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泛瀾藝海，含咀詞腴，口為雌黃，筆代袞鉞。雖世不乏人，人不乏語，隋珠昆玉，故未易多，聊摘數(shù)家，以供濯袚。
語關(guān)系，則有魏文帝曰：“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br />
鍾嶸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br />
沈約曰：“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風(fēng)》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fēng)動於上，波震於下。”
李攀龍曰：“詩可以怨，一有嗟嘆，即有永歌。言危則性情峻潔，語深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擯棄而不容之感，遁世絕俗之悲，泥而不實，蟬蛻污濁之外者，詩也?！?br />
語賦，則司馬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致乃得之於內(nèi)，不可得而傳?！?br />
揚子云曰：“詩人之賦典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br />
語詩，則摯虞曰：“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yuǎn)。造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br />
范曄曰：“情志所托，故當(dāng)以意為主，以文傅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情傅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
鍾嶸曰：“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庇衷唬骸霸娪腥x。酌而用之，幹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詞散?！庇衷疲骸啊季缌魉仁羌茨?；‘高臺多悲風(fēng)’，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劉勰曰：“詩有恆裁，體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又曰：“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庇衷唬骸拔闹⑿坜?，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獨拔。”又曰：“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蚶碓诜酱纾笾虮?；或議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庇衷唬骸霸娙似?，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為情者要約而守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又曰：“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煩，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飖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
江淹曰：“楚謠漢風(fēng)，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璧猶藍硃成彩，錯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tài)不極?！?br />
沈約曰：“天機啟則六情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韻頓舛?！庇衷唬骸拔迳嘈?，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篇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庇衷疲骸扒檎?，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庇衷唬骸白詽h至魏，詞人才子，文體三變：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工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然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民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惟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yīng)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br />
庾信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於別離之代。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彫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br />
李仲蒙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庇衷唬骸胞愞o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br />
獨孤及曰：“漢魏之間，雖已樸散為器，作者猶質(zhì)有馀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硃弦疏越大羹遺味之嘆。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浸遠(yuǎn)，其利有過於古，亦猶路鼗出土鼓，篆籀生於鳥跡。”
劉禹錫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於詩者能之?！讹L(fēng)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diào)殊而理一，達於詩者能之。”李德裕曰：“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耦。故篇無足曲，詞寡累句。”又曰：“璧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br />
皮日休曰：“百煉成字，千煉成句?！?br />
釋皎然曰：“詩有四深、二廢、四離。四深謂氣象氛氳，深於體勢；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滯，深於垢對；用事不直，深於義類。二廢謂雖欲廢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雖欲廢言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四離謂欲道情而離深僻，欲經(jīng)史而離書生，欲高逸而離閑遠(yuǎn)，欲飛動而離輕浮?！?br />
梅圣俞曰：“思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br />
嚴(yán)羽曰：“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庇衷唬骸笆⑻浦T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輳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br />
唐庚云：“律傷嚴(yán)，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涂，學(xué)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葉夢得云：“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dāng)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為，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fā)之於手。作詩審到此地，豈昨更有馀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隨波逐浪’，謂隨物應(yīng)機，不主故常；其二‘截斷眾流’，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俟?！?br />
陳繹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發(fā)至情”。
李夢陽曰：“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密，半闊者半必細(xì)，一實者一必虛，疊景者意必二?！庇衷疲骸扒坝懈÷暎瑒t後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即如人身以魂載魄，生有此體，即有此法也。”
何景明曰：“意象應(yīng)曰合，意象乖曰離。”
徐禎卿曰：“因情以發(fā)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A103]渺，必因思以窮其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極；才易飄揚，必因質(zhì)以定其移。此詩之流也。若夫妙聘心機，隨合節(jié)，或鈞旨以植義，或宏文以盡心，或緩發(fā)如硃弦，或急張如躍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優(yōu)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壯，或悲凄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發(fā)奇而似易，此輪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詳也。”又曰：“朦朧萌折，情之來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連翩絡(luò)屬，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是練揣摩，思之約也。頡頏累貫，韻之齊也?；旒冐懘赓|(zhì)之檢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庇衷疲骸肮旁娙?，可以博其源。遺篇十九，可以約其趣。樂府雄高，可以厲其氣?！冯x騷《深永，可以裨其思?！?br />
李東陽曰：“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和，耳主聲?！庇衷唬骸胺ǘ燃榷ǎ缍鵀椴?，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br />
王維禎曰：“蜩螗不與蟋蟀齊鳴，絺绤不與貂裘并服。戚悰殊愫，泣笑別音，詩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
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構(gòu)唱，真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tài)各暢，無事雕模。末世風(fēng)頹，矜蟲斗鶴，遞相述師，如圖繒剪錦，飾畫雖嚴(yán)，割強先露。”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庇衷唬骸捌哐越^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yán)。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fā)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zhuǎn)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成章?！庇衷唬骸白髟姺焙?，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br />
皇甫汸曰：“或謂詩不應(yīng)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修髯盡枯，深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又曰：“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為砧；片語之類，并棄其馀?！?br />
何良俊云：“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復(fù)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yuǎn)，則不下帶衽?！?br />
語文，則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春天箴銘，生於《春秋》者也?！?br />
韓愈曰：“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然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庇衷唬骸昂推街暤?，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br />
柳宗元曰：“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情，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br />
蘇軾曰：“吾文如萬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當(dāng)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br />
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fēng)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br />
李涂云：“莊子善用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太史公善用實，以其實實天下之虛?！庇衷唬骸啊肚f子》者，《易》之變。《離騷》者，《詩》之變?！妒酚洝氛撸洞呵铩分??！?br />
李攀龍曰：“不朽者文，不晦者心?！?br />
總論，則魏文帝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張茂先曰：“讀之者盡而有馀，久而更新?！?br />
