。金剪盈盈明素雪，空照烏云遠映愁眉月。一片孝心難盡說，一齊分付青絲發(fā)。奴家在先婆婆沒了，卻是張大公周濟。如今公公又亡過了，無錢資送，難再去求張大公，尋思起沒奈何，只得剪下青絲細發(fā)，賣幾貫錢為送終之用。雖然這頭發(fā)值不得恁多錢，也只把做些意兒，一似教化一般。正是：不幸喪雙親，求人不可頻。聊將青鬢發(fā)，斷送白頭人。(旦唱)

【香羅帶】一從鸞鳳分，誰梳鬢云？妝臺不臨生暗塵，那更釵梳首飾典無存也，頭發(fā)，是我耽閣你，度青春。如今又剪你，資送老親。剪發(fā)傷情也，只怨著結(jié)發(fā)的薄幸人。(剪又放介)(唱)

【前腔】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教我珠淚零。我當(dāng)初早披剃入空門也，做個尼姑去，今日免艱辛。只一件，只有我的頭發(fā)恁的，少什么嫁人的，珠圍翠簇蘭麝熏。呀！似這般光景，我的身死，骨自無埋處，說什么頭發(fā)愚婦人！(介)

【前腔】堪憐愚婦人，單身又貧。我待不剪你頭發(fā)賣呵，開口告人羞怎忍。我待剪呵，金刀下處應(yīng)心疼也。休休，卻將堆鴉髻，舞鸞鬢，與烏鳥報答，白發(fā)的親。教人道霧鬢云鬟女，斷送他霜鬟雪鬢人。

(剪介)(哭唱)

【臨江仙】連喪雙親無計策，只得剪下香云，非奴苦要孝名傳。正是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

(白)頭發(fā)既已剪下，免不得將去街上貨賣。穿長街，抹短巷，叫幾聲賣頭發(fā)咱。(叫介)(唱)

【梅花塘】賣頭發(fā)，買的休論價。念我受饑荒，囊篋無些個。丈夫出去，那更連喪了公婆，沒奈何，只得賣頭發(fā)，資送他。

(白)怎的都沒人問買？(介)(唱)

【香柳娘】看青絲細發(fā)，剪來堪愛，如何賣也沒人買？若論這饑荒死喪，怎教我女裙釵，當(dāng)?shù)眠@狼狽？況我連朝受餒，我的腳兒怎抬？其實難捱。(倒介)(再起唱)

【前腔】望前街后街，并無人在。我待再叫呵，咽喉氣噎，無如之奈?？?！我如今便死，暴露我尸骸，誰人與遮蓋？天天！我到底也只是個死。待我將頭發(fā)去賣，賣了把公婆葬埋，奴便死何害？

(末上白)慈悲勝念千聲佛，造惡徒燒萬炷香。呀！兀的不是蔡小娘子？緣何倒在街上？(旦)公公，救我則個！(末扶介)小娘子，你手里拿著頭發(fā)做什么？

(旦)奴家公公沒了，將這頭發(fā)資送他。(末哭介)原來你公公也死了，你怎的不來和我商量，把這頭發(fā)剪下做什么？(旦)奴家多番來定害公公了，不敢來相惱。

(末)說那里話！(唱)

【前曲】你兒夫曾付托，我怎生違背？你無錢使用，我須當(dāng)代。交你把頭發(fā)剪了，又跌倒在長街，都緣是我之罪。(合)嘆一家破壞，否極何時泰來？各出著淚。(旦唱)

【前腔】謝公公可憐，把錢相貸，我公婆在地下相感戴。只恐奴此身，死也沒人埋，公公，誰還你恩債？(合前)

(末白)小娘子，你先到家，我便令小二送些布帛錢米之類與你。(旦)公公收了這頭發(fā)。(末)我要這頭發(fā)做什么？

(旦)謝得公公救妾身！(末)你兒夫曾托我親鄰。

(合)正是：從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羅地網(wǎng)人。(并下)

第二十五出

(凈扮拐兒上唱)【打球場】幾年假，為拐兒，是人都理會得我名兒。折莫你是怎生俌俏的，也落在我圈圍。

(白)自家脫空行徑，掏摸生涯。劍舌槍唇，俌俏的也引教他懵懂；虛脾甜口，慳吝的也哄交你妝風(fēng)。鄉(xiāng)貫何曾有定居，姓名那曾有真的。妝成圈套，見了的便自入來，做就機關(guān)，入著的怎生出去？騙了鍾馗手里蝙蝠，脫得洞賓瓢里仙丹。但是來無跡，去無蹤，對面騙人如撮弄；縱使和你行，和你坐，當(dāng)場騙你怎埋冤？拐兒陣里先鋒，哄局門中大將。何用剜墻貢壁，強如黑夜偷兒；不索挾杖持刀，真?zhèn)€白晝劫賊。正是：地不長無根之草，天不生無祿之人。自家正無買賣，聽得隨朝佐官蔡伯喈相公，家住在陳留，父母在堂，竟無消息。自家先在陳留郡走得卻熟，如今只做陳留人，假寫他父母家書遞與他，必有回音；倘或附帶盤纏回家，也不見得。卻覓一小富貴，便不然也索與我些少盤纏回家。這里便是蔡伯喈相公府，進入去咱。呀！怎地都沒一個人？(末上白)侯門深似海，不許外人敲。(相見介)你那里人？來府里有甚勾當(dāng)？(凈)小人從陳留來，蔡伯喈的老官人老安人有家書來。(末)相公正要尋方覓便寄書家去，你來得卻好，待我請相公出來。(介)(生上唱)

【鳳凰閣】尋鴻覓雁，寄個音書無便。謾勞回首望家山，和那白云不見。淚痕如線，想鏡里孤鸞影單。

(生白)院子，他那里來？(末)他說在陳留來。

(凈)小人是陳留郡里來的。(生)你帶得我家書來？

(凈)小人帶書來。(生)將來看。(凈遞書介)(生看唱)

【一封書】一從你去離，我家中常念你。是么，我也常想家里。功名事怎的？想多應(yīng)折桂枝。我功名事成了。幸得爹娘和媳婦，各保安康無禍危。且喜家中安樂。見家書，可知之，及早回來莫更遲。

(介)(生白)我怕不要歸，爭奈不由我。院子，你將紙筆過來，我寫一封書與他去；一就取些金珠過來。

(末下取)紙筆金珠見在。(生寫書介)(唱)

【下山虎】蔡邕百拜，大人尊前：一自離膝下，頓覺數(shù)年。目斷家山，鎮(zhèn)長望懸。一向那堪音信斷，名利事嘆牽綰，謾空勞珠淚漣。上表辭金殿，要辭了官，爭奈君王不見憐。(又唱)

