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ㄇ澹﹪?yán)思庵先生閑筆
明萬歷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閱章奏，輦下諸公亦泄泄杳杳然。間有陶情花柳者，一時教坊婦女，競尚容色，投時好以博貲財。后且聯(lián)布羽黨，設(shè)局誆諞，妙選姿色出眾者一人為囮，名曰“打乖兒”。其共事者，男曰“幫鬧”，女曰“連手”，必?fù)褚娪吧?、撮空立辦者，與之共事，事成計力分財。而為囮者獨得其半。于是構(gòu)成機(jī)巧，變幻百出，不可究詰。
時鄭貴妃專寵，兄國泰倚皇親勢，暄赫都中。諸樂戶女子率以承應(yīng)至其家。往來日久，因熟悉其內(nèi)眷及子弟輩，思欲一試其術(shù)，而懾于皇親未敢也。
有徐少司空者，南直揚州人，自部曹歷職卿貳，久宦京都，晚年于都中娶一妾，生少子，甚愛之。司空家富，以本籍田產(chǎn)，撥付長君，而以燕京市廛租及古玩寶器并宦囊，予之少子，復(fù)以其所蔭職予之為出身地。司空歿，少子以母同居都中。其書屋有小樓，窗外為鄰家內(nèi)院。適有沈嫗者，移居于此。一日，嫗詣徐宅，徐母子與之款洽。嫗自言一子為國學(xué)生，善鑒古玩，客于鄭皇親門下?；视H信任吾子，待之異于他客。吾亦往來其家。其家正夫人為某氏，副夫人為某氏。女曰賽姑，年十八，尚未字。其正夫人云，必?fù)衩伦用裁啦琶?，且有官職者，方與為婚。因笑指徐生曰：“郎君必中選。吾為媒，可乎？”徐母曰：“齊大非吾偶也。蓋業(yè)已謝之矣?！?br />
他日其子沈瑀來拜。人物俊偉，談吐嫻雅。徐生一見歡甚。知其善識古器也，出其珍藏羅列示之?，r咋舌曰：“君家寶玩若是，除是榮陽府中，天下莫如君家者。然如雙玉獅銜環(huán)一事，世所罕有，即鄭府中無可匹敵?！毙焐唬骸班嵤献钫湔吆挝?？”瑀曰：“前日貴妃所賜賽姑數(shù)種，其中有不世奇珍，有玉如鵝卵曰‘暖手’，寒時兩手握之，掌中溫氣欲汗；有爐曰‘自然香’，木質(zhì)而中空，臥時以體相偎，香氣滃然，流繞被中；一是臂釧，白玉為質(zhì)，而以金刻花鳥嵌，其細(xì)巧不可名狀；又一為碧藍(lán)寶石簪，黑夜中有碧光射人目。其余珠珥服飾，尚有價可評，未足奇也。”徐生因問：“賽姑何人？”曰：“鄭君之嫡女也，與老母極親厚。老母嘗言賽姑妙麗，神仙中有之，塵世所無也。鄭夫人愛之甚，前后求婚者百數(shù)，皆不見允。蓋良緣未遇耳?！毙焐牌溲?，獨耿耿于所謂賽姑者，恨未一寓目也。
至中秋夕，徐生母子登樓賞月，忽聞樓外嬌聲紛紛，俯瞰沈家庭中，婦女濟(jì)濟(jì)，皆艷妝，共圍一美姝于階前小立。玉容姣好，與月色相映；珠光翠影，閃耀于烏鬟綠鬢間。沈嫗倉皇晉接，驚喜若狂，攜座語美姝曰：“盍少坐，且玩此皎月?！币蜓鲇^天上，笑指嫦娥曰：“不意今夕降寒家也。”俄而茶至，美姝略舉杯沾唇，旋立起辭去。嫗執(zhí)手挽留，姝微吐一二語，音細(xì)不辯。兩保姆相扶，率眾婦遂出。徐母子從樓上細(xì)窺，且莫知其為何等貴家女也。
次日沈嫗來，欲借朱紅盒子，自云：“昨宵忽蒙一貴人過舍，倉猝不及款待，欲盛果品數(shù)種，聊申意耳?！毙炷冈唬骸暗梅亲蛞棺晖ブ姓咭?？”嫗佯驚曰：“太君何以知之？”因作回想狀，忽拍手笑曰：“吾知之矣。在樓上窺見之耶?！毙炷冈唬骸叭灰病！眿炘唬骸疤?，吾不能私。實鄭皇親賽姑，昨宵往大興隆寺燒香，歸途經(jīng)此，一至寒舍，外間不知。”徐母曰：“曾字人否？”嫗曰：“未也。吾向固言之，可為郎君地嘉偶。奈太君意過謙何?！毙炷冈唬骸肮迷囇灾噘M，恐力不支?！眿炘唬骸昂卧眨恳蕴邑?，萬金可吐手而辦，尋?；槎Y，以數(shù)百金為至。今結(jié)婚皇親，誠不容過嗇，然統(tǒng)計問名若干，納采若干，吉期若干，不過二三千金足矣。且陸續(xù)付去，不必一朝盡輸所有。異日新人至，白鏹黃金，堆箱盈篋，小往大來。何目前吝此區(qū)區(qū)者哉？東海家世，不亞榮陽，郎君以妙年指日授職。若借泰山力，倚為奧援，將躐五馬，登八座，金章紫誥，榮及所生，此豈世間常有之福？吾以比鄰美情，欲成此佳事。非有厚望，但冀郎君得意后，念老婦微勞，一垂盼于吾子可耳?！睍r徐生在旁，不覺飫聽。其母亦心動，遂托求婚。
越日將晚，嫗忽至，面色酡然，行動皆有醉容戲拉徐生手，頓諸地大呼曰：“速揖謝吾！速揖謝吾！”母迎而問之。嫗曰：“事諧矣。但鄭夫人欲一見郎君貌。約來月初一日，與吾往神木廠女貞庵游玩，須郎君來一面。以郎君貌，定入彀。”徐母子大悅。
待至是日，徐生盛服乘馬，仆從衣服皆煥然。至庵門蒼頭數(shù)十人坐于門首，見生至，頗倨，不為起。生欲入，一蒼頭呵止之，言：“家太太在，何書在乃擅入耶？”徐生為道來意，蒼頭曰：“果爾，亦須入報?！蹦肆钚⊥?。須臾，沈嫗出，咎生曰：“相待久，何遲遲耶？”亟攜生入。至客堂，令坐。少頃，小鬟出，令嫗引生入內(nèi)。生至后堂立階下，望簾內(nèi)一麗人，珠襦繡帔，莊嚴(yán)若神，徐生鞠躬拜手，簾內(nèi)仿佛為答。嫗復(fù)引至客座，款茶良久。有秀麗小鬟兩人，自內(nèi)各捧一金絲盒出向嫗曰：“太夫人贈公子者。”徐生向盒拜謝，令仆從擎之趨出。則諸蒼頭肅立叩送，非復(fù)向時倨坐呵叱態(tài)矣。徐生揚揚馬上，如從天上來。至家，亟欲啟視所贈物，則金扇及佩囊等，皆宮中式，意其為貴妃所賜，轉(zhuǎn)贈愛婿者，喜極。
于是擇日發(fā)柬，邀沈母子款以盛筵，令往鄭府議聘禮。嫗述榮陽夫人意，議定聘金二千兩，彩幣四百端，泰山泰水，各以寶玩古器數(shù)事為壽。兩舅兄亦如之。徐生母獨留古玩中變玉獅銜環(huán)不列禮。沈瑀有難色，語徐生曰：“此物差足博皇親歡，余雖足珍，彼目中視若尋常物。倘無以得其歡心，恐多齟齬?！鄙唬骸按税偈缹殻h(huán)有血皺，兩玉獅色微青，共銜環(huán)于口中，婉轉(zhuǎn)盤旋，疑是天工琢成，吾家世代珍藏，外人無知者。惟吾兄一親見之，家母決欲存留，奈何？”嫗從旁笑曰：“太君計左矣。鄭府中古玩一非賽姑掌者。異日止須吾一言，盡數(shù)納諸奩中，仍是君家物，何損毫發(fā)乎？”徐母不得已，竟從之。
