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史門

　　孔子謂：“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彼^及者，繼也，非企及之及，謂寧武之愚而后人不可繼爾。居亂世而愚，則天下涂炭將孰拯？屈原事楚懷王，不得志則悲吟澤畔，卒從彭咸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于是乎？賈生謫長沙傅，渡湘水為賦以吊之。所遣(遭)之時雖與原不同，蓋亦原之志也。白樂天《詠史》詩乃謂：“士生一代間，誰不有浮沉。良時真可惜，亂世何足欽。乃知汨羅恨，未抵長沙深。”信如樂天言，則是以亂世為不[足]拯也，而可乎？議者謂誼所欲為，文帝不能用者，[以絳、灌、東陽之屬讒之爾。故誼之賦有云：“鏌铘]為鈍，鉛刀為铦；斡棄周鼎，寶康瓠兮?！庇^此是有憾于絳、灌、東陽者。雖然，勃也，嬰也，敬也，皆素有長者之譽(yù)，必不肯害賢而利己。《楚漢春秋》別有絳灌，豈其是耶？《葛常之》[《韻語陽秋》卷七]

　　永和中，王羲之修褉事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毙蛞灾^“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則當(dāng)時篇詠之傳可考也。今觀羲之、謝安、謝萬、[孫]綽、孫統(tǒng)、王彬之、凝之、肅之、徽之、徐豐之、袁嶠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詩各一首。王豐之、元之、蘊(yùn)之、渙之、郗曇、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絳、庾蘊(yùn)、孫嗣、曹茂之、華平、桓偉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獻(xiàn)之、謝瑰、卞迪、卓髦、羊模、孔熾、劉密、虞谷、勞夷、石綿、華耆、謝藤、王儗、呂系、呂本、曹禮十有六人，詩各不成，罰酒三觥。謝安五言詩曰：“萬殊渾一象，安復(fù)覺彭殤！”而羲之序乃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蓋反謝安一時之語[耳]，而或者遂以為未達(dá)。此特未見當(dāng)時羲之之詩爾。其五言曰：“仰視碧天際，俯瞰綠水濱。寥閴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贝嗽妱t豈未達(dá)者耶？史載獻(xiàn)之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獻(xiàn)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優(yōu)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苯裢跏细缸永ゼ井吋I(xiàn)之之詩獨不成，豈亦“吉人之詞寡”耶？景祐中，[會]稽太守蔣堂修永和故事，嘗有詩云：“一派西園曲水聲，水邊終日會冠纓。幾多詩筆無停綴，不似當(dāng)年有罰觥?！鄙w為獻(xiàn)之等發(fā)也?！陡鸪Ｖ穂同上卷五]

　　會稽、臨安、金陵三郡皆有東山，俱傳以為謝安攜妓之所。按謝安本傳：初，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珣、支遁游處，被召不至，遂棲遲東土(山)。唐裴冕與呂渭等《鑒湖聯(lián)句有》“興衰(里)還尋戴，東山更問東?！贝藭畺|山也。本傳又云：安石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浚谷，悠然嘆曰：“此與伯夷何遠(yuǎn)？”今余杭縣有東山。東坡有《游余杭東西巖》詩，注云：即謝安東山。所謂“獨攜縹緲人，來上東西山”者是也。此臨安之東山也。本傳又謂，及登臺輔，于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縣崇禮鄉(xiāng)?！督凳论E》云：安石于此擬會稽之東山，亦號東山。此金陵之東山也。李白有《憶東山》二絕[云]：“不到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云他(還)自散，明月落誰家？”“我今攜謝妓，長笑絕人群。欲報山東(東山)客，開關(guān)掃白云?！辈恢x者何處之東山也。陳軒乃錄此詩于《金陵集》中，將別有所據(jù)耶？《南史》載宋劉勔經(jīng)始鐘嶺以為棲息，亦號東山。金陵遂有兩東山矣。同上[同上]