【蠻牌令】忽爾拜尊翰，極切慰拳拳。喜爹娘和媳婦，盡安康。況兒身淹留在此，不能勾承奉慈顏。匆匆的聊附寸箋，草草伏乞尊照不宣。

(生白)漢子，你來。這一封書和金珠，將到我家里。傳示俺家里：俺早晚回來，教都放心，不須煩惱也。(凈)小人理會得。(生)這些個碎銀，與你路上作盤纏。(凈)謝相公！(生唱)

【駐馬聽】書寄鄉(xiāng)關(guān)，說起教人心痛酸。你傳示俺八旬爹媽，道與我兩月妻房，隔涉萬水千山。啼痕緘外翠綃斑，夢魂飛繞銀屏遠，(合)報道平安，想一家賀喜，只說道他日再相見。(末唱)

【前腔】遙憶鄉(xiāng)關(guān)，有個人人凝望眼。他頻看飛雁，望斷歸舟，倚遍危闌。見這銀鉤飛動彩云箋，又索玉箸界破殘妝面。(合前)(凈唱)

【前腔】西出陽關(guān)，卻嘆今朝行路難。念取經(jīng)年離別，帶著一紙云箋。跋涉程途，只怕豺狼紛繞路途間，又怕雁鴻不到你家鄉(xiāng)畔。(合前)(末唱)

【前腔】滿紙云煙，說盡離愁千萬千。想那層樓十二，有個人人，倚著危闌。他望歸期，數(shù)飛雁，阻關(guān)山，見書如見經(jīng)年面。(合前)

(生白)憑伊城寄佳音。(末)說盡離人一片心。

(合)須知相別經(jīng)多載，方信家書抵萬金。(并下)

第二十六出

(旦上唱)【掛真兒】四顧青山靜悄悄，思量起暗里魂消。黃土傷心，丹楓染淚，謾把孤墳自造。

(白)【菩薩蠻】白楊蕭瑟悲風(fēng)起，天寒日淡空山里?；[與猿啼，愁人添慘凄。窮泉深杳杳，長夜何由曉。灑淚泣雙親，雙親聞不聞？奴家自喪了公婆，誰相扶助？到如今免不得造一所墳，把公婆葬了。又無錢雇人，又無人得央靠，只得獨自搬泥運土。(羅裙包土介)(唱)

【五更傳】把土泥獨抱，羅裙裹來難打熬?？丈届o寂無人吊，但我情真實切，到此不憚勞?？啵『卧娫嵊H兒不到？又道是三匝圍喪，那些個卜其宅兆？思量起，是老親合顛倒。公公，你圖他折桂看花早，不道自把一身，送在白楊衰草。謾自苦，(介)這苦憑誰告？(介)

【前腔】我只憑十爪，如何能勾墳上高？(介)只見鮮血淋漓濕衣襖，苦！我形衰力倦，死也只這遭。休休！骨頭葬處任他流血好，此喚作骨血之親，也教人稱道。教人道：趙五娘親行孝?？?！心窮力盡形枯槁，只有這鮮血，到如今也出了。這墳成后，只怕我的身難保。

(白)呀！使得我力都乏了，免不得就此歇自，睡一覺則個。(唱)

【卜算先】墳土未曾高，筋力還先倦。(睡介)

(外扮山神上唱)

【粉蝶兒】趙女堪悲，天教小神相濟。

(白)善哉！善哉！小神乃當(dāng)山土地。昨奉玉帝敕旨：為趙五娘行孝，特令差撥陰兵，與他并力筑造墳臺，免不得叫出南山白猿使者、黑虎將軍，交他向前則個。猿虎二將何在？疾速過來！(丑扮猿凈扮虎上介)(外)唯，吾奉上帝敕旨：為趙五娘行孝，交與他添力，筑造墳臺。汝等可變化人形，與他攝化土石，便成墳冢。(凈丑)領(lǐng)神音。(外)唯，不得驚動孝婦！

(凈丑做墳介)告大圣：墳臺已成了。(外)趙五娘，略抬起頭來，聽我囑付！(外唱)

【好姐姐】五娘聽分付與：吾特奉玉皇敕旨，憐伊孝心故遣我來助你。(凈丑合唱)墳成矣。葬了二親尋夫婿，改換衣裝往帝畿。

(外白)趙五娘，你理會得？正是：大抵乾坤都一照，(合)免教人在暗中行。(外凈丑并下)(旦醒來介)

(唱)

【卜算后】夢里分明有鬼神，想是天憐念。

(白)怪哉！我睡間恍惚之中，似夢非夢，聞人有祝付之語：道墳成了，教去京畿尋取丈夫。但我全憑獨自一身，幾時能勾得墳成？(介)呀！怎地這墳臺都成了？謝天地，分明是神通變化。(唱)

【五更傳】怨苦知多少？兩三人只道同做餓莩。公公，婆婆，我待不葬了你，又不了；待葬了你，窮泉一閉無日曉，嘆從今永別，再無由相倚靠。我死和你做一處埋呵，也得相伏事。只愁我死在他途道，我的骨頭，何由來到？從今去，這墳呵，只愿得中干燥，福孫蔭子也都難料；便蔭得個三公，也濟不得親老。淚暗滴，把蒼天禱。(末同丑帶鋤器上唱)

【鏵鍬兒】悲風(fēng)四起吹松柏，山云慘淡日無色。猿啼與虎嘯。怎不慘戚！趲步行來到峭壁，都與孝婦添助力。

(末白)自家是蔡員外的鄰家，張大公的便是。只為他兩個老的死了，虧殺他那媳婦趙五娘子，把羅裙包土，筑造墳臺。但人家里造一所墳，不著千百工造不成。他獨自一個女流，如何成得此事？免不得帶將小二，與他添助力氣則個。呀！好怪么，如何墳都成了。只見松柏森森繞四圍，孤墳新土掩泉扉。娘子。你空山獨自氣人問，為筑墳臺有阿誰？(旦)夢里有神真怪異，陰兵運土與搬泥。筑成墳了親分付，教尋取兒夫往帝畿。(丑)公公，自古流傳多有此，畢竟感格上天知。長城哭倒稱姜女，娘子，他日芳名一處題。

(合)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速與來遲。(旦唱)

【好姐姐】念奴流血滿指，奈獨自要墳成無計，深感老天暗中相護持。(合)墳成矣。葬了二親尋夫婿，改換衣裝往帝畿。(末唱)

【前腔】我每方將小二，待欲與你添助力氣，誰知有神暗中救濟。(合前)(丑唱)

