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材
浮邱子曰：九材曷謂也？一曰古今間出之材，二曰剛?cè)岵?jì)之材，三曰醞深不測之材，四曰果敢擊斷之材，五曰紛云揮霍之材，六曰聰明曲到之材，七曰文章靡麗之材，八曰辨對捷給之材，九曰使令輕便之材。
古今間出之材：其讀書論世，恢恢如也；其觀天察地，章章如也；其仁民愛物，肫肫如也；其體優(yōu)，其用贍，其言該，其行詳。是材也：國有大典禮，其學(xué)足以考，義足以斷。國有大政事，其慮足以達(dá)，力足以辦。國有大災(zāi)害，其功足以補(bǔ)，氣足以勝。國有大奸蠹，其靜足以窺，動足以翦。是材也：可使上列，毋使庳；可使獨任，毋使群；可使朝夕，毋使遠(yuǎn)；可使心膂，毋使疑。是材也：使之庳，則道不尊；道不尊，則賢愚溷；賢愚溷，則苦牽連；苦牽連，則濟(jì)事難。使之群，則權(quán)不壹；權(quán)不壹，則是非橫；是非橫，則費調(diào)劑；費調(diào)劑，則奏效緩。使之遠(yuǎn)，則地不親；地不親，則嫌出位；嫌出位，則啟沃隔；啟沃隔，則君德愆。使之疑，則天不屬；天不屬，則貴見幾，貴見幾，則去留決；去留決，則臣志傷。是材也，或千歲而一生，或五百歲而一生；或一代而數(shù)人，或數(shù)十代而無一人；或生數(shù)人而一代賴之以成運，或生一人而一代不能賴之，則積數(shù)十代、數(shù)百代賴之以成運?！对姟吩唬骸吧接虚?，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言古今間出之材，使人寤寐以求之也。
剛?cè)岵?jì)之材，其德性之養(yǎng)淑淑如也，其志氣之發(fā)廩廩如也，其事物之情炤炤如也。其體厚，其用中，其言的，其行舒。是材也：時之可，則先焉；時之否，則后焉。一先一后，其機(jī)隱然。勢之順，則縱焉；勢之逆，則操焉。一縱一操，其指較然。數(shù)之常，則趣焉；數(shù)之變，則避焉。一趣一避，其度寬然。理之正，則合焉；理之倚，則分焉。一合一分，其神豁然。是材也：可使受事于英主，可使受事于暗主；可使共事于群賢，可使共事于群小。是材也：受事英主，則毋投所忌；毋投所忌，則兩情入；兩情入，則諫必行；諫必行，則英主圣。受事暗主，則毋中所敗；毋中所敗，則元氣存；元氣存，則眾不攜；眾不攜，則暗主安。共事群賢，則毋衒所長；毋炫所長，則智勇出；智勇出，則績必舉；績必舉，則群賢成。共事群小，則毋奪所榮；毋奪所榮，則心跡白；心跡白，則政不剉；政不剉，則群小服。是材也：得則社稷之賴，失則社稷之羞；起則蒼生之福，廢則蒼生之憂。無其人，則天命人心無所附麗；而有其人，則親戚、君臣、上下咸得所馮依，而不能名其所由?！对姟吩唬骸叭嵋嗖蝗?，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qiáng)御?！庇衷唬骸安桓偛唤?，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毖詣?cè)岵?jì)之材，以其身為天下重輕也。
醞深不測之材，其體逸而難名，其用超而獨得，其言韙而有物，其行妙而不常。是材也：有所向，鮮或窺之；有所得，鮮或聞之；有所是，鮮或證之；有所成，鮮或譽(yù)之。毋厭姍笑，毋報侮辱，毋忿摧頹，毋傷暗淡，毋噪佻，毋驕矜，毋頡亢，毋雜冗。是材也：賓之師之，然后本末見；本末見，則議論勝；議論勝，則頑懦興。卿之孤之，然后朝野屬；朝野屬，則經(jīng)制立；經(jīng)制立，則治安成。宏之巨之，然后知遇偉；知遇偉，則表里稱；表里稱，則物望歸。疑之難之，然后精神吐；精神吐，則功名奇；功名奇，則官材最。是材也，毋頤指而氣使之，毋樂嗟而苦咄之，毋貌取而神遺之，毋面從而腹誹之。是材也，樹骨特，故所恥多于所榮；閱世深，故所去多于所就。所榮，則能實也。所恥，則能卻也。所就，則能濟(jì)也。所去，則能泰也?！对姟吩唬骸氨司淤猓煽线m我。中心好之，曷飲食之？”又曰：“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毖葬j深不測之材，不與時俗低卬曲折也。
果敢擊斷之材，其體勁而不朒，其用奮而能往，其言厲而有棱，其行孤而無與。是材也：眾皆偃息，爾乃任天下所不能任，眾皆遲頓，爾乃先天下所不能先；眾皆騫污，爾乃操天下所不能操；眾皆熒惑，爾乃發(fā)天下所不能發(fā)；眾皆柔橈，爾乃犯天下所不能犯；眾皆慈懦，爾乃鋤天下所不能鋤。是材也：兵刑之所長，禮樂之所短也；功名之所開，道德之所閉也；豪杰之所與，圣賢之所教也；霸強(qiáng)之所師，帝王之所使也。是材也：文以禮樂，則兵刑焰戢；兵刑焰戢，則性情醇；性情醇，則威儀協(xié)；威儀協(xié)，則服物深。實以道德，則功名體全；功名體全，則問學(xué)邃；問學(xué)邃，則規(guī)摹大；規(guī)摹大，則措事廣。繩以圣賢，則豪杰心降；豪杰心降，則根本正；根本正，則意見芟；意見芟，則處世平。馭以帝王，則霸強(qiáng)計折；霸強(qiáng)計折，則體統(tǒng)詳；體統(tǒng)詳，則條理就；條理就，則成功易?！对姟吩唬骸安桓冶┗?，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言果敢擊斷之材，貴以敬始終也。
紛云揮霍之材，其體疏而不備，其用閎而少中，其言快而可聽，其行積而能理。是材也：人舉其易，爾舉其難；人治其簡，爾治其繁；人用其緩，爾用其急；人得其窒，爾得其通。其疾如風(fēng)，其迅如雷，其游如龍，其馳如馬。是材也：使領(lǐng)方隅則裕，毋趣禁掖；使?fàn)I簿領(lǐng)則秩，毋總事要；使辨一官則濟(jì)，毋長百僚；使攝數(shù)職則能，毋料百世。是材也：趨禁掖，則氣質(zhì)粗；氣質(zhì)粗，則行檢墮；行檢墮，則格非難?？偸乱?，則精神散；精神散，則端委泄；端委泄，則施令舛。長百僚，則愛惡縱；愛惡縱，則取舍隨；取舍隨，則人材下。料百世，則利害隱；利害隱，則因革反；因革反，則國是紊?！对姟吩唬骸百?，行彼周行。既往既來，使我心疚?！庇衷唬骸懊沂ス芄?，不實于亶。猶之未遠(yuǎn)，是用大諫。“言紛云揮霍之材，俾知所矜式也。
聰明曲到之材，其體順而兼雜，其用巧而能遂，其言滑而微中，其行熟而多宜。是材也：大事未攬其要，先測其概；細(xì)事未詳其用，先度其可；難事未竟其成，先出其奇；易事未究其旨，先獲其便。是材也：以之事君，則得其歡心；以之交友，則得其美譽(yù)；以之馭下，則得其策力；以之使民，則得其謳歌。是材也：求如古之事君，未能也，揣意旨而已矣。揣意旨，則好尚同；好尚同，則敷對順；敷對順，則褒寵固。求如古之交友，未能也，修辭令而已矣。修辭令，則名義借；名義借，則聽睹?。宦牰酶?，則流布遬。求如古之馭下，未能也，鬻恩私而已矣。鬻恩私，則門竇開；門竇開，則群巧進(jìn)；群巧進(jìn)，則奔奏勤。求如古之使民，未能也，樹威令而已矣。樹威令，則閭閻畏；閭閻畏，則群愚逼；群愚逼，則諛美作?！对姟吩唬骸叭艘嘤醒?，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職維疾。哲人之愚，亦維斯戾。”言聰明曲到之材，俾知所遵省也。
文章靡麗之材，其體薄而失實，其用浮而近名，其言剽而多膚，其行淺而犯律。是材也：翔苑囿，資涉獵，則藻采富；拾故智，備記問，則腹笥便；修儀容，整衣裳，則聲稱雅；勤教言，納后進(jìn)，則徒侶盛。是材也，毋使領(lǐng)政，毋使馭民。使領(lǐng)政，則筋骨軟；筋骨軟，則擔(dān)荷搖；擔(dān)荷搖，則僨職必。不然，則性習(xí)傲；性習(xí)傲，則察識疏；察識疏，則背理甚。使馭民，則心膂閡；心膂閡，則肥瘠蒙；肥瘠蒙，則群怨結(jié)。不然，則條教腐；條教腐，則進(jìn)止沮；進(jìn)止沮，則時宜奪?！对姟吩唬骸氨似渲?，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毖晕恼旅饮愔?，不可以充棟梁之選也。
辨對捷給之材，其體柔，其用詭，其言易，其行違。其比意造端，躍躍如也，翩翩如也。其張目掉舌，喋喋如也，哄哄如也。是材也：圣之遠(yuǎn)謨則罔所聞，而摭拾凡近為其學(xué)；國之大體則罔所知，而蒐羅瑣屑為其才；天之消息則罔所洞，而雜設(shè)陰陽、鬼神、卜筮為其智；民之痛癢則罔所關(guān)，而詭語兵戈、水旱、疾疫為其仁。是材也，毋居以密邇，毋接以頻數(shù)，毋縱以許可，毋資以援系。居以密邇，則伺候易；伺候易，則端倪得；端倪得，則短長持。接以頻數(shù)，則諂諛慣；諂諛慣，則界限移；界限移，則黑白倒?？v以許可，則夸飾盛；夸飾盛，則濡染及；濡染及，則人心壞。資以援系，則關(guān)說眾；關(guān)說眾，則貪求橫；貪求橫，則風(fēng)尚非?！对姟吩唬骸扒裳匀缌鳎鹿幮?。”又曰：“巧言如簧，顏之厚矣?！毖员鎸萁o之材，不可為其所賣也。
使令輕便之材，其體忨，其用陋，其言悄，其行賤。其俯眉承睫，沽沽如也，喻喻如也。其受令趨事，仆仆如也，悾悾如也。是材也：貴戚權(quán)門之所歡，而老成典刑之所厭也；王公大人之所需，而正直君子之所拒也。是材也：不惟貴戚權(quán)門之歡云爾，浸假而老成典刑亦心之，亦腹之；不惟王公大人之需云爾，浸假而正直君子亦左之，亦右之。是故積其勞，則膺遷轉(zhuǎn)；貢其長，則結(jié)賞識；際其盛，則列顯榮；極其用，則先賢哲。是材也：可使治于事，毋使治事；可使用于人，毋使用人。使治于事，則紀(jì)律嚴(yán)；紀(jì)律嚴(yán)，則周旋謹(jǐn)；周旋謹(jǐn)，則本分得。使治事，則軌物裂；軌物裂，則舉動粗；舉動粗，則丑狀最。使用于人，則恭敬生；恭敬生，則視聽壹；視聽壹，則佚志收。使用人，則睢盱作；睢盱作，則出入逞；出入逞，則敗節(jié)萌?！对姟吩唬骸办逗跣∽?，未知臧否。匪手?jǐn)y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毖允沽钶p便之材，可鞭策之，而不為其所優(yōu)禮也。
於乎！九材遞降存乎運，九材得所存乎用。是故君相之道與醫(yī)匠等。凡匠審木，大木不為椽，細(xì)木不為棟，直木不為輪，曲木不為桷。凡醫(yī)審藥，玉札丹硃，于以引年；天雄烏喙，亦以活人。是故為君者不可以不法舜、文，為相者不可不法管、僑。舜、文之所以圣，虞、周之所以治，亡過擇能而使之，稱材而用之。故《書》曰“汝翼”，曰“汝為”，曰“汝明”，曰“汝聽”；《詩》曰“疏附”，曰“先后”，曰“奔奏”，曰“御侮”，此舜、文能使材得其所也。管、僑之所以賢，齊、鄭之所以治，亡過擇能而使之，稱材而用之。故管子相三月，請論百官，于是立隰朋為大行，立寧戚為大司田，立王子城父為大司馬，立賓胥無為大司理，立東郭牙為大諫之官。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使子羽為辭令，使裨諶謀可否，使馮簡子斷大事，使子太叔對賓客。此管、僑能使材得其所也。孟子曰：“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笔枪手胁臄U(kuò)而充之，與上材等其成；下材濯而新之，與中材等其用。此非振古之材多于方今之材也，得其所而已矣。上材蔽而遏之，與中材等其功；中材污而染之，與下材等其過。此非天地之材不供國家之用也，不得其所而已矣。有上下古今之識，則辨才如鏡；有操縱歙辟之能，則用材如御。如鏡則晰，如御則詳。此無他，君法圣、相法賢而已矣。無上下古今之識，則辨材如瞽；無操縱歙辟之能，則用材如稚。如瞽則濁，如稚則輕。此無他，君不法圣、相不法賢而已矣。
八抑
浮邱子曰：操大柄以進(jìn)止天下人材者，升之則極于九天之高也，抑之則墜于九淵之深也。升之義勝耶？抑之義勝耶？曰：抑之正所以管乎其為升之也。是遵何說也？不去稂莠，則嘉禾不生；不剔碔砆，則埕美不辨；不鞭駑駘之足，則華駠不至；不鉗鴟鸮之口，則鳳皇不鳴；不汰隋工之食，則匠石、魯般匿其能；不刪庸醫(yī)之說，則扁鵲、秦和斂其技。是故抑之正所以管乎其為升之也。一曰用緩持急，以抑其躁。二曰握真照偽，以抑其詭。三曰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四曰較長短，以抑其所不能。五曰正義直指以抑之。六曰微言曲指以抑之。七曰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八曰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
所謂用緩持急以抑其躁者：夫人之常情，守巖穴則放廢，營仕進(jìn)則急于自伸，本庸懦則退藏，負(fù)才能則急于自見。是故仕進(jìn)者，名譽(yù)之莠也；才能者，德性之蠹也。爾乃急于自伸矣，爾乃又擇其肥美以餌之，勢不能毋以仕進(jìn)破壞其行檢。行檢俞壞，則名譽(yù)俞下；名譽(yù)愈下，則風(fēng)俗俞非：非所以敕官常而清朝廷也。爾乃急于自見矣，爾乃又標(biāo)其許可以縱之，勢不能毋以材能增長其氣焰。氣焰俞勝，則德性俞微；德性俞微，則事功愈少：非所以鑄群品而佐國家也。吾聞炫女不貞，炫士不信。蔡澤、蘇秦立談而取卿相，無乃太易乎？朱樸、郭京無根而被朱紫，無乃不祥乎？是故君子塞所求，慎所與。薰心仕進(jìn)者，使之杖性依仁而守其常；馳騁才能者，使之遵法畏繩而折其銳。湔之洗之，使自照之；規(guī)之摹之，使自就之；綜之核之，使自考之；盤之錯之，使自成之。勉而未幾，則更厲之；巽而未入，則更詳之；量而未合，則更裁之；往而未宜，則當(dāng)其可而后授之?！对姟吩唬骸败固m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薄败固m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贝酥^用緩持急，以抑其躁也。
所謂握真照偽以抑其詭者：夫薰蕕異器，蘭艾異香，此易辨也。是非溷實，善惡溷名，所難知也。則有若仁義忠信之實，不云是乎？爾乃以溫詞托之乎仁，爾乃以厲色托之乎義，爾乃以曲謹(jǐn)小廉托之乎忠信，似是也，而非也，實云何不溷乎？則有若圣賢豪杰之名，不云善乎？爾乃以雜學(xué)附之乎圣，爾乃以輇才附之乎賢，爾乃以高言孟行附之乎豪杰，似善也，而惡也，名云何不溷乎？是非溷實，爾乃至于支離曲辟而不可堪；善惡溷名，爾乃至于顛倒摧錯而不可問。是故劉歆亂賊而假《周官》，趙普貪婪而托《論語》，則溷實之亟也。不韋淫兇而號尚父，馮道柔佞而稱元老，則溷名之亟也。譬彼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也；犁牛之駁，似虎而非虎也；鉤吻似黃精，而生死功用相反也；蛇床似蘼蕪，而弗能芳也。今欲禱土龍以興云雨，寵犁牛以長山獸，服鉤吻以求長生，佩蛇床以辟不詳，豈惟弗能？又滋繆焉。是故君子毋以近似之說證其然疑，毋以嘗試之舉名其勇怯，毋以親密頻數(shù)之歡，度其不我欺也而腹心之；毋以奔走騰沓之勞，度其為我用也而爪牙之；毋以眾所游揚，而廢我繩尺以從其好；毋以古所流傳，而強(qiáng)加于今之族類以高其稱?！稌吩唬骸霸斈艘暵?，罔以側(cè)言改厥度，則予一人汝嘉。”又曰：“恭儉惟德，無載爾偽。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贝酥^握真照偽，以抑其詭也。
