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佚名 撰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并敘跋）
〖曩嘗讀《漢書·孝惠張皇后傳》，疑其敘述稍略。蓋傳中所記，皆呂太后事也。既又讀《五行志》，其記惠帝四年織室凌室之災(zāi)，以為張后失德之徵，幽廢之兆，則又病其傅會太過，若誕嫚不足信。夫?qū)m室之災(zāi)，事所恒有，而無端歸其咎於初立之張后，不已傎乎？后以童稚入宮，而又早寡，微特不與聞外事，即宮中事，亦呂太后主之。大臣以呂氏之故，遷怒張后，幽置北宮，亦既枉矣。作史者，復(fù)以其見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則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閔然傷之，乃潛究史漢諸紀(jì)傳，博考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說，諸所甄采，凡五十余種，為作《外傳》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問世。適聞永嘉之際，盜發(fā)漢陵，有獲漢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傳至於江左。亟訪得之，又得許負(fù)《相女經(jīng)》三卷，《相漢宮后妃記》二卷，及《關(guān)中張氏世譜》，合而讀之，間取以附益前傳。而張后絕世之容德，與當(dāng)日被誣幽廢之故，始纖悉無隱情。匪敢矜考古之詳，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br />
漢孝惠皇后張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莸坻Ⅳ斣髦L女也。初帝為亭長時，娶呂后，生一女一男。男為孝惠皇帝，女即魯元公主。高帝二年，漢兵敗於彭城，呂后為楚所虜。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虜在后。帝蹶兩兒欲棄之，滕公常下收，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卒得脫於下邑之間，遂攜入關(guān)。是時惠帝方六歲，公主年十二矣。
六月，漢都櫟陽，立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wèi)。公主性甚賢淑，高帝鐘愛之。帝曰：“當(dāng)為之擇一佳婿?！睆埗影剑皆跐h宿衛(wèi)，年十四，儀容俊雅甚都。許負(fù)相之云：“當(dāng)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絕之女?！卑轿粗?。帝愛敖篤謹(jǐn)，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為趙王，移家之趙，公主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於邯鄲。有五色云蓋王宮，隱隱聞空中仙樂聲。敖以其生而嫵媚，名之曰嫣。數(shù)歲，即溫默貞靜，未嘗見齒，足不下閣。張敖嘗語公主曰：“阿嫣善氣迎人，舉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過慈淑，將受人欺耳?！本拍辏瑥埌綇U為宣平侯，家屬皆徙長安。會高帝用婁敬策，將以魯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對張敖流涕，阿嫣亦牽公主衣而泣。高帝聞而憐之，呂后復(fù)力言於上，乃止。
阿嫣當(dāng)五六歲時，容貌娟秀絕世。每從其母出入宮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餌，謂夫人曰：“汝雖妍雅無雙，然此女十年以后，迥非汝所能及也?！被莸蹫樘訒r，娶功臣女某氏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為樂。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喪，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變，專自韜晦，以酒色自娛。后宮美人甚多，又寵美僮閎孺，與同臥起。惠帝時，郎侍中皆傅脂粉，貝帶鵔鸃冠，化閎孺之習(xí)也。
時帝方議立后，欲訪名家貴族之女容德出眾者。太后常憐敖之廢，欲為重親，以敖女配帝，乃謂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貴種，實(shí)無其匹。且容德超絕古今。吾選婦數(shù)年，無逾此女?！钡墼唬骸叭绻詡愋蚝?，且彼年尚幼?！碧笤唬骸澳暧撞划?dāng)漸長邪，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汝獨(dú)不聞晉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從命，詔群臣議納皇后禮。
三年春，太后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用束帛雁璧，馬四匹，并求見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歲，太后恐人議其幼也，使自稱為十二歲，其問名告廟諸禮皆然。然嫣體質(zhì)修嫮，亦已儼如十二三矣。望見者，皆凝睇撟舌，以為神仙中人。還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嫻禮訓(xùn)，有母儀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廟。丞相參、太尉勃、御史大夫堯、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其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典禮隆備，皆太傅叔孫通所定也。聘儀用馬十二匹，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由是漢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納后故事云。后弟偃尚幼，見黃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買汝去矣?！濒斣鬟持唬骸叭孀游愣嘌??！辟饶送戽⑹衷唬骸版⒑尾怀鲇^？”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閉戶不出。
漢沿秦制，每納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審視。秋八月，詔鳴鴜侯許負(fù)至宣平侯第。許負(fù)者，河內(nèi)老媼，以善相封侯者也。負(fù)引女嫣至密室，為之沐浴，詳視嫣之面格，長而略圓，潔白無瑕，兩頰豐腴，形如滿月；蛾眉而鳳眼，龍準(zhǔn)而蟬鬢，耳大垂肩，其白如面，厥顙廣圓，而光可鑒人；厥胸平滿，厥肩圓正，厥背微厚，厥腰纖柔，肌理膩潔，肥瘠合度；不痔不瘍，無黑子創(chuàng)陷，及口鼻腋足諸私病。許負(fù)一一書之冊，催嫣拜謝皇帝萬年。嫣忸怩不應(yīng)，勸之?dāng)?shù)四，始徐拜，低聲稱“皇帝萬年”。負(fù)以狀密呈太后及惠帝，帝覽而大悅，付宮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宣平侯第?；屎蠖Y服，上紺下縹，深領(lǐng)廣袖，鞏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珠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拜辭于張氏之廟。理妝之時，循例當(dāng)用假髢，傅姆以后鬒發(fā)如云，請于魯元公主而去之。張敖抱女登車，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禮官讀冊文畢，皇后六肅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謝恩，后拜伏，久無音響，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稱“臣妾張嫣賀帝萬年”。其幽韻若微風(fēng)振簫，又如嬌鶯初囀。帝為動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璽綬，中常侍太仆跪受，轉(zhuǎn)授女官，女官以帶皇后?；屎蟀莘瑥?fù)稱“臣妾謝恩”訖，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退，皇后乘軟輿入中宮。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宮，四壁皆涂以黃金，椒芬撲鼻，綴明珠以為簾，琢青玉以為幾，旃檀為床，鑲以珊瑚，紅羅為帳，飾以翡翠，錦衾繡枕，皆有織金龍鳳。其他陳設(shè)諸寶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狀。帝與后行合巹禮。后從女官之教，奉觴于帝，自稱：“女甥阿嫣賀舅皇陛下萬年?！钡坌υ唬骸叭晟腥郧胺Q耶?！币嘁越痖鬃煤?。后赧然，辭不能飲，勉盡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燭諦視，見后首垂雙鬟，清矑神彩煥發(fā)，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諸體位置，各極其妙。后羞畏俯首，兩旁口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帝乃謂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嘗迫視。不料汝怡人心目，至於此極也?！碑?dāng)是時，后年始十歲，雖正位中宮，而帝未嘗留宿。宮中之政，俾后宮美人年長者攝之。后宮見后無權(quán)，嘗侵侮之，且私議曰：“張淑君雖居尊位，實(shí)一童女耳。且入宮后于吾輩，將何畏焉?！焙笪迦找怀?，奉案上食，鞠躬屏氣，愉然肅然。帝以后東朝長樂宮，每行經(jīng)街衢，數(shù)蹕煩民，乃筑復(fù)道，屬之長樂宮。后每將出，侍女先移輦?cè)雰?nèi)室，后坐其中，施簾幔焉，乃舁以行。雖宦官宮人，或未能一見后面。后每清晨對鏡理妝，有一小鳥，五彩畢具，飛集簾外啼囀，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余年。及后徙北宮后，鳥始不復(fù)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禮，率皇后見於高廟。宮中孔雀及白鶴，見后過必舞。魯元公主入宮視后，后送迎如家人禮，有依依戀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頗如意否？”帝曰：“阿嫣不類大姊，而酷類宣平侯，使朕六宮粉黛，為之減色。其端靜慧愿之性，則與大姊同?！睍r后弟張偃在側(cè)，帝抱而弄之曰：“此兒體格頗似其姊，若為女子，亦一佳人也?！钡勖砍科穑刂两贩?，觀后盥靧。嘗語宮人曰：“皇后之色，欲與白玉盤匜爭勝矣?！庇衷唬骸盎屎笊駪B(tài)儼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較小耳?！币驊蚝糁弧皬埞印?。傅姆見帝將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進(jìn)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為數(shù)皓齒，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點(diǎn)后唇，色如丹櫻，猶覺點(diǎn)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后宮，后方卸裳服，兩宮人為后洗足。帝坐面觀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長，幾與朕足相等矣?！庇种^宮人曰：“皇后脛跗圓白而嬌潤，汝輩誰能及焉?！?br />
五年夏六月，天時溽暑。一夕帝在宮中，不能成寐，夜分復(fù)起。帝有所最寵美人居?xùn)|宮，帝思之，乃召宮婢數(shù)人，授以錦衾一，紅帕一。俾攜至東宮，并畀以符驗(yàn)，曰：“美人若睡，當(dāng)裹以來，夜深勿有所驚也?！睎|宮者，與后宮相近，宮婢誤以為中宮也，乃徑叩宮門，傳帝命。侍女啟戶數(shù)重以入，宮婢戒勿聲，徑趨后榻，以錦衾裹之，并以帕蒙后首。后驚醒問故，答曰：“帝命也?！彼熵?fù)后疾趨。后曰：“既奉帝召，當(dāng)容我稍整服飾，今無狀若此，豈可以見皇帝?！睂m婢曰：“帝命也，且已出宮矣，愿皇后勿聲?！焙蠹葻o可奈何，乃寂然無聲。須臾至帝所，帝揭帕視之，則嫣然張皇后也。帝乃笑拊之曰：“驚汝夢否？”后不答，若有微嗔者。帝命置后御榻上，宮婢既退。帝呼后字曰：“淑君怒我乎？”后徐答曰：“妾忝備位中宮，陛下既有召命，當(dāng)先一日傳宣，豈可輕脫若此，使妾為宮中妃嬪所竊笑，他日何面目以母儀天下乎？”帝謝曰：“吾過也，吾召汝非他，聊以消暑耳?！睍r后年僅十二，帝與清談。及黎明，侍女皆至。后命取裳服，修容還宮。於是諸美人忌者，皆言后中夜自奔帝所。語浸尋達(dá)於外，諸大臣怨呂太后者，皆私議曰：“張皇后實(shí)太后外孫，果非佳種。且年幼即若是，他日必?zé)o端莊之德，當(dāng)何以承宗廟乎？”
六年秋，后年十三，人道始通。而惠帝后宮美人，已生子四人。太后性不喜妃妾承寵，甚欲皇后生子，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yī)錢數(shù)千萬，俾后服藥求子。每夕遣人諷帝宿中宮，后以帝多病，力勸帝靜養(yǎng)，仍異榻而寢，而太后未之知也?；莸坻再组b儒者，年十五，有殊色，請於惠帝曰：“臣聞皇后容貌無雙，愿一望見?！钡墼S之。適值中秋節(jié)，皇后駕幸上苑，觀秋海棠。帝使閎孺服飾一如皇后，先至上苑。宮人見其絕麗，皆大驚疑，以為真皇后也。閎孺登假山，見皇后下輦步行，旋登樓憑欄眺望，云髻峨峨，長袖翩翩，羅衫澹妝，足踐遠(yuǎn)游之繡履，履高底長約七八寸，其式與帝履略同。后偕五六美人同行，而年最幼亦最端麗，其行步若輕云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閎儒還見惠帝，俯首自慚，且曰：“陛下有中宮若此，何用臣等與后宮美人為？”帝曰：“皇后雖頎然如成人，然年齒過稚，性憨未知人事，若五年以后，汝輩當(dāng)皆罷黜矣?！?br />
后性喜種花，而有潔癖，又喜讀書。帝至后宮，聞?wù)b聲清婉達(dá)戶外。笑謂后曰：“汝不聞秦始皇焚書之事乎？胡為亦效腐儒所為?！焙笃鹆⒃唬骸瓣俾勬笍埌絿L言：‘秦之速亡，半由於此?！冶菹率ッ魈炜v，而猶用亡秦之律，竊為陛下惜之?！钡鄹衅溲?，乃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后於宮中雜植梅、蘭、桂、菊、芍藥、芙蓉之屬，躬自澆灌，每諸花秀發(fā)，羅置左右，異香滿室。其寢榻及文幾，陳設(shè)精絕，不許侍女近之，惡其不潔也。宮中有沉香木溺器，后每將溲溺，惡其鏗然有聲，墊以落花之瓣，起則隨令侍女滌之。
七年春正月，惠帝獵於上苑。俾皇后及諸美人皆騎以從，裝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絳或黃或綠。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純黃，外披紅錦大袍，以紅綃抹額。馳驅(qū)交錯，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見者不知為后妃也，而后尤驚艷獨(dú)絕。旋卸裝登廁，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傷。帝方驚惋失措，后引劍刺彘殺之，諸美人皆稱賀。后下衣既毀裂，倉猝露體不自覺，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焙蠓襟@悟，羞赧無所措。急呼侍女進(jìn)下衣，兩頰暈赩，默然無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親蠶，御禮服，盛飾以出。乘鸞輅，駕駟馬，張青羽，蓋龍旗九斿。太尉妻驂乘，太仆妻御前，長安令奉引。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導(dǎo)前?；屎蠊缮ｌ缎Q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是日長安觀者如堵，諸功臣家婦女皆嘖嘖嘆羨曰：“張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br />