【前腔】你每真?zhèn)€見鬼，這松柏孤墳在何處？恰才小鬼是我妝做的。(合前)

(未白)娘子，你孝心感格動陰兵，(旦)不是陰兵墳怎成？(丑)萬事勸人休碌碌，(合)舉頭三尺有神明。

(并下)

第二十七出

(貼亡唱)【念奴嬌】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凈。誰駕玉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huán)珮風(fēng)清，笙歌露冷，人在清虛境。(凈丑合唱)真珠簾卷，小樓無限佳興。

(白)【臨江仙】玉作人間秋萬頃，銀葩點破琉璃。(貼)瑤臺風(fēng)露冷仙衣，天香飄下處，此景有誰知？

(凈丑)未審明年明夜月。此時此景何如？(貼)珠簾高卷醉瓊卮，(合)正是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貼)老姥姥，惜春，今夜中秋，月色澄霽，你與我請相公出來，玩賞則個。(丑)請請，夫人請相公玩月。(生房內(nèi)應(yīng))我睡了，不來。(凈)你可知道不請得相公出來，你甚么臉兒了，相公見了好？我去請。(介)(生上唱)

【生查子】逢人曾寄書，書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

(貼白)相公，今夜中秋，月色可愛。我請你玩賞一番，你沒事，推阻做什么？(生)月有甚好處？(貼)怎地不好！你看：【酹江月】玉樓絳氣，卷霞綃云浪寒光澄澈。丹桂飄香清思爽，人在瑤臺銀闕。(生)影透空幃，光窺羅帳，露冷蛩聲切。關(guān)山今夜，照人幾處離別。(凈)須信離合悲歡，還如玉兔，有陰晴圓缺。便做人生長宴會，幾見冰輪皎潔？(丑)此夜明多，隔生期遠，莫放金樽歇。(合)但愿人長久，年年同賞明月。(貼唱)

【本序】長空萬里，見蟬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欄桿，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臺，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合)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生唱)

【前腔換頭】孤影，南枝乍冷，見烏鵲縹緲驚飛，棲止不定。萬點蒼山，何處是，修竹吾廬三徑？追省，丹桂留扳，嫦娥相愛，故人千里謾同情。(合前)(貼唱)

【前腔換頭】光瑩，我欲吹斷天簫，驂鸞歸去，不知風(fēng)露冷瑤京？環(huán)珮濕，似月下歸來飛瓊。那更，香鬢云鬟，清輝玉臂。廣寒仙子也堪并。(合前)(生唱)

【前腔換頭】愁聽，吹笛關(guān)山，敲砧門巷，月中都是斷腸聲。人去遠，幾見明月虧盈。惟應(yīng)，邊塞征人，深閨思婦，怪他偏向別離明。(合前)(凈丑合唱)

【古輪臺】峭寒生，鴛甕瓦冷玉壺冰，闌干露濕人猶憑，貪看玉鏡。況萬里清冥，皓彩十分端正。三五良宵，此時獨勝。(丑)把清光都付與酒杯傾，從教酩酊，拚夜深沉醉還醒。酒闌綺席，漏催銀箭，香消金鼎。斗轉(zhuǎn)與參橫，銀河耿，轆轤聲已斷金井。

(凈唱)

【前腔換頭】閑評，月有圓缺與陰晴，人世有離合悲歡，從來不定。深院閑庭，處處清光相映。也有得意人人，兩情暢詠；也有獨守長門伴孤冷，君恩不幸。(丑)有廣寒仙子娉婷，孤眠長夜，如何捱得，更闌寂靜？此事果無憑，但愿人長永，小樓看月共同登。(合)

【余文】聲哀訴促織鳴，(貼)俺這里歡娛未聽。

(生)卻笑他幾處寒衣織未成。

(貼白)今宵明月最團圓。(生)幾處凄涼幾處喧。

(合)但愿人生得長久，年年千里共嬋娟。(并下)

第二十八出

(旦上唱)【胡搗練】辭別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畫取真容聊藉手，逢人將此免哀求。

(白)鬼神之道，雖則難明；感應(yīng)之理，不可不信。奴家昨日，獨自在山筑墳，正睡間，忽夢中有神人自稱當(dāng)山土地，帶領(lǐng)陰兵，與奴家助力；卻又祝付，教奴家改換衣裝，去長安尋取丈夫。待覺來果見墳臺并已完備，分明是神道護持。正是：能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今則二親既已葬了，只得改換衣裝，將著琵琶做行頭，沿街上彈幾只勸行孝的曲兒，教化將去。只是一件，我?guī)啄觊g和公婆廝守，一旦撇了去，如何下得？奴家從來薄曉得些丹青，何似想象畫取公婆兩個真容，背著一路去，也似相親傍的一般。但過小祥忌辰，展開與他燒些香紙，奠些涼漿水飯，也是奴家心素。(介)免不得就此描模真容則個。(唱)

【三仙橋】一從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勾。除非夢里，暫時略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寫先淚流。寫，寫不得他苦心頭；描，描不出他饑證候；畫，畫不出他望孩兒的睜睜兩眸。只畫得他發(fā)颼颼，和那衣衫敝垢。休休，若畫做好容顏，須不是趙五娘的姑舅。

【前腔】我待畫你個龐兒帶厚，你可又饑荒消瘦。我待畫你個龐兒展舒，你自來長恁皺。若寫出來，真是丑，那更我心憂，也做不出他歡容笑口。不是我不畫著好的，我從嫁來他家，只見兩月稍優(yōu)游，他其余都是愁。那兩月稍優(yōu)游。可又忘了。這三四年間，我只記得他形衰貌朽。這畫呵，便做他孩兒收，也認不得是當(dāng)初父母。休休，縱認不得是蔡伯喈當(dāng)初爹娘，須認得是趙五娘近日來的姑舅。

(白)真容已描就了，只就這里燒香紙，奠些水飯，拜辭了二親出去。(唱)

【前腔】公公，婆婆，非是我尋夫遠游，只怕你公婆絕后。奴見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苦！路途中，奴怎走？望公婆，相保佑我出外州；(介)苦！他骨肉自沒人倚恃，他如何來相保佑？這墳呵，只怕奴家去后，冷清清有誰來拜掃？縱使遇春秋，一陌銀錢怎有？休休，生是受凍餒的公婆，死做個絕祭祀的孤魂么姑舅。

(白)既辭了二親，拜了真容，便索去辭張大公。如何的張大公恰好也來到？(末上白)衰柳寒蟬不可聞，西風(fēng)敗葉正紛紛。長安古道休回首，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旦)奴家正要到宅上來。(末)如今便去那？(旦)奴家便行。(末)你畫的是什么？(旦)奴家自畫著公婆真容，一路上將去借手教化，早晚與他燒香化紙。(末看介)