乃行聘禮，金多五十兩一錠，每盤雙錠，兩人舁之。古玩皆盛以錦匣，襲以繡黻，每盤二事，亦兩人舁之。彩幣每盤二十端，每端鎮(zhèn)以簪環(huán)小件，亦兩人舁之。使從百余人，鼓樂間其中，炫煌道路。臨行，媒者謂眾曰：“昨皇親諭意，已在上東門別第，受禮行事，不必詣府第也?！币讯羷e第，高門畫棟，蒼頭蹌濟(jì)，凡陳設(shè)器皿等，悉是公侯家氣象?；囟Y答式，事事得體，款帖書“忝眷榮陽”字樣，其大如拳。使從多于徐，人盡簪花披紅，衣掌鮮耀。一時喧填街巷，都中人咸知徐鄭結(jié)秦晉好也。
沈嫗索媒金，徐予之四鎰，不受。加綾絹四端，猶不受。更贈以寶簪一對，乃受。翌日，其子來謝，不言所事而去。數(shù)日后，嫗來盛言：“皇親為賽姑治裝，已遣人往各省采辦。絨則往陜，翠則往廣，珠則往遼東，綾緞則往蘇杭。今吾子已持千金往蘇杭矣?！睋嵴贫?，歷歷可聽。
閱月余，嫗足音杳然。徐生母乃從樓上窺之，庭中亦闃然。怪之，乃使人至皇親第訪之，并無沈監(jiān)生者在門下，亦無老嫗沈姓者往來。又至上東門，則其房屋封扃，問諸旁鄰，皆云：“此王閣老空宅，他家或宴客，或結(jié)姻，則賃以壯觀耳。”歸告徐生，母子不勝憤恨，遂相對而泣。乃兄之手札，忽自南來，云：“沈君來南，知弟將補官，欲移吾五百金，恐吾見卻，將先人所遺玉獅銜環(huán)為信，同胞兄弟，乃作如是計校耶？某日勉集五百金，并雙玉獅交與沈君回北，想已檢收，但此物不可輕以托人也?！毙焐眯謺?，恚愧更甚。其母嘆曰：“吾偶昏迷，受此大創(chuàng)，致乃兄亦墮其術(shù)。不意一老丑婦，乃詭詐如此，真神奸也?！彼斐銮Ы馂樾焐\蔭職。未幾得某州通判，隱忍前事而去。后諸樂戶中，有匯其事者，知此役也。主謀者樂戶婦駱?biāo)哪?，其假賽姑，則京師名妓羅小鳳。假鄭夫人者，則小鳳之嫂羅二娘也。沈嫗、沈瑀及蒼頭婢婦等，則所謂幫鬧人、連手人也。紛紛不可勝紀(jì)。
至崇禎中，御史風(fēng)聞其狀，奏請裁汰在京樂戶，于是散入各省，而流寓揚州者獨多。
有陳錫元者，本徽人，依揚州富商趙昌祺司質(zhì)庫中奔走事。陳與趙為表親，而陳素愿愨，趙信任之，乃令往鹽廠課灶戶，司鹽務(wù)出入，歲得干金獨厚。中年未娶，無室家。積金五百余兩，以百金買屋，為弛擔(dān)時居停地。時，海濱出鹽，倍多于常歲。諸灶戶委積如山，錫元與同事各出銀若干，賤價而買，囤儲規(guī)利。適海泛鹽盡沒，價忽貴，所獲利子多于母。陳橐中頓長千金。自以為一生吃著不盡，洋洋如濠上魚矣。
錫元之同事吳子寧者，居某處。錫元早起往候之，見其西鄰有浣衣門首者，鬟發(fā)如云，皓腕侔雪，羅裙輕揚，纖履微露。時，婦方曲身洗滌，陳從后窺之，未見顏色。既至吳居，主人他往，不遇而出。見婦方立起，仰面看日光照處，眉目秀媚，頰輔豐盈，如初日芙蓉，凝露鮮艷。陳為之心動。歸至家，適子寧來，坐談良久，忽問曰：“兄居向無西鄰，今居者是何家？”子寧曰：“吾亦不知何自。前日從廠中歸，內(nèi)子語余曰：‘有新鄰馮二娘者，挈其子小哥來拜，自云北京人，夫主物故，孤貧無依，來維揚。欲依一至戚，遍訪無蹤。不得已與干父及此子僦居于此。聞吳君善經(jīng)紀(jì)，欲令此子追隨擔(dān)鹽，練習(xí)貨殖，為衣食計。否則同業(yè)者或欲求螟蛉，仰恃高義，望為先容?！币驊蛘Z錫元曰：“兄未有子，盍撫之?！卞a元曰：“遽撫螟蛉，諸多不便。計惟有中饋主，乃為處置得所?！弊訉幗馄湟猓似饝虼菲浔吃唬骸盁o恥老人，乃作假途取虢想耶。然彼未嘗出口，吾不便與言引?！彼旆饕氯ァ?br />
他日，馮又至吳家申前言，乞為小哥地。子寧內(nèi)子為言：“某處頗有機(jī)緣”，聊慰其來意。馮遽歸，具酒肴，令其干父李老率小哥猝至錫元家。錫元意必子寧為之作合，非無因而至。又見所饋諸品，烹調(diào)精腆，滋味聲香。糕餌諸式，玲瓏新巧，皆非市肆可得。不欲拂其情，遂坐受百拜父子禮，竟似夙有成議者。
小哥年十五，炊汲灑掃，朝夕恪勤，依依膝下，聽使令。錫元愛之，攜往鹽廠。吳子寧見之，以為此舉錫元自為之，亦不問其所以也。已而錫元挈小哥返揚，小哥歸而省母。未幾，忽偕李老至，錫元延之坐。李似欲有言而止，既而曰：“勢必爾。無嫌直告也。”因語錫元曰：“為極無理事，欲瀆君聽，此事必如予老人意，則可兩全。否則兩失。姑妄言之，予家北京，侄為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頗得意。老人在京，差具饘粥。前因吾女支身遠(yuǎn)出，必欲老人作伴，不得已來揚。月內(nèi)家司禮，已兩次飛書，促吾北歸。但念吾女一子已為君嗣，支影單形，萬不能自活。若令此子歸宗養(yǎng)母，則負(fù)君德，且傷君心，皆為非計。老子之意，莫如令吾女繼君室，為君操井臼。君就居吾女家。為吾女主持門戶，則小哥離母而仍依母，稍盡鳥私。君無妻而適得妻，亦成嘉耦。衣綻則縫，服污則洗，饑則飯至，渴則茶來。試問老鰥夫，曾有此樂事否？所謂必如予意則兩全，否則必至兩失者。老人之意如此，明哲如君，請三思之。”錫元大喜曰：“事固善，但誰為主婚者？”李老拍胸起曰：“我便是。有家司禮在，誰敢何我者?！蹦思彼骷砑肮P硯，親書生庚，雙手送陳。陳奉持之如獲珍璧。
已而就馮居成婚，則李老已北上。錫元心惑其美意，倀倀如有失。比入內(nèi)，則兒席器皿，事事精致。繡帷錦被，璀燦耀目。爐內(nèi)香氣，芬郁繚繞裾袂。雖劉、阮之入天臺，不過過也。自是燕爾之情，堅如膠漆。主人以鹽廠事屢促之，殊有此閑樂不思蜀意。
二娘盡態(tài)極妍，曲媚之中，間以謔浪。一日錫元過其前，忽以足鉤之，擁而置之膝，挪揄之曰：“霜后葫蘆，中干外枯?！庇忠蝗?，忽語錫元曰：“聞夫養(yǎng)婦，不聞婦養(yǎng)夫。汝囊中羞澀，何以處我？”錫元曰：“無恐。我有八百金，貯主人典中，汝日坐啖，亦不過羨余微利耳。”二娘眉忽縐，故作沉思狀，忽作咄咄聲，伸指指錫元曰：“真懵懂漢！多金貯彼無片紙支字，付汝為據(jù)。主人年邁，一旦不測，伊郎豈善良者，欲強(qiáng)索難矣。前無室家，故作此淺計。今守舍有人，急宜索歸。伺物有賤征，君居奇，可獲大利。何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錫元心以為然，乃向昌祺索取所貯金。
