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石達(dá)開，自得令帶領(lǐng)前部先行，臨行時，把檄文遠(yuǎn)近布告，這時已震動了湖南一省，早有把這個消息報到湖南巡撫那里。湖南巡撫張亮基，桐城人氏。為人頗有才干，還能實心辦事，自從廣西起亂，不時奏報到京。此時道光帝已經(jīng)歿了，太子早已被踢身亡，各大臣便擁立道光帝次子，喚做奕詝的登位，改元咸豐。那咸豐帝較道光帝強(qiáng)些，辦事卻有決斷。聽得張亮基頻頻奏報廣西亂情，料知洪氏大勢已成，不易和他敵手；又因廣東逼近廣西，兩省原有關(guān)系，惟賽尚阿統(tǒng)通置之不理，不覺憤怒。就降了一道諭旨：調(diào)賽尚阿回京，另調(diào)勞崇光辦理廣西軍務(wù)。就把一個葉名琛，升任兩廣總督去；一面令張亮基募兵堵御湖南，并飭他令省內(nèi)在籍大紳，興辦團(tuán)練。這時候勞崇光知道洪氏勢大，料不能勝他，一味的遷延不進(jìn)；賽尚阿恨不得早日回京，卸了責(zé)任。惟有張亮基得了這道諭旨，立刻出榜招軍，號令屬下文武官員，分頭訓(xùn)練人馬；又勸令在籍縉紳，倡辦鄉(xiāng)團(tuán)。從此湖南省內(nèi)，就有許多喜功名、樂戰(zhàn)事的人物，出來辦事。 就中先表一人，姓胡，名喚林翼，號叫詠芝，本是一個翰林院庶吉士。見鄰省有戰(zhàn)務(wù)，料知這場干戈，不易了事，就想圖個軍功，博一個妻封子蔭。遂不及散館，捐了一個候補(bǔ)道，指省貴州。這胡林翼生下來，倒也有些異兆：因宅子里有所小園，樹木眾多，那日不知何故，百鳥在樹林里互相飛鳴；無數(shù)雀鳥，集在屋上，恰恰產(chǎn)了他下來，因此取名兒叫林翼。果然讀書穎悟，早已游泮水，折桂枝，步南宮，入詞館，從世俗眼上看來，好不歡喜?？上н@人，有這般聰明，只知取功名，做高官，卻沒有一點復(fù)國安民的見地。 閑話休提。且說他自從翰苑改捐道員，因見時事日非，將有亂象，便苦志講求兵法。與同省曾國藩、左宗棠、郭意誠三人為密友。常謂諸葛孔明為古亮，左宗棠力今亮；郭意誠為老亮，自己卻自認(rèn)為新亮。曾國藩見他如此說，便問他視自己何如？林翼卻是笑而不答。其自負(fù)如此。及至洪秀全大軍進(jìn)伐湖南，胡林翼正在家居。那一日往訪故人羅澤南，亦是湖南人氏，號羅山。為人勇敢，且饒有膽略。那時聽得林翼到訪，便迎進(jìn)里面坐定。寒暄幾句。林翼見案上羅列書籍，隨信手取來一看，卻是兵法七冊，草廬經(jīng)略等書。林翼笑道：“羅公業(yè)此則甚？”澤南答道：“今天下紛亂，正吾人進(jìn)身之時。雖一知半解，或從這里博一個功名，也未可定?！绷忠硇Φ溃骸傲_公乃高明之士，何所見不廣耶？這等兵書，只可在一千年前欺弄無知之徒，今時卻是用不著了?！睗赡媳愕溃骸白蛟腺n弟一函，勸弟多讀兵書，將來有個用處；今老兄反說用不著，小弟實在不明?！绷忠淼溃骸霸隙蒙跏拢∪羰桥R法帖，說詩律，他還有點能耐。老兄試想，近來槍炮何等利害，料不是古老成法，可能取勝；其中或不無可行，究不足為訓(xùn)。