所謂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者：私莫私于父兄子女之愛，雜進(jìn)也；私莫私于朋友故舊之好，膠結(jié)也；私莫私于左右使令之請，橫行也。父兄子女之愛雜進(jìn)，爾乃厚姻亞而薄疏遠(yuǎn)。朋友故舊之好膠結(jié)，爾乃重交游而輕名器。左右使令之請橫行，爾乃開貨賄之門，而閉寒畯之路。厚姻亞，薄疏遠(yuǎn)，則士氣傷。重交游，輕名器，則國柄移。開貨賄之門，閉寒畯之路，則物論沸騰而人心誕妄。且夫士氣、國柄、物論、人心，俱已不可恃，則豈不為社稷之憂乎？是故衛(wèi)鞅干進(jìn)以嬖臣，卒胎秦禍；孔光固寵以外戚，竟隳漢業(yè)；林甫奧援以宮妃，遂釀唐災(zāi)；蔡京買譽(yù)以閹豎，必耗宋祚。語曰：“子用私道者，家必亂。臣用私道者，國必危?；寄笱伞！笔枪示訉幨谷艘晕覟榭蓱?，勿使人以我為可狎；寧使人以我為可拒，勿使人以我為可求；寧為其特，毋為其隨；寧為其白，毋為其疑；寧割情于父兄子女，毋得罪于疏遠(yuǎn)之士；寧取詬于朋友故舊，毋買恩于薦舉之員；寧威及于左右使令，毋慢禮于寒畯之儒。此非獨以塞徑竇而呈材實也，三綱九法之所以得其理，四時百物之所以得其序，則莫不由之?！兑住吩唬骸拔鹩萌∨娊鸱颍挥泄?，無攸利?！薄对姟吩唬骸皡挍判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贝怂^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也。
所謂校長短以抑其所不能者：夫有所能，必有所不能，人之器局使然。鬻其所能，必諱其所不能，人之情計使然。檉柏之材，洪為棟，纖為椽，直中繩，曲中鉤，順?biāo)┮?。劍戟能揮而不能縫緝，錐鉆能入而不能擊斷，量所受也。爾乃溺其愛，幸其中，于是乎以其所能，并信其所不能。爾乃苛其效，沸其怒，于是乎又以其所不能，并廢其所能。以其所能，并信其所不能，爾乃謹(jǐn)守者使之通方，小知者使之大受，近規(guī)者使之遠(yuǎn)略，鮮克濟(jì)矣。以其所不能，并廢其所能，爾乃通方不成也，并其謹(jǐn)守而棄之，大受不勝也，并其小知而棄之，遠(yuǎn)略不辨也，并其近規(guī)而棄之：鮮克恕矣。是故殷深源為令仆則有馀，總師北伐則不可；王介甫為翰林學(xué)士則有馀，居輔拂之地則不可。孺子能舉一羽，烏獲能舉千鈞。牛能耕，驥能走。今夸孺子之勇，令與烏獲敵，則何異驅(qū)之鋒刃而斃之乎？責(zé)牛不如驥而奪其耕，則何以塞牛之悲鳴乎？是故君子之官人也，才當(dāng)其職，非其職，毋枉其才；職當(dāng)其才，非其才，毋僨其職?！抖Y》曰：“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guī)矩誠設(shè)，不可欺以方員?！贝酥^校長短以抑其所不能也。
所謂正義直指以抑之者：夫草木之郁，弗施霖雨以蘇之，則勿之興焉；佞邪之習(xí)，弗樹豐棱以止之，則勿之變焉。共、驩在側(cè)，而虞舜怒；廉、來在側(cè)，而商辛喜：此虞舜所以圣，商辛所以狂也。家伯同列，而皇父喜；少正同列，而仲尼怒：此皇父所以罪，仲尼所以功也。趙高指鹿為馬，而二世喜；德孺指野鳥為鸞，而世民怒：此二世所以踣，世民所以昌也。敬奇雀放懷中，而姚崇怒；師犬嗥叢薄，而侘胄喜：此姚崇所以賢，侘胄所以否也。且夫天地不廢雷雨，猶圣賢不靡豐棱，毋喜其所不可喜、則怒其所不可不怒也斷斷然矣。是故君子置身如泰山喬岳之不可以庳下也，守己如元圭、寶鼎之不可以垢污也。爾乃峻其關(guān)楗俾勿逾，爾乃提其綱領(lǐng)俾勿替，爾乃條其等威俾勿紊，爾乃聲其教告俾勿忘。海水雖大，不受胔芥；林木雖豐，不喜陰霾。揖穿窬使入室，孰與呵之使遁也？縱蝗蝻使蔽天，孰與捕之使盡也？是故君子毋藏昧夢之私，以愧屋漏；毋博忠厚之名，以涉群情；毋避宵小之毒，以事周旋；毋損有道之氣，以成柔懦?！对姟吩唬骸氨俗P人者，誰適與謀？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贝酥^正義直指以抑之也。
所謂微言曲指以抑之者：夫辭讓之心，羞惡之心，眾皆稟焉，今也盲塞其所謂辭讓、羞惡，胡然而輕利僄遬也？胡然而陶誕比周也？雖其輕利僄遬也，爾乃辭讓之本心未盡芟也，與之委蛇而辭讓生矣。雖其陶誕比周也，爾乃羞惡之本心未盡芟也，與之惇愨而羞惡生矣。蘭膏之焰不薰天，然而照厥幽矣；琴瑟之聲不震物，然而聞?wù)咭云狡湫囊?。是故諸葛亮開誠布公，而李嚴(yán)、廖立廢徙知感，有養(yǎng)人于善者也。裴行儉雅擅知人，而王、楊、盧、駱浮華無取，有引人于道者也。徐勉只談風(fēng)月，客求官而不能，有止人于邪者也。李昉和顏溫語，雖失望者不怨，有入人于深者也。是故君子不怒之怒，嚴(yán)于斧鉞；不教之教，威于夏楚。爾乃被服毋玩也，使人睹其服而生其敬。爾乃動容毋慢也，使人睹其容而生其畏。爾乃出言毋滑也，使人聞其言而知其斷。爾乃作事毋借也，使人聞其事而知其詳?！对姟吩唬骸罢姓兄圩樱松鎱n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又曰：“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此謂微言曲指以抑之也。
所謂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者：夫知人之哲，不可學(xué)也；改過之勇，亦不可及也。爾乃宏獎為心，光明其性，聞一材，則與為推轂；建一策，則與為揚名。俄而調(diào)其所談?wù)呓?jīng)濟(jì)也，所借者聲華也，則其為人浮而不實焉。俄而洞其所擅者智術(shù)也，所蝕者根本也，則其為人雜而不純焉。俄而诇其所徇者君父也，所戀者妻子也，則其為人貪而不法焉。俄而诇其所抗者縉紳也，所行者市儈也，則其為人賊而不倫焉。浮而不實，爾乃以藥石治其腠理。雜而不純，爾乃以箴銘攝其魂魄。貪而不法，爾乃以天日照其陰邪。賊而不倫，爾乃以《詩》《書》文其鄙賤。吾聞迷而知反，失道不遠(yuǎn)。衛(wèi)靈公聞史魚之言則悔之，于是進(jìn)伯玉而退子瑕，此其所以不喪邦也。宋高后覽熙、豐之敝則悔之，于是信司馬而絀安石，此其所以不失人也。是故君子可愚之于其目也，毋愚之于其心也；可移之于其情也，毋移之于其理也；可蔽之于其初也，毋蔽之于其既也；可膠之于其一也，毋膠之于其二也；可與天下共其然否也，毋回護(hù)其私而自封之也；可與天下妙其懲勸也，毋專壹其愛而適陷之也?！稌吩唬骸拔┕胖\人，則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謀人，姑將以為親。雖則云然，尚猷詢茲黃發(fā)，則罔所愆?！贝酥^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也。
所謂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者：而不見夫虎在阱而鷹在籠乎？虎在阱，一嗇夫能馴之也；逮其放而之于山谷之間，則叱咤風(fēng)云而不可制矣。鷹在籠，一孺子能調(diào)之也；逮其放而之于叢薄之間，則挺擊群物而不可當(dāng)矣。爾乃順比滑澤之性，污漫突盜之智，騰踴殽亂之概，鉤錄疾力之能，于人材則為贅瘤，于民物則為蟊賊。棲之微末，已不勝其蔽也，爾乃擢之巍顯以駭群聽乎？范我馳驅(qū)，已不勝其勞也，爾乃假之柄藉以橈國是乎？左右呼召，已不勝其丑也，爾乃擠之縉紳先生之列，譽(yù)其所不可譽(yù)乎？旦夕期會，已不勝其譎也，爾乃委之社稷遺孤之寄，信其所不可信乎？是故相如料趙括而中，巨源料王衍而中，成敗若符契也。王猛料慕容而中，九齡料祿山而中，順逆若燭照也。語曰：“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是故君子有必嚴(yán)之界限，毋以盈廷所忽而遂忘之；有必慎之名器，毋以雜材可錄而并進(jìn)之；有必伸之禁令，毋以功罪未明而姑待之；有必削之根株，毋以恩怨不測而遽舍之；有必振之玩愒，毋以不涉吾事而兩存之；有必破之牽掣，毋以或貽后患而中止之?！稌吩唬骸盃枱o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贝酥^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也。
行此八抑，而群邪不屏，眾正不興，紀(jì)綱不肅于當(dāng)代、風(fēng)會不登于上古者，吾未之前聞。弗行此八抑，而群邪屏、眾正興、紀(jì)綱肅于當(dāng)代、風(fēng)會登于上古者，吾亦未之前聞。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笔枪示颖叵戎挝?，然后治人。我弗睢盱，然后能用緩持急，以抑其躁。我弗暖昧，然后能握真照偽，以抑其詭。我弗溺于欲，然后能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我弗窒于用，然后能較長短，以抑其所不能。我弗為強(qiáng)者所持，然后能正義直指以抑之。我弗為淺者所料，然后能微言曲指以抑之。我弗執(zhí)己之愚以居議論之總，然后能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我弗規(guī)時之宜以滋隱然之患，然后能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是故知言養(yǎng)氣，弗睢盱之本也；窮理盡性，弗暖昧之本也；嚴(yán)于圣狂、人禽之界，弗溺于欲之本也；熟于上下古今之故，弗窒于用之本也；剛而無滓，弗為強(qiáng)者所持之本也；寬而有制，弗為淺者所料之本也；勤學(xué)好問，常有以下人，弗執(zhí)己之愚以居議論之總之本也；觀天察地，常有以先人，弗規(guī)時之宣以滋隱然之患之本也。是故君子貴有本。
審類
浮邱子曰：凡物莫不以類育，以類聚，以類應(yīng)。凡物莫不以類分，以類畏，以類滅。凡物莫不各從其形，各從其色，各從其制，各從其化，各從其性，各從其情，各從其具，各從其用，各從其質(zhì)，各從其聲，各從其分，各從其數(shù)，各從其品，各從其候，各從其處，各從其人。殖禾用穀，孵雞用卵，以類育也。比目成隊，連理成棻，以類聚也。召云唯龍，命呂唯律，以類應(yīng)也。燕不生鳳，兔不乳馬，以類分也。犬能制鹿，鼠能伏猨，以類畏也?；⒈赝萄颍u必啄蟻，以類滅也。夔一足，蛇兩頭，從其形也。鵠不日浴而白，鳥不日黔而黑，從其色也。鸚鵡摩背而喑，鸜鵒翦舌而語，從其制也。雉入水而為蜃，蛇升天而為龍，從其化也。鶴愛陰而惡陽，雁愛陽而惡陰，從其性也。烏反哺，梟反噬，從其情也。蝮有利牙而咬人，麟有肉角而不觸，從其具也。毒龍可以為禍，芻狗可以為福，從其用也。美金以鑄劍戟，惡金以鑄斧鉏，從其質(zhì)也。鐘大而疾則短聞，鐘小而虛則遠(yuǎn)聞，從其聲也。猩猩知往而不知來，乾鵲知來而不知往，從其分也。蛇形雖長而命甚短，龜形雖短而命甚長，從其數(shù)也。荊棘深而刺足，芝蘭淺而入懷，從其品也。夏物長而薺麥枯，冬物凋而松柏茂，從其候也。鈞之橘也，樹之江南則為橘，樹之江北則為枳，從其處也。鈞之葛也，君子得其材而為絺，小人得其葉而為羹，從其人也。
且夫物之類萬萬也，人之類亦萬萬也，是故備知物類之理，則亦備知人類之理。凡人莫不以好類好，以丑類丑。
以好類好維何？燧人曰四佐，伏羲曰六仕，黃帝曰六相、曰四史，唐虞曰四岳、曰九官、曰十二牧、曰十六相，商曰二相，殷曰三仁。周曰八虞、曰四友、曰十亂，鄭曰三良，晉曰賢士五人、曰二國士、曰八卿，秦曰五子，越曰五大夫，漢曰三杰、曰十八侯、曰中興輔佐十一人、曰二十八將，蜀曰四英，晉曰二妙，唐曰十八學(xué)士、曰三俊，宋曰四賢、曰四真、曰耆英十二人，明曰四先生、曰三楊、曰三大老。是類也，家得之，以賢其自出；國得之，以輔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成其康樂；萬代得之，以續(xù)其馨香；乾坤得之，以植其體；日月得之，以耀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享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召其祥?！对姟吩唬骸盎荻梦?，攜手同行。”《書》曰：“野無遺賢，萬邦咸寧。”是不為以好類好者勸乎？
以丑類丑維何？虞曰四兇，周曰三叔，魯曰三桓，齊曰三子，鄭曰七穆，晉曰三卿、曰二五耦，戰(zhàn)國曰四豪，漢曰五侯、曰七貴，魏曰八族、曰臺中三狗，晉曰二十四支、曰四伯，北齊曰三佞、曰八貴，隋曰五貴，唐曰八關(guān)十六子、曰八司馬、曰五狗、曰三穢，宋曰三尸、曰十鉆、曰三虎、曰五鬼、曰四瞠、曰四倀、曰十客，明曰四害、曰八虎、曰七豺八狗、曰五虎、曰五彪、曰十狗、曰十孩兒、曰四十孫。是類也，家得之，以辱其自出；國得之，以降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損其康樂；萬代得之，以斷其馨香；乾坤得之，以剝其體；日月得之，以晦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殄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閉其祥?！对姟吩唬骸扒⒈绕溧?，昏姻孔云。”《書》曰：“簡賢附勢，實繁有徒?！笔遣粸橐猿箢惓笳哒]乎？
且夫天下好丑，有在明白斬截之中，則亦有在影響枝離之中。是故公輸刻鳳，疇欺以巧？伯樂相馬，疇匿以良？謂之明白。朦瞍仰視，欲見星辰；跛蹩力行，欲爭涂軌：謂之影響。扁鵲活人，庸醫(yī)是逐；烏獲扛鼎，孱夫是斥：謂之?dāng)亟?。閭姝憔悴，嫫母是媒；伯夷見棄，盜跖是與：謂之枝離。是故毋為影響，毋為枝離，此好丑所以各類其類也。凡天性出乎陽剛，而通洞條達(dá)以為概，強(qiáng)立不返以為骨，容止出乎和易，而不撟飾岸異以為高，夷險一節(jié)、久暫一態(tài)以為信，必好者類也。凡天性出乎陰柔，而欹邪曲折、回互隱伏以為術(shù)，與人累歲聚處、不露纖芥以為深，容止出乎造作，而其中無有、其外若或有之以為安，震蕩飄忽、不主故常以為巧，必丑者類也。
凡讀書必析天人王霸，而不耽記誦，則免喪志之誚；不矜詞藻，則見大道之原；論世必兼治亂存亡，而不信乾符坤珍，則刪諛美之說；不茍旦夕，則廑厝火積薪之戒：必好者類也。凡讀書不識周公孔子，而鼓其雜說，則亂群儒之聽；騁其妍詞，則釣當(dāng)代大人先生之說；論世不聞唐虞三代，而錄其近規(guī)，則號為圣神文武之朝；侈其淺效，則作歌以慶仁壽之代：必丑者類也。
凡立身則與泰山喬岳同其堅重，而《詩》《禮》足以植其骨幹，骨幹足以生其光暉，捫心與明瑤美玉同其潔白，而天日足以照其夢寐，夢寐足以證其平生：必好者類也。凡立身與草木榮華同其俯仰，而旦夕足以料其血脈，血脈足以窘其氣候；捫心與鬼魅伎倆同其出入，而城府足以藏其機(jī)阱，機(jī)阱足以損其福履：必丑者類也。
凡處己則恭敬撙節(jié)，雖賢智而多戒懼，雖豐裕而存儉約，與人則慷慨軒豁，雖愚盲而進(jìn)忠告，雖疏遠(yuǎn)而共交歡：必好者類也。凡處己則放誕奢縱，雖清夜而撢奇詭，雖小物而嗜美好；與人則峻厲狹小，雖同堂而設(shè)畦畛，雖親故而計錙銖：必丑者類也。
凡出話不揣聽者之耳，而申吾意指之所必然，折佞人幸子之不然；作事不惟一己之利，而料萬眾之所同然，破私心小道之不然：必好者類也。凡出話不揆先王之訓(xùn)，而老成耆艾以為不然，新進(jìn)小生以為然；作事不關(guān)天下國家之福，而書生痛哭流涕以為不然，燕朋溺辟以為然：必丑者類也。
凡野處則安耕鑿之常，不為閭井倡其澆薄；進(jìn)于朝堂，則守澹泊寧靜之素，不與同學(xué)少年斗其躁進(jìn)：必好者類也。凡野處則醉心富貴利達(dá)之樂，不知韋布是何風(fēng)味；立于朝堂，則不勝其走侯王、譽(yù)功德之勞，不知禮義廉恥是何關(guān)系：必丑者類也。