昌祺年老而智深者，語錫元曰：“銀便如數(shù)取去，但此物當(dāng)念辛苦中來，貯諸典，利雖薄，得之意中。若貯之他所，利雖多，宜防失之意外。勿以吾言為非?！卞a元不省，持歸。二娘置之柜，付其匙于陳。
陳欲持銀往鹽廠為經(jīng)運計，與二娘商之。二娘曰：“固善。但須一觀大局。有大利，然后歸取未晚。萬一無利可弋，勢必持歸，舟車淺露，道途往返，八百金豈不足動人耳目哉？”錫元又以為然。已而主人促之急，諸同事又來勸駕，乃定行期。二娘為錫元計曰：“向典移二百金以足千數(shù)，異日獲利以償之。經(jīng)紀(jì)家固多多益善也?！卞a元從之。移二百金，并付馮囑曰：“謹(jǐn)守之?！倍镄υ唬骸扒昂翁瑁窈翁?。汝物即吾物，尚煩過慮哉。”又語錫元曰：“汝舊居房屋值百金，空置無益。盍售之，歸價于我。我居此屋，亦以百金僦者，愿以歸汝。我年未四十，尚有孕道，倘得子，則此為我二人偕老之處。授之汝子，小哥則別處之他所。宜早為計，亦欲附橐中求微息也?！卞a元又從之，且喜其有遠(yuǎn)慮精心計也。臨行，二娘問歸期，錫元曰：“吾久未往，諸務(wù)叢積。今往多則三月，少亦一二月?！倍镌唬骸捌诤芜h(yuǎn)也。天氣將署，汝父子需涼衣，越日須遣小哥歸，取服之垢者歸濯之。彼處食物，或不堪入口，此間常制就，令小哥挈至。”錫元頷之，又心感其情之深也。既至廠，逾數(shù)日，果遣小哥歸。囑以五六日，必至廠。逾期不至，延至二旬。仍不至，錫元乃暗自詫為怪事。遂棄廠務(wù)，兼程而歸。
至則屈戍守門，排入則室中蕩然，不留一物。往問屋主人，則曰：“渠計月出賃錢，居三月出錢若干，欲去則聽其去，又安知其所之？”錫元乃知所居，亦非百金僦者，不覺魂膽俱喪。謀之吳子寧，子寧曰：“墮彼術(shù)中矣?！辟晌钰w昌祺，欲其撥遣多人蹤跡之，昌祺搖首曰：“何益？彼有如此手段，而豈為人蹤跡耶？所惜者，八百金耳。”錫元大慚，已而主人知鹽課中虧二百金，為陳所浪費，亦不復(fù)追索，但好言遣之。錫元無所歸，窮困，每為人言反誆狀，輒捶胸頓足，悔恨欲泣；或有知之者，曰：“此北京黠妓羅二娘也，詭信憑耳?！?br />
一日錫元閑步雷塘，適畫舫有貴公子擁數(shù)麗妓歡飲，二娘在焉，始知其行蹤不遠(yuǎn)，又抱琵琶渡別船也。因在岸側(cè)，為二娘所見，乘間以手招之，私語曰：“陳郎耶，向日無情，實為李老所誤。彼構(gòu)成此局，許我百金倩為媒，非我本懷也。明日可伺吾于集慶巷王姥家。其繼女小鳳我姑也，為白我意，留彼處片刻，我來，當(dāng)有以報汝?！蹦顺鲂渲兴榻鹞辶鶅捎柚?，即麾之去。翌日，錫元至集慶巷，則王門已為邑令封局，所言王姥及小鳳者，被逐出竟久矣。乃知復(fù)被所欺，憤極歸徽為僧云。
是時流賊破陜西及河南，勢逼南畿，淮揚諸郡無樂土。兼值歲饑，比戶流亡者半。至宏光立四鎮(zhèn)，揚州繁華都會，幾為戰(zhàn)場。于是隋堤楚館，蛛網(wǎng)塵封。吳地妖姬，風(fēng)流云散矣。
揚城西郭有種蔬人蔣老者，所居茅屋一椽，四壁傾壞。值世荒亂，種蔬常不自給。饑則掘江干野薺充腹，往往數(shù)日不能舉火。然勤于操作，年五十余，精力健強(qiáng)，揮鋤町畦間，雖寒暑無所苦。
歲乙酉清兵南下，將至淮楊，蔣之鄰里，皆率妻子逃避一空。蔣老無妻不逃避，仍依茅屋。自念無食，逃亦死，不逃亦死，死是意中事也。既而大兵圍揚州，其駐西城者，為滿洲都統(tǒng)某，其隊長曰“披甲”。一披甲掠村落，獲蔣老至都統(tǒng)營，都統(tǒng)見以敗蓑蔽下體，問曰：“是鄉(xiāng)農(nóng)乎？”蔣老不能對。都統(tǒng)令剪其發(fā)，當(dāng)各營擔(dān)水之役。蔣老力作不敢片刻閑暇，擔(dān)水畢，即為析薪炊爨，沐馬掃溲，事事周至。諸披甲悅之，相與語曰：“聞?wù)f南方人耽情逸樂，日日啖爛肉，飲苦茗，睡至日高三丈未起，何此人勤愨如是？”因擔(dān)水至都統(tǒng)大營，其掌馬卒令蔣老刈取馬芻。都統(tǒng)閱馬見馬芻，問何人所辦，掌馬卒舉蔣以對。都統(tǒng)喜曰：“彼乃辦事精細(xì)?！毕脑萝序危仄涓?，令馬不病。滿人生長北方，不知南方茭草，夏月不宜連根飼馬也。遂納蔣老步兵牌，隸正藍(lán)旗下。
未幾，揚城破，闔城受屠，婦女老丑皆被殺。獨留少美者給有功披甲。已而大兵渡江，軍中不許攜帶婦女，限三日賣諸民間。諸披甲以買主揀擇，致價不均，各以巨囊盛諸婦女，固結(jié)囊口，負(fù)至通衢，插標(biāo)于囊上，求售甚急。大率皆為留揚鎮(zhèn)守北方人買去，本城人則靡有孑遺矣。一披甲欲賣去囊中人，三日不售，怒而欲投之江。同伍力阻之，披甲曰：“然則將付之何人？”或曰：“蔣蠻子勞苦無妻，盍以賞之?！苯栽簧啤：羰Y至，披甲指囊示之曰：“爾無夜伴，任爾取去。”蔣茫然不識所謂夜伴何物。諸滿兵語之曰：“賞汝老婆耳。”蔣恐甚，頓首于地，哀懇曰：“一身不能自活，不敢從命?！迸着唬骸澳戏饺说笤p信然，白手得百金貨，乃假意故卻，天下豈有不要老婆之男子？而于吾前作誑話耶？”將拔刀斬之。一滿兵從后抱持，諸同伍舉囊置蔣老背，叱令速退。蔣老不得已，負(fù)歸茅屋，惝祝久之，莫知所措。
既而念此中人受困已極，背負(fù)時絕無聲息，似垂斃者，不勝心惻，乃啟囊視之。則一美也。奄奄一息，果垂斃矣。急抱起，臥之于敗板，罄其瓶得米合許，拾蘆枝煮粥，就其口灌之。已而婦仍昏昏睡去。蔣老復(fù)至大營供役，滿兵戲語曰：“新郎宜有喜色，何不豫為？”蔣老曰：“吾自分將作溝中殍，何忍更累一婦。俟彼稍蘇，詢其親戚，行將送之歸耳?！敝T滿兵憐其誠，贈以蚊帳被褥，又與干糧黑豆各斗許。蔣老拜謝攜歸。視婦轉(zhuǎn)動，頗為心慰。復(fù)煮粥抱起進(jìn)之，覓一便器置寢所。次日復(fù)煮粥食之。
時大營已行，蔣老無所事事，仍攜鋤種菜，及歸。婦已起，兩手搘敗版而坐，見蔣老，忽問曰：“此何處？”曰：“西城外小村落也?！痹唬骸拔液我灾链?？”曰：“滿洲兵令我負(fù)歸?！痹唬骸叭ュX幾何？”曰：“貧人無錢?！眿D沉吟曰：“無錢安能得我？”曰：“當(dāng)日以不能相活力辭，乃彼拔刀欲殺我，幸同伍中力救，勸我負(fù)歸?！闭Z未畢，婦又昏倦倒身下睡。
