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月素因挹香病重，輾轉(zhuǎn)難安，聞大士庵仙方靈驗(yàn)，欲約麗仙明晨同往虔求。次日，同麗仙備了香燭，乘了藍(lán)呢中轎，往庵虔禱，求了仙方。歸來后，親手煎與挹香吃了。說也奇驗(yàn)，挹香服了仙方，竟鼾入甜鄉(xiāng)。我且住表。

再說蜂蝶使奉了月老之命，至吳中觀其動(dòng)靜。詢明當(dāng)方土地，知挹香在月素家，乘云而至，已有三更時(shí)分。蜂蝶使寄一夢(mèng)與挹香，乃道：“吾乃月下老人座蜂蝶使是也。茲奉院主之命，因前日爾有怨詈之詞，適院主蓬萊山赴宴而歸，云端中聞得，故遣俺下界示爾。爾正室鈕氏，瑞在舞謝中溷跡，本要明春相會(huì)，因爾所言貽誤功名一語，卻也真切，特改于本月二十日就能得晤。但磨折尚多，若欲宜室宜家，還有二年之隔。側(cè)室四人，現(xiàn)遇二人，其余在后日，不能預(yù)示。爾前生立愿要享艷福，故注定爾有三十六美相覯。惟院主怒爾謗毀神祗，過為狂妄，罰爾后年九月中受災(zāi)三日，雖有救星，爾其慎之。天機(jī)莫泄，千萬千萬。”言訖，飄然而去。挹香嚷道，“不要去，不要去，我還有話說?！贝蠛绑@醒，卻是南柯一夢(mèng)。

四五個(gè)美人正在床前陪伴，忽聽大嚷，吃了一嚇，齊問道：“可好些？為何又說此囈語？”挹香因蜂蝶使叮囑勿泄天機(jī)，遂答道：“眾姊姊，我此時(shí)頗覺好些。因睡夢(mèng)中來了一人，正與說話，旋即別去，我故呼他，那知卻是夢(mèng)境?！?

眾美見挹香言語清夢(mèng)，精神爽健，俱各安心。挹香又閉目翻身朝里，細(xì)思：“方才夢(mèng)中所遇之人，說什么正室鈕氏，本月可會(huì)，側(cè)室四人，現(xiàn)遇二人。又說有三十六美憐我，莫不是曩者夢(mèng)游月老祠，因緣冊(cè)中偷覷見‘三十六宮春一色’之意么？狐疑莫釋，且記胸中，試看日后應(yīng)驗(yàn)否?，F(xiàn)下姑為清心滌慮，養(yǎng)好元神為上?！?

月素見挹香服了仙劑，病體漸退，未及一旬，身子霍然，早喜得柳葉含春，桃花帶笑。翌日，挹香告歸，父母責(zé)他不別而行。挹香陪罪了一番，即帶了洋銀數(shù)十番，復(fù)至月素家，向月素道：“病軀昏蒙，不自檢點(diǎn)。半月之中，蒙妹妹費(fèi)心，愚兄十分過意不去。個(gè)中奉還藥餌之資，日后再當(dāng)拜謝。”言畢，將銀遞與月素。月素蹙然不悅道：“妾與君友其情，非與君友其財(cái)。藥餌資妾非不能措置，今君固執(zhí)而還，欺我耶，抑絕了耶？”挹香見月素如此，十分欽敬，只得收了道：“妹妹芳情，愚兄盡喻。但我既蒙妹妹周旋，又蒙代償藥餌，我心何安？”月素道：“既成知己，自然患難相同，纖介之事，何足掛齒?！?

言畢，二人又講了一番閑話。挹香又往眾美人處稱謝，然后歸家。因連日在外，功業(yè)廢弛，自然要把書賦文章溫習(xí)一番。在家住了五日。

十七日，有門公來報(bào)道：“無錫過公子特來拜謁?！鞭谙憧戳嗣笙驳溃骸罢f我出接。”門公奉命而去。

原來這過公子乃是一個(gè)舊紳子弟，名遠(yuǎn)程，字青田。父為教諭，辭世多年。挹香與青田在青浦傾蓋，慕其恂恂懦雅，酷愛詩(shī)詞，并知熟諳象棋勢(shì)，七星一局，六門無敵，高頭兵、低頭兵、落底車三路，有出神入化之妙。為人謹(jǐn)厚多能，不吝教人，所以挹香與他十分相契，不啻師徒。今日聽他到來，十分歡喜，整衣出接。彼止此謙遜，同入廳堂。

