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有一寵眷,和議都由他通譯。這真是李相的內(nèi)線,清國的功臣。這寵眷原是蘇州名妓傅彩云,曾做過洪文卿侍郎洪鈞的姨太太。那洪侍郎起家上第,倜儻風流,從翰林院修撰聞信丁艱,匆匆奔喪南下。不圖由滬返蘇的時候,竟與彩云中途相遇。文卿心上早已印著彩云,后來在蘇州征花侑酒,居然即是彩云應局。其時彩云名叫二寶,又叫鈺蓮,年只十四,露籠芍藥,云亸芙蓉,說不盡天然美麗。文卿是前生冤孽,一意要儲之金屋,只為身居縗絰,未便遽納侍姬。
幸彩云猶未成年,不妨留以有待。文卿的元配張夫人,素性荏弱,憚于涉遠,只要文卿有人服侍,大可安居故土,不必去領略軟紅況味,所以暗中攛掇,把文卿圓成好事。文卿得了彩云,比中狀元還要得意。彩云亦酒余茶罷,體貼入微。在京里的故舊年家,都歆羨文卿有這艷福。
文卿公余退食,只在西北輿地上加意用功,因之譽望日降。
轉(zhuǎn)了京卿,特簡為俄、德、奧、荷四國公使。照例公使許攜眷屬,以便與各國貴族交際。張夫人本系深居簡出,要他重洋萬里,同那異言異服的同行并坐,他早避之若浼??吹貌试铺幓顫姡謱傥那鋵檺?,情愿將章服暫時借給,叫他隨文卿出洋。
文卿同彩云正中心窩,一個說“太太的栽培”,一個說:“夫人的賢慧”。彩云又跟翻譯學了幾句普通英話,儼然笄珈翟茀,婢學夫人。
文卿舟過英都,英國女皇維多利亞還請彩云合攝一影。樊云門《彩云曲》里,說的“可憐坤媼山河貌,曾與楊枝一例看”便指此事。彩云因貴而驕,因驕而蕩,先與使館里的侍者阿福有了曖昧。到得自俄赴德,又結(jié)識了德將瓦德西。這時瓦德西尚是畢業(yè)學生,補個下級軍官,無意中經(jīng)過公使館前,正遇彩云倚欄眺望,四目互視,便成就了這段姻緣。到得文卿任滿歸來,海外情人,卻已置之度外。只有侍者阿福,跟著文卿回國,依然形影不離。
張夫人也到京中,看得彩云狂縱不羈,頗為憂慮。偏是文卿為著俄界帕米爾地圖的事,舉朝攻擊,憤懣異常,經(jīng)不得撞著阿福彩云絞在一起。阿福是奪門而出,趿履狂奔;彩云是春透酥胸,紅生兩頰。文卿一氣一急,幾乎不起??偹銓⒏r?qū)逐,勉強敷衍過去。彩云攆出了小子,仍復拼上了戲子。文卿忍耐不過,溘然長逝。
彩云知道文卿是廿年清宦,囊橐蕭然,料也無甚希冀,便向張夫人下堂求去,干他后半世的快活。由北而南,改名曹夢蘭;由南而北,又改名賽金花。在京里帶著幾個南妓,年紀已有三十多歲,只是翩翩豐韻,不減當年。有時還喬扮男裝,周旋歌宴,所以大眾又叫他“賽二爺”。
賽金花香名既噪,靠站一班王公貴戚,盡可娛樂。不道義和拳一鬧,鶼飛鰈剖,只賃得三椽小屋,聊蔽風雨?;叵霟艏t酒綠,紙醉金迷,真是成塵的往事。到得兩宮西幸,聯(lián)軍入都,統(tǒng)帥下令安民,卻標著“瓦德西”三字,賽金花覺得姓名很熟。
忽然記得德國那段鴻雪,或者郎君身貴,牧馬中原,又恐市上曾參,名同貌異,未免委決不下。
