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輪臺】(旦)自驚疑，相呼廝呼兩相回。瑞蘭和先輩不曾相識。(生)瑞蓮名兒本是卑人親妹。不知娘子因甚到此？(旦)妾因兵火急，離鄉(xiāng)故。(生)娘子如何獨行？(旦)母子隨遷往南避，中途相失。秀才在何處不見了令妹？(生)喊殺聲，各各逃生，電奔星馳。中途里差池，因循尋至。應聲錯，偶逢伊。娘子不見了母親，小生不見了妹子。正是兩人俱錯意，一般煩惱兩心知。

【前腔】(生)名兒應錯了自先回。(旦)秀才那里去？(生)急急便往跟尋，豈容遲滯。(旦)事到如今，事到頭來，怎生惜得羞恥。(拜科)秀才念苦憐孤，救奴殘喘，帶奴離此免災危，我也不忘你的恩義。(生)娘子，你方才說不見了令堂，遠遠望見一位媽媽來了。

(旦回頭科)在那里？(生近看科)曠野間，曠野的見獨自一個佳人，生得千嬌百媚。況又無夫無婿，眼見得落便宜。且待我唬他一唬。娘子如何是？天色昏慘暮云迷。

(旦慌科)秀才，帶奴同行則個。(生)娘子差矣，我自家妹子尚且顧不得，怎帶得你？

【撲燈蛾】(生)自親妹不見影，自親妹不見影，他人怎相庇？(旦)秀才，你讀書也不曾？(生)秀才家何書不讀覽？(旦)書上說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既然讀詩書，惻隱心怎不周急也？(生)你只曉得有惻隱之心，那曉得有別嫌之禮？我是個孤男，你是寡女。廝趕著教人猜疑。(旦)亂軍中，亂軍中，有誰來問你？(生)緩急間，語言須是要支持。

【前腔】(旦)路中不擋攔，(生)路中若擋攔？

(旦)路中若擋攔，可憐奴做兄妹。(生)兄妹固好，只是面貌不同，語言各別。有人廝盤問，教咱把共言抵對也？(旦)沒個道理。(生)既沒道理，小生自去。

(旦)有一個道理。(生)怕問時卻怎么？(旦)奴家害羞，說不出來。(生)娘子，沒人在此，便說有何害。(旦)怕問時，權……。(生)怎么又不說了？權甚么？(旦)權說是夫妻。(生)恁的說方才可矣。便同行，訪蹤窮跡去尋覓。

【尾】(旦)今日得君提掇起，免使一身在污泥。

(生)久后常思受苦時。

(生)半路兄尋妹，(旦)中途母失兒。(合)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第十八出彼此親依

【普天樂】(小旦上)我那哥哥。叫得我氣全無，哭得我聲難語。只教我兩頭來往到千百步。兄安在？妾是何如？真?zhèn)€是逆旅窮途。哥哥，須念我，念我爹娘身故，須是一蒂一瓜兒和女，怎割得斷兄妹腸肚，將奴閃下在這里？進無門，退也還又無所。

【山桃紅】大道上，難前去。小路里，怎逃伏？遙望窩梁三兩間茅檐屋，轉彎環(huán)野徑，休辭苦，暫安身，少避些風和雨。多管是村野民居。(下)

【生查子】(老旦上)行尋行又尋。瑞蘭！(小旦內(nèi)應科。老旦)遠遠聞人應。瑞蘭！(小旦應上)呼喚瑞蓮名，聽了還重省。

【水仙子】(老旦)眼又昏，天將暝，趁聲兒向前廝認。(認科)我那兒，渾身上雨水淋漓，盡皆泥濘，生來這苦何曾慣經(jīng)？(小旦)眼見錯，十分定。事無可奈，只得陪些下情。老娘？(合)你是高年人，怎生行得這山徑？瑞蓮款款扶著娘慢行。

【前腔】(老旦)觀模佯，聽浯聲。呀，你是阿誰便應承？枉了許多時，教娘苦相等。(小旦)非詐應。瑞蓮聽得名兒廝類，怕尋覓是我家兄。偶遇老娘如再生。(合前)

【刮地風】(老旦)看他舉止，與我孩兒也不甚爭。小娘子，廝跟去，你可心肯？(小旦)奴家不見了哥哥，望老娘帶奴同行則個。(老旦)事既如此，我就把你做女兒看承罷。(小旦)情愿做小為婢身，焉敢指望做兒稱？(老旦)若得干戈寧靜，和你同往到神京。

(小旦)謝深思，感大恩，救取奴一命。(合)天昏地黑，迷去路程，就此處權停。

(老旦)母為尋兒錯認真，(小旦)不因親者強來親。

(合)愁人莫向愁人說，說與愁人愁殺人。

第十九出偷兒擋路

【高陽臺引】(生、旦上。生)凜凜嚴寒，漫漫肅氣，依稀曉色將開。宿水餐風，去客塵埃。(旦)思今念往心自駭，受這苦誰想誰猜。(合)望家鄉(xiāng)，水遠山遙，霧鎖云埋。

(生)亂亂隨遷客，紛紛避禍民。風傳軍喊急，雨送哭聲頻。(旦)子不能庇父，君無可保臣。(合)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生)娘子，你看一路上風景，好生傷感人也呵！

【山坡羊】(生)翠巍巍云山一帶，碧澄澄寒波幾派？深密密煙林數(shù)簇，滴溜溜黃葉都飄敗。一兩陣風，三五聲過雁哀。(旦)傷心對景愁無奈?；厥准亦l(xiāng)，珠洲滿腮。(合)情懷，急煎煎悶似海。形骸，骨巖巖瘦似柴。

【水紅花】(旦)憶昔歌舞宴樓臺，會金釵。歡娛難再。(生)思之詩酒看書齋，命多乖，風光難再。

(旦)母親知他何處？尊父阻隔大涯。不能夠千里故人來也啰。

【梧桐葉】(生)徙黎民，遷臣宰，天子蒙塵尚遠邁。雕欄玉砌今何在？(旦)想畫閣蘭堂那樣安排，翻做了草舍茅檐，這境界，怎教人償?shù)帽M恓惶債。

【水紅花】(旦)路滑霜重步難抬。小弓鞋，其實難捱。(生)家亡國破更時乖。這場災，冰消瓦解，否極何時生泰？苦盡更甜來，只除是枯樹上再花開也啰。(內(nèi)嗚鑼喊科。生、旦慌科)

【金錢花】(生、旦)聽得數(shù)聲鑼篩，鑼篩。好漢山前齊擺。齊擺。個個獰惡似狼豺。(外、末、凈、丑上)留買路，與錢財；不留與，便殺壞。

你兩個是甚么人？快留下買路錢去。

【念佛子】(生、旦)窮秀才，夫和婦，為士馬逃難登途。望相憐，壯士略放一路。［眾］捉住。枉自說閑言語。買路錢留下金珠，稍遲延，便教你身喪須臾。

【前腔】(生、旦)區(qū)區(qū)，山行路宿，粥食無覓處。有盤纏肯相推阻？(眾)窮酸餓儒，模樣須尋俗。隨行所有，疾忙分付。

【前腔】(生、旦)苦不苦。從頭至足，衣衫皆襤褸。難同他往來客旅。(眾)你不與，我施威仗勇，輪動刀和斧。激得人忿心發(fā)怒。

【前腔】(生、旦)告饒恕?；觑w膽顫摧，神恐心驚懼。此身恁地負屈死，真實何辜？(眾綁生、旦科)且執(zhí)縛，管押前去山寨里，聽從區(qū)處。(生、旦)到那里，吉兇事全然未知。

(生)秀才身畔沒行囊，(旦)逃避刀兵離故鄉(xiāng)。

(眾)且聽雷霆施號令，休言星斗煥文章。

第二十出虎頭遇舊

【粉蝶兒】(小生上)山寨鳴金，白鶴半空展翅。

(眾押生、旦上)見擒獲過客夫妻。(生、旦)離天羅，入地綱，逃生無計。(合)到麾下善惡區(qū)處。

(眾)稟主帥，夜來巡哨。拿得一個漢子，一個婦人。(小生)帶過來。(眾帶見科。小生)那漢子，俺這里經(jīng)年無客過，累月少人行。你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

【尾犯序】山徑路幽僻，但尋常此間來往人稀。男女相隨。豈是良人行上？(生、旦)兇時，遭士馬流民散失，避干戈村臣遠徙。夫和婦，為天摧地塌，逃難路途迷。

【前腔】(小生)無非買命與贖身，但隨行有何囊篋資費？(生、旦)沒有，將軍。(眾)快口強舌，休同兒戲。(生、旦)聽啟，亂慌慌行來數(shù)日，苦滴滴實沒半厘。(眾)你好不知禮。常言道："打魚獵射怎空回？"

【前腔】(小生)何必說甚的？眾嘍啰，便推轉斬首，更莫遲疑。(眾扯科)將他扯起，倒拽橫拖，橫拖倒拽，把軍令遵依。(生、旦)魂飛。才逆旅窮途認妻，早背井離鄉(xiāng)做鬼。聽哀行，望雷霆暫息，略罷虎狼威。

【前腔】(小生)軍前令怎移？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生、旦)將軍可憐饒命。(眾)枉自厚禮卑詞，休想饒你。(旦)傷悲，王瑞蘭遭刑枉死。(生)蔣世隆銜冤負屈。天和地，有誰人可憐？燒陌紙錢灰。

(小生)呀，像似那漢子說甚蔣世隆。眾嘍啰。

【梁州賺】且與我留人，押回來問取詳細。那漢子，你家居在那里？農(nóng)種工商學文藝？(生)通詩禮，鄉(xiāng)進士，州癢屢魁，中都路離城三里。(小生)因甚到此？(生)閑居止，因兵火棄家無所倚。(小生)聽說仔細。漢子，抬起頭來我看。(生抬頭科)

【前腔】(小生)緊降階，釋縛扶將起，是兄弟負恩忘義。這是何人？(生)是我渾家。(小生)尊嫂受禮。誰知此地能完聚？(旦)愁為喜，深謝得賢叔盜跖

(小生)哥哥，行那些個尊卑，權休罪，適間冒瀆少拜識。(跪科。生)恐君錯矣。

(小生)哥哥，你就不認得兄弟了？(生)一到間想不起。

【鮑老催】(小生)朝廷當時巡捕急，閃避在圍墻內(nèi)。若非恩人救難危，險赴法云陽市。(生)呀，原來是興福兄弟。相逢狹路難叫避，這言語古來提。

(小生)眾嘍啰。連忙整備排筵席。歡來不似今日?？淳七^來：(凈)酒在此。(小生把酒科)

【前腔】酒浮嫩醅，酒浮嫩醅，壓驚解煩休要推。嫂嫂請酒，(旦)奴家天性不飲。(小生)寒色告少飲半杯。(旦)非詐偽，量淺窄，休央及。(小牛)高歌暢飲展放眉，開懷醉了重還醉。酒待人無惡意。

【前腔】(旦)秀才，你儒業(yè)祖?zhèn)饕u，文章幼攻習。我低低問，暗暗猜，心疑忌，叔伯遠房姑舅的？

(生)不是。(旦)敢址兩姨一瓜蒂？(生)也不是。(旦)這不是。那不是，怎行這個賊兄弟？(凈)告主帥。主帥好意，勸那娘子飲酒。那娘子反罵主帥。(小生)哥哥，兄弟好意，勸嫂嫂飲酒，如何反罵兄弟？(生)兄弟，你小校聽錯了。道這不是，那不是，怎有這個好兄弟？賽關張，勝劉備。(旦)秀才去罷。

【前腔】(生)告辭去急。(小生)姑留待等寧靜歸。(生)龍?zhí)痘⒀y住地。(小生)眾嘍啰，取白金百兩過來。(凈)金子在此。(小生)哥哥既不肯住呵，金百兩，望領納為盤費。(生)多謝兄弟，就此告辭了。

(合)懊恨人生東又西，難逢最苦別離易，嘆此行何時會。遲速早晚干戈息，共約行朝訪蹤跡。

【尾】男兒志。心肯灰？一旦風云際會，怎肯依舊中原一布衣？

(旦)秀才去罷。

(生)相促相催行步緊，(旦)廝收廝拾去心頻。
(小生)他日劍誅無義漢，(眾)此時金贈有恩人。

第二十一出子母途窮

【天下樂】(老旦上)行盡長亭又短亭，窮途路，那曾經(jīng)？(小旦上)飄零此身如萍梗，嘆何日歸到神京？

(老旦)［憶秦娥］拋家業(yè)，人離財散如何說？如何說？這般愁悶，這般時節(jié)。(小旦)不幸裙釵遭此劫。一回追想添情切，添情切。心兒悒快，眼兒流血。

(老旦)孩兒，天色將暝，你只得趲行幾步。(小旦)是。

【羽調(diào)排歌】(老旦)黯黯云迷，寒天暮景，驅馳水涉山登。蕭蕭黃葉舞風輕，這樣愁煩不慣經(jīng)。不忍聽，不美聽，聽得胡笳野外兩三聲。(合)風力勁，天氣冷。一程分作兩程行。

【前腔】(小旦)只見數(shù)點寒鴉，投林亂鳴，晚煙宿霧冥冥。迢迢古岸水澄澄，野渡無人舟自橫。不忍聽，不美聽，聽得孤鴻天外兩三聲。(合前)

【憶多嬌犯】(老旦)前路梗，行步生，那更大將暝。尤心戰(zhàn)兢兢，傷情淚盈盈。那些兒凄慘，那些兒寂寞，清風明月最關情。無人來往冷清清，叫他不應天怎聞？不忍聽，不美聽，聽得疏鐘山外兩三聲。

(合前)

【前腔】(老旦)忽地明，一盞燈，遙望茅檐近。不須意兒省。休得慢騰騰。休辭迢遞，望明前去。遠臨此地叩柴扃。今宵付舍暫消停，臥卻山城長短更。不忍聽。不美聽，聽得寒砧林外兩三聲。(合前)

【尾】(合)得暫寧，天之幸，一夕安穩(wěn)到天明，免使狼藉遑遑登路程。

前村燈火已黃昏，但愿中途遇好人。
曾經(jīng)路苦方知苦，始信家貧未是貧。

第二十二出招商諧偶

［臨江仙］(末上)調(diào)和曲糵多加料，釀成上等香醪。籬邊風旆似相招。三杯傾竹葉，兩臉暈紅桃。不飲傍人應笑你，百錢斗酒非高。莫言村店客難邀，神仙留玉珮，卿相解金貂。且喜兵火已平，民安盜息。不免叫貨賣出來，分付他仍舊開張鋪面，迎接客商，多少是好。貨賣那里？(丑上)忙把店門開。安排待客采，不將辛苦藝，難近世間財，家長老官兒有何分付？(末)貨賣，如今且喜兵火已平，民安盜息，你可與我開張鋪面，迎接客商。你在外面發(fā)賣，我在里面會鈔記帳。(丑)說得是。我在外面發(fā)賣，你在里面會鈔記帳。我一賣還他一賣，兩賣還他成雙。(末)說得是。奉饒加一二，自有客人來。(下。丑)好招商店，前臨官道，后靠野溪。幾株楊柳綠陰濃，一架薔薇清影亂。古壁上繪劉伶裸臥，小窗前畫李白醉眠。知味停舟，果是開埕香十里；聞香駐馬，真?zhèn)€隔壁醉三家。但有南北二京、福建、江西、湖廣、襄陽、山東、山西、云南、貴州、廣東、廣西客商，都來買好酒吃。自古道："牙關不開，利市不來。"不免把酒來嘗一嘗。好酒！一生吃不慣悶酒，得個朋友來同酌一杯才好。

【駐馬聽】(生、旦上)一路里奔馳，多少艱辛，來到這里。且喜略時才肅靜，漸次平安，稍而寧息。恨悠悠千里旅情悲，苦懨懨一片鄉(xiāng)心碎。感嘆咨嗟，傷情滿眼關山淚。

【前腔】(丑)草舍茅檐，門面不妝酒味美。真?zhèn)€杯浮綠蟻。榨滴珍珠，甕潑新醅。

(生)酒旗斜掛小窗西，布簾兒招踘在疏籬際。和你共飲三杯，今朝有酒今朝醉。(生)娘子，此間是廣陽鎮(zhèn)招商店，且沽一壺，少解旅況，再行何如？

(旦)但憑秀才。(生叫酒保。丑)官兒買酒吃的？(生)是買酒吃的。(丑)請坐！(生)還有渾家在外面。(丑)渾家請！(生)咄！你這酒保好野。(丑)我小人不野。

(生)夫妻才稱得渾家，你怎么也叫渾家？(丑)官兒，我聞古人云："人之父母，就是我之父母。"官兒的渾家，也就是我的渾家一般，大家渾一渾。(生)胡說，稱娘子才是。(丑)便是娘子請如何？(叫科)兩杯茶來。

(生)酒保，你家有甚么好酒？(丑)有好酒。(生)有甚么好下飯？(丑)有好下飯。(生)只把好的拿來。吃了算帳。(丑叫科)那官兒腳上帶黃泥，必定遠來的。多著拋尸露，少著父娘皮。一賣當兩賣，不要少他的。

(生)酒保，你說"多著拋尸露，少著父娘皮。""父娘皮"是甚么？(丑)父娘皮是骨。(生)拋尸露是骨。

(丑)拋尸露是肉。(生)父娘皮是肉，你怎么哄我？

(丑叫科)這官兒是老江湖，不要哄他。拋尸露少放些，畫眉青多放些。(生)酒保，畫眉青是甚么？(丑)畫眉青是肉。(生)畫眉青是菜。(丑叫科)不要哄他了。一賣肉，一賣雞，一賣燒鵝，一賣匾食，快著呵！(生)看酒過來！(丑)好酒在此。(生)這是新箏?？捎旭肯?？

(丑)我這里來往人多，沒有窨下，只有新箏。(生)也罷。酒保與我斟一斟。(丑)不要說一針，八針也會。

(生)休閑說。娘子請酒。

【駐云飛】(生)村釀新箏，要解愁腸須是酒，壺內(nèi)馨香透，盞閃清光溜。(旦作羞不飲科)(生)咍！何必恁多羞？(旦)非是奴家害羞，天性不會飲。(生)但略沾口，勉意休推，莫把眉兒皺。一醉能消心上愁。娘子不曾飲得一杯，為何臉就紅了。

【前腔】(旦)盞落歸臺，卻早兩朵桃花上臉來。酒保將酒過來，待我也回那秀才一杯。(丑背云)蹺蹊，待我問他。官兒，方才娘子說：'酒?？淳七^來，待我也回那秀才一杯。''那'者是怎么說？(生)這是我那里鄉(xiāng)音，"那"者是好也。(丑背云)待我也打腔兒哄他。(叫科)伙計看那酒來，那下飯采。(生)酒保，甚么'那酒''那下飯'？(丑)官兒就不記得了，我這里也是'那'者好也。(生)休取笑。(旦把酒科)多感君相帶。(生)多謝心相愛。(旦)：咍！擎樽奉多才。

(生)小生也不會飲。(旦)你量如蒼海。(土)酒保減一減我吃。(丑)甚么說話，吃一個滿面杯。(旦)滿飲一杯，暫把愁懷解，樂以忘憂須放懷。

(生)酒保，我與娘子一路來，因有幾句言語，不肯吃酒，你若勸得娘子吃一杯酒，我就與你一錢銀子。

(丑)官兒，我勸娘子吃一杯酒，就是一錢銀子，若吃十杯？(生)就是一兩。(丑)若吃了一百杯，就是十兩。待我去奉娘子請酒。(作掩須科)

【前腔】(丑)瀲滟流霞。(生)酒保，你怎么把臉兒遮了？(丑)小人臉兒不那個，恐娘子見了不肯吃酒。不比尋常賣酒家。娘子請一杯。(旦)我不會吃。

(丑)小人跪了。(旦)請起，我吃。(丑)娘子出路人，要不吃單杯，吃一個雙杯。(把酒科)村店多瀟灑，坐起極幽雅。(旦)我再吃不得了。(丑)沒奈何，小人又跪下。(旦)也罷，起來，我再吃一杯。(丑)咍！何必論杯斝，試嘗酬價？愛飲神仙，玉珮曾留下，今后逢人吃甚茶？

【前腔】(生)悶可消除，只怕醉倒黃公舊酒壚。

(旦)秀才，天色晚了，去罷。(生)天晚催人去。(丑)好熱酒在此。(生)好酒留人住。咍！香醪豈尋俗，味若醍醐。曾向江心，點滴在波深處，慢櫓搖船捉醉魚。

(旦)秀才，我猜著你了。(生)你猜著我甚么？

(旦)你哄我吃醉了，要捉那醉魚，只怕你滿船空載月明歸。(生)娘子，這是唐明皇與楊貴妃在采石江邊飲宴的故事。(丑)著了，正是那唐明皇與楊貴妃在采石江邊飲宴的故事。我小人親眼見的，也是我斟酒勸他。

(生)酒保，你多少年紀？(丑)我四十歲了。(生)唐明皇開元到今，有四百余年，你怎么說親眼見？(丑)自不曾說謊，略謊得一謊，就露出馬腳來。(旦)秀才，天色晚了，去罷。(生)酒保，天色晚了，會鈔罷。

(丑叫科)官兒，娘子不吃酒了，會鈔。(生)酒保，這里到宿客館中，還有多少路？(丑)還有三十里，你問他怎么？(生)我要去借宿。(丑)這等去不到了！官兒，我這里廣陽鎮(zhèn)招商店。前面吃酒，后面宿客。這里不歇往那里歇？(生)娘子，方才酒保說，到旅館中還有三十里路，去不到了，就在此安歇了罷。(旦)但憑秀才。(生)酒保，一發(fā)明日會鈔罷。與我打掃一間房，鋪下一張床。(丑叫科)那官兒不去了，一發(fā)明日會鈔。打掃一間房。鋪下一張床，一個聯(lián)二枕頭，一個大馬子。(旦)酒保，那秀才與你說甚么？(丑)那官兒叫我打掃一間房，鋪下一張床。(旦)不要依他，只依我。與我打掃兩間房，鋪下兩張床。(丑叫科)不依前頭了。打掃兩間房，鋪下兩張床，兩個短枕頭，一個馬子，一個尿鱉。(生)酒保，娘子叫你怎么？(丑)叫我打掃兩間房，鋪下兩張床。(生)酒錢飯錢都是我還，你怎么不聽我說？還只是打掃一間房，鋪下一張床。(丑)是。酒錢飯錢都是官兒還，只依官兒。(叫科)不依后頭了，照舊依前。打掃一間房，鋪下一張床，一個聯(lián)二枕頭，一個大馬子。(旦)酒保，那秀才又與你說甚么？(丑)那官兒還叫我打掃一間房，鋪下一張床。

(旦)你這酒保只依我就罷了，有這許多更變！(丑)你兩個只管咭力骨碌，骨碌咭力。(末上打丑科)狗才，成甚么說規(guī)矩，一張又是兩張，兩張又是一張，叫我老人家，端到東，端到西，費許多氣力。走出去！不用你了。(丑)咦，老官兒，我在此也是好的。畚灰刮鑊，擔柴挑水，門前招接，店中貨賣。不用我，我往江西人餛飩店中去。(末指丑欲下。丑)老不死。

(末轉身上)你罵我老不死？(丑)我說你牛一般健，老了不死的。(末下。丑)你兩個果來得蹺蹊，怪不得那老兒；如今也不依官兒，也不依娘子，依了我罷。

(生)怎么依你？(丑)依我便打掃一間房，依著官兒了，鋪下兩張床。(生)一張！(丑)也依娘子一半，床卻丁字鋪了。(生)怎么丁字鋪？(丑)官兒的床鋪在這里，娘子的床鋪在這里，上了床，吹滅了燈，一個筋頭就過了。(生)休取笑，張燈來。(丑叫科)看燈來，看洗腳水來。(下。生)娘子，請睡了罷。(旦)你自請睡。

(生)請睡了罷。(旦)秀才，你自睡，我自睡，只管問我怎么？

【絳都春】(生)擔煩受惱，豈容易，共伊得到今朝？有分憂愁，無緣恩愛，何時了？(旦)長吁短嘆，我心自曉。(生)娘子，你曉得我甚么？(旦)有甚的真情深奧？(生)正要娘子曉得。(旦)禮法所制，人非土木，待說也難道。

(生)尋蹤訪跡遇林中，(旦)受苦扶危出禍叢。

(上)我和你有緣千里能相會，(旦)我只是無緣對面不相逢。(生)娘子，你怎么把言語都說遠了，你敢是忘了？(旦)奴家不曾忘了甚么。(生)既不曾忘，可記得林榔中的言語來？(旦)林榔中曾與秀才說兄妹同行。

(生)這也有來，我說面貌不同，語言各別，娘子又怎么說？(旦)奴家再不曾說甚么？(生)正是貴人多忘事。娘子再想。(旦)奴家想起來了，說怕有人盤問，權說做夫妻。(生)卻不來，別的便好權，做夫妻可是權得的？我也不問娘子別的，可曉得仁、義、禮、智、信？不要說仁、義、禮、智，只說一個"信"字。(旦)"信"字怎么說？(生)天若爽信，云霧不生；地若爽信，草木不長。為人可失得信么？(旦)奴家也不曾失信與秀才。(生)既不失信，如何不依林榔中的言語？

(旦)秀才，你送我回去，多多將些金銀謝你吧。(生)豈不聞書中自有黃金屋，要你那金銀何用？(旦)也罷，你送我回去，我與爹爹說與你個官兒做罷。(生)呀！官是朝廷的，是你家的？我一路來，到不曾問得娘子，不知娘子是何等人家？(旦)秀才，你不問起也罷，若問我家中事情，不要說與你同行同坐，就是立站的去處，也沒有你的去處。(生)韓景陽大來頭，你卻是何等人家？愿聞。(旦)奴家祖公是王和，父親見任兵部王鎮(zhèn)尚書，母親是王太國夫人，奴家是守節(jié)操的千金小姐。(生)既是千金小姐，怎么隨著個窮秀才走？

(旦)不知你妹子隨著那個哩？(生)你自身顧不得，那管得別人？且住。不要與他硬，若硬，兩下里就硬開了，還要放軟些。娘子元來是宦家之女，我蔣世隆低眼覷畫堂，尚然消受不起，倒與娘子同行同坐，望娘子高抬貴手，饒恕蔣世隆之罪。(跪科，旦亦跪科)大恩人請起。(生)咳，你既知我是大恩人。

【降黃龍】(生)說甚么宦室門楣，寒士尋常，望若云霄？時移事遷，為地覆天翻，君去民逃。多嬌，此時相遇，料應我和你姻緣非小，做夫妻相呼廝喚，怎生忘了？

【前腔】(旦)秀才，何勞，獎譽過高。昔日榮華，眼前窮暴。身無所倚，幸然遇君家，危途相保。

(拜科)英豪，念孤恤寡，再生之恩難報，久以后銜環(huán)結草，敢忘分毫？

【前腔】(生)聽告。你身到行朝，與父母團圓，再同歡笑。那時節(jié)呵！你在深沉院宇，要見你除非是夢魂來到。(旦)我稟過父親，那時與你成親也不遲。

(生)那時節(jié)你還要我？攀高，選擇佳婿。卑人呵！命蹇時乖。實是難招。我與娘子一路同行到此，便是三歲孩童，也說一對好夫妻。這虛名人言自說，聽著偏好。

【前腔】(旦)休焦，所許前問，侍枕之私，敢惜微眇。(生)既如此，卻又推三阻四怎么？(旦)怕仁人累德，娶而不告，朋友相嘲。

(生)娘子，你曉得"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么？(旦)"瓜田不納覆"怎么說？(生)假如人家一園瓜正熟，有人打從瓜園中經(jīng)過，曲腰納其履，隔遠人望見，只說偷其瓜。(旦)"李下不整冠"怎么說？

(生)假如人家一園李子正熟，有人打從他李樹下過，欲待伸手整其冠，人見只說盜其李。從教整冠李下，此嫌疑實亦難逃。(旦)秀才，你送我到行朝，與爹爹說知。教個媒人說合成親，卻不全了奴家的節(jié)操？

(生怒擊卓科)你前日在虎頭寨上，若沒有蔣世隆呵，亂軍中遭驅被虜，怎全古操？(凈內(nèi)叫)老兒起來，盤兒碗兒都打碎了。(末、凈上)

【太平令】曲徑非遙，深夜柴門帶月敲。郵亭一宿姻緣好，又何故浯叨叨？(生、旦見科)

【前腔】(生)旅邸蕭條，回首鄉(xiāng)關路轉遙。寒燈照影傷懷抱。因此上話通宵。

(末)官人，娘子，我兩口在隔壁聽得許久。頗知一二，你也不要瞞我了。(生)既如此。瞞不得公公、婆婆了，(末)秀才官人。他是宦族名流，深閨處子。自非桑間之約，濮上之期。焉肯鉆穴相窺，逾墻相從。秀才官人。你是讀書之人，豈不聞柳下惠之事？(生)惶恐，惶恐。(末)秀才官人莫怪，請到前樓去坐一坐，老夫別有話說。(生)是如此。(下。末)小姐在上，老夫有一言相告："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權者反經(jīng)合理之謂，且如小姐處于深閏，衣不見里，言不及外，事之常也。今日奔馳道途，風餐水宿，事之變也。況急遽茍且之時，傾覆流離之際，失母從人二百余里。雖小姐冰清玉潔，惟天可表。清白誰人肯信，是非誰人與辨？正所謂昆岡失火，玉石俱焚。今小姐堅執(zhí)不從，那秀才被我道了幾句言語，兩下出門，各不相顧，若遇不良之人，無賴之輩，強逼為婚，非惟玷污了身子，抑且所配非人。不若反經(jīng)行權，成就了好事罷。(旦)望公公、婆婆收留奴家在此。倘或父母有相見之日，那時重重相謝，決不虛言。

(末)呀！收留人家迷失子女，律有明條，況小店中來往人多，不當穩(wěn)便。既然不從，小姐，請出去罷。

(旦悲科。凈)老兒，他只因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我兩人年紀高大，權做主婚之人，安排一樽薄酒，權為合巹之杯。所謂禮由義起，不為茍從。我兩老口主張不差，小姐依順了罷。(旦)我如今沒奈何了，但憑公公、婆婆主張。(凈)老兒，小姐也是看上這秀才的，他也要拿些班兒。(末)你去看酒來，待我請那秀才官人來。秀才官人有請。(生上。末)被老夫功從了。

(生揖科)多謝公公。(凈上)老兒，酒在此了。(末把酒科)

【撲燈蛾】(末、凈)才郎殊美好，佳人正年少。相逢邂逅間，姻緣會合非小也。天然湊巧，把招商店權做個藍橋。翠帷中風清月皎，算歡娛。各金難買是今宵。

【前腔】(旦)禮儀謹化源，關雎始風教。一時見君子，匆匆遽成人道也。(生)我是山雞野鳥，配青鸞無福難消。仗冰人一言已定，此生此德，何以報瓊瑤？

(末、凈)官人，娘子。請穩(wěn)便罷。夜深了，明日再取一樽酒，與你暖房。姻緣本無意，天遣偶相逢。勝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末、凈下)

【袞遍】(旦)不肯賦情薄，不肯賦情薄，隨順教人笑，空使我意沉吟，眉留目亂羞難道。(生)看他喜時模樣，愁時容貌，燈兒下，越看著越波俏。

【前腔】(旦)才郎意堅牢，才郎意堅牢，賤妾難推調(diào)。只恐容易間，把恩情心事都忘了。(生)蔣世隆若有此心。與你星前月下去罰下誓來。(旦)你自去罰。(生)蔣世隆若忘了小姐厚恩，永遠前程不吉。海誓山盟，神大須表。辦至誠，圖久遠同諧老。

【尾聲】(旦)恩情豈比閑花草？(生)往常恨更長寂寥，今夜只愁天易曉。

(生)野外芳葩并蒂開，(旦)村邊連理共枝栽；

(合)百年夫婦途中合，一段姻緣天上來。

第二十三出和寇還朝

【三棒鼓】(外王尚書、丑六兒引眾上。外)一鞭行色塑南京，喜得兩國通和也無戰(zhàn)爭。邊疆罷征，邊烽罷驚，不暫停。(合)如今海晏河清也，重逢太平，重樂太平。

(外)六兒，這里到磁州孟津驛，還有多少路？

(丑)爹，不多遠了。(外)分付人夫趲行，到孟津驛去安歇罷。(丑)人夫趲行，到孟津驛安歇。

【前腔】(外)遠聞軍馬犯邊城，怎奈奉旨登途也離鄉(xiāng)背井。這場戰(zhàn)爭，這場恐驚，誰慣經(jīng)？(合前)玉帛交歡四海清，家無王事國無征。太平元是將軍定，還許將軍見太平。

第二十四出會赦更新

【稱人心】(小生上)宵行晝伏，脫離虎門鯨牙。不得已截道打家，聚亡生，集舍死，山間林下。逆天無道。這榮華。成甚生涯？

［減字木蘭花］陀滿興福，父母妻兒都殺戮。逃命潛奔，哨聚山林暫隱身。心闌意卸，天幸遭逢頒大赦。改過從新，作個清平無事人。我陀滿興福受了無限苦楚，今日幸蒙恩赦，散卻眾嘍啰，離了山寨。聞得行朝開科選士，招取文武全才。我如今一來上京應試，二來尋取哥哥消息，卻不是好？天色將晚，不免趲行幾步。

【五韻美】休戈甲，罷征戍，區(qū)宇宣王化，惠及生靈。恩沾遐邇。如今日之際，海之涯，普天之下，再生重見太平，歡聲四洽。

仰謝天恩放赦歸，再生重睹太平時。盡銷軍器為農(nóng)器，不掛征旗掛酒旗。

第二十五出抱恙離鸞

【三登樂】(旦扶生上)世亂人荒，幸脫離天羅地網(wǎng)。不提防病染這場。事不寧，身未穩(wěn)，天降災殃。淹留旅邸，望河南怎往？

(旦)官人，你今日病體如何？(生)十分沉重。

(旦)待我央店主人去請個太醫(yī)來看一看。店主人有請。

(末上)貧無達士將金贈，病有良醫(yī)說藥方。小姐拜揖。

(旦)店主人萬福。(末)小姐，官人貴體若何？(旦)官人病體，十分沉重，煩你請個太醫(yī)來看一看。(末)這個當?shù)?。不曾三五步，咫尺是他家。翁太醫(yī)在么？

(凈內(nèi)問)是那個？(末)請你看病的。(凈)有幾個人在外面？(末)只我一個。(凈)得兩個拿扇板門來，抬我去方好。(末)為什么？(凈)犯了些腰頭病。(末)你何不自醫(yī)？(凈)自古道：'盧醫(yī)不自醫(yī)。'(末)快些出來。