初，辟陽侯審食其得幸於太后，惠帝聞之，怒辟陽侯，下之獄，將殺之，既而釋之。太后慚怒，又以皇帝無子，而后宮美人多子，愈不懌，乃議盡斥諸美人，蓋欲令皇后得顓房寵也。帝憂甚，無以為計(jì)，乃哀懇於皇后，俾謀寢其事。后性渾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為泣言：“諸美人無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碧竽酥?。五月，太后聞后宮美人有娠，復(fù)發(fā)怒，將殺之。后為力請。太后忽生一計(jì)，使后佯為已有身數(shù)月者，將俟美人生男，即名為皇后所生，立為太子。后不得已從之，退語其母魯元公主曰：“嫣於狐媚委瑣之事，素所深恥。然嫣無子，則太后終不樂，而諸皇子亦危，帝益將郁郁增疾矣。所以靦顏為此者，上以娛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調(diào)和兩宮，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詔：“皇后孕將達(dá)月，可免朝朔望?！钡垡嗬墼虏恢梁髮m。后深居習(xí)靜，不出寢闥一步。侍女有黠者，竊相語曰：“皇后將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后宮，而殺其母。即日，太后使宮娥教皇后佯稱腹痛，頃之，則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廟，立為太子，群臣奉表稱賀。越三日，皇后使賜美人以藥物文綺，黃金百斤?；蜓蕴笠褮⒅樱篌@怛，涕泗交頤，紅袖盡濕，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隱忍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見殺，豈非命邪?！笔菚r，惠帝后宮已有六子，其名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撫之皆如己出，并以時調(diào)護(hù)其母。
是歲，帝弟淮南王來朝，王之母，故張敖家美人也。敖獻(xiàn)之高帝而生王，故與張氏最親善。至是請於惠帝，愿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樸訥畏人，猶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請，乃許之。王跪拜盡恭，后答拜於簾內(nèi)，環(huán)珮聲璆然。起而肅曰：“九叔無恙。”遂端坐無一言，亦未嘗仰視。王退而語人曰：“吾嫂古今第一麗人，亦第一善人也?！?br />
八月帝不豫，皇后問疾。帝忽使后登床，捫其乳而嘆曰：“阿嫣今已長成，令人愛不忍舍。然汝凝脂竟體，恐后日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為夫婦之樂，亦命也夫。”戊寅，帝崩於未央宮，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踴如禮，沐浴如禮。方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諸妃嬪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余人。魯元公主亦與焉。群臣遙聞之，聲音嬌細(xì)，而哭盡哀。遠(yuǎn)望之，則年最幼，而色絕艷，蓋皇后也。后兩目已紅腫如桃，屏去容飾，缞麻滿身，轉(zhuǎn)益靚麗，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聳動。
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從居未央宮正殿。后稱孝惠皇后，仍居中宮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時盡誅功臣，后苦諫而止。其語秘，外人不知也。是時大謁者張卿用事，出入太后臥內(nèi)。后每朝太后，張卿窺見，后循循如處女，不問不敢對，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趙音。卿出語人，以為圖畫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識張皇后，但觀后弟張偃，蓋已十得五六矣?！?br />
后年十五，魯元公主薨，太后使后歸臨母喪。后既幼弱嫠居，愁悶悲思，乃作歌，辭曰：“繄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遠(yuǎn)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飄風(fēng)回而驚覺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羅帳兮拭淚，躧履起兮彷徨。群雞雜唱而報(bào)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腸。冀死后之同穴兮，儻覲地下之清光?！?br />
於是太后命辟陽侯以右丞相監(jiān)未央宮，居宮中侍太后，宮中事無鉅細(xì)皆屬焉。辟陽侯追怨惠帝，於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飲食，裁抑過半。又以后少艾，欲蠱之以報(bào)惠帝。乃賂后侍女，問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嘗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頗詳?；屎罅⒉货艘?，坐無惰容，起居有常時，行止有常處，飲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與時俗不同?？韧僭诘?，每生芝草，芳澤不御，若有蘭香。雖盛暑無微汗，糞無微臭，寐無鼾聲。待吾輩整肅而和藹，未嘗以疾聲相加。然稍有戲言，則正色呵止之。性至孝，聞父母有微疾，每彷徨不能食。自惠帝崩后，未嘗飲酒食肉，我所見者，如是而已?！北訇柡顐芍笮晕肥?，有一室，后每避暑其中，屏左右獨(dú)坐，辟陽侯乃曲折作復(fù)道屬之椒房之后，潛營一室，鉆穴隙以窺之。每見后兀坐揮扇，俄起而徐步，有風(fēng)肅然，所御衫襦，皆明紗之極薄者，日光穿漏，雪膚映現(xiàn)，全體畢睹。后肌體豐艷，衣內(nèi)別有黃絹障胸腹間，項(xiàng)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希世絕寶，外間所未有也。辟陽侯微述所見以語人，既而后漸覺之，嚴(yán)訊侍女，盡斥諸侍女之受辟陽侯賂者，乃泣訴於太后。太后敕辟陽侯自新，益增中宮守門宦者。
少帝立四年，年五歲，而后年僅十八。少帝怪母年幼，密詢左右，乃自知非皇后所生。出言曰：“太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必為吾母報(bào)仇?！碧舐勓远臍⒅?，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后少帝，年九歲。
后每歲寒食，必詣安陵，東向舉哀，柔聲凄楚。飛雁見后光艷，咸翔舞而下，攫后釵釧以去，如是者數(shù)次，乃張青羽蓋焉。
是時太后稱制，諸呂擅權(quán)，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呂產(chǎn)、呂祿，以太后春秋高，欲先自結(jié)於后，乃與后父張敖交驩，歲時必有饋獻(xiàn)入宮，后悉卻之?；騽窈蠼Y(jié)納諸呂，他日可繼太后臨朝，后曰：“吾聞婦人無外交，我未亡人也。可與權(quán)臣往來乎？”先是，太后以惠帝六子殤逝幾半，乃取呂氏子太，名為惠帝遺腹幼子，封平昌侯，進(jìn)封呂王，大臣益不平之。於是惠帝兄弟齊悼惠王已前卒，趙王如意、趙王友、梁王恢、燕王建，皆身死國除，惟代王、淮南王尚存。太后嘗召張皇后謀曰：“我已年老，而宗族尚強(qiáng)。我死，惠帝諸子必不安，吾欲盡去諸王何如？”后力諫曰：“不可。妾聞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昔孝惠皇帝常憂兄弟之不多，無以藩衛(wèi)皇室，今諸死者過半矣，若復(fù)自剪其枝葉，恐漢之天下，非復(fù)劉氏有也?！逼溽崽竺坑嘘幹\，后輒沮之。代王、淮南王等遂獲無恙，蓋張皇后保全之力為多云。
後少帝四年七月，太后病篤。召張皇后告之曰：“吾病若不起，汝可臨朝稱制，大將軍產(chǎn)、祿皆可屬以大事，祿女可配帝為皇后。汝善教之，善自珍愛，勿哭泣過節(jié)，勿為他人所圖，勉之?！睍r后年二十二，涕泣固辭，自言才略素短，不足以臨制天下。且絳侯、曲逆侯等，皆高皇帝舊臣，若畀以夾輔之權(quán)，必可以安社稷。呂產(chǎn)言於太后曰：“皇后太稚、貌太姝，性太慈，臨朝實(shí)非所宜?！碧竽艘試聦佼a(chǎn)、祿。辛巳，太后崩於未央宮。既葬，張皇后徒居長樂宮，呂產(chǎn)怨后之不附己也。乃曰：“張敖之女年少寡居，吾當(dāng)有以試之?！蹦诉x美男子數(shù)人，為長樂宮宦者，既而侍女密說后曰：“宦官某某等，年少貌俊，何不召之入侍，且昔太后逾六十。而辟陽侯等入侍者尚十?dāng)?shù)，皇后年華甚富，而長甘守此寂寞，誰知之者？”后窮詰之，盡識其名，乃命宮正盡逐此數(shù)人，而譴侍女。
呂產(chǎn)畏大臣圖己，欲先作亂，與其黨謀，欲先入據(jù)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臨大臣。或曰：“后若不從，奈何。”產(chǎn)曰：“鸞鳳羈於樊籠，慮其不仰哺於人耶？”乃使人說后曰：“皇后若與相國同心，可以長保富貴，不然，必見廢於大臣矣?！焙髤蛑?，盡斂兩宮管鑰，申警守備，令毋入相國產(chǎn)殿門。少帝欲尊后為皇太后，又以有生母在，或謂宜并尊，或謂宜獨(dú)尊生母，詔下群臣議，議未上而變作。
九月庚申，大臣舉兵誅諸呂。呂產(chǎn)知長樂宮有備，走叩未央宮，徘徊不得入。乃以奉孝惠皇后密詔誅群臣為名，號召徒眾，莫之應(yīng)者。乃走，劉章逐而殺之。遂矯少帝符節(jié)，斬長樂衛(wèi)尉呂更始，以兵入宮，圍守孝惠皇后。辛酉，誅呂祿、呂須及樊伉，廢后弟魯王張偃為庶人。初，惠帝二年，齊悼惠王欲媚太后，獻(xiàn)城陽一郡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太后欲以封張敖為魯王。及后初立，惠帝以問后，后曰：“不可，外間皆謂太后削宗室以崇外戚，若封妾父，是斂怨而叢謗也。且取兄弟之邑以封后父，天下后世，其謂陛下何？”帝悅曰：“汝年雖幼，才識在我之上。”乃言於太后而止。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其前篇也。得諸傳鈔，不傳作者姓氏，但知為東晉時人所撰，旁搜博采，為班史翻案，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觀焉。合后篇觀之，殆為一人手筆，可并讀也。 〗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二（并敘跋）
〖曩嘗裒集群書，作《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篇，既又讀得漢時遺書，不下十余種，其所紀(jì)張后事跡，雖大指頗合，亦往往互有異同，究無以辨其孰為是非也。茲重作外傳一篇，其同者約而書之，其異者表而出之，以俟后世洽聞之士云。〗
孝惠皇后張氏，惠帝之女甥也。名嫣，字淑君，父宣平侯張敖，尚帝姊魯元公主，以高帝四年三月生一女。年數(shù)幾，有異人相之曰：“此大貴人也?！卑絾柶涔?，異人曰：“昔楚漢之際，有仙女張麗英者，居豫章之南，金精山下。衡山王吳芮聞其美，將聘為妃。儀從至山下，麗英忽升山頂，謂其人曰：‘我至此不得復(fù)下，當(dāng)為我鑒磴通道?！跄税l(fā)卒治道。道既通，則麗英不復(fù)見，已飛升矣。麗英飛升之后，上帝以漢室將有大變，特令降生人世，以扶漢室。且其塵緣未斷，使之再受磨折，劫盡則復(fù)升仙矣?！毖援叄惾撕霾灰?。敖使人至豫章訪之，果有其事，并有仙女廟云，因別字女曰“麗英”。
女年十二，端麗窈窕，絕世無雙。惠帝即位三年，年已十九，未立皇后。太后選女於呂氏，無當(dāng)意者。於是太后與帝皆屬意張氏女，乃循舊制，詔鳴雌侯許負(fù)至宣平侯弟，引女嫣於密室相之。還奏帝，大悅。太后以嫣容德異於常女，特遣丞相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太常叔孫通定六禮，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束帛雁璧，馬十二匹，聘用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於宣平侯第。后拜辭於父母，及張氏之廟，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女官扶皇后降輿。禮服紺上縹下，深領(lǐng)廣袖，鞶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冠前綴珠旒十二，北面就位。人觀者，咸嘖嘖私語，驚嘆不置，或曰：“皇后真宣平侯之肖女矣，如此方不愧為天下母?！被蛟唬骸盎屎竺紜冲?，他日必少威權(quán)，然其顙廣圓而絕艷，其準(zhǔn)豐隆而絕美，宜其為天下母?！膘妒菆?zhí)事者數(shù)百人，環(huán)立聳視，但見皇后蛾眉鳳眼，蝤領(lǐng)蟬鬢，兩頤豐腴，耳白如面。其溫淑之氣，溢於言表，似長公王；而面格長圓，似宣平侯?；虻b見其肩背，即已嘆為絕代佳人。禮官讀冊文畢，皇后三肅三跪三叩，稱臣妾謝恩，起立，太尉勃授璽綬?；鹿俟蚴谂伲俟蛞詭Щ屎?。后復(fù)拜伏，低聲稱：“臣妾張氏謝恩”，其韻若嬌鶯初囀，又如微風(fēng)振簫。帝為動容。后起立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訖。
帝與皇后入中宮，行合巹禮。中宮皆以椒涂壁，巍煥軒敞，陳設(shè)絕麗，供以名花異卉。傅姆導(dǎo)后獻(xiàn)爵，教之稱“臣妾張嫣?；实廴f年”。帝飲畢，酌酒賜后，傅姆捧觴使后飲之。后整襟端坐，以目視鼻，未嘗旁睨。帝注視皇后，見后明眸皓齒，倩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不傅粉黛，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兩頰有微斑十余點(diǎn)，小逾芥子，其色淡黃，非咫尺以內(nèi)不能見也，然彌覺姝艷絕倫。諸體位置，亦各極其妙。帝出，語后宮人曰：“皇后嫣然之質(zhì)，無忝嘉名。然朕所重者，又不在色而在德，觀其靜愨之氣，如渾金璞玉，令人竟日對之不厭也?！?br />
先是，太后以后年幼，而帝素稱好色，乃戒帝曰：“奇花不先時而折，明珠必應(yīng)候而剖?；屎竽挲X稍稚，必待長成，方能生子，汝知之乎？”帝由是多幸后宮美人。每晨起至椒房，觀皇后盥靧，對鏡理妝。帝指鏡中曰：“汝自視與宣平侯有毫發(fā)異乎？”后不覺對影而自笑。漢制，皇后五日一上食帝宮，留宿，惟張皇后即夕還中宮。諸美人咸笑后性之憨，而感其德。
四年春正月，皇后見於高廟，三月，帝行冠禮。帝入宮，見后讀書，用后言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屎笪迦找怀箪堕L樂宮，舉案上食，孝敬甚備。太后常稱長公主之能教女也。於是以四十縣為皇后湯沐邑。其璽文同天子，金螭虎紐，特設(shè)大長秋家令等官屬。掌財(cái)用，則有少府，掌鹵簿，則有太仆，皆優(yōu)其秩，自是終漢世為定制云。后溫默屬慎，內(nèi)有慧心，雖以呂太后之猜忍，后能將順其意旨，終身無間言。會中元節(jié)，長公主入宮，帝命皇后設(shè)宴如家人禮。公主從容謂帝曰：“皇后少不更事，性又樸訥，愿陛下寬假而督教之?！钡墼唬骸盎屎竽晟俚旅?，有大家風(fēng)范，皆大姊之教也?！焙蟮苜纫鄰娜雽m，宮人戲之，呼后為舅母云。