陸士衡曰：“其始也，收視反聽，耽思旁迅，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精曈昽而彌宣，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嗽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進?！庇衷唬骸半x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又曰：“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br />
殷璠曰：“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有野體、鄙體、俗體，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yōu)劣?！?br />
柳晚曰：“善為文者，發(fā)而為聲，鼓而為氣。直與氣雄，精則氣生，使五采并用，而氣行於其中?！?br />
姜夔云：“雕刻傷氣，敷演傷骨。若鄙而不精，不雕刻之過也；拙而無委曲，不敷演之過也?！庇衷疲骸叭怂籽?，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br />
何景明曰：“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
已上諸家語，雖深淺不同，或志在揚扢，或寄切誨誘，擷而觀之，其於藝文思過半矣。
四言詩須本《風(fēng)雅》，間及韋、曹，然勿相雜也。世有白首鉛槧，以訓(xùn)故求之，不解作詩壇赤幟。亦有專習(xí)潘陸，忘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fā)以峭峻?！剁t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zhì)文之間。漢魏之辭，務(wù)尋古色?！断嗪蜕分T小調(diào)，系北朝者，勿使勝質(zhì)；齊梁以後，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tài)，巧不露痕。寧近無遠(yuǎn)，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
古樂府，王僧虔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dāng)時先詩而後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志盡於詩，音盡於曲。是以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又諸調(diào)曲皆有辭有聲，而大曲又有艷、有趨、有亂。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韋’、‘伊’、‘那’、‘何’之類也。艷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這後，亦猶《吳聲西曲》，前有和，後有送也。”其語樂府體甚詳，聊志之。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諸公，即齊梁纖調(diào)，李杜變風(fēng)，亦自可采，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xí)凝領(lǐng)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可尋，無色聲可指。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七言歌行，靡非樂府，然至唐始暢。其發(fā)也，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v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jié)，則凄風(fēng)急雨，窈冥變幻。轉(zhuǎn)折頓挫，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收之則如橐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歌行有三難，起調(diào)一也，轉(zhuǎn)節(jié)二也，收結(jié)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diào)，舒徐綿麗者，結(jié)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嘆意。奔騰洶涌，驅(qū)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馀。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之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七字為句，字皆調(diào)美。八句為篇，句皆穩(wěn)暢。雖復(fù)盛唐，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者。古惟子美，今或于鱗，驟似駭耳，久當(dāng)論定。
七言律不難中二聯(lián)，難在發(fā)端及結(jié)句耳。發(fā)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jié)頗有之，然亦無轉(zhuǎn)入他調(diào)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yīng)，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臺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diào)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守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韻，勿拈險韻，勿傍用韻。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歷以後事。此詩家魔障，憤之慎之。
絕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嘗讀《維摩經(jīng)》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恆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又一剎那定作六十小劫。須如是乃得。
和韻聯(lián)句，皆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然和韻在於押字渾成，聯(lián)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為貴耳。
《騷》賦雖有韻之言，其於詩文，自是竹之與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厄}》辭所以總雜理復(fù)，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惻恆深至，不暇致詮，亦故亂其敘，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今若明白條易，便乖厥體。
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shù)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tài)。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然後徐而約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縱橫，無首無尾，了不知結(jié)束之妙。又或瑰偉宏富，而神氣不流動，如大海乍涸，萬寶雜廁，皆是瑕璧，有損連城。然此易耳。惟寒儉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為害也。賦家不患無意，患在無蓄；不患無蓄，患在無以運之。
擬《騷》賦，勿令不讀書人便竟?！厄}》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fù)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馀，徬徨追賞。
物相雜，故曰文。文須五色錯綜，乃成華采；須經(jīng)緯就緒，乃成條理。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jì)，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曰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原先，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xùn)，曰誥，曰命，曰冊，曰詔，曰令，曰教，曰劄，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春天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辨，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也。曰贊，曰公布，曰箴，曰哀，曰誄，曰悲，史之華也。雖然，頌即四詩之一，贊、箴、銘、哀、誄，皆其馀音也。附之於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從眾。
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後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六經(jīng)》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以理而已。有也，辭而辭者也，錯以事而已。
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guān)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孔門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來，無非妙境。
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調(diào)，調(diào)生格。思即才之用，調(diào)即思之境，格即調(diào)之界。
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後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qū)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qū)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斷輪手。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xì)滌其腸，日取《六經(jīng)》、《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來，麾之而後卻，已落第二義矣。
詩有常體，工自體中。文無定規(guī)，巧運規(guī)外。樂《選》律絕，句字夐殊，聲韻各協(xié)。下迨填詞小技，尤為謹(jǐn)嚴(yán)。《過秦論》也，敘事若傳?！兑钠絺鳌芬?，指辨若論。至於序、記、志、述、章、令、書、移，眉目小別，大致固同。然《四詩》擬之則佳，《書》、《易》放之則丑。故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法離者，必凝神而并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
《風(fēng)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可尋耳。
《三百篇》刪自對手，然旨別淺深，詞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滄海，便謂無底，不知湛珊瑚者何處。
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載獫歇驕”；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嗇，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類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之類也。
《三百篇》經(jīng)圣刪，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所摘前句是也?！渡袝贩Q圣經(jīng)，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盤庚》諸篇是也。
孔子曰：“辭達而已矣?！庇衷唬骸靶揶o立其誠，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於達?！苯瘛兑紫怠贰抖Y經(jīng)家語》《魯論》《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嘗不工也。揚雄氏避其達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譯而達之，作帝王本紀(jì)，俱非圣人意也。
圣人之文，亦寧無差等乎哉？《禹貢》，千古敘事之祖。如《盤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為詩也，其猶在周書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詩，凡傳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之言固然。然《詩》中有《書》，《書》中有《詩》也?！懊髁枷财稹?，《五子之歌》，不待言矣?！兑住芬嘧杂性娨玻门e數(shù)條以例之?！对姟氛Z如“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父母這言，亦可畏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冢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如匪竹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心之憂矣，云如之何”，“或出入諷議，或靡事不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至于文武，纘太王之緒”，以入《書》，誰能辨也?！稌氛Z如“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朕志先定，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xié)從”，“百僚師師，百工惟時”，“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罔晝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鼗，合止柷敔”，“《簫韶》九成，鳳為儀”，“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厥草惟夭，厥木惟喬”，“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又“無偏無陂”以至“歸其有極”，總為一章?！兑渍Z》如“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密云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於苞桑”，“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君子得輿，小人剝廬”，“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見豕負(fù)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困於石，據(jù)於蒺藜，入於其宮，不