(凈)不要慌，待我分付了著。(凈半上向內(nèi)科)分付丁香奴、劉季奴，你每好生看著天門、麥門，我去探白頭翁蔓荊子，趁些郁金水銀總當歸。倘有使君子來看大麥、小麥，可回他說是張將軍、李國老家請去了。你蓯蓉把破故紙包那沒藥與他去。前者，因為你每不細辛防風，卻被那伙木賊爬過天花粉墻，上了金線重樓，打開青箱，偷去珍珠琥珀金銀花子，丹砂裰子、茯芩裙子、昆布襪子、青皮靴子；那一個豆蔻又起狼毒之心，走入蓮房，摟定我的紅娘子，扯下裩襠。直弄得川芎血結。咳！苦腦子！苦腦子！如今可牽海馬到常山下吃些莽草，薄荷邊飲些無根水，傍晚看天南星出，即掛上馬兜鈴，將紅燈籠，點著白蠟燭，往人中白家來接我。你若懶薏苡來遲了，叫我黑牽牛茴香，惹得我急性子起，將玄剖索吊你在甘松樹上。四十蒺藜棍，打斷你的狗脊骨，碎補屁孛孛出篳撥，饒你半夏分罰子了王不留行。

【水底魚】(凈上)三世行醫(yī)，四方人盡知。不論貴賤。請著的即便醫(yī)。盧醫(yī)扁鵲，料他直甚的？人人道我，道我是個催命鬼。

我做郎中真久慣，下藥且是不懶慢。熟病與他柴胡湯，冷病與他五靈散，醫(yī)得東邊才出喪，醫(yī)得西邊已入斂，南邊流水買棺材，北邊打點又氣斷。祖宗三代做郎中，十個醫(yī)死九個半。你若有病請我醫(yī)，想你也是該死漢。小子姓翁，祖居山東，藥性醫(yī)書看過，難經(jīng)脈訣未通。做土工的是我姐夫，賣棺材的是我外公。我若一日不醫(yī)死幾個，叫我外婆姐姐在家里喝風。你是那個？(末)是我。我店中有個秀才，得了病，請你去醫(yī)。(凈)他是甚么??？(末)去看脈便知道，怎么問我？(凈)你不曉得，明醫(yī)暗卜，問得明白了去，方才看脈也對科，下藥也對病。(末)也說得有理。我說便說，你不要對那秀才說。(凈)你是好意，我怎么就說。(未)那秀才因離亂。不見了妹子，憂煩得病。

(凈)這等便是憂疑驚恐上來的。不打緊，一貼藥就好。

(末)先生略待，我進去說了來請你。小姐，太醫(yī)到了。

(旦)公公，他是病虛的人。叫他悄悄的進來，不要驚唬了他。(末)先生，那秀才是病虛的，你可悄悄些進去。(凈)我曉得，我曉得。(凈進看，擊卓大叫諢科。生作驚私。旦抱生科。旦)這太醫(yī)好沒分曉，病虛的人，為何這般大驚小怪。(凈)這是我醫(yī)人的入門訣。

(末)怎么說？(凈)驚一驚，驚出他一身冷汗，病好了也不見得。(旦)倘或驚壞了怎么了？(凈)驚死了也罷了，這個叫個活驚殺。(末)先生且看脈。(凈)伸出腳來待我看。(末)還是手。怎么說腳？(凈)你不曉得，病從跟御起。(凈看脈科。旦)先生，用心看一看，是甚主癥侯？(凈)這個病癥，是亂軍中不見了親人，憂疑驚恐，七情聽傷的癥侯。(旦)好太醫(yī)，就如見的。

(凈)我實不曾見，是王公才方與我說的。(末)呀，我教你不要說。(凈)我不說，不表你的好意思。(旦)煩太醫(yī)再看分曉。

【柰子花】(凈)他犯著產(chǎn)后驚風。(旦)不是。

(凈)莫不是月數(shù)不通？

(旦)這太醫(yī)胡說。(末)他是男子漢，怎么倒說了女人的病癥。(凈)我手便拿著官人的，眼卻看了這娘子，故此說到女科去了。待我再看，呀！不好了！

【駐馬聽】(凈)這詠息昏沉，兩手如冰駭死人。叫幾個尼姑和尚，做些功果，送出南門，鬼門關上來招魂。叫些木匠，早把棺材釘。

(旦哭科。凈)我的人兒，連哭兩三聲。呀！你不曾動。(末)不曾動。(凈)這等不妨。是我差拿了手背，你謊則甚？(旦)如今怎么？(凈)知令下針。(旦)怎么這等大針？(凈)待我換。(旦)一發(fā)大了。(凈)這等我有藥在這里。(末)甚么藥？(凈)是飛龍奪命丹，拿去與秀才吃。(生吃吐科。旦)怎么吃了就吐？(凈)虛弱得緊，胃口倒了。老官兒，你也吃一服。(末)我沒有甚么病。(凈)你吃了發(fā)白再黑，牙落再生。(末)這等好，拿來我吃。(作吐科。凈)二三十兩銀子合的藥，都吐了。你們不會吃，待我吃與你看。(作吐科。末)先生，這是甚么藥？吃的都吐了。(凈作看科)阿呀！連我也拿差了。這是醫(yī)痔瘡的藥，上下不對科了。

(末)翁太醫(yī)，你還要看癥真仔細下藥。(凈)這等待我再望聞問切。

【剔銀燈】(凈)他渾身上如湯似火燒？(旦)不熱。(凈)口兒里常常干燥？(旦)也不。(凈)終朝飯食都個要？(旦)也還吃些。(凈)耳聞得蟬鳴聲噪？(旦)也不。(凈)心焦？(旦)也不。(凈)莫不是害勞？(旦)這先生說的一些也不是。(凈)都不是，不醫(yī)便了。

(下。末)這先生去了，小姐可勸官人且寧耐，老夫去去再來看。正是"藥醫(yī)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緣人"。

(下。生)娘子，太醫(yī)說我病體如何？(旦)官人，太醫(yī)說了沒事，且自寧耐則個。

【山坡羊】(生)娘子，我病體難醫(yī)難治，你這苦如何存濟？(旦)原流恩降福，降福災星退。(生)勢漸危，料應我不久矣！若還我死，你必選個高門配，我便死向黃泉，一心只念你。(旦)休提。不由人淚暗垂。傷悲，何時得歸故里？

【三棒鼓】(外、丑引眾上。外)君臣遷徙去如星。只怕土產(chǎn)凋零也。人不見程。(眾)一程兩程，長亭短亭，不住行。如今海晏河清也，重逢太平，重樂太平。

(外)六兒，這是那里了？(丑)是廣陽鎮(zhèn)了。(外)可有駐節(jié)的所在？(丑)這里沒有。(外)我要寫個報子，打到孟津驛去，那里好暫歇。(丑)這里有個招商客店，倒?jié)崈?，好暫歇?外)既如此，好潔凈房兒看一間，我進去。(丑)叫幾個皂隸隨我進來。有甚么人在這里？(末上)是誰呀？牌子買飯吃的？(丑)這個彘子孩兒，人也不識，買飯吃的！(眾)這是六爺。(末)是六爺？小人不識得。(丑)且饒你，你去打掃一間好房，我每老爺要進來?？煨?！(末)小店中窄小，住不得。

(丑)不在此住，只要寫個報子就行。(末)請六爺去看，中意便請老爺進來。(丑看科。末)這一間？(丑)不好。

(末)那一間？(丑)不潔凈。(末)只有里面一間，甚是潔凈，只是有個秀才染病在里頭。(丑)教他出去一會兒，待老爺寫了報子再進去。(旦)呀！倒像我家六兒，待我叫他一聲。(丑)誰叫六兒？(旦)六兒。(丑)呀！姐姐，爹爹，爹爹，姐姐。爹爹，姐姐在此！姐姐，爹爹在此！(旦)爹爹在那里？(外)女孩兒在那里？

(見科)

【五供養(yǎng)】(旦)別來久矣，自離朝尊體無恙。骨肉重再睹，喜非常。(外)孩兒，屈指數(shù)月，折倒盡昔時模樣。思故里，念家鄉(xiāng)，多少鬢邊霜。

(旦)(鷓鴣天)爹爹，目斷魂消信息沉，沿途窮跡問蹤尋。(外)孩兒，親情再見誠無意，子父重逢豈有心！(丑)言往昔，話如今，店中權歇問家音。(合)正是著意種花花不發(fā)，等閑插柳柳成蔭。(外)孩兒，你怎么在這里，說個備細與我知道。

【園林好】(旦)才說起遷都汴梁，鬧炒炒哀聲四方。不忍訴凄涼情況；家所有，盡撇漾；家使奴，盡逃亡。

【嘉慶子】(外)你一雙子母何所傍？(旦)更雨緊風寒勢怎當？心急行程不上。人亂亂，世慌慌，愁戚戚，淚汪汪。

【尹令】那時又無倚仗，那時有親難傍，那時有家難向。他東我西。地亂天慌，事怎防。(外)你母親如今在那里？

【品令】(旦)逃生士民，在官道驛程傍。天色漸晚，陰云黯穹蒼。匆匆正往，喊聲如雷響。各各奔走，都向樹林中抗。偷生茍免，瓦解星飛，子離了娘。

【豆葉黃】(外)我兒，你一身見在誰行？(旦)我隨著個秀……(外)甚么秀？(旦)我隨著個秀才棲身。(外)呀，他是甚么人？你隨著他。(旦)他是我的家長。(外怒科)誰為媒妁？甚人主張？(旦)爹爹，人在那亂，人在那亂離時節(jié)，怎選得高門廝對廝當？

(外)六兒，那秀才在那里？(旦)在這里，還不走過來。(生見科)

【月上海棠】(外)你自想，甚年發(fā)跡窮形狀？

(生)怎凡人貌相，海水斗升量。(旦)非獎，陋巷十年黃卷苦，那時禹門三月桃花浪，一躍龍門便把名揚，管取姓字標金榜。

(外)孩兒，隨我回去罷。

【五韻關】(旦)意兒里想，眼兒里望，望救取東君艷陽，與花柳增芳。(生)全沒些可傷，身凜凜如雪上加霜。(外)孩兒，你快隨我去。(生、旦)更沒些和氣一味莽，鐵膽銅心，打開鳳凰。

【二犯么令】(外)你是娘生父養(yǎng)，逆親言，心向情郎。(生)我向地，我向地獄相救你到天堂，怎下得撇在沒人的店房。(旦合)若是兩分張，管取拚殘生命亡。

(丑)去罷，去罷。(旦)官人，和你同去哀告。

【玉交枝】(生)哀告慈悲岳丈，(外)唗！誰是你岳丈？(生)可憐我伏枕在床。(外)就死有誰來憐你？

(生)我必定是死了！煎藥煮粥無人管，等待我三五日時光。(外)去，去！一時也等不得。(生)全沒些好言劈面搶，惡狠狠怒氣三千丈。(外)六兒，扯上馬去！

(生)只倚著官高勢強，只倚著官高勢強。

(丑扯旦科)

【江兒水】(旦)眼見得今朝去，直恁忙。相隨百步，尚且情悒怏，何況我夫妻月余上，怎下得霎時間如天樣？(外、丑)若要成雙，休指望。(生、旦)一對鴛鴦，生被跌天風浪。(外)六兒，快扯上馬去。

(丑扯科)

【川撥棹】(生)心相誑，更不將恩義想。(旦)無奈何事，無奈何事有參商。父逼女，夫言婦傷。

(合)苦別離，愁斷腸；兩分離，愁斷腸。

【前腔】(旦)男兒贖藥。把衣衫典當償。我不能夠覷，我不能夠覷得你身體康。(生)我和你再。我和你再得成雙，怕死后一靈兒到你行。(合前)

【前腔】(旦)休為我相思損天常，緊攻書，臨選場。(生)我不道再，我不道再娶重婚，你焉肯終身守孀？(合)苦別離。愁斷腸；兩分離，愁斷暢。(外)六兒?？斐渡像R去。(丑扯科)

【哭相思】(生、旦)怎下得將人離別，愁萬縷，腸千結。

(丑扯旦科。生奪旦，外推倒生科。外)咄！早知今日事如此，何不當初莫用心。(下。生哭，作不能起科)

【卜算子】(生)病弱身著地，(末上扶生科。生)氣咽魂離體，拆散鴛鴦兩處飛。天哪！多少銜冤氣！店主人放手，我拚命去趕他轉來。(末勸科)已去遠了！

【金梧桐】(生)這廝忒倚官，忒挾勢，便死待如何？欺侮俺是窮儒輩，俺這里病愈深，他那里愁無際，旅店郵亭，兩下里人應憔悴。我那妻，怎教我忍得住恓惶淚？(末)秀才官人，休要短見，且自安息，保重貴體。

(生)天涯海角有窮時，(末)人豈終無相見日？

(合)但愿病痊無個事，免教心下常憂郁。

第二十六出皇華悲遇

【上馬踢】(老旦上)干戈動地來，車駕遷都汴。兒夫離帝京，路遙人又遠。軍馬臨城。無計將身免。這苦怎言，禍不單行，中路兒不見。

【月兒高】(小旦上)喊殺連天，骨肉怎相戀？自古常言道："人離鄉(xiāng)賤"，得到今朝平安幸非淺。是則是我身狼狽，眼前受迍邅。

【鑾江令】(合)煩惱多歷遍，憂愁怎消遣？眼兒哭得破，腳兒行得倦。五甲復十里，一日如同過一年。但愿前途去，早早逢親眷。

【狼草生】(合)勁風寒四合，暮煙昏慘慘。彤云布，晚天變，只愁那長空雪舞絮綿綿。去心如箭，旅舍全無，何處安歇停眠？

(老旦)孩兒，天色已晚，無處安歇。這里是館驛門首，只得和你權宿一宵，明日早行罷。(小旦)遠遠望見一位官長來了。

【前腔】(末上)孟津驛舍住，在黃河岸邊，乘船坐馬十分便。(老旦，小旦)子母忙向前，可憐窮面，暫借安身望周全。

(末)你這兩個婦人，日晚天寒過客無，遠臨傳舍意如何？(老旦、小旦)我今不對英雄說，更有何人念旅途？(末)我且問你，你是何等樣人家？何處人氏？為何到此？

【羅帶兒】(老旦)妾身本宦族，京城久居。為侵邊犯闕軍奮武，君臣遷徒離中都也。(小旦)散亂人逃避，奔程途，身無主，去無所，慘可可地千生受萬苦辛。(合)今宵得借一宿，可憐見子母每天翻地覆。

【前腔】(末)兵戈起路程，人不慣經(jīng)，早尋個旅邸休待等，怎容你行客寓郵亭也。(老旦)心下貪行路，望南京，不覺得暮云平，遠涉涉地不知處人又生。

(小旦合)今宵導少留停，可憐見子母每天寒地冷。

(末)非是我不肯留你，只是皇華駐節(jié)的所在。留你婦人不得。

【前腔】(小旦)不容奴在此間，千羞萬慚。開口告人難上難，傷情無語淚偷彈也。(末)這般恓惶事恁愁煩？(末)罷罷罷，自古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看你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已下人家的。我這里不留你，前途恐遇不良之人；留你在此，怕有官員來往，不當穩(wěn)便。千萬不可言語啼哭。(老旦、小旦)這個不敢。(末)不忍見你受摧殘，靜悄悄地留一夜來早散。(老旦、小旦)今宵得暫安眠，可憐見子母每天昏地暗。(末)就在那回廊底下，暫歇了罷。

【前腔】(老旦、小旦)娘和女深感激，蒙恩受德，幸然遇好人相愛惜，免風霜寒冷受勞役也。(未)隨我來。向這回廊畔正廳側，借得些薦和席，凍款款地彎跧水，覓些飲食。(老旦、小旦)多謝官長。今宵得略休息，可憐見子母每天寬地窄。(坐地科。末)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下)

【灞陵橋】(外上)馬兒行又急，轉頭間五里復十里。此去河南只隔這帶水，孟津驛，今夜權停止。咍，知他這碾車兒恁行遲！

【前腔】(丑上)馬兒行較疾，疾上碾車兒直恁的簪簪地，正是心急步行遲。晚相催，天冷彤云密。咍，迭得到孟津驛且安息。

【前腔】(旦)這苦說向誰，索性死別離各自也著邊際。生把我鴛鴦分開兩下里，一步一回頭，教我傷情意。咍，衫兒上淚珠兒任淹濕。

(末上)驛丞接老爺。(外)叫驛丞，我一路上鞍馬辛苦，不免勞倦，毋許閑雜人打攪。(末)是。(下。外)孩兒，我與六兒書房里安息，你往后堂睡罷。(旦)是。(外、丑下)

【新水令】(老旦)凄涼逆旅人千早，(旦)這縈牽怎生成寐？(小旦)萬苦橫心里。(合)睡不著，是愁都做枕邊淚。

(老旦)夫阻關山隔遠邦，女因兵火散他鄉(xiāng)。(小旦)自己不知兇與吉。親兄未審在何方？(旦)千愁當日兒留母，萬苦今朝鳳拆凰。(合)枕邊不敢高聲哭，恐怕猿聞也斷腸。(老旦)呀！又早是黃昏時候了，怎生睡得著呵！

【銷金帳】(老旦)黃昏悄悄，助冷風兒起。想今朝，思向日，曾對這般時節(jié)，這般天氣。羊羔美酒，美酒銷金帳里。兵亂人慌，遠遠離鄉(xiāng)里。如今怎生，怎生街頭上睡？

【前腔】(旦)呀！譙樓上一更鼓了。初更鼓打，哽咽寒角吹。滿懷愁分付與誰？遭逢這般磨折，這般別離。鐵心腸打開，打開彎孤鳳只。我這里恓惶，他那里難存濟。翻覆怎生，怎生獨自個睡。

【前腔】(小旦)是二更鼓了。冬冬二鼓，則葉敲窗紙，響撲簌聒悶耳，難禁這般蕭索，這般岑寂。骨肉到此，到此你東我西，去又無門，住又無依倚，傷心怎生，怎生街頭上睡？

(旦)夜闌人靜月微明，恨殺孤眠睡不成。心上只因縈悶緊，萬愁千恨嘆離人，天那！又是三更了。

【前腔】(旦)三更漏轉，寒雁聲嘹嚦。半明滅燈火煤，尋思這般沉疾，這般狼狽。相別到今，到今兇吉未知！冷落空房，藥食準調(diào)理？床兒上怎生，怎生獨自個睡？

【前腔】(老旦)樓頭四鼓，風擲檐鈴碎。略朦朧驚夢回，娘女這般相逢，這般重會。颯然覺來，覺來孩兒那里？多少傷悲，多少縈牽系。教人怎生，怎生街頭上睡？

【前腔】(小旦)五更又催，野外疏鐘。急算通宵，幾嘆息，一似這般煩惱，這般孤凄，一身茍活，茍活成得甚的？(旦)俺這里愁煩，那壁廂長吁氣。聽得怎生，怎生獨自個睡？

(外上)正做家鄉(xiāng)夢，忽聞啼哭聲。六兒那里？(丑上)爹，怎么？(外)你這狗才，一夜不睡，啼哭怎么？

(丑)爹，六兒不曾，是驛丞啼哭。(外)驛丞為何啼哭？

(丑)昨日爹到得晚了，驛丞不曾準備得鋪陳，把自睡的鋪臥拿出來了，他兩口兒昨夜晚沒有被蓋，所以啼哭這一夜。(外)胡說，叫那驛丞過來。(丑叫)驛丞。

(末上)有。(外)我已曾分付你，我路上鞍馬勞倦，欲得一覺好睡，不許閑雜人打攪。正睡之間，只聽得這壁廂啼哭，那壁廂哀怨，卻怎么說？(末)稟爺，昨晚爺未到的時節(jié)，有兩個婦人來此借宿，小驛丞不知爺?shù)?，見他身上寒冷，留他在回廊底下權宿一宵。想必天寒凍哭之聲，驚恐了爺，是小驛丞有罪了。(外)這驛丞好打。這是皇華駐節(jié)的所在，敢容婦人在此歇宿。叫六兒，押了這驛丞去，喚那兩個婦人過來！(丑)婦人在那里？(末)在這里，你這兩個婦人好不達時務；好意容你在此，權宿一宵，教你不要啼哭，一夜無更，只管啼啼哭哭，驚恐了尚書老爺。如今拿你，你自去回話。(小旦)母親如何是好？(老旦)呀！這是我家六兒。六兒。(丑)呀！是奶奶。爹爹，奶奶在這里。

(老旦)相公在那里？(外)夫人在那里？(見科。旦)母親在那里？(同拜哭科)呀！我的娘。

【思園春】(旦)久阻尊顏想念勤。(老旦)孩兒，此逢將謂是夢和魂。(外)這女兒是誰？(老旦)是我途中廝認來的。(小旦)奴是不應親者，今日強來親。

(合)子母夫妻苦分散，無心中完聚怎由人。

【粉孩兒】(老旦)相公，匆匆地離皇朝，你心不穩(wěn)，棄家私老小，去得安忍？(外)只知國難識大臣，不提防萬馬千軍犯京城。君去民逃，常言道"龍斗魚損"。

【福馬郎】(旦)那日里風寒雨又緊，正行里喊聲如雷震。無處藏隱，急向林榔中躲，道途上奔。

(老旦)其時節(jié)，亂紛紛，身難保，命難存。

【紅芍藥】(外)兵擾攘，阻隔關津。思量著，役夢勞魂。(丑)眼見得家中受危閑，望吾鄉(xiāng)，有家難齊。(老旦)孩兒，歷盡了苦共辛，娘逢人見人尋問。只愁你舉目無親，子父每何處廝認？

【紅衫兒】(旦)我有一言說不盡。(老旦)有甚么說話？(旦)向日招商店，驀忽地撞著家尊。(哭科。老旦)孩兒有甚事，說與我知道，不要啼哭。(旦)我尋思他眼具體盻盻人遠天涯近。(老旦)為甚的那壁千般恨。(外怒科)夫人，你休只管叨叨問。

【會河陽】(老旦)相公，有甚事爭差，旺息怒嗔；閑言語總休論。(小旦)賤妾不懼責罰，將片言語陳；難得見今朝分。(旦)甚時除得我心頭悶？甚日除得我心頭恨？

【縷縷金】(外)教準備展芳樽，得團網(wǎng)都喜慶，盡歡欣。(老旦)館驛中有雜人來往，其實不穩(wěn)。到南京得見圣明君，那時節(jié)好會佳賓。

(外)夫人言之有理。六兒，叫驛丞催趲船只，即日起程。(丑叫科。內(nèi)應科。)

【越恁好】(外)辦集船只，辦集船只，指日達帝京。(小旦)漸行漸遠，親兄長不知死和存。(旦)愁人見說愁更新。(小旦)姐姐。你為什么啼哭？(旦)欲言義忍，心兒里痛切切如刀刎，眼兒里淚滴滴如珠揾。

【紅繡鞋】(丑)畫船已在河濱，河濱。不勞馬足車輪，車輪。(外)六兒，就此起程去罷。(眾)離孟津，望前進，風力順，水程緊，咫尺是汴梁城。

【尾聲】別離會合皆緣分，受過憂危心自忖。從今暮樂朝歡還再整。

(外)軍馬紛紛路不通，(三旦)娘兒兄妹各西東。

(合)今宵勝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第二十七出逆旅蕭條

【步蟾宮】(生上)龍?zhí)痘⒀ǔ铍y數(shù)，更染病耽疾羈旅。分別人妻兩南北，誰念我無窮凄楚？［眼兒媚］傾家蕩業(yè)任飄零，受盡苦和辛。雁行中斷，鸞儔生拆，無限傷情；窮途更多災病，囊底已無緡。恁般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蔣世隆自從與娘子分別，忽已月余。這幾日身子雖覺漸安，爭奈舉目無親，蕭條旅館，好生感傷人也！

【五樣錦】姻緣將謂五百年眷屬。十生九死成歡聚。經(jīng)艱歷險，幸然無虞。也指望否極生泰，禍絕受福。未妥，尚有如是苦：急浪狂風，風吹折并根連枝樹；浪驚散鴛鴦兩處孤，更全然不想我這病體疾軀。那肯放容他些兒個叮嚀囑付，將他倒拽橫拖奔去途?；仡^道不得聲將息，幾曾有這般慈父！跌得我氣絕再復。死絕再蘇，一回價上心來，一回價痛哭。暮雨朝云去不還，強移棲息一枝安；春蠶到老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

第二十八出兄弟彈冠

【孤飛雁】(小生上)吾皇恩詔從天降。遍遐邇?nèi)f民欽仰，宥極刑自有重生望。散群輩與群黨，回兇就吉，轉禍為祥。前臨帝輦，絕卻親黨，回首家鄉(xiāng)，沒了父娘。感傷，尋思著兩淚千行。

［行香子］興福舉眼無親，進退無門。聞知道結義恩人，廣陽鎮(zhèn)上旅館安身。幾番尋。幾番覓，幾番詢，此間正是廣陽鎮(zhèn)招商店了。不免叫一聲：店主人有么？(末上)商賈紛紛，士庶群群，大門外馬足車輪。主人招接，小二殷勤。俺這里客來多，客來便，客來頻。(小生)店主人拜揖。(末)客官何來？

【惜黃花】(小生)中都路是本鄉(xiāng)，年駕望南往，一程程來到廣陽，特來相訪。(末)小可敢覆尊丈，有何事嘶問？當買貨請商量，要安下卻無妨。(小生)小生也非為買貨，也不要安下，特來尋人。(末)若是問尋人，道如何模樣？

【前腔】(小生)店名須號招商？(末)是。這里是招商店。(小生)少浼勞尊長。(末)且說怎么祥個人，姓甚么？(小生)有個秀才身姓蔣。(末)多少年紀了？

(小生)三十余上。(末)有。住此兩月將傍。(小生)在那里安下？(末)正東下，轉那廂。(小生)第幾間房兒？(末)從外數(shù)，第三房。(小生)他一向好么？(末)染病才無恙。(小生)他今在那里？(末)贖藥便回來。

(小生)藥鋪近遠？(末)想只在前街后巷。(小生)既如此，我在這里等。(末)里面請坐，想就來也。

【惜奴引】(生上)禍不單行先自速，遭兵火那堪更重重坎坷。(末)官人你回來了？(生)是，回來了。

(末)有人在此相訪。(生)在那里？(末)在里面。(見科。小生)呀！哥哥，久阻尊顏。幾曾忘卻些兒個。

(生)彼我縱然有音書怎托。

［鷓鴣天］(小生)自別恩兄兩月余，(生)重重坎坷更災危。(小生)哥哥，你有何坎坷災危事？(生)說起教人珠淚垂。(末)休嗟怨，慢悲哀。房中請坐且寬懷。(生)從前一一都分訴，萬恨千愁掃不開。(末)二位官人請坐，看茶來吃。

【本序】(生)自與相別，風寒勞役，受盡奔波，那更憂愁思慮。在旅邸頓染沉疴。(小生)違和。天相吉人身痊可。卻望節(jié)飲食，休勞碌。怎忘卻，忘了問別來尊嫂貴體安樂。

【前腔】(生)提著心腸慘凄，不由人忍不住淚珠流顆，但有死別生離，那煩惱似天來大。(小生)緣何？莫非他棄舊憐新，從了別個？(生)不是。(小生)多應是疾病亡，遭非禍。(生)不是。你道為甚么？

(小生)卻為甚么？(生)倚勢挾權，將夫妻苦苦拆破。

【蝦蟆序】(生)摧挫。艱共險，愁和悶，要躲怎躲，到如今尚有平地風波！(小生)驚愕。焰騰騰心上火，是誰人道與我？(生)你道如何，愛富嫌貧，岳丈倚強凌弱。

【前腔】(小生)斟酌。尊共卑，親和戚，順他受他，等些時宛轉求人團掿。(生)參差，其中話更多，都只恨緣分?。?小生、末合)事多磨，放心將息，休自損天和。

(小生)哥哥，即日朝廷降敕，宣詔天下文武賢良，盡赴行朝應舉，正是男兒得志之日。哥哥，休為夫妻恩愛，誤卻前程，可收拾行李，與興福同往行朝。一來應舉求官；二來亦可打聽尊嫂消息。不知哥哥意下如何？(生)此言極是。只是少些房錢在此，未曾還得。

(小生)兄弟帶得盡有，不煩哥哥費心，店主人請算一算奉還。(末)不多了，且請安息，明日算罷。

(小生)離合悲歡不自由，(生)心懷縈悶幾時休；
(末)爭似不來還不往，(合)也無歡喜也無愁。

第二十九出太平家宴

【傳言玉女】(外上)得睹天顏，真為主憂臣辱。(老旦上)皇恩深沐，享千鐘重祿。(旦、小旦上)如今幸得再整銀屏金屋。(合)皇朝重見，太嚴重睹。(外)盡日笙歌按玉樓，(老旦)忽朝軍馬犯皇州，(旦、小旦)但知會取非常樂，(合)須是提防不測憂。

(外)夫人，今日幸喜骨肉團圓，夫妻再合，早己分付安排酒肴慶賀，不知完備未曾？院子那里？(末上)匈奴遙俯伏。漢相儼簪裾。覆老爺，有何分付？(外)分付你安排酒肴，可曾完備否？(未)完備多時了。(老旦)看酒過來。(旦送酒科)

【玉漏遲序】(旦)得寵念辱，想其時駕遷民移前上，父母妻兒散離。值此天數(shù)，抵多少吃辛受苦，抵多少亡家失所。(合)今幸得在畫堂深處。

【前腔】(外)驛程去速，奈何被士馬攔截歸路，國敗家亡，怎知此日完聚！知幾遍宵行晝伏，知幾遍風餐露宿！(合前)

【前腔】(旦)轟雷戰(zhàn)鼓，喊殺聲散亡人盡奔逐，那時無他可憐。救我在危途，知何處作婢奴，知何處遭驅被虜。(合前)

【前腔】(小旦)兄南妹北，亂兵中怎知生死！須臾骨肉分別，此身去住無所，感謝得恤寡念孤，感謝得為親做主。(合前)

【撲燈蛾】(老旦)到行朝汴梁，看山河壯帝居。四時有常開花木，論繁華不減中都也。(外)受恩深處便為家，自來俗語。(合)休思故里，對良辰美景，宴樂且歡娛。

【前腔】(旦)依舊珠圍翠簇，依舊雕鞍繡轂，列侍妾丫鬟使女，送金杯聽歌觀舞也。(小旦)因災致福，愛惜奴似親生兒女。(合前)

【尾聲】從今休把光陰負，但暢飲高歌休阻，共醉樂神仙洞府。

(外)莫辭今日醉顏酡，(老旦)百歲光陰能幾何？
(合)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

第三十出對景含愁

【夜行船】(旦上)六曲欄桿和悶倚，不覺又媚景芳菲。(小旦上)微雨昨宵，新晴今日。(合)知道海棠開未。

(旦)［蝶戀花］春來分外傷懷抱，燕燕鶯鶯，空自啼春巧。(小旦)三月春花無限好，嬌花一夜都開了。

(丑扮梅香上)忽聽院宇笙歌繞，笑語歡聲，花下金樽倒。二位小姐，你心中有甚閑煩惱？忍教辜負韶華老。

(旦)我自有煩惱處，你那里知道？

【本序】(旦)春思懨懨，此愁誰訴，此情誰知；心撩亂，慵睹妝臺梳洗。(小旦)芳時不暖不寒，秋千院宇，堪游堪戲。(旦)空對鶯花燕柳，悄忽地暗皺雙眉。

【前腔】(小旦)姐姐，因誰牽惹芳心，媚容香褪，嫩臉桃衰，看看恁寬盡金縷羅衣。(旦)休疑，只為傷春，知他怎生，年年如是。(丑)休對晴天暖日，輕可地過了寒食。

二位小姐，這等好天氣，同到后花園閑步一回也好。

【風入松】(旦)甚心情閑步小園西。(小旦)姐姐為甚不去？(旦背唱科)推一個身倦神疲。(丑)趁春風桃李花開日，誰不待去尋芳拾翠？九十日光陰捻指，三分景，二分歸。

【前腔】(小旦)那春光也應笑咱伊。(旦)笑甚的來？(小旦)笑你恁瘦減香肌。(旦)東君不管人憔悴，眼見得綠密紅稀香閨掩，珠簾鎮(zhèn)垂，不肯放燕雙飛。

【尾聲】(小旦)衷心先自不如意，縱然間旨同隨喜，也做了興盡空回。

(旦)傷心情緒倦追游，(小旦)好景如梭不肯留。
(丑)來朝更有新條在，(合)惱亂春風卒未休。

第三十一出英雄應辟

【望遠行】(生上)春風紫陌，又是大涯行客。(小生上)野草閑花，掩映水光山色。(末、凈上)杏花朵朵欹紅，楊柳絲絲弄碧，沙岸遠漣漪初溢。(生)攜書挾策赴天邦，(小生)那更風光直艷陽，(末)路上野花鉆地出。(凈)村中美酒透瓶香。

(見科。凈)動問此位老兄上姓？(生)學生姓蔣。(凈)貴表？

(生)雙名世隆。(凈)此位？(小生)學生復姓陀滿，雙名興福。(凈)此位？(末)學生姓卞，雙名登科。(生)老兄尊姓貴表？(凈)學生姓成，雙名何濟。我每都是科舉朋友，不期而逢，天色將晚，各請趲行幾步。

【望吾鄉(xiāng)】(生)降詔頒敕，搜賢赴帝域，文武遠投安邦策，星斗文章誰能及，下筆如神力。(合)一朝里身顯跡，受賞加官職。

【前腔】(小生)萬里鵬翼，功名唾手得；英雄果是千人敵，正是男兒崢嶸日。豈敢辭勞役！(合前)

【感亭秋】(末)短亭長亭程程去，知幾驛，逆旅中過寒食，見點點殘紅飛絮白，夕陽影里啼蜀魄。(合)家鄉(xiāng)遠，心慢憶，回首云煙隔。

【前腔】(凈)香醪待飲何處覓，牧童處問端的。遙望前村疏籬側，招飐酒旗林梢刺。(合前)

【紅繡鞋】(合)小徑迢迢狹窄，狹窄；野水潺潺湍激，湍激。飲數(shù)杯解愁戚，那里堪觀賞，可閑適，只愁他天晚逼。

【尾聲】酒家眠，權休息，韞匱藏珠隱塵跡，萬里前程在咫尺。

過卻長亭又短亭?？纯聪嘟炅撼?；
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

第三十二出幽閨拜月

【齊天樂】(旦上)懨懨捱過殘春也，又是困人時節(jié)。景色供愁，天氣倦人，針指何曾拈刺？(小旦上)閑庭靜悄，瑣窗瀟灑，小池澄澈。(合)疊青錢。泛水圓小嫩荷葉。

［浣溪沙］(小旦)階前萱草簇深黃，檻外榴花疊絳囊，清和天氣日初長。(旦)懶去梳妝臨寶鏡，慵拈針指向紗窗，晚來移步出蘭房。(小旦)姐姐，當此良辰美景，正好快樂，你反眉頭不展，面帶憂容，為甚么來？

【青衲襖】(旦)我?guī)讜r得煩惱絕？幾時得離恨徹？本待散悶閑行到臺榭，傷情對景腸寸結。(小旦)姐姐，撇下些罷。(旦)悶懷些兒，待撇下怎忍撇？待割舍難割舍。倚遍闌干，萬感情切，都分付長嘆嗟。