五年夏四月，皇后行親蠶禮，乘鸞略，張青羽，蓋龍旂九斿。太尉妻驂乘，太仆妻御前，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為前導(dǎo)，執(zhí)法御史在前。皇后躬采桑於蠶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長安觀者填駢於衢，但見夾道張紅錦步障，竟未望見鸞輅。太尉妻與后同車，但覺后芳馨滿體，太仆妻掖后登輿，覺后身輕可舉，而并不瘠弱。皆退相謂曰：“今日得瞻仰天人，奚啻登仙?！鼻以唬骸皬埢屎笾溃酥卣哌d其淑麗，妍媚者讓其莊嚴(yán)，明艷者無其窈窕，雖古莊姜、西子，恐僅各有其一體耳?！?br />
當(dāng)是時，后宮有何美人，最得寵於惠帝，常以皇后入宮在后，侵侮之。每夕自至帝宮留宿，使其左右拒諸美人，紿之曰：“皇后已在內(nèi)矣?！笔陆勳锻?，群臣皆竊議曰：“張皇后年甫十四，已不自貴重，而淫佻若是，何以承宗廟乎？”冬十月，太后偵知后人道始通，亟望后生子，乃諷帝常宿椒房。帝多內(nèi)寵，己生皇子五人，外有嬖僮閎孺等。后年尚少，簡靜無欲。見帝日漸多病，勸帝靜養(yǎng)一年，須宿疾良巳，始敢承恩幸。帝愛慕后容德，不得已，屏絕內(nèi)外寵色，專宿椒房養(yǎng)疾。后仍與帝異床而寢，而太后不知也。方謂皇后寵己顓房，旦夕可得孕，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yī)錢數(shù)千萬，俾后服藥求子。諸臣亦益訾議皇后，以為擅寵?；蛭⒅S張敖曰：“艷女必多淫?！焙舐勚唬骸笆沟奂补T臣雖斥我為淫妒，我無憾矣?！?br />
六年三月，帝疾漸愈，召諸美人有殊色者同游上苑。諸美人夸妍斗艷，服飾麗都，光映花木。帝遣使召皇后，須臾，后澹妝靘飾，珊然來前，行步如輕云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帝目逆之，曰：“神仙中安得有此人?！敝T美人亦目眩神馳，爽然若自失者。帝軀體素秀偉，后與帝并立，約短二寸云。
其秋，后有微疾，太后疑有孕，召太醫(yī)診脈，宦者引醫(yī)入椒房。施黃絹為帷帳，醫(yī)跪帷外。俄聞環(huán)珮聲鏘然自內(nèi)而出，宦者奏曰：“請切脈。”侍女捧后手置帷外，醫(yī)見后手如柔荑，美白不可名狀，悟?yàn)榇筚F之相。診畢，奏請望舌色，旋聞帷內(nèi)嚶然有聲，若云“無庸”者，侍女固請，乃始搴帷，瞥見皇后紅衫黃裙，端坐於內(nèi)，翩若驚鴻，皎如秋月，唇色如朱櫻一點(diǎn)。后閉目張口示之，轉(zhuǎn)瞬則帷已下矣。醫(yī)乃奏於太后，言皇后氣體，非不能生子，但其脈尚似處女，殆無孕也。
九月，太后聞后宮美人有娠，大怒曰：“皇帝養(yǎng)病方愈，此輩復(fù)蠱惑之，不可宥也?！被屎筇槠?，為之請命，太后忽曰：“然則吾以與汝為子，汝當(dāng)佯為有娠，不可違我言?！焙笥让廊耍椅刻蠖{(diào)和兩宮，不得巳從之。帝亦佯若信后有娠者。后初見帝疾漸瘳，許帝以明年三月為合歡之期，及稱有娠，遂深居習(xí)靜，并不與帝相見。宮人黠者頗疑之曰：“皇后將生太子，而腹不大，何也？”七年六月，美人生男，太后取送皇后養(yǎng)之，布告中外，立為太子，是時后年十六，大臣疑后不能生子，謂為實(shí)年十四，蓋誣之也。太后慮太子生母尚在，或不利於皇后，乃潛遣人縊殺之?；屎筅吘?，則無及矣。
帝宿疾復(fù)發(fā)，每召皇后侍湯藥。秋八月戊寅，帝疾大漸，皇后及諸美人環(huán)繞御榻，帝使后坐榻帝，熟視之，曰：“太后愛汝，俾汝稚年入宮。誤汝非淺，將使汝終身為處女矣。然婦人以夫?yàn)樘欤昙葹殒伺?，恐將受侮於人，奈何?！表曋郾溃甓?，后哭踴如禮，沐浴如禮。大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諸美人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后豐容頎體，兩目已紅腫如桃，哭音嬌細(xì)而凄婉，云鬢如蓬，麻衣如雪，轉(zhuǎn)益靘麗。殿之上下，皆為聳動，咸私語曰：“惠帝棄全盛之天下，尚不足惜，獨(dú)惜其棄此幼艷之中宮耳。”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徙居未央宮，行天子事，后仍居椒房，稱孝惠皇后。太后欲盡誅諸功臣，后諫止之。
呂后元年，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右丞相，監(jiān)未央宮，如郎中令，居宮中侍太后。辟陽侯追怨惠帝，以張皇后少艾，欲蠱之，乃先結(jié)歡於張敖。一日，辟陽侯在敖第，見后遣婢二人還家，問之曰：“汝等事皇后司何事？”對曰：“司糞溺，”辟陽侯曰：“嗟乎，吾每見皇后朝太后，儼若天仙，汝輩何修，而得常見其糞溺也?！卑礁婀鳎氚谆屎?，使善為之備。既而辟陽侯賂后侍女，使獻(xiàn)錦襪錦袴於皇后。后大怒，焚之。立譴侍女，且泣訴於太后。太后乃責(zé)辟陽侯，而嚴(yán)為之防衛(wèi)，后始得保完節(jié)。后幼有潔癖，幾榻無纖塵。平時御左右，無疾言遽色，雖盛暑在內(nèi)寢，必整襟端坐，未嘗袒裼，熱無微汗，寐無鼾聲。一日偶入浴室，召侍女濯背。侍女見后全體豐艷，其肌膚如凝脂，如美玉，項(xiàng)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惠帝所賜希世絕寶也。后身不御薌澤，而滿體芬馥如芝蘭。侍女戲后背曰：“美哉！皇后，妾猶愛慕不忍釋，惜乎先帝之早逝也！”后叱之曰：“毋多言?！鄙俚哿⑺哪辏晡鍤q。張皇后年二十矣。少帝每與后同寢，見后乳猶如處女，怪之，問左右，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皇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即為變。”太后聞而幽殺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后少帝。太后又欲除代王、淮南王等，后涕泣苦諫。呂氏之人慍曰：“張皇后稚年守寡，而力護(hù)諸叔，不知避嫌耶，”然諸王竟賴以無恙。
后年二十四，太后疾篤，召張皇后，欲使臨朝，后固辭，乃以后事屬呂產(chǎn)，呂祿以祿女為少帝后。七月辛巳，太后崩，少帝聽政?；蜓砸俗饛埢屎鬄樘?，諸大臣弗聽，乃遷后於長樂宮。呂更始為衛(wèi)尉，禁后母家毋許有人出入。后塊處宮中，并不知內(nèi)外消息。相國呂產(chǎn)謀入據(jù)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令群臣，謂人曰：“張皇后孱弱無能，乃掌握中物耳?！币蚴谷苏f后與相國同心，后不從。悉斂兩宮諸門鑰，戒毋納相國產(chǎn)殿門。呂氏卒，無內(nèi)援以敗。九月庚申，朱虛侯既殺呂產(chǎn)，遂矯少帝符節(jié)，馳斬長樂衛(wèi)尉呂更始，分兵守宮門。辛酉，捕斬呂祿，及少帝之后，誅呂媭、樊伉而廢后魯王偃。諸大臣相與陰謀曰：“惠帝諸子，若年長用事，吾屬無類矣?？刹⒄_為呂氏子誅之，所謂去草當(dāng)芟其根也?！蹦饲彩褂?。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長安即位。夏侯嬰與東牟侯興居入清宮。載少帝出就舍，其夜有司分部誅滅少帝，及諸王于邸。諸大臣復(fù)相與聚謀所以處孝惠皇后者，或議誣以淫僻殺之，或議出后使大歸張氏，或欲送后入織室，或曰：“孝惠皇后煢獨(dú)可憫，且惠帝聘以殊禮，母儀天下，未嘗失德，豈臣下所宜擅廢，今天子繼惠帝之統(tǒng)，於皇后親則嫂叔，義則臣子也。似宜有崇奉之禮，與太后皇后列為三宮，則恩義兼盡矣?！被蛟唬骸拔粜⒒莼屎髿⒚廊硕鴬Z其子，殆一險(xiǎn)悍婦人也，若留孝惠皇后於漢宮，是猶蓄雌虎於深山，后必見噬矣?！被蛟唬骸拔崧労笥熊驳?，殺美人者，呂太后也，且惠帝諸子已被誅，若復(fù)置后於死地，吾輩且蒙不韙之名，不如奏天子使自處之?！睎|牟侯曰：“若奏之天子，此以慚德貽君父也，我請獨(dú)受其名?！?br />
黎明，東牟侯入長樂宮，遷張皇后，后臥未起，宦者使宮人趣后起，后盥洗既畢，方欲整理衣物，不許，乃灑泣登車。東牟侯收其印綬，分宦官宮女五十人，使隨侍皇后。其宮中法物、鹵簿，及皇后祭服、朝服，皆令有司守之，遂送后入北宮。觀者夾道，后乘素車，有兩侍女驂乘，后兩足在簾下，其履式圓頭方底，與帝履略同，織以翠羽，飾以金葉，綴雙明珠，履長約七八寸。忽風(fēng)吹簾動，隱約見后半面，咸駭曰：“天人也。有此福德之相，何以見廢?！奔榷唬骸盎莸墼谖黄吣辏皇榱钪?，今陵土未乾，而諸臣欺其孤兒寡婦，亦太甚矣?！币蛳嗯c嘆息泣下，朝士有掛冠去者。后至北宮，東牟侯擇殿后幽室，閉后與侍女?dāng)?shù)人於其中，扃鐍深固，飲食糞溺皆從一穴出入。選老宮人二人監(jiān)之，號為宮正。乃奏言：“后黨於呂氏，罪宜幽廢，謹(jǐn)已便宜從事?！敝圃唬骸翱??！?br />
文帝元年，立竇皇后，推恩封薄昭為軹侯。齊王母舅駟鈞，淮南王舅趙兼，亦皆封侯。帝心知張皇后無罪，乃封后弟張偃為南宮侯，以慰后心，亦慮后之自殺也。后居幽室三年，每佳辰令節(jié)，宮正以鑰啟戶，許出片時。值惠帝忌日，亦許后一出祭拜，拜畢，復(fù)入。文帝三年六月，濟(jì)北王興居反，敗死。文帝曰：“興居所為皆悖埋，曩者朕初即位，興居擅幽孝惠皇后。朕聞后為人甚賢淑，無微過。”乃命竇皇后往北宮省之。
竇后名猗房，惠帝時以良家女選入宮，侍張皇后。后待之甚厚，其后出以賜代王。既立為皇后，數(shù)為帝言張皇后之賢，帝惻然憐之，且知后孤弱無能為，故欲出后於幽室云。宮正聞竇后將至北宮，謂張皇后曰：“汝敝衣垢面，何以見皇后?！蹦耸故膛疄楹筱逶±韸y，飾以盛服。竇后至前殿坐定，侍女扶后出自幽室。竇后左右咸指目之曰：“如此美人，而久閉此室，可惜也。”竇后見后行禮畢，因訴積年契闊之衷。且曰：“妾向者辭皇后出宮，皇后年僅十五，今倏忽已十二年矣。而皇后貌益豐，顏益少，善氣盎於面背，想見涵養(yǎng)之功，非妾所及也?！币蛘埲胗^皇后寢帳，后赧然，若有慚色者。侍女導(dǎo)入幽室，竇后見室中之狀，大驚，召宮正責(zé)之曰：“此事皇帝初不知，皆汝輩所為也。”宮正對曰：“此奉大臣及東牟侯之命，謂已奏之天子，妾等安敢違乎？”竇后命速掊其戶，引張皇后居於正殿。還奏文帝，帝亦歉然曰：“如此，朕何面目以對惠帝?！蹦嗽t群臣議崇奉孝惠皇后之禮，將設(shè)北宮衛(wèi)尉及太仆、少府、家令等官。群侯恐后一旦得勢，且修前怨，交諫以為不可。帝惑於群議，乃詔有司曰：“孝惠皇后嘗為天下母，其起居服膳皆視后禮之半，并增北宮侍女?！比灰嗔嚷渑c家居無異。有司供用不饒，皇后至手刺女紅以濟(jì)用。侍女見后失勢，又賞賜微薄，不盡聽后使令，惟后初立時媵婢獨(dú)忠於后云。是時，惠帝后宮美人千余，皆在北宮，與后比室而居，頗疑后已被廢，因狎侮之，竊稱之曰“張廢后”，或曰：“后乃惠帝之元配，舉天下皆其臣子，誰得廢之。”乃隱指之曰“幽室中人”。或直稱為“張敖之女”。后聞之，泣曰：“何為牽及吾父名。”一美人與后語，數(shù)視后腹，后問之，對曰：“妾愛后腰腹纖妙，麗人體格，不當(dāng)如是耶。然未知后昔年佯為有娠時，腹亦僅如是大乎？”后變色，拂衣而起。
后年二十九，值薄太后六十生辰。諸妃公主命婦皆上壽，北宮宦者及侍女欲求媚於帝，紿后出房，挾以登輿，強(qiáng)扶后往朝賀，儽然就諸貴人命婦之列。又強(qiáng)挾以朝文帝，帝與太后皆悚然降禮，然頗心訝之，以為出自后意也。后歸而慍甚，鞭笞其旁侍御，悄然不見齒者累月。南宮侯夫人，亦於朝賀時見后，歸以語張偃。偃曰：“自大姊退處北宮，人皆誤謂之廢黜，而凄涼況味，亦復(fù)難堪，傷哉！吾姊以如此仙姿淑性，而棄擲埋沒於空室之中，此由吾母一時之誤，俾入漢宮故也?！?br />
既而匈奴為嫚書遺漢曰：“昔孝惠皇帝與單于為兄弟，交誼至隆也。今聞其子皆已被誅，皇后張氏貞靜幽嫻，溫恭淑惠，而無故幽廢北室，如忌此人，何不送入匈奴，俾獲早睹天日。昔高帝嘗以魯元公主見許，已而爽約。今其女既配惠帝，單于豈敢有所侵犯，竊愿奉迎供養(yǎng)，事以母禮，以答惠帝之厚誼?！逼湔Z皆中行說教之也。說背漢降匈奴，數(shù)繩張皇后之美，以誘單于，使為嫚書以愧漢人。漢得書不答，遣使諭之曰：“孝惠皇后為漢國母，誰能廢之?；实酆V親親之恩，奉之離宮，禮數(shù)亞於太后，單于幸勿過聽?！眴斡谒絾柺拐咴唬骸拔崧剰埌街?，為塞南第一麗人，信乎？”使者紿之曰：“孝惠皇后非以色選，只緣帝甥得立。聞其兩目蒙視，面大而多黑斑。惠帝憎之，終身不答，以至無子。今復(fù)年逾三十，頭童齒豁，宮婢出述其狀貌，殆下中之姿也?！眴斡谛υ唬骸叭晡阏_汝國母?！?br />
文帝十二年，后年三十六矣。而惠帝后宮美人有逾四十者，帝憫其怨曠，皆令出嫁。諸美人有侮后者，紿之曰：“天子憐后，以童女寡居，實(shí)未嘗伉儷先帝，聞亦將出而嫁之，以和陰陽之氣。”后大怒曰：“汝等敢戲侮無禮，速去無來見我?！奔榷T美人詣竇后拜謝。左右告后曰：“方今世態(tài)炎涼，令人悒悒，彼諸美人皆事惠帝?；莸奂缺溃瑒t皇后乃一家之主，竟不一來拜辭，而獨(dú)謝竇太后，何也？”后曰：“若輩以我為死久矣?；莸垡簧屎?，而諸子無端被害。諸美人復(fù)相率以去，僅留我衰朽之身，為守空宮，旦暮入地。他時逢惠帝忌日，宮中誰復(fù)設(shè)祭者！”因泣下沾襟。諸美人聞之，相率詣后拜辭。后仍罄所有私財(cái)，各賜黃金數(shù)斤，以為嫁資，皆退而嘆曰：“張皇后圣德，安可及哉！”明年，竇太后檢椒房法物服玩，將祭服、朝服十余篋，皆極華麗，而尺寸短小，如十二三歲女子之服。竇后猶識之曰：“此皆張皇后初立時，惠帝精心營制者也?！蹦讼ち钏瓦€北宮。
又明年，匈奴大入蕭關(guān)，會有蜚語，謂單于欲攻長安，襲取孝惠皇后者，或言惠帝巳絕嗣無后，所娶張氏女，猶在漢宮，乃尤物也，宜速賜之死。帝曰：“孝惠皇后，賢人也。有大功於漢，且彼自默處深宮，不知外事，何罪之有?！迸庋哉?，越二年，后年四十。竇后與后同歲生，值二月生辰。群臣奉表稱賀，四方貢獻(xiàn)，珍奇交錯。諸公主命婦皆詣中宮，賞賚優(yōu)渥。及后三月三日生辰，北宮闃寂無人聲，惟侍女為后稱慶而已。文帝有寵姬慎夫人，宮中推為第一國色，夙聞孝惠皇后淑美，欲與之競，乃托上壽詣北宮。北宮侍女皆驚喜。慎夫人艷飾盛服，顧影徘徊。是時，后身長漢尺七尺三寸，慎夫人長七尺一寸，望見后貌端艷靜逸，驚而卻步。行禮既畢，夫人見后柔訥可侮，起立后前，熟視后面，曰：“始疑皇后為年巳長，今乃如未滿三十者。吾觀皇后豐神，殆處女也?！蓖酥^左右曰：“吾始聞孝惠皇后，微有雀斑，以為瑕疵，豈知得此點(diǎn)綴，轉(zhuǎn)益美艷，然年已四十，而猶羞澀持重，不敢舉首視我，真可憐也。”夫人左右，亦掉舌流涎相顧曰：“今日夫人如孔雀之朝鸞鳳矣?！?br />
是歲，后謁安陵歸，忽夢見惠帝如平生，呼后名曰：“阿嫣，汝無日不念我，自汝徙北宮，我神魂依汝至此，每在空中觀汝，獨(dú)愛汝之誠壹也。汝體貌備四時之氣，春宜鼓琴，宜澆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妝，宜倚案讀書，宜搴簾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圍棋，宜揮團(tuán)扇，宜披葛納涼，宜竹下小立，宜憑樓眺望，宜臨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對月，宜折桂，宜賞菊，宜以承露盤盥手，宜七夕望牽牛，宜倚紅窗課宮人刺繡；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圍爐，宜焚香靜坐，宜剪燭清談，宜披狐裘、御珠冠錦袍受朝賀。汝之豐趣，惟我領(lǐng)之最深。我早年棄汝，俾汝百端受侮，乃天所以養(yǎng)汝之德，將玉汝於成也。今汝名系仙籍，吾亦待汝同行矣?！焙笠詨粽Z左右，左右問曰：“皇后見先帝已老乎？”后曰：“未也?！弊笥倚υ唬骸叭粍t向者后年幼於先帝七年，今先帝年幼於后十八年矣?！焙竽徊粦?yīng)。后自二十五歲以后，有幽憂之疾。文帝后元年三月，肝風(fēng)驟發(fā)，宦者奏請敕太醫(yī)診之。會長公主嫖有微疾，醫(yī)官奔走，未及赴北宮，不數(shù)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聞空中奏樂聲，異香數(shù)日不散。后既無骨肉懿親在側(cè)，小斂時，侍女為后沐浴，驗(yàn)視后之下體，皆曰：“可憐哉，后真處女也?！睂m人皆愛后體之美艷，不肯遽斂，裸而觀之，曰：“過此不能復(fù)見矣?！被蛄亢笾T體之鉅細(xì)長短志之，乃至隱微之處，無不嘆美，閱一日始得斂。