【鷓鴣天】娘子，死別多應(yīng)夢里逢，謾勞孝婦寫遺蹤。可憐不得圖家慶，辜負丹青泣畫工。衣破損，鬢蓬松，千愁萬恨在眉峰。蔡郎不識年來面，趙女空描別后容。我聽得你遠行，有幾貫錢與你添做盤纏。

(旦)多多的定害公公了，又教公公生受做什么？只一件，奴家又有不識進退之懇：奴家去后，墳所早晚，公公可憐見，看這兩個老親在日的面，與我看管則個。

(末)這個不妨。你去自去，我更有幾句言語祝付你：小娘子，你少長閨房，豈識途路？你當(dāng)原蔡郎未別去時節(jié)，你青春嬌媚，你如今遭這饑年荒歲，貌短身卑。正是：桃李一歲歲相似，人面一年年不同。蔡郎當(dāng)初臨別之時，可不道來：若有寸進，即便回來。如今年荒親死，一竟不歸，你知他心腹事如何？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蔡郎原是讀書人，一舉成名天下聞。久留不知因個甚？年荒親死不回門。小娘子，你去京城須子細，逢人下禮問虛真。見郎謾說千般苦，只把琶琶語句訴原因。未可便說是他妻子，未可便說死雙親。若得蔡郎思故舊，可憐張老一親鄰。我已如今七十歲，比你公婆少一旬。你去時猶有張老送，你回來未知張老死和存。我送你去呵，正是和淚眼觀和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旦唱)

【憶多嬌】他魂渺漠，我身沒倚著。程途萬里，教我懷夜壑。此去孤墳，望公公看著。(合)舉目消索，滿眼盈盈淚落。(末唱)

【前腔】承委托，當(dāng)領(lǐng)略。孤墳我自看守，決不爽約。只愿你途中身安樂。(合前)(旦唱)

【斗黑麻】奴深謝公公，便辱許諾。從來的深恩，怎敢忘卻！只怕途路遠，體怯弱；病染孤身，力衰倦腳。(合)孤墳寂寞，路途滋味惡。兩處堪悲，萬愁怎摸？(末唱)

【前腔】伊夫婿多應(yīng)是，貴官顯爵。伊家去，須當(dāng)市個好惡。只怕你這般喬打扮，他怎知覺？一貴一貧，怕他將錯就錯。(合前)

(旦白)為尋夫婿別孤墳。(末)只怕你兒夫不認真。

(合)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腸人。(并下)

第二十九出

(生上唱)【菊花新】封書自遠到親闈，又見關(guān)河朔雁飛。梧葉滿庭除，還如我悶懷堆積。

(白)【生查子】封書寄遠人，寄與萬里親。書去神亦去，兀然空一身。自家昨得家書，報道家中平安，極切自喜。當(dāng)時亦付一書回去。不知如何？常懷想念，番成憂悶。正是：雖無千丈線，萬里系人心。好悶！(介)(坐)(貼上喜)

【意難忘】綠鬢仙郎，懶拈花弄柳，勸酒持觴。長顰知有恨，何事苦思量？(生唱)些介事，惱人腸。

(貼)試說與何妨？(生)又只怕伊尋消問息，添我恓惶。

(貼白)古人云：顰有為顰，笑有為笑。古之君子，當(dāng)食不嗟，臨樂不嘆。無事而戚，謂之不祥。相公，你自來此，不明不暗，如醉如癡，鎮(zhèn)長憂慮，為著甚么？你還少吃的那還少穿的？我待道你少吃的呵，

(唱)

【紅衲襖】你吃的是煮猩唇和那燒豹胎。我待道你少穿的呵，你穿的是紫羅襕系的是白玉帶。你出去呵，我只見五花頭踏在你馬前擺，三檐傘兒在你頭上蓋。相公，你休怪我說：你本是草廬中窮秀才，如今做著漢家梁棟材。你有甚么不是只管鎖了眉頭也，唧唧噥噥不放懷？

(生)你道我有穿的呵，(唱)

【前腔】我穿著紫羅襕到拘束我不自在，我穿的是皂朝靴怎敢胡去揣？你道我有吃的呵，我口里吃幾口荒張張要辦事的忙茶飯，手里拿著個戰(zhàn)欽欽怕犯法的愁酒杯。到不如嚴子陵登釣臺，怎做得楊子云閣上災(zāi)？只管待漏隨朝可不誤了秋月春花也？枉干碌碌頭又白。(貼唱)

【前腔】相公，莫不是丈人行性氣乖？(生)不是。(貼)莫不是妾根前缺管待？(生)不是。(貼)莫不是畫堂中少了三千客？(生)不是。(貼)莫不是繡屏前少了十二釵？(生)那里是？不是。(介)(貼)又不是。這意兒教人怎猜？這意兒教人怎解？(介)我今番猜著了，敢只是楚館秦樓有一個得意情人也，悶懨懨不放懷？(生)不是。(唱)

【前腔】有個人人在天一涯，我不能勾見他，只落得臉銷紅眉鎖黛。(貼)我道什么來？卻又是。

(生)不是。我本是傷秋的宋玉無聊賴，有甚心情去訃著閑楚臺？(貼)有甚事，說與我么？(生)三分話兒也只恁回，一片心兒也只恁地揣。(貼)有甚事，問著也不說，如何？(生)罷罷。夫人，你休纏得我無言，若還提起那籌兒也，鎮(zhèn)撲簌簌珠淚滿腮。

(貼白)由你，由你。待我不勸解，你又只管悶；待我問你，你又不應(yīng)。我也沒奈何。相公，夫妻何事苦相防？莫把閑愁積寸腸。正是：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貼下)(生吊場白)難得我語和他語，未必他心似我心。自家娶妻兩月，別親數(shù)年，朝夕相思，番成怨嘆。我這新娶媳婦雖則賢慧，累次問及，自家要對他說，也肯教我歸去。只是我的岳丈，知我有媳婦在家，必怕我去不來，如何肯放我去？不如姑且隱忍，改日求一鄉(xiāng)郡除授，那時卻回去見雙親，多少是好。夫人，非是隄防你太深，只愁伊父苦相禁。正是：夫妻且說三分話……。(貼上介)我理會得了，未可全拋一片心。好好！你瞞我也由你，只是你爹娘和媳婦須怨你。(貼唱)

【江頭金桂】怪得你終朝攧窨，我只道你緣何愁悶深？教咱猜著啞謎，為你沉吟，那籌兒沒處尋。我和你共枕同衾，你瞞我則甚？你自撇下爹娘媳婦，屢換光陰，他那里須怨著你沒信音。笑伊家短行，無情忒甚，到如今，骨自道且說三分話，不肯全拋一片心。(生唱)