【紅衲襖】(小旦)姐姐，你繡裙兒寬褪了褶，為傷春憔悴些。近日龐兒瘦成勞怯。莫不是又傷夏月？姊妹每休見撇，斟量著你非為別。(旦)你量著我甚么？(小旦)多應把姐夫來縈牽，別無些話說。

【青衲襖】(旦怒科)你把濫名兒將咱引惹，直恁的情性乖，心意劣，女孩兒家多口共饒舌，爹娘行快活要他做甚的？要妝衣滿篋，要食珍羞則盛設，和你寬打周折。(走科。小旦)姐姐，到那里去？(旦)到父親行先去說。(小旦)說些甚么？(旦)說你小鬼頭春心動也。

【紅衲襖】(小旦)我特地錯賭別。(跪科)姐姐，望高抬貴手饒過些，一句話兒傷了俺賢姐姐。(旦)起來，且饒你這次，今后再不可如此。(小旦)若再如此呵，瑞蓮甘痛決，姐姐閑耍歇，小的妹先去也。(旦)你那里去？(小旦)只管在此閑行，忘收了針線帖。

(旦)也罷，你先去！(小旦)推些緣故歸家早，花陰深處遮藏了，熱心閑管是非多。冷眼覷人煩惱少。

(下。旦)這丫頭去了。天色已晚，只見半彎新月，斜掛柳梢，幾隊花陰，平鋪錦砌，不免安排香案，對月禱告一番。［卜算子］款把棹兒臺，輕揭香爐蓋，一炷心香訴怨懷，對月深深拜。(拜科)。

【二郎神】(旦)拜新月，寶鼎申明香滿爇。

(小旦潛上聽科。旦)上蒼，這一炷香呵！愿我拋閃下男兒疾效些，得再睹同歡同悅。(小旦)悄悄輕將衣袂拽。姐姐，卻不道小鬼頭春心動也。(走科。旦)妹子到那里去？(小旦)我也到父親行去說。(旦扯科。小旦)放手，我這回定要去。(旦跪科)妹子，饒過了姐姐吧！(小旦)姐姐請起。那喬怯，無言俯首紅暈滿腮頰。

【鶯集御林春】(小旦)恰才的亂掩胡遮，事到如今漏泄，姊妹每心腸休見別，夫妻每是有些周折。

(旦)教我難推怎阻，罷罷，妹子，我一星星對伊仔細從頭說。(小旦)姐姐，他姓甚么？(旦)姓蔣。(小旦)他也姓蔣，叫甚么名字？(旦)世隆名。(小旦)呀！他家住在那里？(旦)中都路是家。(小旦)姐姐，你怎么認得他。他是甚么樣人？(旦)是我男兒受儒業(yè)。

【前腔】(小旦悲介)聽說罷姓名家鄉(xiāng)，這情苦意切，悶海愁山將我心上撇，不由人不淚珠流血！

(旦)我恓惶是正理，只合此愁休對愁人說。妹子，你啼哭為何因，莫非是我男兒舊妻妾？

【前腔】(小旦)他須是瑞蓮親兄。(旦)呀！原來是令兄。為何散失了！(小旦)為軍馬犯闕。(旦)是，我曉得了。散失忙尋相應者，那時節(jié)只爭個字兒差迭。妹子，和你比先前又親，自今越更著疼熱，你休隨著我跟腳，久已后是我男兒那枝葉。

【前腔】(小旦)我須是你妹妹姑姑，你是我的嫂嫂又是姐姐，未審家兄和你因甚別，兩分離是何時節(jié)？(旦)正遇寒冬冷月，恨爹爹把奴拆散在招商舍。

(小旦)如今還思量著我哥哥么？(旦)思量起痛辛酸，那其間他染病耽疾。(小旦)那時怎割舍得他？(旦)是我男兒教我怎割舍？

【四犯黃鶯兒】(小旦)他直恁太情切，你十分忒軟怯，眼睜睜怎忍相拋撇。(旦)枉是怨嗟，無可計設，當不過他搶來推去望前扯。(合)意似虺蛇，性似蝎螫，一言如何訴說！

【前腔】(小旦)流水一似馬和車，傾刻間途路賒，他在窮途逆旅應難舍。(旦)那時節(jié)呵！囊篋又竭，藥餌又缺。他那里悶懨懨難捱過如年夜。(合)寶鏡分破，玉簪跌折，甚日重圓再接。

【尾聲】自從別后音書絕，這些時魂驚夢怯，莫不是煩惱憂愁將人斷送也。

(旦)往時煩惱一人悲，(小旦)從此凄涼兩下知。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共生離。

第三十三出(照例開科)

第三十四出姊妹論思

【秋蕊香】(旦上)半載縈牽方寸，何時不淚滴眉顰！(小旦上)欲語難言信難問，即漸漸里懨懨瘦損。［玉樓春］(旦)深沉院宇無人問，縱然有便難傳信。(小旦)這邊愁似那邊愁，伊的恨如奴的恨。(旦)心下慢然思又忖，口中枉自評和論。(合)有時欲向夢中訴，夢又不成燈又燼。(旦)妹子，這些時天下文武賢良。都來赴選，不知你哥哥也曾來否？好悶人也！

(小旦)哥哥料應在此，只怕他不得成名，就知道姐姐消息，也難來廝見。

【二犯孝順歌】(旦)從別后，渡孟津，思君盡日欲見君。風北鸞南，生生地鏡剖與釵分。鎮(zhèn)千思萬想，要見無門。(合)放不落心上人，撇不下心上人。

【前腔】(小旦)一回價，暗自忖，非親怎知卻是親；你東咱西，荒荒地路途人亂奔，自一別半載，杳然無聞。(合前)

【前腔】(旦)恩和愛，苦共辛，衷腸告天天怎聞？妾后夫前，懨懨地幾曾忘半分，有三言兩語，寄也無因。(合前)

【前腔】(小旦)當時苦，值亂軍，離鄉(xiāng)背井兄妹分。做小服低，看看地過冬還過春。捱十生九死，舉目無親。(合前)

(旦)天從人愿最為難，(小旦)再睹重逢豈等閑。

(合)從今許下千千拜，望月瞻星夜夜間。

第三十五出詔贅仙郎

【高陽臺】(外上)蓂莢更新，流光過隙，桑榆日近西山；有女無家，一心日夜憂煩。

使命傳宣出建章。微臣深愧沐恩光，可憐年老身無子，特旨巍科擇婿郎。老夫親生一女，小字瑞蘭。向者兵戈擾攘之際，夫人途中帶回一女，小字瑞蓮，秀質(zhì)賢能，就與我親生女孩兒一般看待；如今俱已及笄。蒙圣旨著俺招贅文武狀元為婿，不免請夫人女孩兒出來，一同遣遞絲鞭便了。院子那里？(末上)丹墀日月開金榜，市井駢闐擇婿車。覆老爺，有何鈞旨？

(外)后堂請老夫人與二位小姐出來。(末)老夫人二位小姐有請。

【前腔】(老旦上)蘭堂日永湘簾卷，畫檐前燕鵲聲喧。(旦、小旦上)喜椿萱晚景安然，感謝蒼人。

(老旦)老相公萬福。(外)夫人拜揖。(旦、小旦)爹爹、母親萬福。(外、老旦)孩兒到來。(外)夫人，老夫年紀高邁，女孩兒俱已及笄；昨蒙圣恩憐俺無嗣，著俺招贅文武狀元為婿。今日請夫人與二個孩兒出來，一同遣遞絲鞭，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老旦)相公，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此是門庭美事，況蒙圣旨，豈敢有違？(旦)上告爹爹、母親得知。孩兒已有丈夫，不敢從命。(外怒科)胡說！你丈夫在那里？(旦)爹爹，容奴稟覆：向因兵戈擾亂，爹爹前往邊庭，孩兒與母親亂兵追逐，分散東西，逃生曠野，那時一身沒靠，舉目無親，幸遇秀才蔣世隆，惻隱存心。救提作伴；又被強梁拿縛山寨，幾至殺身，幸得寨主是他故人，情深意重，方得釋免；若無他救，不知生死何地。后來與他同到招商店中，盟山誓海，共結鸞鳳，及爹爹來至，將奴拆散；今蒙嚴命，再選夫婿，豈敢故違，但爹爹高居相位，顯握朝綱，觀通書史，止有守貞守節(jié)之道，那有重婚重嫁之理？況他乃讀書才子，有日禹門三汲浪，一舉占螯頭。孩兒寧甘守節(jié)操，斷難從命。離亂兵戈喊殺頻，娘兒驚散竄山林。危途不遇賢君子，相府那存賤妾身。莫把恩人輕不顧，不應親者豈相親？世隆有日風云會，須待團圓到底親。(外)這是朝廷恩命，誰敢有違？(小旦)爹爹，小女瑞蓮亦有少稟。(外)你也有甚么話說？(小旦)自從向遭兵火，兄妹各奔逃生，失身曠野之中，藏形躲避；幸遇夫人喚聲，與奴名廝類，奴忙應答向前，當蒙夫人提挈妾身為伴，脫離災厄。后來爹爹緝探回朝，驛中相遇，允留潭府，恩育同于嫡女，無可稱報。前日因姐姐燒香祈祐，各表誠心禱告，方知姐姐與妾兄蔣世隆偶結良緣，已成夫婦，今蒙爹爹嚴命，將奴姊妹招贅文武狀元。但妾兄蔣世隆飽學多才，有日風云際會，亦未可量。瑞蓮甘與姐姐一同守節(jié)，但得天從人愿，妾兄一舉成名。那時夫貴妻榮，姻緣再合，妹承兄命，始配鸞凰，庶酬爹爹養(yǎng)良之恩。九烈三貞自古聞，從新棄舊枉為人，如今縱有風流婿，休想佳人肯就親。

(外)這是朝廷恩命！休得多言。院子，快與我喚官媒婆過來。(末)理會得。官媒婆走動。

【普賢歌】(丑上)媒婆終日腳奔波，成就人間好事多。這家也是我，那家也是我，也只為家貧沒奈何。

呀！大叔是王老爺府中的，喚老身有何使用？

(末)俺老爺塞朝廷恩命，將二位小姐招贅文武狀元，喚你遞送絲鞭。(丑)就去，煩大叔通報。(末)稟老爺，官媒婆到了。(外)著他進來。(末)老爺著你進去。

(丑)老爺，老夫人，二位小姐，官媒婆叩頭。(外)媒婆，我奉朝遷恩命，招贅文武狀元為婿，你與我院子同去遞送絲鞭，聽我道：

【黃鶯兒】(外)二女正青年，相門高，當遴選。乘龍未遂吾心愿。幸朝廷命宣，配文武狀元，郎才女貌真堪羨！(老旦合)媒婆，你去遞絲鞭，一雙兩美，成就好姻緣。

【前腔】(旦)口誦柏舟篇，更何心續(xù)斷弦。

(丑)小姐是深閏的處子，如何說起斷弦來？(旦)我洞房曾會招商店，爹爹錦旋，途中偶見，霎時間拆散了鴛鴦伴。媒婆，休要遞絲鞭，我甘心守節(jié)，誓不再移天。(丑)小姐，這是父命君恩，一定還要諧個佳偶。

【前腔】(小旦)媒婆，你也聽我道，那日涉風煙，望關山路八千，亂軍中不見了哥哥面。幸夫人見憐，將奴身保全。勝似嫡親，相待恩非淺。今日遞絲鞭，我紅生羞臉，黃色上眉間。(外)媒婆休要多言，疾忙遞絲鞭去。

【前腔】(丑)鈞命敢遲延。這姻緣非偶然，匪媒弗克成姻眷，調(diào)和兩邊并無一言。人間第一要行方便，今日遞絲鞭，仙郎肯受，多贈貫頭錢。(外)媒婆，還有一件，恐二位狀元不知小姐媸妍，將這真容與他看去。(丑)理會得。

(外)憑媒選日遞絲鞭，(老旦)招贅新科兩狀元。
(末)時人莫訝登科早，(丑)只為嫦娥愛少年。

第三十六出推就紅絲

【風入松】(生上)同聲相應氣相求，同占鰲頭。

(小生上)追思往事皆成謬，傷情處不堪回首！(合)幸喜聲名貴顯，相期黼黻皇猷。

(小生)哥哥，且喜雙桂聯(lián)芳，已遂凌云之志，行看兩葵并秀，同傾向日之誠。(生)兄弟，所喜者志得意滿，身顯名揚；所悲者，家園蕩廢，琴瑟凄涼。

(小生)哥哥，這幾件都不打緊，兄弟一門良賤，三百余口，盡被聶賈列無辜殺戮，止逃得兄弟一身。幸得恩兄搭救，戴天之仇未報，再生之恩未酬。哥哥，這些小事，何足掛念。

【勝葫蘆】(末、丑上)圣主憂虞及大臣，因無子繼家門。二女如花，未曾諧秦晉，特來說合，兩兩仙郎共成親。

此間正是文武狀元寓所，不免徑入。二位老爺，官媒婆、院子叩頭。(生、小生)你兩個從何而來？有何說話？(末、丑)我兩人是王尚書府中來的。一來奉天子洪恩，二來領尚書嚴命，特來遞送絲鞭，請二位老爺同諧佳偶。(小生收科。末、丑)二位小姐真容在此，狀元請看。(生看沉吟悲科。小生)哥哥，今日遞送絲鞭，是個喜事，為何墮下淚來？(生)兄弟，你自受了絲鞭，我斷然不受。(小生)請問哥哥，為何不受？

【集賢賓】(生)那時挈家逃難走，正鬼哭神愁，喊殺聲如雷軍馬驟，亂荒荒過壑經(jīng)丘。妹子瑞蓮呵！相失在后，尋討處不知所有，難措手。忽有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小生)向日山寨中見的嫂嫂，想就是了。

【前腔】(生)途中見時雖廝守，猶覺滿面嬌羞。到得磁州廣陽鎮(zhèn)招商店中呵！直待媒妁之言成配偶。不意他父親王尚書，緝探虎狼軍，回到招商店中，遇見是他女兒，竟自奪回去了。(小生)哥哥，你那時怎割舍得他去！(生)病懨懨無計相留。(小生)若是小弟，一定與他廝鬧一場。(生)他是尚書，我是窮儒。怎敢與他龍爭虎斗？(小生)別后曾有音信么？(生)分別后知他安否！(小生)如今圣旨議親，怎辭得他？(生)恩德厚，有何顏再配鸞儔。

【琥珀貓兒墮】(小生)聽哥說罷，方識此根由。這是王尚書，招商店也是王尚書。有事可疑。哥哥，破鏡重圓從古有，何須疑慮反生愁？(生)兄弟，斷無此事，不可錯疑了。(小生)不謬。重整備乘龍花燭風流。

(末、丑背科)好怪好怪，小姐又說招商店有了丈夫，不肯再嫁，狀元又說招商店有了妻室，不肯重婚。

【前腔】(末、丑)正是義夫節(jié)婦，語意兩相投，多應是有分姻緣當輳偶。狀元老爺，此情分付與東流。休休，把舊恨新愁一筆都勾！

(生)媒婆院公，煩你多多拜上老爺，斷然不敢奉命。

(末)事跡相同說不差，(丑)這般異事實堪夸；
(小生)落花有意隨流水，(生)流水無情戀落花。

第三十七出官媒回話

【似娘兒】(外上)姻事未和諧，媒婆去不見回來。(老旦上)教人望眼懸懸待。(合)玉音已降，冰人已遣，汗簡何乖。

(外)夫人，昨遣官媒婆院子，到文武狀元寓所，遞送絲鞭，為何不見回報？(末、丑上)指望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個中一段姻緣事，對面相逢總不知。老爺、老夫人，官媒婆、院子叩頭。(外)媒婆、院子回來了，二位狀元受了絲鞭否？(末、丑)奉天子洪恩，領老爺嚴命，去到狀元寓所說親。那武狀元欣然領納，并不推辭；只有文狀元不肯應承，再三勸他，方把真情說出來。(外)他怎么說？

【啄木鳥】(末、丑)他說遭離亂，值變遷，民庶逃生離故園；兄攜妹遠涉風煙，亂紛紛戈戟森然，喊殺中妹子忽不見，前村后陌都尋遍，聲喚多嬌蔣瑞蓮。(外)那時尋見也未？

【前腔】(末、丑)兄尋妹，涕淚漣。忽聽得悠悠聲應遠，只道是妹見哥哥，卻原來錯認陶潛。那女子呵，他娘兒拆散中途畔，叫聲應聲隨呼喚。(外)那女子怎么應他？(末、丑)那女子叫名瑞蘭，與瑞蓮聲音廝類。名韻相同事偶然。(外)那女子失散了母親，在途路上單身不便了。

【三段子】(末、丑)欲隨向前，男女輩同行未便，欲落所邊，亂軍中污辱未免。說只得做兄妹同行呵。相隨同到招商店，主人翁作伐諧姻眷。那其問狀元染病，正仗那娘子扶持，不意他岳丈相逢拆散錦鴛。

(外)夫人，有這等奇事！

【前腔】(老旦)孩兒瑞蘭，與伊妻名兒一般；孩兒瑞蓮，與伊妹名非兩般。我中都路母子曾失散，你招商店父子重相見，事跡相同豈偶然？老相公，事在如今，卻怎生是好？

【滴溜子】(外)我有一個道理：明日里，明日里，小設酒筵；媒婆去，媒婆去，傳語狀元，既然他心中不愿，如何強逼他諧繾綣。(老旦)既如此，你請他來怎么？(外)請來飲酒之間呵，先教他妹子在堂前，隔簾認看。(老旦)此計甚好。

【尾聲】(外)相逢到此緣非淺，真與假明朝便見。你二人傳語狀元，親事不敢相扳，只請枉臨一會，再無他意。望勿推辭，特請他來赴宴。

(外)明日宴佳賓，(老旦)須知假與真。
(末)殷勤藉紅葉，(丑)寄與有情人。

第三十八出請諧伉儷

(凈上)有福之人人伏事，無福之人伏事人。自家乃蔣狀元府中使用的便是。蒙狀元鈞旨，著俺打掃畫堂，整理琴書清玩，鋪設已完，不免在此伺候。

【玩仙燈】(生上)有事掛心懷，好一似和鉤吞線。憶自離家?guī)鬃兏松眄氃谝嗫绑@，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昨為王尚書遣官媒婆、院子來此說親，教我越加煩惱，不知甚日，方得我嬌妻的音耗。唉！不免將琴書消遣一番則個。

【懶朝天】一自瑤琴操離鸞，眼底知音少，不與彈。今朝拂試錦囊看雪窗寒，傷心一曲倚欄干，續(xù)關雎調(diào)難。

【懶畫眉】(末、丑上)空勞仙子下天臺，何意劉郎事不諧？狀元老爺，官媒婆、院子叩頭。(生)二人因甚去還來？(末、丑)早成就了合歡帶，管取州逢笑口開。

(生)媒婆、院子，我昨日已煩你拜上老爺，這親事斷然不敢奉命。(末、丑)稟狀元老爺知道，家老爺多多拜上，姻緣之事，不敢強扳；久仰狀元老爺才高貌美，只請枉臨一會，再無他意。(生)既如此，我少不得來參拜你老爺，你二人先去。我隨后就來也。(末、丑)回去稟復老爺，掃門拱候。

(生)相府玳筵開，(丑)珍饈百味排，
(末)掃門端拱立，專待狀元來。

第三十九出天湊姻緣

【卜算子】(外上)一段好姻緣，說起難拋下。今朝開宴特相邀，試問真和假。

昨日已遣官媒婆、院子去請狀元來此會宴，安排酒肴，不知完備未曾？院子那里？(末上)堂上呼雙字，階前應一聲。覆老爺，有何分付？(外)筵席完備了未？(末)完備多時了。(外)快去請張都督老爺來陪宴。

(末)小人已曾去請，說就來。(凈上)聞呼即至，有請當來，通報。(末)稟老爺，張老爺?shù)搅恕?外)張大人請。(凈)老司馬請。(外)寒舍。(凈)請了，老司馬拜揖。(外)張大人拜揖。(凈)老司馬今日相招，不知有何見教？(外)老夫今日小設，非為別事，只因當初老夫緝探虎狼軍，正值遷都世亂之時，老妻帶領小女瑞蘭，前往京師躲避，行至中途，被軍馬趕散，母子分離，已后老夫回到磁州廣陽鎮(zhèn)招商店中，遇見小女，隨著一個秀才為伴，老夫一時氣忿，不曾問得詳細，撇了那秀才，領了女兒回京。如今蒙圣恩將小女招贅今科狀元為婿，昨遣官媒婆、院子去遞絲鞭，那狀元說有了妻室，不肯領受。已后官媒再三勤勉，始說出真情。這狀元就是招商店中那秀才。(凈)有這等奇事？(外)還有一件，當初老妻途中失了小女時節(jié)，叫名尋問，忽有一個女兒叫名瑞蓮，與小女名韻相同，向前答應。老妻見他是好人家兒女，帶回來，就認他做女兒。此女又是狀元的妹子。(凈)有這等事，一發(fā)奇了。(外)老夫疑信之間，未可就令小女與他廝見，今日聊設一個小筵，請狀元到此，著他妹子隔簾覷認，故此特屈張大人相陪。(凈)這個當?shù)谩?外)院子，狀元來時，即便通報。(末)理會得。

【前腔】(生上)仙子宴瑤池，青鳥書傳送，道是無情卻有情，既信猶疑夢。(末)稟老爺，狀元到了。

(外)快請。(末)有請。(外)狀元請。(生)老先生請。(凈)還是大人先請。(生)不敢，還是老先生請，學生焉敢。(外)僭了。(生)老先生拜揖。(外)狀元拜揖。(凈)狀元大人拜揖。(生)老先生拜揖。(外)狀元請坐。(生)學生侍坐。(外)豈有此禮！請。(生)告坐了。(凈)狀元大人，老司馬小姐奉圣旨招閣下為婿，為何不肯應承？(生)二位老先生聽稟。

【山坡羊】那日因遭兵燹，兄妹移家遷汴，亂軍中拆散雁行，兩下里追尋不見，叫瑞蓮，有個佳人忽偶然。(凈)那佳人怎么就肯答應？(生)那佳人叫名瑞蘭，與瑞蓮聲音廝類，故應錯了。(凈)既如此，曾與他配合也不曾？(生)相隨同到招商店，合巹曾憑媒妁言，交歡，誰知一病纏？學生正染病間，被他父親--也是王尚書--偶然遇見，奪回去了。(凈)咳！這個天殺的老忘八！(生)堪憐，分開鳳與鸞。(凈)那是一時的事，也拋撇得下了。今日相府認親，狀元大人如何再三不允？

【前腔】(生)佩德銜恩非淺，別后心常懷念。

(外)今日之事，非是老夫強逼，只是圣意如此，不敢有違。(生)縱有胡陽公主，那宋弘呵，怎做得虧心漢。(凈)狀元大人，你如此說，終不然終身不娶不成？(生)石可轉，吾心到底堅。(凈)成就了此親，享榮華，受富貴，有何不可？(生)貪豪戀富，怎把人倫變？為學須當慕圣賢。(凈)這是官里與你說親，姻緣非淺！(生)姻緣難把鸞膠續(xù)斷弦。(凈)狀元大人，請受了絲鞭罷。(生)絲鞭，辜負嫦娥愛少年。(老旦、小旦上，看科。老旦)孩兒，這可是你哥哥？(小旦)呀！正是我的哥哥。(見科)

【哭相思】(生、小旦)兄妹當初兩分散，誰知此地重相見？

(凈)這個是誰？(外)這就是狀元的妹子。(凈)果有這等異事！老天告回，即辦尺頭羊酒來作賀老司馬。(下。生)妹子，你如何得到這里？

【香柳娘】(小旦)想當初難中，想當初難中，與哥哥分散，孤身途路誰相盼。幸夫人見憐，幸夫人見憐，相挈在身邊，慈悲做方便。與親生女兒，與親生女兒，相看一般，喜今朝重見！

【前腔】(生)嘆兄南妹北，嘆兄南妹北，無由會面，你身有托吾無伴；繞山坡叫轉，繞山坡叫轉，驀地遇蟬娟，天教遂姻眷。奈時乖運蹇，奈時乖運蹇，一別數(shù)年，存亡未判。(小旦)哥哥，嫂嫂也在這里。

(生)如今在那里？

【五更轉】(小旦)你望故人如天遠，相逢在目前。(生)妹子，你為何認得嫂嫂？(小旦)閨中小姐，曾會你在招商店，拜月亭前，說出心愿。(生)你莫非差了？(小旦)鄉(xiāng)貫同，名字真，非訛舛，爹爹、母親望乞垂憐見，早使相逢，不索留戀。待我請嫂嫂來。姐姐有請。

【似娘兒】(旦上)夢里流鶯聲尚在，出蘭房風翻佩帶。

(小旦)姐姐，文狀元正是我的哥哥。(旦)呀！在那里？(相見科)

【哭相思】(生)一別招商已數(shù)年，今朝重續(xù)舊姻緣，貞心一片如明月，映入清波到底圓。

【五更轉】(旦)你的病未痊，我卻離身畔，心中常掛牽。(生)蒼天保佑，保佑身康健。與那結義兄弟呵，武舉文科，同登魁選，蒙圣恩特議親，豈吾愿！(合)相逢到此，到此真希罕。喜動離懷，笑生愁臉。

(外、老旦)孩兒，賢婿，不必說了。孩兒回歸香閣，重整新妝；狀元且到書院，換了服色，即同武狀元與瑞蓮孩兒成親便了。

(生、旦)天遣偶相逢，(小旦)渾疑是夢中，
(外)門闌多喜氣，(老旦)女婿近乘龍。

第四十出洛珠雙合

(外、老旦吊場)院子，快去喚賓相過來。(末)賓相走動。(凈上)全仗周孔禮樂，來成秦晉歡娛。大叔通報。(末)老爺著你進去。(凈)老爺，老夫人，賓相叩頭。(外)起來，今日是黃道吉日，我與二位小姐招贅文武狀元，你與我贊禮成親，多說些利市言語，重重賞你。(凈)理會得。(請科)

【戀芳春】(生、小生上)寶馬驕嘶，香車畢集，燈光如晝通明。(旦、小旦上)彷佛天臺劉阮，仙子相迎。(合)夙世姻緣已定，昔離別今成歡慶；相隨美滿夫妻，強如鸞鳳和鳴。(凈贊禮拜撒帳科。生、小生把酒科)

【畫眉序】文武掇巍科，丹桂高攀近嫦娥。喜鶯遷喬木，鳳止高柯；十年探孔孟心傳，一旦試孫吳家學。(合)畫堂花燭光搖處，一派樂聲喧和。

【前腔】(旦、小旦)萍梗逐風波，豈料姻緣在卑末，似瓜纏葛藟，松附絲蘿。幾年間破鏡重圓，今日里斷釵重合。(合前)

【前腔】(外、老旦)兩國罷干戈，民庶安生絕烽火；幸陽春忽布，網(wǎng)羅消磨；昨朝羨錦奪標頭，今夜喜紅絲牽巾莫。(合前)

【滴溜子】(末捧詔上)一封的，一封的，傳達圣聰；天顏喜，天顏喜，滿門詔封。九重紅云簇擁，龍章出鳳墀，蒙恩受寵。五拜山呼，稽首鞠躬。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夫婦乃人倫所重，節(jié)義為世教所關；邇者世際阽危，失之者眾矣。茲爾文科狀元蔣世隆，講婚禮于急遽之時，從容不茍；妻王瑞蘭，待媒妁于流離之際，貞節(jié)自持。夫不重婚，尚宋弘之高誼；婦不再嫁，邁令女之清風。使樂昌之破鏡重圓，致陶谷之斷弦再續(xù)。兵部尚書王鎮(zhèn)，保邦致治，有撥亂反正之才；解組歸閑，無貪位慕祿之行。陀滿興福出自忠良，實非反叛。父遭排擯，朕實悔傷；萌蘗尚存，天意有在。今爾榮魁武榜，互結姻緣。蔣世隆授開封府尹，妻王氏封懿德夫人。陀滿興福世襲昭勇將軍，妻蔣氏封順德夫人。尚書王鎮(zhèn)，歲支粟帛，與見任同。嗚呼！彝倫攸序，爾宜欽哉！謝恩！(眾)萬歲，萬歲，萬萬歲！

【望吾鄉(xiāng)】(眾)仰圣瞻天恩，光照綺筵。花枝掩映春風面，女貌郎才真堪羨。天遣為姻眷，雙飛鳥，并蒂蓮，今朝得遂平生愿。

【皂羅袍】向日鑾輿遷汴，正土崩瓦解，士庶紛然。人于顛沛節(jié)難全，堅金百煉終無變。娘兒兄妹，流離播遷，斷而還續(xù)，破而復圓，義夫節(jié)婦人間鮮。

【排歌】今日相逢，三生有緣，文兄武弟襟聯(lián)，喬公二女正芳年，孫策周瑜德并賢。夫榮耀，妻貴顯，宮花如錦酒如泉。風流事，著簡編，傳奇留與后人傳。

【前腔】(外、老旦)吾年老雪滿顛，無子承家業(yè)，晨昏每憂煎。且喜東床中選，雀屏中目，一雙白璧種藍田，百歲夫妻今美滿。山中相，地上仙，人間諸事不縈牽。壚邊醉，甕底眠，從今不惜杖頭錢。

【金錢花】(眾)翰林史筆如椽，如椽；倒流三峽詞源，詞源。撮成離合與悲歡。千百載，永流傳；千百載，永流傳。

【前腔】鐵球漾在江邊，江邊；終須到底團圓，團圓。戲文自古出梨園。今夜里且歡散，明日里再敷演，明日里再敷演。自來好事最多磨，天與人違奈若何？拜月事前愁不淺，招商店內(nèi)恨偏多。樂極悲生從古有，分開復合豈今訛？風流事載風流傳，太平人唱太平歌。

☆【劉唐卿】

　　作者簡介見雜劇部分。

★【白兔記】

第一出開宗

【滿庭芳】(末上)五代殘?zhí)?，漢劉知遠，生時紫霧紅光。李家莊上，招贅做東床。二舅不容完聚，生巧計拆散鴛行。三娘受苦，產(chǎn)下咬臍郎。知遠投軍，卒發(fā)跡到邊疆，得遇繡英岳氏，愿配與鸞凰。一十六歲，咬臍生長，因出獵識認親娘。知遠加官進職，九州安撫，衣錦還鄉(xiāng)。

第二出訪友

【絳都春引】(生上)年乖運蹇，枉有沖天氣宇。最苦堂堂七尺軀，受無限嗟吁，似餓虎巖前睡也，困龍失卻明珠。

結交須結英與豪，莫結區(qū)區(qū)兒女曹，正所謂也。自家姓劉，名皓，字智遠，本貫徐州沛縣沙陀村人氏。自幼父親早喪，隨母改嫁，把繼父潑天家業(yè)，盡皆花費，被繼父逐出在外。日間在賭坊中搜求貫百，夜宿馬鳴王廟安身。這苦怨天不得，恨自己難言。正是時運苦淹留，何須去強求？百花逢驟雨，萬木怕深秋。怒氣推山岳，英雄貫斗牛。一朝時運至，談笑覓封侯。那堪正值隆冬天氣，積雪堆瓊，江上漁翁，兩兩披蓑拽棹；人間過客，個個失路迷蹤。你看好大雪。

【絳都春】彤云布密，見四野盡是銀妝玉砌。進玉篩珠，進丘篩珠，只見柳絮梨花在空中舞。長安酒價增高貴，見漁父披蓑歸去。(合)鼻中但聞得梅花香，要見并沒覓處。

【前腔】(小生上)堪覷，青山頓老，見過往行人失路迷蹤。下幕垂簾，下幕垂簾，酌酒羊羔歌白苧。紅爐獸炭人完聚，怎知道街頭貧苦？

(合前)晚來風雪滿乾坤，四野人家盡掩門，暗想劉兄在何處？許多心事向誰論？正是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自家當初結義十個弟兄，各自投東往西去了，止剩弟兄三人。大哥劉智遠，二哥郭彥威，自家史弘肇。大哥流落天街，我已懷揣貫百，不免尋訪他，買三杯五盞，與他敵寒。有何不可？呀！遠觀不審，近覷分明。有個漢子，呆立在彼。上前看來。(見介。生)兄弟何來？(小生)小弟見天氣寒冷，特來尋兄。欲買三杯五盞，與兄敵寒。(生)兄弟，我好恨也！

(小生)敢是恨小弟來遲？(生)那個恨你！

【皂羅袍】自恨一身無奈，論奔波勞役，受盡迍災。通文會武兩尷尬，目今怎得將來買？(合)朝無依倚，怎生布擺？夜無衾蓋。怎生擺劃？日長夜永愁無奈。

【前腔】(小生)勸你寬心寧耐，論韓信乞食，漂母堪哀。忽朝一日運通泰，男兒志氣終須在。(合)那時腰金衣紫，日轉九階，一朝榮貴，名揚四海。那時節(jié)駟馬高車載。

哥哥，小弟見天氣嚴寒，懷揣貫百，欲買三杯五盞，與兄火愛寒，但哥哥能飲。小弟頗酌，買酒吃不醉，買飯吃不飽。哥哥且到寒家去，有濁醪與哥哥盡醉方歸。(生)如此多謝。只一件，多時不到宅上，恐怕嫂嫂見外，不當穩(wěn)便。(小生)哥哥說那里話。(生)如此多感。(小生)穿長街，過短巷，這里便是。哥哥少待，等我叫出拙妻出來。(叫介。丑上)隔腦！隔腦！(小生)混堂里洗澡，這不是隔腦?？靵砜靵怼?丑)來了來了。

【十棒鼓】奴奴生得如花貌，言語又波俏。丈大叫做廿一郎，奴奴喚做三七嫂。方才房中補衣補襖。

(小生)大嫂快來。(丑)忽聽老公叫，慌忙便來到。那個？一個兩個，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來個。(小生)眼見虛花了。(丑)蜜蜂見我臉上花斑斑的，在我臉上采花。(小生)那些個賽過西施。(丑)那個在此？

(小生)是汝劉伯伯。(丑)今日也劉伯伯，明日也劉伯伯，怎么不見劉老娘？(小生)淺水攤頭氽下一個坐婆來，這不是劉老娘。(丑)來得快，我要一個老娘劉。

(小生)韓信乞食于漂母，這不是老娘劉。(丑)我如今又要一個老娘劉不劉。(小生)哎！渾不過三。哥哥且請坐。(丑)劉伯伯，多時不見，吃得這般臉兒紅丟丟的，好像個老猴孫屁股。(小生)不要取笑。(丑)不啰。我說劉伯伯指日封侯。(小生)且住。前日做下的濁醪有么？(丑)甚么叫做濁醪？(小生)清酒叫香醪，白酒叫濁醪。(丑)原來如此。只是天寒如此大風大雪，我請東村頭張媽媽，西村頭李媽媽，他一鐘，我一鐘，盡數(shù)都吃沒了。(小生)咳！怎么好？我請劉伯伯到家，你與我妝個面皮才好。(丑)不然，我前日洗裹腳，剩得些干面在此。我打些合鍋素面吃后，飲酒如何？