凡燕居則彬彬儒雅之林，不為宴安損其動靜；立于官府，則廩廩有士君子之行，不與吏胥競其短長：必好者類也。凡宴居則窮博弈飲酒之歡，不知名教是何樂地；立于朝堂，則不勝其簿書錢谷之氣，不知天地名物是何擔(dān)荷：必丑者類也。
凡拜君恩則有憂色，而退省其私，唯恐不勝；受君辱則有莊色，而無幾微得失窒礙于胸：必好者類也。凡拜君恩則有喜色，而退語其妻奴子侄，則咸有銳氣驕容；受君辱則有難色，而中夜咨嗟唈僾，不能自已：必丑者類也。
凡膺相薦則知公道，而以人事君，推挽本不為我；而有拂相意，則知本分而體道抱德，焉往而不得其為我？必好者類也。凡膺相薦則感私情，而師門、恩門重于君父；拂相意，則生譎計，而用甘言縟禮厚結(jié)其左右親信用事之人，以為之解：必丑者類也。
凡居中則陳善閉邪，而功在主德，外廷不知；扶陽抑陰而道通天載，史官難狀；居外則創(chuàng)利驅(qū)害，而福在封內(nèi)，天下咸寧；撥亂反正，而威行海外，國本彌固：必好者類也。凡居中則浮沈取容，而名為老成，豪杰弗許；休咎任意而自外造化，恩禮不衰；居外則善敗失實，而屢工粉飾，壅于上聞；緩急亡備，而驟膺震駭，莫能措手：必丑者類也。
凡居尊則除去邊幅，而坦懷遇物，樂為己用；根極理體，而考中度衷，不涉氣矜；居卑則未嘗嬉游，而位不先眾，勤思治略；稍近孤峭而器能自重，不受群侮：必好者類也。凡居尊則方巾闊步，而俊乂盈廷，若罔聞知；高睨大言而睢盱得意，未暇講求；居庳則瑣計鈍情，而眉睫以外了不籌及，柔聲軟態(tài)而傴僂從人，豈能骨立？必丑者類也。
凡己有長，而孫讓不欲多上人；己有短，而慚汗如不能終曰：必好者類也。凡已有長，而夸于同官，以囂眾聽；夸于有大力者之前，以覬上聞；夸于大君清問下逮須臾之頃，以自媒而秉國之鈞；已有短，而蒙其不相知之人，以逃責(zé)備；結(jié)其所私親愛之人，以工庇護(hù)；欺其所可指揮縱送之人，以氣焰蓋其瑕垢，而莫敢誰何：必丑者類也。
凡人有善，而抃舞踴躍，若饑渴之需飲食；人有不善，而哀矜懲創(chuàng)，若父兄之教子弟：必好者類也。凡人有善，而發(fā)揮之不能盡其致，贊賞之不能果其用，亟則相求，緩則相忘，而勤懇之意衰于世故；讓則相容，爭則相妒，而猜禍之機(jī)發(fā)于天性；人有不善，而暴白之不能存其厚，詬詈之不能生其悔；據(jù)其所有，增其所無，而傅會之說晦及天日；苛其所否，廢其所可，而刻深之論剝及肌膚：必丑者類也。
凡聞人譽(yù)而加勉，不自滿假；聞人毀而內(nèi)自省，如捧箴銘：必好者類也。凡聞人譽(yù)而出于上官，則私心竊喜，據(jù)為通顯之資；出于同列，則倚人作偽，肆其鋪張揚厲之勢；出于士類，則俟其有求于我，而必償之以申其好；出于亡知之民，則意其漫不訾省，而居之不疑，以堅其信；聞人毀而出于上官，則私心竊憾，伺其間而伸彈擊之焰；出于同列，則強(qiáng)作色笑周旋，留為異日手挈國柄、借端報復(fù)之具；出于士類，則擯其文章行誼，而設(shè)巧構(gòu)以沮其上進(jìn)；出于亡知之民，則每每用他事株連之，而樹朝廷憲典以飽其毒手：必丑者類也。
凡陟人而當(dāng)其可，能使善類吐氣；黜人而足以服其心，至于沒齒無怨言：必好者類也。凡陟人而不以理，第與我依傍，輒引為同調(diào)，賀朝廷得人；不則與貴戚大臣往來交涉而擅聲氣，輒擢居優(yōu)等，冀其德我；不則與其私人酒殽洽比，賄賂關(guān)通，輒資之羽翼，一飛際天；黜人而不以其罪，第與我送奇設(shè)難，輒疑其輕己，不引手援之，反下石焉；不則與貴戚大臣嘗有彈劾不勝之事，輒屏居下等，冤其賢直，而毋犯當(dāng)路之所忌；不則與其門子坐客齟齬，輒紛輪構(gòu)扇、摭拾薄惡細(xì)故以重訾之，不墜之九淵之深不已：必丑者類也。
凡處平世、清世，則雍容妥帖，毋賈亂，毋構(gòu)災(zāi)；處危世、濁世，則發(fā)揚蹈厲，毋包羞，毋叢悔：必好者類也。凡處平世、清世，則拾宮府之故事，以答明詔；阿九重之意指，以養(yǎng)驕心；剝兆民之脂膏，以潤身家；壞朝廷之根本，以茍且目前太平；處危世、濁世，則諱四方之利病，以示純常；乞大君之愛憐，以固榮寵；操左計之枝離，以塞諫爭；委天時人事之無可如何，以自蓋其枯庸蹇拙：必丑者類也。
凡事英主、誼主，則啟沃之功千載罕有；事暗主、愎主，則骨鯁之氣百折不回：必好者類也。凡事英主、誼主，則用我之不足，傲古之有馀；道德不能自重，則進(jìn)刑名以導(dǎo)刻??；智術(shù)不能捄時，則工聚斂以長貪橫。于是英主、誼主之血氣規(guī)摹，一變而為芒軔僈枯，前后若兩人焉。事暗主、愎主，則用我之有馀，傲今之不足；秘術(shù)能令主喜，則蕩上心以移國本；危言能令主怒，則借天威以塞中外怨毒之氣。于是暗主、愎主之社稷蒼生，不足供其冒沒碎折，至于滔天而不悔：必丑者類也。
凡小事、易事來前，則以從容輔其優(yōu)裕，不與人以可窺；大事、難事來前，則以忠義生其幹濟(jì)，不與人以可挾：必好者類也。凡小事、易事來前，則思索輒曉，幹辦立成，于是矜其智勇，可以酬主之知；標(biāo)其名譽(yù)，可以塞物之望；而稷、契、周、邵，充以柔滑之材；管、樂、亮、猛，當(dāng)以仆遬不足數(shù)之輩。大事，難事來前，則億忌滋惑，頓萃無功，于是責(zé)其同官，可以分己之謗；困其異己，可以中人于危；而社稷蒼生，不能發(fā)其悲憫之心；日月星辰、風(fēng)雨雷電，不能作其聰明正直之氣：必丑者類也。
凡國事、公事來前，則攘臂稱首，唯恐后時；家事、私事來前，則小作區(qū)處，靡有成心：必好者類也。凡國事、公事來前，則謾阤瑟縮，志不帥氣，而習(xí)文簿惡吏，足以執(zhí)其然不然之柄；中朝大官，媕婀前導(dǎo)，足以享其循常襲故之安；左右讒諂面諛，足以掩其支吾避就、不自振刷之羞。家事、私事來前，則劬錄疾力，屑屑不休，而米鹽凌雜，足以濁其平旦清明之氣；四方書記存問，足以焦其自公退食之神；田宅環(huán)列城郭，金帛填溢筐箱，足以貽其孫子，而不散作宗族交游之福：必丑者類也。
凡賢人、端人來前，則輸肝剖膽，永矢勿諼；奸人、憸人來前，則吐辭作色，不惡而嚴(yán)：必好者類也。凡賢人、端人來前，則遷延邪睨，慴伏閃鑠，而欲啟其口，則茹吐各半；欲寫其心，則表里各半；欲申其盟好，則出入、離合、陰陽、人鬼各半。奸人、憸人來前，則將拒故迎，了無豐采，而舉一鄙事，則相為首尾；傳一秘訣，則與為腹心；作一綢繆之態(tài)，則疑宿昔故人不若邂逅相遇之好：必丑者類也。
凡富人、要人來前，則非時弗謁，非義弗許；窶人、散人來前，則有謀必忠，有惠必鈞：必好者類也。凡富人、要人來前，則口吐悃款、心挾要求，傾杯盞以深交，則不覺其宵盤晝憩之永；借咳唾之力以回天，則不禁其奴顏婢膝之庳。窶人、散人來前，則中亡豈弟、外作箕踞，萬姓之瘡痍弗憐，則宜其坐視寒畯之饑枯；大君之焦勞弗問，則知其厭語曹司末秩之堙滯：必丑者類也。
凡進(jìn)身則非蚍蜉蟻子之援，其端委皆可令人曉；退身則遂冥鴻之樂，其神明時若與天游：必好者類也。凡進(jìn)身則奮迅狡捷、驟逾恒等，機(jī)深洞密，莫辨從來，材能不及于中人，而其掌握可以倒持大賢；名實不加于上下，而其階級可以禮絕百寮；尺功片效不施于民物，而其富貴福澤可以只身而兼億兆人之所不能有。退身則徘徊瞻顧、貪嗜肥甘，庳濕重遲，莫能解脫，天綱已積于不振，而欲捨王，則曰“無人補(bǔ)捄”；物議已暨于難堪，而不去官，則曰“人應(yīng)諒我”；體庳用薄，已落下流而濡跡朝班，則曰“俟我獨當(dāng)事權(quán)，然后為之”：必丑者類也。
凡得勢則文經(jīng)武緯，極操縱歙辟之能；失勢則彈琴詠歌，有優(yōu)游自如之致：必好者類也。凡得勢則造作煩苛、擺弄妖怪，蠹蝕名義，簧鼓萬狀，使人心風(fēng)俗底于汙下，而天地、山川、鬼神迄不享其順成；失勢則包藏怨誹，沸騰謠諑，填砌冤抑，呼訴百端，使左右大臣誤憐其才、代為祈請，而群公卿士素受其惠，不得不為浩其不平之鳴：必丑者類也。
凡交好則許與以功名，切劘以道義；交惡則儆戒以微言，葆全以大體：必好者類也。凡交好則輿馬冠蓋相炫耀，酒食游戲相徵逐，不情之請相輾轉(zhuǎn)，無稽之言相鋪張，舉其性行材慮必不能任之事相夸許；遇有摧敗沮喪，心不哀憐，而灑其無根之涕淚相嘆嗟；交惡則罟攫陷阱相突發(fā)，戈矛劍戟相枝撐，疑似之跡相誣訐、牽連之詞相攫拏，追憶疇昔與居與游，詄蕩不檢之言相抵賴，囑其所識懻忮慓悍、有柄藉之私人死友相賊害：必丑者類也。
凡共問學(xué)，則勤其勸戒，稽其離合；共政事，則時其勞逸，鈞其功罪：必好者類也。凡共問學(xué)，則耳目不到，封其疑而拒其信，心思不入，諱其淺而忌其深；爭當(dāng)代，則帥我徒黨攻爾曹耦，而門戶角立，不品厥躬；爭萬代，則標(biāo)我纂述，訾爾論著，而筆墨殺人，非以闡道；——于是膠庠之內(nèi)，無和平之聲；而薦紳先生之心，無光明磊落、流通貫注之妙。——共政事，則條例紛陳，賈其詐而中其愚；資格懸絕，席其先而使其后；爭福澤，則酣我醉飽，置爾枯瘠，而親戚若涂之人；爭風(fēng)謠，則恢我德音，坐爾怨謗，而輿論在其轉(zhuǎn)移簸弄之中：——于是利祿之場，無皇古淳樸之風(fēng)；而挾長技以據(jù)要津之人，斷無性真完善、魂神清白、上可對于皇天后土之靈、而下不豐于子孫黎民之孽：必丑者類也。
其在于《易·泰》之《彖》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nèi)陽而外陰，內(nèi)健而外順，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否》之《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nèi)陰而外陽，內(nèi)柔而外剛，內(nèi)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是故天地之運，吾愿其泰，不愿其否；君子之道，吾愿其長，不愿其消。君子道長，好莫大焉，泰莫大焉。小人道長，丑莫大焉，否莫大焉。是故古之司好丑者有四勝：聞好則思，聞丑則恐，一勝也；見好則說，見丑則怒，二勝也；得好若榮，得丑若辱，三勝也；從好若昇，從丑若墜，四勝也。今之司好丑者有四?。郝労脛t疑，聞丑則信，一敗也；見好則妒，見丑則親，二敗也；得好若嗇，得丑若豐，三敗也；從好若梗，從丑若流，四敗也。四勝積，則等差定；等差定，則樹好踣丑；樹好踣丑，則萬事萬物理而元氣昌。四敗積，則等差移；等差移，則樹丑踣好；樹丑踣好，則萬事萬物亂而患?xì)夥小！对姟吩唬骸案薷拊`訿，曾不知其玷。兢兢業(yè)業(yè)，孔填不寧，我位孔貶?！毖詷涑篚酆?，則患?xì)夥幸??！稌吩唬骸爸藙t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言樹好踣丑，則元氣昌也。
是故君子審物以知人，審人以知政，審政以知俗，審俗以知運。立乎一寸，則知尋丈；立乎一隅，則知天下。是故君子能向?qū)W，則能考理矣；能考理，則能官人矣。能持志，則能守氣矣；能守氣，則能馭世矣。孔子曰：“好學(xué)近乎智。”孟子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笔枪饰锊桓?，則學(xué)不邃；學(xué)不邃，則積盲妄；積盲妄，則喜任臆；喜任臆，則必倒顛。道義不樹，則氣不直；氣不直，則積柔橈；積柔橈，則苦多端；苦多端，則必詭隨。詭隨者，人材壞；倒顛者，國運降：君子之所以腸一日而九回也！
諷群上
浮邱子曰：仆少與北門子同里，長與南樓公同仕，齒相齊也，踵相接也，冠相望也，佩相戛也，杯觥燕好相接也，談?wù)搩A吐相生也；然而趣尚不相入也，行能不相證也，是非好丑不相師也。仆嘗語于北門子曰：“某也，君子其人也。是能崖崖自立，不為謠俗低卬曲折者；是布腹心徇主者，是能字其甿隸者，是不使公道絀于私議者，是本性惇而內(nèi)行絜者，是通古今、能文章者。”北門子曰：“若所稱君子其人者，乃吾之所積不能平者也。若以為崖崖自立、不為謠俗低卬曲折邪？吾惡知其不暴之昭昭、墮之冥冥邪？若以為布腹心徇主邪？吾惡知其不忠言嘉謨以為市邪？若以為能字其甿隸邪？吾惡知其非籠絡(luò)群愚以說己邪？若以為不使公道絀于私議邪？吾惡知其非結(jié)薦紳士族、黨奸而作勝邪？若以為本性惇而內(nèi)行絜邪？吾惡知其不修飾倫物、釣取聲名邪？若以為通古今、能文章邪？吾惡知其不迂闊而遠(yuǎn)于事情邪？若且休矣！”既而跡北門子之所為，則且橫作氣焰，廣張網(wǎng)羅，蔑白為黑，倒是為非：于是擠崖崖自立者于庳趣下走之列亡能自拔焉，擠布腹心徇主者于清問之所不下逮焉，擠能字甿隸者于無所擔(dān)荷焉，擠主持公道者于疑似焉，擠通古今、能文章者于狂狂伋伋、不中繩尺焉。既出死力以擠之，又設(shè)奇計以擠之，而奚所不墜焉？
仆又嘗語于南樓公曰：“某也，小人其人也。是筋駑肉緩，不堪其用者，是自炫鬻者，是工詐諼而逞狡猾者，是媕婀取容于上下之交者，是文深意忌、多所中傷者，是首鼠兩端、一前一卻者。”南樓公曰：“若所稱小人其人者，乃吾之所不肯一例擊斷而聲其不然者也。若以為筋駑肉緩不堪其用邪？吾惡知其非溫雅有醞藉，以收群行之震蕩剽忽邪？若以為自炫鬻邪？吾惡知其非披瀝血誠以告我邪？若以為工詐諼而逞狡猾邪？吾惡知其非老于事物，而工于縱橫短長之術(shù)以馭世邪？若以為媕婀取容于上下之交邪？吾惡知其非剛?cè)岬弥行?？若以為文深意忌，多所中傷邪？吾惡知其非振厲群聽、以就軌物邪？若以為首鼠兩端、一前一卻邪？吾惡知其非畫之深而處之堅邪？若且休矣！”既而跡南樓公之所為，則且標(biāo)舉丑類，薦陟崇梯，執(zhí)疑為信，樹邪為正：于是援筋駑肉緩者于處非其據(jù)焉，援自炫鬻者于一唱百和、僉曰“能事”焉，援工詐諼、逞狡猾者于遺大投艱，以其私智左計系天下重輕焉；援媕婀取容者于密邇焉，援文深意忌者于爪牙焉，援首鼠兩端者于事權(quán)之總焉。既出死力以援之，又設(shè)奇計以援之，而奚所不捷焉？
於乎！某也君子其人也，而北門子且毀之，且擠之；某也小人其人也，而南樓公且譽(yù)之，且援之；棄玉取石，斬橘樹李，頭尾顛倒，不知緒處。仆是以愀乎其哀，惴乎其恐，流涕狼戾而不可止也?！对姟吩唬骸皣m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笔怯共蛔阋詰秃酰?br />
既而聞西隅丈人，天下之所謂放志舒節(jié)，以馳大區(qū)者也。仆往告焉，曰：“北門子好毀而橫，南樓公好譽(yù)而濫，則如之何？”西隅丈人局局而笑，俞俞而作，曰：“子來前！吾語汝。北門子之好毀而橫也，非北門子自為也，天使之毀、使之橫也。南樓公之好譽(yù)而濫也，非南樓公自為也，天使之譽(yù)、使之濫也。北門子且毀之、且擠之，非北門子擠之也，天擠之也。南樓公且譽(yù)之、且援之，非南樓公援之也，天援之也。而北門子且以能毀、能擠為長技，而南樓公且以能譽(yù)、能援為名德，而子且以北門子、南樓公為大繆不然，皆未燭于天人之指矣。仲尼不封于齊，晏嬰沮之；孟軻不禮于魯，臧倉沮之；屈原不容于楚，子蘭讒之；賈誼不展于漢，絳、灌讒之。然而非晏嬰能沮仲尼也，非臧倉能沮孟軻也，有使之沮者也；非子蘭能讒屈原也，非絳、灌能讒賈誼也，有使之讒者也。然而不封于齊者，亦非仲尼；不封仲尼者，亦非齊也；不禮于魯者，亦非孟軻；不禮孟軻者，亦非魯也：有使之不封、不禮者也。不容于楚者，亦非屈原；不容屈原者，亦非楚也；不展于漢者，亦非賈誼；不展賈誼者，亦非漢也：有使之不容、不展者也。皆天也，非人也。伯鯀試于堯，四岳薦之；子玉用于楚，子文薦之；殷浩建節(jié)于晉，褚裒、會稽王昱引之；王安石執(zhí)政于宋，曾公亮引之。然而非四岳能薦伯鯀也，非子文能薦子玉也，有使之薦者也；非褚裒、會稽王昱能引殷浩也，非曾公亮能引王安石也，有使之引者也。然而試于堯者，亦非伯鯀；試伯鯀者，亦非堯也。用于楚者，亦非子玉；用子玉者，亦非楚也。有使之試、使之用者也。建節(jié)于晉者，亦非殷浩；以節(jié)予殷浩者，亦非晉也。執(zhí)政于宋者，亦非王安石；以政予王安石者，亦非宋也：有使之建節(jié)、使之執(zhí)政者也。皆天也，非人也?？梢詺Ф脷В梢宰u(yù)而得譽(yù)，可以毀而得譽(yù)，可以譽(yù)而得毀；可以高而得高，可以庳而得庳，可以高而得庳，可以庳而得高；可以遲而得遲，可以速而得速，可以遲而得速，可以速而得遲；可以夷而得夷，可以險而得險，可以夷而得險，可以險而得夷。皆天也，非人也。其為人也，可處毀，可處譽(yù)，可處高，可處庳，可處遲，可處速，可處夷，可處險，是為任天。其為人也，可處譽(yù)不可處毀，可處高不可處庳，可處速不可處遲，可處夷不可處險，是為戰(zhàn)天。其為人也，不可處毀又不可處譽(yù)，不可處庳又不可處高；不可處遲，又不可處速；不可處險，又不可處夷：是為褻天。任天者樂，戰(zhàn)天者兇，褻天者賤。女其還叩女之天，以無勤求于人，其可乎？能愚乎？能雌乎？能泊然寡營乎？能徐行倘佯于無何有之鄉(xiāng)乎？譬彼木葉，放乎中流，其入茭菁蘆葦之側(cè)掛而止也，與其送之至于溟渤也，總之不離乎木葉也?！对姟吩唬骸推渖钜?，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是故偃鼠飲河滿腹，與黿鼉吞天者，厥飽鈞也；鸴鳩飛，槍榆枋而止，與九萬里而圖南者，厥適鈞也。人之處此世也，奚以異焉？”