【前腔】非是我聲吞氣飲，只為你爹行勢逼臨。怕他知我要歸去，將你廝禁，要說又將口噤。我實瞞你不得，我待解朝簪，再圖鄉(xiāng)任。他不隄防著我，須遣我到家林，雙雙兩個歸晝錦。苦！雙親老景，存亡不審。我前日附那書回家去，只怕雁杳沉魚。(貼)真?zhèn)€也沒一封書回來？(生)又不是烽火連三月，真?zhèn)€家書抵萬金。

(貼白)原來如此。我去對爹爹說道，我和你同去便了。(生)你休說，你爹爹如何肯放你去？莫說破了。

(貼)不妨。我爹爹身為太師，風(fēng)化所關(guān)，觀瞻所系，終不然直恁地?zé)o仁義？(生)休說，不濟事枉了。(貼)不妨，我自有道理，不到他不從。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生)假饒染就紺紅色，也被旁人說是非。(并下)

第三十出

(外上唱)【西地錦】好怪吾家門婿，鎮(zhèn)日不展愁眉。教人心下常縈系，也只為著門楣。

(白)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自家招蔡伯喈為婿，可為得人。只一件，自從到此，眉頭不展，面帶憂容，為著甚么，必有其故。等俺女孩兒出來，問他則個。(貼上唱)

【前腔】只道兒夫何意，如今事理方知。萬里家山要同歸去，不審爹意何如？

(外白)孩兒，吾老入衣冠，自嘆吾之皓首；汝聲乖琴瑟，每為汝而懊懷。夫婿何故憂愁？孩兒必知端的。(貼)告爹爹：他娶妻六十日，即赴科場；別親三五年，竟無消息。溫清之禮既缺；伉儷之情何堪！今欲歸故里，辭至尊家尊而同行；待共事高堂，執(zhí)子道婦道以盡禮。(外)唯，吾乃紫閣名公，汝乃香閨艷質(zhì)。何必顧彼糟糠婦？豈肯事此田舍翁？彼久別雙親，何不寄一封之音信？汝從來嬌眷，安能涉萬里之程途？休惑夫言，當(dāng)從父命。(貼)爹爹，曾觀典籍，未聞婦道而不拜姑嫜；試論綱常，豈有子職而不事父母？若重思唱隨之義，當(dāng)同盡定省之儀。彼荊釵布裙，既以獨奉親幃之甘旨；顧金屏繡褥，豈可久戀監(jiān)宅之歡娛？爹爹高居相位，坐理朝綱。豈可斷他人父子之恩，絕他人夫婦之義？使伯喈有貪妻之愛，不顧父母之愆；使孩兒坐違夫之命，不事姑嫜之罪。望爹爹容恕，特賜矜憐。(外)胡說！他既有媳婦在家里了，你去做甚么？(貼唱)

【獅子序】他媳婦須有之，念奴須是，他孩兒的妻。那曾有媳婦不事親幃？(外)你去有甚么勾當(dāng)？

(貼)若論做媳婦的道理，須當(dāng)奉飲食，問寒暄，相扶持，蘋蘩中饋。(外)便做有許多勾當(dāng)，既有媳婦在家里了，他孩兒不去也不妨。(貼)爹爹，正是養(yǎng)兒代老，積谷防饑。

(外)既道是養(yǎng)兒代老，何似當(dāng)原休教來赴舉不好？(貼唱)

【太平歌】他求科舉，指望錦衣歸，不想道你留他為女婿。(外)有緣千里能相會，須強他不得，

(貼)他埋冤洞房花燭夜，那些個千里能相會？只要保全金榜掛名時，事急且相隨。(外)不聽我說由他。蔡伯喈自悶，交我如何？(貼，唱)

【賞宮花】他終朝慘凄，我如何忍見之？(外)他自傷悲，你須不曾。(貼)若論為夫婦，須是共歡娛。

(外)不妨，他若在這里，教他做個大官人，也由得我。

(貼)爹爹，他數(shù)載不通魚雁信，枉了十年身在鳳凰池。

(外)你聽著丈夫的言語，卻不聽我說，這妮子好癡迷。(貼唱)

【降黃龍】須知，非是奴癡迷，已嫁從夫。怎違公議？(外)你去不妨，只是我沒親的人，如何放你去得？(貼)爹猶念女，怎教他爹娘不念孩兒？(外)不是我不放你去，既道有媳婦在家里，你去時節(jié)，只恐怕?lián)w了你。(貼)休提，縱把奴擔(dān)閣，比擔(dān)閣他的爹娘何如？(外)恁地，教伯喈自去便了。(貼)爹爹。那些個，夫唱婦隨，嫁雞逐雞飛？(外)孩兒，他是貧賤之家，你如何伏事他家？(貼唱)

【大圣樂】婚姻事難論高低，論高低何如休嫁與。假如親賤孩兒貴，終不然便拋棄？(外)他的孩兒撇不得，你怕甚么？(貼)奴是他親生兒子親媳婦，難道他是何人我是誰？(外)你怎地只管把言語來沖撞我？

(貼)爹居相位，怎說著傷風(fēng)敗俗，非理的言語？

(外怒白)這妮子無禮！到將言語來挺撞我。我的言語不中聽。孩兒，夫言中聽我言違，料想孩兒見識迷。本是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外先下)

(貼白)酒逢知己千鐘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我爹好不顧仁義，到說道奴家把言語沖撞他。當(dāng)原蔡伯喈教我休說的是，如今何顏見他？免不得在此坐一回，尋思個道理，去回他話咱。(貼介)(生上唱)

【稱人心】撇呆打墮，早被那人瞧破，要同歸知爹肯么？料他每，不見許。(介)夫人，你緣何獨坐？想你爹爹不肯么？伊家道俐齒伶牙，爭奈你爹行不可。

(貼唱)

【前腔換頭】我爹爹，全不怕，人笑呵，這其間只是見差。禍根芽，從此起，災(zāi)來怎躲？他只道我從著夫言，罵我不聽親話。(生唱)

【紅衫兒】你不信我教伊休說破，到此如何？算你爹心性，我豈不料過。我為甚胡掩胡遮？只為著這些。你直待要打破了砂鍋，是你招災(zāi)攬禍。(貼唱)

【前腔換頭】不想道相挜把，這做作難禁架。我見你每每咨嗟要調(diào)和，誰知道好事多磨？起風(fēng)波。把你陷在地網(wǎng)天羅，如何不怨我？(介)懊恨只為我一個，卻擔(dān)閣你兩下。(生唱)