(小生)如此甚好。你快打來。(丑下。小生)哥哥請坐了。(丑上)面在此。

【梧葉兒】(生)智遠多蒙恩顧，感蒙愛憐，得魚后怎忘筌？待等春雷動，管取來報賢。(合)這嚴寒吃一碗合鍋素面。

【前腔】(小生)一碗家常飯，何須苦掛牽？略且止饑寒。有日春雷動，管取朝帝輦。(合前)

【前腔】(丑)寧可添一斗，怎禁一口添？全不管家筵。每日要柴和米，醬醋油共鹽。(合前)

(生)相識如同親眷，(小生)朝朝每日廝見。(丑)劉伯少坐片時，吃一碗合鍋素面。

第三出報社

【三臺令】(外上)歌聲百里喧傳，喜膝下兒孫滿前。晚景樂豐年，爇明香答謝蒼天。

自樂村莊得自由，地爐煨芋度春秋。但愿子孫榮秀日，何須談笑覓封侯。老夫李文奎，世居沙陀村住居。祖遺下田產(chǎn)，春種秋收，雖無千鐘之粟，頗有桑麻之樂。自家所生子女三人。長子洪一、次子洪信、次女三娘。且喜一門和氣，外無牽掛。今日這般天氣，瑞雪飄飄，梅花綻蕊，正宜賞玩。院子，請?zhí)牛写簝赫埲?，一同出來賞玩。

【前腔】(老旦上)桑麻粗守田園，喜膝下兒孫滿前。(旦上)竹離茅舍，前村雪里，問道野梅開未？

(丑上)待春兒折取-枝，惟有暗香撲鼻。

(相見介。外)你看幾樹老寒梅，冷淡不嫌溪畔靜，精神偏向雪中開。(老旦)飛雪徘徊，頃刻妝成銀世界，須臾變作玉樓臺。(旦)月色更奇哉。惟有暗香來。

(外)今日天寒大雪，梅花正開，請你同女孩兒出來，一同賞玩。(老旦)孩兒將酒過來。(旦)酒在此。

【鶯啼序】(外)隨車縞帶逐亂飛，攪銀海生輝。睹前村、草舍茅檐，盡是玉筋低垂賀來年，時豐歲稔，喜今歲先呈祥瑞。(合)雪晴時，梅梢上淡月，三白總相宜。

【前腔】(老旦)馮夷特地助威，掃云散天霽。向云衢推出銀蟾，萬里光瑩如洗。姑射與嫦娥斗美，問梅道那些個為最？(合前)

【前腔】(旦)詩人先自品題，勝玉骨冰肌，雪光映月色交輝，一點暗香撲鼻。月照梅在奴紗窗上弄影，向雪里精神越美。(合前)

【前腔】(丑)撒鹽未是比宜，不若柳絮風吹?？词峡账仄菆F圓，并無-點塵翳?？疵坊ㄏ闱屙嵜溃热銒扇轃o二。

(合前)(凈領眾上)

【入賺】特來咨啟，馬鳴王顯圣多靈異。照舊規(guī)，今冬社主伊家里。(外)莫躊躕，非于老漢相推避，只為農(nóng)事冗，不來報我應失計。(老旦)自當留意，可辦下福禮三牲，銀瓶注酒斟醁酉羲。(旦)花數(shù)枝，年年獻上香和紙。小心傳示！小心傳示！

(眾)老員外拜揖。今年社主是老員外為頭，特來報知。(外)咳！果然是我。你們不來報知，我?guī)缀跬浟?。今年社會，可勝似上年么?凈)今年齊整。跳鬼判的，踹蹺的，做百戲的，不能盡述。我們演與太公看。

【插花三臺令】(眾舞)打和鼓喬妝三教，舞獅豹間著大旗。小二哥敲羅擊鼓，使牛兒蕭笛亂吹，浪豬娘先呈百戲，駟馬勒妝神跳鬼。牛筋引鼠哥一隊，忙行走竹馬似飛。(舞下。外、老旦、旦)

【尾聲】答還心愿皆如意，果然是人歡神喜，祭賽鳴王，平安過四時。

(外)福禮三牲要志誠，(老旦)祭賽鳴王果是靈。
(旦)凡事勸人休碌碌，(眾)舉頭三尺有神明。

第四出祭賽

(凈扮道士上)宮清公吏瘦，神靈廟祝肥。鄉(xiāng)閭來朝賀，社戶保災非。自家馬鳴王廟中提典是也。今年會首，卻是前村李大公承賽。昨日已去報知，今日擺下香案，待我請神則個。(念介)奉請東方五千五百五十五個大金剛，都是銅頭銅腦銅牙銅齒銅將軍，都到廟里吃福雞嚼福雞。天尊！(內(nèi)介)道人，不見下降。自古東方不養(yǎng)西方養(yǎng)。奉請西方五千五百五十五個大金剛，都是鐵頭鐵腦鐵牙齒鐵將軍，都到廟里吃福雞嚼福雞，天尊！(內(nèi)介)為何又不來？道人，我家養(yǎng)家神道在那里。(內(nèi)介)請他出來。(馬鳴，王鬼判上介)神道自古敬如父母，使如奴仆。今年會首。乃前襯李文奎。他家極志誠。若還討芠？要圣芠便是圣芠，不可三疑四惑。若還不聽我說，我教你不要慌，暫辭神道去。迎取會首來。(生上)

【金焦葉】奈何？奈何？恨蒼天把人耽誤。自恨時乖運苦，怎禁這般折挫？

朦朧喑啞家豪富，智慧聰明卻受貧。年月日時該分定，算來由命不由人。我劉智遠身上無衣?？谥袩o食，受這般狼狽。風雪又大，無處趕趁，不免到馬鳴王廟中去躲避則個。

【一江風】凍云垂。凜凜朔風起，刮體難存濟。自思之，枉有一旦英難。到此成何濟？身寒肚又饑，身寒肚又饑，愁煩訴與誰？空教我滴盡英雄淚。此間已是廟前，進得門來。你看東廊下風又大。西廊下雪又緊。且往正殿上去。呀！且喜大開在此，不免把平昔心事，訴與鳴王知道。

【前腔】告神祗，神圣聽咨啟，可憐三日無糧米。淚偷垂，只得撮土為香，拜告天和地。神圣，別人賭錢，十賭九贏，偏我智遠呵……。蒲牌買快時，蒲牌買快時。十番九遍輸，望神圣與我空中庇。呀！你看旌幡隊隊，鼓樂喧天，想是賽會的來了。不免躲在供桌底下，取些福禮充饑，有何不可？正是一日不識羞，三日不忍餓。(躲介。外、老旦上)

【疏影急】祥光影里，見宮殿盡是金裝玉砌。

(旦)寶閣珠摟，琉璃鴛瓦侵云起。

(末丑)金釘朱戶光耀日，兩廊下塑猙獰小鬼。

(合)巧裝成神像多靈異，威嚴相貌世間無比。(外)阿婆，你看好一座殿宇。前面山如岳岱，后邊水繞連天。香煙不絕噴龍涎，愿保人間康健。(老旦)只見耀日山門華麗，兩廊畫壁神仙。(旦)御書牌額字新鮮，敕賜鳴王寶殿。(外)果是好一座殿宇。叫當直的請廟官出來。

【小引】(凈上)廟官來，廟官來，打點香爐蠟燭臺。但辦志誠心，何勞神不靈？但辦志誠意，何勞神不至？

(末)我員外在這里，上前相見。(凈)老員外稽首。

(外)廟官少禮。(末)見了大婆。(凈)三錢一只。(末)怎的說？(凈)大鵝。(末)不是。是大婆。(凈)嗄，大婆稽首。(末)見了三娘。(凈)五錢一只。(末)怎的說？(凈)你說是山羊。(末)不是，是三小娘。(凈)嗄，就是前年在此燒香，扒在欄干上，幾乎跌在水里去的，至如今這等長成了?；住?丑)還有我在此。(凈)叫道人快把十王殿門關了。(丑)怎么說？(凈)我見你這鬼婆婆都走出來了。(丑)啐！你這醮鬼。(凈)我倒是個妙人。(外)休得胡說，快請神道。(凈通誠介)水也水也，井水三擔。河水三擔。(末)減省些。(凈)減省兩擔半。(外)院子過來。一是誤，二是故，這廟官不致誠。請張廟官出來。(末照前與凈說介。凈)實不相瞞，早上吃幾杯早酒，一時唐突太公。自今以后，誠誠致致，致致誠誠。停一會香金錢與老哥兩個八刀。

(末)那個要你的，果兒與我?guī)讉€便了。(凈)果子小事。

(未照前與外說介。外)這也罷，只要志誠便了。(凈指末介)老員外，此是何人？(外)是我掌家的。(凈)何為掌家？(外)我諸事都托他。(凈)不好了，托人托了鬼了。(外)怎么說？(凈)方才香金錢他要分我一半。

(末)那個要你的。(凈)我若不說，不見你的好情。

(末)休得取笑。(凈又通誠介)上八定，下八定，中八定，三八二十四定。抬子歪邪，扛得端正。香煙蓬蓬，神道空中。香煙馥郁，大王吃肉。雞兒雖小，蒲燈底下，好塊大肉。奉請馬大王細嚼細嚼，慢吞慢吞，骨頭留與廟祝，請祭主來上坑。(末收科介)

【花滾】(外)然起道德香，然起道德香，超三界爐煙細。嵬閣樓殿，通情旨，弟子家住沙陀村里。

(合)同家眷男女，到來瞻禮。

【前腔】(老旦)舉眼望瑤池，舉眼望瑤池，早以知慚愧。見臘雪呈祥，預報豐年瑞，并無旱涸蟲蝗，麥生雙穗。(合前)

【前腔】(旦)三娘本嬌媚，三娘本嬌媚，父母多年紀。生長村莊勤紡織，攻針指。愿降慈祥，父母雙全喜。(合前)生偷雞介。眾驚介。(外)神道靈異，把我祭物，金龍爪去了。(末)這方見太公來得志誠。

(凈混介)

【前腔】三牲不見來，三牲不見來，幾案上空空的。酒果又全無，又沒些香和紙。馬鳴王粗眉毛，大眼睛，落腮胡，有些不歡喜。(外)你們休得胡言語。

(合前。凈)請女眷后殿焚香，請老員外散福。(外)還早，年規(guī)討筊后方才散福。

(老旦)神道親臨下降，(旦)愿得消除災障。(凈)為香金錢還得志減，三拋都是上上。

(老旦、旦、丑俱下。凈)請老員外通誠。(外通誠介。凈打筊介)好筊好筊。三圣連迎筊，災殃疾病消。再停三五載，平步上青霄。目下有個貴星，落在莊上來。老員外請后殿散福。(凈扯末介)一只福雞，休拿了去，大家分一分也好。(末)我怎么拿汝的福雞？

(外)放手么。我家當直，怎扯住了他？(凈)小道念得口干舌燥，便只這個福雞，被他拿了我的。(外)噯，不是。你方才不曾見來，我拜下去時，只見滿殿紅光，神帳里現(xiàn)出五爪金龍，把福雞爪去了。(凈)我家神道是泥塑木雕，那得五爪金龍？(外)自家不敬神，安得神人敬？你既不信，明日賠你一只罷了。(外、末下。凈)你這神道。一只雞也管不得，怎么管一方一境？還不進去。(神道下。凈)且住，這樣悔氣，待我叫喊一叫。(喊介)一只福雞兒，落在誰家，若不還我，要罵的。(內(nèi)介。凈)啐！我是不知死活的。呀，在那里吃響？(取桌，見生介)呀！到是你偷了我福雞兒。打這蠻子。(相打介。外上)且住，不要打。怎么這等？

(凈)是他偷我福雞。(外)這是我遠方來的侄兒。我賠你一只雞罷。(凈)常在我廟中打攪，得放手時且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下)

【好姐姐】(外)看你堂堂貌美，因甚的不謀生理。家居那里？姓名還是誰？聽吾語，你肯務農(nóng)耕田地，帶你歸家作道理。

【前腔】(生)祖居在沙陀村里，字智遠劉家嫡子。雙親早亡，此身無所倚，蒙周濟。若得太公收留取，結草銜環(huán)當報你。

(外)堂堂七尺貌英雄，(生)自恨時乖運未通。
(外)今日得吾提掇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第五出留莊

【七娘子】(老旦上)孩兒美貌體天然，似洛浦神仙，荏苒芳年。(旦)凜烈寒風垂幕，喜得晴明天氣。

(老旦)孩兒，你父親在廟中賽愿，這時候不見回來。我和你在莊前莊后觀看一番則個。莊前莊后牧牛羊，村北村南稻滿場。(旦)家有余糧雞犬飽，戶無徭役子孫康。好個村景。(老旦)

【尾犯序】村落少人煙，見橫塘水暖，宿鷺如拳。喜野梅開遍，時有香傳，消遣，飲香醪時煨芋栗，采山花斜插鬢邊。(合)茅檐下，見眬瞳父老，歡笑舞晴喧。

【前腔】(旦)家筵聊自遣，喜莊農(nóng)自種，百畝良田，數(shù)十個人家，相聞雞犬，聲遠，聽搖船漁歌唱晚，見牧童騎犢困眠。(合前)

【前腔】(老旦)今朝天色漸嚴寒，霜凝萬瓦，冰筯掛在檐前。更有喜鵲聲聲，在枝上喧傳，欣然。料必是特來報喜，愿子母歡諧老年。(合前)

【前腔】(旦)亭前修竹兩三竿，清閑度日，宜暑宜寒。野蔌山肴，足可饑餐。心閑，紙糊簾竹鉤半卷，飲村酒三懷自遣。(合前)(外同生上)

【入賺】(外)才貌兼全，見你身狼狽又饑寒。太婆，是我領歸來，好生與我行方便。(老旦)聽伊言，我與他人不面善。未知他家住何州并那縣？恩多又恐番成怨。(生)婆婆出語何難見？公公見我身狼狽又饑寒，休疑我，分明咫尺家不遠。

(旦)莫埋怨，口食身衣宿世緣。母親，留在家中聽使喚。(老旦)休強言，守閨女不當汝占先。(旦)奴自歸房拈針線。再難相勸，再難相勸。(旦下)

【纏枝花】(外)休得把他相輕賤。此漢身強健，春種秋收休辭倦，自然不用愁衣飯。(合)記得買臣未遇挑薪賣。后來發(fā)跡何難？

【前腔】(老旦)公公既要行方便。何勞我心多執(zhí)見？漢子，只怕他命乖福分淺，在我家中不常遠。

(合前)

【前腔】(生)上告公公見憐，再告婆婆聽言，這恩德銘心鏤肝。若是收留在宅上，大凡事自當向前。

(合前)

【尾聲】這恩德緣非淺。(老旦)取出青蚨數(shù)貫。

(外)要青蚨何干？(老旦)留與他人作雇錢。

(外)太婆，這漢子不是受雇之人。

(外)不須憂慮不須嗟，你且寬心度歲華。休戀故鄉(xiāng)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第六出牧牛

【似娘兒】(生上)受雇度年時，無煩惱無是無非。三杯濁酒堪消遣，牧羊放馬轉過疏籬。

富則親兮貧則退，此乃人間真小輩。貧則親兮富則疏，此是人間大丈夫。自家劉智遠，多感李太公收留在家，著我鋤田耕地，都不曉得。在此牧牛放馬，太公見我身上寒冷，與我?guī)妆瞥?。將馬上料，身子有些困倦，不免臥牛崗上，少睡片時則個。正是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一磨去，二磨來。兩眼膠粘撥不開。臥牛崗上一覺睡，夢魂飛入楚陽臺。

(生做睡介。外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前日在馬鳴王廟中賽愿，收留一個漢子，叫做劉智遠。此人鋤田耕地都不曉，止會牧牛放馬。我家有一匹暴劣烏追馬，諸人降他不伏。此人一降一伏。我見他身上寒冷，把酒飯與他吃了，不知去那里去睡了。不免到莊前莊后閑步一回。(生作鼾介。外)呀！那里雷響？冬行春令，必致人間災病，此是萬民有災。霎時間有大雨來了。小廝，房上曬的東西收了，就有大雨下來。

【小桃紅】臘天不雨，喜在莊農(nóng)，愛日暄晴晝也。轉過疏籬步蹺踵，極目看西東，四下里影無蹤，只聽得雷聲也。莫不是老倒無能？怨天公令自行冬。遠遠望見臥牛崗邊，一道火光，透入天門。莫非小的失火？待我觀看。

【下山虎】見一人高臥，見一人高臥，倒在蒿蓬，鼻息如雷振也。氣如吐虹。我把兩眼摩挲，覷他貌容。呀！元來是霸業(yè)圖王一大雄，更有蛇穿竅定須顯榮，振動山河魚化龍。

咳！自古道："草廬隱帝主，白屋出公卿。蛇穿五竅，五霸諸侯。蛇穿七竅，大貴人也。"我家一洼之水，怎隱得真龍在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小女三娘，未曾婚配他人。趁此漢未發(fā)達之時，將女兒配為夫婦，后來光耀李家莊。我要招他為婿，只是沒人做媒，央我兄弟做媒便了。

【蠻牌令犯】(外)急急去報三公。(旦上)見怪非怪，其怪自害。(外)女孩兒因甚出閨門？(旦)怪哉怪哉真怪哉，見五色蛇兒墜紫青紅，一步步趕來后，影也無蹤。(外)孩兒，你為何到此？(旦)奴家在繡房中做女工針指，只見天窗下調(diào)下一條花蛇。奴家緊趕緊走，慢趕慢行，趕到這里，不見這蛇了。(外)我兒，你可要見這蛇么？(旦)奴家要見。在那里？(外)這不是蛇。(旦)見著后，見著后使奴心驚，莫不是妖精把他纏定？(外)女孩兒休得氣沖沖，大貴人蛇穿七竅中。一朝運通，九霄氣沖，異日軒昂把妻子來封。

(旦)爹爹，那漢子怎么有許多的蛇在他身上？

(外)孩兒，蛇穿五竅，五霸諸侯。蛇穿七竅，大貴人也。我家一洼之水，怎隱得真龍在家？孩兒，你未曾婚配，趁此漢未發(fā)達之時，將你配為夫婦，后來光耀李家莊。我欲招他為婿。你意下如何？(旦)爹爹，他是我家牧牛放馬之人，如何使得？

【傍妝臺】爹爹做事不思維，他是我家牧牛的。緣何把我與他做夫妻？爹聽啟，兒拜啟，山雞怎與鳳凰棲？

【前腔】(外)孩兒你好不思維，難道劉郎窮到底，不記得馬鳴王廟里現(xiàn)出五爪金龍來取雞。爹言語，兒記取，后來必定掛朝衣。你自進去，我自有主張。

(旦下)

(外)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凈上)一年之計在于春，一生之計在于勤，一日之計在于寅。春若不耕，秋無所望。寅若不起，日無所辦。少若不勤，老無所歸。自家不是別人，李洪一是也。好笑我家爹娘，在馬鳴王廟中賽愿，收留一個漢子，叫做劉窮。自到我家，鋤田耕地，一些不曉，止曉得牧羊放馬。終日使槍弄棍，騎了馬走到東，走到西，哄得我莊上人不務生理。我今日回家，尋見了他，著實打他一頓，趕他出去便了。(生鼾介。凈)呀！雷響，敢是天雷地雷霹靂？看看雷到頭上來了。呀！前面一道火光，敢是臥牛崗邊失火？呀！元來是劉窮睡在此。你看鼻子里蛇鉆進鉆出，敢是弄蛇的？待我打這蠻子。且住。這劉窮蠻子曉得弄拳的。我若打輸了，別人尤可，大娘子知道，一世話靶。待我叫娘子出來幫打。(叫介)娘子，房下，令正，渾家，拙荊，出妻，怎么好？自古道："三朝媳婦，月里孩兒，引慣了他了。"罷罷，我的娘。(丑子)來了，聽得老公叫，慌忙走來到。(凈、丑見介。丑)大官人叫我怎么？

(凈)叫你出來幫打劉窮。(丑)怎么要打他？(凈)他吃了大碗酒，大塊肉，今日也徒，明日也徒，他便徒了，我去徒那個？(丑)說得有理。打劉窮，打劉窮。(生起介。外上)打那個？(凈)劉窮。(外)怎么打他？

【駐馬摘金桃】他本是豪門，住在沙陀小李村。我與他公公來往，與我家中有些薄親。他暫時落薄暫時貧，領歸來自然依本分。何故怒生嗔？交他進也無門，退也無門，全不有大人苦樂不均。

【前腔】(凈、丑)上告嚴尊，他又不是我家相識我家親。況兼官司文榜，不許窩藏面生喬人。當初來歷不分明，被兩鄰覺察難藏隱，打教他須防人不仁。出入無憑，胡做為一個真歹人，累及我莊門。

(外)唗！還不進去。(凈)偏不進去，偏要你趕他出去。(外)我不趕他，偏要趕你夫妻出去。(凈)你真?zhèn)€不趕他出去？告你。(外)告我甚么？(凈)告你忤逆兒子。(凈下。丑)公公，兒子是你養(yǎng)的，管得他。我是你大媳婦，外人動也動不得。(外)還不進去。

(丑)公公，我是冢婦，你休得無禮。(下)

【憶多嬌】(外)你休怨憶，莫嘆息，將他做小兒一般見識，巧語花言都勾訖。凜凜雄威，凜凜雄威，管取前程顯赫。

【前腔】(生)蒙感激，承愛惜，你便是親生父母將何報？自恨時乖遭困厄。暮打朝嗔，暮打朝嗔，如何過得？(外)賢倒，你且不要煩惱，少間央李三公來。與你說話，自有好處，不消回去。

暫時落薄暫時貧，你且寬心過幾春。惟有感恩并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第七出成婚

【生查子】(末扮李三公上)村莊守已，茅屋悄然而已。

門蘭多喜色，女婿近乘龍。老夫前村李三公，俺哥哥要把倒女招劉智遠為婿，央我做媒，親事喜得成了。今日黃道吉日，待哥哥出來。(外上)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貼上)洞房花燭夜，一對好夫妻。(見介。外）劉官人從了么？(末)哥哥，親事成了。今日好個日子，就結了親便了。(外喚介)掌禮人過來。

(凈上)人間婚娶禮，天上注多星。老員外老孺人三老官人作揖。(外)禮人，我三娘今日贅劉智遠為婿，今良時已至了，請劉官人出來結親。(末)哥嫂，大媳婦他是個冢婦，叫他扶倒女出來。(叫介)

【麻婆子】(丑上)畫燭畫燭光搖映，賓相兩邊排。聞知姑娘嫁窮胎，好酒吃大碗，好肉吃大塊，吃得桃花上臉來。

公婆叔公，今日為何這等鬧熱鬧熱？(外)大媳婦，你三姑娘與劉官人結親。(丑)我丈夫不在家，那個做主？(末)侄婦娘子，有公婆做主。(丑)只怕你們做不得主。(凈)大娘子差了，凡事有大人家在，怎么做不得主？(丑打凈介。凈)怎么打我？(丑)你是何人？敢來多嘴。(凈)大娘子，我是認得你的。(丑)你認得我甚么？我拳頭上走得馬，臂膊上立得人，清清白白的。你說甚么？(凈)阿呀！假乖甚的。我手里嫁了你七八遭了，虧你不羞。(丑作羞下介。凈念介)一枝花插滿庭芳，燭影搖紅晝錦堂。滴滴金杯雙勸酒，聲聲慢唱賀新郎。吉日良時第一請。

【七娘子引】(生上)蒙君不棄我身寒，今日里喜結良緣。(旦上)一朵奇花今有主，姻緣感謝蒼天。

(拜堂介。外、老旦作倒介)不要拜了。

【天下樂】(外)我女孩兒，喜室家男女及時，看雙雙俏如比翼。五百年前結會，相看到此不暫離，行坐如魚水，圖伊改門閭，滿家都榮貴。(合)豈容易，雙雙盡老，百歲效于飛。

【前腔】(生)智遠咨啟，荷公婆收錄提攜，幸一身免遭污泥。五百年前結會，山雞怎與鳳凰飛？深感不嫌棄。銘心在肺腑，難報恩和義。(合前)

【前腔】(旦)謝荷爹媽，與奴家成配姻契，效丹山彩鸞鳳飛。五百年前結會，今生愿共連理枝，當盡蘋繁禮。奴今愿父母，福壽雙全喜。(合前)

【前腔】(末)吉日良時，請新郎合把交杯，喜筵前滿堂和氣。五百年前結會，朗才女貌多俊美，配合成一處。如今但愿取，夫榮與妻貴。(合前)

【越恁好】洞房羅幃里，洞房羅幃里，殷勤泛金杯。才朗好似潘安貌，女賽西施，一雙兩好如魚水。珠翠列兩行，笙歌擁人生房裹，笙歌擁入蘭房里。

(生、旦下)

【尾聲】(眾)劉朗誤入桃源里，羨滿門恩情樂意，愿百歲夫妻直到底。

少女配少郎，門戶兩相當。百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老旦下。外末吊場。外)兄弟，我有言語囑咐你，可牢記在心。方才拜堂，我頭暈二次，我早晚不測。劉官人在家，你可照管他夫妻二人便了。(末)哥哥，你說那里話來。(外、末并下)

第八出游春

【一剪梅】(生上)春色撩人似酒濃，花影重重，日影重重。(旦上)賣花聲過小橋東，簾卷春風，人在春風。

(生、旦)春游上苑景融和，夏宴涼亭看芰荷。秋玩月明冬賞雪，一生好景莫蹉跎。(生)自從與娘子成親之后，不曾到莊前莊后游玩。今日閑暇，同三娘游玩片時如何？(旦)官人先請，奴家隨后。(生)動問娘子，前面那廝手中拿的甚么東西？(旦)這牧童手中提著磁瓶瓦罐，將去沽酒。(生)就把沽酒為題。

【金井水紅花】沽酒誰家好？前村問牧童。遙指杏園中，好新豐。清簾風動，正好提壺挈榼，那更玩無窮。咱兩個醉春風也啰。雙雙共出，共出莊門。聽取西郊，樂聲風送。(合)和你百年歡笑，兩情正濃，百年諧老。兩情正濃，夫妻正好，又恐如春夢。

【前腔】(旦)沙暖鴛鴦睡，銜泥燕子融。楊柳拂簾籠，雨蒙蒙。雛鶯舌弄，香襯輪蹄歸去，桃杏漸輕紅，人如在錦屏中也啰。雙雙轉過，轉過疏籬。于捻花枝。插在鏤金釵鳳。(合前)

【前腔】(生)莫學襄王夢，巫山十二峰。何幸遇芳叢，向其中。語言倍奉，得伊提掇起，免在污泥中。這恩德感無窮也啰。一心感得，感得公公。把我前人，相敬廝重。(合前)

【前腔】(旦)門闌多喜氣，豪富意頗濃。褥映繡芙蓉，兩情同。琴調(diào)瑟弄，輳合姻緣會，佳婿近乘龍。人都道喜相逢也啰。伊家感得，感得公公。異日身榮，莫忘恩寵。(合前)

(末上)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劉官人，你夫妻只管在此快活，更不知丈人丈母，久病在床。請僧人道士，保禳保禳。(生)小生就去。

(末)我哥哥一病慚操羸，(生)智遠慌忙請?zhí)t(yī)。歡喜未來愁又到，只爭來早與來遲。

第九出保禳

【水底魚兒】(凈上)懊恨爹娘，無知忒性剛。招劉窮為婿，在家中惹禍殃。爹娘死了，那時我主張。趕劉窮出去，喜薄歡歡笑一場。

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好笑我家爹爹沒分曉，招那劉窮為婿，吃傍人笑話。我李洪一，妹子嫁了偷雞賊，又落得個混名，那一日拜堂時節(jié)，那蠻子有法的，拜得我爹爹七死八活。什么來由？我想起來，都是前村三叔老烏龜。(末上，暗聽介)畜生，你罵那個？(凈)三叔，侄兒罵了叔叔，該死了。小侄焉敢罵老叔乎？(末)畜生，你知道也不知道？(凈)我不知道。

(末)你父母有病，不去保禳保禳。(凈)叔叔，我與他沒相干。(末)怎么你沒相干？(凈)自從他養(yǎng)下來，我如今成人長大了，我與他沒相干。(末)父母有病，你去灼龜祈禱問卜才是。(凈)我是去不得的。(末)怎么去不得？(凈)叔叔，自古道"子不問卜。"(末)畜生，子曰不問卜。也罷，請幾個道士來解禳解禳。(凈)侄兒沒有銀子使用。(末)我?guī)湍阈?凈)假如要用一兩，三叔幫多少？(末)幫你一錢。(凈)太少，對半便了，又是一說，道士做了一日功果，晚間又要三牲謝將，費事。請和尚何如？(末)這也使得。(凈)和尚不要請多了，若多了，那經(jīng)卷念不念？那里查他？沙陀寺有一個碧長老，極志誠，去請他來誦些經(jīng)典如何？(末)既如此，就去請來。(凈)三叔少待，轉彎抹角，此間就是。碧長老，李大官人請你誦經(jīng)。(內(nèi)應介)他是七郎主兒不在家。(凈)三叔，那和尚道我是七郎主兒不在家。敢是我爹娘該走了？(末)你敢少了他經(jīng)錢，故此叫你七郎主。(凈)前日念十部大經(jīng)，與他三分低銀。

(末)恰又來，如今說我，他就出來。(凈)他若不出天。笑你么？長老，前村李三老官人請你。(丑扮僧上)來了，來了。

【頌】急急修，急急修，和尚好吃爛豬頭。西天活佛沒得與我做，再來陰涼樹下舔鼻頭。無量佛阿彌陀佛。

(凈)炎涼出于僧道，打你這禿賊。我請七郎主不在家，說了三官人就出來。(丑)實是不在家，我家道人說的，喚小僧何干？(凈)我問你，有咒死經(jīng)么？

(丑)只有消災經(jīng)，沒有這樣經(jīng)。(凈)我父母有病，若咒得死他，重重相謝。(丑)大官人這等孝心。(凈)三叔，碧和尚來了。(丑見介)三老官人稽首。(末)長老，我兄嫂有病，請你誦經(jīng)，保禳保禳。(丑)用香花燈燭，還要均眷。(凈)封線冰冰片。(丑)均眷女子。(凈)叫我大娘子出來，被這和尚笑我。還叫妹子出來。三妹快出來。

【一枝花】(旦上)焚香頂禮，拜告天和地。爹娘一病甚尪羸，交我雙垂淚。

(見介。凈)你看人家養(yǎng)女兒何用？父母病哭到不哭，唱將山來。(丑)休得取哄。請大官人獻香。(凈)還是三叔請。(丑)家有長子，還是大官人。(凈)元來你只管說我是小，三叔大。今日恰是我來。(末)休得胡說，志誠些。

【五更轉犯】(凈)我獻香香供養(yǎng)，(介)就把松柴權當香。爹娘死了？我便為家長。趕出劉郎，心兒里快活帳。(合)愿慈悲顯現(xiàn)，顯現(xiàn)降臨道場，消除這災障。

【前腔】(旦)辦志誠，燈供養(yǎng)，獻光明照十方。神通顯現(xiàn)，顯現(xiàn)花臺上。保佑爹娘，身康無恙。(合前)

【前腔】(末)我獻燈，燈光亮，作善須降祥。陰空保佑，保佑福無量。愿我哥嫂身位安康。(合前)

【前腔】(丑)我獻花，花供養(yǎng)，花開花落滿園香。也有青蓮花紅蓮花白蓮花五色樣蓮花，插在銀瓶上。又不見饅頭，饅頭共粉湯。(合前)(丑)大官人。肚中青花田了。

(凈)腹中饑了么？妹子，廚下看點心師父吃。

(旦下、送面上。凈)一個和尚，吃這大碗，待我吃些。

(吃介)忒少了。妹子，可有面了么？(旦)沒有了。

(凈)怎么好？只得省些鼻涕和在里面。碧長老吃面。

(丑)怎么這樣糊涂面。(凈)是這等的。(丑跌倒介。凈)不要慌，待我耍他一耍。和尚，和尚，一分齋，二百個錢，是那個的？(丑起介)是我的。(凈)和尚，你吃面怎么跌倒了？(丑)大官人，我直至昆侖山去取法水來救汝父母。(凈渾介。丑)法水在此，不要換手，不許回頭。(凈)牛世人不回頭，直待幾時？(內(nèi)介。凈)不好了，爹爹媽媽死了。打這和尚。(丑下)

(末)我哥一命喪黃泉，(眾)合家大小淚漣漣。敗壞不如豬狗相，人生莫作等閑看。

第十出逼書

【臨江仙】(生上)蓋世英雄一旦休，不知和他有甚冤仇？猶如秋雨，一點一聲愁。(旦上)一別爹娘苦痛哉，被兄嫂日夜沈埋。夫妻兩口渾無計。哥哥不念同胞共乳胎。(生)閉戶推窗莫要來，推將出去又還來。(旦)朝嗔暮打何日了，不知兄嫂甚情懷？

(凈上)甚情懷？甚情懷？雙雙趕出十字街。想戀妻兒無見識，不如及早兩分開。(生見介)大舅作揖。

(凈)不要叫大舅。今日為始，只叫老相公。(生)好個老相公。(凈)劉窮穿那個的？吃那個的？(生)穿泰山，吃泰山。(凈)泰山亡后。(生)泰山亡后，穿大舅，吃大舅。(凈)你還叫大舅，叫我老相公。(生)偏不叫。

(凈)偏要你叫。吃人一碗，服人使喚。把身穿的衣服還我。(生)泰山與我的，決不脫下來。(凈)如今要官休私休。(生)官休便怎樣？私休便怎樣？(凈)官休寫一紙狀兒，告你不合拜死丈人丈母，該一個死罪。

(生)私休？(凈)私休寫下休書，離了我妹子，再不許李家莊上來打攪。(生走)李三娘不曾做歹事。(凈)我妹子閨門女兒。做甚么歹事？(生)我劉智遠不曾做賊。怎么寫休書與你？(凈)你不曾做賊？(生)我在那里做賊。(凈)鐵嘴。馬鳴王廟里這福雞，可是你偷的么？

(生)飲食之類，不在其內(nèi)。(凈)飲食之類，不在其內(nèi)。酒店里的東西，都吃他娘，一個錢也不要與他。不要說閑話，休書寫也不寫？(生)不寫。(凈)偏要你寫。

(生)偏不寫。(凈)這蠻子說他不過，叫老婆出來計較。老婆快出來。(丑上)聽得老公叫，慌忙走來到。(見介。丑)老公，怎么說？(凈)老婆，劉窮教他寫休書不肯，脫他身上衣服又不肯，怎么好？(丑)待我慢慢里哄他脫下來與你。(凈)我看你本事。(丑)劉姑夫，怎么在此與大舅爭鬧？(生)大舅好沒來由，怎么教我寫休書？又要脫我的衣服，好沒緊要。(丑)姑夫，他這等無禮，待我罵他。大賊好無禮，你父母亡得幾時，就欺負劉姑夫了。你還不跪著我。(凈)偏不跪。(丑)偏要你跪。(凈介。丑)姑夫，你不要惱，我埋怨了他。就是身上衣服，姑夫脫下來，待我送與三姑娘收了。