見其妻”，“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旅人先笑後號咷”，“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民或求”，以入《詩》誰能辨也？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辭彖小象，葉韻者十之八，故《易》亦《詩》也。
秦以前為子家，人一體也，語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雜而易晦也。左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騷》家流也。子云，子家流也。故不盡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厭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贅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後，學(xué)不能博，而苦其變，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學(xué)不能博，故其直賤也。
卷二
“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安刹删矶挥暱?。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薄拔夜米帽私饓??！薄拔匆娋?，惄如調(diào)饑?！薄皡挍判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薄皣G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薄叭站釉轮T?！薄办o言思之，不能奮飛?！薄把嘌嘤陲w，差池其羽。”“先君之思，以{曰助}寡人?！薄皳艄钠溏M，踴躍用兵。”“土國城漕?！薄半t雝鳴雁，旭日始旦。”“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薄安奢撞煞?，無以下體。”“誰謂荼苦，其甘如薺。”“我躬不閱，遑恤我後?！薄按T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薄霸普l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薄氨憋L(fēng)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薄皭鄱灰姡κ柞剀X。”“玉之玩具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良馬五之。”“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薄白晕裔迾?，三歲食貧?！薄罢l謂河廣？一葦杭之。”“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薄白圆畺|，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薄跋餆o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薄皩⑹鍩o狃，戒其傷汝。”“兩服上襄，兩驂雁行?！薄扒迦嗽谂?，駟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翱?！薄白笮页椤！薄芭浑u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薄白硬晃宜迹M無他人?！薄半u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薄绑霸谔?，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隊。無已太康，職思其居?！薄熬I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薄坝朴粕n天！曷其有極？”“予美亡此，誰與獨旦！”“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于狩?！薄坝苇h(huán)脅驅(qū)?！薄瓣庫傱壤m(xù)，文茵暢轂?！薄把阅罹?，溫其如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憂心如醉?！薄柏M曰無衣？與子同袍。”“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這洋洋，可以樂饑?！薄柏M其食魚，必河之魴?！薄膀蒡鲋?，衣裳楚楚?！薄拔襾碜詵|，零雨其濛?！薄盎蜀g其馬?！薄捌湫驴准?，其舊如之何？”“鴻飛遵渚，公歸無所。於女信處。”“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監(jiān)。我心傷悲?！薄胺ツ径《?，鳥鳴嚶嚶。”“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薄柏M不懷歸，畏此簡書。”“和鸞雝雝，萬福攸同?！薄拔矣屑钨e，中心貺之。”“織文鳥章，白旗幟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薄拔奈浼Γf邦為憲?！薄八尿U翼翼，路車有奭。簟笰魚服，鉤膺鞗革。”“方叔蒞止，其車三千。旂旐央央，方叔率止。約軧錯衡，八鸞玱玱。服其命服，硃芾斯皇，有玱蔥珩?！薄按罓柷G蠻，大邦為讎。方叔元老，克壯其猶。”“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御不驚，大庖不盈。”“吉日維戊?！薄耙谷绾纹洌恳刮囱?。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薄八街梢怨ビ?。”“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薄半季与继?，爰笑爰語?！薄拜d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薄肮?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薄罢路彼?。”“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後?！薄氨嗽露?，此日而微?！薄案甙稙楣?，深谷為陵?！薄鞍l(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明發(fā)不寐，有懷二人?！薄佰q踧周道，鞠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薄熬S憂用老?！薄熬訜o易由言，耳屬于垣?！薄拔夜婚?，遑恤我後?！薄八擞行?，予忖度之?！薄奥殲閬y階?！薄捌恐酪?，維壘之恥?！薄爸艿廊珥疲渲比缡?。君子所履，小人所視。”“小東大東，杼柚其空。糾糾葛屨，可以履霜?！薄摆柋丝椗K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薄皷|有啟明，西有長庚。”“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半，不可以挹酒漿?！薄懊髅魃咸欤张R下土。”“自貽伊戚?！薄拔医依?，南東其畝?！薄吧咸焱疲暄╇冸?。益之以霡霂，既優(yōu)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穀?！薄办胧驴酌?，先祖是皇?！薄坝袦{萋萋，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薄傲\沃若?！薄笆\與女蘿，施于松柏?！薄坝许熣咣??！薄熬觼沓?，何錫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鸞聲嘒嘒?！薄坝暄d瀌，見晛曰消。”“卷發(fā)如蠆?！薄敖K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薄爸行牟刂稳胀薄盃櫻驂炇?，三星在罶?！薄昂尾蝗展纳??！薄懊褚鄤谥?！汔可小康?；荽酥袊?，以綏四方?！薄笆蕉艨芘?，憯不畏明?！薄巴跤衽??！薄疤熘诫y，無然憲憲。天之方蹶，無然泄泄。”“天之牖民，如塤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價人維籓，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薄芭疄錇耢吨袊??！薄疤觳讳蠣栆跃??！薄半m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訏謨定命，遠(yuǎn)猶辰告?！薄盁o言不讎，
無德不報?！薄吧裰袼迹豢啥人?，矧可射思?！薄胺嗣婷蕴崞涠??！薄罢l生厲階，至今為梗?！薄罢l能執(zhí)熱，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載胥及溺?！薄斑M退維谷?！薄奥犙詣t對，誦言如醉?！薄百颈嗽茲h，昭回于天。”“靡神不舉，靡愛斯牲?！薄昂调蔀榕?，如惔如焚?！薄罢皡n昊天，有嘒其星?！薄熬S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薄笆棵衿漶??！薄罢芊虺沙?，哲婦傾城。”“婦有長舌，維厲之階?！薄叭酥仆?，邦國殄瘁?！薄笆ЬS耦?！薄叭f億及秭?！薄霸O(shè)業(yè)設(shè)虡，崇牙樹羽。應(yīng)田縣鼓，鼗磬柷圉。既備乃奏，簫管備舉?！薄皢拧┴事?，肅雝和鳴。”“有來雝雝，至止肅肅。相維辟公，天子穆穆。”“龍旂陽陽，和鈴央央，鞗革有鸧。”“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薄拜d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薄皡拝捚涿纾d綿其麃?！薄捌涑缛畿浔热鐧?，以開百室?！薄爸季扑既帷！薄办惰p王師，遵養(yǎng)時晦?！薄榜o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薄罢裾聱槪樣谙?。鼓咽咽，醉言舞。”“無小無大，從公于邁?！薄坝厘a難老?！薄笆澄疑黑甚}，懷我好音。”“白牡骍剛，犧尊將將。毛炰胾，籩豆大房。萬舞洋洋，孝孫有慶。”“不虧不崩，不震不騰。三壽作朋，如岡如陵?！薄肮嚽С?，硃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貝胄硃★，烝徒增增?！薄包S發(fā)?齒?！薄柏还臏Y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薄疤烀B，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薄安桓偛唤?，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苞有三蘗，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代，昆吾夏桀?！薄皳楸艘笪?，奮伐荊楚，★入其阻?！薄昂蘸肇事?，濯濯厥靈。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br />
詩旨有極含蓄者、隱惻者、緊切者，法有極婉曲者、清暢者、峻潔者、奇詭者、玄妙者。《騷》賦古選樂府歌行，千變?nèi)f化，不能出其境界。吾故摘其章語，以見法這所自。其《鹿鳴》、《甫田》、《七月》、《文王》、《大明》、《綿》、《棫樸》、《旱麓》、《思齊》、《皇矣》、《靈臺》、《下武》、《文王》、《生民》、《既醉》、《鳧鹥》、《假樂》、《公劉》、《卷阿》、《烝民》、《韓奕》、《江漢》、《常武》、《清廟》、《維天》、《烈文》、《昊天》、《我將》、《時邁》、《執(zhí)競》、《思文》，無一字不可法，當(dāng)全讀之，不復(fù)載。
古逸詩箴銘謳謠之類，其語可入《三百篇》者：“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薄熬佑芯?，小人鼓缶?！薄半m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馬之剛矣，轡之柔矣。馬亦不剛，轡亦不柔。志氣麃麃，取予不疑?！薄疤拈χA，翩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薄棒~在在藻，厥志在餌。”“九變復(fù)貫，知言之選?！薄梆ň毥z，在所染之?！?br />
──右逸詩
“立我烝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薄犊滇椤贰包S之池，其馬★沙?；嗜送x。黃之澤，其馬★玉?；嗜耸芊Y?！薄鞍自圃谔?，山★自出?！薄栋自啤?br />
──右謠
“卿云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薄肚湓啤贰澳仙接袨?，北山有張羅。烏自高飛，羅當(dāng)奈何！”《烏鵲》“日月昭昭兮寢已馳，與子斯兮蘆之漪?！薄稘O父》
──右歌
“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薄朵籼m》“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我行役，飄然曠野?！薄峨]頭》
──右操
“皇皇惟敬口，口生垢，口戕口?！笨凇芭c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溺於淵，猶可游也。溺於人，灑中救也。”★盤“毋曰胡傷，其禍將長。”楹“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敢余侮。★於是，粥於是，以★余口?！倍?br />
──右銘
“荷花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彼挫籼铩盎驶噬咸欤张R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fēng)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用祭天
──右辭
“鳳凰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姜?！避彩?br />