既而又聞東隩君子，天下之所謂致忠信、箸仁義、無豪厘芒軔邕塞于其中者也。仆又往告焉，曰：“北門子好毀而橫，南樓公好譽(yù)而濫，則如之何？”東隩君子揭揭而起，犀犀而語，曰：“吾知所以斷斯獄矣。凡今之人，而惟君子是毀、是擠者，于名也梗，于實也枉，于己也賊，于子孫黎民也福不至。凡今之人，而惟小人是譽(yù)、是援者，于名也獵，于實也澆，于己也黨，于子孫黎民也禍不休。是故舜必誅四兇，周公必誅管叔，太公必誅狂矞、華士，子產(chǎn)必誅鄧析，孔子必誅少正卯，諸葛亮必誅馬謖。刑戮加于小人，然后門竇塞；門竇塞，然后登選壹；登選壹，然后君子之休嘉集焉。舜必推十六族，鮑叔牙必推管仲，子皮必推子產(chǎn)，蕭何必推韓信，徐庶必推諸葛亮，呂婆樓必推王猛。氣類成于君子，然后根柢固；根柢固，然后反側(cè)銷；反側(cè)銷，然后小人之災(zāi)眚閉焉。今某也君子其人也，北門子胡為其擠之也？某也小人其人也，南樓公胡為其援之也？則且詰北門子曰：‘君子可擠乎？則子害不使舜擠十六族乎？鮑叔牙擠管仲乎？子皮擠子產(chǎn)乎？蕭何擠韓信、徐庶擠諸葛亮乎？呂婆樓擠王猛乎？’北門子必曰‘不能’。則且詰南樓公曰：‘小人可援乎？則子害不使舜援四兇、周公援管叔乎？太公援狂矞、華士乎？子產(chǎn)援鄧析、孔子援少正卯乎？諸葛亮援馬謖乎？’南樓公必曰‘不能’。曰‘不能’者何也？本心之智未歿，而然不之理有據(jù)也。維然生愛，維愛生揚，維揚生任，維任生力，維力生碩，維碩生濟(jì)，維濟(jì)生神，此謂君子之休嘉集。維不生惡，維惡生斥，維斥生制，維制生威，維威生肅，維肅生固，維固生允，此謂小人之災(zāi)眚閉。是故木產(chǎn)連理，禾鋪同穎，羽來鶤雞，角見麒麟，能章明君子之大驗也。橘不化枳，李不生瓜，狐不升榻，熊不入城，能屏棄小人之大驗也。惡有毀君子而擠之、譽(yù)小人而援之，可以輔世長民而身名無恙者邪？於乎！世無審音，師曠是以講于六律也；無善御，造父是以閑于六馬也。然而考六律者，不之于師曠，之于他；控六馬者，不之于造父，之于他。則且濡忍曲折，以視其柄之所向焉。柄在我，則取君子風(fēng)勸之，先取毀君子者刀墨之；取小人懲創(chuàng)之，先取譽(yù)小人者教敕之可也。柄在他，則勢所不能振，譬之以理；理所不能譬，泣之以情；情所不能泣，昌之以辨；辨所不能昌，勝之以獨；獨所不能勝，垂之來者以為法戒可也。是故音不廢，則師曠不死；御不廢，則造父不亡；天不廢，則君子之公是公非不斬。是何也？天無時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謂義理之天。天有時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謂氣數(shù)之天。君子不爭，而公是公非較然明白，是謂義理之天養(yǎng)君子。君子毋忍不爭，毋敢不爭，而公是公非然后明白，是謂氣數(shù)之天鑄君子。且夫兩君不可以成權(quán)，兩天不可以成氣，今謂義理一天，氣數(shù)又一天，有是理乎？振古此天，振古此君子之天。有君子，而天可以在公是公非之中，可以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梢跃又拢亸垞P厲為天之事；可以君子之言，提撕警覺為天之言。是故生君子者，天之功；補(bǔ)天者，君子之功。曷補(bǔ)乎爾？曰：天以公是公非之心予我，我則受之，則充之，是謂以我之義理，補(bǔ)天之氣數(shù)。我以公是公非之心還天，天則賴之，則享之，是謂以天之義理，補(bǔ)天之氣數(shù)。是故氣數(shù)之亟，則更為義理；鑄君子之亟，則更為養(yǎng)君子。此天所以不廢也，此君子之公是公非所以不斬也。
“且夫或圣或狂，或賢或否，或賤或貴，或貧或富，或壽或夭，或生或死，或踣或亨，或疑或信，或吶或辯，或短或長，或病或肥，或丑或美，則焉往而不公是公非也邪？圣如伯益、伊尹、周公、孔子，應(yīng)有天下而不有天下，而其可以有天下者，公是不斬也?？袢玷睢⒓q、幽、厲、秦政、隋煬，應(yīng)不有天下而有天下，而其可以不有天下者，公非不斬也。賢如顏、曾、思、孟，應(yīng)侯王而不侯王，而其可以侯王者，公是不斬也。否如春秋七國之君，應(yīng)不侯王而侯王，而其可以不侯王者，公非不斬也。賤如傅說為胥靡，寧戚飯牛車下，貧如孫叔敖無立錐之地，而其可以不貧不賤者，公是不斬也。貴如梁冀一門三后，袁紹四世三公，富如元載，胡椒八百石，而其可以不富不貴者，公非不斬也。夭如顏回，死如史魚，而其可以不夭不死者，公是不斬也。壽如盜跖，生如越椒，而其可以不壽不生者，公非不斬也。直如龍逢、比干而踣，勇如淮陰、道濟(jì)而踣，而其可以不踣者，公是不斬也。佞如蘇秦、張儀而亨，柔如胡廣、馮道而亨，而其可以不亨者，公非不斬也。忠如望諸、汾陽而疑，功如絳侯、萊公而疑，而其可以不疑者，公是不斬也。奸如林甫、會之而信，劣如彌遠(yuǎn)、體仁而信，而其可以不信者，公非不斬也。吶如趙文子，短如晏平仲，病如伯牛，丑如子羽，而其可以不吶、不短、不病、不丑者，公是不斬也。辯如淳于髡，長如巨無霸，肥如董卓，美如褚淵，而其可以不辯、不長、不肥、不美者，公非不斬也。
“是故天之是非運以公，地之是非載以公，家之是非析以公，國之是非辟以公。可春而春，可夏而夏，可秋而秋，可冬而冬，寒暑不忒，盈虧匪賒，式昭大信，而能久成，此天之是非運以公也?？蓶|而東，可西而西，可南而南，可北而北，各止其界，各正其維，星羅碁置，膴膴畇畇，此地之是非載以公也。舜不告而娶，非不順于瞽瞍也；三叔雖唱流言，周公匪不利于孺子也；讒言三至而母投杼，曾參匪殺人也；孟子后喪逾前喪，匪薄于父而厚于母也；匡章匪不孝也，直不疑匪盜嫂也，第五倫匪笞婦也，蔣之奇、唐仲舉污永叔、晦庵以帷薄之私，匪其實也。雖有悲痛，罔不惇愨；雖有疑似，罔不光明：此家之是非析以公也。蠆尾亡損于子產(chǎn)也，麛裘亡損于孔子也；謗書一篋，亡損于樂羊也；‘三遺矢’，亡損于廉頗也；‘薏苡為明珠’，亡損于馬援也；‘百升飛上天’，亡損于斛律光也；‘緋衣小兒坦其腹’，亡損于裴度也；‘一錢不值’，亡損于李昉也；三字獄、‘十不遜’，亡損于岳鵬舉、趙汝愚也。雖有倒顛，罔不秩敘；雖有慘戚，罔不馨香：此國之是非辟以公也。天得公以成其高，地得公以成其厚，家得公以成其仁，國得公以成其義。是故公是公非不斬，然后私是私非不行，公則不得復(fù)私，此君子之所以大于萬物也?！对姟吩唬骸绍卟绍撸钻栔畮p。人之為言，茍亦無信。舍旃舍旃，茍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惡有縱北門子之橫，阿南樓公之濫，而弟靡波流，不可收拾，以至于盡邪？”
仆于是嗒然若有所喪，而騞然若有所開焉。原西隅丈人之指，空毀譽(yù)也，于心栩栩也，于世奚裨也？原東隩君子之指，匡毀譽(yù)也，于心勞勞也，于世多賴也。是故西隅丈人可為而不可為也，東隩君子不可為而可為也。西隅丈人而可為也，以其無爭；而不可為也，以其師寂滅而枵厥真。東隩君子而不可為也，以其危行危言；而可為也，以其為善敗之所由以詮。《詩》曰：“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仆其舍西隅丈人乎，其從東隩君子乎！
諷群下
浮邱子曰：今有赤心大夫，掌侍從之班，居聲名之地，荷天顧之休，亟恩榮之?dāng)?shù)?？韧偃缋?，指麾如風(fēng)，崢嶸如岳，滂濞如海。文與班、馬并騁，詞與屈、宋孰多，行與曾、史等量，辨與予、賜同科。是非不繆于人情，喜怒必由于己出。王公大人不能持其短長，九列群司不能差其優(yōu)劣。然而禮賢若不及，施物必以先，隱惡而揚善，寡疑而多然。《詩》曰：“我覯之子，我心寫兮。我心寫兮，是以有譽(yù)處兮?！逼浯蠓蛑^乎！
于是朱脣公子揣其好名而尚勝、趣道而騖廣也，乃舒體而前，宛舌而語，曰：“仆糞土小生也。敢進(jìn)一言，以游揚子大夫之明名廣譽(yù)于天下，其可乎？”大夫曰：“吁！何見教之晏也！愿敬聽，子必行其說乃已焉。”
公子曰：“居物之總，而不思所以徠之者，自鬲絕其類者也。擅國之寵，而不以其賓客驕天下之人者，自小其門戶者也。昔者六國之時，孟嘗、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賓客三數(shù)千人。逮乎秦呂不韋，漢魏其、武安之屬，此風(fēng)猶有存者。而到于今，則凌夷崔隤而不可復(fù)舉也久矣！仆妾蹈綺縠，而士不得短褐；犬馬馀粱肉，而士不厭糟糠。於乎！今之紆青拖紫而忍為斯態(tài)者，不千百也哉？斯其所以行事僅如婦寺比，而姍笑其短者且盈天下也。愿子大夫毋蹈其轍而廣其途焉?！贝蠓蚰隋已芟鴮υ唬骸吧圃?！”
于是朱唇公子暴揚大夫之高義于所聞知，其所聞知又暴揚大夫之高義于九州四遠(yuǎn)之士，而公子褒然稱客之首。其他朝暮至于大夫之門者，若鳥投林而魚赴壑也。考其投謁，則大夫倒屣而迎，曾無厭物之顏于其眉際；整衣帶而出，曾無上人之見于其胸中也。可不謂謙益乎？考其宴集，則大夫有酒如河，必用儀狄之釀以博其醉；有肉如山，必用易牙之調(diào)以悅其飽也?？刹恢^款洽乎？考其饋遺贈答，則客遺文錦一端，大夫報之白金百兩；客遺棗栗一盂，大夫報之寶刀雙握也。可不謂綢繆乎？考其乞貸，則大夫假粟而焚其券，貸錢而免其息，可不謂慷慨乎？考其請寄，則客有甚困阨之事，大夫出死力以活之；客有甚愿欲之情，大夫必酌其當(dāng)可以遂之也?？刹恢^肫摯乎？考其薦達(dá)，則客有片長薄技，大夫予之品目以溢其美；客有卓聞妙見，大夫必芟庸人之論，以成其用也?？刹恢^挺特乎？考其一切所施為，則客固有賴于大夫，而公子尤賣恩信于客；大夫固有潤于客，而公子尤享厚償于大夫。大夫何其仁厚，而公子何其挑取功譽(yù)之巧乎！《詩》曰：“莫赤匪狐，莫黑匪烏?；荻梦遥瑪y手同車。”其公子之謂乎！
且夫室幽則燭照之，霧結(jié)則風(fēng)驅(qū)之。于是大夫有碧眼奴子，素忠信取親愛者，乘間而請曰：“奴子事主人有年矣，竊從旁窺公子，目動而言肆，智巧而愿多，入則夭冶嫻都，從諛承意；出則僄狡鋒俠，妄生羽毛。自客之有投謁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謙益’；自客之有宴集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款洽’；自客之有饋遺贈答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綢繆’；自客之有乞貸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慷慨’；自客之有請寄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肫摯’；自客之有薦達(dá)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挺特’。奴子事主人有年矣，未嘗造次敢即于不良，而公子專挾詐售欺，以愚弄主人，毋乃不可乎？且是非亨困，何常之有？庸詎知夫主人以公子為腹心、為爪牙，天下之人不且以公子為蟊賊、為鴆毒矣乎？庸詎知夫公子以主人為榮梯、為寵階，天下之人不且以主人為佞魁、為亂媒矣乎？庸詎知夫智而察者不且議公子以議主人矣乎？庸詎知夫勇而杰者不且擠主人以擠公子矣乎？庸詎知夫公子突梯滑稽于今日之日，不且枝離反側(cè)于后日之日矣乎？庸詎知夫今日之日，公子帥群客柔聲軟態(tài)，以孅趨于主人之前；后日之日，不且?guī)浫嚎头搭伵?，以主人為不知誰何之人矣乎？而主人蒙不知人之慘，公子有飽則飛去之樂，則何以遂初心而不取訾笑于清議矣乎？”大夫奮髯抵幾而忿曰：“公子與我，如出一人，奴敢為反間之言，而不蚤已，則且斬奴以殉于公子！”《詩》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逼渑又^乎？
於乎！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高明之家，鬼瞷其室。俄而有非薄大夫之材，而攻其短者矣；俄而有捃拾大夫之私，而中其毒者矣；俄而有大力者覆壓之，惟恐其不破碎矣；俄而有深文者鍛煉之，惟恐其得脫于罪矣；俄而削其祿，俄而貶其秩，俄而奪其要津，俄而污其素行。于是薦紳士族竊料公子素夸道大夫，則必辨冤白謗，以折紛紛云云之口，而公子闃如也。徐又料公子懼以危言牽連得罪，則必朝暮私于大夫，止其騷殺，暢其沈郁，而公子闊如也。第見公子數(shù)日一往候大夫焉，又久之，月一往候焉；又久之，數(shù)月不一往候焉；又久之，不相聞問，如涂人焉。既而群客揣摩公子意向以為動止，于是至于大夫之門者，千減其半焉；又久之，百減其半焉；又久之，十減其半焉；又久之，虛無人焉?！对姟吩唬骸靶攀牡┑凰计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公子、群客之謂乎！
于是大夫愀然捫心，灑然出涕，造其宿昔故人蒼眉先生而告之，曰：“仆蹉跌，命也，乃不幸為朱唇公子所賣，而知人反出奴子下，豈不大可憤怒矣乎！”蒼眉先生莞爾而笑，曰：“是何足當(dāng)子大夫之憤怒矣乎？而獨不見孟嘗君之客乎？孟嘗君廢，食客皆去，而為孟嘗君畫謀以復(fù)其位而更廣其邑者，唯馮驩一人而已矣。而獨不見魏其侯之客乎？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惟灌夫不失而已矣。而獨不見衛(wèi)青之客乎？青出塞征匈奴，不得益封，于是青日退，而霍去病日益貴。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輒得官爵；唯任安不肯而已矣。而獨不見主父偃之客乎？主父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shù)，及其族死，唯孔車一人收葬之而已矣。夫馮驩、灌夫、任安、孔車，天下之所謂長者也。而朱唇公子，天下之所謂反側(cè)子也。天下長者不多有，而反側(cè)子輒時時見于人間，是乃風(fēng)俗氣運之降，非獨子大夫之不幸也。