閱兩日，婦神氣漸爽，蔣老炊飯，佐以園蔬與食。蔣曰：“此地離城，不及半里?！眿D潸然淚下。蔣曰：“爾有夫乎？”婦曰：“吾揚州太守妻也?！笔Y駭甚。曰：“是官太太耶？”因頓足曰：“太守已殉難。奈何？”婦曰：“非也。乃前任太守某也?！笔Y曰：“然則太守固在，可相聞也?！眿D悲泣曰：“陜西殘破，太守親戚久無?！笔Y曰：“太守?zé)o親戚，汝或有父母兄弟，尚可相依。吾當(dāng)為汝遍訪?！眿D又泣：“吾止一義母，城破時為兵所殺?！币蛱枒Q不止。蔣老亦為流涕慰之曰：“且無悲，終當(dāng)有所歸依。缶中尚有半月糧，遲遲以待可也?！眿D曰：“感爾厚恩。但爾貧困至此，食不能繼。奈何？”蔣老曰：“世亂已平，謀生亦易?！眿D頷之。
后見此老誠愨，遂有倚托終身之意。呼至前問曰：“汝得進(jìn)城否？”蔣老曰：“日來為訪官太親戚入城。”奚止數(shù)十次，遍走空城，寂無人蹤，惟尸骸滿道耳。”曰：“滿兵守門，免盤詰否？”曰：“守門兵吾熟識也。且吾有正藍(lán)旗步兵腰牌，原無所阻?！眿D喜曰：“果爾，吾有事相委。西城內(nèi)有董公祠，祠之左側(cè)，第三家門首，一大陰溝中，有木匣二具，可為吾取至。蔣老遽諾即行。婦呼還語曰：“匣不可露人目。守兵見之奈何？”蔣老曰：“置匣于土簏底，而以亂薪覆其上，可也?！表汈w問婦曰：“何物鎮(zhèn)肩沉沉者？”婦曰：“銀也。”破鎖視之，約千金。婦又曰：“更有一處，乃集慶巷中第四家，屋頗卑，小門有雙環(huán)。入此門，過第二進(jìn)，至東側(cè)廂，廚下積灰中藏銀兩大包，今已四年有余，未知為何人所得也？”蔣老曰：“吾姑一往。”及至其處，則門首陳設(shè)弓刀，為滿洲兵舍館矣。蔣老方徘徊門外，一滿洲兵出，見之遽趨而前，拍其肩曰：“老蠻何事至此？”蔣視之，乃素相識者。答曰：“拾糞釀田。”其人曰：“甚善，此間廚下有多年積灰。為吾除之?！蹦艘Y老至灰所，指曰：“幸除凈?！毖砸鸭慈ァＪY老抉灰，得大包二，各用布厚裹，而以細(xì)繩縛扎，比前更重。乃置之簏底，灰覆其上，擔(dān)歸。婦大喜。
次日婦復(fù)語蔣老曰：“汝膽頗壯，玉帶橋北有一大第，汝識之乎？”蔣老曰：“識之。吾前為官太訪親屬，屢至其地，向為一滿洲大帥所據(jù)。今大帥移營南去，此宅空洞無人居矣。”婦曰：“此宅中板房一所，下有銀窖。其左邊版末有鐵環(huán)隱記，拽環(huán)啟板，即可得?！笔Y老曰：“倘已為滿帥所得，奈何？”婦曰：“吾決汝此往，亦必如意?！笔Y老于是荷土簏入城，至其處，果有板房一所，半為滿兵拆毀，獨有鐵環(huán)處一半，安然未動。如其言，啟視，則累累皆白銀砌滿窖中。運之于簏，仍覆土于上，擔(dān)重而出，荷虛而入。如是者數(shù)四，守門者曰：“老蠻種菜，獲幾許利，而作苦如此邪？”答曰：“窮人不勞不活耳。”于是盡運以歸，即于婦寢所之側(cè)。累土為窖，為婦藏金其中。喜謂婦曰：“頃見揚人紛紛返里，鋪家亦有開張者，大勢已靜。人間夫妻子女骨肉，相聚有期。吾為官太訪親屬，倘有天幸，可挈此多金歸去。搬運之勞，吾力猶能為役?！眿D曰：“吾何歸？歸汝耳?！笔Y老大驚，辭曰：“茅舍餓夫，不敢作此想?！眿D告以情，曰：“吾北京樂戶羅小鳳也。出自青樓，慚非白璧，發(fā)方覆額，猥以姿容邀諸貴人欣賞。奈慈母即世，見妒悍嫂，繼為此地洪生所憐，挈吾南來，別居吾于董公祠左側(cè)。又遭洪妻率悍婦捉我痛毆，扃吾于小樓中。吾憤極，自縊不死，繼歸吾集慶巷王姥家為妓。幸義母加恤，恩同己出。安處數(shù)年，忽為諸惡少圖詐未遂，首之公庭，備諸榜笞，逼令歸籍，乃與義母行至山東。適太守朝覲南回，娶吾為繼室，侍寢三年。適太守解任，留揚玉帶橋邊。又一載。不料江中之訃旋聞，城外殺聲踵至。白頭老母，魂逐江流。翠黛嬌兒，身羈毳幕。忽又束縛囊中，委棄道左，暴露三晝夜，饑渴莫我救。此時早知有死，安望生存？誰實脫我以死？誰實食我而生？私心竊幸，謂自此已得所天。君乃令我終失所歸耶！”言已悲咽不自勝。蔣老亦為之憐惻。后遂與之同枕席。蓋此老混沌初開時也。
時南北雖通，商賈往來絕少，兩地所出貨物，各苦積滯。蔣老與謀，先營草房百間。于是持千金往北各賤販其土貨而歸。草房百間儲俱滿。一時南北賈人樂其便近，悉來貿(mào)易。不數(shù)年取利幾十余萬。乃造大第，畫棟雕梁，以居婦于其中。羅列珍錯以養(yǎng)之。凡婦所指揮，無不如其意。至是仍呼婦為官太。家人亦不知此何自來也。
一日蔣老語婦曰：“藉官太力得起家，或意欲施舍作善事，當(dāng)以萬金相還。”婦曰：“是吾還汝物，何待汝還我也?！币蜓裕荷贂r在北京，母將死，私舉遺貲五百金授吾。是夜夢金甲神指吾百金諭吾曰：“留以償債?！币讯鴶y至揚城，得洪生厚贈，又夢金甲神來曰：“速藏償債金，禍且至?！斌@寤如神言，匿之門首溝中。已而遭洪生妻苦辱，以練自絞其頸，魂離形矣，忽見金甲神叱曰：“債未償，乃欲逃乎？”揮手作刀劍聲，樓下一嫗，驚寤來救吾。已而入妓館，積金二千余，靜夜與義母共包裹。又夢神如前語曰：“速藏償債金。禍且至?！卞欢?，告義母，母不信。黎明吏役持牘來拘母，迫匿之廚下灰中。房屋即為縣令封閉，不得入取。己而入太守署專寵，宦囊若干，皆委我藏弆。又夢神曰：“償債金已足，汝可自繳?！苯窀魈幩亟穑晖m獲，神亦不復(fù)夢，豈非原是汝物，兆由前定乎？蔣老亦心異焉。婦乃立誓焚修，廣行善事。遂為蔣老置妾生一子，撫之如己出，年逾六十，先蔣老而卒。小鳳之晚節(jié)若此，而羅二娘則不知所終。
連宵積雪，飲南酒數(shù)杯，紙窗淅瀝聲不止。一燈相對，不覺旅懷坌集。適主人出，縱談維揚坊曲閑逸事。主人，揚人也。聲口間，頗足為乙邦奇優(yōu)孟，曲暢情節(jié)，巧摹入神。一時噱嗢，差慰寂寥。早起呵凍筆書之?dāng)〖?，庚寅仲冬燕邸思庵閑筆。
【附錄】
嚴(yán)虞惇（1650－1713），字寶成，號思庵?？滴跞暌患锥暗?，授編修。后三遷至太仆少卿?？滴跷迨甑湓嚭V，因勞累至卒。著有《讀詩質(zhì)疑》31卷、附錄15卷。