──右繇
“涓涓不塞，將為江河。”黃帝語“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畏首畏尾，身其馀幾?！?br />
──右諺
漢魏人詩語，有極得《三百篇》遺意者，謾記於後：“非惟雨之，又潤澤之。非惟徧之，我汜布濩之?！薄鞍惆阒F，樂我君囿?！薄翱傹R群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勛績惟光?！薄罢l謂華高，企其齊而。誰謂德難，厲其其庶而?！薄敖鹬闳A，庶眊翠旌?！薄巴鹾畋拢溧徱硪?，顯明昭式?！薄拔┑轮?，建侯之常。”“如山如岳，嵩如不傾。如江如河，澹如不盈。”“大海蕩蕩，水所歸。高賢愉愉，民所懷?！薄瓣柎翰嫉聺?，萬物生光輝?！贝硕堆胖茼灐泛推街黜嵰病！盃螤巫现?，可以療饑?！薄霸鲁鲳ㄙ?，君子之光。君有禮樂，我有衣裳?！薄昂R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薄耙聨找跃?。”“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薄扒锵s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棄我如遺跡?！薄坝凰g，脈脈不得語?！薄跋壹敝佟！薄叭フ呷找允瑁瑏碚呷找杂H?！薄俺疃嘀归L。”“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薄俺鰬舄殢厢澹瑧n思當(dāng)告誰。”“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薄安幌晖瑧n世不治?！薄吧讲粎捀撸２粎捝??！薄昂Ｋ旌?。”“入門各自媚?！薄柏M伊不虔，思于天衢。豈伊不懷，歸于枌榆。天命不慆，疇敢以渝?！薄白韵涠?，內(nèi)手知寒?！薄皯n來無方，人莫之知?！薄皬厢搴鲆丫?，白露沾我裳?！薄懊裰嗥?，政不由己?！薄坝颈碎L川，言息其滸。陟彼高岡，言刈其楚?！贝恕秶L(fēng)》清婉之微旨也?！办`之來，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志俶儻，精權(quán)奇?；H浮云，晻上馳?！薄敖癜财ィ垶橛??！薄芭R高臺以軒?！薄敖邢悴菽恳蕴m?！薄安龢啡怙w?！薄安珊绱固臁！薄八五ｅ?，山島竦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薄肮芦F走索群，銜草不遑食?！薄笆罒o萱草，令我哀嘆。”此秦齊變風(fēng)奇峭之遺烈也。
秦始皇時，李斯所撰《嶧山碑》，三句始下一韻，是《采{艸巳}》第二章法?！?郎芽臺銘》，一句一韻，三句一換，是老子“明道若昧”章法。
太公《陰謀》有《筆銘》，云：“毫毛茂茂，葉記月切陷水可脫，陷文不活。”于鱗取之。余謂其言精而辭甚美，然是鄧析以後語也?！昂撩?，是蒙恬以後事也，必非太公作。
屈氏之《騷》，《騷》之圣也。長卿之賦，賦之圣也。一以風(fēng)，一以頌，造體極玄，故自作者，毋輕優(yōu)劣。
《天問》雖屬《離騷》，自是四言之韻，但詞旨散漫，事跡惝怳，不可存也。
延壽《易林》、伯陽《參同》，雖以數(shù)術(shù)為書，要之皆四言之懿，《三百》遺法耳。
楊用脩言《招魂》遠(yuǎn)勝《大招》，足破宋人眼耳。宋玉深至不如屈，宏麗不如司馬，而兼撮二家之勝。
《大風(fēng)》三言，氣籠宇宙，張千古帝王赤幟，高帝哉？漢武故是詞人，《秋風(fēng)》一章，幾於《九歌》矣?！端祭罘蛉速x》，長卿下，子云上，是耶？非耶？三言精絕，落葉哀蟬，疑是贗作。幽蘭、秀簟，的為傅語。
“《大風(fēng)》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秋風(fēng)》樂極悲來，其悔心之萌乎？”文中子贊二帝語，去孔子不遠(yuǎn)。
《垓下歌》正不必以“虞兮”為嫌，悲壯烏咽，與《大風(fēng)》各自描寫帝王興衰氣象。千載而下，惟曹公“山不厭高”，“老驥伏櫪”，司馬仲達“天地開辟”、“日月重光”語，差可嗣響。
《柏梁》為七言歌行創(chuàng)體，要以拙勝。“日月星辰”一句，和者不及?！白谑覐V大日益滋”，為宗正劉安國?！巴饧夜鞑豢芍巍?，為京兆尹。按當(dāng)作內(nèi)史。“三輔盜賊天下?！?，為左馮翊咸宣?！氨I起南山為民災(zāi)”，為右扶風(fēng)李成信。其語可謂強諫矣，而不聞逆耳。郭舍人“齧妃女脣甘如飴”，淫褻無人臣禮，而亦不聞罰治，何也？若“枇杷橘栗桃李梅”，雖極可笑，而法亦有所自，蓋宋玉《招魂》篇內(nèi)句也。
漢時衛(wèi)霍營平，糾糾虎臣，然《柏梁詩》“郡國士馬羽林材”、“和撫四夷不易哉”語，無愧七言風(fēng)雅?！斗饨ㄈ跤小芳巴吞镏T疏，兩漢文章皆莫能及，然《三王表》或幕客所為。柏梁歌詠，咸依位序，獨驃騎在丞相前，大將軍在丞相後，昔人云“去病日貴”，此亦一徵。按《古文苑》注稱臺成於元鼎二年，登臺賦詩乃元封三年，而霍去病以元狩六年卒，是時青蓋兼二職也。然則“郡國士馬”之詠，亦出青口耶？
韋孟玄成《雅公布》之後，不失前規(guī)，繁而能整，故未易及。昌穀少之，私所不解。
鍾嶸言“行行重行行”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yuǎn)。驚心動魄，幾乎一字千金?！贬岵ⅰ叭フ呷找允琛蔽迨诪槭攀?，為枚乘作?；蛞浴奥逯泻斡粲簟?、“游戲宛與洛”為詠東京，“盈盈樓上女”為犯惠帝諱。按臨文不諱，如“總齊群邦”，故犯高諱，無妨。宛洛為故周都會，但王侯多第宅，周世王侯，不言第宅；“兩宮”“雙闕”，亦似東京語。意者中間雜有枚生或張衡蔡邕作，未可知。談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詞婉旨，遂足并駕，是千古五言之祖。
“相去日以遠(yuǎn)，衣帶日以緩”，“緩”字妙極。又古歌云：“離家日趨遠(yuǎn)，衣帶日趨緩?！必M古人亦相蹈襲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趨”字峭，俱大有味。
“東風(fēng)搖百草”，“搖”字稍露崢嶸，便是句法為人所窺?！俺p華冒綠池”，“冒”字更捩眼耳?！扒嗯鬯拼翰荨保瑥?fù)是後世巧端。
李少卿三章，清和調(diào)適，怨而不怒。子卿稍似錯雜，第其旨法，亦魯衛(wèi)也。“上山采蘼蕪”“四坐且莫喧”“悲與親友別”“穆穆清風(fēng)至”“橘柚垂華實”“十五從軍征”“青青園中葵”“雞鳴高樹顛”“日出東南隅”“相逢狹路間”“昭昭素明月”“昔有霍家奴”“洛陽城東路”“飛來雙白鵠”“翩翩堂前燕”“青青河邊草”，“《悲歌》、《緩聲》、《八變》、《艷歌》、《紈扇篇》、《白頭吟》，是兩漢五言神境，可與《十九首》、《蘇》、李并驅(qū)。
《詩譜》稱漢郊廟十九章，煅意刻酷，煉字神奇，信哉！然失之太峻，有《秦風(fēng)小戎》之遺，非《頌》詩比也。唐山夫人雅歌之流，調(diào)短弱未舒耳?！剁t歌》十八中有難解及迫詰屈曲者，“如孫如魚乎？悲矣”、“堯羊蜚從王孫行”之類，或謂有缺文斷簡，“妃呼豨”、“收中吾”之類，或謂曲調(diào)之遺聲，或謂兼正辭填訊，大小混錄，至有直以為不足觀者?！拔咨礁摺?、“芝為車”，非三言之始乎？“臨高臺以軒”、“桂樹為君船”、“青絲為君笮”、“雙珠玳瑁簪”，非五言之神足乎？“駕六飛龍四時和”，“江有香草目以蘭，黃鵠高飛離哉翻”，非七言之妙境乎？其誤處既不能曉，佳處又不能識，以為不足觀，宜也。
《鐸舞》《巾舞》，歌俳歌政，如今之《琴譜》及樂聲車公車之類，絕無意誼，不足存也。
錄蘇李雜詩十二首，雖總雜寡緒，而渾樸可詠，固不必二君手筆，要亦非晉人所能辦也。如“人生一世間，貴與愿同俱”，“紅塵蔽天地，白日何冥冥”，“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短褐中無緒，帶斷續(xù)以繩”，“瀉水置瓶中，焉辨淄與澠”，“仰視云間星，忽若割長帷”，仿佛河梁間語。
楊用脩錄古詩逸句及書語可入詩者，不能精，亦有遺漏。余擇而錄之：“紅塵蔽天地，白日何冥冥?！薄鞍仓P皇德，貴其來見稀?！苯岳盍辍胺悍航瓭h萍，飄蕩永無根?！薄扒嗲嗔曛胁荩瑑A葉晞朝日。”作“?！蹦嗣睢！疤焖救~下，鴻雁當(dāng)南飛?！薄叭诉h(yuǎn)精神近，寤寐見容光?！薄俺跚锉憋L(fēng)至，吹我章華臺。浮云多暮色，似從崦嵫來。”“石上生菖蒲，一雨八九節(jié)。仙人勸我冫食，令我好顏色?！薄叭w不顧門，萎韭不入園?！敝T葛孔明“探懷授所歡，愿醉不顧身。”王仲宣“皎月垂素光，玄云為仿佛?！眲⒐珟帧敖鹎G持作枕，紫荊持作床。”“黃鳥鳴相追，咬咬弄好音?！薄棒馊缦柙茣鋈趔@風(fēng)散。”刺腆“迅飚翼華蓋，飄飖若鴻飛。”石崇“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庇臆姟斑b看野樹短?！庇蒡q“浴景出東渟?！薄断稍姟芬焉辖怨旁姟！吧鸁o一日歡，死有萬世名?！薄读凶印贰捌窨梢早?，奚必待盈尺。”“駿馬養(yǎng)外廄，美人充下陳?！薄蛾悋摺贰稗挂韵阕詿?，膏以明自煎?！薄洱弰賯鳌贰翱鬃愚o廩丘，終不盜帶鉤。許由讓天下，終不利封侯。”“日回而月周，終不與時游?！薄澳嫌呜鑬穴良}野，北息沈墨鄉(xiāng)?！本恪痘茨献印贰磅絮票簧挑?，重譯吟詩書?！蓖醭洹靶蚂V清旸升，天光入隙中。”佛經(jīng)“隴坂縈九曲，不知高幾里?！薄度赜洝贰皢棠局f都。”《呂覽》“新林無長木?！蓖八赝娜缥??！绷_含《記》“揮袖起風(fēng)塵?！眲⑸邸疤m葩豈虛鮮?！惫薄拔那荼尉G水。”應(yīng)璩“兩雄不并棲。”《三國志》已上雜書語。
《孔雀東南飛》質(zhì)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人不易曉，至以《木蘭》并稱?！赌咎m》不必用“可汗”為疑，“朔氣”“寒光”致貶，要其本色，自是梁陳及唐人手段?！逗帐伺摹奋浾Z似出閨襜，而中雜唐調(diào)，非文姬筆也，與《木蘭》頗類。
余讀《琴操》所稱記舜禹孔子詩，咸淺易不足道。《拘幽》，文王在系也，而曰：“殷道★★，浸濁煩。硃紫相合，不別分。迷亂聲色，信讒言。”即無論其詞已，內(nèi)文明，外柔順，蒙難者固如是乎？“瞻天案圖，殷將亡?！必M三分服事至德人語！“望來羊”固因眼如望羊傅也。他如《獻玉退怨歌》謂楚懷王子平王。夫平王，靈王弟也，歷數(shù)百年而始至懷王。至乃謂玉人為樂正子，何其俚也。《窮劫曲》言楚王乖劣，任用無忌，誅夷白氏，三戰(zhàn)破郢，王出奔。用無忌者，平王也。奔者昭王也。太子建已死，有子勝，後封白公，非白氏也。其辭曰：“留兵縱騎虜京闕?！睍r未有騎戰(zhàn)也?！逗恿焊琛罚骸芭e兵所伐攻秦王?！本溘`時秦未稱王也，句踐又無攻秦。夫偽為古而傳者，未有不通於古者也。不通古而傳，是豈偽者之罪哉！
詞賦非一時可就。《西京雜記》言相如為《子虛上林》，游神蕩思，百馀日乃就，故也。梁王兔園諸公無一佳者，可知矣。坐有相如，寧當(dāng)罰酒，不免腐毫。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彪m爾怳忽，何言之壯也?！氨馍鷦e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是千古情語之祖。
《卜居》《漁》你，便是《赤壁》。諸公作俑，作法於涼，令人永慨。
長卿《子虛》諸賦，本從《高唐》物色諸體，而辭勝之?！堕L門》從《騷》來，毋論勝屈，故高於宋也。長卿以賦為文，故《難蜀封禪》綿麗而少骨；賈傅以文為賦，故《吊屈鵬鳥》率直而少致。
太史公千秋軼才，而不曉作賦。其載《子虛上林》，亦以文辭宏麗，為世所珍而已，非真能賞詠之也。觀其推重賈生諸賦可知。賈暢達用世之才耳，所為賦自是一家。太史公亦自有《士不遇賦》，絕不成文理。荀卿《成相》諸篇，便是千古惡道。
雜而不亂，復(fù)而不厭，其所以為屈乎？麗而不俳，放而有制，其所以為長卿乎？以整次求二子則寡矣。子云雖有剽模，尚少谿逕。班張而後，愈博愈晦愈下。
子云服膺長卿，嘗曰：“長卿賦不是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恥？”研摩白首，竟不能逮，乃謗言欺人云：“雕蟲之技，壯夫不為。”遂開千古藏拙端，為宋人門戶。
《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長門》一章，幾於并美。阿嬌復(fù)幸，不見紀(jì)傳，此君深於愛才，優(yōu)於風(fēng)調(diào)，容或有這，史失載耳。凡出長卿手，靡不穠麗工至，獨《琴心》二歌淺稚，或是一時匆卒，或後人傅益。子瞻乃謂李陵三章亦偽作，此兒童之見。夫工出意表，意寓法外，令曹氏父子猶尚難之，況他人乎？
《子虛》《上林》材極富，辭極麗，而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意極高，所以不可及也。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材，班張潘有其材而無其筆，子云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處。
《長門》“邪氣壯而攻中”語，亦是太拙。至“揄長袂以自翳，數(shù)昔日之{侃言}殃”以後，如有神助。漢家雄主，例為色殢，或再幸再棄，不可知也。
孟堅《兩都》，似不如張平子。平子雖有衍辭，而多佳境壯語。
“★薄怒以自持，曾不可乎犯干。目略微盼，精彩相授，志熊橫出，不可勝記?！贝擞裰x神女也?！耙饷荏w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盼?！贝擞裰x登徒也。“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zhuǎn)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贝俗咏ㄖx神女也。其妙處在意而不在象，然本之屈氏“滿堂兮美人，忽與余兮目成。”“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變法而為之者也。
宋玉《諷賦》與《登徒子好色》一章，詞旨不甚相遠(yuǎn)，故昭明遺之?！洞笱浴贰缎⊙浴罚陡藁鞫?。《小言》無內(nèi)之中本騁辭耳，而若薄有所悟。
班姬《扌壽素》如“閱絞練之初成，擇玄黃之自出。準(zhǔn)華裁於昔時，疑形異於今日”，又“書既封而重題，笥已緘而更結(jié)”，皆六朝鮑謝之所自出也。昭明知選彼而遺此，未審其故。
子云《逐貧賦》固為退之《送窮文》梯階，然大單薄，少變化。內(nèi)貧答主人“茅茨上階，瑤臺瓊榭”之比，乃以儉答奪得，非貧答主人也。退之橫出意變，而辭亦雄贍，末語“燒車與船，延之上坐”，亦自勝凡。子云之為賦、為《玄》、為《法言》，其旁搜酷擬，沉想曲換，亦自性近之耳，非必材高也。
傅武仲有《舞賦》，皆托宋玉為襄王問對。及閱《古文苑》宋玉《舞賦》，所少十分之七，而中間精語，如“華袿飛髾而雜纖羅”，大是麗語。至于形容舞態(tài)，如“羅衣從風(fēng)，長袖交橫。駱驛飛散，颯沓合并。綽約閑靡，機迅體輕”，又“回身還入，迫于急節(jié)。紆形赴遠(yuǎn)，漼以摧折。纖縠蛾飛，繽猋若絕?！贝送庖嗖欢嗟靡?。豈武仲衍玉賦以為己作耶？抑後人節(jié)約武仲之賦，因序語而誤以為玉作也？
枚乘《菟園賦》，記者以為王薨後，子皋所為。據(jù)結(jié)尾婦人先歌而後無和者，亦似不完之篇。
“凄唳辛酸，嚶嚶關(guān)關(guān)，若離鴻之鳴子也。含?啴諧，雍雍喈喈，若群雛之從母也?！逼洹扼腺x》之巧詣乎？“鳴”作“命”?！捌骱凸薯懸?，張急故聲清，間遼故音痺，弦長故微鳴?！逼洹肚儋x》之實用乎？“揚和顏，攘皓腕”以至“變態(tài)無窮”數(shù)百語，稍極形容，蓋叔夜善於琴故也。子淵《洞簫》、季長《長笛》，才不勝學(xué)，善鋪敘而少發(fā)揮?！抖春崱沸⒆哟饶钢鳎蝗舭踩手卸乓?。
楊用脩所載七仄，如宋玉“吐舌萬里唾四?！?，緯書“七變?nèi)刖拭壮黾住?，佛偈“一切水月一切攝”，七平如《文選》“離袿飛綃垂纖羅”，俱不如老杜“梨花梅花參差開”、“有客有客字子美”和美易讀，而楊不之及。按傅武仲《舞賦》，家有《古文苑文選》，皆云“華袿飛綃雜纖羅”，不言“垂纖羅”也。
東方曼倩管公明郭景純俱以奇才挾神術(shù)，而宦俱不達。景純以舌為筆者也，公明以筆為舌者也，曼倩筆舌互用者也。若其超物之哲，曼倩為最，公明次之，景純下矣。