帝詔群臣議喪禮，不以后禮治喪，去其珠襦玉匣，帝與群臣皆不成服，不送葬。初惠帝時營安陵，皇后塋域與帝陵對峙，惠帝以張皇后性愛花，特命多樹花木。至是不用合葬之禮，廢其故塋為墟，葬后於安陵諸美人冢次，故去塋二里許，不祔廟，不起墳。《漢書·文帝后元年紀(jì)》書曰：“春三月，孝惠皇后張氏薨?！辈粫幔怀蓡室?。不書日，以不發(fā)喪，官失其日也。不曰崩而曰薨，以其退處北宮也。已廢之后，死不書於帝紀(jì)，而張皇后獨(dú)書，且仍大書曰孝惠皇后者。惠帝既崩，后無微罪，非臣子所得廢也。后廢居凡十有七年，群臣以呂太后之故，遷怒於后，且欲自文前慝，乃多造誣謗，加以失德之名。其后史官不察，復(fù)襲其說，識者病之。后薨百五十余年，赤眉入長安，發(fā)掘漢諸陵，凡用玉匣者，尸皆不壞，面如生，賊乃污呂后尸。后妃年少者，多被污辱，群盜妒爭相殺，至數(shù)十百人。惟孝惠皇后以無墳，故竟免發(fā)掘。魏晉間，關(guān)中民祀后為蠶神，或祀為花神，多立廟焉。
贊曰：后勸惠帝除挾書律，澤被千古，偉矣。其在漢室，有三大功。勸太后勿誅諸功臣，與謀害代王，及斂諸門鑰，使相國產(chǎn)不得入殿門，呂氏就誅，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廢，竟無崇奉之禮，蓋地處嫌逼，雖賢如文帝，不能無介然于懷，故待后恩禮頗儉云。夫古圣后賢妃多矣，然容與德皆極美而幽廢者，惟漢張皇后一人。但賦性柔愿，才略稍短耳。於戲！坤道以靜為體，以有德而無才為正，此后之所以為至德歟？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乃其后篇也。玩其敘意，乃是一人所作。蓋當(dāng)時甄采群書，旁及稗史，不免互有異同，因而兩存其說耳。今觀此文，似較前篇更雅練而翔實(shí)。即從千載下設(shè)身置想，殆無非確有之情事。爰并錄之，皆足以垂不朽焉。〗
漢魯元公主外傳
魯元公主者，高帝之長女也。母呂后，生一女一男，女即公主，男為孝惠皇帝。高帝為亭長時，家貧，呂后攻苦食淡。公主年七歲，即能代母操作，抱哺幼弟，呂后甚賴其力。或盛夏治田，母女皆跣足蓬首，汗流浹面，不知其悴。一日，呂后與公主居田中耨，置惠帝坐田畔，有一老父過求飲，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又相公主曰：“此女圓準(zhǔn)故多財(cái)，豐下故多后福，廣顙故不久當(dāng)大貴，豈長困于隴畝者哉！”呂后頗心異之?！ ?br />
及高帝起兵，為沛公，旋封漢王，其家屬皆居沛。漢二年四月，敗于彭城，高帝使人收家室，太公呂后已為楚所虜，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追者在后，帝蹶兩兒欲棄之，夏侯嬰常下收載之，既登車，嬰以面向兩兒，使各抱其頸而立，乃馳，卒得脫于下邑之間。是時惠帝年六歲，公主年十三矣。公主頗知避嫌，以布蒙面。既而往道旁溲溺，追者將至，高帝怒，又欲棄之，嬰固請載之，竟免於難。六月，漢都櫟陽，立惠帝為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wèi)，并冊封公主，傅姆贊禮，諸妃嬪觀之。曰：“公主德性窈窕，周旋進(jìn)退，亦頗楚楚可觀，惟素居鄉(xiāng)野，不慣為容飾耳?！奔榷叩鄢鲫P(guān)，與楚相持，諸姬皆從去。呂后又在楚未歸，宮中無主。公主專攝宮中事，端詳慎默，曲有條理，以時護(hù)調(diào)太子，飲食寒暖，皆不使失節(jié)，高帝以為賢。
三年正月，帝由滎陽馳入關(guān)，選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內(nèi)廷聽選。張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狀貌雅麗，儀度翩翩。帝見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睂闷?，諸侯子入內(nèi)殿，設(shè)鵠射之，帝召公主垂簾觀焉，用秦制也。公主羞畏不肯出，高帝罵之，乃出。坐於簾內(nèi)，默然俯首，未嘗仰視。張敖連射皆中的，其余中者四人。帝先以問公主，皆不答。帝指張敖曰：“此真佳公子矣?！惫鞑挥X舉眸一望，若微解頤者。戚夫人曰：“公主已心許之矣?！钡勰艘园缴泄鳌?br />
公主體修頎，面如滿月，其色微似紫棠，澤以紛黛，彌形端潔。性溫愨，有淑行。漢沿秦制，凡公主下降，必選宮人年老者傅之，謂之家令。尚公主者，雖欲入房侍公主，家令不許，不敢擅入也。敖尚公主，惟合巹之夕，得侍寢榻，既而數(shù)月不得入。一夕，伺家令入宮，敖竊侍公主，公主遂有娠。明日家令知之，對公主詬誶張敖，公主為之泣下。其后公主受制於家令，口欲言而忸怩，終不敢留敖宿也。明年三月三日，公主生一女。張敖之母朱氏趨往視之。朱氏者，外黃富人之女也。有國色，少時誤嫁庸奴，不相得，遂去之。其父之客為擇婿，使嫁張耳，生子敖。年已三十有六，尚如二八麗人。謂公主曰：“余昨夢天上諸神仙送女，儀仗甚盛。一美人冠服莊嚴(yán)，端坐輿中，降於余家。此女殆天上謫仙人也。”自往摩其頂，女忽對之嫣然一笑，朱氏驚呼公主視之，因名之曰“嫣”，左右皆謂女貌酷似祖母，朱氏亦以其類己也，愛之如掌上珍。
其秋九月，楚歸呂后於漢，公主入宮省母。呂后詢知家令隔絕張敖，雅憐公主，因怒家令，言於高帝，罷去之，著為令。自后公主與敖伉儷日篤。敖侍公主亦甚謹(jǐn)，公主有微疾，敖為按摩肢體，親抱公主登廁，公主雖辭之，而敖不倦也。留侯子張不疑謂敖曰：“子之事妻，無乃太勞。”敖曰：“天家貴女，一喜一怒，家之興廢系之，且公主甚賢，其姿貌雖非絕麗，而舉止大方，氣象溫雅，靚如秋云之吐華月，藹如春風(fēng)之拂名花，實(shí)世所罕覯也?！膘妒歉叩蹍魏罱詫櫚缴鹾?。立敖父張耳為趙王，時人為之語曰：“不愿封侯十萬戶，但愿身侍長公主?！泵髂昶咴?，趙景王張耳薨。敖嗣為趙王，都襄國，尊母朱氏為王太后，公主為王后。高帝六年十二月，帝自邯鄲過趙，趙王執(zhí)子婿禮甚恭，上箕踞慢罵之。公主抱其女出見，上撫玩良久，呼為玉女云。公主尚無子，乃謂敖曰：“妾惟有一女，王當(dāng)為似續(xù)計(jì)，盍置侍姬?！卑焦剔o，公主飾美姬二人，使侍敖寢，遂連生二子。曰侈、曰壽。
八年九月，高帝患匈奴強(qiáng)盛，劉敬說上曰：“陛下誠能以嫡長公主妻之，彼貪漢重幣，必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因使辯士諷諭以禮節(jié)，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可無戰(zhàn)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女詐稱公主，彼亦知之，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遣使徵公主於趙。公主時年十九，與趙王日夜對泣，遷延未行。呂后亦泣曰：“妾惟太子與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中?！钡鄄坏靡?，先使劉敬往結(jié)和親約。其冬十二月，趙相貫高等謀反，事覺，逮捕張敖，至長安系獄。詔有司錄送敖家屬，別遣宦者先迎公主。公主顧念其女年幼，又見其姑朱氏豐神美艷，恐為吏卒所侵辱，欲與姑女偕行，有司不許。公主乃厚賞吏卒，灑泣而別。吏卒羈送張敖家屬，每止傳舍。敖母朱氏與諸姬妾及敖女嫣同處一室。從吏或夢明月出於室中，夜起望之。其上常有云氣，為五彩龍鳳形。一卒或從室外窺之，見敖母方去冠理發(fā)，豐麗端艷，儼若神仙，不覺心動，欲乘夜犯之。將入戶，則見敖女寢榻前，紅光滿室，如是數(shù)四，驚怖而止。既至長安，獄吏議夷張敖三族，自公主而外，皆當(dāng)從坐。公主入宮泣訴張敖無罪。呂后見高帝，數(shù)言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怒曰：“使張敖踞天下，豈少而女乎？”會貫高等力白張敖不反。九年春正月，赦趙王敖，廢為宣平侯，是月公主適生子偃，帝欲奪公主嫁匈奴。呂后諫曰：“中國不能自強(qiáng)，專恃薦女以為得計(jì)，恐貽笑於天下?！钡勰耸拱缴泄魅绻?。匈奴屢寇邊索公主，漢使者或紿單于，曰：“公主有一女甚美，他日年長，可代母遠(yuǎn)行。”單于信之，始不為寇。
十一年九月，酈侯呂臺娶婦，魯元公主往賀，宴於內(nèi)室，公卿列侯宴堂上，酒酣樂作，忽見一美公子立屏后，面目秀麗，舉止端嚴(yán)。公卿咸視宣平侯曰：“此必足下令子，”競起視之，問年幾何？婢答云八歲。饋以果餌，不受，或欲執(zhí)其手，驚走入內(nèi)。既復(fù)詢之，宣平侯曰：“此敖長女也，以素愛之故，飾以男子之服，然其性純愨而畏人，而於男女之辨尤嚴(yán)，故亟走耳。”公卿皆嘖嘖嘆羨。頃之，公主傳呼將歸第，宣平侯倉猝離席而去。
明年四月，高帝崩，公主率女嫣入哭甚哀，送葬長陵。五月惠帝即位。冬十月，齊悼惠王來朝，恐太后害之，謀所以自全者，乃獻(xiàn)城陽一郡，為長公主湯沐邑，尊公主為王太后，太后大悅?；莸鄱辏倥珵閶爼z太后，太后大怒。召樊噲議擊之，季布諫而止，乃遣宦者張澤奉書，遜辭報(bào)之。單于謂使者曰：“吾欲索長公主以踐前約?！笔拐邔υ唬骸伴L公主早嫁張敖，高帝時猶可奪之，今天子乃公主之弟，豈有奪己嫁之姊，以予單于者哉?！眴斡谠唬骸叭粍t公主之女，可來代之。”使者歸報(bào)，太后憐愛外孫女，不忍遣。三年春，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而聘女嫣以配惠帝，所以杜匈奴之望也。公主廣市長安大梁美婢百人，以媵皇后，會稽仙人朱仲詣闕，獻(xiàn)大珠徑三寸。太后用為聘禮，公主復(fù)以黃金七百斤購之。仲不受金，復(fù)獻(xiàn)大珠徑四寸，光明如月，公主用飾皇后禮冠。冬十月，惠帝立皇后張氏，時公主年二十六?；莸勰晔?，皇后年十二，公主既以后母，益貴寵，而彌自謙抑，當(dāng)世以為賢后。
立四年，惠帝崩。太后憐后幼弱嫠居，召公主入椒房，與皇后同臥起，后寢至夜深，必起坐溺器，颼飗有聲，公主左右窺見后睡容初醒，如春日海棠，素衫素袴，首不加冠，而盤髻如旋螺，額可鑒人，端艷之色，與燭光相照耀，后微咳數(shù)聲。公主呼后曰：“吾兒得無冒寒乎？”后既登床，母子絮絮對語。公主私問曰：“汝配先帝數(shù)年，果獲一侍枕席乎？”后不答，固問之。后嬌音若泣者良久，乃曰：“自我入宮，彼已多病矣。”公主曰：“以汝如此身貌，而終身為處子，吾每念之，肝腸如割。”又問曰：“汝糞溺有芳馨何也？”后曰：“我初入宮，即飲花露，想以此獲效，然初不自覺也?！惫鲪酆笕鐙雰?，調(diào)護(hù)其眠食。居半年，公主始?xì)w第，私謂后曰：“吾聞辟陽侯為人邪僻，今方以右丞相居宮中。汝宜謹(jǐn)自守身，戒侍女勿妄出入?！焙笕缙浣蹋撕钡靡娖涿嬲?。
呂后元年夏四月，公主薨。太后命孝惠皇后歸臨母喪成服。后年十七，哭盡哀，居喪次兩旬，送葬還宮。又六年，宣平侯張敖卒，賜謚曰“魯元王”，謚公主曰“魯元太后”，封公主子張偃為魯王。其后太后以魯王偃年少孤弱，封其兄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王。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廢魯王偃，遂廢孝惠皇后，幽之北宮。文帝元年，乃封張偃為南宮侯，續(xù)張氏。二年，釋孝惠皇后，出自幽室，復(fù)以后禮供養(yǎng)。魯元公主冢，在惠帝安陵東三十里，次東有張敖冢，與公主同域云。
〖評曰：魯元固千古賢公主，此文用筆奇麗，亦千古妙文，與孝惠皇后傳雖分兩篇，而事跡自相貫穿，作者姓氏不可知，合而觀之，其妙可見?！?br />
蔣孝廉西征述異記（青溪居士）
湖南蔣君，名嘉棟，字嘯霞，辛酉舉人。博覽書史，長於歌詩，性謹(jǐn)厚，不妄言。壬戌癸亥間，在京師，與余交甚洽。嗣聞蔣君從戎甘肅，洊保同知直隸州，不見將十年矣。同治壬申六月，忽遇之揚(yáng)州逆旅，握手甚驩。問無恙外，相與沽酒對酌，譚至夜分不倦。蔣君歷訴近年艱難勞苦之狀，既而各述異聞。蔣君曰：
余向讀稗史，每疑所記非實(shí)事，乃以今所親歷證之，始知宇宙之大，無所不有，神鬼之說，非盡荒唐也。余以去年二月催餉至西安，久居無事，每策騎閑游，遍訪秦漢古陵。但見荒煙蔓草，心竊慨之，作詩憑吊，至數(shù)十首。一夕，月明如晝，余酒后乘興步月，獨(dú)行數(shù)里外。忽有安車八乘，自后而至。華轂蒲輪，珠簾錦幔，璀璨耀目，不類人世所乘者，車中人卷簾玩月。余驟窺之，皆絕代麗人也。車前各有兩侍女掛轅，輿夫在地，傍車疾趨，頗類宦者裝束。其行甚迅，而絕不聞人馬聲。余盡氣追奔，約行十許里，見一大宮殿，八輿倏忽不見，皆已入門矣。余急隨之入，經(jīng)門戶數(shù)重。車中人始皆降輿，服飾似非近世人。入一大殿，共坐笑語。殿上椽燭輝煌，陳設(shè)絕麗，亦非生平所見。余欲上殿，覺有人呵止。殿下有一叟，亦宦者裝束，導(dǎo)余坐東廊下。余叩以姓名，此人自言田姓，漢文帝時，為北宮宦者。至武帝時，以正直忤江充，被讒而死。上帝憐之，命在此間，永給使令。余問此何宮殿，曰“未央宮也”。問殿上何人，曰“漢宮后妃”，問何以至今尚在，曰“皆為花神。凡天下名花，百余種，各有一神司之。其歷代后妃，以至民間淑媛，或生前容德兼美，菁英未散，或抱沉冤以沒，精靈不泯者，皆為花神。前漢后妃為神者，僅九人。今其八人在殿上，其一為花神之主，總領(lǐng)天下花神，俄頃即至矣。”余問諸神在此何事？曰：“今日為品花勝會，諸神各以其花獻(xiàn)於品花之主。如受而玩賞之，則此花在天下，必馥郁蕃盛，否則須俟五年之后，重為品題。今日良會，子所以得至此者，蓋以子博古多情，襟懷風(fēng)雅，故特令子一瞻斯會，以示造化之機(jī)耳?！币驓v指殿上人告予：
其纖腰綽約，顧眄生姿，手執(zhí)桂花者，戚夫人也；
其長眉豐頰，修短適中，手執(zhí)海棠者，武帝陳皇后，即長門買賦者也；
其體長而秀，貌妍而逸，手執(zhí)芍藥者，李夫人也；
其貌略同李夫人，而體更豐整，手執(zhí)芙蓉者，邢夫人也；
其頭上有雙髻，而儀容婀娜，諸美畢具，不可殫述，手執(zhí)牡丹者，為王昭君，蓋出塞后早亡，魂依中國，仍返漢宮云；
其淡妝靚服，顏若朝霞，手執(zhí)菊花，為班婕妤；
其身小面圓，眉嫵間略有愁容，手執(zhí)蘭花者，為哀帝傅皇后；
其舉止矜莊，默然端坐，手執(zhí)梅花者，為平帝王皇后。
八人中以王昭君、陳皇后、李夫人、邢夫人為最麗，戚夫人、班婕妤次之，然亦并世所未見也。傅后、王后，則貌略勝中人而已。
余方凝神熱望，忽空中仙樂嘹亮，有仙輿冉冉而降，諸后妃皆出迓。輿中人降輿入殿，舉步姍姍，如輕云之出岫。厥服上紺下黃，深領(lǐng)廣袖，珠冠繡帶，鳴珮鏘然。厥體頎碩而俊俏，厥面稍長而兩頤圓滿，如世所謂鵝蛋臉者。廣顙隆準(zhǔn)，云鬢蛾眉，口如含櫻，齒如編貝，嫣然一笑，頰輔有圓暈如指痕。亦莊亦麗，亦澹亦雅。蓋王昭君、陳皇后輩，雖及其姝艷，而重厚或不逮也。余因問叟：“此何人也？”曰：“惠帝張皇后也。”后既入殿，就正位南面坐。諸后妃皆旁坐，各以其花進(jìn)獻(xiàn)。后獨(dú)接蘭梅各一枝，插於坐右瓶內(nèi)，復(fù)與諸后妃笑語久之。余以目注殿上，而默憶《漢書·孝惠張皇后傳》，因問叟曰：“張皇后并未以容德見稱，《漢書》本傳且有貶辭，何以獨(dú)為花神之主？”叟曰：“吁，子何見之拘也。自古瓊姿麗質(zhì)，或埋沒於窮巷之中；淑德佳人，或幽閉深宮之內(nèi)。當(dāng)時無所知名，史冊不及紀(jì)載者，何可勝道。其或以中人之姿，而遇一勢焰烜赫者，深寵而極愛之，則往往幸獲美名，后人不能辨也。張皇后容德兼美，本為漢代后妃之冠。而史家必貶抑之者，以其見廢也。”余乃詳問張皇后事，叟曰：“后乃魯元公主之長女，惠帝之甥，實(shí)以淑美得配惠帝，入宮時年僅十一二?；莸鄱鄬櫤髮m美人，后幽閑貞靜，絕無妒寵爭妍之事。及惠帝崩，而后無子，呂太后立惠帝后宮之子，名為張皇后所生。是時，后年尚幼，而諸呂擅權(quán)，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然心弗善諸呂所為，隔絕不與相通。及大臣誅諸呂，并除惠帝之后，迎立文帝。獨(dú)念惠帝皇后尚在，恐有后患，因相與廢張皇后，幽之北宮；復(fù)加以失德之名，誣以黨呂之惡，布告天下。此皆大臣之陰謀也，文帝從大臣之請，未為昭雪。史家不察，因而害之。其冤不白于后世者，逾二千年。然在人世被抑甚者，則天之償之也獨(dú)厚。張后廢在北宮，幽居十有七年，澄心靜攝，得悟大道，此所以為天下花神之主也?！毖晕匆眩雎剛骱糁?，諸后嬪送張后升輿，紅云一朵，冉冉向東而去。余問后往何處？叟曰：“先至洛陽，蓋歷代舊都，皆歷代后嬪之所會。今夕品花，太抵周歷六七處云。”
頃之，諸后嬪亦各登輿而去，殿內(nèi)闃然。叟催余出門。月斜雞唱，余悵惘慘栗，獨(dú)行十余里，返寓，則東方已曙。明日復(fù)往求所謂宮殿者，邈不可得。披榛掃苔，讀一殘碑，乃知為未央宮舊址。余于是連夕攜僮步月，躑躅荒郊，冀再有所見，而終無一遇。今年四月，道出西安，余復(fù)為停車數(shù)月，嘗夜至其處，仍寂寂無睹也。然余每憶斯事，至今猶在心目中，聊一為子述之如此。
青溪居士曰：此事驟聽甚奇，然世間異事，往往無意中遇之。如子所言，登諸稗乘，非特以廣異聞，亦且有裨史學(xué)。此考古之士，所樂聞也。因?yàn)閿⑵漕嵞┒鴷?/div>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并敘跋）