“且夫即人以知性行意度之不美，即性行意度之不美，以知風(fēng)俗氣運之降。豈唯客如之？朋友故舊或如之。而獨不見張儀之事乎？蘇秦為相，儀自以故人求見秦，秦誡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shù)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因數(shù)讓之曰：‘子不足收也！’謝去之。而獨不見呂祿之事乎？酈寄與祿相友善，及大臣欲誅諸呂，劫酈商，令其子寄紿祿，而太尉周勃入據(jù)北軍，遂誅諸呂。是歲商卒，謚為景侯，子寄代侯。於乎！信莫信于朋友故舊，而秦以為相驕儀，而儀不能必之于秦；寄以代侯賣祿，而祿不能必之于寄。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唯朋友故舊如之？先生弟子或如之。而獨不見董仲舒之事乎？仲舒推說災(zāi)異，主父偃嫉之，竊其書而奏之。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于是下仲舒獄，幾死。而獨不見錢惟演之事乎？惟演執(zhí)弟子禮事王安石，逮安石創(chuàng)行新法，惟演屢諫沮之，安石大怒而絕之。惟演遂終身外任，僅至朝請郎而卒。於乎！義莫義于先生弟子，而步舒雖黭淺，何至并其師而愚之？而仲舒不能必之于步舒。安石雖強(qiáng)戾，何至并其弟子而絕之？而惟演不能必之于安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先生、弟子如之？主臣或如之。而獨不見大夫種之事乎？越王勾踐棲于會稽，使種行成于吳。及吳既滅，人或讒種且作亂，勾踐乃賜種劍，種自殺。而獨不見韓信之事乎？信佐漢高定天下，戰(zhàn)必勝，攻必取。及帝畏惡其能，疑信且反，則使武士縛信斬之，夷三族。於乎！隆莫隆于主臣，而以勾踐之焦心勞思，宜其追思舊德不忘，而種不能必之于勾踐；以漢高之豁達(dá)大度，宜其護(hù)持功臣不死，而信不能必之于漢高。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主臣如之？僚屬或如之。而獨不見周昌之事乎？昌為御史大夫，謂趙堯年少刀筆吏耳。既而堯諷帝徙昌為趙相，帝遂拜堯為御史大夫。而獨不見楊駿之事乎？駿誅，其故吏潘岳、掾崔基等，不敢主葬，填塚而逃。於乎！職莫職于僚屬，而堯奪昌位于片言，而昌不能必之于堯?；?、岳等負(fù)駿于九泉，而駿不能必之于基、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僚屬如之？姻亞或如之。而獨不見何尚之之事乎？尚之之女適劉湛子黯，而湛與尚之意好不篤，湛欲領(lǐng)丹陽，乃徙尚之為祠部尚書。而獨不見魏元忠之事乎？元忠之子昇，娶鄭遠(yuǎn)女。昇與節(jié)愍太子謀誅武三思，廢韋庶人，不克，元忠坐系獄，遠(yuǎn)以此離婚。而獨不見解縉之事乎？縉與胡廣約為婚，及縉敗，子禎亮徙遼東，廣欲離婚，其女截耳為誓乃止。於乎！情莫情于姻亞，而尚之不能必之于湛，元忠不能必之于遠(yuǎn)，縉幾不能必之于廣。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姻亞如之？奴婢或如之。而獨不見彭寵之事乎？寵拔薊城，自立為燕王，而蒼頭子密等三人縛寵斬其頭。而獨不見楊慎矜之事乎？慎矜之婢春草入貴妃姊家，因得見帝，具言史敬忠夜過慎矜，坐庭中，步星變，夜分乃去。帝怒而婢漏言，于是王鉷、李林甫飛牒告慎矜蓄藏讖緯妖言，與妄人交。詔杖敬忠，賜慎矜死，籍其家。於乎！賤莫賤于奴婢，而寵不能必之于子密，慎矜不能必之于春草。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奴婢如之？閨闥之好或如之。而獨不見吳起之事乎？魯欲將起，起娶齊女為妻，而魯疑之，起遂殺妻以明不與齊。而獨不見蘇秦之事乎？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歸至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而獨不見朱買臣之事乎？買臣不治產(chǎn)業(yè)，常擔(dān)束薪，歌嘔道中，其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dāng)富貴。’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I臣不能留，即聽之去。而獨不見竇懷貞之事乎？懷貞為韋后乳媼婿，以自媚于后；及后敗，懷貞斬妻獻(xiàn)其首。於乎！諧莫諧于夫婦，而吳起、竇懷貞之妻不能必之于其夫，蘇秦、朱買臣又不能必之于其妻。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閨闥之好如之？天親之愛或如之。而獨不見劉向之事乎？王氏擅國，向上封事極諫，而其子歆乃用王莽舉為侍中，為莽典文章，倡導(dǎo)在位，褒揚功德，馴致攝篡。而獨不見褚炤之事乎？蕭道成篡宋為齊，褚淵由司空遷為司徒，從弟炤嘆曰：‘門戶不幸，乃有今日之事！’而獨不見王安國之事乎？安國戒其兄安石遠(yuǎn)佞人，呂惠卿銜之，以此罷安國，而安石弗為救。而獨不見蔡京之事乎？京前后四當(dāng)國，逮昏眊不任事，則其子攸權(quán)勢與父相埒，遂擠之使去位。於乎！親莫親于父子，友莫友于昆弟，而以言乎趨附，則向不能必之于歆，炤不能必之于淵；以言乎傾軋，則安國不能必之于安石，京不能必之于攸。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是故賢否親疏之故，去來離合之機(jī)，最不可恃，最不可解。謂賢者德盛，是以來者來、合者合乎？而否者勢盛，則亦如之。謂否者德衰，是以去者去、離者離乎？而賢者勢衰，則亦如之。此所謂最不可恃也。謂親者德通，是以來者來、合者合乎？而疏者勢通，則亦如之。謂疏者德梗，是以去者去、離者離乎？而親者勢梗，則亦如之。此所謂最不可解也。
“且夫天下之最不可恃，君子必有以恃乎其不可恃也。天下之最不可解，君子必有以解乎其不可解也。恃乎其不可恃，莫如處之以和、體之以恕。解乎其不可解，莫如固之以靜、馴之以常。剽賊至，而我毋抵；鉤距至，而我毋設(shè)：是謂處之以和。滿讕至，而我毋校；篤詬至，而我毋反：是謂體之以恕。紛孥至，而我毋捷；茍簡至，而我毋隨：是謂固之以靜。憤懣至，而我毋留；慘痛至，而我毋過：是謂馴之以常。是謂能以《詩》《禮》之概御不祥，是謂能以天地之心感不良，是謂能以君子之道藥小人之狂。然則子大夫何必用不訾之軀，爭小小去來離合于人間，而重睢睢盱盱于客為乎？
“且夫山有猛獸，群物之歸也；國有倫魁，眾正之望也。竊嘗評騭子大夫胸懷伊、傅之忠，口吐思、孟之奧，氣包僑、亮之偉，材奪良、猛之奇；朝廷而不惟柱石之用、公輔而不惟薦紳領(lǐng)袖之求則已，不然，舍子大夫其誰與歸？庸詎知夫向之譏議不停喙者，不且久而論定以子大夫體用本末、洞徹懇到矣乎？庸詎知夫子大夫經(jīng)摧銼沮喪之后，不且識老而氣沈、身詳而心密，一旦得其當(dāng)于家國天下，而裨補(bǔ)更無涯涘矣乎？庸詎知夫朱唇公子不且肉袒謝罪、涕泣而改其前非矣乎？不且指九天以為正，愿終身以為好矣乎？庸詎知夫群客不且遷思回慮、丐公子以重為請矣乎？不且蹻足抗手，望子大夫后先而奔奏之矣乎？
“且夫物態(tài)猶草木也，君子猶春夏也。草木有榮有落，而春夏無不發(fā)生長贏之時。物態(tài)有高有下，而君子無不俶儻瑰瑋之理。愿子大夫重仁襲義，曾不蒂芥。既去矣，既離矣，則毋譙讓以聲其丑；既而更來矣，更合矣，則毋抗拒以塞其誠。而獨不見翟公之事乎？翟公為廷尉，賓客填門，及廢，門外可設(shè)爵羅。后復(fù)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大書其門曰：‘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貧一富，乃見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浮一沒，交情乃出?！逗酰】凸瘫∫?，而翟公毋乃褊乎？愿子大夫毋蹈其轍而善其后焉?！?br />
大夫曰：“善哉！雖然，君子固必有止人于邪之氣象。既匱散而更收之，孰與蚤護(hù)持而一致之矣乎？”蒼眉先生曰：“是在子大夫之前行而素修也矣。而獨不見周公、孔子之事乎？周公于布衣之士，執(zhí)贄所師見者十二人，窮巷白屋所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jìn)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萬人。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人，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以勢而已，則周公攝天子而有居?xùn)|三年之變，孔子為司寇而卒退老杏壇以終其身。豈其攝天子而千萬人來，居?xùn)|三年而千萬人皆去；為司寇而三千、七十之子合，退老杏壇而三千、七十之子皆離矣乎？如以前行素修而已，則周公之千人、萬人，孔子之三千、七十，神理脈落，直如一人；而孟嘗、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賓客以數(shù)千計者，豈不騫污渫惡，不足齒列，如無一人矣乎？於乎！千萬人如一人，是故可夷可險，可生可死，而不可使巇也。數(shù)千人如無一人，是故可去可來，可合可離，而不可使恒其德也。愿子大夫繕其德性，詳其品節(jié)，厚其包裹，慎其交游，修實不修名，責(zé)躬不責(zé)物，蓄同不蓄異，樹好不樹仇，義類足以廣己，經(jīng)訓(xùn)足以服人，鈞陶足以長世，倫魁足以帥群，砥厲足以存檢，莊敬足以持容，忠勤足以吐款，記注足以明衷；寧靜顓一，足以固于其節(jié)；诪張變幻，足以止于其萌；光輝絜白，足以徹于其鏡；陰賊險狠，足以愧于其衾；安居恬愉，足以系于其樂；勞苦患難，足以剖于其誠；真源活潑，足以證于其諦；摧殘零落，足以止于其宗。豈不道德尊而善氣洋溢矣乎？”
大夫乃惴恐詟伏而謝先生曰：“自今以往，謹(jǐn)當(dāng)發(fā)周情，循孔、思，抗心厲志，以奉先生之教督無敢忘！《詩》曰：‘有斐君子，終不可蘊兮！’其先生之謂乎！”
--------------------------------------------------------------------------------
浮邱子曰：九材曷謂也？一曰古今間出之材，二曰剛?cè)岵?jì)之材，三曰醞深不測之材，四曰果敢擊斷之材，五曰紛云揮霍之材，六曰聰明曲到之材，七曰文章靡麗之材，八曰辨對捷給之材，九曰使令輕便之材。
古今間出之材：其讀書論世，恢恢如也；其觀天察地，章章如也；其仁民愛物，肫肫如也；其體優(yōu)，其用贍，其言該，其行詳。是材也：國有大典禮，其學(xué)足以考，義足以斷。國有大政事，其慮足以達(dá)，力足以辦。國有大災(zāi)害，其功足以補(bǔ)，氣足以勝。國有大奸蠹，其靜足以窺，動足以翦。是材也：可使上列，毋使庳；可使獨任，毋使群；可使朝夕，毋使遠(yuǎn)；可使心膂，毋使疑。是材也：使之庳，則道不尊；道不尊，則賢愚溷；賢愚溷，則苦牽連；苦牽連，則濟(jì)事難。使之群，則權(quán)不壹；權(quán)不壹，則是非橫；是非橫，則費調(diào)劑；費調(diào)劑，則奏效緩。使之遠(yuǎn)，則地不親；地不親，則嫌出位；嫌出位，則啟沃隔；啟沃隔，則君德愆。使之疑，則天不屬；天不屬，則貴見幾，貴見幾，則去留決；去留決，則臣志傷。是材也，或千歲而一生，或五百歲而一生；或一代而數(shù)人，或數(shù)十代而無一人；或生數(shù)人而一代賴之以成運，或生一人而一代不能賴之，則積數(shù)十代、數(shù)百代賴之以成運?！对姟吩唬骸吧接虚?，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言古今間出之材，使人寤寐以求之也。
剛?cè)岵?jì)之材，其德性之養(yǎng)淑淑如也，其志氣之發(fā)廩廩如也，其事物之情炤炤如也。其體厚，其用中，其言的，其行舒。是材也：時之可，則先焉；時之否，則后焉。一先一后，其機(jī)隱然。勢之順，則縱焉；勢之逆，則操焉。一縱一操，其指較然。數(shù)之常，則趣焉；數(shù)之變，則避焉。一趣一避，其度寬然。理之正，則合焉；理之倚，則分焉。一合一分，其神豁然。是材也：可使受事于英主，可使受事于暗主；可使共事于群賢，可使共事于群小。是材也：受事英主，則毋投所忌；毋投所忌，則兩情入；兩情入，則諫必行；諫必行，則英主圣。受事暗主，則毋中所敗；毋中所敗，則元氣存；元氣存，則眾不攜；眾不攜，則暗主安。共事群賢，則毋衒所長；毋炫所長，則智勇出；智勇出，則績必舉；績必舉，則群賢成。共事群小，則毋奪所榮；毋奪所榮，則心跡白；心跡白，則政不剉；政不剉，則群小服。是材也：得則社稷之賴，失則社稷之羞；起則蒼生之福，廢則蒼生之憂。無其人，則天命人心無所附麗；而有其人，則親戚、君臣、上下咸得所馮依，而不能名其所由?！对姟吩唬骸叭嵋嗖蝗?，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qiáng)御?！庇衷唬骸安桓偛唤?，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毖詣?cè)岵?jì)之材，以其身為天下重輕也。
醞深不測之材，其體逸而難名，其用超而獨得，其言韙而有物，其行妙而不常。是材也：有所向，鮮或窺之；有所得，鮮或聞之；有所是，鮮或證之；有所成，鮮或譽(yù)之。毋厭姍笑，毋報侮辱，毋忿摧頹，毋傷暗淡，毋噪佻，毋驕矜，毋頡亢，毋雜冗。是材也：賓之師之，然后本末見；本末見，則議論勝；議論勝，則頑懦興。卿之孤之，然后朝野屬；朝野屬，則經(jīng)制立；經(jīng)制立，則治安成。宏之巨之，然后知遇偉；知遇偉，則表里稱；表里稱，則物望歸。疑之難之，然后精神吐；精神吐，則功名奇；功名奇，則官材最。是材也，毋頤指而氣使之，毋樂嗟而苦咄之，毋貌取而神遺之，毋面從而腹誹之。是材也，樹骨特，故所恥多于所榮；閱世深，故所去多于所就。所榮，則能實也。所恥，則能卻也。所就，則能濟(jì)也。所去，則能泰也?！对姟吩唬骸氨司淤猓煽线m我。中心好之，曷飲食之？”又曰：“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毖葬j深不測之材，不與時俗低卬曲折也。
果敢擊斷之材，其體勁而不朒，其用奮而能往，其言厲而有棱，其行孤而無與。是材也：眾皆偃息，爾乃任天下所不能任，眾皆遲頓，爾乃先天下所不能先；眾皆騫污，爾乃操天下所不能操；眾皆熒惑，爾乃發(fā)天下所不能發(fā)；眾皆柔橈，爾乃犯天下所不能犯；眾皆慈懦，爾乃鋤天下所不能鋤。是材也：兵刑之所長，禮樂之所短也；功名之所開，道德之所閉也；豪杰之所與，圣賢之所教也；霸強(qiáng)之所師，帝王之所使也。是材也：文以禮樂，則兵刑焰戢；兵刑焰戢，則性情醇；性情醇，則威儀協(xié)；威儀協(xié)，則服物深。實以道德，則功名體全；功名體全，則問學(xué)邃；問學(xué)邃，則規(guī)摹大；規(guī)摹大，則措事廣。繩以圣賢，則豪杰心降；豪杰心降，則根本正；根本正，則意見芟；意見芟，則處世平。馭以帝王，則霸強(qiáng)計折；霸強(qiáng)計折，則體統(tǒng)詳；體統(tǒng)詳，則條理就；條理就，則成功易?！对姟吩唬骸安桓冶┗?，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言果敢擊斷之材，貴以敬始終也。