明萬歷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閱章奏，輦下諸公亦泄泄杳杳然。間有陶情花柳者，一時教坊婦女，競尚容色，投時好以博貲財。后且聯(lián)布羽黨，設(shè)局誆諞，妙選姿色出眾者一人為囮，名曰“打乖兒”。其共事者，男曰“幫鬧”，女曰“連手”，必?fù)褚娪吧?、撮空立辦者，與之共事，事成計力分財。而為囮者獨得其半。于是構(gòu)成機(jī)巧，變幻百出，不可究詰。
時鄭貴妃專寵，兄國泰倚皇親勢，暄赫都中。諸樂戶女子率以承應(yīng)至其家。往來日久，因熟悉其內(nèi)眷及子弟輩，思欲一試其術(shù)，而懾于皇親未敢也。
有徐少司空者，南直揚州人，自部曹歷職卿貳，久宦京都，晚年于都中娶一妾，生少子，甚愛之。司空家富，以本籍田產(chǎn)，撥付長君，而以燕京市廛租及古玩寶器并宦囊，予之少子，復(fù)以其所蔭職予之為出身地。司空歿，少子以母同居都中。其書屋有小樓，窗外為鄰家內(nèi)院。適有沈嫗者，移居于此。一日，嫗詣徐宅，徐母子與之款洽。嫗自言一子為國學(xué)生，善鑒古玩，客于鄭皇親門下?；视H信任吾子，待之異于他客。吾亦往來其家。其家正夫人為某氏，副夫人為某氏。女曰賽姑，年十八，尚未字。其正夫人云，必?fù)衩伦用裁啦琶?，且有官職者，方與為婚。因笑指徐生曰：“郎君必中選。吾為媒，可乎？”徐母曰：“齊大非吾偶也。蓋業(yè)已謝之矣?！?br />
他日其子沈瑀來拜。人物俊偉，談吐嫻雅。徐生一見歡甚。知其善識古器也，出其珍藏羅列示之?，r咋舌曰：“君家寶玩若是，除是榮陽府中，天下莫如君家者。然如雙玉獅銜環(huán)一事，世所罕有，即鄭府中無可匹敵?！毙焐唬骸班嵤献钫湔吆挝?？”瑀曰：“前日貴妃所賜賽姑數(shù)種，其中有不世奇珍，有玉如鵝卵曰‘暖手’，寒時兩手握之，掌中溫氣欲汗；有爐曰‘自然香’，木質(zhì)而中空，臥時以體相偎，香氣滃然，流繞被中；一是臂釧，白玉為質(zhì)，而以金刻花鳥嵌，其細(xì)巧不可名狀；又一為碧藍(lán)寶石簪，黑夜中有碧光射人目。其余珠珥服飾，尚有價可評，未足奇也。”徐生因問：“賽姑何人？”曰：“鄭君之嫡女也，與老母極親厚。老母嘗言賽姑妙麗，神仙中有之，塵世所無也。鄭夫人愛之甚，前后求婚者百數(shù)，皆不見允。蓋良緣未遇耳?！毙焐牌溲?，獨耿耿于所謂賽姑者，恨未一寓目也。
至中秋夕，徐生母子登樓賞月，忽聞樓外嬌聲紛紛，俯瞰沈家庭中，婦女濟(jì)濟(jì)，皆艷妝，共圍一美姝于階前小立。玉容姣好，與月色相映；珠光翠影，閃耀于烏鬟綠鬢間。沈嫗倉皇晉接，驚喜若狂，攜座語美姝曰：“盍少坐，且玩此皎月?！币蜓鲇^天上，笑指嫦娥曰：“不意今夕降寒家也。”俄而茶至，美姝略舉杯沾唇，旋立起辭去。嫗執(zhí)手挽留，姝微吐一二語，音細(xì)不辯。兩保姆相扶，率眾婦遂出。徐母子從樓上細(xì)窺，且莫知其為何等貴家女也。
次日沈嫗來，欲借朱紅盒子，自云：“昨宵忽蒙一貴人過舍，倉猝不及款待，欲盛果品數(shù)種，聊申意耳?！毙炷冈唬骸暗梅亲蛞棺晖ブ姓咭?？”嫗佯驚曰：“太君何以知之？”因作回想狀，忽拍手笑曰：“吾知之矣。在樓上窺見之耶?！毙炷冈唬骸叭灰病！眿炘唬骸疤?，吾不能私。實鄭皇親賽姑，昨宵往大興隆寺燒香，歸途經(jīng)此，一至寒舍，外間不知。”徐母曰：“曾字人否？”嫗曰：“未也。吾向固言之，可為郎君地嘉偶。奈太君意過謙何?！毙炷冈唬骸肮迷囇灾噘M，恐力不支?！眿炘唬骸昂卧眨恳蕴邑?，萬金可吐手而辦，尋?；槎Y，以數(shù)百金為至。今結(jié)婚皇親，誠不容過嗇，然統(tǒng)計問名若干，納采若干，吉期若干，不過二三千金足矣。且陸續(xù)付去，不必一朝盡輸所有。異日新人至，白鏹黃金，堆箱盈篋，小往大來。何目前吝此區(qū)區(qū)者哉？東海家世，不亞榮陽，郎君以妙年指日授職。若借泰山力，倚為奧援，將躐五馬，登八座，金章紫誥，榮及所生，此豈世間常有之福？吾以比鄰美情，欲成此佳事。非有厚望，但冀郎君得意后，念老婦微勞，一垂盼于吾子可耳?！睍r徐生在旁，不覺飫聽。其母亦心動，遂托求婚。
越日將晚，嫗忽至，面色酡然，行動皆有醉容戲拉徐生手，頓諸地大呼曰：“速揖謝吾！速揖謝吾！”母迎而問之。嫗曰：“事諧矣。但鄭夫人欲一見郎君貌。約來月初一日，與吾往神木廠女貞庵游玩，須郎君來一面。以郎君貌，定入彀。”徐母子大悅。
待至是日，徐生盛服乘馬，仆從衣服皆煥然。至庵門蒼頭數(shù)十人坐于門首，見生至，頗倨，不為起。生欲入，一蒼頭呵止之，言：“家太太在，何書在乃擅入耶？”徐生為道來意，蒼頭曰：“果爾，亦須入報?！蹦肆钚⊥?。須臾，沈嫗出，咎生曰：“相待久，何遲遲耶？”亟攜生入。至客堂，令坐。少頃，小鬟出，令嫗引生入內(nèi)。生至后堂立階下，望簾內(nèi)一麗人，珠襦繡帔，莊嚴(yán)若神，徐生鞠躬拜手，簾內(nèi)仿佛為答。嫗復(fù)引至客座，款茶良久。有秀麗小鬟兩人，自內(nèi)各捧一金絲盒出向嫗曰：“太夫人贈公子者。”徐生向盒拜謝，令仆從擎之趨出。則諸蒼頭肅立叩送，非復(fù)向時倨坐呵叱態(tài)矣。徐生揚揚馬上，如從天上來。至家，亟欲啟視所贈物，則金扇及佩囊等，皆宮中式，意其為貴妃所賜，轉(zhuǎn)贈愛婿者，喜極。
于是擇日發(fā)柬，邀沈母子款以盛筵，令往鄭府議聘禮。嫗述榮陽夫人意，議定聘金二千兩，彩幣四百端，泰山泰水，各以寶玩古器數(shù)事為壽。兩舅兄亦如之。徐生母獨留古玩中變玉獅銜環(huán)不列禮。沈瑀有難色，語徐生曰：“此物差足博皇親歡，余雖足珍，彼目中視若尋常物。倘無以得其歡心，恐多齟齬?！鄙唬骸按税偈缹殻h(huán)有血皺，兩玉獅色微青，共銜環(huán)于口中，婉轉(zhuǎn)盤旋，疑是天工琢成，吾家世代珍藏，外人無知者。惟吾兄一親見之，家母決欲存留，奈何？”嫗從旁笑曰：“太君計左矣。鄭府中古玩一非賽姑掌者。異日止須吾一言，盡數(shù)納諸奩中，仍是君家物，何損毫發(fā)乎？”徐母不得已，竟從之。