但得將校勇敢，軍人用命，便是節(jié)制之師；器械精良，準(zhǔn)頭命中，即是戰(zhàn)勝之品；為將的隨機(jī)應(yīng)變，身先士卒，賞罰無私，自是將才。何苦研究古法。且談兵法的動說先賢諸葛亮，試問諸葛亮又讀的那些兵書？豈不是混鬧的?！闭f罷，隨把那兵書擲回案上。羅澤南道：“足下說的，自是名論，令小弟佩服。只近來聽說曾老，欲謁撫軍張公，要興辦團(tuán)練，以衛(wèi)梓里。曾致意小弟將來到他那里，好助他一臂，足下以為何如？”胡林翼道：“此足下之事，某本不宜說及。只辦大事的人，須精明強(qiáng)干，才足以服從。曾公外局，還是一個恂恂儒者，惟心地上嗎？”那胡林翼說到這里，往下就不說了，急得羅澤南摸不著頭腦。便問道：“究竟他心地上卻是怎的？”林翼道：“自悔失言?，F(xiàn)承明問，怎不得不說：他對人本有一個謙恭的氣象，籠絡(luò)人才，他自然有的本領(lǐng)；奈心地里沒一點才干，且好用才，而又好忌才。若在他的手里，早是能征慣戰(zhàn)的人，他卻可以認(rèn)為生死交；若要謀個出身，恐上不過三司，下不過府縣，始終要受他節(jié)制，他才得安樂。倘要求到督撫的地位，除非離了他手下?？傊辉杆说穆晝r，出他頭上，卻是的確的了。”羅澤南這里聽得，心上覺有些不悅。便答道：“這樣看來，曾老是個忌才害賢的人物了？”胡林翼道：“這樣說來，又有些奇處。他是一個好名矯飾的人，害賢的事他卻斷斷干不出。他拿一個老前輩的氣象待人，是謙虛不過的，人卻不敢把他來怠慢。只他遇著才干的人，總不愿聲價出他之右，自然要籠絡(luò)到他的手里，畢生要聽他的使用；倘或籠絡(luò)不來，他就有點不妥，這是方才說過的了。”澤南聽罷，點頭答兩聲是，究竟心上還不以為然。林翼又說道：“他現(xiàn)時要辦通省團(tuán)練，又恐有志之士不能招徠，曾到撫軍那里，設(shè)法求朝上降一道諭旨，使他辦理，好拿著諭旨來壓服同人。只是丈夫貴自立，若不是遇著大本領(lǐng)的人，胡某斷不愿甘居人下?！绷_澤南默然不答。胡林翼早知他不甚贊成自己議論，便說些閑話，辭了出來，望宅子里回去。 到半路上，忽前途一人呼道：“詠翁往那里去？”胡林翼舉頭一望，不是別人，卻是郭意誠。急上前答道：“連日無事，因往羅山處坐了片時。誰想回到這里，卻遇老兄。老兄今欲何往？”意誠道：“無事出外游玩，正要回家去?？茨且慌杂幸蛔ぷ樱覀兛傻竭@里坐坐。”說罷，便攜手到亭子里，在石磴上分坐已定。意誠道：“足下到羅山那里，究有何事？”林翼道：“別無他故，不過閑談而已。”隨把和羅山談?wù)撛系恼f話，說了一遍。意誠道：“足下差矣。曾老雖沒甚才干，庸庸厚福，將來必至臺閣將相的地位。且有這般外局，彼此都為大事，足下休要中傷他才好?！焙忠淼溃骸靶〉苣怯胁恢Ｖ贿@些人，胡某誓不同事也?！币庹\道：“誠如足下之言。曾老亦曾有書召弟，他恐權(quán)柄不專，曾面謁撫軍，要請代奏：給發(fā)諭旨，然后舉行。弟亦頗不以為然。足下與他分道揚鑣，好是好極，只有二句話，請兄牢記：曾老才不及足下之才；足下福不及曾老之福。請記此言，后來當(dāng)必有驗?！绷忠砺犃T，沉吟半晌，隨又說道：“公言是也。只我輩但求事功，何論福命?！