泛瀾藝海，含咀詞腴，口為雌黃，筆代袞鉞。雖世不乏人，人不乏語，隋珠昆玉，故未易多，聊摘數(shù)家，以供濯袚。
語關(guān)系，則有魏文帝曰：“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br />
鍾嶸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br />
沈約曰：“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風(fēng)》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fēng)動於上，波震於下。”
李攀龍曰：“詩可以怨，一有嗟嘆，即有永歌。言危則性情峻潔，語深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擯棄而不容之感，遁世絕俗之悲，泥而不實，蟬蛻污濁之外者，詩也?！?br />
語賦，則司馬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致乃得之於內(nèi)，不可得而傳?！?br />
揚子云曰：“詩人之賦典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br />
語詩，則摯虞曰：“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yuǎn)。造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br />
范曄曰：“情志所托，故當(dāng)以意為主，以文傅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情傅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
鍾嶸曰：“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庇衷唬骸霸娪腥x。酌而用之，幹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詞散?！庇衷疲骸啊季缌魉仁羌茨?；‘高臺多悲風(fēng)’，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劉勰曰：“詩有恆裁，體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又曰：“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庇衷唬骸拔闹⑿坜?，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獨拔。”又曰：“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蚶碓诜酱纾笾虮?；或議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庇衷唬骸霸娙似?，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為情者要約而守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又曰：“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煩，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飖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
江淹曰：“楚謠漢風(fēng)，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璧猶藍硃成彩，錯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tài)不極?！?br />
沈約曰：“天機啟則六情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韻頓舛?！庇衷唬骸拔迳嘈?，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篇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庇衷疲骸扒檎?，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庇衷唬骸白詽h至魏，詞人才子，文體三變：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工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然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民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惟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yīng)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br />
庾信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於別離之代。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彫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br />
李仲蒙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庇衷唬骸胞愞o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br />
獨孤及曰：“漢魏之間，雖已樸散為器，作者猶質(zhì)有馀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硃弦疏越大羹遺味之嘆。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浸遠(yuǎn)，其利有過於古，亦猶路鼗出土鼓，篆籀生於鳥跡。”
劉禹錫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於詩者能之?！讹L(fēng)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diào)殊而理一，達於詩者能之。”李德裕曰：“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耦。故篇無足曲，詞寡累句。”又曰：“璧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br />
皮日休曰：“百煉成字，千煉成句?！?br />
釋皎然曰：“詩有四深、二廢、四離。四深謂氣象氛氳，深於體勢；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滯，深於垢對；用事不直，深於義類。二廢謂雖欲廢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雖欲廢言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四離謂欲道情而離深僻，欲經(jīng)史而離書生，欲高逸而離閑遠(yuǎn)，欲飛動而離輕浮?！?br />
梅圣俞曰：“思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br />
嚴(yán)羽曰：“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庇衷唬骸笆⑻浦T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輳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br />
唐庚云：“律傷嚴(yán)，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涂，學(xué)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葉夢得云：“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dāng)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為，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fā)之於手。作詩審到此地，豈昨更有馀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隨波逐浪’，謂隨物應(yīng)機，不主故常；其二‘截斷眾流’，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俟?！?br />
陳繹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發(fā)至情”。
李夢陽曰：“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密，半闊者半必細(xì)，一實者一必虛，疊景者意必二?！庇衷疲骸扒坝懈÷暎瑒t後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即如人身以魂載魄，生有此體，即有此法也。”
何景明曰：“意象應(yīng)曰合，意象乖曰離。”
徐禎卿曰：“因情以發(fā)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A103]渺，必因思以窮其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極；才易飄揚，必因質(zhì)以定其移。此詩之流也。若夫妙聘心機，隨合節(jié)，或鈞旨以植義，或宏文以盡心，或緩發(fā)如硃弦，或急張如躍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優(yōu)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壯，或悲凄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發(fā)奇而似易，此輪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詳也。”又曰：“朦朧萌折，情之來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連翩絡(luò)屬，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是練揣摩，思之約也。頡頏累貫，韻之齊也?；旒冐懘赓|(zhì)之檢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庇衷疲骸肮旁娙?，可以博其源。遺篇十九，可以約其趣。樂府雄高，可以厲其氣?！冯x騷《深永，可以裨其思?！?br />
李東陽曰：“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和，耳主聲?！庇衷唬骸胺ǘ燃榷ǎ缍鵀椴?，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br />
王維禎曰：“蜩螗不與蟋蟀齊鳴，絺绤不與貂裘并服。戚悰殊愫，泣笑別音，詩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
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構(gòu)唱，真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tài)各暢，無事雕模。末世風(fēng)頹，矜蟲斗鶴，遞相述師，如圖繒剪錦，飾畫雖嚴(yán)，割強先露。”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庇衷唬骸捌哐越^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yán)。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fā)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zhuǎn)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成章?！庇衷唬骸白髟姺焙?，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br />
皇甫汸曰：“或謂詩不應(yīng)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修髯盡枯，深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又曰：“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為砧；片語之類，并棄其馀?！?br />
何良俊云：“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復(fù)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yuǎn)，則不下帶衽?！?br />
語文，則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春天箴銘，生於《春秋》者也?！?br />
韓愈曰：“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然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庇衷唬骸昂推街暤?，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br />
柳宗元曰：“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情，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br />
蘇軾曰：“吾文如萬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當(dāng)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br />
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fēng)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br />
李涂云：“莊子善用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太史公善用實，以其實實天下之虛?！庇衷唬骸啊肚f子》者，《易》之變。《離騷》者，《詩》之變?！妒酚洝氛撸洞呵铩分??！?br />
李攀龍曰：“不朽者文，不晦者心?！?br />
總論，則魏文帝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張茂先曰：“讀之者盡而有馀，久而更新?！?br />