【醉太平】蹉跎，光陰易謝?？v歸來已晚，歸計無暇。名牽利鎖，奔走在海角天涯。知么？多應(yīng)我老死在京華，孝情事一筆都勾罷。這般摧銼，傷情萬感，淚珠偷隨。(貼唱)

【前腔】非詐，奴甘死也。縱奴不死時，君去須不可。奴身值甚么？只因奴誤你一家。差訛，假饒做夫婦也難和，我心怨你心縈掛。奴此身拚舍，成伊孝名，救伊爹媽。

(貼白)相公，妾當(dāng)初勉奉父命，遣事君子。不想君家有垂白之父母，年少之妻房。致使君家衷腸不滿，名行有虧。如今思之：誤君之父母者，妾也；誤君之妻房者，妾也；使君為不孝薄幸人者，亦妾也。妾之罪大矣！縱偷生于今世，亦公議所不容。昔聶政姊倚死尸以成弟之名，王陵母死伏劍下以全子之節(jié)，妾豈愛一身，誤君百行。妾當(dāng)死于地下，以謝君家，小則可以解君之縈掛，大則可以救君之父母，近則可以成孝子之全名，遠則可以遺后世之公議，妾死何憾焉？

(生)夫人，你知其一，不知其二。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豈可陷親于不義？那時節(jié)人知，只道你從夫言而棄親命。此事不可。(貼)也說得是。(生)且慢著，怕你爹爹也有回心轉(zhuǎn)意時節(jié)。且更寧耐，看如何？(貼)他雖不從我，也只索說與他人，難道我不是？正是：大家截了梧桐樹，(合)自有旁人說短長。

(并下)

第三十一出

(旦行路上唱)【月云高】路途勞倦，行行甚時近？未到得洛陽縣，那盤纏使盡?；厥坠聣?，空教我望孤影。他那里誰秋采？俺這里將誰投奔？正是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須信道家貧不是貧。

(白)【蘇幕遮】怯山登，愁水渡。暗憶雙親，淚把羅裙?jié)n。回首孤墳何處是？兩下蕭條，一樣愁難訴。玉消容，蓮困步。愁寄琵琶，彈罷添凄楚。惟有真容時一顧，憔悴相看，無語恓惶苦。奴家為尋丈夫，在路途上多少狼狽。況獨自一身，拿著一個琵琶，背著兩個真容，登高履險，宿水餐風(fēng)，其實難捱。只是一件，去到洛陽，尋見丈夫，相逢如故，也不枉了這遭辛苦；倘或他高車駟馬，前呵后擁，見奴家如此藍縷不認，可不擔(dān)閣了奴家？(旦唱)

【前腔】暗叫思忖，此去好無準。只怕他身榮貴，把咱不隊。若是他不瞧，可不空教我受艱辛？沒，他未必忘恩。我這坦自閑評論，他須記一夜夫妻百夜恩，怎做得區(qū)區(qū)陌路上人？

【前腔】只是一件，他在府堂深隱，奴身怎生進？他在駟馬高車下，我又難將他認。我有個道理，來到他根前，只提起他二親真。又怕消瘦龐兒。他尤難十分信。他不到得非親卻是親，我自須防人不仁。

(白)哽咽無言對兩真，千山萬水好艱辛。見說洛陽花似錦，只恐來時不遇春。(旦下)

第三十二出

(外上唱)【番下算】兒女話難聽，使我心疑惑。暗中思忖覺前非，有個團圓策。

(白)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昨日女孩兒要和伯喈歸去。同事雙親，自家不放他去。那孩兒少不得幾句言語勸解自家，自家登時不勝焦燥。如今尋思起來，他句句有理，節(jié)節(jié)堪聽。自家待要放他去，只是幼長閨門，難涉途路；況兼自家年老無人；如何放他去？如今有個道理，使一個人，多與他些盤纏，教他去陳留，將蔡伯喈爹娘媳婦都取將來便了，多少是好？且待叫出女婿孩兒出來，問他則個。孩兒和女婿過來。(生貼上唱)

【前腔】淚眼滴如珠，愁事縈如織。早知今日悔當(dāng)初，何似休明白。

(外白)孩兒你來。夜間我子細尋思你的言語，都說得有道理。我如今商量來，教你去也難的一般。我如今自使兩個人去，把伯喈爹娘媳婦都取將過來，你兩人心下如何？(貼)這個，隨爹爹主張。(生)既然如此，多謝岳丈！(外)院子李旺那里有？(丑上)頻聽指揮黃閣下，忽聞呼喚畫堂前。喏喏。(外)來。我如今使你出去陳留走一遭。(丑)娘咳！陳留且是遠，我不去。(外)休胡說！(丑)去做甚么？若是有錢覓時，李旺便去。(外)如今蔡伯喈老員外、老安人、小娘子三人，在陳留郡里，我如今交你去請將這里來。(丑)李旺弗去。(生貼)你去請將來時節(jié)，我這里自多多賞你。

(丑)娘子如今說道多多賞我，取得來時，娘子又要爭大小，，廝打時節(jié)，不賞李旺了。(外)李旺，即目便要你去，不得推拒。我如今更差幾個后生，伴你一同去。(丑)如此，卻又得。(外)這一封柬子，外有金銀錢米與你作盤纏，休要落后了。(生貼)李旺，你去須多方詢問；若是取得來時節(jié)，在路途千萬小心承直。

(丑)不妨，我出路慣便。(外唱)

【四邊靜】你去陳留子細詢端的，專心去尋覓。請過兩三人，途中須好承直。(合)休憂怨憶，寄書咫尺。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生唱)

【前腔】饑荒散亂無蹤跡，存亡想不測。何意路途間，難禁這勞役。(合前)(貼唱)

【福馬郎】李旺，你休說新婚在牛氏宅。(外)孩兒，說便又待怎地？(貼)他須怨我相耽誤；歸未得，旁人聞，把奴責(zé)。(合)若是到京國，相逢處作個好筵席。(丑唱)，

【前腔】多與盤纏添氣力，萬水千山路，曾慣歷。(拜介)辭卻恩官去，免憂憶。(合前)(外白)限伊半載望回音。(生貼)路上看承須小心。(丑)但愿應(yīng)時還得見，(合)果然勝似岳陽金。(并下)