闭f罷，便握手而別，各自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張亮基，自從領(lǐng)得諭旨，要勸諭各紳倡辦團(tuán)練。這時石達(dá)開正沿江而上；洪軍又遣兵分攻新甯、甯遠(yuǎn)、新田等處。石達(dá)開又已過道江，下永州，直取祁陽，勢如破竹。湖南省內(nèi)迤南一帶已雪片文書告急。湖南本屬內(nèi)地，兵力向來單簿。此時張亮基好生著急。幾番勸諭曾國藩辦團(tuán)。奈曾國藩要得了諭旨，然后興辦。 原來曾國藩，乃湘譚人氏，號滌生。素性拘迂，不論怎么事情他遇著時，倒要顯出自己道學(xué)的氣象。常把忠臣孝子四個字，掛在口頭里，他同父的兄弟五人，國藩居長，其次國璜，又次國華，又次國葆，又次國荃，國荃別號沅甫。那兄弟五人，就算國荃有本領(lǐng)。國藩早年得志，是從三甲進(jìn)士，翰林院檢討出身。他常恐各弟出他頭上，常說道雙親年邁，諸弟倒要在家奉養(yǎng)，休要出身仕進(jìn)，勿離了父母膝下才好。說到這里時，又恐各弟見他既說這話，自己反要出身做官，覺不好意思，便又說道：“我不幸列了仕途，苦不能似諸弟常常侍奉父母，心上還自抱歉。惟有每天寄書一通回鄉(xiāng)，問問父母安好，就罷了?！眱?nèi)中各弟，惟國荃最知他的心事，只礙著一個兄長，不好多言，卻只得由他而已。那曾國藩雖然外局有這般道學(xué)，惟心性里卻實在風(fēng)流少年：嘗眷戀一土妓，喚做春燕，暮去朝來，已非一日，早有個白首之盟。曾有一聯(lián)贈春燕。聯(lián)道：報道一聲春去也，似曾相識燕歸來。后來因不知從那處，染一個癬癩之疾，就嫌春燕身子不凈，只道從她身上沾染得來的。因此就和春燕絕交。春燕忿甚，遂至自盡。自此之后，那癬來得好生利害：在隆冬時，猶自可；若在春夏之交，就渾身發(fā)作起來了。這時自忖身為官宦，有這惡疾，很不好看。就托稱這癬是自幼生來的：因老娘產(chǎn)下他時，夢一條巨蟒入屋，因此生得渾生似鱗的一般。世人聽說，因他后來做了大官，也有信他的；獨是鱗的原是鱗，癬的原是癬。鱗是沒有發(fā)作的。諱癬為鱗，豈不可笑。只是他在京當(dāng)翰林時，酒食戲游上，倒巴結(jié)得幾個王公大臣，所以那年大考，就得了一個二等第二名，升了翰林院侍講。不上數(shù)年，竟升到一個侍郎地位。 當(dāng)洪秀全進(jìn)兵湖南的時候，正在丁憂，居鄉(xiāng)守制。他把個謙恭的容貌，鄉(xiāng)籍間倒傳一個名譽，況且又是一個大紳，辦理團(tuán)練這點事不用他，更有誰人？其后張亮基因他要領(lǐng)得諭旨，然后開辦，只得奏到北京那里，求咸豐帝頒發(fā)諭旨下來。果然六百里加緊，十來天上下時光，就降下了一道諭旨：著湖南巡撫張亮基轉(zhuǎn)到在籍待郎曾國藩，倡辦團(tuán)練，以衛(wèi)桑梓。那張亮基接諭之后，便即行通知曾國藩去。國藩這時因諭旨已經(jīng)到了，洪軍又壓境，自不能不辦。只自忖茲事體大，自己本身又沒有什么才干，只要靠人扶助。方自籌度間，忽守門的拿一個名刺傳進(jìn)來，卻是郭意誠姻家，到來相見。 原來郭意誠與曾國藩本是一個姻親，平日又是意氣相投的。國藩見他素有才略，這會正合靠著他，今他先自到來，正中其意。