紛云揮霍之材，其體疏而不備，其用閎而少中，其言快而可聽，其行積而能理。是材也：人舉其易，爾舉其難；人治其簡，爾治其繁；人用其緩，爾用其急；人得其窒，爾得其通。其疾如風(fēng)，其迅如雷，其游如龍，其馳如馬。是材也：使領(lǐng)方隅則裕，毋趣禁掖；使?fàn)I簿領(lǐng)則秩，毋總事要；使辨一官則濟(jì)，毋長百僚；使攝數(shù)職則能，毋料百世。是材也：趨禁掖，則氣質(zhì)粗；氣質(zhì)粗，則行檢墮；行檢墮，則格非難?？偸乱?，則精神散；精神散，則端委泄；端委泄，則施令舛。長百僚，則愛惡縱；愛惡縱，則取舍隨；取舍隨，則人材下。料百世，則利害隱；利害隱，則因革反；因革反，則國是紊?！对姟吩唬骸百?，行彼周行。既往既來，使我心疚?！庇衷唬骸懊沂ス芄?，不實于亶。猶之未遠(yuǎn)，是用大諫。“言紛云揮霍之材，俾知所矜式也。
聰明曲到之材，其體順而兼雜，其用巧而能遂，其言滑而微中，其行熟而多宜。是材也：大事未攬其要，先測其概；細(xì)事未詳其用，先度其可；難事未竟其成，先出其奇；易事未究其旨，先獲其便。是材也：以之事君，則得其歡心；以之交友，則得其美譽(yù)；以之馭下，則得其策力；以之使民，則得其謳歌。是材也：求如古之事君，未能也，揣意旨而已矣。揣意旨，則好尚同；好尚同，則敷對順；敷對順，則褒寵固。求如古之交友，未能也，修辭令而已矣。修辭令，則名義借；名義借，則聽睹?。宦牰酶?，則流布遬。求如古之馭下，未能也，鬻恩私而已矣。鬻恩私，則門竇開；門竇開，則群巧進(jìn)；群巧進(jìn)，則奔奏勤。求如古之使民，未能也，樹威令而已矣。樹威令，則閭閻畏；閭閻畏，則群愚逼；群愚逼，則諛美作?！对姟吩唬骸叭艘嘤醒?，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職維疾。哲人之愚，亦維斯戾。”言聰明曲到之材，俾知所遵省也。
文章靡麗之材，其體薄而失實，其用浮而近名，其言剽而多膚，其行淺而犯律。是材也：翔苑囿，資涉獵，則藻采富；拾故智，備記問，則腹笥便；修儀容，整衣裳，則聲稱雅；勤教言，納后進(jìn)，則徒侶盛。是材也，毋使領(lǐng)政，毋使馭民。使領(lǐng)政，則筋骨軟；筋骨軟，則擔(dān)荷搖；擔(dān)荷搖，則僨職必。不然，則性習(xí)傲；性習(xí)傲，則察識疏；察識疏，則背理甚。使馭民，則心膂閡；心膂閡，則肥瘠蒙；肥瘠蒙，則群怨結(jié)。不然，則條教腐；條教腐，則進(jìn)止沮；進(jìn)止沮，則時宜奪?！对姟吩唬骸氨似渲?，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毖晕恼旅饮愔?，不可以充棟梁之選也。
辨對捷給之材，其體柔，其用詭，其言易，其行違。其比意造端，躍躍如也，翩翩如也。其張目掉舌，喋喋如也，哄哄如也。是材也：圣之遠(yuǎn)謨則罔所聞，而摭拾凡近為其學(xué)；國之大體則罔所知，而蒐羅瑣屑為其才；天之消息則罔所洞，而雜設(shè)陰陽、鬼神、卜筮為其智；民之痛癢則罔所關(guān)，而詭語兵戈、水旱、疾疫為其仁。是材也，毋居以密邇，毋接以頻數(shù)，毋縱以許可，毋資以援系。居以密邇，則伺候易；伺候易，則端倪得；端倪得，則短長持。接以頻數(shù)，則諂諛慣；諂諛慣，則界限移；界限移，則黑白倒?？v以許可，則夸飾盛；夸飾盛，則濡染及；濡染及，則人心壞。資以援系，則關(guān)說眾；關(guān)說眾，則貪求橫；貪求橫，則風(fēng)尚非?！对姟吩唬骸扒裳匀缌鳎鹿幮?。”又曰：“巧言如簧，顏之厚矣?！毖员鎸萁o之材，不可為其所賣也。
使令輕便之材，其體忨，其用陋，其言悄，其行賤。其俯眉承睫，沽沽如也，喻喻如也。其受令趨事，仆仆如也，悾悾如也。是材也：貴戚權(quán)門之所歡，而老成典刑之所厭也；王公大人之所需，而正直君子之所拒也。是材也：不惟貴戚權(quán)門之歡云爾，浸假而老成典刑亦心之，亦腹之；不惟王公大人之需云爾，浸假而正直君子亦左之，亦右之。是故積其勞，則膺遷轉(zhuǎn)；貢其長，則結(jié)賞識；際其盛，則列顯榮；極其用，則先賢哲。是材也：可使治于事，毋使治事；可使用于人，毋使用人。使治于事，則紀(jì)律嚴(yán)；紀(jì)律嚴(yán)，則周旋謹(jǐn)；周旋謹(jǐn)，則本分得。使治事，則軌物裂；軌物裂，則舉動粗；舉動粗，則丑狀最。使用于人，則恭敬生；恭敬生，則視聽壹；視聽壹，則佚志收。使用人，則睢盱作；睢盱作，則出入逞；出入逞，則敗節(jié)萌?！对姟吩唬骸办逗跣∽?，未知臧否。匪手?jǐn)y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毖允沽钶p便之材，可鞭策之，而不為其所優(yōu)禮也。
於乎！九材遞降存乎運，九材得所存乎用。是故君相之道與醫(yī)匠等。凡匠審木，大木不為椽，細(xì)木不為棟，直木不為輪，曲木不為桷。凡醫(yī)審藥，玉札丹硃，于以引年；天雄烏喙，亦以活人。是故為君者不可以不法舜、文，為相者不可不法管、僑。舜、文之所以圣，虞、周之所以治，亡過擇能而使之，稱材而用之。故《書》曰“汝翼”，曰“汝為”，曰“汝明”，曰“汝聽”；《詩》曰“疏附”，曰“先后”，曰“奔奏”，曰“御侮”，此舜、文能使材得其所也。管、僑之所以賢，齊、鄭之所以治，亡過擇能而使之，稱材而用之。故管子相三月，請論百官，于是立隰朋為大行，立寧戚為大司田，立王子城父為大司馬，立賓胥無為大司理，立東郭牙為大諫之官。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使子羽為辭令，使裨諶謀可否，使馮簡子斷大事，使子太叔對賓客。此管、僑能使材得其所也。孟子曰：“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笔枪手胁臄U(kuò)而充之，與上材等其成；下材濯而新之，與中材等其用。此非振古之材多于方今之材也，得其所而已矣。上材蔽而遏之，與中材等其功；中材污而染之，與下材等其過。此非天地之材不供國家之用也，不得其所而已矣。有上下古今之識，則辨才如鏡；有操縱歙辟之能，則用材如御。如鏡則晰，如御則詳。此無他，君法圣、相法賢而已矣。無上下古今之識，則辨材如瞽；無操縱歙辟之能，則用材如稚。如瞽則濁，如稚則輕。此無他，君不法圣、相不法賢而已矣。
八抑
浮邱子曰：操大柄以進(jìn)止天下人材者，升之則極于九天之高也，抑之則墜于九淵之深也。升之義勝耶？抑之義勝耶？曰：抑之正所以管乎其為升之也。是遵何說也？不去稂莠，則嘉禾不生；不剔碔砆，則埕美不辨；不鞭駑駘之足，則華駠不至；不鉗鴟鸮之口，則鳳皇不鳴；不汰隋工之食，則匠石、魯般匿其能；不刪庸醫(yī)之說，則扁鵲、秦和斂其技。是故抑之正所以管乎其為升之也。一曰用緩持急，以抑其躁。二曰握真照偽，以抑其詭。三曰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四曰較長短，以抑其所不能。五曰正義直指以抑之。六曰微言曲指以抑之。七曰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八曰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
所謂用緩持急以抑其躁者：夫人之常情，守巖穴則放廢，營仕進(jìn)則急于自伸，本庸懦則退藏，負(fù)才能則急于自見。是故仕進(jìn)者，名譽(yù)之莠也；才能者，德性之蠹也。爾乃急于自伸矣，爾乃又擇其肥美以餌之，勢不能毋以仕進(jìn)破壞其行檢。行檢俞壞，則名譽(yù)俞下；名譽(yù)愈下，則風(fēng)俗俞非：非所以敕官常而清朝廷也。爾乃急于自見矣，爾乃又標(biāo)其許可以縱之，勢不能毋以材能增長其氣焰。氣焰俞勝，則德性俞微；德性俞微，則事功愈少：非所以鑄群品而佐國家也。吾聞炫女不貞，炫士不信。蔡澤、蘇秦立談而取卿相，無乃太易乎？朱樸、郭京無根而被朱紫，無乃不祥乎？是故君子塞所求，慎所與。薰心仕進(jìn)者，使之杖性依仁而守其常；馳騁才能者，使之遵法畏繩而折其銳。湔之洗之，使自照之；規(guī)之摹之，使自就之；綜之核之，使自考之；盤之錯之，使自成之。勉而未幾，則更厲之；巽而未入，則更詳之；量而未合，則更裁之；往而未宜，則當(dāng)其可而后授之?！对姟吩唬骸败固m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薄败固m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贝酥^用緩持急，以抑其躁也。
所謂握真照偽以抑其詭者：夫薰蕕異器，蘭艾異香，此易辨也。是非溷實，善惡溷名，所難知也。則有若仁義忠信之實，不云是乎？爾乃以溫詞托之乎仁，爾乃以厲色托之乎義，爾乃以曲謹(jǐn)小廉托之乎忠信，似是也，而非也，實云何不溷乎？則有若圣賢豪杰之名，不云善乎？爾乃以雜學(xué)附之乎圣，爾乃以輇才附之乎賢，爾乃以高言孟行附之乎豪杰，似善也，而惡也，名云何不溷乎？是非溷實，爾乃至于支離曲辟而不可堪；善惡溷名，爾乃至于顛倒摧錯而不可問。是故劉歆亂賊而假《周官》，趙普貪婪而托《論語》，則溷實之亟也。不韋淫兇而號尚父，馮道柔佞而稱元老，則溷名之亟也。譬彼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也；犁牛之駁，似虎而非虎也；鉤吻似黃精，而生死功用相反也；蛇床似蘼蕪，而弗能芳也。今欲禱土龍以興云雨，寵犁牛以長山獸，服鉤吻以求長生，佩蛇床以辟不詳，豈惟弗能？又滋繆焉。是故君子毋以近似之說證其然疑，毋以嘗試之舉名其勇怯，毋以親密頻數(shù)之歡，度其不我欺也而腹心之；毋以奔走騰沓之勞，度其為我用也而爪牙之；毋以眾所游揚，而廢我繩尺以從其好；毋以古所流傳，而強(qiáng)加于今之族類以高其稱?！稌吩唬骸霸斈艘暵?，罔以側(cè)言改厥度，則予一人汝嘉。”又曰：“恭儉惟德，無載爾偽。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贝酥^握真照偽，以抑其詭也。
所謂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者：私莫私于父兄子女之愛，雜進(jìn)也；私莫私于朋友故舊之好，膠結(jié)也；私莫私于左右使令之請，橫行也。父兄子女之愛雜進(jìn)，爾乃厚姻亞而薄疏遠(yuǎn)。朋友故舊之好膠結(jié)，爾乃重交游而輕名器。左右使令之請橫行，爾乃開貨賄之門，而閉寒畯之路。厚姻亞，薄疏遠(yuǎn)，則士氣傷。重交游，輕名器，則國柄移。開貨賄之門，閉寒畯之路，則物論沸騰而人心誕妄。且夫士氣、國柄、物論、人心，俱已不可恃，則豈不為社稷之憂乎？是故衛(wèi)鞅干進(jìn)以嬖臣，卒胎秦禍；孔光固寵以外戚，竟隳漢業(yè)；林甫奧援以宮妃，遂釀唐災(zāi)；蔡京買譽(yù)以閹豎，必耗宋祚。語曰：“子用私道者，家必亂。臣用私道者，國必危?；寄笱伞！笔枪示訉幨谷艘晕覟榭蓱?，勿使人以我為可狎；寧使人以我為可拒，勿使人以我為可求；寧為其特，毋為其隨；寧為其白，毋為其疑；寧割情于父兄子女，毋得罪于疏遠(yuǎn)之士；寧取詬于朋友故舊，毋買恩于薦舉之員；寧威及于左右使令，毋慢禮于寒畯之儒。此非獨以塞徑竇而呈材實也，三綱九法之所以得其理，四時百物之所以得其序，則莫不由之?！兑住吩唬骸拔鹩萌∨娊鸱颍挥泄?，無攸利?！薄对姟吩唬骸皡挍判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贝怂^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也。
所謂校長短以抑其所不能者：夫有所能，必有所不能，人之器局使然。鬻其所能，必諱其所不能，人之情計使然。檉柏之材，洪為棟，纖為椽，直中繩，曲中鉤，順?biāo)┮?。劍戟能揮而不能縫緝，錐鉆能入而不能擊斷，量所受也。爾乃溺其愛，幸其中，于是乎以其所能，并信其所不能。爾乃苛其效，沸其怒，于是乎又以其所不能，并廢其所能。以其所能，并信其所不能，爾乃謹(jǐn)守者使之通方，小知者使之大受，近規(guī)者使之遠(yuǎn)略，鮮克濟(jì)矣。以其所不能，并廢其所能，爾乃通方不成也，并其謹(jǐn)守而棄之，大受不勝也，并其小知而棄之，遠(yuǎn)略不辨也，并其近規(guī)而棄之：鮮克恕矣。是故殷深源為令仆則有馀，總師北伐則不可；王介甫為翰林學(xué)士則有馀，居輔拂之地則不可。孺子能舉一羽，烏獲能舉千鈞。牛能耕，驥能走。今夸孺子之勇，令與烏獲敵，則何異驅(qū)之鋒刃而斃之乎？責(zé)牛不如驥而奪其耕，則何以塞牛之悲鳴乎？是故君子之官人也，才當(dāng)其職，非其職，毋枉其才；職當(dāng)其才，非其才，毋僨其職?！抖Y》曰：“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guī)矩誠設(shè)，不可欺以方員?！贝酥^校長短以抑其所不能也。
所謂正義直指以抑之者：夫草木之郁，弗施霖雨以蘇之，則勿之興焉；佞邪之習(xí)，弗樹豐棱以止之，則勿之變焉。共、驩在側(cè)，而虞舜怒；廉、來在側(cè)，而商辛喜：此虞舜所以圣，商辛所以狂也。家伯同列，而皇父喜；少正同列，而仲尼怒：此皇父所以罪，仲尼所以功也。趙高指鹿為馬，而二世喜；德孺指野鳥為鸞，而世民怒：此二世所以踣，世民所以昌也。敬奇雀放懷中，而姚崇怒；師犬嗥叢薄，而侘胄喜：此姚崇所以賢，侘胄所以否也。且夫天地不廢雷雨，猶圣賢不靡豐棱，毋喜其所不可喜、則怒其所不可不怒也斷斷然矣。是故君子置身如泰山喬岳之不可以庳下也，守己如元圭、寶鼎之不可以垢污也。爾乃峻其關(guān)楗俾勿逾，爾乃提其綱領(lǐng)俾勿替，爾乃條其等威俾勿紊，爾乃聲其教告俾勿忘。海水雖大，不受胔芥；林木雖豐，不喜陰霾。揖穿窬使入室，孰與呵之使遁也？縱蝗蝻使蔽天，孰與捕之使盡也？是故君子毋藏昧夢之私，以愧屋漏；毋博忠厚之名，以涉群情；毋避宵小之毒，以事周旋；毋損有道之氣，以成柔懦?！对姟吩唬骸氨俗P人者，誰適與謀？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贝酥^正義直指以抑之也。
所謂微言曲指以抑之者：夫辭讓之心，羞惡之心，眾皆稟焉，今也盲塞其所謂辭讓、羞惡，胡然而輕利僄遬也？胡然而陶誕比周也？雖其輕利僄遬也，爾乃辭讓之本心未盡芟也，與之委蛇而辭讓生矣。雖其陶誕比周也，爾乃羞惡之本心未盡芟也，與之惇愨而羞惡生矣。蘭膏之焰不薰天，然而照厥幽矣；琴瑟之聲不震物，然而聞?wù)咭云狡湫囊?。是故諸葛亮開誠布公，而李嚴(yán)、廖立廢徙知感，有養(yǎng)人于善者也。裴行儉雅擅知人，而王、楊、盧、駱浮華無取，有引人于道者也。徐勉只談風(fēng)月，客求官而不能，有止人于邪者也。李昉和顏溫語，雖失望者不怨，有入人于深者也。是故君子不怒之怒，嚴(yán)于斧鉞；不教之教，威于夏楚。爾乃被服毋玩也，使人睹其服而生其敬。爾乃動容毋慢也，使人睹其容而生其畏。爾乃出言毋滑也，使人聞其言而知其斷。爾乃作事毋借也，使人聞其事而知其詳?！对姟吩唬骸罢姓兄圩樱松鎱n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又曰：“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此謂微言曲指以抑之也。
所謂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者：夫知人之哲，不可學(xué)也；改過之勇，亦不可及也。爾乃宏獎為心，光明其性，聞一材，則與為推轂；建一策，則與為揚名。俄而調(diào)其所談?wù)呓?jīng)濟(jì)也，所借者聲華也，則其為人浮而不實焉。俄而洞其所擅者智術(shù)也，所蝕者根本也，則其為人雜而不純焉。俄而诇其所徇者君父也，所戀者妻子也，則其為人貪而不法焉。俄而诇其所抗者縉紳也，所行者市儈也，則其為人賊而不倫焉。浮而不實，爾乃以藥石治其腠理。雜而不純，爾乃以箴銘攝其魂魄。貪而不法，爾乃以天日照其陰邪。賊而不倫，爾乃以《詩》《書》文其鄙賤。吾聞迷而知反，失道不遠(yuǎn)。衛(wèi)靈公聞史魚之言則悔之，于是進(jìn)伯玉而退子瑕，此其所以不喪邦也。宋高后覽熙、豐之敝則悔之，于是信司馬而絀安石，此其所以不失人也。是故君子可愚之于其目也，毋愚之于其心也；可移之于其情也，毋移之于其理也；可蔽之于其初也，毋蔽之于其既也；可膠之于其一也，毋膠之于其二也；可與天下共其然否也，毋回護(hù)其私而自封之也；可與天下妙其懲勸也，毋專壹其愛而適陷之也?！稌吩唬骸拔┕胖\人，則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謀人，姑將以為親。雖則云然，尚猷詢茲黃發(fā)，則罔所愆?！贝酥^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也。