乃行聘禮，金多五十兩一錠，每盤雙錠，兩人舁之。古玩皆盛以錦匣，襲以繡黻，每盤二事，亦兩人舁之。彩幣每盤二十端，每端鎮(zhèn)以簪環(huán)小件，亦兩人舁之。使從百余人，鼓樂間其中，炫煌道路。臨行，媒者謂眾曰：“昨皇親諭意，已在上東門別第，受禮行事，不必詣府第也?！币讯羷e第，高門畫棟，蒼頭蹌濟(jì)，凡陳設(shè)器皿等，悉是公侯家氣象?；囟Y答式，事事得體，款帖書“忝眷榮陽”字樣，其大如拳。使從多于徐，人盡簪花披紅，衣掌鮮耀。一時喧填街巷，都中人咸知徐鄭結(jié)秦晉好也。
沈嫗索媒金，徐予之四鎰，不受。加綾絹四端，猶不受。更贈以寶簪一對，乃受。翌日，其子來謝，不言所事而去。數(shù)日后，嫗來盛言：“皇親為賽姑治裝，已遣人往各省采辦。絨則往陜，翠則往廣，珠則往遼東，綾緞則往蘇杭。今吾子已持千金往蘇杭矣?！睋嵴贫?，歷歷可聽。
閱月余，嫗足音杳然。徐生母乃從樓上窺之，庭中亦闃然。怪之，乃使人至皇親第訪之，并無沈監(jiān)生者在門下，亦無老嫗沈姓者往來。又至上東門，則其房屋封扃，問諸旁鄰，皆云：“此王閣老空宅，他家或宴客，或結(jié)姻，則賃以壯觀耳。”歸告徐生，母子不勝憤恨，遂相對而泣。乃兄之手札，忽自南來，云：“沈君來南，知弟將補官，欲移吾五百金，恐吾見卻，將先人所遺玉獅銜環(huán)為信，同胞兄弟，乃作如是計校耶？某日勉集五百金，并雙玉獅交與沈君回北，想已檢收，但此物不可輕以托人也?！毙焐眯謺?，恚愧更甚。其母嘆曰：“吾偶昏迷，受此大創(chuàng)，致乃兄亦墮其術(shù)。不意一老丑婦，乃詭詐如此，真神奸也?！彼斐銮Ы馂樾焐\蔭職。未幾得某州通判，隱忍前事而去。后諸樂戶中，有匯其事者，知此役也。主謀者樂戶婦駱?biāo)哪?，其假賽姑，則京師名妓羅小鳳。假鄭夫人者，則小鳳之嫂羅二娘也。沈嫗、沈瑀及蒼頭婢婦等，則所謂幫鬧人、連手人也。紛紛不可勝紀(jì)。
至崇禎中，御史風(fēng)聞其狀，奏請裁汰在京樂戶，于是散入各省，而流寓揚州者獨多。
有陳錫元者，本徽人，依揚州富商趙昌祺司質(zhì)庫中奔走事。陳與趙為表親，而陳素愿愨，趙信任之，乃令往鹽廠課灶戶，司鹽務(wù)出入，歲得干金獨厚。中年未娶，無室家。積金五百余兩，以百金買屋，為弛擔(dān)時居停地。時，海濱出鹽，倍多于常歲。諸灶戶委積如山，錫元與同事各出銀若干，賤價而買，囤儲規(guī)利。適海泛鹽盡沒，價忽貴，所獲利子多于母。陳橐中頓長千金。自以為一生吃著不盡，洋洋如濠上魚矣。
錫元之同事吳子寧者，居某處。錫元早起往候之，見其西鄰有浣衣門首者，鬟發(fā)如云，皓腕侔雪，羅裙輕揚，纖履微露。時，婦方曲身洗滌，陳從后窺之，未見顏色。既至吳居，主人他往，不遇而出。見婦方立起，仰面看日光照處，眉目秀媚，頰輔豐盈，如初日芙蓉，凝露鮮艷。陳為之心動。歸至家，適子寧來，坐談良久，忽問曰：“兄居向無西鄰，今居者是何家？”子寧曰：“吾亦不知何自。前日從廠中歸，內(nèi)子語余曰：‘有新鄰馮二娘者，挈其子小哥來拜，自云北京人，夫主物故，孤貧無依，來維揚。欲依一至戚，遍訪無蹤。不得已與干父及此子僦居于此。聞吳君善經(jīng)紀(jì)，欲令此子追隨擔(dān)鹽，練習(xí)貨殖，為衣食計。否則同業(yè)者或欲求螟蛉，仰恃高義，望為先容?！币驊蛘Z錫元曰：“兄未有子，盍撫之?！卞a元曰：“遽撫螟蛉，諸多不便。計惟有中饋主，乃為處置得所?！弊訉幗馄湟猓似饝虼菲浔吃唬骸盁o恥老人，乃作假途取虢想耶。然彼未嘗出口，吾不便與言引?！彼旆饕氯ァ?br />
他日，馮又至吳家申前言，乞為小哥地。子寧內(nèi)子為言：“某處頗有機(jī)緣”，聊慰其來意。馮遽歸，具酒肴，令其干父李老率小哥猝至錫元家。錫元意必子寧為之作合，非無因而至。又見所饋諸品，烹調(diào)精腆，滋味聲香。糕餌諸式，玲瓏新巧，皆非市肆可得。不欲拂其情，遂坐受百拜父子禮，竟似夙有成議者。
小哥年十五，炊汲灑掃，朝夕恪勤，依依膝下，聽使令。錫元愛之，攜往鹽廠。吳子寧見之，以為此舉錫元自為之，亦不問其所以也。已而錫元挈小哥返揚，小哥歸而省母。未幾，忽偕李老至，錫元延之坐。李似欲有言而止，既而曰：“勢必爾。無嫌直告也。”因語錫元曰：“為極無理事，欲瀆君聽，此事必如予老人意，則可兩全。否則兩失。姑妄言之，予家北京，侄為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頗得意。老人在京，差具饘粥。前因吾女支身遠(yuǎn)出，必欲老人作伴，不得已來揚。月內(nèi)家司禮，已兩次飛書，促吾北歸。但念吾女一子已為君嗣，支影單形，萬不能自活。若令此子歸宗養(yǎng)母，則負(fù)君德，且傷君心，皆為非計。老子之意，莫如令吾女繼君室，為君操井臼。君就居吾女家。為吾女主持門戶，則小哥離母而仍依母，稍盡鳥私。君無妻而適得妻，亦成嘉耦。衣綻則縫，服污則洗，饑則飯至，渴則茶來。試問老鰥夫，曾有此樂事否？所謂必如予意則兩全，否則必至兩失者。老人之意如此，明哲如君，請三思之。”錫元大喜曰：“事固善，但誰為主婚者？”李老拍胸起曰：“我便是。有家司禮在，誰敢何我者?！蹦思彼骷砑肮P硯，親書生庚，雙手送陳。陳奉持之如獲珍璧。
已而就馮居成婚，則李老已北上。錫元心惑其美意，倀倀如有失。比入內(nèi)，則兒席器皿，事事精致。繡帷錦被，璀燦耀目。爐內(nèi)香氣，芬郁繚繞裾袂。雖劉、阮之入天臺，不過過也。自是燕爾之情，堅如膠漆。主人以鹽廠事屢促之，殊有此閑樂不思蜀意。
二娘盡態(tài)極妍，曲媚之中，間以謔浪。一日錫元過其前，忽以足鉤之，擁而置之膝，挪揄之曰：“霜后葫蘆，中干外枯?！庇忠蝗?，忽語錫元曰：“聞夫養(yǎng)婦，不聞婦養(yǎng)夫。汝囊中羞澀，何以處我？”錫元曰：“無恐。我有八百金，貯主人典中，汝日坐啖，亦不過羨余微利耳。”二娘眉忽縐，故作沉思狀，忽作咄咄聲，伸指指錫元曰：“真懵懂漢！多金貯彼無片紙支字，付汝為據(jù)。主人年邁，一旦不測，伊郎豈善良者，欲強(qiáng)索難矣。前無室家，故作此淺計。今守舍有人，急宜索歸。伺物有賤征，君居奇，可獲大利。何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錫元心以為然，乃向昌祺索取所貯金。