第三十三出

(末扮五戒上白)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自家乃是彌陀寺中一個五戒。今日這寺中建一凈土?xí)?，不揀什么人，或是薦悼雙親，保安身己的，都來這里聚會。真是個好寺院，好道場。怎見得？但見蘭若莊嚴，蓮臺整肅。大殿嵯峨耀金壁，回廊繚繞畫丹青。千層塔高聳侵云，半空中時聞清鐸；七寶樓晶光耀日，六時里頻響洪鐘。松下山門，紅塵不到；竹邊僧舍，白日難消。阿羅漢圣相威儀，比雪山三十六萬億佛，比丘僧戒行清潔，似祗園千二百五十人。且看幡影石壇高，惟有棋聲花院靜。休說清凈法界，且說嚴肅道場。只見珠幢寶蓋影飄飄，玉磬金鐘聲斷續(xù)。龍瓶插九品紅蓮，開凈土春秋不老；鳳蠟吐千枝絳蕊，照佛天晝夜常明。齊整整的貝葉同翻，撲簌簌的天花亂墜。旃檀林里，爇著清凈香、道德香；香積廚中，獻這禪悅食、法喜食。人人在十洲三島，個個凈五蘊六根。擊夫法鼓，吹夫法螺，仙樂一時奏動；開甘露門，入甘露城，幽魂盡獲超升。寄言苦每林中客，好向靈山會上人。今日寺中建夫會，怕有官員貴客，來此游玩，不免將著疏頭，就此抄題幾貫錢，添助支費。道猶未了。遠遠望見兩個舍人來到。(凈丑上唱)

【縷縷金】胡廝口坙，兩喬才。家中無宿火，有甚強迫陪？自來妝風(fēng)子，如今難悔。向叢林深處且徘徊，都來看佛會。

(末白)官人，請坐吃茶。(凈丑白)五戒，你這佛會支費多？(末)便是。休怪冒瀆，今日天與之幸，得遇二位官人到此，免不得求告，抄化幾文，添助支費則個。(凈)將疏頭來看。兄弟，錢谷儻來之物，何處不使？那里不用？(丑)是。咱每這般人，那一日不使幾貫鈔？(凈)我舍五錠。(丑)我也舍五錠。(凈丑)我兩人都不曾帶得見錢在此，你一霎時隨我去取與你。

(末)謝得官人！(凈)你不見遠遠有個婆娘來？生得好！

(丑)是。有個婆娘來，背著一個琵琶，到和姐姐廝象。

(末)又道是遠睹分明。(旦上唱)

【前腔】途路上，實難捱。盤纏都盡了，好狼狽。試把瑟琶撥，逢人乞丐。薦公婆魂魄免沉埋，特來赴佛會。

(白)可喜己到得洛陽。今日見說彌陀寺中做佛會，只得就此抄化幾文，追薦公公婆婆則個。(末)娘子，你休傍前來。

(凈丑)你這什么東西？(旦)是奴家公婆真容。

(凈丑)恁地，娘子，你從哪里來？(旦唱)

【銷金帳】聽奴訴與：奴是良人婦，為兒夫相耽誤。一向赴選及第，未歸鄉(xiāng)故。饑荒喪了，喪了親的舅姑，我造墳?zāi)?。今為尋夫來此?凈丑白)你兒夫在那里？(旦唱)尋夫未知，在何處所？

(凈白)你抱著這個琵琶做什么？(旦)奴家將此彈一兩段曲兒，抄題幾文，就此寺中追薦公婆則個。

(凈丑)你會彈甚么曲兒？你曾會彈也四兒么？(旦)不會。(凈丑)你會彈八俏手么？(旦)不會。奴家只會彈些行孝曲兒。(末)二位官人，在此使錢，那里不用？那里不使？你就這里好生彈著，厚賞你。(旦白)凡人養(yǎng)子，懷抱最艱辛。欲語未能行未得，此際苦雙親。

(介)(唱)

【前腔】凡人養(yǎng)子，最是十月懷耽苦，更三年勞役抱負。休言他受濕推干，萬千勞事。真?zhèn)€千般愛惜，千般愛護。兒有些不安，父母憂惶無措。直待他可了，可了歡忻似初。

(凈丑白)彈得好！是好！(末)真?zhèn)€。(凈丑)錢那里不使？那里不用？與你一領(lǐng)好襖子。(介)(旦)兒慚長，父母漸歡忻。教語教行并教禮，一意望成人。

(唱)

【前腔】兒行幾步，父母歡相顧，漸能言能出路。指望飲食羹湯，自朝及暮。懸懸望他，知他幾度？為擇良師，又怕孩兒愚魯。略得他長俊，可便歡忻賞賜。

(凈丑白)彈得好！(末)是好。(凈丑白)錢那里不用？那里不使？再與你一領(lǐng)好襖子。(介)(末)這兩個是風(fēng)子。(凈丑)你再彈。(旦)勤教導(dǎo)，暮史及朝經(jīng)。愿得榮親并耀祖，一舉便成名。(唱)

【前腔】朝經(jīng)暮史，教子勤詩賦，為春闈催教赴。指望他耀祖榮親，改換門戶。懸懸望他，望他腰金衣紫。兒在程途，又怕餐鳳宿露。求神問卜，把歸期暗數(shù)。

(凈丑)彈得好！彈得好！錢那里不用？那里不使？再把一領(lǐng)襖子與你。(末白)原來里面都是破衣裳。我且問你：官人，你襖子都脫了，身上寒，甚么意思？

(凈丑)寒也自寒，不可壞了我局面。咱每這般人使鈔慣，怕甚么寒？再唱。(末)且看他這番把什么與他？

(旦)兒在路，須是早回程。五逆兒男和孝子，報應(yīng)甚分明。(唱)

【前腔】兒還念父母，及早歸鄉(xiāng)土，念慈烏亦能返哺。莫學(xué)我的兒夫，把親耽誤。常言養(yǎng)子，養(yǎng)子方知父慈。算五逆兒男，和孝順爹娘之子，若無報應(yīng)，果是乾坤有私。

(凈丑白)你彈得自好，唱得自好，我每沒甚么與你了。(末)我也道。(凈丑作寒介)這般地走將家去，甚么模樣。(丑)我只賴五戒取衣裳。(凈丑扯末介)好好！五戒妝局騙我，把我衣裳都剝了。(末)你自把與他，我那曾妝局騙你？(凈丑)我叫道好，你便也叫道好，只管攛掇，你不是騙我？(末)娘子。把還他去，要他做甚么？(旦介)還你。(凈丑)錢雖是那里不使？那里不用？寒又忍不得。(丑)我恰才道你彈得好，唱得好；我如今尋思起來，你彈得也不好，唱得也不好。你不信，再彈再唱看。(旦)我也唱不得。(凈)可知，不敢唱了。(丑)尊兄，小子不貪豪富。(末)枉了教人題疏。(旦)你衣裳敢是借來？(凈丑介)可知，我腳下無個布褲。(并下)(旦在場白)一斟一酌，莫非前定。奴家準擬今日抄題得幾文錢，追薦公婆，誰知撞著兩個風(fēng)子，自來蒿惱人一場。遠遠望見一簇人馬，想必是個官員來，不免在此祗侯歇子。(末丑喝道生騎馬上唱)