〖曩嘗讀《漢書·孝惠張皇后傳》，疑其敘述稍略。蓋傳中所記，皆呂太后事也。既又讀《五行志》，其記惠帝四年織室凌室之災(zāi)，以為張后失德之徵，幽廢之兆，則又病其傅會太過，若誕嫚不足信。夫?qū)m室之災(zāi)，事所恒有，而無端歸其咎於初立之張后，不已傎乎？后以童稚入宮，而又早寡，微特不與聞外事，即宮中事，亦呂太后主之。大臣以呂氏之故，遷怒張后，幽置北宮，亦既枉矣。作史者，復(fù)以其見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則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閔然傷之，乃潛究史漢諸紀(jì)傳，博考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說，諸所甄采，凡五十余種，為作《外傳》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問世。適聞永嘉之際，盜發(fā)漢陵，有獲漢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傳至於江左。亟訪得之，又得許負(fù)《相女經(jīng)》三卷，《相漢宮后妃記》二卷，及《關(guān)中張氏世譜》，合而讀之，間取以附益前傳。而張后絕世之容德，與當(dāng)日被誣幽廢之故，始纖悉無隱情。匪敢矜考古之詳，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br />
漢孝惠皇后張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莸坻Ⅳ斣髦L女也。初帝為亭長時，娶呂后，生一女一男。男為孝惠皇帝，女即魯元公主。高帝二年，漢兵敗於彭城，呂后為楚所虜。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虜在后。帝蹶兩兒欲棄之，滕公常下收，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卒得脫於下邑之間，遂攜入關(guān)。是時惠帝方六歲，公主年十二矣。
六月，漢都櫟陽，立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wèi)。公主性甚賢淑，高帝鐘愛之。帝曰：“當(dāng)為之擇一佳婿?！睆埗影剑皆跐h宿衛(wèi)，年十四，儀容俊雅甚都。許負(fù)相之云：“當(dāng)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絕之女?！卑轿粗?。帝愛敖篤謹(jǐn)，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為趙王，移家之趙，公主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於邯鄲。有五色云蓋王宮，隱隱聞空中仙樂聲。敖以其生而嫵媚，名之曰嫣。數(shù)歲，即溫默貞靜，未嘗見齒，足不下閣。張敖嘗語公主曰：“阿嫣善氣迎人，舉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過慈淑，將受人欺耳?！本拍辏瑥埌綇U為宣平侯，家屬皆徙長安。會高帝用婁敬策，將以魯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對張敖流涕，阿嫣亦牽公主衣而泣。高帝聞而憐之，呂后復(fù)力言於上，乃止。
阿嫣當(dāng)五六歲時，容貌娟秀絕世。每從其母出入宮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餌，謂夫人曰：“汝雖妍雅無雙，然此女十年以后，迥非汝所能及也?！被莸蹫樘訒r，娶功臣女某氏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為樂。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喪，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變，專自韜晦，以酒色自娛。后宮美人甚多，又寵美僮閎孺，與同臥起。惠帝時，郎侍中皆傅脂粉，貝帶鵔鸃冠，化閎孺之習(xí)也。
時帝方議立后，欲訪名家貴族之女容德出眾者。太后常憐敖之廢，欲為重親，以敖女配帝，乃謂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貴種，實(shí)無其匹。且容德超絕古今。吾選婦數(shù)年，無逾此女?！钡墼唬骸叭绻詡愋蚝?，且彼年尚幼?！碧笤唬骸澳暧撞划?dāng)漸長邪，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汝獨(dú)不聞晉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從命，詔群臣議納皇后禮。
三年春，太后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用束帛雁璧，馬四匹，并求見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歲，太后恐人議其幼也，使自稱為十二歲，其問名告廟諸禮皆然。然嫣體質(zhì)修嫮，亦已儼如十二三矣。望見者，皆凝睇撟舌，以為神仙中人。還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嫻禮訓(xùn)，有母儀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廟。丞相參、太尉勃、御史大夫堯、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其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典禮隆備，皆太傅叔孫通所定也。聘儀用馬十二匹，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由是漢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納后故事云。后弟偃尚幼，見黃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買汝去矣?！濒斣鬟持唬骸叭孀游愣嘌??！辟饶送戽⑹衷唬骸版⒑尾怀鲇^？”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閉戶不出。
漢沿秦制，每納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審視。秋八月，詔鳴鴜侯許負(fù)至宣平侯第。許負(fù)者，河內(nèi)老媼，以善相封侯者也。負(fù)引女嫣至密室，為之沐浴，詳視嫣之面格，長而略圓，潔白無瑕，兩頰豐腴，形如滿月；蛾眉而鳳眼，龍準(zhǔn)而蟬鬢，耳大垂肩，其白如面，厥顙廣圓，而光可鑒人；厥胸平滿，厥肩圓正，厥背微厚，厥腰纖柔，肌理膩潔，肥瘠合度；不痔不瘍，無黑子創(chuàng)陷，及口鼻腋足諸私病。許負(fù)一一書之冊，催嫣拜謝皇帝萬年。嫣忸怩不應(yīng)，勸之?dāng)?shù)四，始徐拜，低聲稱“皇帝萬年”。負(fù)以狀密呈太后及惠帝，帝覽而大悅，付宮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宣平侯第?；屎蠖Y服，上紺下縹，深領(lǐng)廣袖，鞏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珠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拜辭于張氏之廟。理妝之時，循例當(dāng)用假髢，傅姆以后鬒發(fā)如云，請于魯元公主而去之。張敖抱女登車，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禮官讀冊文畢，皇后六肅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謝恩，后拜伏，久無音響，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稱“臣妾張嫣賀帝萬年”。其幽韻若微風(fēng)振簫，又如嬌鶯初囀。帝為動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璽綬，中常侍太仆跪受，轉(zhuǎn)授女官，女官以帶皇后?；屎蟀莘瑥?fù)稱“臣妾謝恩”訖，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退，皇后乘軟輿入中宮。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宮，四壁皆涂以黃金，椒芬撲鼻，綴明珠以為簾，琢青玉以為幾，旃檀為床，鑲以珊瑚，紅羅為帳，飾以翡翠，錦衾繡枕，皆有織金龍鳳。其他陳設(shè)諸寶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狀。帝與后行合巹禮。后從女官之教，奉觴于帝，自稱：“女甥阿嫣賀舅皇陛下萬年?！钡坌υ唬骸叭晟腥郧胺Q耶?！币嘁越痖鬃煤?。后赧然，辭不能飲，勉盡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燭諦視，見后首垂雙鬟，清矑神彩煥發(fā)，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諸體位置，各極其妙。后羞畏俯首，兩旁口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帝乃謂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嘗迫視。不料汝怡人心目，至於此極也?！碑?dāng)是時，后年始十歲，雖正位中宮，而帝未嘗留宿。宮中之政，俾后宮美人年長者攝之。后宮見后無權(quán)，嘗侵侮之，且私議曰：“張淑君雖居尊位，實(shí)一童女耳。且入宮后于吾輩，將何畏焉?！焙笪迦找怀?，奉案上食，鞠躬屏氣，愉然肅然。帝以后東朝長樂宮，每行經(jīng)街衢，數(shù)蹕煩民，乃筑復(fù)道，屬之長樂宮。后每將出，侍女先移輦?cè)雰?nèi)室，后坐其中，施簾幔焉，乃舁以行。雖宦官宮人，或未能一見后面。后每清晨對鏡理妝，有一小鳥，五彩畢具，飛集簾外啼囀，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余年。及后徙北宮后，鳥始不復(fù)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禮，率皇后見於高廟。宮中孔雀及白鶴，見后過必舞。魯元公主入宮視后，后送迎如家人禮，有依依戀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頗如意否？”帝曰：“阿嫣不類大姊，而酷類宣平侯，使朕六宮粉黛，為之減色。其端靜慧愿之性，則與大姊同?！睍r后弟張偃在側(cè)，帝抱而弄之曰：“此兒體格頗似其姊，若為女子，亦一佳人也?！钡勖砍科穑刂两贩?，觀后盥靧。嘗語宮人曰：“皇后之色，欲與白玉盤匜爭勝矣?！庇衷唬骸盎屎笊駪B(tài)儼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較小耳?！币驊蚝糁弧皬埞印?。傅姆見帝將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進(jìn)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為數(shù)皓齒，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點(diǎn)后唇，色如丹櫻，猶覺點(diǎn)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后宮，后方卸裳服，兩宮人為后洗足。帝坐面觀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長，幾與朕足相等矣?！庇种^宮人曰：“皇后脛跗圓白而嬌潤，汝輩誰能及焉?！?br />
五年夏六月，天時溽暑。一夕帝在宮中，不能成寐，夜分復(fù)起。帝有所最寵美人居?xùn)|宮，帝思之，乃召宮婢數(shù)人，授以錦衾一，紅帕一。俾攜至東宮，并畀以符驗(yàn)，曰：“美人若睡，當(dāng)裹以來，夜深勿有所驚也?！睎|宮者，與后宮相近，宮婢誤以為中宮也，乃徑叩宮門，傳帝命。侍女啟戶數(shù)重以入，宮婢戒勿聲，徑趨后榻，以錦衾裹之，并以帕蒙后首。后驚醒問故，答曰：“帝命也?！彼熵?fù)后疾趨。后曰：“既奉帝召，當(dāng)容我稍整服飾，今無狀若此，豈可以見皇帝?！睂m婢曰：“帝命也，且已出宮矣，愿皇后勿聲?！焙蠹葻o可奈何，乃寂然無聲。須臾至帝所，帝揭帕視之，則嫣然張皇后也。帝乃笑拊之曰：“驚汝夢否？”后不答，若有微嗔者。帝命置后御榻上，宮婢既退。帝呼后字曰：“淑君怒我乎？”后徐答曰：“妾忝備位中宮，陛下既有召命，當(dāng)先一日傳宣，豈可輕脫若此，使妾為宮中妃嬪所竊笑，他日何面目以母儀天下乎？”帝謝曰：“吾過也，吾召汝非他，聊以消暑耳?！睍r后年僅十二，帝與清談。及黎明，侍女皆至。后命取裳服，修容還宮。於是諸美人忌者，皆言后中夜自奔帝所。語浸尋達(dá)於外，諸大臣怨呂太后者，皆私議曰：“張皇后實(shí)太后外孫，果非佳種。且年幼即若是，他日必?zé)o端莊之德，當(dāng)何以承宗廟乎？”
六年秋，后年十三，人道始通。而惠帝后宮美人，已生子四人。太后性不喜妃妾承寵，甚欲皇后生子，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yī)錢數(shù)千萬，俾后服藥求子。每夕遣人諷帝宿中宮，后以帝多病，力勸帝靜養(yǎng)，仍異榻而寢，而太后未之知也?；莸坻再组b儒者，年十五，有殊色，請於惠帝曰：“臣聞皇后容貌無雙，愿一望見?！钡墼S之。適值中秋節(jié)，皇后駕幸上苑，觀秋海棠。帝使閎孺服飾一如皇后，先至上苑。宮人見其絕麗，皆大驚疑，以為真皇后也。閎孺登假山，見皇后下輦步行，旋登樓憑欄眺望，云髻峨峨，長袖翩翩，羅衫澹妝，足踐遠(yuǎn)游之繡履，履高底長約七八寸，其式與帝履略同。后偕五六美人同行，而年最幼亦最端麗，其行步若輕云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閎儒還見惠帝，俯首自慚，且曰：“陛下有中宮若此，何用臣等與后宮美人為？”帝曰：“皇后雖頎然如成人，然年齒過稚，性憨未知人事，若五年以后，汝輩當(dāng)皆罷黜矣?！?br />
后性喜種花，而有潔癖，又喜讀書。帝至后宮，聞?wù)b聲清婉達(dá)戶外。笑謂后曰：“汝不聞秦始皇焚書之事乎？胡為亦效腐儒所為?！焙笃鹆⒃唬骸瓣俾勬笍埌絿L言：‘秦之速亡，半由於此?！冶菹率ッ魈炜v，而猶用亡秦之律，竊為陛下惜之?！钡鄹衅溲?，乃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后於宮中雜植梅、蘭、桂、菊、芍藥、芙蓉之屬，躬自澆灌，每諸花秀發(fā)，羅置左右，異香滿室。其寢榻及文幾，陳設(shè)精絕，不許侍女近之，惡其不潔也。宮中有沉香木溺器，后每將溲溺，惡其鏗然有聲，墊以落花之瓣，起則隨令侍女滌之。
七年春正月，惠帝獵於上苑。俾皇后及諸美人皆騎以從，裝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絳或黃或綠。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純黃，外披紅錦大袍，以紅綃抹額。馳驅(qū)交錯，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見者不知為后妃也，而后尤驚艷獨(dú)絕。旋卸裝登廁，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傷。帝方驚惋失措，后引劍刺彘殺之，諸美人皆稱賀。后下衣既毀裂，倉猝露體不自覺，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焙蠓襟@悟，羞赧無所措。急呼侍女進(jìn)下衣，兩頰暈赩，默然無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親蠶，御禮服，盛飾以出。乘鸞輅，駕駟馬，張青羽，蓋龍旗九斿。太尉妻驂乘，太仆妻御前，長安令奉引。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導(dǎo)前?；屎蠊缮ｌ缎Q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是日長安觀者如堵，諸功臣家婦女皆嘖嘖嘆羨曰：“張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br />