獻(xiàn)茶畢，挹香道：“青翁一別三月余矣，企慕之私，常形寤寐。猥蒙枉顧蓬門，不勝幸甚。請(qǐng)教青翁到蘇幾日了？”青田道：“自在青浦相晤后，正欲敘談闊衷，吾兄又旋賦歸與。今日到府，芝標(biāo)復(fù)覿，君之幸，亦我之幸也。若問至蘇，還自昨日初到，寓金閶門外白姆橋弄內(nèi)。因俗事倥傯，故至今日到府，疏怠之責(zé)，兄其諒之。”挹香道：“未知青翁駕臨，有失迓迎，實(shí)為抱歉?！毖援叄胰伺啪茣?，邀青田首坐，自己主位相陪。席間講論詩(shī)文，殷勤確盡。

青田謂挹香道：“吾兄久居吳下，姐妹花定皆賞遍。昨日友人邀仆往一處水榭飲酒，遇見一個(gè)校書，極稱綺麗，更兼才思異人，非凡超脫。曾記詩(shī)草中有《錦帆涇懷古》一律，寫得興會(huì)漓淋，十分感慨。尚還記得，待我錄出與兄共賞何如？”

挹香道：“好?！鼻嗵锼熹洺龈掇谙?。挹香接著一看，見下寫著： ◇錦帆涇懷古

　　聞?wù)f乘涼夜并肩，吳王苑里啟清筵。
　　六宮談笑看裁錦，一代興亡誤采蓮。
　　月冷荒堤消粉黛，風(fēng)凄古渡咽箏弦。
　　至今憑吊低徊處，云樓蒼茫水接天。

挹香看畢，大贊道，“巧思綺合，哀艷動(dòng)人。不知這位小姐姓甚名誰？”青田道：“這個(gè)姓王，名愛卿。乃是良家閨媛，因兵燹至遭淪謫。然其為人，雖則青樓托跡，卻是常懷墮溷飄茵之恨，絕無倚門賣笑之腔，掃空心地，屏去俗態(tài)。心閑則喜讀《莊》，聊寄幽情。心悶則喜讀《騷》，以舒郁勃。倒像寒素書生，閉門不出。凡遇客來，無非買文獻(xiàn)賦，博幾兩銀子度日。是以人皆欽慕，蹄轂盈門，人咸知他青樓特拔，鶴立雞群。茍與同席，亦不過于??翰墨之間，清談雅謔而已。未識(shí)吾兄會(huì)過否？”

挹香答以未見。青田道，“后日偕兄同往何如？”挹香稱善。二人拇戰(zhàn)了一回，然后用膳。酒闌燈◆，青田告辭。 到了十九日，青田果來。挹香甚喜，更換新衣，隨了青田，迤邐而行。未幾里早到了王家門首，只見幾枝楊柳，一帶粉墻，九曲朱欄，小橋流水。甫入門，侍兒迎接，向青田道，“過公子連日不來了?！鼻嗵锏?，“這幾日我因俗冗羈身，不克前來。今日這位金公子欲來拜謁你家小姐，特地而來。煩你去通報(bào)一聲?！笔虄旱溃骸霸瓉砣绱恕５鸸咏袢涨皝?，卻不湊巧。小姐于今日下鄉(xiāng)去觀競(jìng)渡了，明日方能回來，如何，如何？”

挹香道：“訪美豈一到就能覿面，明晨再來過訪可也?！毖援呌小Ｊ虄旱?，“小姐雖不在家，請(qǐng)二位公子里邊坐坐不妨?！?青田道：“倒也使得?！倍怂烊雰?nèi)，見軒窗精潔，花木參天，卻是一座園亭?；ㄅ_(tái)月榭，玉砌雕欄，別開洞天，幽雅非凡。挹香贊道：“有如此佳園，宜其人之風(fēng)流倜儻也?！庇瘟T，遂與青田一同辭去，訂以明日再來。挹香隨青田至寓，不意無錫信至，促青田即日回家。青田無奈，對(duì)挹香道：“才得相逢，又成離別。仆家中有要事，不能逗留吳下，明晨就要?jiǎng)由砹?。后?huì)有期，君宜保重。”

