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史門

　　老杜《課伯夷幸(辛)秀伐木》，則曰：“報之以微寒，共給酒一斛?！薄肚残判行匏病?，則以浮瓜裂餅以答其恭謹。陶淵明告其子，則曰：“輒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鄙w古人之役仆夫，其忠厚率如此?！冻鯇W(xué)記》載王褒買便了為奴，作約使苦作，以致“聽券而淚下，鼻涕長一尺”，有“不如早歸黃[土]陌，令蚯蚓鉆額”之語。其少陵柴桑之罪人哉！《葛常之》[《韻語陽秋》卷二○]

　　建安七子惟劉公干獨為諸王子所親。曹操威焰蓋世，甄夫人出拜，諸人皆伏，而公干獨平視，雖輸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圣俞詩云：“公干才俊或欺事，平視美人曾不起。自茲不得為故人，輸作左校瀕于死?！惫蓢L有《贈從弟》詩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fēng)。風(fēng)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其寄意如是，豈肯少屈于操哉！末篇又托興鳳凰，有“何時當(dāng)來儀，將須圣明君”之句，則不以圣明待操矣。[同上]

　　杜甫《悲陳濤》詩云：“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言房琯之?dāng)∫病，g臨敗猶持重，而中人邢延恩促戰(zhàn)，遂大敗，故甫深悲之。有為右拾遺，會琯罷相，上疏力救琯。肅宗大怒，詔三司推問。宰相張鎬救之，獲免。故《洗兵馬行》云：“張公一生江?？?，身長九尺須眉蒼。”蓋感其救己也。張無盡《孤憤吟》云：“房琯未相日，所談皆皋夔。一朝陳濤下，覆沒十萬師。中原已紛潰，老杜尚嗟咨。”則老杜救琯之章，豈亦出于私情乎？[同上]

　　鄭虔受安祿山偽命，洎賊平，與張通、王維并囚宣陽里，因善畫祈于崔圓，遂得免死。老杜所謂“今如罝中兔”，“子云識字終投閣”是也。及虔貶臺州，有詩云：“可念此公懷直道，也沾新國用輕刑?！比珧呖芍^之懷直道乎？當(dāng)是愛私之言爾?！栋税г姟芬嘣疲骸胺锤矚w圣朝，點染無滌蕩。老蒙臺州掾，泛泛浙江槳。”蓋傷之也。[同上]

　　忘年交，謂雖年齒尊幼不侔而道義可為友也。如張鑒(鎰)之于陸贄，崔廓之于李謙是已。魯直云：“逐貧不去與忘年?！北阋酝曜髋笥延?，蓋有來處也。老杜《過孟倉曹》詩云：“清談見滋味，爾輩可忘年?！眲t山谷所用豈茍云乎哉？[同上]

　　李白作《蜀道難》以罪嚴武，其末云：“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則武待白(客)之禮未必優(yōu)也。武與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飲酒過度而武幾殺之，則“不如早還家”之說乃白先見之明爾。陸暢謁韋皋于蜀郡，暢感韋之遇己，遂反其詞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于履平地?！盵同上]

　　郎基在穎川，不置木枕；裴潛在兗州，不眠(取)胡床。居官清操，要當(dāng)如是。白樂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攜歸。故其詩曰：“三年為刺史，飲冰復(fù)食檗。唯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濒呤貐情T，復(fù)取洞庭雙石，一以支琴，一以貯酒。故《雙石詩》有“萬古遺水濱，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罷府，支琴石遂歸履道舊居，故作詩云：“天上定應(yīng)勝地上，支機未必及支琴。”烏乎，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韻，若樂天者，豈潘子義所謂風(fēng)流罪過也耶？[同上]

　　君子為小人誣蔑[沮抑]，則其詩怨，故寓之于物以舒其憤。如朱晝《古鏡詩》所謂“我有古時鏡，初自懷(壞)陵得。蛟龍猶泥蟠，魑魅幸月蝕”是也。小人既敗，君子得志之秋，則其詩昌，故寓之于物以快其志。如劉禹錫《磨鏡篇》所謂“萍開綠池滿，暈盡金波溢。山神妖氣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黃子虛作《妒佳月篇》云：“狂云妒佳月，怒飛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潔白。支頤少待之，寒光靜無跡。燦燦黃金盤，獨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俱同上[同上]

　　康節(jié)《[觀]三皇吟》：“許大乾坤自我置，乾坤之外復(fù)何言！初分大道非常道，終(才)有先天永(未)后天。作法極微難著(看)跡，收功最久不知年。若教世上論功(勛)業(yè)，料得更無人在前?！薄稉羧兰穂卷一五]

　　《[觀]五帝吟》：“進退肯將天下讓，著何言語狀雍容一作從容。衣裳垂處威儀盛，玉帛修時意思恭。物物盡能循至理，人人自愿立殊功。當(dāng)時何故得如此？只被升(聲)明類日中。”[同上]

　　《[觀]三王吟》：“一片中原萬里余，殆非孱德所能居。能一作宜。夏商正朔猶能布，湯武干戈未便驅(qū)。澤火有名方受《革》，水天無意(應(yīng))不成《需》。請觀仁義為心者，肯作人間淺丈夫？”意一作應(yīng)，請觀一作詳知。[同上]

　　《[觀]五伯吟》：“刻意尊名名愈虧，人人奔命不勝疲。生靈劍戟圍中活，圍一作林。公道貨財心里歸。雖則餼羊能愛禮，奈何鳴鳳未來儀！東周五百余年內(nèi)，嘆息唯聞一仲尼?！盵同上]