昌祺年老而智深者，語錫元曰：“銀便如數(shù)取去，但此物當(dāng)念辛苦中來，貯諸典，利雖薄，得之意中。若貯之他所，利雖多，宜防失之意外。勿以吾言為非?！卞a元不省，持歸。二娘置之柜，付其匙于陳。
陳欲持銀往鹽廠為經(jīng)運計，與二娘商之。二娘曰：“固善。但須一觀大局。有大利，然后歸取未晚。萬一無利可弋，勢必持歸，舟車淺露，道途往返，八百金豈不足動人耳目哉？”錫元又以為然。已而主人促之急，諸同事又來勸駕，乃定行期。二娘為錫元計曰：“向典移二百金以足千數(shù)，異日獲利以償之。經(jīng)紀(jì)家固多多益善也?！卞a元從之。移二百金，并付馮囑曰：“謹(jǐn)守之?！倍镄υ唬骸扒昂翁瑁窈翁?。汝物即吾物，尚煩過慮哉。”又語錫元曰：“汝舊居房屋值百金，空置無益。盍售之，歸價于我。我居此屋，亦以百金僦者，愿以歸汝。我年未四十，尚有孕道，倘得子，則此為我二人偕老之處。授之汝子，小哥則別處之他所。宜早為計，亦欲附橐中求微息也?！卞a元又從之，且喜其有遠(yuǎn)慮精心計也。臨行，二娘問歸期，錫元曰：“吾久未往，諸務(wù)叢積。今往多則三月，少亦一二月?！倍镌唬骸捌诤芜h(yuǎn)也。天氣將署，汝父子需涼衣，越日須遣小哥歸，取服之垢者歸濯之。彼處食物，或不堪入口，此間常制就，令小哥挈至。”錫元頷之，又心感其情之深也。既至廠，逾數(shù)日，果遣小哥歸。囑以五六日，必至廠。逾期不至，延至二旬。仍不至，錫元乃暗自詫為怪事。遂棄廠務(wù)，兼程而歸。
至則屈戍守門，排入則室中蕩然，不留一物。往問屋主人，則曰：“渠計月出賃錢，居三月出錢若干，欲去則聽其去，又安知其所之？”錫元乃知所居，亦非百金僦者，不覺魂膽俱喪。謀之吳子寧，子寧曰：“墮彼術(shù)中矣?！辟晌钰w昌祺，欲其撥遣多人蹤跡之，昌祺搖首曰：“何益？彼有如此手段，而豈為人蹤跡耶？所惜者，八百金耳。”錫元大慚，已而主人知鹽課中虧二百金，為陳所浪費，亦不復(fù)追索，但好言遣之。錫元無所歸，窮困，每為人言反誆狀，輒捶胸頓足，悔恨欲泣；或有知之者，曰：“此北京黠妓羅二娘也，詭信憑耳?！?br />
一日錫元閑步雷塘，適畫舫有貴公子擁數(shù)麗妓歡飲，二娘在焉，始知其行蹤不遠(yuǎn)，又抱琵琶渡別船也。因在岸側(cè)，為二娘所見，乘間以手招之，私語曰：“陳郎耶，向日無情，實為李老所誤。彼構(gòu)成此局，許我百金倩為媒，非我本懷也。明日可伺吾于集慶巷王姥家。其繼女小鳳我姑也，為白我意，留彼處片刻，我來，當(dāng)有以報汝?！蹦顺鲂渲兴榻鹞辶鶅捎柚?，即麾之去。翌日，錫元至集慶巷，則王門已為邑令封局，所言王姥及小鳳者，被逐出竟久矣。乃知復(fù)被所欺，憤極歸徽為僧云。
是時流賊破陜西及河南，勢逼南畿，淮揚諸郡無樂土。兼值歲饑，比戶流亡者半。至宏光立四鎮(zhèn)，揚州繁華都會，幾為戰(zhàn)場。于是隋堤楚館，蛛網(wǎng)塵封。吳地妖姬，風(fēng)流云散矣。
揚城西郭有種蔬人蔣老者，所居茅屋一椽，四壁傾壞。值世荒亂，種蔬常不自給。饑則掘江干野薺充腹，往往數(shù)日不能舉火。然勤于操作，年五十余，精力健強(qiáng)，揮鋤町畦間，雖寒暑無所苦。
歲乙酉清兵南下，將至淮楊，蔣之鄰里，皆率妻子逃避一空。蔣老無妻不逃避，仍依茅屋。自念無食，逃亦死，不逃亦死，死是意中事也。既而大兵圍揚州，其駐西城者，為滿洲都統(tǒng)某，其隊長曰“披甲”。一披甲掠村落，獲蔣老至都統(tǒng)營，都統(tǒng)見以敗蓑蔽下體，問曰：“是鄉(xiāng)農(nóng)乎？”蔣老不能對。都統(tǒng)令剪其發(fā)，當(dāng)各營擔(dān)水之役。蔣老力作不敢片刻閑暇，擔(dān)水畢，即為析薪炊爨，沐馬掃溲，事事周至。諸披甲悅之，相與語曰：“聞?wù)f南方人耽情逸樂，日日啖爛肉，飲苦茗，睡至日高三丈未起，何此人勤愨如是？”因擔(dān)水至都統(tǒng)大營，其掌馬卒令蔣老刈取馬芻。都統(tǒng)閱馬見馬芻，問何人所辦，掌馬卒舉蔣以對。都統(tǒng)喜曰：“彼乃辦事精細(xì)?！毕脑萝序危仄涓?，令馬不病。滿人生長北方，不知南方茭草，夏月不宜連根飼馬也。遂納蔣老步兵牌，隸正藍(lán)旗下。
未幾，揚城破，闔城受屠，婦女老丑皆被殺。獨留少美者給有功披甲。已而大兵渡江，軍中不許攜帶婦女，限三日賣諸民間。諸披甲以買主揀擇，致價不均，各以巨囊盛諸婦女，固結(jié)囊口，負(fù)至通衢，插標(biāo)于囊上，求售甚急。大率皆為留揚鎮(zhèn)守北方人買去，本城人則靡有孑遺矣。一披甲欲賣去囊中人，三日不售，怒而欲投之江。同伍力阻之，披甲曰：“然則將付之何人？”或曰：“蔣蠻子勞苦無妻，盍以賞之?！苯栽簧啤：羰Y至，披甲指囊示之曰：“爾無夜伴，任爾取去。”蔣茫然不識所謂夜伴何物。諸滿兵語之曰：“賞汝老婆耳。”蔣恐甚，頓首于地，哀懇曰：“一身不能自活，不敢從命?！迸着唬骸澳戏饺说笤p信然，白手得百金貨，乃假意故卻，天下豈有不要老婆之男子？而于吾前作誑話耶？”將拔刀斬之。一滿兵從后抱持，諸同伍舉囊置蔣老背，叱令速退。蔣老不得已，負(fù)歸茅屋，惝祝久之，莫知所措。
既而念此中人受困已極，背負(fù)時絕無聲息，似垂斃者，不勝心惻，乃啟囊視之。則一美也。奄奄一息，果垂斃矣。急抱起，臥之于敗板，罄其瓶得米合許，拾蘆枝煮粥，就其口灌之。已而婦仍昏昏睡去。蔣老復(fù)至大營供役，滿兵戲語曰：“新郎宜有喜色，何不豫為？”蔣老曰：“吾自分將作溝中殍，何忍更累一婦。俟彼稍蘇，詢其親戚，行將送之歸耳?！敝T滿兵憐其誠，贈以蚊帳被褥，又與干糧黑豆各斗許。蔣老拜謝攜歸。視婦轉(zhuǎn)動，頗為心慰。復(fù)煮粥抱起進(jìn)之，覓一便器置寢所。次日復(fù)煮粥食之。
時大營已行，蔣老無所事事，仍攜鋤種菜，及歸。婦已起，兩手搘敗版而坐，見蔣老，忽問曰：“此何處？”曰：“西城外小村落也?！痹唬骸拔液我灾链?？”曰：“滿洲兵令我負(fù)歸?！痹唬骸叭ュX幾何？”曰：“貧人無錢?！眿D沉吟曰：“無錢安能得我？”曰：“當(dāng)日以不能相活力辭，乃彼拔刀欲殺我，幸同伍中力救，勸我負(fù)歸?！闭Z未畢，婦又昏倦倒身下睡。