初，辟陽侯審食其得幸於太后，惠帝聞之，怒辟陽侯，下之獄，將殺之，既而釋之。太后慚怒，又以皇帝無子，而后宮美人多子，愈不懌，乃議盡斥諸美人，蓋欲令皇后得顓房寵也。帝憂甚，無以為計(jì)，乃哀懇於皇后，俾謀寢其事。后性渾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為泣言：“諸美人無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碧竽酥?。五月，太后聞后宮美人有娠，復(fù)發(fā)怒，將殺之。后為力請。太后忽生一計(jì)，使后佯為已有身數(shù)月者，將俟美人生男，即名為皇后所生，立為太子。后不得已從之，退語其母魯元公主曰：“嫣於狐媚委瑣之事，素所深恥。然嫣無子，則太后終不樂，而諸皇子亦危，帝益將郁郁增疾矣。所以靦顏為此者，上以娛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調(diào)和兩宮，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詔：“皇后孕將達(dá)月，可免朝朔望?！钡垡嗬墼虏恢梁髮m。后深居習(xí)靜，不出寢闥一步。侍女有黠者，竊相語曰：“皇后將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后宮，而殺其母。即日，太后使宮娥教皇后佯稱腹痛，頃之，則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廟，立為太子，群臣奉表稱賀。越三日，皇后使賜美人以藥物文綺，黃金百斤?；蜓蕴笠褮⒅樱篌@怛，涕泗交頤，紅袖盡濕，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隱忍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見殺，豈非命邪?！笔菚r，惠帝后宮已有六子，其名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撫之皆如己出，并以時調(diào)護(hù)其母。
是歲，帝弟淮南王來朝，王之母，故張敖家美人也。敖獻(xiàn)之高帝而生王，故與張氏最親善。至是請於惠帝，愿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樸訥畏人，猶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請，乃許之。王跪拜盡恭，后答拜於簾內(nèi)，環(huán)珮聲璆然。起而肅曰：“九叔無恙。”遂端坐無一言，亦未嘗仰視。王退而語人曰：“吾嫂古今第一麗人，亦第一善人也?！?br />
八月帝不豫，皇后問疾。帝忽使后登床，捫其乳而嘆曰：“阿嫣今已長成，令人愛不忍舍。然汝凝脂竟體，恐后日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為夫婦之樂，亦命也夫。”戊寅，帝崩於未央宮，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踴如禮，沐浴如禮。方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諸妃嬪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余人。魯元公主亦與焉。群臣遙聞之，聲音嬌細(xì)，而哭盡哀。遠(yuǎn)望之，則年最幼，而色絕艷，蓋皇后也。后兩目已紅腫如桃，屏去容飾，缞麻滿身，轉(zhuǎn)益靚麗，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聳動。
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從居未央宮正殿。后稱孝惠皇后，仍居中宮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時盡誅功臣，后苦諫而止。其語秘，外人不知也。是時大謁者張卿用事，出入太后臥內(nèi)。后每朝太后，張卿窺見，后循循如處女，不問不敢對，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趙音。卿出語人，以為圖畫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識張皇后，但觀后弟張偃，蓋已十得五六矣?！?br />
后年十五，魯元公主薨，太后使后歸臨母喪。后既幼弱嫠居，愁悶悲思，乃作歌，辭曰：“繄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遠(yuǎn)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飄風(fēng)回而驚覺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羅帳兮拭淚，躧履起兮彷徨。群雞雜唱而報(bào)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腸。冀死后之同穴兮，儻覲地下之清光?！?br />
於是太后命辟陽侯以右丞相監(jiān)未央宮，居宮中侍太后，宮中事無鉅細(xì)皆屬焉。辟陽侯追怨惠帝，於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飲食，裁抑過半。又以后少艾，欲蠱之以報(bào)惠帝。乃賂后侍女，問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嘗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頗詳?；屎罅⒉货艘?，坐無惰容，起居有常時，行止有常處，飲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與時俗不同?？韧僭诘?，每生芝草，芳澤不御，若有蘭香。雖盛暑無微汗，糞無微臭，寐無鼾聲。待吾輩整肅而和藹，未嘗以疾聲相加。然稍有戲言，則正色呵止之。性至孝，聞父母有微疾，每彷徨不能食。自惠帝崩后，未嘗飲酒食肉，我所見者，如是而已?！北訇柡顐芍笮晕肥?，有一室，后每避暑其中，屏左右獨(dú)坐，辟陽侯乃曲折作復(fù)道屬之椒房之后，潛營一室，鉆穴隙以窺之。每見后兀坐揮扇，俄起而徐步，有風(fēng)肅然，所御衫襦，皆明紗之極薄者，日光穿漏，雪膚映現(xiàn)，全體畢睹。后肌體豐艷，衣內(nèi)別有黃絹障胸腹間，項(xiàng)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希世絕寶，外間所未有也。辟陽侯微述所見以語人，既而后漸覺之，嚴(yán)訊侍女，盡斥諸侍女之受辟陽侯賂者，乃泣訴於太后。太后敕辟陽侯自新，益增中宮守門宦者。
少帝立四年，年五歲，而后年僅十八。少帝怪母年幼，密詢左右，乃自知非皇后所生。出言曰：“太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必為吾母報(bào)仇?！碧舐勓远臍⒅?，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后少帝，年九歲。
后每歲寒食，必詣安陵，東向舉哀，柔聲凄楚。飛雁見后光艷，咸翔舞而下，攫后釵釧以去，如是者數(shù)次，乃張青羽蓋焉。
是時太后稱制，諸呂擅權(quán)，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呂產(chǎn)、呂祿，以太后春秋高，欲先自結(jié)於后，乃與后父張敖交驩，歲時必有饋獻(xiàn)入宮，后悉卻之?；騽窈蠼Y(jié)納諸呂，他日可繼太后臨朝，后曰：“吾聞婦人無外交，我未亡人也。可與權(quán)臣往來乎？”先是，太后以惠帝六子殤逝幾半，乃取呂氏子太，名為惠帝遺腹幼子，封平昌侯，進(jìn)封呂王，大臣益不平之。於是惠帝兄弟齊悼惠王已前卒，趙王如意、趙王友、梁王恢、燕王建，皆身死國除，惟代王、淮南王尚存。太后嘗召張皇后謀曰：“我已年老，而宗族尚強(qiáng)。我死，惠帝諸子必不安，吾欲盡去諸王何如？”后力諫曰：“不可。妾聞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昔孝惠皇帝常憂兄弟之不多，無以藩衛(wèi)皇室，今諸死者過半矣，若復(fù)自剪其枝葉，恐漢之天下，非復(fù)劉氏有也?！逼溽崽竺坑嘘幹\，后輒沮之。代王、淮南王等遂獲無恙，蓋張皇后保全之力為多云。
後少帝四年七月，太后病篤。召張皇后告之曰：“吾病若不起，汝可臨朝稱制，大將軍產(chǎn)、祿皆可屬以大事，祿女可配帝為皇后。汝善教之，善自珍愛，勿哭泣過節(jié)，勿為他人所圖，勉之?！睍r后年二十二，涕泣固辭，自言才略素短，不足以臨制天下。且絳侯、曲逆侯等，皆高皇帝舊臣，若畀以夾輔之權(quán)，必可以安社稷。呂產(chǎn)言於太后曰：“皇后太稚、貌太姝，性太慈，臨朝實(shí)非所宜?！碧竽艘試聦佼a(chǎn)、祿。辛巳，太后崩於未央宮。既葬，張皇后徒居長樂宮，呂產(chǎn)怨后之不附己也。乃曰：“張敖之女年少寡居，吾當(dāng)有以試之?！蹦诉x美男子數(shù)人，為長樂宮宦者，既而侍女密說后曰：“宦官某某等，年少貌俊，何不召之入侍，且昔太后逾六十。而辟陽侯等入侍者尚十?dāng)?shù)，皇后年華甚富，而長甘守此寂寞，誰知之者？”后窮詰之，盡識其名，乃命宮正盡逐此數(shù)人，而譴侍女。
呂產(chǎn)畏大臣圖己，欲先作亂，與其黨謀，欲先入據(jù)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臨大臣。或曰：“后若不從，奈何。”產(chǎn)曰：“鸞鳳羈於樊籠，慮其不仰哺於人耶？”乃使人說后曰：“皇后若與相國同心，可以長保富貴，不然，必見廢於大臣矣?！焙髤蛑?，盡斂兩宮管鑰，申警守備，令毋入相國產(chǎn)殿門。少帝欲尊后為皇太后，又以有生母在，或謂宜并尊，或謂宜獨(dú)尊生母，詔下群臣議，議未上而變作。
九月庚申，大臣舉兵誅諸呂。呂產(chǎn)知長樂宮有備，走叩未央宮，徘徊不得入。乃以奉孝惠皇后密詔誅群臣為名，號召徒眾，莫之應(yīng)者。乃走，劉章逐而殺之。遂矯少帝符節(jié)，斬長樂衛(wèi)尉呂更始，以兵入宮，圍守孝惠皇后。辛酉，誅呂祿、呂須及樊伉，廢后弟魯王張偃為庶人。初，惠帝二年，齊悼惠王欲媚太后，獻(xiàn)城陽一郡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太后欲以封張敖為魯王。及后初立，惠帝以問后，后曰：“不可，外間皆謂太后削宗室以崇外戚，若封妾父，是斂怨而叢謗也。且取兄弟之邑以封后父，天下后世，其謂陛下何？”帝悅曰：“汝年雖幼，才識在我之上。”乃言於太后而止。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其前篇也。得諸傳鈔，不傳作者姓氏，但知為東晉時人所撰，旁搜博采，為班史翻案，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觀焉。合后篇觀之，殆為一人手筆，可并讀也。 〗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二（并敘跋）
〖曩嘗裒集群書，作《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篇，既又讀得漢時遺書，不下十余種，其所紀(jì)張后事跡，雖大指頗合，亦往往互有異同，究無以辨其孰為是非也。茲重作外傳一篇，其同者約而書之，其異者表而出之，以俟后世洽聞之士云。〗
孝惠皇后張氏，惠帝之女甥也。名嫣，字淑君，父宣平侯張敖，尚帝姊魯元公主，以高帝四年三月生一女。年數(shù)幾，有異人相之曰：“此大貴人也?！卑絾柶涔?，異人曰：“昔楚漢之際，有仙女張麗英者，居豫章之南，金精山下。衡山王吳芮聞其美，將聘為妃。儀從至山下，麗英忽升山頂，謂其人曰：‘我至此不得復(fù)下，當(dāng)為我鑒磴通道?！跄税l(fā)卒治道。道既通，則麗英不復(fù)見，已飛升矣。麗英飛升之后，上帝以漢室將有大變，特令降生人世，以扶漢室。且其塵緣未斷，使之再受磨折，劫盡則復(fù)升仙矣?！毖援叄惾撕霾灰?。敖使人至豫章訪之，果有其事，并有仙女廟云，因別字女曰“麗英”。
女年十二，端麗窈窕，絕世無雙。惠帝即位三年，年已十九，未立皇后。太后選女於呂氏，無當(dāng)意者。於是太后與帝皆屬意張氏女，乃循舊制，詔鳴雌侯許負(fù)至宣平侯弟，引女嫣於密室相之。還奏帝，大悅。太后以嫣容德異於常女，特遣丞相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太常叔孫通定六禮，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束帛雁璧，馬十二匹，聘用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於宣平侯第。后拜辭於父母，及張氏之廟，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女官扶皇后降輿。禮服紺上縹下，深領(lǐng)廣袖，鞶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冠前綴珠旒十二，北面就位。人觀者，咸嘖嘖私語，驚嘆不置，或曰：“皇后真宣平侯之肖女矣，如此方不愧為天下母?！被蛟唬骸盎屎竺紜冲?，他日必少威權(quán)，然其顙廣圓而絕艷，其準(zhǔn)豐隆而絕美，宜其為天下母?！膘妒菆?zhí)事者數(shù)百人，環(huán)立聳視，但見皇后蛾眉鳳眼，蝤領(lǐng)蟬鬢，兩頤豐腴，耳白如面。其溫淑之氣，溢於言表，似長公王；而面格長圓，似宣平侯?；虻b見其肩背，即已嘆為絕代佳人。禮官讀冊文畢，皇后三肅三跪三叩，稱臣妾謝恩，起立，太尉勃授璽綬?；鹿俟蚴谂伲俟蛞詭Щ屎?。后復(fù)拜伏，低聲稱：“臣妾張氏謝恩”，其韻若嬌鶯初囀，又如微風(fēng)振簫。帝為動容。后起立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訖。
帝與皇后入中宮，行合巹禮。中宮皆以椒涂壁，巍煥軒敞，陳設(shè)絕麗，供以名花異卉。傅姆導(dǎo)后獻(xiàn)爵，教之稱“臣妾張嫣?；实廴f年”。帝飲畢，酌酒賜后，傅姆捧觴使后飲之。后整襟端坐，以目視鼻，未嘗旁睨。帝注視皇后，見后明眸皓齒，倩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不傅粉黛，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兩頰有微斑十余點(diǎn)，小逾芥子，其色淡黃，非咫尺以內(nèi)不能見也，然彌覺姝艷絕倫。諸體位置，亦各極其妙。帝出，語后宮人曰：“皇后嫣然之質(zhì)，無忝嘉名。然朕所重者，又不在色而在德，觀其靜愨之氣，如渾金璞玉，令人竟日對之不厭也?！?br />
先是，太后以后年幼，而帝素稱好色，乃戒帝曰：“奇花不先時而折，明珠必應(yīng)候而剖?；屎竽挲X稍稚，必待長成，方能生子，汝知之乎？”帝由是多幸后宮美人。每晨起至椒房，觀皇后盥靧，對鏡理妝。帝指鏡中曰：“汝自視與宣平侯有毫發(fā)異乎？”后不覺對影而自笑。漢制，皇后五日一上食帝宮，留宿，惟張皇后即夕還中宮。諸美人咸笑后性之憨，而感其德。
四年春正月，皇后見於高廟，三月，帝行冠禮。帝入宮，見后讀書，用后言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屎笪迦找怀箪堕L樂宮，舉案上食，孝敬甚備。太后常稱長公主之能教女也。於是以四十縣為皇后湯沐邑。其璽文同天子，金螭虎紐，特設(shè)大長秋家令等官屬。掌財(cái)用，則有少府，掌鹵簿，則有太仆，皆優(yōu)其秩，自是終漢世為定制云。后溫默屬慎，內(nèi)有慧心，雖以呂太后之猜忍，后能將順其意旨，終身無間言。會中元節(jié)，長公主入宮，帝命皇后設(shè)宴如家人禮。公主從容謂帝曰：“皇后少不更事，性又樸訥，愿陛下寬假而督教之?！钡墼唬骸盎屎竽晟俚旅?，有大家風(fēng)范，皆大姊之教也?！焙蟮苜纫鄰娜雽m，宮人戲之，呼后為舅母云。