所謂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者：而不見夫虎在阱而鷹在籠乎？虎在阱，一嗇夫能馴之也；逮其放而之于山谷之間，則叱咤風(fēng)云而不可制矣。鷹在籠，一孺子能調(diào)之也；逮其放而之于叢薄之間，則挺擊群物而不可當(dāng)矣。爾乃順比滑澤之性，污漫突盜之智，騰踴殽亂之概，鉤錄疾力之能，于人材則為贅瘤，于民物則為蟊賊。棲之微末，已不勝其蔽也，爾乃擢之巍顯以駭群聽乎？范我馳驅(qū)，已不勝其勞也，爾乃假之柄藉以橈國是乎？左右呼召，已不勝其丑也，爾乃擠之縉紳先生之列，譽(yù)其所不可譽(yù)乎？旦夕期會，已不勝其譎也，爾乃委之社稷遺孤之寄，信其所不可信乎？是故相如料趙括而中，巨源料王衍而中，成敗若符契也。王猛料慕容而中，九齡料祿山而中，順逆若燭照也。語曰：“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是故君子有必嚴(yán)之界限，毋以盈廷所忽而遂忘之；有必慎之名器，毋以雜材可錄而并進(jìn)之；有必伸之禁令，毋以功罪未明而姑待之；有必削之根株，毋以恩怨不測而遽舍之；有必振之玩愒，毋以不涉吾事而兩存之；有必破之牽掣，毋以或貽后患而中止之?！稌吩唬骸盃枱o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贝酥^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也。
行此八抑，而群邪不屏，眾正不興，紀(jì)綱不肅于當(dāng)代、風(fēng)會不登于上古者，吾未之前聞。弗行此八抑，而群邪屏、眾正興、紀(jì)綱肅于當(dāng)代、風(fēng)會登于上古者，吾亦未之前聞。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笔枪示颖叵戎挝?，然后治人。我弗睢盱，然后能用緩持急，以抑其躁。我弗暖昧，然后能握真照偽，以抑其詭。我弗溺于欲，然后能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我弗窒于用，然后能較長短，以抑其所不能。我弗為強(qiáng)者所持，然后能正義直指以抑之。我弗為淺者所料，然后能微言曲指以抑之。我弗執(zhí)己之愚以居議論之總，然后能不設(shè)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我弗規(guī)時之宜以滋隱然之患，然后能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是故知言養(yǎng)氣，弗睢盱之本也；窮理盡性，弗暖昧之本也；嚴(yán)于圣狂、人禽之界，弗溺于欲之本也；熟于上下古今之故，弗窒于用之本也；剛而無滓，弗為強(qiáng)者所持之本也；寬而有制，弗為淺者所料之本也；勤學(xué)好問，常有以下人，弗執(zhí)己之愚以居議論之總之本也；觀天察地，常有以先人，弗規(guī)時之宣以滋隱然之患之本也。是故君子貴有本。
審類
浮邱子曰：凡物莫不以類育，以類聚，以類應(yīng)。凡物莫不以類分，以類畏，以類滅。凡物莫不各從其形，各從其色，各從其制，各從其化，各從其性，各從其情，各從其具，各從其用，各從其質(zhì)，各從其聲，各從其分，各從其數(shù)，各從其品，各從其候，各從其處，各從其人。殖禾用穀，孵雞用卵，以類育也。比目成隊，連理成棻，以類聚也。召云唯龍，命呂唯律，以類應(yīng)也。燕不生鳳，兔不乳馬，以類分也。犬能制鹿，鼠能伏猨，以類畏也?；⒈赝萄颍u必啄蟻，以類滅也。夔一足，蛇兩頭，從其形也。鵠不日浴而白，鳥不日黔而黑，從其色也。鸚鵡摩背而喑，鸜鵒翦舌而語，從其制也。雉入水而為蜃，蛇升天而為龍，從其化也。鶴愛陰而惡陽，雁愛陽而惡陰，從其性也。烏反哺，梟反噬，從其情也。蝮有利牙而咬人，麟有肉角而不觸，從其具也。毒龍可以為禍，芻狗可以為福，從其用也。美金以鑄劍戟，惡金以鑄斧鉏，從其質(zhì)也。鐘大而疾則短聞，鐘小而虛則遠(yuǎn)聞，從其聲也。猩猩知往而不知來，乾鵲知來而不知往，從其分也。蛇形雖長而命甚短，龜形雖短而命甚長，從其數(shù)也。荊棘深而刺足，芝蘭淺而入懷，從其品也。夏物長而薺麥枯，冬物凋而松柏茂，從其候也。鈞之橘也，樹之江南則為橘，樹之江北則為枳，從其處也。鈞之葛也，君子得其材而為絺，小人得其葉而為羹，從其人也。
且夫物之類萬萬也，人之類亦萬萬也，是故備知物類之理，則亦備知人類之理。凡人莫不以好類好，以丑類丑。
以好類好維何？燧人曰四佐，伏羲曰六仕，黃帝曰六相、曰四史，唐虞曰四岳、曰九官、曰十二牧、曰十六相，商曰二相，殷曰三仁。周曰八虞、曰四友、曰十亂，鄭曰三良，晉曰賢士五人、曰二國士、曰八卿，秦曰五子，越曰五大夫，漢曰三杰、曰十八侯、曰中興輔佐十一人、曰二十八將，蜀曰四英，晉曰二妙，唐曰十八學(xué)士、曰三俊，宋曰四賢、曰四真、曰耆英十二人，明曰四先生、曰三楊、曰三大老。是類也，家得之，以賢其自出；國得之，以輔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成其康樂；萬代得之，以續(xù)其馨香；乾坤得之，以植其體；日月得之，以耀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享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召其祥?！对姟吩唬骸盎荻梦?，攜手同行。”《書》曰：“野無遺賢，萬邦咸寧。”是不為以好類好者勸乎？
以丑類丑維何？虞曰四兇，周曰三叔，魯曰三桓，齊曰三子，鄭曰七穆，晉曰三卿、曰二五耦，戰(zhàn)國曰四豪，漢曰五侯、曰七貴，魏曰八族、曰臺中三狗，晉曰二十四支、曰四伯，北齊曰三佞、曰八貴，隋曰五貴，唐曰八關(guān)十六子、曰八司馬、曰五狗、曰三穢，宋曰三尸、曰十鉆、曰三虎、曰五鬼、曰四瞠、曰四倀、曰十客，明曰四害、曰八虎、曰七豺八狗、曰五虎、曰五彪、曰十狗、曰十孩兒、曰四十孫。是類也，家得之，以辱其自出；國得之，以降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損其康樂；萬代得之，以斷其馨香；乾坤得之，以剝其體；日月得之，以晦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殄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閉其祥?！对姟吩唬骸扒⒈绕溧?，昏姻孔云。”《書》曰：“簡賢附勢，實繁有徒?！笔遣粸橐猿箢惓笳哒]乎？
且夫天下好丑，有在明白斬截之中，則亦有在影響枝離之中。是故公輸刻鳳，疇欺以巧？伯樂相馬，疇匿以良？謂之明白。朦瞍仰視，欲見星辰；跛蹩力行，欲爭涂軌：謂之影響。扁鵲活人，庸醫(yī)是逐；烏獲扛鼎，孱夫是斥：謂之?dāng)亟?。閭姝憔悴，嫫母是媒；伯夷見棄，盜跖是與：謂之枝離。是故毋為影響，毋為枝離，此好丑所以各類其類也。凡天性出乎陽剛，而通洞條達(dá)以為概，強(qiáng)立不返以為骨，容止出乎和易，而不撟飾岸異以為高，夷險一節(jié)、久暫一態(tài)以為信，必好者類也。凡天性出乎陰柔，而欹邪曲折、回互隱伏以為術(shù)，與人累歲聚處、不露纖芥以為深，容止出乎造作，而其中無有、其外若或有之以為安，震蕩飄忽、不主故常以為巧，必丑者類也。
凡讀書必析天人王霸，而不耽記誦，則免喪志之誚；不矜詞藻，則見大道之原；論世必兼治亂存亡，而不信乾符坤珍，則刪諛美之說；不茍旦夕，則廑厝火積薪之戒：必好者類也。凡讀書不識周公孔子，而鼓其雜說，則亂群儒之聽；騁其妍詞，則釣當(dāng)代大人先生之說；論世不聞唐虞三代，而錄其近規(guī)，則號為圣神文武之朝；侈其淺效，則作歌以慶仁壽之代：必丑者類也。
凡立身則與泰山喬岳同其堅重，而《詩》《禮》足以植其骨幹，骨幹足以生其光暉，捫心與明瑤美玉同其潔白，而天日足以照其夢寐，夢寐足以證其平生：必好者類也。凡立身與草木榮華同其俯仰，而旦夕足以料其血脈，血脈足以窘其氣候；捫心與鬼魅伎倆同其出入，而城府足以藏其機(jī)阱，機(jī)阱足以損其福履：必丑者類也。
凡處己則恭敬撙節(jié)，雖賢智而多戒懼，雖豐裕而存儉約，與人則慷慨軒豁，雖愚盲而進(jìn)忠告，雖疏遠(yuǎn)而共交歡：必好者類也。凡處己則放誕奢縱，雖清夜而撢奇詭，雖小物而嗜美好；與人則峻厲狹小，雖同堂而設(shè)畦畛，雖親故而計錙銖：必丑者類也。
凡出話不揣聽者之耳，而申吾意指之所必然，折佞人幸子之不然；作事不惟一己之利，而料萬眾之所同然，破私心小道之不然：必好者類也。凡出話不揆先王之訓(xùn)，而老成耆艾以為不然，新進(jìn)小生以為然；作事不關(guān)天下國家之福，而書生痛哭流涕以為不然，燕朋溺辟以為然：必丑者類也。
凡野處則安耕鑿之常，不為閭井倡其澆薄；進(jìn)于朝堂，則守澹泊寧靜之素，不與同學(xué)少年斗其躁進(jìn)：必好者類也。凡野處則醉心富貴利達(dá)之樂，不知韋布是何風(fēng)味；立于朝堂，則不勝其走侯王、譽(yù)功德之勞，不知禮義廉恥是何關(guān)系：必丑者類也。
凡燕居則彬彬儒雅之林，不為宴安損其動靜；立于官府，則廩廩有士君子之行，不與吏胥競其短長：必好者類也。凡宴居則窮博弈飲酒之歡，不知名教是何樂地；立于朝堂，則不勝其簿書錢谷之氣，不知天地名物是何擔(dān)荷：必丑者類也。
凡拜君恩則有憂色，而退省其私，唯恐不勝；受君辱則有莊色，而無幾微得失窒礙于胸：必好者類也。凡拜君恩則有喜色，而退語其妻奴子侄，則咸有銳氣驕容；受君辱則有難色，而中夜咨嗟唈僾，不能自已：必丑者類也。
凡膺相薦則知公道，而以人事君，推挽本不為我；而有拂相意，則知本分而體道抱德，焉往而不得其為我？必好者類也。凡膺相薦則感私情，而師門、恩門重于君父；拂相意，則生譎計，而用甘言縟禮厚結(jié)其左右親信用事之人，以為之解：必丑者類也。
凡居中則陳善閉邪，而功在主德，外廷不知；扶陽抑陰而道通天載，史官難狀；居外則創(chuàng)利驅(qū)害，而福在封內(nèi)，天下咸寧；撥亂反正，而威行海外，國本彌固：必好者類也。凡居中則浮沈取容，而名為老成，豪杰弗許；休咎任意而自外造化，恩禮不衰；居外則善敗失實，而屢工粉飾，壅于上聞；緩急亡備，而驟膺震駭，莫能措手：必丑者類也。
凡居尊則除去邊幅，而坦懷遇物，樂為己用；根極理體，而考中度衷，不涉氣矜；居卑則未嘗嬉游，而位不先眾，勤思治略；稍近孤峭而器能自重，不受群侮：必好者類也。凡居尊則方巾闊步，而俊乂盈廷，若罔聞知；高睨大言而睢盱得意，未暇講求；居庳則瑣計鈍情，而眉睫以外了不籌及，柔聲軟態(tài)而傴僂從人，豈能骨立？必丑者類也。
凡己有長，而孫讓不欲多上人；己有短，而慚汗如不能終曰：必好者類也。凡已有長，而夸于同官，以囂眾聽；夸于有大力者之前，以覬上聞；夸于大君清問下逮須臾之頃，以自媒而秉國之鈞；已有短，而蒙其不相知之人，以逃責(zé)備；結(jié)其所私親愛之人，以工庇護(hù)；欺其所可指揮縱送之人，以氣焰蓋其瑕垢，而莫敢誰何：必丑者類也。
凡人有善，而抃舞踴躍，若饑渴之需飲食；人有不善，而哀矜懲創(chuàng)，若父兄之教子弟：必好者類也。凡人有善，而發(fā)揮之不能盡其致，贊賞之不能果其用，亟則相求，緩則相忘，而勤懇之意衰于世故；讓則相容，爭則相妒，而猜禍之機(jī)發(fā)于天性；人有不善，而暴白之不能存其厚，詬詈之不能生其悔；據(jù)其所有，增其所無，而傅會之說晦及天日；苛其所否，廢其所可，而刻深之論剝及肌膚：必丑者類也。
凡聞人譽(yù)而加勉，不自滿假；聞人毀而內(nèi)自省，如捧箴銘：必好者類也。凡聞人譽(yù)而出于上官，則私心竊喜，據(jù)為通顯之資；出于同列，則倚人作偽，肆其鋪張揚厲之勢；出于士類，則俟其有求于我，而必償之以申其好；出于亡知之民，則意其漫不訾省，而居之不疑，以堅其信；聞人毀而出于上官，則私心竊憾，伺其間而伸彈擊之焰；出于同列，則強(qiáng)作色笑周旋，留為異日手挈國柄、借端報復(fù)之具；出于士類，則擯其文章行誼，而設(shè)巧構(gòu)以沮其上進(jìn)；出于亡知之民，則每每用他事株連之，而樹朝廷憲典以飽其毒手：必丑者類也。
凡陟人而當(dāng)其可，能使善類吐氣；黜人而足以服其心，至于沒齒無怨言：必好者類也。凡陟人而不以理，第與我依傍，輒引為同調(diào)，賀朝廷得人；不則與貴戚大臣往來交涉而擅聲氣，輒擢居優(yōu)等，冀其德我；不則與其私人酒殽洽比，賄賂關(guān)通，輒資之羽翼，一飛際天；黜人而不以其罪，第與我送奇設(shè)難，輒疑其輕己，不引手援之，反下石焉；不則與貴戚大臣嘗有彈劾不勝之事，輒屏居下等，冤其賢直，而毋犯當(dāng)路之所忌；不則與其門子坐客齟齬，輒紛輪構(gòu)扇、摭拾薄惡細(xì)故以重訾之，不墜之九淵之深不已：必丑者類也。
凡處平世、清世，則雍容妥帖，毋賈亂，毋構(gòu)災(zāi)；處危世、濁世，則發(fā)揚蹈厲，毋包羞，毋叢悔：必好者類也。凡處平世、清世，則拾宮府之故事，以答明詔；阿九重之意指，以養(yǎng)驕心；剝兆民之脂膏，以潤身家；壞朝廷之根本，以茍且目前太平；處危世、濁世，則諱四方之利病，以示純常；乞大君之愛憐，以固榮寵；操左計之枝離，以塞諫爭；委天時人事之無可如何，以自蓋其枯庸蹇拙：必丑者類也。
凡事英主、誼主，則啟沃之功千載罕有；事暗主、愎主，則骨鯁之氣百折不回：必好者類也。凡事英主、誼主，則用我之不足，傲古之有馀；道德不能自重，則進(jìn)刑名以導(dǎo)刻??；智術(shù)不能捄時，則工聚斂以長貪橫。于是英主、誼主之血氣規(guī)摹，一變而為芒軔僈枯，前后若兩人焉。事暗主、愎主，則用我之有馀，傲今之不足；秘術(shù)能令主喜，則蕩上心以移國本；危言能令主怒，則借天威以塞中外怨毒之氣。于是暗主、愎主之社稷蒼生，不足供其冒沒碎折，至于滔天而不悔：必丑者類也。
凡小事、易事來前，則以從容輔其優(yōu)裕，不與人以可窺；大事、難事來前，則以忠義生其幹濟(jì)，不與人以可挾：必好者類也。凡小事、易事來前，則思索輒曉，幹辦立成，于是矜其智勇，可以酬主之知；標(biāo)其名譽(yù)，可以塞物之望；而稷、契、周、邵，充以柔滑之材；管、樂、亮、猛，當(dāng)以仆遬不足數(shù)之輩。大事，難事來前，則億忌滋惑，頓萃無功，于是責(zé)其同官，可以分己之謗；困其異己，可以中人于危；而社稷蒼生，不能發(fā)其悲憫之心；日月星辰、風(fēng)雨雷電，不能作其聰明正直之氣：必丑者類也。
凡國事、公事來前，則攘臂稱首，唯恐后時；家事、私事來前，則小作區(qū)處，靡有成心：必好者類也。凡國事、公事來前，則謾阤瑟縮，志不帥氣，而習(xí)文簿惡吏，足以執(zhí)其然不然之柄；中朝大官，媕婀前導(dǎo)，足以享其循常襲故之安；左右讒諂面諛，足以掩其支吾避就、不自振刷之羞。家事、私事來前，則劬錄疾力，屑屑不休，而米鹽凌雜，足以濁其平旦清明之氣；四方書記存問，足以焦其自公退食之神；田宅環(huán)列城郭，金帛填溢筐箱，足以貽其孫子，而不散作宗族交游之福：必丑者類也。