(生脫介)你這等賢慧，就脫何妨？舅母這個才是。

(丑)衣在這里了。(凈)好家婆，好家婆。

【山坡羊】(生)三娘不知何處？你哥嫂直恁無理。無端逼寫，逼寫休書去。心慘凄，妻，你在房中怎得知？今番打散，打散鴛鴦對。一點一畫難提筆起。思之，愁煩訴與誰？傷悲，交人珠淚垂。

【玉交枝】(凈、丑)伊休執(zhí)見，枉傷悲徒然淚漣。急急寫下休書，今日與你盤纏。遲延少待乞大拳，披麻惹火燒身怨，莫待等江心補漏船，莫待等江心補漏船。

【前腔】(生)愁拈班管，展花箋盈盈淚漣。夫妻指望同百年，誰知付與花箋？畫一畫滿懷愁萬千，丟一丟頓覺心驚戰(zhàn)。怎寫得休書盡言？怎寫得休書盡言？

你既要我寫，可打稿兒來。(凈)不打緊，你寫我念。大晉國沙陀村住劉智遠，只因身伴無依，每日在沙陀村里放刁，勒要李太公女兒成親。成親之后，不合拜死丈人丈母，情知有罪。養(yǎng)膳妻子不活，(生介。凈)情愿棄離妻子前去，并無親人逼勒，各無番悔。如先悔者，甘罰花銀若干若干。若干年月日時，寫個花字。(凈、丑介。生)權歇三年。(丑)丈夫權歇三年，第四年老婆元是他的。休書要五指著實。(凈)我是男子漢，不曉得。你是女人家，曉得許多事體。(丑)老公，實與你說了罷，連你十七個老公了。(凈)阿呀！心肝，千離萬離，不要離了我。(凈看休書介。旦上、扯破休書介)

【前腔】叔叔搭救，訴不盡銜冤負屈。沒來由逼寫休書，將他苦苦熬煎。天天，共乳同胞不見憐，鐵石人五臟心不善。止不住盈盈淚漣，止不住盈盈淚漣。

(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須夜夜號?？?，你們?yōu)楹卧诖唆[吵？(生)告叔公知道，不知為甚？大舅逼智遠寫休書。(末)那有此理。

【石榴花】我哥哥眼內(nèi)識賢人，情愿將伊妹子結成親。他暫時落薄暫時貧，你們休得閑爭論，被傍人聞知作話文。大凡事須要相和順。劉郎發(fā)跡為官后，大家榮耀李莊門。

【前腔】(凈)非因小侄怒生嗔，那得閑衣閑飯養(yǎng)閑人。又不會鋤田車水與耕耘，夫妻兩口長歡慶。因此上逼他寫下休書退了親。(旦)哥哥，這個怎么使得？奴家有半年孕了。(丑)叫一個收生娶落了他身孕。劉窮若是身發(fā)跡，直待黃河水澄清。

【前腔】(丑)公公前日不識人，山雞怎逐鳳凰群？又沒家舍又身貧，卻不如馬力共牛筋，那些個半斤逢八兩門。傍人恁般行徑。他還發(fā)跡為官日，做枝蠟燭照乾坤。

【前腔】(生)我每年少正青春，更有武藝果超群。我暫時落薄暫時貧，只得忍氣吞聲。你如何只管打罵人？不學跨下韓信。男兒有顯達身榮日，果然一步跨青云。(下)

(末)他宿世是夫妻，何須苦折離？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凈、丑吊場)休書被妹子扯碎了，一不做二不休。

(丑)怎么好？(凈)我如今把家私三分分開。(丑)那三分？(凈)我一分，兄君一分，妹子一分。自從嫁了劉窮，沒有花粉田。我如今把臥牛岡上六十畝瓜園，內(nèi)有個鐵面瓜精。青天白日，時常出來現(xiàn)形，食啖人性命，白骨如山。著他去看瓜園。那個瓜精出來，把他吃了。那時著我妹子嫁人。(丑)好計！好計！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烏。(下)

第十一出說計

【生查子】(生上)滿腹愁如織，此恨何日白？難道男兒不淚垂？事到如流水。

當初只道好姻緣，今日番成劈面冤。無限心中不平事，滿懷怨苦向誰言？卑人深感岳父收留為婿，誰想一旦身亡，被舅舅憎嫌，無可奈何？若得一日發(fā)跡，李洪一，那時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凈暗聽上)妹丈，那個有仇報仇？(生)大舅，這是耍笑。(凈)妹丈，我昨日醉了沖撞，休怪休怪。(生)我和你郎舅家，決不怪你。(凈)我想起來，妹子自嫁你沒有陪嫁裝奩。把家私三分分開，一分我得，一分二舅得，這一分分與你。(生)我是外人。(凈)不是分與你，妹子沒有陪嫁裝奩。臥牛岡上六十二畝瓜園，一年四季有瓜，東瓜西瓜，南瓜北瓜。出產(chǎn)之所，爭奈四圍墻倒，常被小人偷瓜盜果。(生)待我去看瓜園，拿幾個偷瓜的，才見手段。(凈)妹丈，且不要慌，吃些酒兒去有興。大娘子看酒來。(丑上)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酒在此。(見介。丑)姑夫，昨日沖撞你，休怪休怪。(凈遞酒與生介)

【剔銀燈】閑時節(jié)三言兩語，從今后一筆勾除。郎爭舅子因合理，從此后一團和氣。(合)一杯沖破了是非，今晚向瓜園中調(diào)理。

【前腔】(生)劉智遠得罪自知，因貧困多蒙周濟。有緣千里能相會，這恩德何日忘之？(合前)

【前腔】(丑)劉姑夫聽奴拜啟，切莫要專心勞記。兒夫性剛忒沒禮，把閑事一筆勾除。(合前。凈)切莫要與三姑娘得知。(生)醉了，不吃了。(凈渾介)。聽我一言斷送，須要勤耕苦種。若不聽我良言，各自尋條蛇弄。

(生吊場)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多謝大舅夫妻回心轉意，把家私三分分開。請我吃得醉了，分付我不要與三姐說。我夫妻同甘苦的，怎不要說？三姐三姐，取護身龍過來。(叫介)

【一枝花】(旦上)哥哥忒恁毒，嫂嫂渾無計。夫妻分散怎施為？逼寫休書，閃得我沒存濟。

(生作醉介)叫三姐，三姐。(旦)官人，那里吃得這等大醉？(生)三姐，是你哥嫂請我吃的。吃酒不打緊，還有一樁喜事。(旦)喜從何來？(生)把家私三分均分。(旦)那三分？(生)大舅夫妻一分，二舅夫妻一分，分一分與我。不是分與我，只因沒有陪嫁裝奩，分與你。(旦)分在那里？(生)臥牛岡上六十畝瓜園，被小人偷瓜盜果，取護身龍過來，待我去看瓜。(旦)不說起看瓜猶可，若說起看瓜，正中了哥嫂之計。

(生)怎么中他計策？(旦)那瓜園中有鐵面瓜精，害人性命。我爹爹在常時宰殺豬羊，祭賽瓜精。自從爹爹死后，無人祭賽他，日間現(xiàn)形，食啖人性命。官人，只怕你去時有路轉無門。(生)不說起瓜精猶可，若說起瓜精，惱得我一點酒也沒有了。就把古人比著你聽。

(旦)那個古人？(生)昔日漢高祖姓劉名邦，也是徐州沛縣人氏。身充亭長，聚集義兵，殺奔淮上，經(jīng)過北山見一木牌，上書著大字："此山有一蟒蛇。食啖人性命。前軍不能退，后軍不能進。"那高祖徑奔此山，果見一蟒蛇，身長數(shù)丈。張牙舞爪，兩眼似銅鈴，口如血盆。那劉邦側身躲過，腰間取出青鋒寶劍，搜！一劍分為兩段。后來做了帝王之分。(旦)他是古人，你怎么學得他？(生)他也姓劉，我也姓劉。男子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妻，待要去平伏了瓜精，才見我手段。若被瓜精吃了，一來出脫你，二來免受你哥嫂之氣?？烊∽o身龍來。(旦)官人，瓜精利害，休要去。

【一江風】(生)你是個婦人家，說這般輸機話，神鬼偏不怕。我為人頂著天地神明，生長在三光下。平生不信邪，平生不信邪，心正可去也。總然有鬼吾不怕。

【前腔】(旦)你后生家，說這般過頭話，神鬼誰不怕？怕你五行乖。官人，奴家有個古人，比與你聽。不記得梅嶺陳辛，季寶遇著金神，此事無虛詐。我哥哥使計策，我哥哥使計策，奴家苦恨他，怕你死在黃泉下。他那里有鬼，去不得。

【臨江仙】(生)他那里有邪魔，俺這里偏不怕。

(生下。旦)別時容易見時難。大妻成拆散，惟有我身單。一夜枕邊都是淚，宋朝清早看分明。

第十二出看瓜

【虞美人】(生上)可惜英雄都喪棄，無煩惱要尋煩惱。遙望臥牛岡上，今晚便知分曉。

踏破天涯路，平生不信邪。李洪一夫妻，夜來把冷熱酒灌醉，著我到此看瓜。若不來被他笑話。你看四野無人，天色榜晚，趲行前去。

【祝英臺】漸黃昏大欲暝，一抹淡云飄。孤鶩暮鴉，秋水長天月照。小澗溪橋，挾掉。見漁父收綸歸去，又見前村深杳。睹此景天然一段難描。尋思李洪一這般樣做作，交你一報還一報。只見烏鴉喜鵲同枝噪，吉兇事全然難保。

迤邐行來，已到臥牛岡上。瓜園門半開半掩。四野無人。怎么沒有鬼？記得岳父母墳瑩在高藤樹底下，不免把冷熱酒的事情，告訴與他知道。岳父母："今晚望你保佑無事。"(生拜、告訴介)

【鎖南枝】靈魂聽咨啟，今晚中他計。舅舅著我看瓜，要害吾身已。望祖宗，陰保庇，有兇時，化為吉。

【前腔】默默自思之，吉兇尚未知。四野全無縱跡，那更地冷天昏。猛可的狂風起。心下疑，自三思，害生靈，有何意？

【前腔】何妖怪甚么鬼？和咱比個英雄勢。我把兩眼摩挲，看他來蹤跡。黑魃魃，一個鬼，不下來，待何時？

【前腔】妖精聽吾語，天交我來斷送你。生死今宵園內(nèi)。到此不免將一塊瓦打上去，看他如何？卻元來宿烏驚棲，唬得我肝腸碎。望祖宗，陰保庇，有兇事?；癁榧?。

(鬼上)那里生人氣？(生)我是村中好漢。(鬼)好漢好漢。生吃你一半，死吃你一半。(生)拿住妖精，一刀兩段。(殺介。鬼下。生)業(yè)畜斗斷俺不過，放一道火光，徑入地烈去了。待我掘開來看，卻元來一塊石皮。下面石匣里面，頭盔衣甲，兵書寶劍。我劉智遠喜的是兵書。明月之下，觀看則個。有幾行字在上："此把寶刀，付與劉皓。五百年后，方顯英豪。"劉智遠前程有分了。愛戴的是頭盔，還藏在石匣內(nèi)，把泥土蓋著。前程有分，轉身三次，青草鋪滿。前程無分，青草不生。(轉身介)果然青草生滿，不免拜告瓜園土地。

【剔銀燈】當答謝瓜園中土地，勞看守刀甲頭盔兵書寶劍埋藏此，得前程方來取你。神明聽吾訴與，休泄漏天公事機。遠遠望見一個婦人，好似三姐。不免躲在一邊則個。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躲介)

【醉扶歸】(旦上)好苦切甘生受，只得到此且藏羞。奴與哥哥有甚冤仇，只得慌忙便走，裙兒破忙把飯來兜。(合)淚濕透衣衫袖。

【前腔】丈夫丈夫，信他甜言說誘，誰知今日悔成憂？百歲夫妻一旦休，先在臥牛岡上埋尸首，恩愛都付與水東流。(合前)

言之未已，又到瓜園門首。你看門兒半開半掩，不免捱身進去。呀！丈夫衣服哨棍，都撇在此。瓜藤樹木，盡皆踏壞。我那丈夫莫非被瓜精害了殘生？奴家指望送飯與你充饑，你被瓜精食啖性命。奴家做一碗羹飯與你，回到房中，尋個自盡?？?！一嫁劉郎得半春，為人莫作婦人身。奴家一似失群雁，兄嫂如同陌路人。身孕未知男共女，枕邊難舍意和恩。眼中滴盡千行淚，撮土為香事有因。

【前腔】怕兄嫂成僝僽倦，慌忙到此少了香和酒。又沒資財與奴收受，夜來做事不依奴口。誰人知道我心憂？(合前)

【前腔】指望和你白頭相守，誰知今日不長久。百歲夫妻一旦休，半年身孕伊知否？或男或女要當留。

(合前)

有才無壽少年亡，折散鸞凰實可傷。歸家不敢高聲哭，只恐人聞也斷腸。

(生)三姐，三姐。(旦)有鬼，有鬼。(生)不是鬼，是人。(旦)是人高叫三聲。(生)三姐，三姐。(旦)就是鬼，也是我丈夫。

【哭相思】(生)夜來不聽妻言語，果有恓惶處。

(旦)官人，夜來曾見甚么？

(生)三姐，夜來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三更之后，果見鐵面瓜精。與俺斗上三四十合，那業(yè)畜斗俺不過，放一道火光。鉆入地烈去了。(旦)官人，若不是你手段高強，閃些兒被他吃了。(生)三姐手中拿的甚么？

(旦)奴家送一碗飯，與你充饑。(生)這到用得。三姐，飯便有了，可有下飯么？(旦)官人，你好不識時務。

(生)怎么不識時務？(旦)這碗飯，奴家瞞了哥嫂。拿來與你吃的。(生)三姐，我不要吃了。(旦)怎么的？

(生)三姐只為這碗飯，受了你哥嫂多少嘔氣。

【醉扶歸】自恨我好不唧留，這碗淡飯怎入

口？(旦)胡亂充饑莫要愁。你身上衣服破了。(生)胸前衣破為與瓜精斗。(合)悶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濕透衣衫袖。

【前腔】(旦)謝我爹娘陰祐，夫妻今日再廝守。畢竟是你前程顯達，夜來不落瓜精手。(合前)遠遠望見來的是我哥哥。(生、旦下)

第十三出分別

(凈上)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夜來劉窮必被瓜精吃了。這里是瓜園中。(向地拾介)這里眼珠子？不是，是肥皂核。這是腰子？不是，是酪蘇。這是頭發(fā)？不是，是棕櫚樹皮。拾了劉窮骨頭，把蒲包包好了，與妹子看，叫他嫁人。(生暗上聽，打凈介。凈叫介)有鬼！有鬼！倒是劉窮，三叔救救。(末上)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怎么打他？(凈)三叔，我被劉窮打殺了。(末)起來！死了元何還會說話？

(凈)滿身都死了，嘴是活的。(起介)。唗！劉窮，你這蠻子，打便打得我好，再不要上我家來。我去打鐵鋪，二錢銀子打一把斧頭，劈你一個陽茭。(末)還不進去。(凈)三叔，我腰子被蠻子打橫了。(凈下。末)當初只道一不是，如今卻是兩無情。劉官人，你怎么使得打他？他若不是處，你來告訴我。我自整治他。如何將他打倒地下？(生)是小生不才了。(旦)官人，你怎么就認了？把冷熱酒事情，告訴三叔知道。(生)叔公請息怒，你不知其故。前日逼我寫休書，叔公盡知。夜來夫妻二人，思量一計，把家私三分均分。我只道好情，把冷熱酒灌醉了卑人，著我去看瓜。乘其醉中，一到瓜園內(nèi)。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三更時候，只見鐵面瓜精，連斗了三十余合。斗俺不過，放道火光去了。他方才手拿著蒲包，拾我骨頭回去，與三姐看了，教他嫁人。這個使得使不得？(末)元來這等無禮，只是少打了他。(生)我在此望叔丈做主。(末)劉官人，你與那畜生冰炭不同爐了。我老夫打聽得太原并州岳節(jié)使，招軍買馬，積草聚糧。你有武藝過人，如何不去？倘然一刀兩劍，取個前程。有何不可？

(生)卑人要去，只是缺少盤纏。(末)這個小事，老夫著人送來。

【桂枝香】(生)叔丈聽告，容吾分道。只因缺少盤纏，交我如何是好？多因命乖，多因命乖，吃他胡炒，是我分緣不到。自今朝，拜別恩人去。李洪一冤家恨怎消？

【前腔】(旦)自從爹爹死了，止有嫡親兄嫂。他緣何反面生嗔？拆散大妻兩口。望叔叔做主，望叔叔做主。想是姻緣不到，怎得大妻諧老？自今朝，拜別分離去，交奴苦怎熬？

【前腔】(末)聽吾言道，不須煩惱。你若缺少盤纏，頃刻令人送到。他若昧心，他若昧心，上有蒼天知道，必然還報。自今朝，步輦登程去，堅心莫憚勞。

文似擎天碧玉柱，武如跨海紫金梁。異日身榮多發(fā)跡，休忘受苦李三娘。

(末下。生、旦吊場、生)三姐，我今日就要去了。

(旦)官人你去，沒有說話分付奴家。(生)三姐，此去有三不回。(旦)那三不回？(生)不發(fā)跡不回，不做官不回，不報得李洪一冤仇不回。(旦)夫妻間沒有說話。

(生)妻，你有半年身孕，養(yǎng)下女兒，憑你發(fā)落；養(yǎng)下男兒，千萬與我留下，是劉皓骨血。我若去后，無知哥嫂定然逼你嫁人。不強似劉智遠，切莫嫁他。勝似我的，嫁了也罷。

【獅子序】(旦)伊說話太無情。(生)你哥嫂無情。(旦)又道是一牢永定寧，死后如何交我改嫁人？是我腹中有孕，怎交兒女從別姓？你出言語忒煞傷情，這恩德如鹽落井。(合)分別去各辦志誠，便做鐵石心腸也須交淚零。

【前腔】(生)上告妻妻聽，怕你執(zhí)不定。你哥嫂忒毒狠，只恐你口說無憑準。我獨自守孤另，恐耽閣兩下成病。(合前)

【入賺】(丑上)去程已緊，李三公多憐憫，些少盤纏相贈恁。(生)這恩德山樣高來海樣深，生死難忘叔丈恩。你與我回言拜稟，異日身榮來報恩。(丑)謹依臺命，謹依臺命。(丑下)

【金蓮子】(生)辦登程，辦登程，渡水登山莫暫停。天憐念，天憐念，名利早成，回歸此日再歡慶。

【前腔】(旦)叮嚀囑付三四聲，野草閑花莫要尋。將恩愛，將恩愛，番成作畫餅，只恐別時容易瘦伶仃。

【尾聲】(生旦)生離死別皆前定，未知何日得見恁？鐵石心腸也洞零。

楊柳堤邊問信音，一時難舍枕邊人。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第十四出途嘆

【梨花引】(生上，行路)渡水登山，何日得到邠州？自別恩妻無限愁，李洪一冤冤相報幾時休？途中跋涉多勞頓，不知何日到邠州？

【集賢賓】麻鞋緊系一似飛，只得步輦登程。野草閑花愁滿地，過前村小橋流水。漁翁釣叟，動浪板歌聲搖拽?？巴嫣?，遙望遠浦帆歸。

劉智遠行到此間，無計奈何？幾度晚行芳草徑，也有夜宿杏花村。在家不道生身好，出外方知行路難。

【前腔】不恨你來卻恨誰？此恨何日忘之？話別叮嚀心慘凄，撇不下少年賢妻。行行淚滴，我為你越添憔悴。思念憶，真?zhèn)€是寸腸千里。

五里又單牌，磨穿幾度鞋。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

第十五出投軍

【梁州序】(外扮岳節(jié)使上)掌握三軍膽氣雄，有千里威風。朝廷敕命守山東，咱不免行吾軍令。馬跨征鞍將掛袍，柳梢枝上月兒高。將軍未掛封侯印，腰下常懸?guī)а?。自家姓岳名勛，官拜?jié)度使之職。如今四方離亂，民遭涂炭，士民荒涼。朝廷有旨，著俺招軍買馬，積草聚糧。正是"君王有難思良將，人到中年憶子孫。"左右的，與我扯起招軍旗。叫街坊上民庶，三百六十行做買賣的，愿投軍者，旗下報名。(凈、丑應介)

【水底魚】買馬招軍，何年得太子？愿立旗下，做個頭目人。

長官，我每投軍的。(末稟介。外)著他進來。

(凈、丑見跪介。外)漢子姓甚名誰？那里人氏？(凈)小人是王旺，山東人(外)有甚本事？(凈)小人會使炮。

(外)怎見得？(凈)銅炮鐵炮些兒大，未逢藥線云里磨。百萬軍中無敵手，打死好漢千來個。(外)那個姓甚名誰？(丑)小人湖州人氏，叫我是張興。(外)有甚本事？(丑)曉得使弓。(外)怎見得？(丑)此弓實堪夸。猴猿精藝加。算來無用處，只好不楞不楞彈綿花。

(外)左右的，與我將他籍貫年貌，都上了號簿。如今軍充馬足，把招軍旗放下了罷。

【醉扶太平】(生上)聞說招軍，智遠慌忙來到。長官，(凈)兩張張半。(生)我是投軍的。(凈)稟老爺，轅門外一人投軍。(外)方才咐吩你，軍完馬足，放下招軍旗。違俺將令，斬訖報來。(凈)爺爺，添來的壽，增來的福，有增無減。(外)令進來。(凈)為你險些兒去了吃飯的家火。(生)有累了。(凈)投軍的進來。(生進見外。跪介。外)漢子那里人氏？

【引軍旗】(生)小人住在沙陀村里，自小習兵機。十八般武藝皆能會，愿立旗下聽差使。(合)忽朝名掛在云臺上，方知武藝精細。

【前腔】(外)聽他說兵機，此漢真奇異。諳曉六韜三略法。那隊少人？(凈)都完了，長行隊少人。

(外)權時收拾在長行隊。(合前)那漢子叫甚么名字？

(生)小的姓劉。(外)軍中只叫劉健兒。長行隊去。日間打草，夜間提鈴喝號，只怕你受不得苦。(生)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英雄才貌實堪夸，喝號提鈴度歲華。正是學成文武藝。合當貨與帝王家。

第十六出強逼

【慶青春】(旦上)冷清清，悶懷戚戚傷情，好夢難成。明月穿窗，偏照奴獨守孤另。一種黃連分兩下，那邊受苦這邊愁。自從丈夫去后，被兄嫂凌逼。兒夫杳無音信回來，好苦。

【集賢賓】當初指望諧老年，和你廝守百年。誰想我哥哥心改變，把骨肉頓成拋閃。凝望眼穿，空自把欄桿倚遍。兒夫去遠，悄沒個音書回轉，常思念。何日里再得團圓？

(丑上)長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趲后人。姑娘為何啼哭？(旦)嫂嫂，奴家丈夫不在，腹中有孕，因此愁悶。(丑)姑娘，你哥哥說道，劉郎去后。杳無音信回來，未知死活存亡。不如嫁個門當戶對的，也是了當。

【攪群羊】(旦)嫂嫂話難聽，激得我心兒悶。一馬一鞍，再嫁傍人論。夫去投軍，誰敢為媒證？那有休書，誰敢來詢問？你如何交奴交奴再嫁人？

【前腔】(丑)姑姑你試聽，日夜里成孤另。尋個良媒，嫁個多聰俊。虛度青春，白發(fā)來侵鬢。你如何如何不改嫁人？

姑姑嫁得好，多住幾日。嫁得不好的，就回來也不難。(旦)說那里話？(凈上)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娘子，著你去叫妹子嫁人，如何？(丑)他千不肯萬不肯。(凈)他是這般說。叫他過來。(丑)姑娘，你哥哥叫你。(旦)哥哥有何說話？(凈)嫂嫂著你嫁人，如何不肯？

【前腔】(旦)哥哥共乳同胞一母生，今日如何反面嗔？休聽枕邊言聒，且自寧心。親舊情親，姊妹莫相爭。待奴身孕始傾，若得后來重復事，金甌再覆李門庭。

(凈)若不嫁人，依我四條門路。(旦)那四條門路？(凈)一條，三十三天，玉皇殿上捉漏。(旦)交我上天無路。(凈)二條門路，去十八層地獄，閻王殿前去淘井。(旦)這是入地無門。(凈)第三條，早早嫁人。

(旦)決不改嫁。(凈)第四條，日間挑水三百擔，夜間挨磨到天明。(旦)奴家愿從第四條門路。

【三學士】(凈)堪笑非親卻是親，把你做乞丐看承。劉郎去了無音信，何不改嫁別人？你若不依兄嫂說，打交身軀不直半分。(合)從今后挨磨到四更，挑水到黃昏。

【前腔】(丑)一世為人只要勤，那得閑衣閑飯養(yǎng)閑人。(旦)爹娘產(chǎn)業(yè)都有分，何故苦樂不均平？

(丑)丈夫言語須當聽，有眼何曾識好人？(合前)

【前腔】(旦)好笑哥哥人不仁，不念同胞兄妹情。劉郎去了無音信，何故改嫁別人？況兼奴有身懷孕，再嫁傍人作活文。(合)奴情愿挨磨到四更，挑水到黃昏。

【尾聲】哥哥嫂嫂沒前程，苦逼奴家再嫁人。日間挑水三百擔，夜間挨磨到天明。

(旦下。凈、丑吊場)老婆，叵奈賤人執(zhí)性不肯，情愿挑水挨磨。我如今使個計策，做一雙水桶，兩頭尖的橄欖樣，交歇又歇不得，一肩直挑在廚下去。你便管他挨磨。(丑)水缸鉆些眼，水流了出來，越挑越不滿。(凈)你便打他不挨磨。如今賤人身上將要分娩，你在荷花池邊，造一所磨房，五尺五寸長，罰這賤人進里面磨麥，交他頭也抬不起。待他分娩，或男或女。不要留他，這是劉窮的骨血。過了三朝滿月，你把花言巧語，哄那小廝，抱在手中，把他撇在荷花池內(nèi)淹死了。絕其后患，削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發(fā)。好計好計。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烏。

第十七出巡更

【山歌】(生上)四顧青山失翠微，烏鴉變作鷺鷥飛。天宮勿念人寒冷，凍殺街頭劉健兒。

【前腔】(凈丑上)雪落紛紛似銀鋪，萬里江山如畫圖。鷺鷥失隊難尋覓，黑和尚變化白師姑。劉健兒，怎么不買凍魚酒來我每吃？(生)不曾支糧，支了糧請你每一醉。(凈丑)也罷。劉健兒，今晚巡更，該你巡夜。一更是我，二更是他。三更四更五更都是你。老爺有銅牌花號為準，交你更次提鈴喝號。

【金錢花】(眾)我打一更鼓兒冬冬冬，一棒鑼聲當當當。將軍馬上醉醺醺，躍馬揚鞭齊和聲。(二三更照前唱)

鼓打三更交半夜，來朝吃個凍魚兒。(眾下)

【月云高】(生吊場)自別三娘面，勞役受萬千遍。到此投軍，數(shù)目都招遍。落在長行隊，提鈴報更點。湯風冒雪圖榮顯。受此饑寒，沒個可憐見。天天若肯周全，際會風云。方表劉皓字智遠。

三更牌在那里？好大風雪，前面跨街樓下，躲避風雪則個。(生躲介。小旦扮岳小姐上)

【探春令】彤云繚繞，六花飛遍，樓臺銀砌。擁紅爐，添獸炭，猶嫌冷。看貧者誰肯相憐？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奴家岳氏秀英，不免上層樓上，做些女工針指。

【月云高】獨上層樓去，聽他甚行上。仔細聽來后，(生喝號介。小旦)卻是巡更輩。喝號提鈴，聲音振屋宇，交奴聽得心憔悴。落在長行隊，難禁這勞役。臘雪滿天飛，凍死街頭，那有人來憐你？(生叫介)三更牌在那一家？

【前腔】(小旦)喝號三更鼓，聲音似龍虎?？羁钔拼翱矗灰娮响F紅光護。前生做人做人修不足，今世里罰令你受勞碌。好苦！倒跌倩誰扶？未審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在何所？

奴家有恤孤念寡之心，見他身上寒冷，我爹穿不了的舊衣，撇一件與他遮寒。天上人間，方便第一。

(小旦下)

【孝順歌】(生)巡更過轉過營，凜烈寒風凄慘人?？缃謽窍聲喊采?，朦朧睡未醒。忽見天賜紅袍，撇來遮我身。料莫是天顯應，有前程可前進。若得應時還得見，果然勝似岳陽金。

第十八出拷問

【菊花新】(外上)庭前三友奈歲時，報道梅開數(shù)枝，珠簾繡幕低垂，瑞雪遍街銀砌。

江南三尺雪，盡道十年豐。紅爐添獸炭，唱飲雪兒歌。今日官里大排筵宴，賞雪觀梅。叫左右傳話后堂與大小姐，取紅錦戰(zhàn)袍，穿著入朝。(末)去問二小姐。(內(nèi)應介)曬在層樓上不曾收得。(末回稟外介)曬在層樓上，不曾收得。(末)張興王旺。(外)叫張興王旺。(凈、丑見外跪介。外)夜來是你巡更，紅錦戰(zhàn)袍曬在層樓上，不曾收得。(凈、丑)不知。(外)巡更不嚴，賊盜生發(fā)，左右與我拶起來。(雜上)有事不敢不報，無事不敢亂傳。稟老爺，小的首告的。(外)首告甚么？(凈)新來軍漢劉知遠，不知那里偷得一件紅錦戰(zhàn)袍，穿在身上，在馬房中打睡。(外)阿也！阿也！有這等事。快與我拿來！(眾)甕中捉鱉，手到拿天。

(拿生上。外)綁了！

【玉交枝】這廝無禮。這錦袍官里賜的，新充小卒當差使，如何盜取衣袂？從實訴供休要違，遲延罪犯難饒恕。照軍令將他斬??！照軍令將他斬??！

【前腔】(生)停威息怒，聽小人從頭稟覆。新充小軍當差使，焉敢盜取衣袂。昨夜三更巡警過，忽見紫袍空中聽。料莫是天宮賜我。料莫是天宮賜我。

(外)賊情事不打不招。(凈打生，打不下介。外)張興有弊，王旺打。(丑打生，打不下介。凈)王旺也有弊。(外)取板子過來自打，怎么盜了錦袍？(貼。旦上)休將屈棒打平人。(外)把劉健兒吊在馬房里。

(凈押生下。外)叫二小姐出來。

【醉扶太平】(小旦上)聽得鬧吵，想為錦征袍啰唣。(見介。外)孩兒，我在此拷打賊情事，怎么說休將屈棒打平人？(小旦)爹爹聽奴告稟。

【蠻牌令】昨夜二更時，見臘雪滿空飛。提鈴喝號至，可傷悲頂門上紅光閃爍，聲音似虎嘯龍嘶。非是奴強胡為，自不合把爹爹衣袍與他遮取寒威。

【前腔】(外)你是守閨女，輒敢亂胡為。繡房中不去拈針指。他是個單身健兒，知他姓甚名誰？伊無禮太愚癡，輒敢把衣袍與他遮取寒威。

(小旦)告爹爹知道，奴家夜來層樓上做女工針指。只見窗外紅光閃爍，紫霧騰騰。奴家推窗一看，元來是巡軍。見他身上寒冷，奴家有慈悲好心。本待拿一件舊衣與他遮寒，不想拿錯了，把爹爹戰(zhàn)袍與他。奴家自知有罪，(外)進去！(小旦)

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下。凈、丑上，稟外介)老爺，馬房里火發(fā)。

(外)怎么的？(凈)把劉健兒吊在馬房里。都是火，把繩索燒斷了。(外)把劉健兒放了放了。(凈)老爺，放了劉健兒，火也沒有了。(外)左右，你兩人方才打劉健兒，見甚么來？(凈)小人打下，只見空中五色蛇抓住板子，不容打下。(外)不要做聲。你曾見甚么來？

(丑)小人打下，見空中五抓金龍。(外)不要則聲。

(凈)老爺可曾見甚么？(外)我不信，自家取板子打下去，果見金甲天神爪住板子。(凈、丑介)老爺也不要開口。人人如此，個個一般。羊屎不搓，個個團圞。

(外)唗！退下去。此人明日爵位大似我的，我如今將二小姐招他做個東床。(凈)怎么為東床？(外)女婿為東床。(凈)稟老爺，戰(zhàn)袍有幾件？(外)只有一領。

(凈)再有二領。他是東床，我每兩個南床北床。(外)休得胡說，明日吩咐管家，安排酒席，權且冠帶成親。后來有功，奏過圣上，加他官職。

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會里來。

(下。凈、丑)如今世俗，手腳零碎的到好。(下)

第十九出挨磨

【于飛樂】(旦上)無計解開眉上鎖，惡冤家要躲怎生躲？怨我爹娘，招災惹禍。

梁上掛木魚，吃打無休歇。啞子吃黃連，有口對誰說。自從丈夫去后，哥嫂逼奴改嫁不從，罰我在日間挑水，夜間挨磨。一不怨哥嫂，二不怨爹娘，三不怨丈夫，只是我十月滿足，行走尚且艱難，如何挨得磨？

【五更轉】恨命乖遭折挫，爹娘知苦么？哥哥嫂嫂你好橫心做，趕出劉郎，罰奴挨磨。叫天不應，地不聞，如何過？(合)奴家那曾，那曾識挨磨、挑水辛勤，只為劉大。

【前腔】向磨房愁眉鎖，受勞碌也是沒奈何？爹娘在日把奴如花朵，死了雙親，被哥嫂凌辱。爹娘死，我孤單，如何過？(合前)

【前腔】挨幾肩頭暈轉，腹肋遍疼腿又酸，神思困倦挨不轉。欲待縊死在房中，恐怕耽閣智遠。尋思起，淚滿腮，如何過？(合前)

【前腔】腹內(nèi)疼欲分娩，有誰人來看管？陰空保佑，保佑奴分娩。但愿無虞，早得夫妻相見。思量起，我孤單，如何過？(合前)

奴家神思困倦，不免就在磨房打睡片時。(丑上)好人不肯做。只要嫁劉大。劉大不回來，情愿去挨磨。(叫介)姑娘那里？叫他不應，打他一頓，磨到不挨。睡得好。(旦)磨子重，挨不動。(丑)這樣磨子叫重？

(旦)嫂嫂，奴家腹中一陣陣疼痛，挨不動了。(丑渾介。旦)嫂嫂請歇息。(丑)歇息歇息，莊上人要面吃。如何遲誤了？準準打八十。南無阿彌陀佛，彌陀佛。

(旦)嫂嫂，你也是婦人家。不曉得婦人家疼痛？譙樓上幾更時分了？

【鎖南枝】星月朗，傍四更，窗前犬吠雞又鳴。哥嫂太無情，罰奴磨麥到天明。想劉郎去也，可不辜負年少人。磨房中冷清清，風兒吹得冷冰冰。

【前腔】叫天不應地不聞，腹中遍身疼怎忍？料想分娩在今宵，沒個人來問。望祖宗陰顯應，保母子兩身輕。

天那，好苦！(生兒介)嫂嫂，借腳盆來使一使。

(丑)散了，不普箍得。(旦)把身上衣服展干了罷。嫂嫂，剪刀借來使一使。(丑)小廝偷去換糖吃了。(旦)我那兒，做娘的瓦片不曾準備得，就把口來咬斷臍腹，有命活了，無命死了。