五年夏四月，皇后行親蠶禮，乘鸞略，張青羽，蓋龍旂九斿。太尉妻驂乘，太仆妻御前，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為前導(dǎo)，執(zhí)法御史在前。皇后躬采桑於蠶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長安觀者填駢於衢，但見夾道張紅錦步障，竟未望見鸞輅。太尉妻與后同車，但覺后芳馨滿體，太仆妻掖后登輿，覺后身輕可舉，而并不瘠弱。皆退相謂曰：“今日得瞻仰天人，奚啻登仙?！鼻以唬骸皬埢屎笾溃酥卣哌d其淑麗，妍媚者讓其莊嚴(yán)，明艷者無其窈窕，雖古莊姜、西子，恐僅各有其一體耳?！?br />
當(dāng)是時，后宮有何美人，最得寵於惠帝，常以皇后入宮在后，侵侮之。每夕自至帝宮留宿，使其左右拒諸美人，紿之曰：“皇后已在內(nèi)矣?！笔陆勳锻?，群臣皆竊議曰：“張皇后年甫十四，已不自貴重，而淫佻若是，何以承宗廟乎？”冬十月，太后偵知后人道始通，亟望后生子，乃諷帝常宿椒房。帝多內(nèi)寵，己生皇子五人，外有嬖僮閎孺等。后年尚少，簡靜無欲。見帝日漸多病，勸帝靜養(yǎng)一年，須宿疾良巳，始敢承恩幸。帝愛慕后容德，不得已，屏絕內(nèi)外寵色，專宿椒房養(yǎng)疾。后仍與帝異床而寢，而太后不知也。方謂皇后寵己顓房，旦夕可得孕，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yī)錢數(shù)千萬，俾后服藥求子。諸臣亦益訾議皇后，以為擅寵?；蛭⒅S張敖曰：“艷女必多淫?！焙舐勚唬骸笆沟奂补T臣雖斥我為淫妒，我無憾矣?！?br />
六年三月，帝疾漸愈，召諸美人有殊色者同游上苑。諸美人夸妍斗艷，服飾麗都，光映花木。帝遣使召皇后，須臾，后澹妝靘飾，珊然來前，行步如輕云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帝目逆之，曰：“神仙中安得有此人?！敝T美人亦目眩神馳，爽然若自失者。帝軀體素秀偉，后與帝并立，約短二寸云。
其秋，后有微疾，太后疑有孕，召太醫(yī)診脈，宦者引醫(yī)入椒房。施黃絹為帷帳，醫(yī)跪帷外。俄聞環(huán)珮聲鏘然自內(nèi)而出，宦者奏曰：“請切脈。”侍女捧后手置帷外，醫(yī)見后手如柔荑，美白不可名狀，悟?yàn)榇筚F之相。診畢，奏請望舌色，旋聞帷內(nèi)嚶然有聲，若云“無庸”者，侍女固請，乃始搴帷，瞥見皇后紅衫黃裙，端坐於內(nèi)，翩若驚鴻，皎如秋月，唇色如朱櫻一點(diǎn)。后閉目張口示之，轉(zhuǎn)瞬則帷已下矣。醫(yī)乃奏於太后，言皇后氣體，非不能生子，但其脈尚似處女，殆無孕也。
九月，太后聞后宮美人有娠，大怒曰：“皇帝養(yǎng)病方愈，此輩復(fù)蠱惑之，不可宥也?！被屎筇槠?，為之請命，太后忽曰：“然則吾以與汝為子，汝當(dāng)佯為有娠，不可違我言?！焙笥让廊耍椅刻蠖{(diào)和兩宮，不得巳從之。帝亦佯若信后有娠者。后初見帝疾漸瘳，許帝以明年三月為合歡之期，及稱有娠，遂深居習(xí)靜，并不與帝相見。宮人黠者頗疑之曰：“皇后將生太子，而腹不大，何也？”七年六月，美人生男，太后取送皇后養(yǎng)之，布告中外，立為太子，是時后年十六，大臣疑后不能生子，謂為實(shí)年十四，蓋誣之也。太后慮太子生母尚在，或不利於皇后，乃潛遣人縊殺之?；屎筅吘?，則無及矣。
帝宿疾復(fù)發(fā)，每召皇后侍湯藥。秋八月戊寅，帝疾大漸，皇后及諸美人環(huán)繞御榻，帝使后坐榻帝，熟視之，曰：“太后愛汝，俾汝稚年入宮。誤汝非淺，將使汝終身為處女矣。然婦人以夫?yàn)樘欤昙葹殒伺?，恐將受侮於人，奈何?！表曋郾溃甓?，后哭踴如禮，沐浴如禮。大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諸美人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后豐容頎體，兩目已紅腫如桃，哭音嬌細(xì)而凄婉，云鬢如蓬，麻衣如雪，轉(zhuǎn)益靘麗。殿之上下，皆為聳動，咸私語曰：“惠帝棄全盛之天下，尚不足惜，獨(dú)惜其棄此幼艷之中宮耳。”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徙居未央宮，行天子事，后仍居椒房，稱孝惠皇后。太后欲盡誅諸功臣，后諫止之。
呂后元年，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右丞相，監(jiān)未央宮，如郎中令，居宮中侍太后。辟陽侯追怨惠帝，以張皇后少艾，欲蠱之，乃先結(jié)歡於張敖。一日，辟陽侯在敖第，見后遣婢二人還家，問之曰：“汝等事皇后司何事？”對曰：“司糞溺，”辟陽侯曰：“嗟乎，吾每見皇后朝太后，儼若天仙，汝輩何修，而得常見其糞溺也?！卑礁婀鳎氚谆屎?，使善為之備。既而辟陽侯賂后侍女，使獻(xiàn)錦襪錦袴於皇后。后大怒，焚之。立譴侍女，且泣訴於太后。太后乃責(zé)辟陽侯，而嚴(yán)為之防衛(wèi)，后始得保完節(jié)。后幼有潔癖，幾榻無纖塵。平時御左右，無疾言遽色，雖盛暑在內(nèi)寢，必整襟端坐，未嘗袒裼，熱無微汗，寐無鼾聲。一日偶入浴室，召侍女濯背。侍女見后全體豐艷，其肌膚如凝脂，如美玉，項(xiàng)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惠帝所賜希世絕寶也。后身不御薌澤，而滿體芬馥如芝蘭。侍女戲后背曰：“美哉！皇后，妾猶愛慕不忍釋，惜乎先帝之早逝也！”后叱之曰：“毋多言?！鄙俚哿⑺哪辏晡鍤q。張皇后年二十矣。少帝每與后同寢，見后乳猶如處女，怪之，問左右，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皇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即為變。”太后聞而幽殺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后少帝。太后又欲除代王、淮南王等，后涕泣苦諫。呂氏之人慍曰：“張皇后稚年守寡，而力護(hù)諸叔，不知避嫌耶，”然諸王竟賴以無恙。
后年二十四，太后疾篤，召張皇后，欲使臨朝，后固辭，乃以后事屬呂產(chǎn)，呂祿以祿女為少帝后。七月辛巳，太后崩，少帝聽政?；蜓砸俗饛埢屎鬄樘?，諸大臣弗聽，乃遷后於長樂宮。呂更始為衛(wèi)尉，禁后母家毋許有人出入。后塊處宮中，并不知內(nèi)外消息。相國呂產(chǎn)謀入據(jù)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令群臣，謂人曰：“張皇后孱弱無能，乃掌握中物耳?！币蚴谷苏f后與相國同心，后不從。悉斂兩宮諸門鑰，戒毋納相國產(chǎn)殿門。呂氏卒，無內(nèi)援以敗。九月庚申，朱虛侯既殺呂產(chǎn)，遂矯少帝符節(jié)，馳斬長樂衛(wèi)尉呂更始，分兵守宮門。辛酉，捕斬呂祿，及少帝之后，誅呂媭、樊伉而廢后魯王偃。諸大臣相與陰謀曰：“惠帝諸子，若年長用事，吾屬無類矣?？刹⒄_為呂氏子誅之，所謂去草當(dāng)芟其根也?！蹦饲彩褂?。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長安即位。夏侯嬰與東牟侯興居入清宮。載少帝出就舍，其夜有司分部誅滅少帝，及諸王于邸。諸大臣復(fù)相與聚謀所以處孝惠皇后者，或議誣以淫僻殺之，或議出后使大歸張氏，或欲送后入織室，或曰：“孝惠皇后煢獨(dú)可憫，且惠帝聘以殊禮，母儀天下，未嘗失德，豈臣下所宜擅廢，今天子繼惠帝之統(tǒng)，於皇后親則嫂叔，義則臣子也。似宜有崇奉之禮，與太后皇后列為三宮，則恩義兼盡矣?！被蛟唬骸拔粜⒒莼屎髿⒚廊硕鴬Z其子，殆一險(xiǎn)悍婦人也，若留孝惠皇后於漢宮，是猶蓄雌虎於深山，后必見噬矣?！被蛟唬骸拔崧労笥熊驳?，殺美人者，呂太后也，且惠帝諸子已被誅，若復(fù)置后於死地，吾輩且蒙不韙之名，不如奏天子使自處之?！睎|牟侯曰：“若奏之天子，此以慚德貽君父也，我請獨(dú)受其名?！?br />
黎明，東牟侯入長樂宮，遷張皇后，后臥未起，宦者使宮人趣后起，后盥洗既畢，方欲整理衣物，不許，乃灑泣登車。東牟侯收其印綬，分宦官宮女五十人，使隨侍皇后。其宮中法物、鹵簿，及皇后祭服、朝服，皆令有司守之，遂送后入北宮。觀者夾道，后乘素車，有兩侍女驂乘，后兩足在簾下，其履式圓頭方底，與帝履略同，織以翠羽，飾以金葉，綴雙明珠，履長約七八寸。忽風(fēng)吹簾動，隱約見后半面，咸駭曰：“天人也。有此福德之相，何以見廢?！奔榷唬骸盎莸墼谖黄吣辏皇榱钪?，今陵土未乾，而諸臣欺其孤兒寡婦，亦太甚矣?！币蛳嗯c嘆息泣下，朝士有掛冠去者。后至北宮，東牟侯擇殿后幽室，閉后與侍女?dāng)?shù)人於其中，扃鐍深固，飲食糞溺皆從一穴出入。選老宮人二人監(jiān)之，號為宮正。乃奏言：“后黨於呂氏，罪宜幽廢，謹(jǐn)已便宜從事?！敝圃唬骸翱??！?br />
文帝元年，立竇皇后，推恩封薄昭為軹侯。齊王母舅駟鈞，淮南王舅趙兼，亦皆封侯。帝心知張皇后無罪，乃封后弟張偃為南宮侯，以慰后心，亦慮后之自殺也。后居幽室三年，每佳辰令節(jié)，宮正以鑰啟戶，許出片時。值惠帝忌日，亦許后一出祭拜，拜畢，復(fù)入。文帝三年六月，濟(jì)北王興居反，敗死。文帝曰：“興居所為皆悖埋，曩者朕初即位，興居擅幽孝惠皇后。朕聞后為人甚賢淑，無微過。”乃命竇皇后往北宮省之。
竇后名猗房，惠帝時以良家女選入宮，侍張皇后。后待之甚厚，其后出以賜代王。既立為皇后，數(shù)為帝言張皇后之賢，帝惻然憐之，且知后孤弱無能為，故欲出后於幽室云。宮正聞竇后將至北宮，謂張皇后曰：“汝敝衣垢面，何以見皇后?！蹦耸故膛疄楹筱逶±韸y，飾以盛服。竇后至前殿坐定，侍女扶后出自幽室。竇后左右咸指目之曰：“如此美人，而久閉此室，可惜也。”竇后見后行禮畢，因訴積年契闊之衷。且曰：“妾向者辭皇后出宮，皇后年僅十五，今倏忽已十二年矣。而皇后貌益豐，顏益少，善氣盎於面背，想見涵養(yǎng)之功，非妾所及也?！币蛘埲胗^皇后寢帳，后赧然，若有慚色者。侍女導(dǎo)入幽室，竇后見室中之狀，大驚，召宮正責(zé)之曰：“此事皇帝初不知，皆汝輩所為也。”宮正對曰：“此奉大臣及東牟侯之命，謂已奏之天子，妾等安敢違乎？”竇后命速掊其戶，引張皇后居於正殿。還奏文帝，帝亦歉然曰：“如此，朕何面目以對惠帝?！蹦嗽t群臣議崇奉孝惠皇后之禮，將設(shè)北宮衛(wèi)尉及太仆、少府、家令等官。群侯恐后一旦得勢，且修前怨，交諫以為不可。帝惑於群議，乃詔有司曰：“孝惠皇后嘗為天下母，其起居服膳皆視后禮之半，并增北宮侍女?！比灰嗔嚷渑c家居無異。有司供用不饒，皇后至手刺女紅以濟(jì)用。侍女見后失勢，又賞賜微薄，不盡聽后使令，惟后初立時媵婢獨(dú)忠於后云。是時，惠帝后宮美人千余，皆在北宮，與后比室而居，頗疑后已被廢，因狎侮之，竊稱之曰“張廢后”，或曰：“后乃惠帝之元配，舉天下皆其臣子，誰得廢之。”乃隱指之曰“幽室中人”。或直稱為“張敖之女”。后聞之，泣曰：“何為牽及吾父名。”一美人與后語，數(shù)視后腹，后問之，對曰：“妾愛后腰腹纖妙，麗人體格，不當(dāng)如是耶。然未知后昔年佯為有娠時，腹亦僅如是大乎？”后變色，拂衣而起。
后年二十九，值薄太后六十生辰。諸妃公主命婦皆上壽，北宮宦者及侍女欲求媚於帝，紿后出房，挾以登輿，強(qiáng)扶后往朝賀，儽然就諸貴人命婦之列。又強(qiáng)挾以朝文帝，帝與太后皆悚然降禮，然頗心訝之，以為出自后意也。后歸而慍甚，鞭笞其旁侍御，悄然不見齒者累月。南宮侯夫人，亦於朝賀時見后，歸以語張偃。偃曰：“自大姊退處北宮，人皆誤謂之廢黜，而凄涼況味，亦復(fù)難堪，傷哉！吾姊以如此仙姿淑性，而棄擲埋沒於空室之中，此由吾母一時之誤，俾入漢宮故也?！?br />
既而匈奴為嫚書遺漢曰：“昔孝惠皇帝與單于為兄弟，交誼至隆也。今聞其子皆已被誅，皇后張氏貞靜幽嫻，溫恭淑惠，而無故幽廢北室，如忌此人，何不送入匈奴，俾獲早睹天日。昔高帝嘗以魯元公主見許，已而爽約。今其女既配惠帝，單于豈敢有所侵犯，竊愿奉迎供養(yǎng)，事以母禮，以答惠帝之厚誼?！逼湔Z皆中行說教之也。說背漢降匈奴，數(shù)繩張皇后之美，以誘單于，使為嫚書以愧漢人。漢得書不答，遣使諭之曰：“孝惠皇后為漢國母，誰能廢之?；实酆V親親之恩，奉之離宮，禮數(shù)亞於太后，單于幸勿過聽?！眴斡谒絾柺拐咴唬骸拔崧剰埌街?，為塞南第一麗人，信乎？”使者紿之曰：“孝惠皇后非以色選，只緣帝甥得立。聞其兩目蒙視，面大而多黑斑。惠帝憎之，終身不答，以至無子。今復(fù)年逾三十，頭童齒豁，宮婢出述其狀貌，殆下中之姿也?！眴斡谛υ唬骸叭晡阏_汝國母?！?br />
文帝十二年，后年三十六矣。而惠帝后宮美人有逾四十者，帝憫其怨曠，皆令出嫁。諸美人有侮后者，紿之曰：“天子憐后，以童女寡居，實(shí)未嘗伉儷先帝，聞亦將出而嫁之，以和陰陽之氣。”后大怒曰：“汝等敢戲侮無禮，速去無來見我?！奔榷T美人詣竇后拜謝。左右告后曰：“方今世態(tài)炎涼，令人悒悒，彼諸美人皆事惠帝?；莸奂缺溃瑒t皇后乃一家之主，竟不一來拜辭，而獨(dú)謝竇太后，何也？”后曰：“若輩以我為死久矣?；莸垡簧屎?，而諸子無端被害。諸美人復(fù)相率以去，僅留我衰朽之身，為守空宮，旦暮入地。他時逢惠帝忌日，宮中誰復(fù)設(shè)祭者！”因泣下沾襟。諸美人聞之，相率詣后拜辭。后仍罄所有私財(cái)，各賜黃金數(shù)斤，以為嫁資，皆退而嘆曰：“張皇后圣德，安可及哉！”明年，竇太后檢椒房法物服玩，將祭服、朝服十余篋，皆極華麗，而尺寸短小，如十二三歲女子之服。竇后猶識之曰：“此皆張皇后初立時，惠帝精心營制者也?！蹦讼ち钏瓦€北宮。
又明年，匈奴大入蕭關(guān)，會有蜚語，謂單于欲攻長安，襲取孝惠皇后者，或言惠帝巳絕嗣無后，所娶張氏女，猶在漢宮，乃尤物也，宜速賜之死。帝曰：“孝惠皇后，賢人也。有大功於漢，且彼自默處深宮，不知外事，何罪之有?！迸庋哉?，越二年，后年四十。竇后與后同歲生，值二月生辰。群臣奉表稱賀，四方貢獻(xiàn)，珍奇交錯。諸公主命婦皆詣中宮，賞賚優(yōu)渥。及后三月三日生辰，北宮闃寂無人聲，惟侍女為后稱慶而已。文帝有寵姬慎夫人，宮中推為第一國色，夙聞孝惠皇后淑美，欲與之競，乃托上壽詣北宮。北宮侍女皆驚喜。慎夫人艷飾盛服，顧影徘徊。是時，后身長漢尺七尺三寸，慎夫人長七尺一寸，望見后貌端艷靜逸，驚而卻步。行禮既畢，夫人見后柔訥可侮，起立后前，熟視后面，曰：“始疑皇后為年巳長，今乃如未滿三十者。吾觀皇后豐神，殆處女也?！蓖酥^左右曰：“吾始聞孝惠皇后，微有雀斑，以為瑕疵，豈知得此點(diǎn)綴，轉(zhuǎn)益美艷，然年已四十，而猶羞澀持重，不敢舉首視我，真可憐也。”夫人左右，亦掉舌流涎相顧曰：“今日夫人如孔雀之朝鸞鳳矣?！?br />
是歲，后謁安陵歸，忽夢見惠帝如平生，呼后名曰：“阿嫣，汝無日不念我，自汝徙北宮，我神魂依汝至此，每在空中觀汝，獨(dú)愛汝之誠壹也。汝體貌備四時之氣，春宜鼓琴，宜澆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妝，宜倚案讀書，宜搴簾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圍棋，宜揮團(tuán)扇，宜披葛納涼，宜竹下小立，宜憑樓眺望，宜臨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對月，宜折桂，宜賞菊，宜以承露盤盥手，宜七夕望牽牛，宜倚紅窗課宮人刺繡；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圍爐，宜焚香靜坐，宜剪燭清談，宜披狐裘、御珠冠錦袍受朝賀。汝之豐趣，惟我領(lǐng)之最深。我早年棄汝，俾汝百端受侮，乃天所以養(yǎng)汝之德，將玉汝於成也。今汝名系仙籍，吾亦待汝同行矣?！焙笠詨粽Z左右，左右問曰：“皇后見先帝已老乎？”后曰：“未也?！弊笥倚υ唬骸叭粍t向者后年幼於先帝七年，今先帝年幼於后十八年矣?！焙竽徊粦?yīng)。后自二十五歲以后，有幽憂之疾。文帝后元年三月，肝風(fēng)驟發(fā)，宦者奏請敕太醫(yī)診之。會長公主嫖有微疾，醫(yī)官奔走，未及赴北宮，不數(shù)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聞空中奏樂聲，異香數(shù)日不散。后既無骨肉懿親在側(cè)，小斂時，侍女為后沐浴，驗(yàn)視后之下體，皆曰：“可憐哉，后真處女也?！睂m人皆愛后體之美艷，不肯遽斂，裸而觀之，曰：“過此不能復(fù)見矣?！被蛄亢笾T體之鉅細(xì)長短志之，乃至隱微之處，無不嘆美，閱一日始得斂。
帝詔群臣議喪禮，不以后禮治喪，去其珠襦玉匣，帝與群臣皆不成服，不送葬。初惠帝時營安陵，皇后塋域與帝陵對峙，惠帝以張皇后性愛花，特命多樹花木。至是不用合葬之禮，廢其故塋為墟，葬后於安陵諸美人冢次，故去塋二里許，不祔廟，不起墳。《漢書·文帝后元年紀(jì)》書曰：“春三月，孝惠皇后張氏薨?！辈粫幔怀蓡室?。不書日，以不發(fā)喪，官失其日也。不曰崩而曰薨，以其退處北宮也。已廢之后，死不書於帝紀(jì)，而張皇后獨(dú)書，且仍大書曰孝惠皇后者。惠帝既崩，后無微罪，非臣子所得廢也。后廢居凡十有七年，群臣以呂太后之故，遷怒於后，且欲自文前慝，乃多造誣謗，加以失德之名。其后史官不察，復(fù)襲其說，識者病之。后薨百五十余年，赤眉入長安，發(fā)掘漢諸陵，凡用玉匣者，尸皆不壞，面如生，賊乃污呂后尸。后妃年少者，多被污辱，群盜妒爭相殺，至數(shù)十百人。惟孝惠皇后以無墳，故竟免發(fā)掘。魏晉間，關(guān)中民祀后為蠶神，或祀為花神，多立廟焉。