這日瓦德西赴署議事,策馬徐行。賽金花邂逅相逢,正是昔時舊侶,不過虬髯繞頰,蒼老許多。瓦德西卻不認識賽金花,對此麗人,不無感觸。他本住在儀鸞殿里,及至議畢回去,外面報有貴婦相謁。一張卞紙小片,寫著三個英文,他正接了凝思,臺階上早走進西裝婦人,革履花冠,十分綽約。他還不敢招待,倒是賽金花把星軺舊事,嘰哩咕嚕,說了幾句。他竟悲喜交集,握手接吻,如同天上掉下異寶。賽金花也垂點情淚,卻將在京的勾當,輕輕瞞過。他倆敘了一回情話,開樽對飲,益顯得賽金花輕盈嫵媚,蕩人魂魄。
他倆本是舊交,相隔十余年,相距數(shù)萬里,一朝相見,哪里還肯放過。賽金花從此便在儀鸞殿歇宿。卿卿我我,自然言聽計從。賽金花還勸德軍勿擾清官,所以先代妃嬪,俱蒙覆庇。
且宮門內(nèi)亦禁止諸軍出入,連內(nèi)城都安堵得很。狄平子詩里說:“銀聰擁出儀鸞殿,爭認娉婷賽二爺?!边@種奕奕的威風,表表的氣焰,果然獨一無二。李爵相尋著這條捷徑,總托他為民請命,勿事苛求。賽金花落得做個順水人情,在枕畔帳中,調(diào)停一二,和議略有眉目。不知儀鸞殿怎樣不戒于火,嘻嘻出出,弄得雕梁畫棟,一炬成空。他倆從睡夢中越窗而逃,并一襦一褲,倉猝間未曾攜出。臺灣丘菽園曾有《紀事》一首道:高秋仙掌郁蒼茫,袍褲何人掃御床?零落觚棱金爵影,縱橫胡地白羊王。老臣肺腑誰長樂?故事簾衣此未央。竟有內(nèi)廷成茂草,徒聞博士唾飛香。銅駝臥棘銅環(huán)冷,玉虎牽絲玉樹涼。
殿上早棲烏頷白,宮中莫唱竹枝黃。東華曉霧迷鴛瓦,西極繁霜拂雉墻。最是驪山烽火痛,又看楚炬爇咸陽。
他倆惹起這場火患,各國軍帥,都說瓦德西不合有這穢行。
和約將近簽字,瓦德西應行退兵,只為著賽金花難舍難分。此番離別的情形,比不得在德國時那般輕易。賽金花纏綿悱惻,使瓦德西益發(fā)感傷,只是君命難違,程期已迫,還與賽金花訂了后約。賽金花得著意外奇遇,所有攫取的、酬報的,著實不少。無如他素性揮霍,略無積蓄,為了虐婢被控,仍然解回原籍。這瓦德西還都奏凱,料定有異數(shù)酬庸,豈知德皇鄙其為人,總算將功折罪。
奕劻、王文韶看得和約已定,兵隊已歸,又想粉飾承平,紛紛有回鑾的陳請。老佛爺也懷思故國,諭令修葺蹕路,掃除宮禁,決于秋初起駕。遷延復遷延,至十月二十四日,始行回宮。那些官僚軍隊,固然肅跪道旁,即各國公使及夫人,亦都出署瞻仰。人民猶是,城郭皆非,老佛爺自不勝感喟,痛痛切切下了幾道上諭,力圖變法。論到主憂臣辱,王公大臣應該仰體慈意,替老佛爺掙一口氣。
哪知榮祿出缺,補了這王文韶。他是著名的琉璃蛋,四面圓滑,從不肯負點責任。奕劻知道他的脾氣,心雄膽壯,惟我獨尊,連他兩個兒子載振、載捕,居然三權(quán)鼎立。奕劻不過貪點賄賂,已覺得臣門如市。振捕兩兄弟,更要征歌漁色,借做線索,八大胡同里面,便是兄弟倆交易場所。窯姐兒漸漸玩得厭了,起早落夜得去伺候女伶。載振年齡較長,運動較靈,又是煌煌的貝子爺,自然有人前來拉攏。女伶的聲價,雖說比窯姐兒貴重,究竟鴇兒愛鈔,只要滿了他的欲壑,怕不手到擒來?