正是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下)

第二十出分娩

(凈扮竇公上)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末毒，最毒是婦人心。我是李太公家火公竇老兒便是。我家老員外在時，何等看承我。前村三老官人收留我在家。三阿媽交我去看三小娘分娩。不知是男是女，此間已是磨房，三小娘開門。(旦)是那個？（凈)我是竇老。(旦)你來做甚么？(凈)三阿媽著我來問你，分娩怎么了？(旦)夜來生下一個小廝。(凈)虱來押殺了。

(旦)是個男兒。(凈)好好，爺去投軍，家里添個馀丁，謝個青天白天。三小娘。(旦)怎么？(凈)小官人身上，怎么干凈了？(旦)我與嫂嫂借腳盆不肯，將身上衣服展干凈了。(凈)好苦惱，浴也不曾洗，大起來生狗癬疥，怎么好？三小娘，(旦)怎么說？(凈)小官人臍腸怎么斷了？(旦)問嫂嫂借剪刀，他回我小廝偷去換糖吃了。(凈)怎么斷了？(旦)奴把口來咬斷了。(凈)咬了瘦的還好，咬了壯的，就是一段肝白楊。明日怎么念個佛？(旦)竇公，你去了罷，起動你。(下)

(凈)李洪一你好個思惟，卻將親妹受孤恓。
常將冷眼看螃蟹，看你橫行得兒時？

第二十一出岳贅

【花心動】(外止)一段姻緣，正是前生系定。紅線絲纏，繡褥花裀，洞天福地，這好事今朝重見。郁郁門闌多喜氣，雙雙女婿近乘龍。下官昨日奏過朝廷，招劉智遠為婿。吩咐左右，安排喜筵，可曾完備么？(末)俱已完備多時了。(外)請劉官出來。

(未請介)

【前腔】(生上)想是前生曾留戀，今日里誤入桃源。(小旦上)珠簾卷，畫堂列綺席華筵。(生、小旦見外拜介)

【黑麻序】(外)吾奉朝宣，掌三軍節(jié)使，品騭為官。家居福地，更兼文武雙全，擎拳。今朝遇大賢，門闌喜氣添。(合)兩情歡，愿取人妻諧老，共結百年。

【前腔】(生)深感不棄貧寒，守居在沙陀村里，受盡迍邅，欣然。平步上九天，姻緣非偶然。(合前)

【前腔】(小旦)奴今拜賀椿萱，念奴家生居陋室微賤，想前世共結良緣非淺。人妻美少年。雙雙拜謝天。(合前)

【尾聲】(眾)今朝共合為姻眷，美滿大妻共百年，雙雙齊效鶼鶼。

一對夫妻正及時，郎才女貌兩相宜。在人愿為比翼鳥，入地共同連理枝。

第二十二出送子

【臨江仙】(旦上)父母一朝拋棄，夫妻兩下分張。哥哥嫂嫂鐵心腸，交奴受萬千磨障。今日我身分娩，始知恩愛難忘。自將心事細思量，眼下這般情況。我兒，生下你來，受了萬千疼痛苦楚。想我母親養(yǎng)我下來，也受這般苦楚。

【步步嬌】(旦)養(yǎng)子方知娘生受，各自思前后。哥哥心狠毒嫂嫂不仁，暗使機謀苦逼我再招夫，閃得我一似喪家狗。

【江兒水】悶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老天知道和天瘦，共乳同胞一個娘生受。又不是隨娘改嫁瓜葛柳，罰奴磨麥生受。遠在兒孫。近只在一身當受。

【川撥棹】我欲待訴說個冤仇，我欲待訴說個冤仇，待說來誰人采揪？天若還念我孤單，天若還念我孤單，愿孩兒易長易壽。子母每得到頭，免使劉郎絕嗣后。(凈扮竇老上)

【前腔】聞知三娘分娩無憂，聞知三娘分娩無憂，李三公交咱來問憂。(內(nèi)丑叫介)閑人不計入磨房。

(凈)聽伊家絮絮叨叨，聽伊家絮絮叨叨，睹前望后。

(旦)竇老，你緣何頻覷看兩頭？你緣何頻覷看兩頭？近前來問事由，近前來問事由。(凈)我聽得伊家嫂嫂絮絮叨叨，只得慌忙便止。(旦)你且窩藏在僻處，他見了怎干休？他見了怎干休？(凈作躲介。丑上)

【五供養(yǎng)】十中缺九，喜姑姑產(chǎn)下窮劉。兒夫曾囑付。怎干休？把花言覓誘，倘說得兒入手，管交一命喪清流。

【僥僥令】喜姑姑添小口，幾度待不收，十月懷胎娘生受。兒子是眼前花水上鷗，兒子是眼前花水上鷗。

【金錢花】姑姑分娩無憂？無憂？(旦)深謝嫂嫂耽憂，耽憂。心兒悶怎干休？(丑)把一筆盡都勾。

【尾聲】如今幸喜身唧口留，把粥食頻調(diào)產(chǎn)后，莫待老來病成不救。

(丑)姑娘夜來生下男子是女？(旦)生下一個兒子。

(丑)且喜且喜。待我看看。我兒，父親去投軍，家中添一個馀丁。(旦)嫂嫂，新養(yǎng)的孩兒，不要驚了他。

(丑)我曉得。這是我骨血，我的兒，他就叫我舅母舅母。(旦)嫂嫂休要取笑。(丑)姑娘可曾取乳名么？

(旦)叫咬臍。(丑)不好，待我改一個名，叫他希奇。此兒實希奇，大窮養(yǎng)下小窮兒，留在家中有后患，不如撇在荷花池。(丑下。旦哭倒介。凈竇老上)劉家香火，李家祖宗來哩，再不要慌。三小娘，小官人在此。

【哭相思】(旦)耳邊忽聽叫三娘，猶如死去重生。(凈)我救得在此。(旦見凈介)

【駐云飛】苦養(yǎng)孩兒，萬苦千辛生下你。頭臉上都是水，七魄將離體。兒，空教你枉出世死了孩兒，誰來與娘爭口氣？好朵鮮花不遇時，好朵鮮花個遇時。

【前腔】(凈)聽說因依，鐵打心腸也淚垂。直恁的行無禮，不得生惡意。咍！他是小孩兒，與你何干？撇在荷池里。人善人欺天不欺，人善人欺天不欺。

(凈)三小娘，這個孩兒，留在此不得了。(旦)竇公。怎么好？(凈)你哥哥不仁不義，一定要下落他性命，怎么養(yǎng)得到五歲十歲？我老人家打聽得劉官人在并州，有些勾當。我不辭辛苦，將小官人送到并州，待他顧乳母養(yǎng)他長成。也得子母團圓。(旦)三日孩兒，那有娘乳與他吃？(凈)三小娘不要愁，我趲得些錢在身畔，買塊糕兒喂他。他若要乳吃，路途間人家有小廝吃乳的，我就雙膝跪下："奶奶，沒娘的小廝，求一口乳兒與他吃。"一路討將去，不要愁。(旦)竇公請上，待奴家拜你一拜。

【宜春令】竇公聽訴閃依，兄嫂無知，將他撇在水。謝伊恩義，把我孩兒送到爹行處。見劉郎訴說詳細，問的實甚年歸計？(合)我兒，長成時，休忘了竇公恩義。

【前腔】(凈)三娘聽拜咨啟，在邊廷習學武藝，要歸無計，料想著他身不由己。待老漢送將他孩兒，便知他行藏在何處？(合前)

三日孩兒撇在池，鐵打心腸也淚垂。若見劉郎備細說，記取名兒叫咬臍。

第二十三出求乳

【步步嬌】(丑上)傳得杜康真綠酉羲真?zhèn)€多奇異，酸的似如醋，臭的是馬尿。老婦膽大心粗，賣酒不納課租。不怕秦王霸王，賒酒留當則去。賽過文君當壚，強如師姑婆婆。老婦忙忙便把店開，挑水燒湯待客來。正是不將辛苦意，如何打動世間財？

【三月海棠】(凈上)年老人，登山涉水多勞頓，送孩兒知他認也不認？傷情！母在家中思兒苦，怎知兒在此沒投奔？我移步趲行程，無言不覺淚沾襟。老漢蒙李三娘著我送孩兒到并州太原府去還劉大郎。一路辛苦，來到這里。夜來在客店中安歇了一宵，感得店主娘與孩兒吃一夜乳。如今想孩兒肚又饑，這里是酒店，想有婦人，再問他買些與他吃。多少是好？(凈、丑見介。丑)公公那處來？莫不是買酒吃？

(凈)老漢吃不多，娘子酒有好的？(丑)酒名最多。

(云云介。凈)好的打來。(丑)酒在此。呀！公公，你如何抱著一個孩子？(凈)娘子娘子，你若說這個孩兒，一言難盡。(丑)待說何妨？

【紅衲襖】(凈)告娘行聽拜啟，這孩兒便是冤苦兒，才離娘與娘分離。他父親在并州太原府為官。送此兒步著千山萬水，望娘行可憐他是無母兒。(凈跪介)覓些乳與他止肚饑，免致黃泉作小鬼。

【前腔】(丑)聽伊言交我惡怒起，他還有舅舅親人，下得將他廝控持。料他三日孩兒有何罪？嫡親子母成痛悲。兒母在家中恩愛你，愿天天遮護恁。便做欽打心腸也淚垂。公公，如今吃得飽了，你好生與他送去。(凈)多謝！多謝！

特地送兒曹，殷勤走一遭。侯門深似海，不許外人敲。

第二十四出見兒

【聲聲慢】(生上)梁唐多事，萬姓荒荒，妻子盡皆流蕩。網(wǎng)祚方興時，遇太平盛世。家家戶戶人無事，慶豐年民不號啼。拜跪。愿乾坤一統(tǒng)，圣壽天齊。古人有言："得寵思辱，居安慮危。"劉智遠自贅岳府，朝朝寒食，夜夜元霄，竟不知恩妻李三娘信息如何？一似和針吞卻線，刺人腸肚系人心。(小旦上)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相公在此看甚么？(生)看兵書。(小旦)看到那里？(生)看到曹操與張飛對陣，曹兵把張飛追到霸陵橋，大喊一聲，霸陵橋分為兩段。

(小旦)其實好名將。相公，那一個勝，那一個敗。

【高陽臺】(生)權統(tǒng)雄威，兵分八陣，名鎮(zhèn)四方威勢。呂望六韜，更兼孫武兵書。張飛，喝水斷橋聲似雷，論軍令不斬不齊。(合)奏到凱歌回，管取凌煙閣上，姓字名題。

【前腔】(小旦)聽啟，慈父嚴尊，見伊武藝，將奴配君為妻。征戰(zhàn)之功，那時蔭子封妻。須知赤心報國酬圣主，食大祿滿門榮貴。(合前)

(凈上)一路辛勤不自由，如今且喜到并州。三日孩兒送到此，未審劉郎收不收？長官，我是問路的。

(末)問那里去的？(凈)此間可是岳府？(末)正是。

(凈)有個劉智遠？(末)割舌頭？(凈)走到割舌頭的所在來了。(末)你是那里來的？(凈)我是徐州沛縣沙陀村火公竇老遞送家書的。(末)少待，待我通報。(末進稟生介)稟老爺，徐州沛縣沙陀村火公竇老，送家書在外。(小旦)相公，人有善念，天必從之。相公常想家中沒有信息，今日有人來了。(生)夫人，待下官去看來。(小旦)請穩(wěn)便。(生)火公竇老。(凈跪見介)老爺，小人走錯了。(生扶起介)是我，起來。(凈)你一發(fā)擴充了。(生)懷抱小廝是那個？(凈)是你的兒子。

【山坡羊】(生)幸然孩兒來至，不覺交人垂淚。謝伊送我孩兒到此。面貌與娘俱無二。竇老兒，可有乳名了么？(凈)三娘沒有剪刀，把口咬斷臍腸，叫他咬臍郎。(生)兒名咬臍，是你親娘自取的。聞伊見說，見說肝腸碎，兩淚交流一似珠。孩兒，你親娘在那里？孩兒，爹在東時娘在西。

(凈)劉官人不要啼哭了。三姐在家受苦，早早回去。(生)竇公，待我進去稟過夫人。(凈)這里又是一個夫人。(生)我入贅在岳府了。(凈)劉官人，石灰布袋，處處有跡。(生進介。小旦)相公，甚么人？(生)夫人，實不相瞞，前日府中說沒有妻子。下官不才，我有前妻李氏三娘，生下一子，著火公竇老送到這里來。夫人肯收，著他進來。夫人不肯收，早早打發(fā)他回去。(小旦)相公說這不仁不義言語。既是前妻姐姐養(yǎng)的孩兒，著人千山萬水送來，怎么說收也不收？前妻姐姐養(yǎng)的，就是我養(yǎng)的一般，快著人抱進來我看。

(生)賢哉夫人！竇公，夫人著你進來。見了夫人。

(凈進見。小旦。拜介)

【柰子花】感夫人愷悌仁慈。劉官人，三姐呵，磨房中產(chǎn)下孩兒，嫉妒嫂嫂撇在水里，是老夫救來還你。(合)看此兒，端的是相公嫡子。

【前腔】(小旦)看孩兒容貌希奇，與相公面龐無二。收留在此猶如嫡子，長成時莫忘了竇公恩義。

(合前)

【前腔】(生)我在沙陀村里狼狽，荷公婆招我為婿，他大舅憎嫌心生惡意。今日且喜孩兒送至此間，夫人好好與他看養(yǎng)。長成時教他武藝。(合前)三日孩兒你可收，三年乳哺不須憂。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

第二十五出寇反

【北一枝花】(凈領眾上)昔日做朝內(nèi)官，今做個山中寇，俺只為朝中奸詐多。有功的恨殺為仇，殺功的即便封侯，因此上撇了名鎖和勾。

山中虎吼應龍聲，古木陰陰似堡城。五百英雄同下塞，猙犭榮個個虎狼心。自家蘇林老將是也。只因朝廷有功不賞，有罪不誅，以致落草為寇，哨聚山林。風高放火，無非劫掠民財。月黑殺人，盡是傷殘民命。茲者人強糧足，吩咐嘍羅，點起人馬，打奪州城，占住糧草，以圖大業(yè)。多少是好？(吩咐介)

【豹子令】(凈)頭帶金盔八寶攢，八寶攢。茜紅袍帶血腥膻，血腥膻。雄威赳赳誰來犯？鐵人見俺也心寒，也心寒。(合)張弓躍馬下山關，下山關。

【前腔】(眾)主將威名似斗山，似斗山。嘍啰武藝有千般，有千般。群雄拒敵如逢俺，教他個個不生還，不生還。(合前)

吶喊下山坡，牛羊影也無。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

第二十六出討賊

【賀圣朝】(生上)自來獨逞英雄，四夷皆懼威風。朝廷敕命守山東，管交一戰(zhàn)成功。

策就平戎拜袞龍，擅車驅驟冠群雄。神物豈堪終伏櫪，會見車書四海同。下官深感岳丈，官為大尉。茲者太行山強梁作反，朝廷昨日報馬已到，拜下官為總兵元帥，前去收伏此賊。因點選衣甲，庫中并無一件中用，因思向年在那沙陀村臥牛岡上瓜園內(nèi)，有天賜寶刀，金盔衣甲。兵書戰(zhàn)策，并李家莊暴劣紅鬃馬。不免差人去取來一用，必然取勝收功。多少是好？旗牌何在？(末上)猛虎臺前出入，貔貅帳上傳宣。伏元帥。有何使令？(生吩咐介)

【四邊靜】蘇林賊黨侵邊地，差吾去當備。那更辦赤心，捐軀答圣主。(合。眾)愿聽鈞旨便驅馳，攜取寶刀回，成功最為易。

【前腔】(眾)將軍號令如金石，星夜便前去。時刻莫遲延，違令怎饒你？(合)愿聽鈞旨便驅馳，攜取寶刀回，成功最為易。

賊黨不尊王命，疆場指日澄清。朝中天子三宣，閫外將軍一令。

第二十七出凱回

【鳳凰閣】(外上)端居高拱，圣主垂福無窮。

(生)出師征進志英雄，管取山河一統(tǒng)。(小旦)更望取天山掛弓，凌煙閣擬畫儀容。

(外)一封丹詔下神京，(小旦)仗劍長驅莫暫停。

(生)自愧才非文共武，果然集義統(tǒng)三軍。(外)王事急，整車輪，正是國難見忠臣。(小旦)太平元是將軍定，才有將軍見太耳。(末上)金甲頭盔及戰(zhàn)書，取來多少費工夫。邊疆一統(tǒng)民無害，一將成功萬骨枯。稟元帥爺，軍器都在此了。(生)既如此，火速傳與二爺史弘肇知道，即便披掛為前部先鋒，前途等候，我隨后就來了。(末得令下。外)孩兒將酒過來，為你丈夫少壯行色。(生)多謝！

【排歌】(外)戰(zhàn)馬如龍，斷蛇寶刀，沖沖氣貫青霄。鵬摶萬里借扶搖，方顯池中云雨蛟。(合)施三略，展六韜，功高賞厚受封褒。收王土，絕虜囂，麒麟閣上姓名標。

【前腔】(小旦、生)頗牧同休，孫吳并高，堂堂間世人豪。折沖御侮在今朝，忠藎須教冠百僚。

(合前。生)戎事已急，就此拜別。(外、旦)佇聽佳音，凱歌報捷。(下。小生扮史弘肇領眾接生上)

【番鼓兒】恁諸軍恁諸軍，疾速忙前進。并力夾攻，教他聞風怕影。(凈領眾上)手持刀劍，潑無徒敢來對陣。(合)活捉與生擒，得戰(zhàn)時奏凱回程。

【雙勸酒】(生)叵耐畜生，輟敢無禮，速來拜降，免你身歸泉世。常言道養(yǎng)兵千日，今朝用人之際。

(凈)打爺大拳誰敢當敵，槍刀便起，交伊奔走無地。大兵若來時，殺交伊片甲無回。

(戰(zhàn)介。凈敗下。生)且喜賊已大敗，待我追入巢穴，盡滅其余。兄弟，你可與我寫捷書一封，飛報朝廷，不得有違。

喜孜孜鞭敲金凳響，笑盈盈齊唱凱歌回。(下)

第二十八出汲水

【胡搗練】(旦上)兄嫂沒前程，罰我挨磨到天明。把我孩兒撇在水，火公救不見回音。

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qū)區(qū)陌路人。哥嫂逼奴改嫁不從，罰我挨磨挑水，日不得閑，夜不安枕，且往井邊挑幾肩水。

【桂枝香】孩兒一去，眼中流淚，全無力氣精神。更兼紛紛細雨，酸疼兩腿兩腿難移，前去如何存濟？悶心兒一兩陣西風起，滴溜溜敗葉飛。

【前腔】肌膚憔悴，肩挑著水，捱不過這般樣凄涼，怎忍得恓惶滋味？奴元是李家，李家嫡親兒女，今為奴婢。想劉郎他那里厭厭悶，我愁煩只為伊。

【前腔】兒夫別后，思量無計。指望竇老回歸，怎知全無一字？交奴展轉展轉越添憔悴，如何得睡？悶心兒欲寄音書去，山遙路更迷。

【前腔】哥哥毒害，是我前生結債。他將我萬種凌辱，這苦何日得泰？我愿丈夫，丈夫榮歸故里，稱奴心意告神祗。愿得兒夫至，還鄉(xiāng)衣錦歸。

琉璃井內(nèi)碧沈沈，奴與夫君一樣清。
日間挑水無休歇，夜間挨磨到天明。

第二十九出受封

【番卜算】(生上)三箭定天山，一戰(zhàn)成奇績。捷音今已達彤庭，料想加官職。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飛報未央宮。天子預開麟閣待，祗今誰數(shù)貳師功？下官平賊已來，即令史弘肇上本去了。想在目下，定有好音來也。

【卜算先】(小生上)喜色動龍顏，恩詔傳丹鳳。圣旨已到，跪聽宣讀?；实墼t曰："臣立其勛，君降其報，此今古之常經(jīng)，國家之通誼也。茲爾劉皓，治兵仁勇，而屢收征伐之功；報國精忠，而卒成底定之業(yè)。特升爾為九州安撫使。先鋒史弘肇遏□敵而戰(zhàn)每先登，相主帥而功成一統(tǒng)，雖古名將，不是過也。特升爾為九州安撫使部下團練使，掌管一十六萬雄兵，專聽安撫使節(jié)制。嗚呼。崇德報功，以彰盛典。而協(xié)力盡忠，以酬知遇。朕于爾輩，有深望焉，望闕謝恩。"

(生、小生)萬歲萬歲萬萬歲！兄弟，我輩蒙朝廷如此弘恩，敢不盡心為國。你即時馳回本營，將有功者盡行開祿，以憑升授。(小生應下。生)今日且喜太平無事，不免請夫人出來，到后花園中閑玩一番，多少是好。(請介)

【卜算后】(小旦上)夫榮妻貴福無窮，偕老百年同。(生相見、見介)

【柳搖金】(生)春光明媚，游人似蟻，金勒馬頻嘶。萬紫爭妍麗，粉蝶兒成對飛。忽聽得賣花聲過，忽聽得賣花聲過。轉過畫橋西，欲賣幾朵花來妝個花籃花轎兒。(合)朝歡暮樂，效學于飛，效學于飛和你永諧連理。

【前腔】炎威可畏，涼亭避暑。浴罷晚涼時，纖手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聽操瑤琴一曲，聽操瑤琴一曲。句句有相思，一似冰盤浸浮瓜與沉李。(合前)

【前腔】金梧飄墜，紈扇懶揮。牛女會佳期，只見丹桂飄金蕊，風傳香韻美。遙望著碧天如洗，遙望著碧天如洗，萬里月?lián)P輝。夫人，我和你一似皓月澄清團圓到底。(合前)

【前腔】嚴冬天氣，彤云布密，滿空飛。只見上下同一色。于山失翠微。畫閣紅爐深處，畫閣紅爐深處，歡宴飲瓊卮。相公，我和你滿拚沉醉，共樂共樂銷金帳取。(合前。小生扮咬臍上)

【繞地游】朱扉畫戟，畫堂中萬千豐麗。幸吾父品登高位，文武中盡稱為最。

自小稱名號咬臍，家尊武藝占高魁?；食焚n加官爵，百萬貔貅聽指揮。正是一門生二將，父子上凌煙。常言道"良田千頃。不如薄藝隨身"。爹媽在堂，上前參見。(生)孩兒在那里來？(小生)告爹娘知道，如今春三二月，各衙舍人都去郊外打圍，孩兒欲去未敢擅便。(小旦)相公，孩兒年幼，去不得。(生)夫人，我比他這年紀，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叫老郎軍士，衙內(nèi)郊外打圍。他人婦，別人妻，不可大驚小怪。衙內(nèi)回來說了，捆打四十，決不饒你。(生、小旦下。小生)曉出鳳城東，分圍沙草中。紅旗遮日月，白馬驟西風。背手抽金箭，番身挽角弓。眾人齊仰望，一雁落空中。(下)

第三十出訴獵

【綿搭絮】(旦挑水桶上)別人家兄嫂有親情，唯有我的哥哥下得歹心腸惡畫皮，罰奴夜瞻麥曉要挑水。每夜扌彎拳獨睡，未曉要先起。那些個手足之親，想我爹娘知未知？

【前腔】井深干旱，水又難提。一井水都被我吊干了。井有榮枯，眼淚何曾得住止？(介)奴是富家兒，顛倒做了驅使。莫怪伊家無禮，是我命該如是？倘有時刻差遲，亂捧打來不頤體。

【前腔】尋思情苦淚雙垂，夫在邊廷，想我孩兒倚靠誰？吃淡飯黃齏，強要充饑。哥嫂每夜里巡更不睡，討是尋非。哥嫂他那里昧己瞞心，料想蒼天不負虧。

前面一族人馬來了，我神思疲倦，且在井邊少睡片時。(小生引眾卒上)

【窣地錦襠】連朝不憚路蹊嶇，走盡千山并萬水。擒鷹捉鵠走如飛，遠望山凹追免兒。

叫老郎軍士，這里是那里所在？(凈眾應介)這里是沙陀村。(小生)怎么來得這等快？(左右應介)就如騰云駕霧來了。(小生)一個白兔兒，在前面井邊婦人身邊去了。(眾介。小生)那婦人可見白兔兒么？(旦)奴家是受苦婦人。(眾)曾見我白兔兒？(旦)不見。

(小生)叫他過來，待我問他。(眾叫旦介)白兔兒不打緊，上有金皮玉箭在上。(旦)有了白兔，就有金皮玉箭，奴家實是不見。(小生)那婦人好人家宅眷，為何跣足蓬頭？有甚情懷。

【雁過沙】(旦)衙內(nèi)問我甚情懷？(小生)為何鞋也不穿？(旦)也曾穿著繡鞋。(小生)敢是挑水賣的？(旦)不曾挑水街頭賣。(眾)敢是作歹事？(旦)貞潔婦女。怎旨作歹事？(小生)被甚么人凌賤你？(旦)被無知兄嫂忒毒害。(小生)有父母么？(旦)雙親早喪十六載。(小生)曾有丈夫么？(旦)東床也曾入門來。

(小生)他在家出外？(旦)九州按撫投軍去。(小生)有甚本事？(旦)十八般武藝皆能會。(小生)你丈夫姓甚名誰？(旦)嫁得個劉智遠潑喬才。(凈眾渾介)天下有同名同姓者多，羞他羞他。(小生)你丈夫曾有所出？

(旦)懷抱養(yǎng)子方三日。(小生)三日孩兒可在家么？

(旦)被火公竇老送到爹行去。(小生)去幾年了？(旦)小小花蛇腹內(nèi)藏，爹娘見他異相配鸞凰，一別今經(jīng)十八載。親生一子叫做咬臍郎。(丑渾介。小生)也羞他一羞。婦人，吾乃九州按撫之子。你丈夫在俺爹爹麾下從軍，我回去與爹爹說知，軍中帖出告示，捱查你丈夫取你去。意下何如？

【香羅帶】(旦)衙內(nèi)聽拜稟，(拜介。小生作倒介)不要拜了。(旦)容奴說事因。一從間別鸞鳳兩處分，被哥哥嫂嫂苦逼分離也。朝朝挑水，夜夜辛勤。日日淚珠暗零。(合)異日說冤，恨取薄幸人，苦也天天，甚日得母子團圓說事因？

【前腔】(小生)娘行免淚零，聽吾混事因，俺爹爹管軍兼管民。我去與爹爹說了。軍中挨問姓劉人也，教他取你，免伊家淚零。(眾介)多只數(shù)日少半旬。

(合前)

多謝衙內(nèi)問信音，有苦何須問的真？若還再得重相見，猶如枯木再逢春。

(小生)叫左右，可挑水桶送他回去。(凈扮李洪一上，打丑介。小生)怎么哭？(丑)他家花嘴花臉一個人，把我一頓打。(小生)就說我是軍。(丑)他說打斷肋。(小生)甚么時候？(眾)黃昏快了。

黃昏將傍赴城門，隱隱鐘聲隔岸聞。漁人罷釣歸竹徑，牧童遙指杏花村。

第三十一出憶母

【卜算子】(生上)盼望旌旗，每日耳聞消息，聞得孩兒回至。

孩兒郊外打圍，這時候還不見回來。(小生上)柳陰枝下一佳人，夫婿孩兒同姓名。好似和針吞卻線，刺人腸肚系人心。爹爹，孩兒拜揖。(生)孩兒回來了，打得多少飛禽走獸？(小生)聽孩兒告稟。

【普天樂】望蘆葭，淺草中分圍跨馬。見一個白兔前面過，趕到前村柳陰之下。見一個婦女身落薄，跣足蓬頭吃折挫。被兄嫂日夜沉埋，他行行淚瀝，口口聲聲只怨劉大。

(生)我兒，說話不明，如昏鏡不磨。你只管說甚么劉大劉大？我問你打了多少飛禽走獸？(小生)告爹爹知道，孩兒前往郊外打圍，草中趕走一個白兔。孩兒一箭正中，那兔連箭便走。孩兒加鞭拍馬，直趕到徐州沛縣，地名沙陀村，八角琉璃井邊，有一個婦人，跣足蓬頭。問起根由，卻被哥嫂磨滅。在井邊汲水。我問他可有丈夫，他的丈夫名字與爹爹相同。問他可有孩兒，孩兒的名字與孩兒相同。我問他丈夫那里去了，他說往九州按撫投軍去了。我就對他說，俺爹爹九州按撫。我回去稟過爹爹，軍中帖出告示，捱問你丈夫書來夫妻重會。那婦人拜孩兒兩拜，孩兒跌倒兩次。不知為何？(生)孩兒，你不要受他兩拜便好。

(小生)爹爹好差矣。孩兒是九州按撫之子，受那村僻婦人兩拜不起？(生)我兒，做爹爹的幾次要對你說。因你不知世事。你道爹爹宮從何處來？渴飲刀頭血，困來馬上眠。受盡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歌兒】我在沙陀村受狼狽也是沒極奈何。為父的日間在馬鳴王廟中棲身。感李太公領歸我，他把嫡親兒招我為夫婦。兩老雙雙都亡過。被大舅爭強，把我鸞凰都耽誤。兒既來問我。華堂享富貴的是你繼母，那村僻婦人是你親母。剖剖心腸，磨房中生下你兒-個。

(小生)華堂享富貴的？(生)是繼母。(小生)井邊打水的？(生)就是汝親娘。(小生哭介)兒對嚴尊把事提，誰知母子各東西。舅舅不念同胞養(yǎng)，一子初生號咬臍。繼母堂前多快樂，卻交親母受孤棲，爹爹，忘恩負義非君子，不念糟糠李氏妻。今日還我親娘來見面。萬事全休不用提。若還親娘不見面，孩兒便死待何如？(小生哭倒介。蘭)夫人快來！(小旦上)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我兒娘在此。(小生)你不是我親娘。(小旦)畜生，嘴邊乳腥末退，胎發(fā)未除。雖無十月懷胎，也是三年乳哺。那見得不是你親娘？(生)夫人請息怒，聽下官分剖。祖居沙陀村里，流落在馬鳴王廟中。李太公收留我回家，他把嫡親女兒招我為婿。兩老皆亡過后，被大舅爭強，逼勒鸞凰兩下，只得投奔從軍。感蒙你父不棄微賤，招我為女婿。因孩兒打獵井邊，認了親娘。畜生，休得要尋死覓活，休得要號天哭地。若不是夫人抬舉，怎年得一十六歲？還不過來拜了母親。(小旦)畜生，若不看相公分上，著實打你一頓。相公既有前妻姐姐在家，何不將我鳳冠接取到來，同享榮華，愿為姐妹。(生)若得賢哉夫人美意。勝似萬般周濟。

【江兒水】(小生)那日因游獵，見村中一婦人，滿懷心事從頭訴。裙布釵荊添凄楚，蓬頭跣足身落薄，卻元來親娘生母。爹爹，你負義辜恩，全不念糟糠之婦。

(生)我兒不要啼哭，明日與史弘肇叔叔說，點起三千壯士，把李家莊圍住了，拿了李洪一夫妻兩口，綁將出來，刀刀割肉，劍劍抽筋。

彩鳳金冠上取妻。此情莫與外人知。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

第三十二出私會

【八聲甘州】(旦挑水上)懨懨悶損，怎消遣心上橫愁。兒夫別后，淚泣楚聲無投。傷情最苦人易老，那更西風吹暮秋。休休，猛然間小鹿兒撞我心頭。

【前腔】今后潔可奈守，算古往今來似奴稀有。孩兒一去，到如今杳不回頭。十六年來音信杳莫有，父子同歡不念母。休休，猛聽得孤雁叫過南樓。神思困倦，就在井欄邊少睡片時則個。(旦作睡介)

【山歌】(丑上)牧童兒，牧童兒騎上黃牛短笛吹。存游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爹娘養(yǎng)我能快活，誰知此地受孤恓。

爹娘養(yǎng)我如金寶，如今不值半文錢。自家李家莊上看牛的牧童是也。今朝放十三頭牛，出來不見了一頭，想是風大吹了一頭去了，待我叫他一聲黃牛呵！

(內(nèi)應介。丑)呀！元來棒柸三丫頭在此睡著了，待我藏過了他水桶。我不見牛，他不見水桶，要打與他一同打。(旦醒介)

【粉蝶兒】睡思朦嚨，覺來時卻是牧童在此。牧童，我的水桶在那里？(丑)你可見我黃牛么？

(旦)我不曾見你黃牛。(丑)我也不曾見你水桶。(旦)小廝，你去尋將來，與你兩個錢。(丑)你把錢與我么？待我尋將來。(旦)小廝還我。(丑)三小娘，水桶在此，把錢與我。(旦打丑介)畜生，你見我哥嫂磨滅我，你也來戲弄我。自古道得好："勢敗奴欺主。時乖鬼弄人。"(旦下。丑哭介。生上)路途不平，傍人減削。牧童。(丑)甘草木通。(生)那個打了你哭？(丑)走路便走路，管甚么閑事？(生)牧童，方才挑水的婦人是誰？(丑)你問他怎么？(生)你說了把錢與你。(丑)錢不利市，銀子罷？(生)就是銀子。(丑)坐著說，話長。我這里叫做李家莊，有個李太公太婆，養(yǎng)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叫李洪一，小兒子叫李洪信，女兒叫三娘。李太公在馬鳴王廟中賽愿，收留一個劉窮在家，也不曉得鋤田耕地，只會牧牛放馬。有一匹烏追馬，諸人降他不伏，被蠻子一降一伏。李太公見他異相，因此把女兒招他為婿。成親之后，不想太公與太婆俱亡。那蠻子去九州按撫投軍去，十六年一竟不回。那婦人被哥嫂挑水挨磨，又要逼他改嫁不從，日夜磨折他，是受苦的。你問他怎么？(生)原來如此。多謝你了。銀子在此，可收去。(丑渾下。生叫介。旦上)魃風驟雨，不入寡婦之門。(生叫介)三姐。(旦)甚么人叫我三姐？哥嫂得知，決不干休，你快去。

(生)是劉智遠回來在此。(旦)那個不曉得劉智遠是我丈夫？(生)三姐，分別之時，我說三不回。(旦)那三不回？(生)不發(fā)跡不回，不做官不回，不報得李洪一冤仇不回。(旦)這話與丈夫在瓜園中說的，閑人那個曉得？待奴看來。呀！(見介)