贊曰：后勸惠帝除挾書律，澤被千古，偉矣。其在漢室，有三大功。勸太后勿誅諸功臣，與謀害代王，及斂諸門鑰，使相國產(chǎn)不得入殿門，呂氏就誅，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廢，竟無崇奉之禮，蓋地處嫌逼，雖賢如文帝，不能無介然于懷，故待后恩禮頗儉云。夫古圣后賢妃多矣，然容與德皆極美而幽廢者，惟漢張皇后一人。但賦性柔愿，才略稍短耳。於戲！坤道以靜為體，以有德而無才為正，此后之所以為至德歟？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乃其后篇也。玩其敘意，乃是一人所作。蓋當(dāng)時甄采群書，旁及稗史，不免互有異同，因而兩存其說耳。今觀此文，似較前篇更雅練而翔實(shí)。即從千載下設(shè)身置想，殆無非確有之情事。爰并錄之，皆足以垂不朽焉。〗
漢魯元公主外傳
魯元公主者，高帝之長女也。母呂后，生一女一男，女即公主，男為孝惠皇帝。高帝為亭長時，家貧，呂后攻苦食淡。公主年七歲，即能代母操作，抱哺幼弟，呂后甚賴其力。或盛夏治田，母女皆跣足蓬首，汗流浹面，不知其悴。一日，呂后與公主居田中耨，置惠帝坐田畔，有一老父過求飲，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又相公主曰：“此女圓準(zhǔn)故多財(cái)，豐下故多后福，廣顙故不久當(dāng)大貴，豈長困于隴畝者哉！”呂后頗心異之?！ ?br />
及高帝起兵，為沛公，旋封漢王，其家屬皆居沛。漢二年四月，敗于彭城，高帝使人收家室，太公呂后已為楚所虜，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追者在后，帝蹶兩兒欲棄之，夏侯嬰常下收載之，既登車，嬰以面向兩兒，使各抱其頸而立，乃馳，卒得脫于下邑之間。是時惠帝年六歲，公主年十三矣。公主頗知避嫌，以布蒙面。既而往道旁溲溺，追者將至，高帝怒，又欲棄之，嬰固請載之，竟免於難。六月，漢都櫟陽，立惠帝為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wèi)，并冊封公主，傅姆贊禮，諸妃嬪觀之。曰：“公主德性窈窕，周旋進(jìn)退，亦頗楚楚可觀，惟素居鄉(xiāng)野，不慣為容飾耳?！奔榷叩鄢鲫P(guān)，與楚相持，諸姬皆從去。呂后又在楚未歸，宮中無主。公主專攝宮中事，端詳慎默，曲有條理，以時護(hù)調(diào)太子，飲食寒暖，皆不使失節(jié)，高帝以為賢。
三年正月，帝由滎陽馳入關(guān)，選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內(nèi)廷聽選。張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狀貌雅麗，儀度翩翩。帝見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睂闷?，諸侯子入內(nèi)殿，設(shè)鵠射之，帝召公主垂簾觀焉，用秦制也。公主羞畏不肯出，高帝罵之，乃出。坐於簾內(nèi)，默然俯首，未嘗仰視。張敖連射皆中的，其余中者四人。帝先以問公主，皆不答。帝指張敖曰：“此真佳公子矣?！惫鞑挥X舉眸一望，若微解頤者。戚夫人曰：“公主已心許之矣?！钡勰艘园缴泄鳌?br />
公主體修頎，面如滿月，其色微似紫棠，澤以紛黛，彌形端潔。性溫愨，有淑行。漢沿秦制，凡公主下降，必選宮人年老者傅之，謂之家令。尚公主者，雖欲入房侍公主，家令不許，不敢擅入也。敖尚公主，惟合巹之夕，得侍寢榻，既而數(shù)月不得入。一夕，伺家令入宮，敖竊侍公主，公主遂有娠。明日家令知之，對公主詬誶張敖，公主為之泣下。其后公主受制於家令，口欲言而忸怩，終不敢留敖宿也。明年三月三日，公主生一女。張敖之母朱氏趨往視之。朱氏者，外黃富人之女也。有國色，少時誤嫁庸奴，不相得，遂去之。其父之客為擇婿，使嫁張耳，生子敖。年已三十有六，尚如二八麗人。謂公主曰：“余昨夢天上諸神仙送女，儀仗甚盛。一美人冠服莊嚴(yán)，端坐輿中，降於余家。此女殆天上謫仙人也。”自往摩其頂，女忽對之嫣然一笑，朱氏驚呼公主視之，因名之曰“嫣”，左右皆謂女貌酷似祖母，朱氏亦以其類己也，愛之如掌上珍。
其秋九月，楚歸呂后於漢，公主入宮省母。呂后詢知家令隔絕張敖，雅憐公主，因怒家令，言於高帝，罷去之，著為令。自后公主與敖伉儷日篤。敖侍公主亦甚謹(jǐn)，公主有微疾，敖為按摩肢體，親抱公主登廁，公主雖辭之，而敖不倦也。留侯子張不疑謂敖曰：“子之事妻，無乃太勞。”敖曰：“天家貴女，一喜一怒，家之興廢系之，且公主甚賢，其姿貌雖非絕麗，而舉止大方，氣象溫雅，靚如秋云之吐華月，藹如春風(fēng)之拂名花，實(shí)世所罕覯也?！膘妒歉叩蹍魏罱詫櫚缴鹾?。立敖父張耳為趙王，時人為之語曰：“不愿封侯十萬戶，但愿身侍長公主?！泵髂昶咴?，趙景王張耳薨。敖嗣為趙王，都襄國，尊母朱氏為王太后，公主為王后。高帝六年十二月，帝自邯鄲過趙，趙王執(zhí)子婿禮甚恭，上箕踞慢罵之。公主抱其女出見，上撫玩良久，呼為玉女云。公主尚無子，乃謂敖曰：“妾惟有一女，王當(dāng)為似續(xù)計(jì)，盍置侍姬?！卑焦剔o，公主飾美姬二人，使侍敖寢，遂連生二子。曰侈、曰壽。
八年九月，高帝患匈奴強(qiáng)盛，劉敬說上曰：“陛下誠能以嫡長公主妻之，彼貪漢重幣，必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因使辯士諷諭以禮節(jié)，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可無戰(zhàn)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女詐稱公主，彼亦知之，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遣使徵公主於趙。公主時年十九，與趙王日夜對泣，遷延未行。呂后亦泣曰：“妾惟太子與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中?！钡鄄坏靡?，先使劉敬往結(jié)和親約。其冬十二月，趙相貫高等謀反，事覺，逮捕張敖，至長安系獄。詔有司錄送敖家屬，別遣宦者先迎公主。公主顧念其女年幼，又見其姑朱氏豐神美艷，恐為吏卒所侵辱，欲與姑女偕行，有司不許。公主乃厚賞吏卒，灑泣而別。吏卒羈送張敖家屬，每止傳舍。敖母朱氏與諸姬妾及敖女嫣同處一室。從吏或夢明月出於室中，夜起望之。其上常有云氣，為五彩龍鳳形。一卒或從室外窺之，見敖母方去冠理發(fā)，豐麗端艷，儼若神仙，不覺心動，欲乘夜犯之。將入戶，則見敖女寢榻前，紅光滿室，如是數(shù)四，驚怖而止。既至長安，獄吏議夷張敖三族，自公主而外，皆當(dāng)從坐。公主入宮泣訴張敖無罪。呂后見高帝，數(shù)言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怒曰：“使張敖踞天下，豈少而女乎？”會貫高等力白張敖不反。九年春正月，赦趙王敖，廢為宣平侯，是月公主適生子偃，帝欲奪公主嫁匈奴。呂后諫曰：“中國不能自強(qiáng)，專恃薦女以為得計(jì)，恐貽笑於天下?！钡勰耸拱缴泄魅绻?。匈奴屢寇邊索公主，漢使者或紿單于，曰：“公主有一女甚美，他日年長，可代母遠(yuǎn)行。”單于信之，始不為寇。
十一年九月，酈侯呂臺娶婦，魯元公主往賀，宴於內(nèi)室，公卿列侯宴堂上，酒酣樂作，忽見一美公子立屏后，面目秀麗，舉止端嚴(yán)。公卿咸視宣平侯曰：“此必足下令子，”競起視之，問年幾何？婢答云八歲。饋以果餌，不受，或欲執(zhí)其手，驚走入內(nèi)。既復(fù)詢之，宣平侯曰：“此敖長女也，以素愛之故，飾以男子之服，然其性純愨而畏人，而於男女之辨尤嚴(yán)，故亟走耳。”公卿皆嘖嘖嘆羨。頃之，公主傳呼將歸第，宣平侯倉猝離席而去。
明年四月，高帝崩，公主率女嫣入哭甚哀，送葬長陵。五月惠帝即位。冬十月，齊悼惠王來朝，恐太后害之，謀所以自全者，乃獻(xiàn)城陽一郡，為長公主湯沐邑，尊公主為王太后，太后大悅?；莸鄱辏倥珵閶爼z太后，太后大怒。召樊噲議擊之，季布諫而止，乃遣宦者張澤奉書，遜辭報(bào)之。單于謂使者曰：“吾欲索長公主以踐前約?！笔拐邔υ唬骸伴L公主早嫁張敖，高帝時猶可奪之，今天子乃公主之弟，豈有奪己嫁之姊，以予單于者哉?！眴斡谠唬骸叭粍t公主之女，可來代之。”使者歸報(bào)，太后憐愛外孫女，不忍遣。三年春，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而聘女嫣以配惠帝，所以杜匈奴之望也。公主廣市長安大梁美婢百人，以媵皇后，會稽仙人朱仲詣闕，獻(xiàn)大珠徑三寸。太后用為聘禮，公主復(fù)以黃金七百斤購之。仲不受金，復(fù)獻(xiàn)大珠徑四寸，光明如月，公主用飾皇后禮冠。冬十月，惠帝立皇后張氏，時公主年二十六?；莸勰晔?，皇后年十二，公主既以后母，益貴寵，而彌自謙抑，當(dāng)世以為賢后。
立四年，惠帝崩。太后憐后幼弱嫠居，召公主入椒房，與皇后同臥起，后寢至夜深，必起坐溺器，颼飗有聲，公主左右窺見后睡容初醒，如春日海棠，素衫素袴，首不加冠，而盤髻如旋螺，額可鑒人，端艷之色，與燭光相照耀，后微咳數(shù)聲。公主呼后曰：“吾兒得無冒寒乎？”后既登床，母子絮絮對語。公主私問曰：“汝配先帝數(shù)年，果獲一侍枕席乎？”后不答，固問之。后嬌音若泣者良久，乃曰：“自我入宮，彼已多病矣。”公主曰：“以汝如此身貌，而終身為處子，吾每念之，肝腸如割。”又問曰：“汝糞溺有芳馨何也？”后曰：“我初入宮，即飲花露，想以此獲效，然初不自覺也?！惫鲪酆笕鐙雰?，調(diào)護(hù)其眠食。居半年，公主始?xì)w第，私謂后曰：“吾聞辟陽侯為人邪僻，今方以右丞相居宮中。汝宜謹(jǐn)自守身，戒侍女勿妄出入?！焙笕缙浣蹋撕钡靡娖涿嬲?。
呂后元年夏四月，公主薨。太后命孝惠皇后歸臨母喪成服。后年十七，哭盡哀，居喪次兩旬，送葬還宮。又六年，宣平侯張敖卒，賜謚曰“魯元王”，謚公主曰“魯元太后”，封公主子張偃為魯王。其后太后以魯王偃年少孤弱，封其兄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王。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廢魯王偃，遂廢孝惠皇后，幽之北宮。文帝元年，乃封張偃為南宮侯，續(xù)張氏。二年，釋孝惠皇后，出自幽室，復(fù)以后禮供養(yǎng)。魯元公主冢，在惠帝安陵東三十里，次東有張敖冢，與公主同域云。
〖評曰：魯元固千古賢公主，此文用筆奇麗，亦千古妙文，與孝惠皇后傳雖分兩篇，而事跡自相貫穿，作者姓氏不可知，合而觀之，其妙可見?！?br />
蔣孝廉西征述異記（青溪居士）
湖南蔣君，名嘉棟，字嘯霞，辛酉舉人。博覽書史，長於歌詩，性謹(jǐn)厚，不妄言。壬戌癸亥間，在京師，與余交甚洽。嗣聞蔣君從戎甘肅，洊保同知直隸州，不見將十年矣。同治壬申六月，忽遇之揚(yáng)州逆旅，握手甚驩。問無恙外，相與沽酒對酌，譚至夜分不倦。蔣君歷訴近年艱難勞苦之狀，既而各述異聞。蔣君曰：
余向讀稗史，每疑所記非實(shí)事，乃以今所親歷證之，始知宇宙之大，無所不有，神鬼之說，非盡荒唐也。余以去年二月催餉至西安，久居無事，每策騎閑游，遍訪秦漢古陵。但見荒煙蔓草，心竊慨之，作詩憑吊，至數(shù)十首。一夕，月明如晝，余酒后乘興步月，獨(dú)行數(shù)里外。忽有安車八乘，自后而至。華轂蒲輪，珠簾錦幔，璀璨耀目，不類人世所乘者，車中人卷簾玩月。余驟窺之，皆絕代麗人也。車前各有兩侍女掛轅，輿夫在地，傍車疾趨，頗類宦者裝束。其行甚迅，而絕不聞人馬聲。余盡氣追奔，約行十許里，見一大宮殿，八輿倏忽不見，皆已入門矣。余急隨之入，經(jīng)門戶數(shù)重。車中人始皆降輿，服飾似非近世人。入一大殿，共坐笑語。殿上椽燭輝煌，陳設(shè)絕麗，亦非生平所見。余欲上殿，覺有人呵止。殿下有一叟，亦宦者裝束，導(dǎo)余坐東廊下。余叩以姓名，此人自言田姓，漢文帝時，為北宮宦者。至武帝時，以正直忤江充，被讒而死。上帝憐之，命在此間，永給使令。余問此何宮殿，曰“未央宮也”。問殿上何人，曰“漢宮后妃”，問何以至今尚在，曰“皆為花神。凡天下名花，百余種，各有一神司之。其歷代后妃，以至民間淑媛，或生前容德兼美，菁英未散，或抱沉冤以沒，精靈不泯者，皆為花神。前漢后妃為神者，僅九人。今其八人在殿上，其一為花神之主，總領(lǐng)天下花神，俄頃即至矣。”余問諸神在此何事？曰：“今日為品花勝會，諸神各以其花獻(xiàn)於品花之主。如受而玩賞之，則此花在天下，必馥郁蕃盛，否則須俟五年之后，重為品題。今日良會，子所以得至此者，蓋以子博古多情，襟懷風(fēng)雅，故特令子一瞻斯會，以示造化之機(jī)耳?！币驓v指殿上人告予：
其纖腰綽約，顧眄生姿，手執(zhí)桂花者，戚夫人也；
其長眉豐頰，修短適中，手執(zhí)海棠者，武帝陳皇后，即長門買賦者也；
其體長而秀，貌妍而逸，手執(zhí)芍藥者，李夫人也；
其貌略同李夫人，而體更豐整，手執(zhí)芙蓉者，邢夫人也；
其頭上有雙髻，而儀容婀娜，諸美畢具，不可殫述，手執(zhí)牡丹者，為王昭君，蓋出塞后早亡，魂依中國，仍返漢宮云；
其淡妝靚服，顏若朝霞，手執(zhí)菊花，為班婕妤；
其身小面圓，眉嫵間略有愁容，手執(zhí)蘭花者，為哀帝傅皇后；
其舉止矜莊，默然端坐，手執(zhí)梅花者，為平帝王皇后。
八人中以王昭君、陳皇后、李夫人、邢夫人為最麗，戚夫人、班婕妤次之，然亦并世所未見也。傅后、王后，則貌略勝中人而已。
余方凝神熱望，忽空中仙樂嘹亮，有仙輿冉冉而降，諸后妃皆出迓。輿中人降輿入殿，舉步姍姍，如輕云之出岫。厥服上紺下黃，深領(lǐng)廣袖，珠冠繡帶，鳴珮鏘然。厥體頎碩而俊俏，厥面稍長而兩頤圓滿，如世所謂鵝蛋臉者。廣顙隆準(zhǔn)，云鬢蛾眉，口如含櫻，齒如編貝，嫣然一笑，頰輔有圓暈如指痕。亦莊亦麗，亦澹亦雅。蓋王昭君、陳皇后輩，雖及其姝艷，而重厚或不逮也。余因問叟：“此何人也？”曰：“惠帝張皇后也。”后既入殿，就正位南面坐。諸后妃皆旁坐，各以其花進(jìn)獻(xiàn)。后獨(dú)接蘭梅各一枝，插於坐右瓶內(nèi)，復(fù)與諸后妃笑語久之。余以目注殿上，而默憶《漢書·孝惠張皇后傳》，因問叟曰：“張皇后并未以容德見稱，《漢書》本傳且有貶辭，何以獨(dú)為花神之主？”叟曰：“吁，子何見之拘也。自古瓊姿麗質(zhì)，或埋沒於窮巷之中；淑德佳人，或幽閉深宮之內(nèi)。當(dāng)時無所知名，史冊不及紀(jì)載者，何可勝道。其或以中人之姿，而遇一勢焰烜赫者，深寵而極愛之，則往往幸獲美名，后人不能辨也。張皇后容德兼美，本為漢代后妃之冠。而史家必貶抑之者，以其見廢也。”余乃詳問張皇后事，叟曰：“后乃魯元公主之長女，惠帝之甥，實(shí)以淑美得配惠帝，入宮時年僅十一二?；莸鄱鄬櫤髮m美人，后幽閑貞靜，絕無妒寵爭妍之事。及惠帝崩，而后無子，呂太后立惠帝后宮之子，名為張皇后所生。是時，后年尚幼，而諸呂擅權(quán)，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然心弗善諸呂所為，隔絕不與相通。及大臣誅諸呂，并除惠帝之后，迎立文帝。獨(dú)念惠帝皇后尚在，恐有后患，因相與廢張皇后，幽之北宮；復(fù)加以失德之名，誣以黨呂之惡，布告天下。此皆大臣之陰謀也，文帝從大臣之請，未為昭雪。史家不察，因而害之。其冤不白于后世者，逾二千年。然在人世被抑甚者，則天之償之也獨(dú)厚。張后廢在北宮，幽居十有七年，澄心靜攝，得悟大道，此所以為天下花神之主也?！毖晕匆眩雎剛骱糁?，諸后嬪送張后升輿，紅云一朵，冉冉向東而去。余問后往何處？叟曰：“先至洛陽，蓋歷代舊都，皆歷代后嬪之所會。今夕品花，太抵周歷六七處云。”
頃之，諸后嬪亦各登輿而去，殿內(nèi)闃然。叟催余出門。月斜雞唱，余悵惘慘栗，獨(dú)行十余里，返寓，則東方已曙。明日復(fù)往求所謂宮殿者，邈不可得。披榛掃苔，讀一殘碑，乃知為未央宮舊址。余于是連夕攜僮步月，躑躅荒郊，冀再有所見，而終無一遇。今年四月，道出西安，余復(fù)為停車數(shù)月，嘗夜至其處，仍寂寂無睹也。然余每憶斯事，至今猶在心目中，聊一為子述之如此。
青溪居士曰：此事驟聽甚奇，然世間異事，往往無意中遇之。如子所言，登諸稗乘，非特以廣異聞，亦且有裨史學(xué)。此考古之士，所樂聞也。因?yàn)閿⑵漕嵞┒鴷?/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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