陸士衡曰：“其始也，收視反聽，耽思旁迅，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精曈昽而彌宣，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嗽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進?！庇衷唬骸半x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又曰：“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br />
殷璠曰：“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有野體、鄙體、俗體，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yōu)劣?！?br />
柳晚曰：“善為文者，發(fā)而為聲，鼓而為氣。直與氣雄，精則氣生，使五采并用，而氣行於其中?！?br />
姜夔云：“雕刻傷氣，敷演傷骨。若鄙而不精，不雕刻之過也；拙而無委曲，不敷演之過也?！庇衷疲骸叭怂籽?，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br />
何景明曰：“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
已上諸家語，雖深淺不同，或志在揚扢，或寄切誨誘，擷而觀之，其於藝文思過半矣。
四言詩須本《風(fēng)雅》，間及韋、曹，然勿相雜也。世有白首鉛槧，以訓(xùn)故求之，不解作詩壇赤幟。亦有專習(xí)潘陸，忘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fā)以峭峻?！剁t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zhì)文之間。漢魏之辭，務(wù)尋古色?！断嗪蜕分T小調(diào)，系北朝者，勿使勝質(zhì)；齊梁以後，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tài)，巧不露痕。寧近無遠(yuǎn)，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
古樂府，王僧虔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dāng)時先詩而後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志盡於詩，音盡於曲。是以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又諸調(diào)曲皆有辭有聲，而大曲又有艷、有趨、有亂。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韋’、‘伊’、‘那’、‘何’之類也。艷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這後，亦猶《吳聲西曲》，前有和，後有送也。”其語樂府體甚詳，聊志之。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諸公，即齊梁纖調(diào)，李杜變風(fēng)，亦自可采，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xí)凝領(lǐng)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可尋，無色聲可指。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七言歌行，靡非樂府，然至唐始暢。其發(fā)也，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v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jié)，則凄風(fēng)急雨，窈冥變幻。轉(zhuǎn)折頓挫，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收之則如橐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歌行有三難，起調(diào)一也，轉(zhuǎn)節(jié)二也，收結(jié)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diào)，舒徐綿麗者，結(jié)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嘆意。奔騰洶涌，驅(qū)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馀。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之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七字為句，字皆調(diào)美。八句為篇，句皆穩(wěn)暢。雖復(fù)盛唐，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者。古惟子美，今或于鱗，驟似駭耳，久當(dāng)論定。
七言律不難中二聯(lián)，難在發(fā)端及結(jié)句耳。發(fā)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jié)頗有之，然亦無轉(zhuǎn)入他調(diào)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yīng)，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臺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diào)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守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韻，勿拈險韻，勿傍用韻。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歷以後事。此詩家魔障，憤之慎之。
絕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嘗讀《維摩經(jīng)》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恆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又一剎那定作六十小劫。須如是乃得。
和韻聯(lián)句，皆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然和韻在於押字渾成，聯(lián)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為貴耳。
《騷》賦雖有韻之言，其於詩文，自是竹之與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厄}》辭所以總雜理復(fù)，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惻恆深至，不暇致詮，亦故亂其敘，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今若明白條易，便乖厥體。
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shù)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tài)。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然後徐而約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縱橫，無首無尾，了不知結(jié)束之妙。又或瑰偉宏富，而神氣不流動，如大海乍涸，萬寶雜廁，皆是瑕璧，有損連城。然此易耳。惟寒儉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為害也。賦家不患無意，患在無蓄；不患無蓄，患在無以運之。
擬《騷》賦，勿令不讀書人便竟?！厄}》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fù)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馀，徬徨追賞。
物相雜，故曰文。文須五色錯綜，乃成華采；須經(jīng)緯就緒，乃成條理。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jì)，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曰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原先，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xùn)，曰誥，曰命，曰冊，曰詔，曰令，曰教，曰劄，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春天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辨，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也。曰贊，曰公布，曰箴，曰哀，曰誄，曰悲，史之華也。雖然，頌即四詩之一，贊、箴、銘、哀、誄，皆其馀音也。附之於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從眾。
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後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六經(jīng)》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以理而已。有也，辭而辭者也，錯以事而已。
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guān)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孔門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來，無非妙境。
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調(diào)，調(diào)生格。思即才之用，調(diào)即思之境，格即調(diào)之界。
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後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qū)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qū)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斷輪手。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xì)滌其腸，日取《六經(jīng)》、《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來，麾之而後卻，已落第二義矣。
詩有常體，工自體中。文無定規(guī)，巧運規(guī)外。樂《選》律絕，句字夐殊，聲韻各協(xié)。下迨填詞小技，尤為謹(jǐn)嚴(yán)。《過秦論》也，敘事若傳?！兑钠絺鳌芬?，指辨若論。至於序、記、志、述、章、令、書、移，眉目小別，大致固同。然《四詩》擬之則佳，《書》、《易》放之則丑。故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法離者，必凝神而并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
《風(fēng)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可尋耳。
《三百篇》刪自對手，然旨別淺深，詞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滄海，便謂無底，不知湛珊瑚者何處。
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載獫歇驕”；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嗇，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類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之類也。
《三百篇》經(jīng)圣刪，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所摘前句是也?！渡袝贩Q圣經(jīng)，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盤庚》諸篇是也。
孔子曰：“辭達而已矣?！庇衷唬骸靶揶o立其誠，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於達?！苯瘛兑紫怠贰抖Y經(jīng)家語》《魯論》《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嘗不工也。揚雄氏避其達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譯而達之，作帝王本紀(jì)，俱非圣人意也。
圣人之文，亦寧無差等乎哉？《禹貢》，千古敘事之祖。如《盤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為詩也，其猶在周書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詩，凡傳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之言固然。然《詩》中有《書》，《書》中有《詩》也?！懊髁枷财稹?，《五子之歌》，不待言矣?！兑住芬嘧杂性娨玻门e數(shù)條以例之?！对姟氛Z如“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父母這言，亦可畏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冢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如匪竹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心之憂矣，云如之何”，“或出入諷議，或靡事不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至于文武，纘太王之緒”，以入《書》，誰能辨也?！稌氛Z如“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朕志先定，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xié)從”，“百僚師師，百工惟時”，“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罔晝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鼗，合止柷敔”，“《簫韶》九成，鳳為儀”，“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厥草惟夭，厥木惟喬”，“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又“無偏無陂”以至“歸其有極”，總為一章?！兑渍Z》如“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密云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於苞桑”，“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君子得輿，小人剝廬”，“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見豕負(fù)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困於石，據(jù)於蒺藜，入於其宮，不