【臨江仙】(生、旦)一十六年不見面，今朝又得再相逢。

【鎖南枝】(旦)從伊去后受禁持，不從改嫁生惡意。因此骨肉參商，罰奴磨麥并挑水。止望你，身顯跡，又誰知，恁狼狽。

【前腔】(生)一從散鴛侶，鸞凰兩處飛。受盡奔波勞役，只為苦取功名，此身不由己。身逗留，無所依，那知你，受狼狽。

【前腔】(旦)奴分娩產(chǎn)下兒，嫉妒嫂嫂撇在水。幸得竇老辛勤，寄取米還你。十六年杳無音信歸，日夜里受孤恓。

【前腔】(生)娘行聽咨啟，我把真情訴與伊，對面娘兒不識。那日井邊相逢打獵一衙內(nèi)尋兔的，你道是誰？(旦)是那個？(生)名咬臍是你孩兒。

【前腔】(旦)思前日有個打獵的，他說九州按撫兒。見他氣宇軒昂，誰想是吾嫡子，心下疑難信。你莫不是沒見識，賣與官家做奴婢。

【前腔】(生)出語大相欺，九州按撫是我為品級。都堂爵位掌管一十五萬官兵，權顯達還鄉(xiāng)里。我妝舊時私探你，休泄漏莫與外人知。

三姐，前日在瓜園分別，今日磨地相逢，大家把苦來說一說。(旦)你的也說與我知道，我的苦也說與你知道。(生)三姐，自從瓜園分別，徑到并州，岳節(jié)度使招軍買馬。命苦！到那里軍完馬足，不用了。被我苦苦哀告，收我在長行隊，日間押馬草，夜間提鈴喝號。那一晚臘月二十，雪又大風又大，正該我巡更。巡到跨街樓底下躲避風雪，岳府小姐在層樓做女工針指，見我身上寒冷，將一件舊衣服與我遮寒。拿錯了，把父親身上紅錦戰(zhàn)袍。來日要入朝賞雪觀梅，遍尋不見。查問起，到是我穿在身上。拿我去要打打不得，要殺又殺不得。他見我有異相，他就把繡英小姐與我為妻。在彼朝朝寒食，夜夜是元宵。拿你的苦說與我聽。(旦)我的受用，不比你的受用。來這里看，這是磨房，這是水桶。(丟桶介。旦倒，生扶介)

【孝南枝】(旦)聽伊說轉痛心，思之你是個薄幸人。伊家戀新婚，交奴家守孤燈。我真心待等，你享榮華，奴遭薄幸。上有蒼天，鑒察我年少人。

【前腔】(生)告娘行聽咨啟，望娘行免淚零。若不娶繡英，怎得我身榮？將彩凰冠來取你，取你到京中做一品夫人。

三姐，我有三臺金印在此，你可收下。三日后來取你，還我金印。如不來取你，就把他撇在萬丈深潭。他不能出世，我不能做官。(旦)官人，如今哥嫂知道了怎么好？(生)你如今往三叔家住下。(旦)曉得哥哥使心機。(生)明日教他化作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旦取水桶，生踢介。同下。凈上)事不關心，關心者亂。我家牧童回來說，劉窮回來偷老婆。這入娘的，想夢指望偷老婆。我見他打得他希爛。

(生暗上。聽見介。凈)請了，你回來了。(生)回來了。

(凈)修網(wǎng)巾的出牌額，照舊。去時穿這件衣服，如今原是這件衣服。李家莊上養(yǎng)得人的。(生)你方才要打我么？(凈)前日在瓜園里受了你的虧，如今請兩個教師教會了拳頭，隨你文打也得，武打也得。(生)文打便怎么？武打便怎么？(凈)文打四抱腰，武打不要扯我鬢腳毛。(生)隨你怎么打？(凈)且不要忙，先走一個勢與你看看。(生打介。凈倒介。生下。丑上)那個打我的老公？(凈、丑渾打介。丑)是我是我！(凈)那個？早說便好。早是你說了，鵝雞嘴都打尖了。(丑)今日也請教師，明日也學拳，可買些肉與他吃便好。今日也豆腐，明日也豆腐，學這豆腐拳來打老婆。

(凈)如今且計較起來，到沙陀村寺里勸農(nóng)老爹那里告他。(丑)告他甚么來？(凈)妹夫打大舅，首告逃軍事。

(丑)有理，先演一演。(凈)你做了官，我來告。(丑介。凈)我叫告狀，你便叫屈。(丑叫屈介。凈)告甚么狀？(丑)老爺，告妹夫打大舅逃軍事。(凈)拿狀子上來。(丑遞介。凈念介)告狀人李洪一，年三十六歲。爹是李太公，娘是李太婆。馬鳴王廟賽愿，拾得劉窮，把阿妹三娘做老公。十六年不見面，今日回來打舅公。頭發(fā)打得粉粉碎。牙齒打佐一把骨，鼻子打做兩個窟弄。老爺墻頭上施行。(渾介。下)

第三十三出團圓

【剔銀燈】(小生領眾上)蒙尊命來迎我母親，心如箭馬不留停。姻緣本是前生定。故令個白兔來引。艱辛，十六年命屯，今喜得枯枝再春。

【前腔】(旦上)望孩兒終日倚門，怕兒夫語言不定。哥哥嫂嫂忒薄幸，全不念手足情親。艱辛，十六年命屯，料今日枯枝再春。(小生入相見，抱介)

【一封書】兒不孝遠離，我娘行無所為。兒名喚咬臍，一十六年如夢里。娘呵，若不在沙陀村來打獵，怎能夠母子夫妻重會期？(合)母和兒痛傷悲，這段冤仇必報取。請母親起程。(行介)

【前腔】(旦)從別離你爹，兄嫂無情苦禁持。說不盡那時，罰奴磨麥井挑水。我受了千辛并萬苦，又誰知母子夫妻重會期？(合前)

(小生)請母親下轎。爹爹母親有請。(生、小旦上)

【稱人心】青山綠水年年好，不知人換幾千秋。

(生、旦、小旦相見介。末上)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入相見介。生)呀！智遠正欲造府奉謝，何勞叔丈遠來？(末)不敢。(生)夫人孩兒，過來拜了叔公。(末)此一位是何人？(生)軍中岳氏夫人。(末)這一位？(生)是咬臍。(末)我的外甥，你娘為你受了千辛萬苦，如今如此長成了，可喜可喜！(生)叔公，若將冤報冤，如狼去食血。若將恩報恩，如湯去潑雪?？赡卫詈橐环蚱薅巳绱撕荻?，此恨如何消得？叫左右，把李洪一夫妻二人綁過來。(綁凈上、丑)妹子救救！(生)這是無知大舅舅母。(小生)把他砍了。(凈、丑)叔爺救我一救，我是劉家香火。(末)劉官人，當初是他不仁不義，只看先兄分上，可以饒恕。若論他為惡，挫尸萬段不足，何足惜哉！(旦)相公，恩將恩報，非為人也。仇將恩報，才為人也。若把哥哥典刑，奴家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我死之后，怎見父母之面？我受十六年之苦，命該如此，也不怨他。把我哥哥饒了罷？(生)左右，把李洪一放了。(凈放介。生)李洪一，今日黃河水清不清？(凈)滴溜清的。(生)帶過那婦人來，那當初曾有言："劉郎若得身發(fā)跡，做支蠟燭照乾坤。"(丑)這是有的。(生)這潑婦怎生饒得？叫左右，吩咐有司，取香油五十斤，麻布一百丈，把這潑婦做個照天蠟燭，以泄此恨。(左右應下。凈)燒得這狗人的好。(生)叫左右，一壁廂打點祭禮，到我岳父岳母墳上祭掃。一壁廂將黃金五十兩，與叔公重修馬鳴王廟。一壁廂備馬一匹，去取竇老至我府中養(yǎng)老終身。孩兒，將酒過來。

【大環(huán)著】(眾)因孩兒出路，因孩兒出路，打獵沙陀，偶見林中白兔蹺蹊。若非他引見母，怎能夠夫妻相會？前生里今日奇，從此團圓永效于飛。

【紅繡鞋】春有秀陌瑤池，瑤池，夏有流觴曲水，曲水，秋玩月，與冬時，觀瑞雪，賞寒梅，拚今宵共沉醉。

【尾聲】貧者休要相輕棄，否極終有泰時，留與人間作話題。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徐〈田臣〉】

　　徐〈田臣〉字仲田，淳安(今屬浙江省人。明洪武(一三六八--一三九八)初征秀才，至藩省辭歸。相傳南戲《殺狗記》即為徐〈田臣〉作。他嘗謂：“吾詩文未足品藻，唯傳奇詞曲，不多讓古人?！敝小冻菜沙病贰?

★【殺狗記】

第一出家門大意

【滿江紅】(末上)鐵硯毛錐，幾年向文場馳逐。任雕龍手段，俯頭屈足。浪跡渾如萍逐水，虛名好似聲傳谷。笑半生夢里鬢添霜，空碌碌。酒人中，聊托宿；詩社內(nèi)，聊容足。慣嘲風弄月，品紅評綠。點染新詞別樣錦，推敲舊譜無瑕玉。管風流領袖播千秋，英雄獨。

(問答如常)

【鴛鴦陣】孫畢家富貴，東京住，結義兩喬人。誑語讒言，從中搬斗，將孫榮趕逐，投奔無門。風雪里救兄一命，將恩作怨，妻諫反生嗔。施奇計，買王婆黃犬，殺取扮人身。夫回驀地驚魂，去冫免龍卿、子傳，托病不應承。再往窯中，試尋兄弟，移尸慨任，方辨疏親。清官處喬人忘告，賢妻出首，發(fā)狗見虛真。重和睦，封章褒美，兄弟感皇恩。

兩喬人全無仁義，蠢員外不辨親疏。孫二郎破窯風雪，楊玉貞殺狗勸天。

第二出諫兄觸怒

【掛真兒】(生上)積善之家慶有余，傳留下萬卷詩書。性稟剛貞，胸懷仁義，更喜門庭豪貴。兩字功名志未酬，藏珠韞玉且優(yōu)游。家傳閥閱經(jīng)多載，世代簪纓知幾秋。天諂詐，有剛柔，果然名字播皇州。家中財寶如山積，庫內(nèi)錢財似水流。卑人姓孫，名華，排行第一，祖貫東京人氏。曾攻詩史，未遂風云。喜得家道豐盈，盡可優(yōu)游歲月。荊妻楊氏，婦道頗嫻。侍女迎春，家規(guī)能守。有個同胞兄弟。喚做孫榮，從小是卑人撫養(yǎng)成人，今經(jīng)一十八歲，未曾婚匹。一應家事，俱是卑人總理。他只在學館攻書，見成安享。這也罷了。奈他性多執(zhí)拗，才欠圓通。胸中之學，或者有余；戶外之事，全然未曉。每每觸忤卑人，屢加訓責，他從無怨恨之心，奈絕無順從之美。正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近來卑人結識得兩個好友，一個是柳龍卿，一個是胡子傳。此二人不但詩禮之儒，頗饒豪俠之氣；又且知機識變，博學多能。物情市價，無所不通；官訟家常，何事不曉。與卑人相愛相親，如同手足。卑人意欲結義他為兄弟。一來家中百事，商量有靠；二來要他教導孫榮，使他通些世務。昨日已曾對柳、胡二友說過了。也要兄弟孫榮在內(nèi)，不免與兄弟通知。兄弟孫榮那里？(小生扮孫榮上)

【前腔】兄弟怡怡樂有余，終日里玩史攻書。十載辛勤，一朝遭際，不負家傳豪貴。

小生孫榮是也。在書房中看書。不知哥哥有何事呼喚，不免上堂廝見。(見相揖介。小生)哥哥呼喚小弟，有何分付？(生)喚你出來，非為別事。

【繡帶兒】吾朋友如龍卿有幾。兼之子傳賢齊。

(小生)且住。那柳龍卿、胡子傳是市井之徒，諂諛之蜚，哥哥說他甚么？(生)兄弟差矣！他兩個義比云霄，與咱契似簣篪。(小生)思之，人情未世奸似鬼，怕只怕畫從心背。(生)別的人信不過，他這兩個人，做哥的信得過。他心事你哥哥盡知，欲待要與他結交做兄弟。

【前腔】(小生)忠規(guī)，非直諒多聞善輩，何必異姓結義！(生怒介)就結義個異姓何妨！(小生)今一語輕交，他時駟馬難迫。(生)休疑，此心獨斷無后悔。你這蠢東西，結義了這兩個人，得他教導你教導也好，少不得學他些伶俐。(小生笑介)要他來教導孫榮。他教導出些什么來？小家子心低志低，這輩諂諛之人，還該疏遠他才是，怎么倒去親近他？難道是推不開嫡親兄弟？

(生)結義過，就如嫡親一般了。(小生)哥哥要結義他，自去結義，小弟決不敢從命。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下。生)看這拗種，恁般執(zhí)性！我有了龍卿、子傳結義，勝如手足，那希罕這小畜生！且喚吳忠出來，分付他安排筵席便了。吳忠那里？(末扮吳忠上)白馬黃金五色新，不應親者強來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覆大員外，有何分付？(生)吳忠，你明日與我擺設酒筵在蔣家花園內(nèi)，務要整齊。(末)不知員外擺幾席酒？(生)三席。

(末)請什么客？(生)請柳、胡二位官人。(末)柳、胡二位官人與員外是三桌，還少一桌。(生)這一桌那個坐？(末)書房里小官人。(生)唗！你那里知道，明日筵會，非通小可，乃是與柳、胡二官學桃園結義之事。這小畜生不聽教誨，不要他去。你聽我道：

【大圣樂】吾家累代纓紳，我一身享現(xiàn)成。金玉滿堂多豪貴，怎答謝父娘恩？奈嫡親兄弟不和順，卻與非親結義親。(合)此事非容易，也算人生好惡，宿世緣分。

【前腔】(末)東人富室豪門，論結交須謹慎。他人怎比得親骨肉？久久見假和真。尋思及早回頭省，莫把親人如陌路人。(合前)

(生)今后只依我分付而行，再莫提起那小畜生。

(生)你今先去小亭中，肴饌新鮮酒味濃。(末)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風。

第三出蔣園結義

(末上)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蒙員外分付我去蔣家園里擺酒，說話之間，此處已是了。好景致！清風亭上景無過，魚戲橋邊耀碧波。試問此園誰是主？主人來少客來多。酒席完備了，不免去請二位解元。轉彎抹角，此間已是柳解元門首。有人在此么？(凈內(nèi)應)你是那個？(末白)我是孫大員外家吳忠。(凈白)到此怎么？(末白)特來請吃酒。(凈上)來了。若說吃酒，跳腳舞手。(末)不說吃酒呢？(凈)打殺也不走。

【丹鳳吟】行過柳堤，步入園內(nèi)。(末)那一位解元何處？

(凈)可是胡子傳么？(末)正是。(凈)隨著我來，兀的便是。(末)胡解元在家么？請吃酒的在此。(丑上)來了。甚人請吃嘴？(末)吃酒，怎么說吃嘴？(丑)沒有嘴，怎么吃酒？(末)還是吃酒。(丑)吃酒好歡喜。

(見凈介)呀！龍卿哥也在此。(揖介。凈丑)怎不見孫兄來至？去接取，去接取，迎著即便回。(末)二位不消去，只在此等侯，待我去請員外來便了。(凈、丑)有理。說道我每來此處，懸懸望著員外至。

(末)我便去，這酒席不要先動。(凈、丑)豈有此理！我二人替你看好在此。(末)有勞。(下。凈)兄弟，倒被他說著了。(丑)怎么說著了？(凈)我今早出來，還不曾吃飯，腹中甚是饑餓。莫若我每先偷些酒吃如何？(丑)小弟也用得著在此，只怕大哥來，見了不好意思。(凈)這個何難，都推在吳忠身上便了。(丑)有人來，怎么處？(凈)如今一個看人，一個吃酒，如有人來，咳嗽為記。(丑)那個先去看人？(凈)你先去看人，我吃酒，我吃完了替你來。(吃介)告飲了。(丑)偷酒吃還有許多禮數(shù)！(凈)自古道："禮不可缺。"

(又吃介。丑)他只管吃了去，竟不替我去吃，不免哄他一哄。(咳嗽介。凈驚介)兄弟，有甚么人來？(丑)沒有。(凈)你為何咳嗽起來？(丑)若不咳嗽，連桌子都吃了下去了。如今你去看人。(吃介，諢科。生、末上)

【節(jié)節(jié)高犯】相邀結義的好兄弟，(見介。凈、丑)兄弟望兄不來至，肝腸碎。(末)試向前排吃食。

(生)為何盤饌先狼藉？［鮑老催］(凈、丑)吳忠的，先偷吃。(黃龍滾)(末)對面間枉屈人，甚張志！

(凈、丑)哥哥，今日之酒，為何而設？(生)是結義酒。(凈)令弟二哥可來么？(生)我好意喚他同來，要二位教導他，他反說許多不中聽的言語，是個不識好歹的，不要睬他。(丑)哥哥，白古道："人心各別。"我三人自結義便了。(凈)我每三人做個賽關張。(生)何為賽關張？(凈)當初劉關張弟兄三人，在桃園中結義，白馬祭天，烏牛祭地，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我們今日弟兄三人，在蔣家園內(nèi)結義，可不是賽關張？(丑)哥哥，自今日為始，大哥有事，都是我弟兄兩個擔當，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大哥若是打殺了人，也是我每弟兄兩個替你償命。(生)難得二位賢弟如此真心相待，今后如若宅上欠缺，都在愚兄身上。

(凈、丑)今日在清風亭之言，各不相負。大哥請上，受兄弟一拜。(生)豈敢。(對拜介)曾記桃園結義深，從來仁義值千金。(凈、丑)人情若比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生)看酒來。(末)有酒。(遞酒介)

【解連環(huán)】(生)酬酢歡娛，拚今朝共伊沈醉，同攜手步月歸去。(合)逢知己，賽過關張管鮑的，切莫學割袍斷義。

【前腔】(凈)兄飲一杯，但從今放開憂慮，兄有事弟當前去。(合前)

【前腔】(丑)兄聽因依，是吳忠把盔饌偷吃，適才的望兄不至。(合前)

【前腔】(末)誰是誰非，請不須再三提起，提將起恐伊羞恥。(合前)

一飲莫辭醉，今朝拚醉歸。酒淹衫袖濕，花壓帽檐低。

第四出妻妄共議

【杜韋娘】(旦上)玉容態(tài)嬌艷，眉黛淡掃春山遠。鳳髻綰烏云，霞襯臉，更裊娜纖腰嬌軟。正笄年遣適豪門，已奉蘋繁，喜遂于飛愿。與才郎契合，愿百歲同諧繾綣。

念奴蟾宮標格，洛浦精神。芳容美若芝蘭，雅意堅如松柏。生居宦族，愧無謝女之才；長適豪門，頗有《關雎》之德。惟慕貞潔，不喜繁華。端然閉月羞花，何必濃妝淡抹？大抵還他肌骨好，不搽紅粉也風流。奴家楊氏月真，昔憑媒妁，嫁與東京孫員外為妻。奴有慈善之心，奈無子息之繼。自從公姑去世，兒夫與小叔不相和睦。他近日又與柳龍卿、胡子傳結義，把嫡親兄弟卻作陌路之人，每日勸諫，執(zhí)性不從。我身伴侍妾迎春，頗曉人事，不免喚他出來商議。迎春那里？(貼上，應介)來了。

【新水令】奴家年少多聰慧，伴娘行宴樂游戲。晝永拈針指。(旦叫介)迎春！(貼)聽簾前呼喚，不知有何言語？

(見介)院君萬福！(旦)迎春，結交須勝己，似我不如無。(貼)院君為何說此兩句？(旦)迎春，你兀自不知，近日兒夫心改變，作事太猖狂。每日與柳龍卿、胡子傳打伴，朝歡暮樂，醉酒狂歌，見了嫡親兄弟，就如陌路之人。你道如何？(貼)院君，自古道："熟油苦菜，由人心愛。"望院君早晚勸諫便了。

【集賢賓】(旦)官人近日心恁偏，與兄弟結冤。每日與非親同歡宴，把骨肉頓成拋閃。不聽勸諫，怕迤邐日疏日遠。長掛念，恐一宅分為兩院。

【前腔】(貼)人情好歹非偶然，奈總是前緣。是則是官人沒宛轉，我娘行白當相勸。聽時易言，不聽后別作機變。休掛念，自臨風對月消遣。

【琥珀貓兒墜】(旦)良藥苦口，逆耳乃忠言。嘆我兒大不信賢，幾番勸解反埋冤。(合)難言，問甚日何時，得他心轉？

【前腔】(貼)勸君不聽，切莫再三言。又恐官人生別見，反將恩愛變成冤。(合前)

手足之親兩不和，忠言逆耳奈如何。酒逢知己千鐘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第五出孫榮自嘆

【五供養(yǎng)】(小生上)今生有幸，喜一身生長豪門。家傳朱紫貴，世簪纓。詩書盡覽，時未至龍門難進。一日里遇風云，那時衣紫作公卿。

生居宦族簪纓裔，積玉堆金真富貴。弱冠正當年，留心古圣編。事兄如事父，爭奈兄嫉妒。見我似冤家，不知有甚差？自家孫榮是也。我哥哥近日結交柳龍卿、胡子傳，終日醉酒狂歌，把我如同陌路，不知后來可有和順的日子么？咳！哥哥，我與你是：

【前腔】同胞至親，更不知他因甚生嗔？朝夕長打罵，苦難禁。不敢怨兄，只恨我不能隨順。早晚拈香告神明，愿兄早早可回心。

默默自思量，家兄忒性剛。觸來勿與競，事過必清涼。

第六出喬人行譖

【朱奴兒】(凈、丑上。凈)常言道，人無遠慮，

(丑)定必有近憂來至。(凈)是則是三人同結義，(丑)怕只怕半途而廢。(凈)說得是，作個道理，早尋個長久計。

(丑)二哥，夜來孫大哥家好酒。(凈)兄弟，酒也要吃，事也要干。(丑)二哥有事，難道小弟不干？

(凈)我且問你，昨日花園中結義幾人？(丑)是三人。

(凈)杭州老官說的，還有一丟兒。(丑)孫大哥、你、我，再有何人？(凈)你去猜一猜。(丑)家里人？外頭人？(凈)家里人。(丑)嗄！是了，前日清風亭上結義，只有吳忠在那里，敢是吳忠？(凈)呸！破蒸籠不盛氣。他是孫大哥家里使喚的，我每吃酒，他來伏侍的，倒與他結義做朋友，沒志氣！(丑)敢是孫大嫂？(凈)自古道："長兄為父，長嫂為娘。"雖然不是親的，也是個嫂嫂，難道與我每做朋友不成？(丑)敢是迎春？

(凈)啊呀！兔兒踩壞了娑婆樹，月不好了！迎春是大哥的通房，怎么與我和你結義？一發(fā)不是了。(丑)這等猜不著。(凈)就是在書房中，終日"子曰子曰"的。

(丑)可是孫二么？(凈)著！著！(丑)前日孫大哥說不要睬他，慮他怎么？(凈)兄弟，你不曉得，那孫大嫂是極賢慧的，他見大哥疏薄了孫榮，必然勸諫。常言道："妻是枕邊人，十事商量九事成。"萬一大哥醒悟了，他們弟兄親的只是親的，我和你疏的只是疏的。倘或和順了，我和你就如兩個網(wǎng)巾圈撇在腦后，要見面也是難了。(丑)二哥說得是，必須尋一條計策來弄斷了他。我與你衣飯還長久。(凈)有理。只是沒有好計策，怎么處？(丑)兄弟倒有一條計在此。(凈)你有何計？(丑)到鐵鋪里去打一把快刀，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三更時候，把孫二來一刀殺了。這計如何？

(凈)呀！人物平常，計策也只如此。(丑)怎么？(凈)東京城里，這幾家鐵鋪都是認得你我的。倘或挨查出來，是柳龍卿、胡子傳殺的，那時我和你為首為從，都問成死罪，可不兩個人嘗他一命？不好。(丑)這等怎么處？(凈)我有一計在此。(丑)計將安出？(凈)我和你今日到他家，只說謝酒，昨夜回去，打從小巷里走，只見令弟頭戴儒巾，身穿藍衫，腳穿皂靴，與一個挑船郎中說話，手里拿了一包銀子，說："我家耗鼠太多，要贖些蜈蚣百腳、斷腸草、烏蛇頭、黑蛇尾、陳年干狗屎、糖霜蜜餞楊梅干。"(丑)阿哥，怎么有糖霜蜜餞楊梅干在里頭？(凈)有了許多毒藥，放些甜的在里頭過藥。(丑)也是。(凈)一贖贖了十七八包。

(丑)我也看見有二十多包。(凈)正是?？匆娢颐績蓚€，腳跟上紅起，直紅到頭發(fā)上去，回身便走。一走走了一個彎，兩個彎，三三九個彎，在無人之所，雙手拿了藥，對天跪下，告道："天地天地，我孫榮被哥哥孫華、嫂嫂楊月真、侍妾迎春，強占家私。如今贖這藥回去，酒里不下飯里下，飯里不下茶里下，一藥藥死了哥哥，這家私都是我的。"恐遭毒手，特來報知。

(丑)阿哥，這是你幾時見的？(凈)啐！說了半日，對木頭說了。這是我每說謊。(丑)說謊？這等像得緊！倘或大哥不信，怎么處？(凈)他若不信，我和你講故事。(丑)講故事，一肚皮在此。只是進門時怎么樣見他？(凈)孫大哥是極慈心，我和你須要假哭。(丑)我沒有眼淚出，怎么好？(凈)這是要緊的。"官場演，私場用。"我和你演一演。(演介)像。行行去去，

(丑)去去行行。此間已是。大哥在家么？(哭介。凈)且待他出來了哭。(生上)

【桃李爭春】驀忽聞知，兩個心友臨門，不覺心中歡喜。

(見介，凈、丑哭介。生)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二位兄弟每常間見了做哥哥的歡天喜地，今日為何這般愁煩？(凈、丑)我每弟兄兩個今日見了哥哥，明日不知可見得大哥了？(生)二位兄弟何出此言？敢是大兄弟家中少米么？(凈)多蒙哥哥送一擔米來，吃了九斗九升半，還剩半升在那里。不少。(生)敢是小兄弟家里欠柴？(丑)多承大哥前日送一千個稻草與小弟，燒了九百九十九個，還有一個做枕頭。不欠。(生)敢是大兄弟有人欺負你來？(凈)自從與哥哥結義之后，扒灰挑糞的都叫是二官人，誰敢欺負我！(生)敢是有人欺負小兄弟么？(丑)如今那個不曉我與大哥做了朋友，好不奉承我，就是半夜回去，他每還要打掃一條潔凈街道與我走，誰敢欺負我！(生)自結義之后，隨你天大事，尚要與你分憂，今日就是這等支吾我！今后你二人不要上我的門了。(做下介。凈、丑扯介)大哥轉來！(生轉介。凈)兄弟，大哥著惱了，我每說了罷。(丑)不要說！就說來大哥也不信的。(生)說那里話！兄弟之言，豈有不信之理！(凈、丑)說出來不是我每弟兄身上的事，卻是大哥身上的事。(生)怎么倒是我身上的事？且說來。(凈、丑照前白說介。生)豈有此理！我兄弟是讀書之人，那有此話！(丑)阿哥如何？我說大哥是不信你我的。(凈)哥哥若不信，兄弟有一椿故事在此，比與大哥聽。

(生)有什么故事？你說來。(凈)豈不聞古之虞舜，尚被傲弟所害。一日與瞽叟謀計，令舜上屋修倉稟，弟移去其梯，放火燒倉，其兄挾兩竿而下，幸而不死。又一日使舜掘井，弟以石蓋之，舜掘地穴而出。古之虞舜尚然如此，何況于你？

【引軍旗】聽拜稟：令弟不仁，贖毒藥害你身。兄弟見了痛傷情，哥哥自宜思忖。(生)舍弟是讀書人至誠，無此事不須憂悶。(合)思之，禍福生死皆由命，果然半點不由人。

(生)沒有此事。(丑)哥哥若不信，小兄弟也有一椿故事在此，說與哥聽。(凈)你也說一說。(丑)昔日唐太宗殺兄在前殿，囚父在后宮。

【前腔】唐太宗是圣明之君，猶且殺建成。哥哥莫待禍臨身，臨渴怎生掘井？(生)若非兄弟說著事因，險些兒遭他毒性。(合前)

(丑)大哥，你如今信也不信？(生)起初大兄弟說來的，我還有些不信，方才小兄弟說起唐太宗之故事，我才信了。(凈、丑)如今但憑哥哥怎么施行就是了。

(生)我如今喚他出來，打他一頓，出了我這口氣罷了。

(凈、丑)阿哥又來了，你不曾打他，尚然要贖毒藥害你，你若打了他一頓不打緊，他懷恨在心，你這條性命可不是斷送在他手里？(生)這等我寫狀子去，當官告他。(凈、丑)那個做證見么？(生)就是你每二位。

(凈、丑背介。凈)兄弟，孫大哥要告，我和你做證見。明日到官。三拷六問，問出真情，我和你都是假的，孫二公然無事，可不是這頭官司打在我每身上來了？

(丑)這等怎么處？(凈)還是勸他不要告。(轉介)大哥若告了他，要使用那個出？(生)一應都是我。(凈、丑)大哥又不是這等了。你如今到府縣告了，一定把他監(jiān)了。尊嫂又是極賢慧的，著人送飯，上下使用，弄了出來，可不枉費錢財？分明蜻蜓吃尾自吃自。

(生)這等怎么處？(凈、丑)你的家法到那里去了？

(生)家法怎么處他？(凈、丑)如今大哥叫他出來，竟不要提起贖藥事情。(生)怎么倒不要提起？(凈、丑)贖毒藥只有我弟兄兩個看見的，只道我每來搬弄你弟兄不和了。你如今別尋一事，打他一頓，趕他出去，這便是除卻禍根了。(生)這也有理。吳忠那里？(末上)廳上一呼，階下百諾。員外有何分付？(生)小喬才在那里？(末)那個小喬才？(生)就是讀書的！(末)嗄！小官人，在書房中。(生)與我叫他出來！(末)嗄！小官人，員外有請。

【惜奴嬌】(生)堪恨，冤家生著不良意，(凈、丑)這丑惡只得自忍。(小生上)正此攻書，偶聞兄命。吳忠，不知哥哥喚我怎么？(末)不知員外怎生動氣？怒吽吽的坐在堂上。(小生)思省，料吉兇全然未準。

(見凈、丑揖介)二丈。(凈、丑)再有一丈，好做布衫。(小生)這是稱呼二位。(凈、丑)這也罷了。我問你，昨夜你與哥哥廝鬧來？(小生)不曾。(凈、丑)哥哥與你廝打來？(小生)也不曾。(凈、丑)你畢竟沖撞了他。(小生)二丈，自古道"長兄為父"，誰敢沖撞他？(凈、丑)這等為何惱得你緊？(小生)既是我哥哥惱我，望二位解勸則個。(凈、丑)這個自然。你方才不曾出來的時節(jié)，我兩個先替你舌頭都勸扁在這里了。待我每先進去。(見生介)來了。(生)他怎么說？

(凈、丑)他說道："一父母所生的，要打與他同打，要罵與他對罵，不怕你。"(生)他是這等說么？喚他進來！(凈、丑喚介。小生)哥哥拜揖。(生怒介)誰與你拜揖！自古道："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我家全賴祖宗勤勞，積贊致富。且如我占居長，合管顧家私，應當門戶，一應人情差撥事件，我之所為，汝合往外州經(jīng)營，求取利息，可立見富足，免致坐食山崩。古人云："床頭千貫，不如日進分文。"汝晝夜攻書，有何所益？(小生)哥哥，豈不聞："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有此好處，兄弟所以攻書。(生怒打小生介)還敢挺撞我！自今日為始，你也不是我的兄弟，我也不是你的哥哥。走出去，不許再上門來！

(小生)哥哥可念手足之情。教兄弟到那里去？(凈、丑)二官人，你便少說了些，你哥哥是盛怒之下，且權順他便好。(末)二位官人勸一勸便了。(凈、丑)我每著實在此勸。(生)你還不走出去？(小生)哥哥可念父母之恩。(生)還說！(又打介)

【前腔】安享榮華，豈不念祖宗覓利艱辛！千重水面，虎口換出珠珍。你如今，海日攻書錯留心。懶經(jīng)求，不營運，待怎生？自今日不許再上我門庭！

【前腔】(小生)聽稟：祖父同生，念同胞之義，手足之親。讀書美意，他日顯耀門庭。(背介)思省，豈知哥哥生怒嗔？信讒言教我無投奔。(凈、丑)我每兩個為你，勸得口干舌扁，倒說信讒言，難道我每倒是讒言？如今大哥要打自打，不干我事！(小生)將我趕出門，望哥哥息怒，暫且回心。

【錦衣香】(凈、丑)休抗拒，休回應，休要惱著哥哥，轉添惡忿。且隨他意暫出門，朝夕我兩人勸他回心。倘回心轉意，那時請你歸來，依然弟兄和順。

(合)今日離家去，再不許登門。眉南面北。不相存問。

【前腔】(末)空嘆息，空攧窨，爭奈是親非親，遣人愁悶。吳忠伏待小官人，誰知到此，主仆離分。拜辭痛苦，揾不住珠淚盈楹。(合前)

【漿水令】更遲疑不離我門，打教伊皮開見筋。

(小生)受兄毒打也甘心，無辜趕逐，痛苦難禁。(生)賊潑賤，惱殺人，輒敢抗語來相應。(合)今日里，今日里急離我門。街坊上，街坊上別行求趁。

【前腔】(小生)嘆一身錢無半文，無相識有誰是親？(生)你說書內(nèi)有黃金，何不看書，度日營生？

(小生)事到頭，不怨人，只愁眼下無投奔。(合前)

(小生)哥哥要我出去，只得就出去罷！(走介。凈、丑)你就是這等去了？(小生)哥哥嚴命，怎敢不去？(凈、丑)這等沒用的！且問你，這家私是祖上遺下來的呢，還是你哥哥自家掙的？(小生)是祖上遺下來的。(凈、丑)可又來，既是祖上遺下來的，該大家分一半才是。(小生)這個不指望。只好略討些做盤纏足矣，望二丈攛掇一聲。(凈、丑)這個當?shù)谩?進介。生)他去了么？(凈、丑)他在外邊大聲發(fā)話，道這家私是祖上遺下來的，要與你分一半。(生)這也說得是，該分與他。(凈、丑)分多少？(生)分一半與他。(凈、丑)大哥，這是一厘也分不得的！(生)怎么分不得的？(凈、丑)你若分與他了不打緊，引慣了他，又道分得不均，倒去告起家私來，你倒要吃他的虧哩！

(生)這等怎么樣打發(fā)出去？(凈、丑)他方才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把他一本書，就塞住他的口了。(生)吳忠，書房中去取一本書過來。(末)嗄！書在此。