載振最賞識的是楊翠喜。翠喜只有一個養(yǎng)娘,早想在翠喜身上撈點重利。偏這翠喜左揀家產(chǎn),右選人材,情愿在歌舞臺中博資奉母,決不肯草草失足。載振還不滿他的意,說什么“色衰愛馳,定要淪落長門”。卻被個天津巨商王竹林,挾著厚資,再三慫恿。翠喜的養(yǎng)娘,又把載振邸第,說得同瓊樓玉宇一般。
翠喜到底閱歷不深,卻委委曲曲答應下來。王竹林又在振邸左近,賃了一所金屋,上自床帳箱篋,下逮匕箸杯盤,閽役庖丁,雛鬟老媼,一切足供使令,只叫載振去做現(xiàn)成主人。晚間送了兩席,竹林帶了如夫人,親來倍侍。載振感深次骨,私問竹林有什么希望?竹林慢慢吐出是直隸候補道段芝貴的報效。竹林同他雖是新交,卻盼他青云直上。如今正在黑龍江當什么差,只要巴結(jié)得到護撫,他也知道貝子爺恩典的。載振滿口應承,送了竹林轉(zhuǎn)來,覺得燈影燭光,別現(xiàn)著許多喜氣。翠喜豐容盛翦,較之臺上的舉動,矜持穩(wěn)重,真令人不可思議。幸虧彼此熟人,才得回眸一笑。載振佯裝醉態(tài),攜手入幃,總道后果前因,都種在三生石上。
載振急于酬段,向乃父切實要求。這黑龍江本是偏瘠地方,兼之初改行省,有點資格學問的,放他去還要辭謝。難得有這機會,奕劻竟保段芝貴護理黑撫,并加副都統(tǒng)銜。
上諭才下,早惱了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趙啟霖,奏銜參貝子、鎮(zhèn)國將軍、農(nóng)工商部尚書載振,私納歌妓,并及護理黑撫段芝貴,夤緣親貴,物議沸騰。折中敘明段芝貴造意獻妾,王竹林居間付款,這種翠喜的身價,又屬軍裝買辦黃某籌墊。因為芝貴素在北洋軍界,黃某欲芝貴介紹生意,愿為計劃,將來即在回扣內(nèi)劃還,深恐芝貴與載振直接授受,過于鶻突,故托竹林輾轉(zhuǎn),藉掩耳目。趙御史既說得原原本本,殫見洽聞,老佛爺也不能裝做糊涂,只得派醇親王載澧、大學士孫家鼐查辦。自然官官相護,把載振巧為脫卸,只苦了段芝貴護撫不成,反開去了各項差使。趙御史得了革職處分。都察院里一班人,還不肯放過載振。奕劻知事不妙,暗將楊翠喜送還王竹林,叫他認做義女,暫行安插,一面令載振具疏辭職,其略道:臣系出天潢,夙叨門蔭,誦詩不達,乃專對而使四方;恩寵有加,遂破格而躋九列。倏因時事艱難之會,本無資勞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無多,遂至人言之交集。雖水落石出,圣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跼蹐有難安之隱。所慮囚循戀棧,貽衰親后顧之憂;豈惟庸懦無能,負兩圣知人之哲,不可為子,不可為人。再四思維,惟有仰懇天恩,開去一切差使,愿從此閉門思過,享光天化日之優(yōu)容。倘他時晚蓋前愆,或尚有墜露輕塵之報稱。
載振果然奉旨允準,還著實慰勉一番。翠喜過了幾時,悄悄從天津送回,盡著載振受用。載振開去的是尚書,存在的是貝子將軍,仗著乃父的聲威,落得自在逍遙,與翠喜永諧魚水。
《都門紀事》濤里說什么“寶馬鞭停低翠袖,玉樓人醉尚金波”,還不是為載振這事嗎?某酒樓上題壁的有一首道:竹林清韻久沉寥,又過衡門賦廣騷。
轉(zhuǎn)綠回黃成底事,誤人畢竟是錢刀。
這詩卻顯明一點。然憑你怎樣冷嘲熱諷,總損不到載振毫發(fā)。載振雖然有了翠喜,那秋千院落,歌管樓臺,依然有他的蹤跡。只為著不學無術,受人譏刺,也想學幾句詩詞,在文人學士隊里廝混。早結(jié)識了幾個不曾開坊的翰林,立起詩社來,自然是載振做主人。仿那擊缽催詩的意思,先學詩鐘、詞鐘,共計兩聯(lián),聯(lián)凡七字,有所謂“典實派”,“性靈派”。大約以嵌字分詠為多數(shù)。嵌字有鶴頂、燕頷、鳶肩、蜂腰、鶴膝、鳧脛、雁足等名目,重在典實。分詠則以不相類的二物,各成一句,雖講對仗,盡可渾脫,重在性靈。此外轆轤、卷簾、鴻爪、魁斗、蟬聯(lián)、碎錦、押尾諸格,大都因難見巧,求速斯工。
載振漸有進境,然后學做絕詩、律詩、古詩,或一月一敘,或一月再敘,紀游攬勝,寫景懷人,積成了一二卷《拾翠簃吟草》。
到得八月里這一集,卻在南妓柳枝妝閣。柳枝是年逾花信,急欲委身,只須一部《毛詩》,即可移根而去。載振思發(fā)雅興,對著同社諸友說道:“此集詩課,誰當首選,愿購柳枝為贈。
”詩題是“明月篇”三字,齊卷后由載振評定。諸社友聽了有此重酬,自然力求新穎。只是題目寬泛,無可著筆。過了一日,紛紛將詩卷交與載振,靜待揭曉。究竟何人得著柳枝呢?正是:名士漫夸催缽易,美人畢竟奪標難。
欲知后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