【縷縷金】時不利，命何乖！雙親在途路上，怕他災(zāi)。(末丑唱)此是彌陀寺，略停車蓋。(合)辦虔心懇禱拜蓮臺，特來赴佛會。

(末丑打旦介)婆娘躲著，相公采。(打介)(旦介白)在他矮檐下，爭敢不低頭？(旦先下)(生下馬入寺見真容白)那得這軸畫象？(丑)敢是適間道姑的？(生)叫他來還他去。(丑)姑姑，畫象還你。(介)去遠了，不見。(生)既不見，與他收下。(末收介)(凈作長老上唱)

【前腔】能吃酒，會口童齋。吃得醺醺醉，便去摟新戒。講經(jīng)和回向，全然尷尬。你官人若是有文才，休來看佛會。

(生凈相見介)(生白)父母來此，不知路上安否如何？特來就此保護，望長老回向則個。(凈)原來如此。請相公上香通情音。(生上香唱)

【江兒水】如來證明，鑒茲邕啟：我雙親在途路不知如何的？仰惟菩薩大慈悲。(合)龍?zhí)扈b知，龍?zhí)熳o持，護持他贊山渡水。(凈唱)

【前腔】如來證明，覽茲情音。蔡邕的父母掣相保庇。仰惟功德不思議。(合前)(末唱)。

【前腔】我東人盡日，常懷憂慮。只愁二親在途路里，孝思情意真?zhèn)€感神祗。(合前)(丑唱)

【前腔】我聞知做會，特來隨喜。饅頭素食多多與，若還不與我自入齋廚。(合前)

(凈白)與佛有緣蒙寵顧。(生)愿親無事不艱難。

(末)因過竹院逢僧話，(丑)又得浮生半日閑。(并下)

(旦上唱)

【縷縷金】原來是，蔡伯喈。馬前那喝道，狀元來。料想雙親象，他每留在。敢天教。夫婦再和諧，都因這佛會？

(白)恰才這個官人，奴家詢問起來，原來是蔡伯喈。好也！也會相見。公婆兩個真容，想是他收了分曉。奴家如今竟投他家里去，看如何？大家因此相會，也不見得？呀！莫不是天交相逢是這遭。正是：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旦下)

第三十四出

(貼上唱)【十二時】心事無靠托，這幾日番成悲也。父意方回，夫愁稍可。未卜程途里的如何，教我怎生放下？

(白)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自嫁蔡伯喈之后，此人常是憂悶，奴家妝盡圈套去問他；比及問將來，去對爹爹說，要和他同去，爹爹不肯；及至爹爹肯了，教人去取他爹娘媳婦來，又不知路上如何，為他擔(dān)了多少煩惱。況兼家里幾個后生的都使去了，雖則有幾個使喚的，那里中使？怎生得一個精細的。早晚公婆到來，得他使喚也好。不免叫過院子出來，問他則個。(末上白)書當(dāng)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上幾人能稱意，光陰何況苦相催。喏！夫人有甚使令？(貼)你與我街坊上尋問，有精細的婦人，尋一個使喚咱。(末)這個容易。遠遠望見一個婦人來，不知是什么人？(旦上唱)

【繞池游】鳳餐水臥，甚日能安妥？問天天怎生結(jié)果？(貼介唱)梳妝淡雅，看風(fēng)措堪描堪畫。是何人教來問咱。

(末問旦白)姑姑，夫人教你傍前來。(旦)夫人萬福！(貼)姑姑，你做什么？(旦)貧道教化，望夫人高抬手則個。(末)夫人，這個婦人偏不好？必定是個教化的，何似收留它。(貼)姑姑，你有甚本事？(旦)貧道大則琴棋書畫，小則針指工夫，下則飲食肴饌，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末)夫人，且收留他便了。(貼)姑姑，你在路里教化，也生受一般，何似在我府堂里吃些安樂飯如何？(旦介)貧道雖蒙夫人收錄，只怕貧道無可稱夫人之意。(末)也說得是。(貼)姑姑，當(dāng)原你從小出家，還是有丈夫出家？(旦)實不瞞夫人，奴家丈夫，久出都下，家內(nèi)連喪了公婆，都是奴家斷送，把家私都壞了，身無所倚，特來尋取丈夫。一路上把琵琶教化將來，又尋不見丈夫。(貼)險些錯了。(末)且問他丈夫是什么人？(旦介)如何好？(貼)姑姑，你丈夫姓甚？名誰？(旦介)好教夫人得知：奴家丈夫姓蔡，名伯喈。(貼末)姑姑，那里住來？(旦)住在陳留縣。夫人也敢認得？(貼)我那里認得？院子，他既有丈夫的人，難收留他，與他些錢米，教他去休。(末)姑姑，夫人與你些錢米，交你去。(旦)苦也！我不合說道有丈夫，如何好？(介)奴家丈夫，□路上尋問來，一個個道是牛丞相府廊下住，夫人如何不認得？夫人想是奚落貧道。(貼)我奚落你做什么？院子，是有這個人么？(末)沒這個人。(旦)一個個道是牛丞相府廊下住，若不在這里，定是死了。苦！丈夫，你若死了，教我倚靠著誰為主。(哭介)(貼)可憐這婦人。休休，姑姑只在我家里，我一壁廂教人與你尋丈夫如何？

(末)夫人也說得是。(旦)謝得夫人！(貼)姑姑，你在我府中，休恁地打扮，我與你改換衣裝。院子，你取過妝奩衣服出來。(末)領(lǐng)懿旨。(下)(末上)妝奩衣服在此。正是：寶劍賣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末下)

(旦)奴家有公婆六年之孝，又替丈夫六年之服，如何便脫了孝服？(貼)不妨。我老相公須忌諱這般打扮。

(旦)苦！如何是得？(照鏡介)(唱)

【二郎神】容消灑，照孤鸞嘆菱花剖破。(貼)你既不梳妝，改換衣服么。(旦提衣介唱)苦！記翠鈿羅襦當(dāng)日嫁，誰知他去后，釵荊裙布無些？(貼)你既不梳妝，帶釵么？(旦提釵起介唱)苦！他金雀釵頭雙鳳軃，羞殺人形孤影寡。(貼)不帶釵，帶些花，別些吉兇。(旦)說甚么簪花，捻牡丹，教奴怨著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