(生)叫他進來。(凈、丑)二哥，我與你都說停當在那里了，教你自進去取。(小生)多謝二位。(進介。生)孫二，你要與我分家私么？(小生)孫榮怎敢？只求哥哥略與些盤費便了。(生)這個有。吳忠取書來。孫二，盤纏在此，你拿去！(小生)呀！哥哥，這是一本破書，怎么做得盤纏？(生)你方才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鐘粟，怎么做不得盤纏？(小生)罷罷！男子漢一言既出，不必說了。吳忠過來，你去多多拜上賢達嫂嫂，說我被趕出去了。哥哥請上，待做兄弟的拜別。(生)誰要你拜！(小生拜，生打介)

【臨江仙】(小生)被打出門珠淚流，教人羞恥向誰投？哥哥因甚趕無休？在他檐下過，怎敢不低頭！

(哭下。凈、丑)哥哥，我每兩個不與你做朋友了。

(生)怎么說？(凈、丑)一個嫡親兄弟，就趕了出去，何況我每結義的！(生)嫡親兄弟倒要贖毒藥害我，若不是二位兄弟說知，險些兒被他害了性命。你二人是我的大恩人了，怎說這話？(凈、丑)大哥好手段，我每如今與哥哥去慶一慶手段。(生)多謝好兄弟，是我作東，就請同行。

【皂羅袍】(合)賀喜得他出外，自今后不許再上門階。結義兄弟稱心懷，同心同氣同歡快。有茶有酒，朝往暮來。無愁無慮，分憂替災，三人真?zhèn)€關張賽。(下)

第七出孫華拒諫

【風馬兒】(旦上)傾國芳容正嬌媚，家豪富比陶朱。(貼上)郎才女貌非凡比，宿緣相會，今世效于飛。

(旦)迎春，員外早間出去，怎生這時節(jié)還不見回來？(貼)便是。想又是與兩個喬人出去閑耍了。(末急上)

【本宮賺】默默嗟吁，哽咽垂雙淚。直入畫堂覆知，此事好傷悲。(旦)試問取，末審何人虧負你？你緣何垂雙淚？不知怎地，你從頭一一說與。

【前腔】(末)告且聽啟：小官人鎮(zhèn)日攻書，被東人急呼至，說著幾句，百般打罵趕出去。(貼)果恁的，奈我官人心性急，似撮鹽入火內(nèi)。猜著就里，又敢是聽人胡語？

(末)果然如是。(旦)你快回避，倘員外回來也。

(末下)

【竹馬兒】(旦)他效學昔日關張結義，不思量久后有頭無尾。豈知他是調(diào)謊的，使虛心冷氣，刁唆員外得如是。(貼)我東人枉恁地多伶俐，落圈匱總不知，把骨肉下得輕棄。你好直恁的，不思量手足恩深，豈知同胞義。謾教人無語淚雙垂，說著后心碎。

【前腔】(旦)他兩人?？炕ㄑ郧烧Z，一刬地斗是搬非。每日只會拖狗皮，那曾見回個筵席？雙雙長坐兩邊位。(貼)我東人結拜為兄弟，落得個甚便宜？夫和婦話不投機。他三個同結義，勝似親的，糖甜蜜更美。把親生兄弟趕出去，你家富何濟？

【尾聲】自古及今結義的，除非管鮑更有誰？那一個人情得到底？院君，員外回來，怎生諫他一諫便好？(旦)是如此。

【清歌兒】(生作醉上)三杯酒萬事和氣，又何妨每日沉醉。思量孫二太無知，伊來害我，我又如何饒你？

【前腔】(貼)員外吃得醺醺醉，我娘行自宜仔細。著些言語問因依，莫激他性發(fā)，好意反成惡意。

【前腔】(旦)常言道要知心事，但聽他口中言語。不知員外怒著誰，從頭至尾，說與奴家知會。迎春，員外醉了，且安置他睡了罷。(生)兄弟請酒，你吃一杯。(旦、貼)員外，這里是家里了。(生作醒介)呸！還要對你說，叵耐……(旦、貼)叵耐那個？(生)叵耐孫二無理！(旦、貼)二叔卻便怎么？

【桂枝香】(生)賢妻聽啟，孫榮無理。他要贖毒藥害我身軀，把我家私占取。險些兒中了，險些兒中了，牢籠巧計。院君，被我趕出門去。(旦、貼)原來趕出去了，苦呵！(生)細思之，指望我遭毒于，我先將小計施。

(旦、貼)員外，這是誰說的？(生)別人說我也不信，是我兩個結義的好兄弟說的。(旦)官人，經(jīng)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后之言，豈可準信？二叔是讀書之人，只有敬長之心，那有害兄之意？官人回思手足之意，轉念同胞之親，莫信外人搬斗。容叔叔依舊回家，是妾之愿也。(生)婦人家三綹梳頭，兩截穿衣。只曉得門內(nèi)三尺土，那曉得門外三尺土。(旦)呀！官人豈不聞漢文帝遷徙淮南厲王，不從而死。民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正謂此也。(生)人家雄雞報曉，家常之事；雌雞亂啼，有甚吉祥？(貼)員外，柳龍卿，胡子傳以假亂真，他每是無義之人，不可輕信。院君的言語，只不過要你兄弟和順，何故著惱？(生)唗！小賤人，誰要你多說！(旦)員外，迎春是替妾稟告，何必發(fā)怒？

(生)那有他的說話分！也來多嘴！

【前腔】(旦)同枝連氣，同胞共乳。不念手足之親，聽信喬人言語。將兄弟趕出，將兄弟趕出，不容完聚，教人談議。好癡迷，假饒染就干紅色，也被傍人講是非。

【前腔】(生)拈針穿線，繰絲織絹。兀的是婦女工夫，有甚高識遠見？(貼)員外，院君只要你弟兄和順。(生怒)唗！輒敢大膽，輒敢大膽，出言相勸，不識機變。古人言，大丈人男兒漢，終不聽婦女言。

(旦扯生介)官人，還是聽奴家言語，收了叔叔回來罷！(生怒推倒旦下。貼)院君請起。

【前腔】(旦)忠言不聽，生出惡性。(貼)把幾句回他，怕怎么？(旦)欲要把幾句回他，又恐怕夫妻爭競。只落得外人，只落得外人，胡言講論。(貼)院君，外人講論些什么來？(旦)講論家不和順。自評論，耐了一時氣，家和萬事成。

【前腔】(貼)娘行聽告，常言人道：熱心閑管招非，冷眼無些煩惱。(旦)迎春，你如今不要開口罷！(貼)奴不合口多，奴不合口多，惹得官人嗔叫，累娘焦燥。自今朝，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旦)兄弟無辜趕出門，(貼)忠言逆耳反生嗔。
(旦)自家骨肉尚如此，(貼)何況區(qū)區(qū)陌路人。

第八出旅店借居

【吳小四】(凈扮王婆上)命兒孤，沒丈夫。三十年來獨自宿，開個店兒清又楚。往來官員士大夫，誰不識王大姑。

開個客店得年深，四川、兩廣盡聞名。屋上又無瓦蓋，夜間月照為燈；眠床沒有兩腳，席子只剩麻筋；枕頭土墼來做，酒瓶便當尿瓶。正是：好看千里客。萬里去傳名。遠遠望見人來了，敢是投宿的？

【胡搗練】(小生上)吾命窘，自嗟呀，哥哥同甚念頭差？趕出此身無依倚，使人今夜落誰家？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我孫榮被哥趕逐出來，沒處安身，不免到王大姑店中借住幾時，再作區(qū)處。此間已是了，婆婆有么？(凈)呀！官人請坐。(小生)有坐。(凈)官人家居何處？姓甚名誰？

(小生)婆婆，待小生告訴。(凈)愿聞。

【五更轉】(小生)望婆婆聽吾告，孫榮本富豪。

(凈)你是富豪，與我何干？(小生)哥哥聽信他人調(diào)，與兩個喬人，相同交好，生巧計妄造言來搬鬧。我那哥哥呵，不思手足心兇暴，將我趕逐出門，特來依靠。

(凈)原來被哥哥趕出來，無處棲身，借我店中投宿，只是我這里先要房錢的呢！

【前腔】乞可憐相周庇，奈此身無所依，止求半室權居住。有日天相吉人，依舊春風棠棣，房金價多共少當如意，決不有負相連累。結草銜環(huán)，報伊恩義。

(凈)既然如此，我這里房子有三等：上等的一兩一月，中等的五錢一月，下等的三錢一月。隨你要那一等。(小生)這般說，下等便了。

(小生)謝得婆婆留我身，(凈)房錢逐月要還清。
惟有感恩并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第九出孫華家宴

【夜行船】(生上)積玉堆金多富貴，幸遇太平年歲。(旦、貼上)今世夫妻，前緣匹配，美滿共諧連理。

(生)春游園苑景融和，夏宴涼亭看芰荷。(旦)秋玩明月冬賞雪，(貼)一年好景莫蹉跎。(生)院君，我自趕了孫二出去，心中甚是快樂。今日閑居無事，和你游玩片時。迎春，看酒來。

【祝英臺】草芊芊，花苒苒，輕暖艷陽天。才子艷質(zhì)，簇擁名園，嬉戲笑蹙秋千。排筵，好向花柳亭前，尋芳消遣。(合)我和你雙雙游賞歡宴。

【前腔】(旦)俄然，筍成竿，荷展蓋。高柳噪新蟬。池畔避署，撒發(fā)披襟，歡笑同樂蓮船。迷戀，好向流水亭前，納涼消遣。(合前)

【前腔】(貼)天然，但愿人月團圓，千里共嬋娟。天朗氣清，漸漸金風。時送桂花香遠?？傲w，好向百尺樓前，玩月消遣。(合前)

【前腔】(生)瞥見，朔風吹起彤云，簾幕亂飄綿。銀砌玉妝，覆地漫天，都喜兆成豐年。(旦、貼)幽軒，盡教簇滿紅爐，觀梅消遣。(合前)

【尾聲】(合)四時游賞多歡宴，三公不換此芳年，也是我和你夙世修來百福全。

一對夫妻正及時，郎才女貌兩相宜。
在天愿為比翼鳥。入地共成連理枝。

第十出王婆逐客

【一匹布】(凈上)開食店，得多年，聲名天下傳。那人久住不還錢，管取教伊吃拳。

老娘三日不發(fā)市，拿著一個便正本。什么來頭！前日有個秀才，名喚孫榮，他在我店中安歇，這一向分文沒有，常在我家中啼啼哭哭。有錢還我便罷，若無錢還我，就剝下衣服來。小二那里？

【前腔】(丑上)方才睡，正酣眠，甚人只管纏？摩挲兩眼出房前。我只道是誰叫，原來是阿娘老虔。

(凈)你怎么罵我？(丑)不曾罵阿娘。(凈)這也罷了。與我叫孫二出來！(丑)那個孫二？(凈)就是前日來的秀才。自到我家來，并無半厘房錢還我，倒占住了我一間房子。如今叫他出來，有房錢還我便罷；若沒有，我和你剝了他的衣服，趕他出去便了。(丑)阿娘說得有理。孫二官人快出來！

【前腔】(小生上)聽呼喚，出房前，不知有甚言？尋思此事淚漣漣，原來是婆婆討錢。

(見介。凈)孫二，你是瓶兒是罐兒？(小生)請問媽媽，瓶兒便怎么？罐兒便怎么？(凈)瓶兒有口，罐兒有耳朵，你自到我家來，房錢飯錢一些也不還我，怎么說？(小生)待小生寫書回去與賢達嫂嫂，取些來還你。(凈)放屁！我如今就要，不然剝下衣服來！

(凈、丑剝衣介)

【劉袞】(小生)休剝?nèi)?，休剝?nèi)ィ襞c我遮羞。再四哀求，不肯放手。(凈、丑)欠債合還錢，無禮干休。急急剝下，可免出丑。

【前腔】婆扯帶，婆扯帶，小二把衣袖抽，倒拽橫拖，身不自由。(凈、丑)衣服準房錢，胡亂可受。休得遲延，吃吾腳手。

【雙勸酒】(小生)衣衫盡剝，吃人僝僽。(凈)急離我門，不得落后。(合)覆水算來難收，人面果然難求。

【前腔】(丑)你即請行。遲時生受。(小生)吃定趕逐，無人搭救。(合前)

(凈)快出去！快出去！(小生)婆婆可憐，再與我住幾日。(丑推出小生介)不要在此纏。閉了門。(閉門介。小生)呀！婆婆開門！(凈)任伊在此叫，(丑)只是不開門。(下。小生哭介)

【山坡羊】亂荒荒婆婆前去。急煎煎留他不住，冷清清獨立在此，懶怯怯暗自垂雙淚。婆婆開門！我叫你，何曾應半句兒？又不是梨花帶雨把門深閉，教我舉目無親倚靠誰？思之。思之淚暗垂。難捱，虛飄飄命怎期？

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被打頭風。我孫榮被哥哥趕逐出來，無處安身，只得借此店中投宿，只因欠了房錢，將我衣服頭巾。盡都剝?nèi)??？噜?！千死萬死，終須一死。不如往城南汴河之中，尋個自盡。免得被人恥笑。說話之間，這里就是汴河了。水！水！孫榮能吃得幾口！

【胡搗練】江水遠，恨悠悠，教人羞恥向誰求？枉自腹藏千古事，但趁一江清水向東流。

(投水介。外上)苦海無邊?；仡^是岸。什么人投水？(扯介)呀！我看你一貌堂堂，為何干此拙事？你姓甚名誰？說與我知道。(小生)公公，一言難盡！

(外)但說何妨。

【鎖南枝】(小生)孫員外是我兄，(外)令兄可是與柳龍卿、胡子傳結義的孫華么？(小生)正是，將孫榮趕逐無投奔。(外)你怎么不到前面店中安歇？

(小生)那堪旅店婆婆，索欠心忒狠。把我衣盡剝，趕出門。拚孤身，葬魚吻。

【前腔】(外)聽伊訴愁悶，教人不忍聞。本是同胞兄弟，你哥直恁無情，下得將伊擯。倘然伊富貴，他受貧，教他自尋思，可心肯？

【前腔】(小生)我身藍縷沒半文，饑寒兩字難過存。又沒個所在安身，又沒個人憐憫。爭似我，拚此身，喪江中，免勞困。

【前腔】(外)看伊貌聰俊，非是已下人。目下雖然流落，必然日后榮華，勸你捱時運。漢子，老夫有個所在，你可權住。(小生)公公，什么所在？(外)你權守困，莫恨貧，有所破瓦窯，暫安頓。

(小生)若得公公如此，就是重生父母。不敢動問公公上姓？(外)老夫與你同姓。秀才，你隨我來。這里已是了，你可在此暫住。(小生)多感公公，只是窯中家伙一無所有，教我怎住得？(外)這也是。也罷，少刻著小二送鍋碗之類與你便了。(小生)足感公公厚情！謝得公公特指迷，破窯權且受孤恓。(外)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外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日孫榮要投水，虧窯老漢救了，留他在破窯內(nèi)安身。咳！孫華，你好不思維，卻教親弟受孤恓。你住在高堂大廈，他卻在破瓦居；你在家中快樂，他在窯內(nèi)孤恓；你吃的是肥羊美酒，他吃的是淡飯黃虀；你穿的是綾羅錦繡，他穿的是破服粗衣；你卻豐衣足食，他卻忍餓擔饑；你自不仁不義，他卻無倚無依。相交酒肉兄弟，不念同氣連枝。咳！只怕日久親疏自見，那時悔也應遲。

【駐馬聽】世上為人，兄弟不親誰是親？須念生身父母，共乳同胞，休戚難分。咳！孫員外，你結交終日醉醺醺，卻教骨肉遭窮困。天理何存！任你滿帆風使，終有個水窮山盡。

獨占家私理不宜，卻將兄弟受孤恓。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第十一出窯中受困

【金瓏璁】(小生破衣上)長空云黯黯，那堪狂雪交加。飛柳絮，舞梨花。孤身遭凍餒，何方干謁豪家？空嘆息，自嗟呀。

富嫌千口少，貧恨一身多。似這般大雪，多少富豪家快樂，單只孫榮這般受苦。我哥哥如今在紅爐暖閣，羊羔美酒，淺斟低唱。哥哥，我和你一父娘生，又不是兩爹娘養(yǎng)。我身上單寒，腹中饑餒，見這雪呵！

【灞陵橋】誤了人也咍，從早到如今沒飯難禁架。只得忍著饑寒，一步步前抄化。又那堪遭濟這般雪兒下，咍！兀的不苦殺人也天那！

好苦嗄！看這雪越下得大了。孫榮待入城中，叩謁豪家，又恐撞著我那哥哥的相識，卻不辱沒了我哥哥的面皮？待轉歸家哀求嫂嫂，又恐遇見哥哥，這一頓打不小可。休去，如今只得沖風冒雪，入城中走一遭。只一件：

【疊字錦】我如今待入城也么咍，已入城心下多驚怕。又恐路中逢見我哥哥，他惡怒發(fā)時將咱來毆打。待轉家，義恐怕哥哥不憐念咱，待轉身又怕雪迷了路差。只為你煩煩惱惱，哀哀怨怨，凄凄慘慘，閃得我沒投奔，兀的不是苦殺人也么咍。

如今也怕不得羞恥，只得去街坊求乞則個。

【駐云飛】大雪拋天，叫化孫榮真可憐。破衣穿一件，這苦誰憐念？咍，鞋破底兒穿，教我好難消遣。討得一撮糠粞，又恐人瞧見。正是命薄多么只靠天。

【前腔】天慘云迷，你看城郭村莊盡掩扉。孫榮枉讀詩書，到如今呵！一字不堪煮，怎得柴和米。吁！想蒙正守窯時，雖然困守破窯，還有妻兒相倚。似我孫榮，欲并誰為侶？回首無人形影隨。

拾得一塊柴在此，不免將回，煮些粥湯救饑。

【前腔】一撮糠粞，熬口粥湯充肚饑。放下連糠米，怎得這水？呸！這雪就是了。著上冰和水。這柴被雪打濕了，那里燒得著？我鋪下還有一把干柴在那里，拿他來燒了，且再處。(作轉跌介)呀！踢翻了瓦瓶兒，教我好難存濟。凍死在窯中，做一個饑寒鬼。撥盡寒爐一夜灰。

大雪亂紛紛，豪家盡掩門。廚中有剩飯，路上有饑人。

第十二出雪中救兄

【薔薇花】(生同凈、丑上。生)嚴威正加，滿空中如鹽撒下。長安多少賣酒人家，料應此際增高價。長安三尺雪，盡道十年豐。二位兄弟，方才舍下吃酒，吃得不爽利，還到酒肆中去。(凈、丑)前面新開一個酒館在那里。(走介)酒家有么？(末上)造成春夏秋冬酒，賣與東西南北人。三位官人請上樓去。

(凈、丑)取酒來吃！(末招凈介)前面走的這位財主是誰？(凈)是有名的孫大員外，穿好衣吃好酒的。(末)酒不打緊，有一件寶物在此，二位若攛掇大員外兌了，當?shù)梅钪x。(凈)拿來我看，什么東西？(末出環(huán)介)羊脂白玉環(huán)。(凈)果然好，多少價？(末)要十錠鈔。

(凈)不值，五錠罷了。(末)我又不是蘇州人，難道撒半價不成？九錠鈔必定要的。(凈)你真?zhèn)€賣也不賣？

(末)小人怎么不賣！(凈)若真?zhèn)€賣時，公道還你六錠鈔。(末)還不夠。(凈)七錠罷，一分也多不得了。

(末)七錠鈔只夠本錢，卻沒有得相謝官人。(凈)我與你講過了，七錠以外，都是我的。不是我一個人要，還有那一位官人要八刀的。(末)從命了。(凈)我與你拽袖為號，你只顧嫌少，我等一力攛掇加添便了。一面取酒來吃。(末)是如此。(末分付取酒介，凈招丑說介，凈、丑進后，末入介。末)員外請酒，小人有件寶貝求售，可用得么？(凈)財主員外，那一件用不著？且說什么寶貝？(末)是羊脂白玉環(huán)。(凈、丑看介)好東西！(丑)玉環(huán)有，難得這樣白的。(凈)是舊做的。(生)果然好！我要兌他，不知多少鈔？(末)要十錠鈔。(凈、丑)不值！不值！我這員外大哥是個識寶太師，你多討也沒用。(生)還他五錠罷。(凈扯末袖，末不肯介。凈、丑)大哥，五錠其實還虧他些。

(生)再加一錠。(凈)如今六錠夠了。(又扯袖如前，末爭介。凈)還不肯。自古道：增錢不如再看。(又看介)果然好！還添他些，成了罷。(生)依你再添一錠。

(又如前介。丑)好物不賤，賤物不好。大哥既中意這件東西，不要論價，二哥添一錠，兄弟也添一錠。

(生)便依你再添他一錠，若再不肯，待他拿去。(凈)如今八錠了，拿去罷！(付七錠與末，留一錠介。凈、丑意會介，凈、丑)看熱酒來！(末應下。凈、丑)大哥，行其一令，取其一樂，何如？(生)說得有理！

(隨意行今介，生醉介。小生內(nèi)叫介)廚中有剩飯，路上有饑人。(生)什么人叫？(凈、丑)叫化的，不要睬他。(生)二位兄弟，這桌上東西吃不了，喚他來賞他些去。(凈、丑)店主人，喚那叫街的過來。(末應上)那叫街的這里來！(小生上)怎么說？(末)好造化，官人每吃不了的東西賞你。(小生)多謝，多謝！(見生介)這是我哥哥！(慌下。凈、丑)方才叫化的是孫二哥。(生)在那里？(末)去了。(生怒打末介)

【駐云飛】酒保無知，故意教他來笑恥?？昂迒滩泡叄瑦赖眯膬核?。呸！吃了這場虧，教人嘔氣。吃得醺醺。拚卻今宵醉，痛飲前村踏雪山。

(凈、丑勸介。生)不計較你了。算酒帳。(末)算了，該三錠鈔。(生)兄弟把與他。(凈與末鈔介。生)二位賢弟，今早帶十三錠鈔出來，八錠買了羊脂白玉環(huán)，三錠還了酒錢，還剩二錠。(凈、丑)碧清。(生)我醉了，余這二錠鈔和羊脂白玉環(huán)，都藏在靴桶里，兄弟好生看管。(凈)大哥放心，我的固是我的，你的就是我的。(丑)大哥，一路踏雪回去。(凈)好大雪！大哥，今日酒也好嗄飯也好，下次還到他家去吃。

(生)正是。(凈)大哥醉了。和你送他回去。(凈、丑扶生行介)

【水紅花】(生)三人結義做知交，賽關張強如管鮑，終朝沉醉飲羊羔。柳綿飄，梨花飛繞。(合)冒雪沖風，回去吃得醉醄醄，醉醄醄醉扶歸也羅。

【前腔】(凈、丑)前緣夙世做知交，賽關張強如管鮑，相攜同步不辭勞。柳綿飄，梨花飛繞。(合前)

(都作醉倒介。凈醒起介)大哥靴中藏有羊脂白玉環(huán)、兩錠鈔，我且瞞了胡子傳，偷了他的，有何不可？(作偷介。丑醒，凈仍作倒介)阿哥，阿哥！他每都醉倒了，叫他不醒。且住，孫大哥的羊脂玉環(huán)、兩錠鈔，都在靴桶里，不免偷了他的再處，連柳龍卿也不要通知他知道。(作偷介。凈起)兄弟，你在此說些什么？(丑)不曾說什么！(凈)活賊，你方才說道瞞了柳龍卿，要偷大哥的羊脂玉環(huán)、兩錠鈔。我每吃了他的，用了他的，反要偷他東西，忒黑心！(丑)我?guī)讜r說？我說叫醒了二哥，大家扶了大哥回去。那個要偷他東西，這個人就要爛心肺的！(凈)這個賊精還要罰咒！(笑介)兄弟，我是取笑你。你的心不到那里，我的心先到那里了。(丑)人人如此，個個一般，可見是難兄難弟，志同道合。如今一個去看人，一個去偷。

(凈)我去看人，你去偷。(丑)你忒乖，前日吃酒你先去，今日做賊就叫我先去。(凈)也罷，就是我先去，你便去看人，有人來打個暗號。(丑)什么暗號？(凈)咳嗽為號。(丑)曉得了。(凈)請了。(丑)呸！做賊通文。(凈)君子小人不同。且住，我和你叫他幾句，看他若是應，我每只說我兩個收管在此，若是不應，竟偷了他的。(丑)有理。我看人，你動手。(凈)孫大哥，孫大哥！(低叫，偷介，丑咳嗽介。凈慌介)兄弟，什么人來？(丑)沒有人。(凈)沒有人，如何咳嗽？(丑)唬大了你的膽，好做強盜。(凈)你便唬我，我的手腳快，羊脂玉環(huán)被我捉在此了。(丑)還有兩錠鈔，一發(fā)拿了便好。(凈)這兩錠鈔是你去。(丑)一客不煩二主，一發(fā)是你去。(凈)這個不成，你這張嘴頭不穩(wěn)，倘日后大哥曉得，就都在我身上了。還是你去，日后沒得說。(丑)便是我去，看人要緊。(凈)不消分付。(丑)孫大哥！(叫介，偷介。凈)噲！第二個。(丑慌介。凈)方才你唬了我，我如今也唬你一唬。(丑)"六月債，還得快。"兩錠鈔也在此了。(凈)把雪來蓋他身上，做條綿被。(堆雪介)我每自回去。(凈)凍死街頭妻不知，(丑)兩人拐鈔自先回。(凈)尋思總是一場夢，

(丑)他是何人我是誰？(下。小生上)十謁朱門九不開，滿頭風雪卻回來。歸家羞睹妻兒面，撥盡寒爐一夜灰。這四句詩乃是昔日呂蒙正先生所作，今日倒輪到孫榮身上來。好大雪，好大雪！正是長空飛柳絮，遍地撒梨花。你看這般大雪，我想古人也有幾個好雪的，也有幾個不好雪的，待孫榮略說幾個。

【小桃紅】子猷乘興去訪戴，匆忙興盡回船去也。閉門的袁安臥高堂，映雪的是孫康。呂蒙正繞街坊，謁朱門九不開，無承望也。滿頭風雪恓惶，運來時理朝綱。

這雪好貧富不均！有錢的道豐年祥瑞，似我這般在街坊上，身無衣，口無食，饑凍難禁。當初父母在日的時節(jié)，多少享用。父母亡過之后，我哥哥聽信讒言，將我趕出來，受了無限苦楚。(哭介)

【蠻牌令】哥哥占田莊，教兄弟受凄涼。本是同胞養(yǎng)，又不是兩爹娘。我穿的是粗衣破裳，你吃的是美灑肥羊。哥哥嗄！心下自思量，白忖量，若不思量后，分明是鐵打心腸！

如今天色已晚，告謁也不濟事了，且回窯去，等明日風止雪晴，再出來求告罷。(走絆生身，跌介)

【繡停針】先自悲傷，又遭一跌痛怎當。抬身忍痛回頭望，見一漢酒醉倒在街傍。漢子，你吃得這般大醉，倒在此雪里，何不省一口與我孫榮吃了，你也不見得這等醉了，我也不見得這般饑寒。我把古人比與你聽：本待學劉伶入醉鄉(xiāng)；你如今倒在雪里，又像一個古人，好一似臥冰王祥。呀！看看冷逼寒凍神魂喪，早難道酒解愁腸。

且住，自古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般大雪，這漢子多應要凍死了。我不免叫起鄰合來，救他則個。(叫介)東鄰！有個醉漢，倒在雪里，煩你們出來燒些湯水救了他！(內(nèi)介)孫叫化在外邊嚷，不要作聲。(小生)咳！暗暗聽得說話，道孫叫化在外，不要作聲。你不開也罷，不免去叫西鄰。(叫介)西鄰！(內(nèi)介)孫二來了，不要睬他！(小生)我孫榮今日不是來求乞。有個醉漢倒在雪里，命在須臾。你每起來，籠些火救了他。(內(nèi)介)快吹滅了火。(小生)呀！我只道東鄰歹，誰想西鄰又歹似東鄰。也罷，他每鄰舍尚然如此，干我甚事！(欲走介)且住。

【雁過南樓】我待不管他，欲待不睬他。(作走，內(nèi)扮土地扯住介)放手，放手！后面有人似扯住了咱，莫不是孫榮有些牽掛？回頭看他，回頭看他，不由人兩淚如麻。

說不得了，不免再去叫他每則個。(叫介)兩邊鄰舍，我說與你知道。

【下山虎】有一個醉漢倒在街坊，大雪紛紛下，看著慘傷。我好意教你開門早商量，籠些火焰，教他吃口滾湯。救人一命活，勝造七級浮屠福壽昌。你若不開門，后倘或死亡，帶累鄰家遭禍殃。

(內(nèi)介)這個人好不達時務，人家要睡，只管在此絮煩。(小生)啐！正是我有救人心。人無憐我意。兩下不開門，我也自回去。(作走、又沉吟介)且住，我孫榮在此嚷了這一回，那東鄰西舍都曉得我的口聲。這漢子酒醒了，回去還好。倘然不醒，凍死了，明日他每起來看見，只道我謀死了他，劫了他的財帛?？蓱z這一場沒頭官司怎么了？也罷！不免把這醉漢扶在房檐下，躲些風雪，不強似在這雪里眠?；蛘卟凰溃参纯芍?。(作拂雪介)呀！

【園林杵歌】這容龐，好似孫大郎。(驚介)唬得我魂飄蕩，退后趨前心意忙。那堪柳絮梨花下得恁狂。似這般冷颼颼，寒凜凜，哥哥怎當？自忖量，自感傷，怕這雪凍死了兄長。怎禁得撲簌簌淚出痛腸！哥哥，你和柳龍卿、胡子傳出來，

【望歌兒】三人踏雪同宴賞，他兩個先自回歸，撇你在長街上。(生作醉語介)二位賢弟賽關張。(小生)口是心非，休想賽關張！到此方知他調(diào)謊，從今后休把親撇漾。

罷罷！寧可一不是，不可兩無情。哥哥，你倒在雪中，若不是孫榮來此，卻不凍死了你？就此背你回去。只一件，哥哥若還酒醒起來，這一頓打非同小可。也說不得了，便打時也不妨，還有賢達嫂嫂解勸。

【羅帳里坐】欲送你到家，尋思慘傷。哥哥酒醒，禍起蕭墻。誰教你上門自取災映！只愁雪上更加箱，這頓拳頭怎當！(背生走介)

【江頭送別】哥哥的，哥哥的倚強恃長。親兄弟，親兄弟意怎敢忘？好歹背你回家去，山可哥打罵何妨！

【憶多嬌】兄見短，咱見長。哥哥，你把身子略放松些便好，那知做兄弟的，兩三日沒有水米打牙，你是這等拖住了，教我那里背得起？苦嗄！我全無氣力，須當勉強。念取同胞親兄長，手足之情，手足之情，怕甚山遙路長！

【尾聲】看看背過平康巷，哥哥酒醒從頭想，兄弟是嫡親結義的都是謊。

迎風踏雪送兄歸，忍凍擔饑實可悲。慢騰騰的天些力，一步挪來兩步移。

第十三出歸家被逐

【醉中歸】(旦上)晚來云布密，凜凜朔風送寒威。俄然見六出花飛，長空一色，萬里如銀砌。(貼上)當此際，雪正飛，慶賞豐年祥瑞。同宴樂排筵，滿飲羊羔拚沉醉。

(旦)迎春，員外早間出去，這時候還不見回來。

(貼)便是，想又與那兩個喬人在那里飲酒。院君，你看這等大雪，夜又深了，也該歸來了。(旦)正是。

(小生背生上)錢財容易有，仁義值千金。此間已是哥哥門首。開門！開門！(貼)想是員外回來了。(開門介)呀！原來是二官人背員外回來。二官人請進來。

(小生作進門介)迎春姐，睡好了我哥哥。(貼)這里來。

(小生放生睡介)嫂嫂拜揖！(旦)叔叔賀喜！敢是你兄弟和睦了？(小生)不曾和順。好教嫂嫂得知，孫榮在窯中身上無衣，口中無食，大雪紛紛，免不得街上求謁?；貋砼既槐唤O一跌，原來是哥哥醉倒在雪中，因此孫榮背他回來。(旦、貼)多感二叔！(小生)不敢動問嫂嫂，我哥哥是什么時候出門的？

【泣顏回】(旦)他從早離門兒。(小生)與誰為伴？(旦)與兩個喬人排會，終朝宴樂，他兩個卻自先回。若非小叔，險些兒凍死在深雪里。背歸來再生人世，不知他倒在何處？

【前腔】(小生)紛紛觸目柳花飛，奈我無食無衣。蕩風冒雪，干謁有誰憐敢？擔饑受冷，到黃昏獨自回窯去，見吾兄倒在雪里，是孫榮背負回歸。

【前腔】(貼)渾身上下水淋漓，請官人脫下與奴漿洗。(小生)不敢在此，回窯去自作道理。(旦)叔叔聽啟，請些兒飯食回窯去。(貼)待迎春饣畢饠來至，一飯可以允饑。(虛下)

【前腔】(小生)謝得恩意賜飯食，只恐哥哥酒醒禁持，劈面便打，不如忍餓回歸。(旦)叔叔休慮，你哥哥酒醉常貪睡。(小生)醒來怎么好？(旦)醒來我自支持，我婦人家豈怕男兒？(貼持飯上)

【賺】韓信當時，漂母哀憐賜與食，時運至，拜將封侯多富貴。二官人請飯。(小生接作吃介，生伸腰，小生慌墮箸介)呀！唬得我一雙箸拿不住放不得，一口飯吞不進吐不出，嫂賜食，一似呂太后的筵席。

【前腔】(旦)遍身泥水，滿頭巾似銀鋪砌。員外，你每常間和柳龍卿、胡子傳兩個，吃得酒淹衫袖濕，花壓帽檐低，撇下得賽關張親兄弟。(小生)嫂嫂，你曾說與，哥哥酒醒自支持，一聲喝起先驚懼。兀的是婦人家那怕男兒，去留無計。

(生醒介)那個在此說話？(旦)是叔叔在此。(生)我怎么回來的？(旦)你倒在雪里，是叔叔背你回來的。

(生)你說我的結義兄弟不好，今日又虧他背我回來。

(旦)不是這個叔叔。(生)是柳龍卿？(旦)不是。(生)是胡子傳？(旦)也不是。(生)是那個叔叔？(旦)是小叔。(生)那個？(貼)是窯中的二叔。(生作起介)那個著他上我的門來，在那里？(貼)二官人過來，見了員外。(小生見介)哥哥拜揖。(生怒打介。旦、貼勸介)

【撲燈蛾】(生)打伊潑丑生，怎敢到此處！惡向膽邊生，教人怒從心起也。(小生)適來路里，見吾兄倒在街衢。是孫榮背負你歸，多謝得賢達嫂嫂留住賜乞食。

【前腔】(生)這乞才不道理。(又打介。旦)員外，你倒在雪里，就是別人背了你回來，也要與他些酒錢。一個嫡親兄弟，背了你回來，你怎么只管要打他？(生)我早上帶十三錠鈔出去，八錠買了羊脂玉環(huán)，三錠還了酒錢，還剩兩錠鈔與玉環(huán)，都在靴桶里。若在便罷了，若沒有，一定是他偷了。迎春看來！(貼應看介)沒有。(旦)那一只再看。(貼又看介)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