　　《[觀]七國吟》：“當(dāng)其末路尚縱橫，仁義之言固不聽?？蠟?謂)破齊存即墨，能勝坑趙盡長平。清晨見鬼未為怪，白日殺人奚足驚！加以蘇張掉三寸，扼喉其勢不俱生。”[同上]

　　《[觀]贏秦吟》：“轟轟七國正爭籌，利害相摩未便休。比至一雄心底定，其如四海血橫流！三千賓客方成夢，百二山河又變秋。謾說罷侯能置守，趙高元不是封侯?！盵同上]

　　《[觀]西(兩)漢吟》：“秦破山河(河山)舊戰(zhàn)場，豈期民復(fù)見耕桑！九千來里開封域，四百余年號帝王。剝喪既而遭莽卓，經(jīng)營殊不念高光。當(dāng)時文物如斯盛，城復(fù)何由更有(在)隍！”[同上]

　　《[觀]三國吟》：“桓桓鼎峙震雷音，絕唱高蹤沒處尋。簫鼓一方情味(未)暢，弓刀萬里力難任。論兵狠石寧無意，飲馬黃河徒有心。雖曰天時亦人事，誰知慮外失良金！”[同上]

　　《[觀]西晉吟》：“承平未必便無憂，安若忘危非善謀。題品人才憑雅誚，雌黃時事用風(fēng)流。有刀難割(剖)公閭腹，無木可梟元海頭。禍在夕陽亭一句，上東門笑(嘯)浪悠悠。”[同上]

　　《[觀]十六國吟》：“溥天之下號寰區(qū)，大禹曾經(jīng)治水余。衣到敝時多蟣虱，瓜當(dāng)爛處(后)足蟲蛆。龍章本不資狂寇，象魏何嘗薦亂胡！尼父有言堪味處，當(dāng)時欠一管夷吾?！盵同上]

　　《[觀]南北朝吟》：“方其天下分南北，聘使何嘗絕往還！偏霸尚存前典憲，小康猶帶舊腥膻一作迍邅。洛陽雅望稱崔浩，江表奇才服謝安。二百四年能并轡，謾將夷虜互為言?！盵同上]

　　《有(觀)隋[朝]吟》：“始謀當(dāng)日已非臧，又更相承或自戕。螻蟻人民貪土地，泥沙金帛悅姬姜。征遼意思糜(縻)荒服，泛汴情懷厭未央。三十六年都掃地，不然天下未歸唐?！盵同上]

　　《[觀]有唐吟》：“天生神武奠中央，不爾群兇未易攘。貞觀若無風(fēng)凜凜，開元安有氣揚揚！憑高始見山河壯，入夏方知日月長。三百年間能混一，事雖成往道彌光。”[同上]

　　《[觀]五代吟》：“自從唐李墜皇綱，天下生靈被擾攘。社稷安危憑(懸)卒伍，朝廷輕重系藩方。深冬寒木固不脫，未旦小星猶有光。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掃蕩(除掃)待真王。”[同上]

　　《我宋(二字作“觀盛化”)吟二首》：“紛紛五代亂離間，一旦云開復(fù)見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車書萬里舊山川。尋常巷陌猶簪紱，取次園林盡管弦。盡一作亦。人老太平春未老，鶯花無害日高眠。”又：“吾曹養(yǎng)拙賴明時，為幸居多寧不知。天下英才中遁跡，人間好景處開眉。生來只慣見豐稔，老去未嘗經(jīng)亂離。一作聞鼓鼙。五事歷將前代舉，帝堯而下更(固)無之。”按《邵氏聞見錄》：康節(jié)先公謂本朝五事自唐虞而下所未有者。一、革命之日市不易肆。二、克復(fù)天下在即位后。三、未嘗殺一無罪。四、百年方四葉。五、百年無心腹患。伯溫竊疑未嘗經(jīng)亂離為太甚。先公曰：“吾老且死，汝輩行自知之?！盵同上]

　　張南軒《采菊亭詩引》曰：“陶靖節(jié)人品甚高，晉宋諸人所未易及，讀其詩，可見胸次灑落。八窗玲瓏，豈野馬游塵所能棲集[也]！前建安丞張君，精力未衰即掛冠，家于瀏陽有年矣。葺小園為亭，面南山，來求予名，予名之曰：‘采菊’，取靖節(jié)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嗚呼，靖節(jié)興寄深遠，特可為識者道耳?！痹娫唬骸疤展лd人，高標跨余子。豈無濟時念，斂蔭獨知止。歸來臥衡門，無慍復(fù)何喜！九日天氣佳，東籬擷芳蕊。舉頭見南山，佳處政在此。地偏心則遠，意得道豈否！張侯謝銀艾(魚)，筑室娛燕幾。小亭才尋丈，景物自新美。頗聞方(雙)瞳清，亦復(fù)強步履。不妨數(shù)登臨，倚杖看云起。高詠悠然篇，飛鴻送千里?！薄段募穂卷一]

　　《復(fù)齋漫錄》云：東坡作《諫論》以(云)魏鄭公以蘇、張之辯而為諫諍之術(shù)。且云：鄭公之初實學(xué)縱橫之術(shù)，其所以與蘇、張異者，心正爾。[世]或以東坡之論為不然。余讀鄭公《出關(guān)》詩云：“中原還逐鹿，投筆事戎軒?？v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策杖謁天子，驅(qū)馬出關(guān)門。請纓羈南越，憑軾下東蕃。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fù)論。”東坡實不見此詩，蓋識見之明有以探其然耳。乃知讀書未博未可以輕議前輩也。苕溪漁隱曰：“余觀《諫論》殆是老蘇作，格力辭旨可以見矣，非東坡所作也?！盵《漁隱從話》后集卷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