見其妻”，“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旅人先笑後號咷”，“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民或求”，以入《詩》誰能辨也？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辭彖小象，葉韻者十之八，故《易》亦《詩》也。
秦以前為子家，人一體也，語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雜而易晦也。左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騷》家流也。子云，子家流也。故不盡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厭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贅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後，學(xué)不能博，而苦其變，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學(xué)不能博，故其直賤也。
卷二
“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安刹删矶挥暱?。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薄拔夜米帽私饓??！薄拔匆娋?，惄如調(diào)饑?！薄皡挍判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薄皣G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薄叭站釉轮T?！薄办o言思之，不能奮飛?！薄把嘌嘤陲w，差池其羽。”“先君之思，以{曰助}寡人?！薄皳艄钠溏M，踴躍用兵。”“土國城漕?！薄半t雝鳴雁，旭日始旦。”“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薄安奢撞煞?，無以下體。”“誰謂荼苦，其甘如薺。”“我躬不閱，遑恤我後?！薄按T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薄霸普l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薄氨憋L(fēng)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薄皭鄱灰姡κ柞剀X。”“玉之玩具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良馬五之。”“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薄白晕裔迾?，三歲食貧?！薄罢l謂河廣？一葦杭之。”“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薄白圆畺|，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薄跋餆o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薄皩⑹鍩o狃，戒其傷汝。”“兩服上襄，兩驂雁行?！薄扒迦嗽谂?，駟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翱?！薄白笮页椤！薄芭浑u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薄白硬晃宜迹M無他人?！薄半u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薄绑霸谔?，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隊。無已太康，職思其居?！薄熬I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薄坝朴粕n天！曷其有極？”“予美亡此，誰與獨旦！”“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于狩?！薄坝苇h(huán)脅驅(qū)?！薄瓣庫傱壤m(xù)，文茵暢轂?！薄把阅罹?，溫其如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憂心如醉?！薄柏M曰無衣？與子同袍。”“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這洋洋，可以樂饑?！薄柏M其食魚，必河之魴?！薄膀蒡鲋?，衣裳楚楚?！薄拔襾碜詵|，零雨其濛?！薄盎蜀g其馬?！薄捌湫驴准?，其舊如之何？”“鴻飛遵渚，公歸無所。於女信處。”“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監(jiān)。我心傷悲?！薄胺ツ径《?，鳥鳴嚶嚶。”“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薄柏M不懷歸，畏此簡書。”“和鸞雝雝，萬福攸同?！薄拔矣屑钨e，中心貺之。”“織文鳥章，白旗幟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薄拔奈浼Γf邦為憲?！薄八尿U翼翼，路車有奭。簟笰魚服，鉤膺鞗革。”“方叔蒞止，其車三千。旂旐央央，方叔率止。約軧錯衡，八鸞玱玱。服其命服，硃芾斯皇，有玱蔥珩?！薄按罓柷G蠻，大邦為讎。方叔元老，克壯其猶。”“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御不驚，大庖不盈。”“吉日維戊?！薄耙谷绾纹洌恳刮囱?。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薄八街梢怨ビ?。”“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薄半季与继?，爰笑爰語?！薄拜d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薄肮?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薄罢路彼?。”“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後?！薄氨嗽露?，此日而微?！薄案甙稙楣?，深谷為陵?！薄鞍l(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明發(fā)不寐，有懷二人?！薄佰q踧周道，鞠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薄熬S憂用老?！薄熬訜o易由言，耳屬于垣?！薄拔夜婚?，遑恤我後?！薄八擞行?，予忖度之?！薄奥殲閬y階?！薄捌恐酪?，維壘之恥?！薄爸艿廊珥疲渲比缡?。君子所履，小人所視。”“小東大東，杼柚其空。糾糾葛屨，可以履霜?！薄摆柋丝椗K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薄皷|有啟明，西有長庚。”“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半，不可以挹酒漿?！薄懊髅魃咸欤张R下土。”“自貽伊戚?！薄拔医依?，南東其畝?！薄吧咸焱疲暄╇冸?。益之以霡霂，既優(yōu)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穀?！薄办胧驴酌?，先祖是皇?！薄坝袦{萋萋，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薄傲\沃若?！薄笆\與女蘿，施于松柏?！薄坝许熣咣??！薄熬觼沓?，何錫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鸞聲嘒嘒?！薄坝暄d瀌，見晛曰消。”“卷發(fā)如蠆?！薄敖K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薄爸行牟刂稳胀薄盃櫻驂炇?，三星在罶?！薄昂尾蝗展纳??！薄懊褚鄤谥?！汔可小康?；荽酥袊?，以綏四方?！薄笆蕉艨芘?，憯不畏明?！薄巴跤衽??！薄疤熘诫y，無然憲憲。天之方蹶，無然泄泄。”“天之牖民，如塤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價人維籓，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薄芭疄錇耢吨袊??！薄疤觳讳蠣栆跃??！薄半m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訏謨定命，遠(yuǎn)猶辰告?！薄盁o言不讎，
無德不報?！薄吧裰袼迹豢啥人?，矧可射思?！薄胺嗣婷蕴崞涠??！薄罢l生厲階，至今為梗?！薄罢l能執(zhí)熱，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載胥及溺?！薄斑M退維谷?！薄奥犙詣t對，誦言如醉?！薄百颈嗽茲h，昭回于天。”“靡神不舉，靡愛斯牲?！薄昂调蔀榕?，如惔如焚?！薄罢皡n昊天，有嘒其星?！薄熬S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薄笆棵衿漶??！薄罢芊虺沙?，哲婦傾城。”“婦有長舌，維厲之階?！薄叭酥仆?，邦國殄瘁?！薄笆ЬS耦?！薄叭f億及秭?！薄霸O(shè)業(yè)設(shè)虡，崇牙樹羽。應(yīng)田縣鼓，鼗磬柷圉。既備乃奏，簫管備舉?！薄皢拧┴事?，肅雝和鳴。”“有來雝雝，至止肅肅。相維辟公，天子穆穆。”“龍旂陽陽，和鈴央央，鞗革有鸧。”“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薄拜d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薄皡拝捚涿纾d綿其麃?！薄捌涑缛畿浔热鐧?，以開百室?！薄爸季扑既帷！薄办惰p王師，遵養(yǎng)時晦?！薄榜o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薄罢裾聱槪樣谙?。鼓咽咽，醉言舞。”“無小無大，從公于邁?！薄坝厘a難老?！薄笆澄疑黑甚}，懷我好音。”“白牡骍剛，犧尊將將。毛炰胾，籩豆大房。萬舞洋洋，孝孫有慶。”“不虧不崩，不震不騰。三壽作朋，如岡如陵?！薄肮嚽С?，硃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貝胄硃★，烝徒增增?！薄包S發(fā)?齒?！薄柏还臏Y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薄疤烀B，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薄安桓偛唤?，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苞有三蘗，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代，昆吾夏桀?！薄皳楸艘笪?，奮伐荊楚，★入其阻?！薄昂蘸肇事?，濯濯厥靈。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br />
詩旨有極含蓄者、隱惻者、緊切者，法有極婉曲者、清暢者、峻潔者、奇詭者、玄妙者。《騷》賦古選樂府歌行，千變?nèi)f化，不能出其境界。吾故摘其章語，以見法這所自。其《鹿鳴》、《甫田》、《七月》、《文王》、《大明》、《綿》、《棫樸》、《旱麓》、《思齊》、《皇矣》、《靈臺》、《下武》、《文王》、《生民》、《既醉》、《鳧鹥》、《假樂》、《公劉》、《卷阿》、《烝民》、《韓奕》、《江漢》、《常武》、《清廟》、《維天》、《烈文》、《昊天》、《我將》、《時邁》、《執(zhí)競》、《思文》，無一字不可法，當(dāng)全讀之，不復(fù)載。
古逸詩箴銘謳謠之類，其語可入《三百篇》者：“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薄熬佑芯?，小人鼓缶?！薄半m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馬之剛矣，轡之柔矣。馬亦不剛，轡亦不柔。志氣麃麃，取予不疑?！薄疤拈χA，翩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薄棒~在在藻，厥志在餌。”“九變復(fù)貫，知言之選?！薄梆ň毥z，在所染之?！?br />
──右逸詩
“立我烝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薄犊滇椤贰包S之池，其馬★沙?；嗜送x。黃之澤，其馬★玉?；嗜耸芊Y?！薄鞍自圃谔?，山★自出?！薄栋自啤?br />
──右謠
“卿云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薄肚湓啤贰澳仙接袨?，北山有張羅。烏自高飛，羅當(dāng)奈何！”《烏鵲》“日月昭昭兮寢已馳，與子斯兮蘆之漪?！薄稘O父》
──右歌
“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薄朵籼m》“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我行役，飄然曠野?！薄峨]頭》
──右操
“皇皇惟敬口，口生垢，口戕口?！笨凇芭c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溺於淵，猶可游也。溺於人，灑中救也。”★盤“毋曰胡傷，其禍將長。”楹“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敢余侮。★於是，粥於是，以★余口?！倍?br />
──右銘
“荷花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彼挫籼铩盎驶噬咸欤张R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fēng)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用祭天
──右辭
“鳳凰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姜?！避彩?br />
──右繇