挹香十分掃興，乃道：“前與青翁匆匆賦別，今青翁又欲言歸，相見之緣，何若是其淺耶！”青田又叮囑了一番，兩下相別。挹香回家。想道：“如今過青田已去，幸得認(rèn)那家住處，明日我獨(dú)去訪這美人，倒也清凈?！毙赜谐芍?，反覺歡欣。 次日，挹香果然獨(dú)至王家，適愛卿已歸，挹香命侍兒通報(bào)。良久，侍兒出謂挹香道：“小姐尚未起身，請(qǐng)公子少待?！鞭谙阄ㄎ?。坐了半晌，又一侍兒出道：“小姐現(xiàn)在梳妝了?！庇钟许暎娛虄撼职足y煙袋出來道：“小姐梳洗已畢，已在那里更衣了。”挹香此時(shí)心神已醉，雙眸子罔不顧酸，只眸美人出來。正脧之間，忽聞洞天中重門啟處，嚦嚦鶯聲道：“小姐出來?！毖晕串?，只見一人從繡帷中蓮鉤窄窄，如輕燕般娉婷裊娜走將出來。 挹香知是愛卿，便暗暗偷覷，見其衣杏紅衫，束藕絲裙。臉暈微紅，如芙蓉之◆朝露；眉橫淡綠，似柳葉之拖曉煙。仿佛嫦娥離月殿，依稀仙子下蓬萊。果稱紅閨絕色，實(shí)堪于眾美中特拔一鼎。

于是，挹香兢兢上前，深深一揖道：“仆慕芳名，如雷貫耳，欲思一覯，深恨無緣。昨遇友人過青田，論及芳卿奇才藻思，企慕甚殷。蒙渠挈仆登堂，未獲覲及蘭儀，而覿面宜遲。芳卿又有競(jìng)渡之興，使楚靈均千古波濤涵泳乎卿之性情，愈覺其◆然而不滓也。今日過青翁有事回家，仆冒昧登堂，猥蒙容見蘭階，得償素愿，真三生之幸也?！睈矍涞溃骸版逡奥耍詰M蒲柳。昨蒙君子枉顧蓬門，自怪游興太豪，致疏迎接。今君弗咎前愆，草廬復(fù)踐，妾不勝慚愧之至?！鞭谙愕溃骸捌退匦园V狂，幸蒙諸姊妹常存青眼，故紅樓翠館雖亦物色一二，欲求愛姊之豐雅韻致，掃盡青樓脂粉氣者，竟不可得。卿非閬苑司花耶？真才不問可知矣。前者過青翁朗吟愛姊《錦帆涇懷古》佳什，令人◆服無已，吾輩須眉真欲愧死矣。然觀卿如此韶秀，如此捷才，又加如此端麗，可惜誤生門戶，以致沉淪，不勝浩嘆?！?

愛卿見說，凄然道：“妾非王氏之女，本籍松陵。父親鈕月泉，曾為處州巡檢。后因兵戈擾攘，十四歲即失怙恃。伶仃弱女，何所靠依，乃被鄰婦王氏誘入青樓。撫懷及此，言之痛人。每欲擇一從良計(jì)，一則未得其人，二則假母處又不肯放，是以輾轉(zhuǎn)難安，恨深骨髓。”

言訖，淚珠兒撲簌簌流個(gè)不住。挹香道：“原來愛卿姊是舊家淑媛，宦族才人。泥涂太◆，雪忌明珠，遭逢若此，良可悲嘆。但所言未得其人，不知欲得何等人，方選人姊姊青眼？豈吳中極盛之人才，而竟無一人如愿者乎？”愛卿道：“妾自墮焰火坑之后，閱人多矣，奈何欲得知己者竟乏其人?；蛴鲆欢?，總帶紈?習(xí)氣，曷敢以終身遽訂，致慨‘終風(fēng)且暴’之詩(shī)。是以落花無主，動(dòng)輒俱難?！?

挹香聽了愛卿這一席話，又可憐，又可羨，又可哭，又可喜，心中早已默契，乃勸慰道，“愛姊安心靜俟，忽悲傷玉體。待否去泰來，自然變?yōu)臑楦?。”愛卿見挹香舉止端莊，語言誠(chéng)實(shí)，大非輕浮子弟所能，居然品高行上之士，心中也甚敬重，即命治酒相款。正是，

　　紅絲千里姻緣系，一見相憐情已深。

不知席間說些什么話兒，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