　　韓愈自監(jiān)察御史貶連州山陽(陽山)令。所坐之因，傳記各異。《唐書》本傳謂上疏論宮市，德宗怒，故貶。李翱《行狀》謂為幸臣所惡，故貶?；矢涀鳌渡竦辣分^貞元十九年關(guān)中旱饑，公請寬民徭，專政者惡之，故貶。按《文公集》宮市之疏不傳，而《文公歷官記》及《年譜》以謂京師旱，民饑，詔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與同列上疏言狀，為幸臣所讒。幸臣者，李實也。予考退之自連山(陽山)移江陵詩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蜃砸缮鲜瑁鲜柝M其由？”則所坐之因，雖退之猶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實書》盛稱其能，曰：“愈來京師，所見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閣下者?！庇衷疲骸敖衲暌詠?，不雨者百余日，種不入土；而盜賊不敢起，谷價不敢貴，老奸宿贓，銷縮摧沮?！眮悂惏儆嘌?，皆敘其敬慕之意。其后實出為華州，又有書云：“愈于久故游從之中，蒙恩獎知遇最厚，無與比者?！庇鶾既]為實所讒，不應(yīng)此書拳拳如是。及觀《江陵途中》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驊]語言泄，傳之落冤仇?！庇帧对狸杽e竇司直》云：“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前年出官日，此禍最無妄?！庇帧逗蛷埵粦涀蛐小吩疲骸皝晌奈磽B崖州熾，雖得赦宥常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了了見鄉(xiāng)國，知有歸日眉方開?！庇钟小队镭懶小芬钥靵晌闹H，其末云：“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郊(郡)僻野嗟可矜。具書目見非妄征，嗟爾既往宜為懲?！眲t知陽山之貶，伾文之力，而劉、李(柳)下石為多，非為李實所讒也。《葛常之》[同上]

　　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艷詞也。沈存中《筆談》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貴，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云：“余辛酉年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nèi)翰吳融、舍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稿咸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以稿見授，得《無題詩》，因追詠(味)舊時，闕忘甚多?！庇璋础短茣讽n偓傳，偓嘗與崔嗣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舍人。其后韓全誨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卒。以《紀(jì)運(yùn)圖》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復(fù)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謂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授其稿，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趥?，與序無一不合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于偓，特未考其詳爾。《筆談》云：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豈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同上[同上]

　　漢史載韓信教陳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議，且曰：“吾為公從中起?！睗h十年，豨果反，高祖自將兵出。張文潛曰：“方是時，蕭相國居守，而信欲以烏合不教之兵從中起，以圖帝業(yè)。雖使甚愚，必知無成，信豈肯出此哉！”故其詩曰：“[何待]陳侯乃中起，不思蕭相在咸陽?！庇忠辉娫疲骸捌缴捪嗾嬷?，何事還同女子謀！”則又責(zé)蕭相不為信辨其枉也。余觀班史，呂后與蕭相謀，詐令人從帝所來稱豨已破，群臣皆賀。相國給信曰：“雖病，強(qiáng)入賀?！毙湃?，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則斬信者相國計也?？v使其枉，相國其肯為辨之哉！信死則劉氏安，不死則劉氏危，相國豈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誤社稷大計乎？文潛后有一絕云：“登壇一日冠群雄，鐘室蒼皇念蒯通。能用能誅誰計策？嗟君終日(自)愧蕭公。”《丹陽集》[同上卷七]

　　漢成帝時張禹用事，朱云對上曰：“臣愿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余?！鄙蠁枺骸罢l也？”對曰：“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居下訕上，罪死不赦?！庇穼⒃葡拢瓢獾顧懻?，曰：“臣愿從龍逢、比干游于地下?！比缭普?，可謂忠直有余矣。后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則作為韻語，以聲其美。肅宗時，元載用事，故杜子美詩云：“千載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檻空嶙峋?！蔽浜髸r，傅游藝用事，故盧照鄰詩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愿得斬馬劍，先斷佞臣頭。”言當(dāng)時立朝之士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惡而告于上也。若二人者，奸諛百倍張禹矣。腥臊之血，豈足以污尚方之劍乎？朱(宋)景文云：“朱游英氣凜生風(fēng)，濱死危言悟帝聰。殿檻不修旌直諫，安昌依舊漢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同上]

　　五王之誅二張也，張柬之啟其謀，桓彥范任其事，敬暉、崔元暐、袁恕己各效其力，坐使天后還政，中宗即阼，誠為社稷之奇勛。然尚有可恨者焉。薛季昶勸除武三思，[而彥范乃謂如機(jī)上肉，留為天子藉手?！盷彥范輩豈不知中宗非剛斷之主乎！彼之意以為三思方烝亂韋氏，而中宗孱懦，一聽其所為。茍誅三思，必不利于己，故不肯誅耳。不旋踵而自罹殺身之禍。實自取之也。張文潛云：“系狗不系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脫匣授龍泉。區(qū)區(qū)薛季昶，先事僅能言。留禍啟臨淄，敗謀豈非天！[同上]

　　高祖《大風(fēng)》之歌，[雖止于二十三字，而]志氣慷慨，規(guī)模宏遠(yuǎn)，凜凜乎已有四百年基業(yè)之氣。《史記·樂書》謂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蓋欲使后之子孫知其祖創(chuàng)業(yè)之勤，不可怠于守成爾。武帝《秋風(fēng)詞瓠子歌》已無足道，及為賦以傷悼李夫人，反復(fù)數(shù)百言，綢繆戀嫪于一女子，其視高祖豈不愧哉！《藝文志·上自造賦》二篇，其一不得而見耶？并同上[同上卷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