“涓涓不塞，將為江河。”黃帝語“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畏首畏尾，身其馀幾?！?br />
──右諺
漢魏人詩語，有極得《三百篇》遺意者，謾記於後：“非惟雨之，又潤澤之。非惟徧之，我汜布濩之?！薄鞍惆阒F，樂我君囿?！薄翱傹R群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勛績惟光?！薄罢l謂華高，企其齊而。誰謂德難，厲其其庶而?！薄敖鹬闳A，庶眊翠旌?！薄巴鹾畋拢溧徱硪?，顯明昭式?！薄拔┑轮?，建侯之常。”“如山如岳，嵩如不傾。如江如河，澹如不盈。”“大海蕩蕩，水所歸。高賢愉愉，民所懷?！薄瓣柎翰嫉聺?，萬物生光輝?！贝硕堆胖茼灐泛推街黜嵰病！盃螤巫现?，可以療饑?！薄霸鲁鲳ㄙ?，君子之光。君有禮樂，我有衣裳?！薄昂R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薄耙聨找跃?。”“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薄扒锵s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棄我如遺跡?！薄坝凰g，脈脈不得語?！薄跋壹敝佟！薄叭フ呷找允瑁瑏碚呷找杂H?！薄俺疃嘀归L。”“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薄俺鰬舄殢厢澹瑧n思當(dāng)告誰。”“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薄安幌晖瑧n世不治?！薄吧讲粎捀撸２粎捝??！薄昂Ｋ旌?。”“入門各自媚?！薄柏M伊不虔，思于天衢。豈伊不懷，歸于枌榆。天命不慆，疇敢以渝?！薄白韵涠?，內(nèi)手知寒?！薄皯n來無方，人莫之知?！薄皬厢搴鲆丫?，白露沾我裳?！薄懊裰嗥?，政不由己?！薄坝颈碎L川，言息其滸。陟彼高岡，言刈其楚?！贝恕秶L(fēng)》清婉之微旨也?！办`之來，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志俶儻，精權(quán)奇?；H浮云，晻上馳?！薄敖癜财ィ垶橛??！薄芭R高臺以軒?！薄敖邢悴菽恳蕴m?！薄安龢啡怙w?！薄安珊绱固臁！薄八五ｅ?，山島竦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薄肮芦F走索群，銜草不遑食?！薄笆罒o萱草，令我哀嘆。”此秦齊變風(fēng)奇峭之遺烈也。
秦始皇時，李斯所撰《嶧山碑》，三句始下一韻，是《采{艸巳}》第二章法?！?郎芽臺銘》，一句一韻，三句一換，是老子“明道若昧”章法。
太公《陰謀》有《筆銘》，云：“毫毛茂茂，葉記月切陷水可脫，陷文不活。”于鱗取之。余謂其言精而辭甚美，然是鄧析以後語也?！昂撩?，是蒙恬以後事也，必非太公作。
屈氏之《騷》，《騷》之圣也。長卿之賦，賦之圣也。一以風(fēng)，一以頌，造體極玄，故自作者，毋輕優(yōu)劣。
《天問》雖屬《離騷》，自是四言之韻，但詞旨散漫，事跡惝怳，不可存也。
延壽《易林》、伯陽《參同》，雖以數(shù)術(shù)為書，要之皆四言之懿，《三百》遺法耳。
楊用脩言《招魂》遠(yuǎn)勝《大招》，足破宋人眼耳。宋玉深至不如屈，宏麗不如司馬，而兼撮二家之勝。
《大風(fēng)》三言，氣籠宇宙，張千古帝王赤幟，高帝哉？漢武故是詞人，《秋風(fēng)》一章，幾於《九歌》矣?！端祭罘蛉速x》，長卿下，子云上，是耶？非耶？三言精絕，落葉哀蟬，疑是贗作。幽蘭、秀簟，的為傅語。
“《大風(fēng)》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秋風(fēng)》樂極悲來，其悔心之萌乎？”文中子贊二帝語，去孔子不遠(yuǎn)。
《垓下歌》正不必以“虞兮”為嫌，悲壯烏咽，與《大風(fēng)》各自描寫帝王興衰氣象。千載而下，惟曹公“山不厭高”，“老驥伏櫪”，司馬仲達“天地開辟”、“日月重光”語，差可嗣響。
《柏梁》為七言歌行創(chuàng)體，要以拙勝。“日月星辰”一句，和者不及?！白谑覐V大日益滋”，為宗正劉安國?！巴饧夜鞑豢芍巍?，為京兆尹。按當(dāng)作內(nèi)史。“三輔盜賊天下?！?，為左馮翊咸宣?！氨I起南山為民災(zāi)”，為右扶風(fēng)李成信。其語可謂強諫矣，而不聞逆耳。郭舍人“齧妃女脣甘如飴”，淫褻無人臣禮，而亦不聞罰治，何也？若“枇杷橘栗桃李梅”，雖極可笑，而法亦有所自，蓋宋玉《招魂》篇內(nèi)句也。
漢時衛(wèi)霍營平，糾糾虎臣，然《柏梁詩》“郡國士馬羽林材”、“和撫四夷不易哉”語，無愧七言風(fēng)雅?！斗饨ㄈ跤小芳巴吞镏T疏，兩漢文章皆莫能及，然《三王表》或幕客所為。柏梁歌詠，咸依位序，獨驃騎在丞相前，大將軍在丞相後，昔人云“去病日貴”，此亦一徵。按《古文苑》注稱臺成於元鼎二年，登臺賦詩乃元封三年，而霍去病以元狩六年卒，是時青蓋兼二職也。然則“郡國士馬”之詠，亦出青口耶？
韋孟玄成《雅公布》之後，不失前規(guī)，繁而能整，故未易及。昌穀少之，私所不解。
鍾嶸言“行行重行行”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yuǎn)。驚心動魄，幾乎一字千金?！贬岵ⅰ叭フ呷找允琛蔽迨诪槭攀?，為枚乘作?；蛞浴奥逯泻斡粲簟?、“游戲宛與洛”為詠東京，“盈盈樓上女”為犯惠帝諱。按臨文不諱，如“總齊群邦”，故犯高諱，無妨。宛洛為故周都會，但王侯多第宅，周世王侯，不言第宅；“兩宮”“雙闕”，亦似東京語。意者中間雜有枚生或張衡蔡邕作，未可知。談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詞婉旨，遂足并駕，是千古五言之祖。
“相去日以遠(yuǎn)，衣帶日以緩”，“緩”字妙極。又古歌云：“離家日趨遠(yuǎn)，衣帶日趨緩?！必M古人亦相蹈襲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趨”字峭，俱大有味。
“東風(fēng)搖百草”，“搖”字稍露崢嶸，便是句法為人所窺?！俺p華冒綠池”，“冒”字更捩眼耳?！扒嗯鬯拼翰荨保瑥?fù)是後世巧端。
李少卿三章，清和調(diào)適，怨而不怒。子卿稍似錯雜，第其旨法，亦魯衛(wèi)也。“上山采蘼蕪”“四坐且莫喧”“悲與親友別”“穆穆清風(fēng)至”“橘柚垂華實”“十五從軍征”“青青園中葵”“雞鳴高樹顛”“日出東南隅”“相逢狹路間”“昭昭素明月”“昔有霍家奴”“洛陽城東路”“飛來雙白鵠”“翩翩堂前燕”“青青河邊草”，“《悲歌》、《緩聲》、《八變》、《艷歌》、《紈扇篇》、《白頭吟》，是兩漢五言神境，可與《十九首》、《蘇》、李并驅(qū)。
《詩譜》稱漢郊廟十九章，煅意刻酷，煉字神奇，信哉！然失之太峻，有《秦風(fēng)小戎》之遺，非《頌》詩比也。唐山夫人雅歌之流，調(diào)短弱未舒耳?！剁t歌》十八中有難解及迫詰屈曲者，“如孫如魚乎？悲矣”、“堯羊蜚從王孫行”之類，或謂有缺文斷簡，“妃呼豨”、“收中吾”之類，或謂曲調(diào)之遺聲，或謂兼正辭填訊，大小混錄，至有直以為不足觀者?！拔咨礁摺?、“芝為車”，非三言之始乎？“臨高臺以軒”、“桂樹為君船”、“青絲為君笮”、“雙珠玳瑁簪”，非五言之神足乎？“駕六飛龍四時和”，“江有香草目以蘭，黃鵠高飛離哉翻”，非七言之妙境乎？其誤處既不能曉，佳處又不能識，以為不足觀，宜也。
《鐸舞》《巾舞》，歌俳歌政，如今之《琴譜》及樂聲車公車之類，絕無意誼，不足存也。
錄蘇李雜詩十二首，雖總雜寡緒，而渾樸可詠，固不必二君手筆，要亦非晉人所能辦也。如“人生一世間，貴與愿同俱”，“紅塵蔽天地，白日何冥冥”，“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短褐中無緒，帶斷續(xù)以繩”，“瀉水置瓶中，焉辨淄與澠”，“仰視云間星，忽若割長帷”，仿佛河梁間語。
楊用脩錄古詩逸句及書語可入詩者，不能精，亦有遺漏。余擇而錄之：“紅塵蔽天地，白日何冥冥?！薄鞍仓P皇德，貴其來見稀?！苯岳盍辍胺悍航瓭h萍，飄蕩永無根?！薄扒嗲嗔曛胁荩瑑A葉晞朝日。”作“?！蹦嗣睢！疤焖救~下，鴻雁當(dāng)南飛?！薄叭诉h(yuǎn)精神近，寤寐見容光?！薄俺跚锉憋L(fēng)至，吹我章華臺。浮云多暮色，似從崦嵫來。”“石上生菖蒲，一雨八九節(jié)。仙人勸我冫食，令我好顏色?！薄叭w不顧門，萎韭不入園?！敝T葛孔明“探懷授所歡，愿醉不顧身。”王仲宣“皎月垂素光，玄云為仿佛?！眲⒐珟帧敖鹎G持作枕，紫荊持作床。”“黃鳥鳴相追，咬咬弄好音?！薄棒馊缦柙茣鋈趔@風(fēng)散。”刺腆“迅飚翼華蓋，飄飖若鴻飛。”石崇“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庇臆姟斑b看野樹短?！庇蒡q“浴景出東渟?！薄断稍姟芬焉辖怨旁姟！吧鸁o一日歡，死有萬世名?！薄读凶印贰捌窨梢早?，奚必待盈尺。”“駿馬養(yǎng)外廄，美人充下陳?！薄蛾悋摺贰稗挂韵阕詿?，膏以明自煎?！薄洱弰賯鳌贰翱鬃愚o廩丘，終不盜帶鉤。許由讓天下，終不利封侯。”“日回而月周，終不與時游?！薄澳嫌呜鑬穴良}野，北息沈墨鄉(xiāng)?！本恪痘茨献印贰磅絮票簧挑?，重譯吟詩書?！蓖醭洹靶蚂V清旸升，天光入隙中。”佛經(jīng)“隴坂縈九曲，不知高幾里?！薄度赜洝贰皢棠局f都。”《呂覽》“新林無長木?！蓖八赝娜缥??！绷_含《記》“揮袖起風(fēng)塵?！眲⑸邸疤m葩豈虛鮮?！惫薄拔那荼尉G水。”應(yīng)璩“兩雄不并棲。”《三國志》已上雜書語。
《孔雀東南飛》質(zhì)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人不易曉，至以《木蘭》并稱?！赌咎m》不必用“可汗”為疑，“朔氣”“寒光”致貶，要其本色，自是梁陳及唐人手段?！逗帐伺摹奋浾Z似出閨襜，而中雜唐調(diào)，非文姬筆也，與《木蘭》頗類。
余讀《琴操》所稱記舜禹孔子詩，咸淺易不足道。《拘幽》，文王在系也，而曰：“殷道★★，浸濁煩。硃紫相合，不別分。迷亂聲色，信讒言。”即無論其詞已，內(nèi)文明，外柔順，蒙難者固如是乎？“瞻天案圖，殷將亡?！必M三分服事至德人語！“望來羊”固因眼如望羊傅也。他如《獻玉退怨歌》謂楚懷王子平王。夫平王，靈王弟也，歷數(shù)百年而始至懷王。至乃謂玉人為樂正子，何其俚也。《窮劫曲》言楚王乖劣，任用無忌，誅夷白氏，三戰(zhàn)破郢，王出奔。用無忌者，平王也。奔者昭王也。太子建已死，有子勝，後封白公，非白氏也。其辭曰：“留兵縱騎虜京闕?！睍r未有騎戰(zhàn)也?！逗恿焊琛罚骸芭e兵所伐攻秦王?！本溘`時秦未稱王也，句踐又無攻秦。夫偽為古而傳者，未有不通於古者也。不通古而傳，是豈偽者之罪哉！
詞賦非一時可就。《西京雜記》言相如為《子虛上林》，游神蕩思，百馀日乃就，故也。梁王兔園諸公無一佳者，可知矣。坐有相如，寧當(dāng)罰酒，不免腐毫。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彪m爾怳忽，何言之壯也?！氨馍鷦e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是千古情語之祖。
《卜居》《漁》你，便是《赤壁》。諸公作俑，作法於涼，令人永慨。
長卿《子虛》諸賦，本從《高唐》物色諸體，而辭勝之?！堕L門》從《騷》來，毋論勝屈，故高於宋也。長卿以賦為文，故《難蜀封禪》綿麗而少骨；賈傅以文為賦，故《吊屈鵬鳥》率直而少致。
太史公千秋軼才，而不曉作賦。其載《子虛上林》，亦以文辭宏麗，為世所珍而已，非真能賞詠之也。觀其推重賈生諸賦可知。賈暢達用世之才耳，所為賦自是一家。太史公亦自有《士不遇賦》，絕不成文理。荀卿《成相》諸篇，便是千古惡道。
雜而不亂，復(fù)而不厭，其所以為屈乎？麗而不俳，放而有制，其所以為長卿乎？以整次求二子則寡矣。子云雖有剽模，尚少谿逕。班張而後，愈博愈晦愈下。
子云服膺長卿，嘗曰：“長卿賦不是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恥？”研摩白首，竟不能逮，乃謗言欺人云：“雕蟲之技，壯夫不為。”遂開千古藏拙端，為宋人門戶。
《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長門》一章，幾於并美。阿嬌復(fù)幸，不見紀(jì)傳，此君深於愛才，優(yōu)於風(fēng)調(diào)，容或有這，史失載耳。凡出長卿手，靡不穠麗工至，獨《琴心》二歌淺稚，或是一時匆卒，或後人傅益。子瞻乃謂李陵三章亦偽作，此兒童之見。夫工出意表，意寓法外，令曹氏父子猶尚難之，況他人乎？
《子虛》《上林》材極富，辭極麗，而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意極高，所以不可及也。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材，班張潘有其材而無其筆，子云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處。
《長門》“邪氣壯而攻中”語，亦是太拙。至“揄長袂以自翳，數(shù)昔日之{侃言}殃”以後，如有神助。漢家雄主，例為色殢，或再幸再棄，不可知也。
孟堅《兩都》，似不如張平子。平子雖有衍辭，而多佳境壯語。
“★薄怒以自持，曾不可乎犯干。目略微盼，精彩相授，志熊橫出，不可勝記?！贝擞裰x神女也?！耙饷荏w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盼?！贝擞裰x登徒也。“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zhuǎn)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贝俗咏ㄖx神女也。其妙處在意而不在象，然本之屈氏“滿堂兮美人，忽與余兮目成。”“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變法而為之者也。
宋玉《諷賦》與《登徒子好色》一章，詞旨不甚相遠(yuǎn)，故昭明遺之?！洞笱浴贰缎⊙浴罚陡藁鞫?。《小言》無內(nèi)之中本騁辭耳，而若薄有所悟。
班姬《扌壽素》如“閱絞練之初成，擇玄黃之自出。準(zhǔn)華裁於昔時，疑形異於今日”，又“書既封而重題，笥已緘而更結(jié)”，皆六朝鮑謝之所自出也。昭明知選彼而遺此，未審其故。
子云《逐貧賦》固為退之《送窮文》梯階，然大單薄，少變化。內(nèi)貧答主人“茅茨上階，瑤臺瓊榭”之比，乃以儉答奪得，非貧答主人也。退之橫出意變，而辭亦雄贍，末語“燒車與船，延之上坐”，亦自勝凡。子云之為賦、為《玄》、為《法言》，其旁搜酷擬，沉想曲換，亦自性近之耳，非必材高也。
傅武仲有《舞賦》，皆托宋玉為襄王問對。及閱《古文苑》宋玉《舞賦》，所少十分之七，而中間精語，如“華袿飛髾而雜纖羅”，大是麗語。至于形容舞態(tài)，如“羅衣從風(fēng)，長袖交橫。駱驛飛散，颯沓合并。綽約閑靡，機迅體輕”，又“回身還入，迫于急節(jié)。紆形赴遠(yuǎn)，漼以摧折。纖縠蛾飛，繽猋若絕?！贝送庖嗖欢嗟靡?。豈武仲衍玉賦以為己作耶？抑後人節(jié)約武仲之賦，因序語而誤以為玉作也？
枚乘《菟園賦》，記者以為王薨後，子皋所為。據(jù)結(jié)尾婦人先歌而後無和者，亦似不完之篇。
“凄唳辛酸，嚶嚶關(guān)關(guān)，若離鴻之鳴子也。含?啴諧，雍雍喈喈，若群雛之從母也?！逼洹扼腺x》之巧詣乎？“鳴”作“命”?！捌骱凸薯懸?，張急故聲清，間遼故音痺，弦長故微鳴?！逼洹肚儋x》之實用乎？“揚和顏，攘皓腕”以至“變態(tài)無窮”數(shù)百語，稍極形容，蓋叔夜善於琴故也。子淵《洞簫》、季長《長笛》，才不勝學(xué)，善鋪敘而少發(fā)揮?！抖春崱沸⒆哟饶钢鳎蝗舭踩手卸乓?。
楊用脩所載七仄，如宋玉“吐舌萬里唾四?！?，緯書“七變?nèi)刖拭壮黾住?，佛偈“一切水月一切攝”，七平如《文選》“離袿飛綃垂纖羅”，俱不如老杜“梨花梅花參差開”、“有客有客字子美”和美易讀，而楊不之及。按傅武仲《舞賦》，家有《古文苑文選》，皆云“華袿飛綃雜纖羅”，不言“垂纖羅”也。
東方曼倩管公明郭景純俱以奇才挾神術(shù)，而宦俱不達。景純以舌為筆者也，公明以筆為舌者也，曼倩筆舌互用者也。若其超物之哲，曼倩為最，公明次之，景純下矣。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