閱兩日，婦神氣漸爽，蔣老炊飯，佐以園蔬與食。蔣曰：“此地離城，不及半里?！眿D潸然淚下。蔣曰：“爾有夫乎？”婦曰：“吾揚州太守妻也?！笔Y駭甚。曰：“是官太太耶？”因頓足曰：“太守已殉難。奈何？”婦曰：“非也。乃前任太守某也?！笔Y曰：“然則太守固在，可相聞也?！眿D悲泣曰：“陜西殘破，太守親戚久無?！笔Y曰：“太守?zé)o親戚，汝或有父母兄弟，尚可相依。吾當(dāng)為汝遍訪?！眿D又泣：“吾止一義母，城破時為兵所殺?！币蛱枒Q不止。蔣老亦為流涕慰之曰：“且無悲，終當(dāng)有所歸依。缶中尚有半月糧，遲遲以待可也?！眿D曰：“感爾厚恩。但爾貧困至此，食不能繼。奈何？”蔣老曰：“世亂已平，謀生亦易?！眿D頷之。
后見此老誠愨，遂有倚托終身之意。呼至前問曰：“汝得進(jìn)城否？”蔣老曰：“日來為訪官太親戚入城。”奚止數(shù)十次，遍走空城，寂無人蹤，惟尸骸滿道耳。”曰：“滿兵守門，免盤詰否？”曰：“守門兵吾熟識也。且吾有正藍(lán)旗步兵腰牌，原無所阻?！眿D喜曰：“果爾，吾有事相委。西城內(nèi)有董公祠，祠之左側(cè)，第三家門首，一大陰溝中，有木匣二具，可為吾取至。蔣老遽諾即行。婦呼還語曰：“匣不可露人目。守兵見之奈何？”蔣老曰：“置匣于土簏底，而以亂薪覆其上，可也?！表汈w問婦曰：“何物鎮(zhèn)肩沉沉者？”婦曰：“銀也。”破鎖視之，約千金。婦又曰：“更有一處，乃集慶巷中第四家，屋頗卑，小門有雙環(huán)。入此門，過第二進(jìn)，至東側(cè)廂，廚下積灰中藏銀兩大包，今已四年有余，未知為何人所得也？”蔣老曰：“吾姑一往。”及至其處，則門首陳設(shè)弓刀，為滿洲兵舍館矣。蔣老方徘徊門外，一滿洲兵出，見之遽趨而前，拍其肩曰：“老蠻何事至此？”蔣視之，乃素相識者。答曰：“拾糞釀田。”其人曰：“甚善，此間廚下有多年積灰。為吾除之?！蹦艘Y老至灰所，指曰：“幸除凈?！毖砸鸭慈ァＪY老抉灰，得大包二，各用布厚裹，而以細(xì)繩縛扎，比前更重。乃置之簏底，灰覆其上，擔(dān)歸。婦大喜。
次日婦復(fù)語蔣老曰：“汝膽頗壯，玉帶橋北有一大第，汝識之乎？”蔣老曰：“識之。吾前為官太訪親屬，屢至其地，向為一滿洲大帥所據(jù)。今大帥移營南去，此宅空洞無人居矣。”婦曰：“此宅中板房一所，下有銀窖。其左邊版末有鐵環(huán)隱記，拽環(huán)啟板，即可得?！笔Y老曰：“倘已為滿帥所得，奈何？”婦曰：“吾決汝此往，亦必如意?！笔Y老于是荷土簏入城，至其處，果有板房一所，半為滿兵拆毀，獨有鐵環(huán)處一半，安然未動。如其言，啟視，則累累皆白銀砌滿窖中。運之于簏，仍覆土于上，擔(dān)重而出，荷虛而入。如是者數(shù)四，守門者曰：“老蠻種菜，獲幾許利，而作苦如此邪？”答曰：“窮人不勞不活耳。”于是盡運以歸，即于婦寢所之側(cè)。累土為窖，為婦藏金其中。喜謂婦曰：“頃見揚人紛紛返里，鋪家亦有開張者，大勢已靜。人間夫妻子女骨肉，相聚有期。吾為官太訪親屬，倘有天幸，可挈此多金歸去。搬運之勞，吾力猶能為役?！眿D曰：“吾何歸？歸汝耳?！笔Y老大驚，辭曰：“茅舍餓夫，不敢作此想?！眿D告以情，曰：“吾北京樂戶羅小鳳也。出自青樓，慚非白璧，發(fā)方覆額，猥以姿容邀諸貴人欣賞。奈慈母即世，見妒悍嫂，繼為此地洪生所憐，挈吾南來，別居吾于董公祠左側(cè)。又遭洪妻率悍婦捉我痛毆，扃吾于小樓中。吾憤極，自縊不死，繼歸吾集慶巷王姥家為妓。幸義母加恤，恩同己出。安處數(shù)年，忽為諸惡少圖詐未遂，首之公庭，備諸榜笞，逼令歸籍，乃與義母行至山東。適太守朝覲南回，娶吾為繼室，侍寢三年。適太守解任，留揚玉帶橋邊。又一載。不料江中之訃旋聞，城外殺聲踵至。白頭老母，魂逐江流。翠黛嬌兒，身羈毳幕。忽又束縛囊中，委棄道左，暴露三晝夜，饑渴莫我救。此時早知有死，安望生存？誰實脫我以死？誰實食我而生？私心竊幸，謂自此已得所天。君乃令我終失所歸耶！”言已悲咽不自勝。蔣老亦為之憐惻。后遂與之同枕席。蓋此老混沌初開時也。
時南北雖通，商賈往來絕少，兩地所出貨物，各苦積滯。蔣老與謀，先營草房百間。于是持千金往北各賤販其土貨而歸。草房百間儲俱滿。一時南北賈人樂其便近，悉來貿(mào)易。不數(shù)年取利幾十余萬。乃造大第，畫棟雕梁，以居婦于其中。羅列珍錯以養(yǎng)之。凡婦所指揮，無不如其意。至是仍呼婦為官太。家人亦不知此何自來也。
一日蔣老語婦曰：“藉官太力得起家，或意欲施舍作善事，當(dāng)以萬金相還。”婦曰：“是吾還汝物，何待汝還我也?！币蜓裕荷贂r在北京，母將死，私舉遺貲五百金授吾。是夜夢金甲神指吾百金諭吾曰：“留以償債?！币讯鴶y至揚城，得洪生厚贈，又夢金甲神來曰：“速藏償債金，禍且至?！斌@寤如神言，匿之門首溝中。已而遭洪生妻苦辱，以練自絞其頸，魂離形矣，忽見金甲神叱曰：“債未償，乃欲逃乎？”揮手作刀劍聲，樓下一嫗，驚寤來救吾。已而入妓館，積金二千余，靜夜與義母共包裹。又夢神如前語曰：“速藏償債金。禍且至?！卞欢?，告義母，母不信。黎明吏役持牘來拘母，迫匿之廚下灰中。房屋即為縣令封閉，不得入取。己而入太守署專寵，宦囊若干，皆委我藏弆。又夢神曰：“償債金已足，汝可自繳?！苯窀魈幩亟穑晖m獲，神亦不復(fù)夢，豈非原是汝物，兆由前定乎？蔣老亦心異焉。婦乃立誓焚修，廣行善事。遂為蔣老置妾生一子，撫之如己出，年逾六十，先蔣老而卒。小鳳之晚節(jié)若此，而羅二娘則不知所終。
連宵積雪，飲南酒數(shù)杯，紙窗淅瀝聲不止。一燈相對，不覺旅懷坌集。適主人出，縱談維揚坊曲閑逸事。主人，揚人也。聲口間，頗足為乙邦奇優(yōu)孟，曲暢情節(jié)，巧摹入神。一時噱嗢，差慰寂寥。早起呵凍筆書之?dāng)〖?，庚寅仲冬燕邸思庵閑筆。
【附錄】
嚴(yán)虞惇（1650－1713），字寶成，號思庵?？滴跞暌患锥暗?，授編修。后三遷至太仆少卿?？滴跷迨甑湓嚭V，因勞累至卒。著有《讀詩質(zhì)疑》31卷、附錄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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