急忙引進(jìn)里面，分坐后，國藩道：“姻丈駕到舍下，必有見教?！币庹\道：“怎么說。姻翁這會有個為國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特地到來賀喜?！眹溃骸耙鑫踢@話，想是為奉旨辦團(tuán)的事。只姻翁如何早已知道？”意誠道：“今兒正在撫轅里出來，是撫軍張公說來的?，F(xiàn)在軍臨境上，統(tǒng)宜早些籌策才是?！眹溃艾F(xiàn)在正要尋姻翁商議，尋個相助之人?！币庹\道：“君家兄弟皆卓犖不凡，正合用著。尋人實在不難。”國藩道：“某實不愿兄弟離家，使高堂缺人奉養(yǎng)也?！币庹\聽了，點頭說一聲是；隨又說道：“羅公澤南，是姻兄向來賞識的，怎地卻忘記了？”國藩道：“一羅澤南，恐不足濟(jì)事。弟意欲商請胡詠芝，姻翁以為何如？”意誠道：“詠芝自待甚高，恐不為足下用也。”國藩道：“是亦難怪。但上為朝廷，下為桑梓，何故芥蒂？然則就煩姻翁指示一切，意下如何？”意誠道：“弟素性疏懶，不能任事。除羅山而外，所見驍勇可恃用者，莫如塔齊布、楊載福兩人。姻兄若得此兩人為輔，自不難成功也?！眹牭么笙病Ｕf道：“姻翁此來，益弟不少。日后有事，再當(dāng)奉教?！币庹\謙遜一番而別。 國藩自郭意誠去后，一面修書致羅澤南、楊載福、塔齊布三人，說明奉旨興辦團(tuán)練，求他相助的意思。那三人原是一勇之夫，自接得曾國藩的書信，那懂得民族的大道理！只當(dāng)有一個侍郎肯抬舉他，好不歡喜。都不約而同，先后到曾國藩宅子里，聽候差使。國藩一一安慰。就借公局作團(tuán)練辦公的地方，募集鄉(xiāng)勇五千人，分為五隊。即令羅澤南、塔齊布、楊載福三人，各統(tǒng)一路；自己卻統(tǒng)中隊；只有一隊，還欠管帶之人。次弟曾國璜進(jìn)道：“各胞弟皆具進(jìn)身之志，饒有膽略；且相隨兄長左右，一可以相助，二來又得兄長隨時指點，原是不錯。卻皆棄而不用，何也？”國藩道：“愚兄忝在仕途，自以受朝上深恩，故不得不竭力圖報，別家庭而缺定省，非我志也。今又使各弟同去，高堂垂耄，還有靠何人？反使愚兄益滋罪矣?！眹溃骸暗懿徊牛荒苄?。若是侍奉高堂，準(zhǔn)可勉力；其余三弟擇一而用，未嘗不可。且移孝作忠，又何礙于天倫？愿兄長思之。”國藩聽得此話，實覺無言可答。沉吟少頃，只得勉強(qiáng)答道：“弟言亦是。但兵兇戰(zhàn)危，有何佳境？不知三弟中，有誰人愿去？”說猶未了，只聽得國華、國葆、國荃齊應(yīng)道：“弟等皆愿往不辭?！眹宦?，覺得三弟皆愿同去，不知處置那一個才好。又想一會，說道：“九弟沅甫，尚須讀書；處事恒有沉毅之氣，可隨余往。余外就煩兩弟，日侍高堂，晨昏無缺，以贖愚兄離家不孝之罪可也?！闭f罷，各弟皆默然不應(yīng)。國藩便帶國葆同去，使他自統(tǒng)一路。不上數(shù)天，團(tuán)練已經(jīng)成事。所有器械，都由官家給發(fā)，陸續(xù)打點糧臺。先把成軍情形，詳報張亮基，日日訓(xùn)練，以候戰(zhàn)事。管教：共振軍聲，翻倒湘江成血海；警來噩耗，竟催天將隕長城。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