凡賢人、端人來前，則輸肝剖膽，永矢勿諼；奸人、憸人來前，則吐辭作色，不惡而嚴(yán)：必好者類也。凡賢人、端人來前，則遷延邪睨，慴伏閃鑠，而欲啟其口，則茹吐各半；欲寫其心，則表里各半；欲申其盟好，則出入、離合、陰陽、人鬼各半。奸人、憸人來前，則將拒故迎，了無豐采，而舉一鄙事，則相為首尾；傳一秘訣，則與為腹心；作一綢繆之態(tài)，則疑宿昔故人不若邂逅相遇之好：必丑者類也。
凡富人、要人來前，則非時弗謁，非義弗許；窶人、散人來前，則有謀必忠，有惠必鈞：必好者類也。凡富人、要人來前，則口吐悃款、心挾要求，傾杯盞以深交，則不覺其宵盤晝憩之永；借咳唾之力以回天，則不禁其奴顏婢膝之庳。窶人、散人來前，則中亡豈弟、外作箕踞，萬姓之瘡痍弗憐，則宜其坐視寒畯之饑枯；大君之焦勞弗問，則知其厭語曹司末秩之堙滯：必丑者類也。
凡進(jìn)身則非蚍蜉蟻子之援，其端委皆可令人曉；退身則遂冥鴻之樂，其神明時若與天游：必好者類也。凡進(jìn)身則奮迅狡捷、驟逾恒等，機(jī)深洞密，莫辨從來，材能不及于中人，而其掌握可以倒持大賢；名實不加于上下，而其階級可以禮絕百寮；尺功片效不施于民物，而其富貴福澤可以只身而兼億兆人之所不能有。退身則徘徊瞻顧、貪嗜肥甘，庳濕重遲，莫能解脫，天綱已積于不振，而欲捨王，則曰“無人補(bǔ)捄”；物議已暨于難堪，而不去官，則曰“人應(yīng)諒我”；體庳用薄，已落下流而濡跡朝班，則曰“俟我獨當(dāng)事權(quán)，然后為之”：必丑者類也。
凡得勢則文經(jīng)武緯，極操縱歙辟之能；失勢則彈琴詠歌，有優(yōu)游自如之致：必好者類也。凡得勢則造作煩苛、擺弄妖怪，蠹蝕名義，簧鼓萬狀，使人心風(fēng)俗底于汙下，而天地、山川、鬼神迄不享其順成；失勢則包藏怨誹，沸騰謠諑，填砌冤抑，呼訴百端，使左右大臣誤憐其才、代為祈請，而群公卿士素受其惠，不得不為浩其不平之鳴：必丑者類也。
凡交好則許與以功名，切劘以道義；交惡則儆戒以微言，葆全以大體：必好者類也。凡交好則輿馬冠蓋相炫耀，酒食游戲相徵逐，不情之請相輾轉(zhuǎn)，無稽之言相鋪張，舉其性行材慮必不能任之事相夸許；遇有摧敗沮喪，心不哀憐，而灑其無根之涕淚相嘆嗟；交惡則罟攫陷阱相突發(fā)，戈矛劍戟相枝撐，疑似之跡相誣訐、牽連之詞相攫拏，追憶疇昔與居與游，詄蕩不檢之言相抵賴，囑其所識懻忮慓悍、有柄藉之私人死友相賊害：必丑者類也。
凡共問學(xué)，則勤其勸戒，稽其離合；共政事，則時其勞逸，鈞其功罪：必好者類也。凡共問學(xué)，則耳目不到，封其疑而拒其信，心思不入，諱其淺而忌其深；爭當(dāng)代，則帥我徒黨攻爾曹耦，而門戶角立，不品厥躬；爭萬代，則標(biāo)我纂述，訾爾論著，而筆墨殺人，非以闡道；——于是膠庠之內(nèi)，無和平之聲；而薦紳先生之心，無光明磊落、流通貫注之妙。——共政事，則條例紛陳，賈其詐而中其愚；資格懸絕，席其先而使其后；爭福澤，則酣我醉飽，置爾枯瘠，而親戚若涂之人；爭風(fēng)謠，則恢我德音，坐爾怨謗，而輿論在其轉(zhuǎn)移簸弄之中：——于是利祿之場，無皇古淳樸之風(fēng)；而挾長技以據(jù)要津之人，斷無性真完善、魂神清白、上可對于皇天后土之靈、而下不豐于子孫黎民之孽：必丑者類也。
其在于《易·泰》之《彖》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nèi)陽而外陰，內(nèi)健而外順，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否》之《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nèi)陰而外陽，內(nèi)柔而外剛，內(nèi)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是故天地之運，吾愿其泰，不愿其否；君子之道，吾愿其長，不愿其消。君子道長，好莫大焉，泰莫大焉。小人道長，丑莫大焉，否莫大焉。是故古之司好丑者有四勝：聞好則思，聞丑則恐，一勝也；見好則說，見丑則怒，二勝也；得好若榮，得丑若辱，三勝也；從好若昇，從丑若墜，四勝也。今之司好丑者有四?。郝労脛t疑，聞丑則信，一敗也；見好則妒，見丑則親，二敗也；得好若嗇，得丑若豐，三敗也；從好若梗，從丑若流，四敗也。四勝積，則等差定；等差定，則樹好踣丑；樹好踣丑，則萬事萬物理而元氣昌。四敗積，則等差移；等差移，則樹丑踣好；樹丑踣好，則萬事萬物亂而患?xì)夥小！对姟吩唬骸案薷拊`訿，曾不知其玷。兢兢業(yè)業(yè)，孔填不寧，我位孔貶?！毖詷涑篚酆?，則患?xì)夥幸??！稌吩唬骸爸藙t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言樹好踣丑，則元氣昌也。
是故君子審物以知人，審人以知政，審政以知俗，審俗以知運。立乎一寸，則知尋丈；立乎一隅，則知天下。是故君子能向?qū)W，則能考理矣；能考理，則能官人矣。能持志，則能守氣矣；能守氣，則能馭世矣。孔子曰：“好學(xué)近乎智。”孟子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笔枪饰锊桓?，則學(xué)不邃；學(xué)不邃，則積盲妄；積盲妄，則喜任臆；喜任臆，則必倒顛。道義不樹，則氣不直；氣不直，則積柔橈；積柔橈，則苦多端；苦多端，則必詭隨。詭隨者，人材壞；倒顛者，國運降：君子之所以腸一日而九回也！
諷群上
浮邱子曰：仆少與北門子同里，長與南樓公同仕，齒相齊也，踵相接也，冠相望也，佩相戛也，杯觥燕好相接也，談?wù)搩A吐相生也；然而趣尚不相入也，行能不相證也，是非好丑不相師也。仆嘗語于北門子曰：“某也，君子其人也。是能崖崖自立，不為謠俗低卬曲折者；是布腹心徇主者，是能字其甿隸者，是不使公道絀于私議者，是本性惇而內(nèi)行絜者，是通古今、能文章者。”北門子曰：“若所稱君子其人者，乃吾之所積不能平者也。若以為崖崖自立、不為謠俗低卬曲折邪？吾惡知其不暴之昭昭、墮之冥冥邪？若以為布腹心徇主邪？吾惡知其不忠言嘉謨以為市邪？若以為能字其甿隸邪？吾惡知其非籠絡(luò)群愚以說己邪？若以為不使公道絀于私議邪？吾惡知其非結(jié)薦紳士族、黨奸而作勝邪？若以為本性惇而內(nèi)行絜邪？吾惡知其不修飾倫物、釣取聲名邪？若以為通古今、能文章邪？吾惡知其不迂闊而遠(yuǎn)于事情邪？若且休矣！”既而跡北門子之所為，則且橫作氣焰，廣張網(wǎng)羅，蔑白為黑，倒是為非：于是擠崖崖自立者于庳趣下走之列亡能自拔焉，擠布腹心徇主者于清問之所不下逮焉，擠能字甿隸者于無所擔(dān)荷焉，擠主持公道者于疑似焉，擠通古今、能文章者于狂狂伋伋、不中繩尺焉。既出死力以擠之，又設(shè)奇計以擠之，而奚所不墜焉？
仆又嘗語于南樓公曰：“某也，小人其人也。是筋駑肉緩，不堪其用者，是自炫鬻者，是工詐諼而逞狡猾者，是媕婀取容于上下之交者，是文深意忌、多所中傷者，是首鼠兩端、一前一卻者。”南樓公曰：“若所稱小人其人者，乃吾之所不肯一例擊斷而聲其不然者也。若以為筋駑肉緩不堪其用邪？吾惡知其非溫雅有醞藉，以收群行之震蕩剽忽邪？若以為自炫鬻邪？吾惡知其非披瀝血誠以告我邪？若以為工詐諼而逞狡猾邪？吾惡知其非老于事物，而工于縱橫短長之術(shù)以馭世邪？若以為媕婀取容于上下之交邪？吾惡知其非剛?cè)岬弥行?？若以為文深意忌，多所中傷邪？吾惡知其非振厲群聽、以就軌物邪？若以為首鼠兩端、一前一卻邪？吾惡知其非畫之深而處之堅邪？若且休矣！”既而跡南樓公之所為，則且標(biāo)舉丑類，薦陟崇梯，執(zhí)疑為信，樹邪為正：于是援筋駑肉緩者于處非其據(jù)焉，援自炫鬻者于一唱百和、僉曰“能事”焉，援工詐諼、逞狡猾者于遺大投艱，以其私智左計系天下重輕焉；援媕婀取容者于密邇焉，援文深意忌者于爪牙焉，援首鼠兩端者于事權(quán)之總焉。既出死力以援之，又設(shè)奇計以援之，而奚所不捷焉？
於乎！某也君子其人也，而北門子且毀之，且擠之；某也小人其人也，而南樓公且譽(yù)之，且援之；棄玉取石，斬橘樹李，頭尾顛倒，不知緒處。仆是以愀乎其哀，惴乎其恐，流涕狼戾而不可止也?！对姟吩唬骸皣m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笔怯共蛔阋詰秃酰?br />
既而聞西隅丈人，天下之所謂放志舒節(jié)，以馳大區(qū)者也。仆往告焉，曰：“北門子好毀而橫，南樓公好譽(yù)而濫，則如之何？”西隅丈人局局而笑，俞俞而作，曰：“子來前！吾語汝。北門子之好毀而橫也，非北門子自為也，天使之毀、使之橫也。南樓公之好譽(yù)而濫也，非南樓公自為也，天使之譽(yù)、使之濫也。北門子且毀之、且擠之，非北門子擠之也，天擠之也。南樓公且譽(yù)之、且援之，非南樓公援之也，天援之也。而北門子且以能毀、能擠為長技，而南樓公且以能譽(yù)、能援為名德，而子且以北門子、南樓公為大繆不然，皆未燭于天人之指矣。仲尼不封于齊，晏嬰沮之；孟軻不禮于魯，臧倉沮之；屈原不容于楚，子蘭讒之；賈誼不展于漢，絳、灌讒之。然而非晏嬰能沮仲尼也，非臧倉能沮孟軻也，有使之沮者也；非子蘭能讒屈原也，非絳、灌能讒賈誼也，有使之讒者也。然而不封于齊者，亦非仲尼；不封仲尼者，亦非齊也；不禮于魯者，亦非孟軻；不禮孟軻者，亦非魯也：有使之不封、不禮者也。不容于楚者，亦非屈原；不容屈原者，亦非楚也；不展于漢者，亦非賈誼；不展賈誼者，亦非漢也：有使之不容、不展者也。皆天也，非人也。伯鯀試于堯，四岳薦之；子玉用于楚，子文薦之；殷浩建節(jié)于晉，褚裒、會稽王昱引之；王安石執(zhí)政于宋，曾公亮引之。然而非四岳能薦伯鯀也，非子文能薦子玉也，有使之薦者也；非褚裒、會稽王昱能引殷浩也，非曾公亮能引王安石也，有使之引者也。然而試于堯者，亦非伯鯀；試伯鯀者，亦非堯也。用于楚者，亦非子玉；用子玉者，亦非楚也。有使之試、使之用者也。建節(jié)于晉者，亦非殷浩；以節(jié)予殷浩者，亦非晉也。執(zhí)政于宋者，亦非王安石；以政予王安石者，亦非宋也：有使之建節(jié)、使之執(zhí)政者也。皆天也，非人也?？梢詺Ф脷В梢宰u(yù)而得譽(yù)，可以毀而得譽(yù)，可以譽(yù)而得毀；可以高而得高，可以庳而得庳，可以高而得庳，可以庳而得高；可以遲而得遲，可以速而得速，可以遲而得速，可以速而得遲；可以夷而得夷，可以險而得險，可以夷而得險，可以險而得夷。皆天也，非人也。其為人也，可處毀，可處譽(yù)，可處高，可處庳，可處遲，可處速，可處夷，可處險，是為任天。其為人也，可處譽(yù)不可處毀，可處高不可處庳，可處速不可處遲，可處夷不可處險，是為戰(zhàn)天。其為人也，不可處毀又不可處譽(yù)，不可處庳又不可處高；不可處遲，又不可處速；不可處險，又不可處夷：是為褻天。任天者樂，戰(zhàn)天者兇，褻天者賤。女其還叩女之天，以無勤求于人，其可乎？能愚乎？能雌乎？能泊然寡營乎？能徐行倘佯于無何有之鄉(xiāng)乎？譬彼木葉，放乎中流，其入茭菁蘆葦之側(cè)掛而止也，與其送之至于溟渤也，總之不離乎木葉也?！对姟吩唬骸推渖钜?，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是故偃鼠飲河滿腹，與黿鼉吞天者，厥飽鈞也；鸴鳩飛，槍榆枋而止，與九萬里而圖南者，厥適鈞也。人之處此世也，奚以異焉？”
既而又聞東隩君子，天下之所謂致忠信、箸仁義、無豪厘芒軔邕塞于其中者也。仆又往告焉，曰：“北門子好毀而橫，南樓公好譽(yù)而濫，則如之何？”東隩君子揭揭而起，犀犀而語，曰：“吾知所以斷斯獄矣。凡今之人，而惟君子是毀、是擠者，于名也梗，于實也枉，于己也賊，于子孫黎民也福不至。凡今之人，而惟小人是譽(yù)、是援者，于名也獵，于實也澆，于己也黨，于子孫黎民也禍不休。是故舜必誅四兇，周公必誅管叔，太公必誅狂矞、華士，子產(chǎn)必誅鄧析，孔子必誅少正卯，諸葛亮必誅馬謖。刑戮加于小人，然后門竇塞；門竇塞，然后登選壹；登選壹，然后君子之休嘉集焉。舜必推十六族，鮑叔牙必推管仲，子皮必推子產(chǎn)，蕭何必推韓信，徐庶必推諸葛亮，呂婆樓必推王猛。氣類成于君子，然后根柢固；根柢固，然后反側(cè)銷；反側(cè)銷，然后小人之災(zāi)眚閉焉。今某也君子其人也，北門子胡為其擠之也？某也小人其人也，南樓公胡為其援之也？則且詰北門子曰：‘君子可擠乎？則子害不使舜擠十六族乎？鮑叔牙擠管仲乎？子皮擠子產(chǎn)乎？蕭何擠韓信、徐庶擠諸葛亮乎？呂婆樓擠王猛乎？’北門子必曰‘不能’。則且詰南樓公曰：‘小人可援乎？則子害不使舜援四兇、周公援管叔乎？太公援狂矞、華士乎？子產(chǎn)援鄧析、孔子援少正卯乎？諸葛亮援馬謖乎？’南樓公必曰‘不能’。曰‘不能’者何也？本心之智未歿，而然不之理有據(jù)也。維然生愛，維愛生揚，維揚生任，維任生力，維力生碩，維碩生濟(jì)，維濟(jì)生神，此謂君子之休嘉集。維不生惡，維惡生斥，維斥生制，維制生威，維威生肅，維肅生固，維固生允，此謂小人之災(zāi)眚閉。是故木產(chǎn)連理，禾鋪同穎，羽來鶤雞，角見麒麟，能章明君子之大驗也。橘不化枳，李不生瓜，狐不升榻，熊不入城，能屏棄小人之大驗也。惡有毀君子而擠之、譽(yù)小人而援之，可以輔世長民而身名無恙者邪？於乎！世無審音，師曠是以講于六律也；無善御，造父是以閑于六馬也。然而考六律者，不之于師曠，之于他；控六馬者，不之于造父，之于他。則且濡忍曲折，以視其柄之所向焉。柄在我，則取君子風(fēng)勸之，先取毀君子者刀墨之；取小人懲創(chuàng)之，先取譽(yù)小人者教敕之可也。柄在他，則勢所不能振，譬之以理；理所不能譬，泣之以情；情所不能泣，昌之以辨；辨所不能昌，勝之以獨；獨所不能勝，垂之來者以為法戒可也。是故音不廢，則師曠不死；御不廢，則造父不亡；天不廢，則君子之公是公非不斬。是何也？天無時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謂義理之天。天有時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謂氣數(shù)之天。君子不爭，而公是公非較然明白，是謂義理之天養(yǎng)君子。君子毋忍不爭，毋敢不爭，而公是公非然后明白，是謂氣數(shù)之天鑄君子。且夫兩君不可以成權(quán)，兩天不可以成氣，今謂義理一天，氣數(shù)又一天，有是理乎？振古此天，振古此君子之天。有君子，而天可以在公是公非之中，可以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梢跃又拢亸垞P厲為天之事；可以君子之言，提撕警覺為天之言。是故生君子者，天之功；補(bǔ)天者，君子之功。曷補(bǔ)乎爾？曰：天以公是公非之心予我，我則受之，則充之，是謂以我之義理，補(bǔ)天之氣數(shù)。我以公是公非之心還天，天則賴之，則享之，是謂以天之義理，補(bǔ)天之氣數(shù)。是故氣數(shù)之亟，則更為義理；鑄君子之亟，則更為養(yǎng)君子。此天所以不廢也，此君子之公是公非所以不斬也。
“且夫或圣或狂，或賢或否，或賤或貴，或貧或富，或壽或夭，或生或死，或踣或亨，或疑或信，或吶或辯，或短或長，或病或肥，或丑或美，則焉往而不公是公非也邪？圣如伯益、伊尹、周公、孔子，應(yīng)有天下而不有天下，而其可以有天下者，公是不斬也?？袢玷睢⒓q、幽、厲、秦政、隋煬，應(yīng)不有天下而有天下，而其可以不有天下者，公非不斬也。賢如顏、曾、思、孟，應(yīng)侯王而不侯王，而其可以侯王者，公是不斬也。否如春秋七國之君，應(yīng)不侯王而侯王，而其可以不侯王者，公非不斬也。賤如傅說為胥靡，寧戚飯牛車下，貧如孫叔敖無立錐之地，而其可以不貧不賤者，公是不斬也。貴如梁冀一門三后，袁紹四世三公，富如元載，胡椒八百石，而其可以不富不貴者，公非不斬也。夭如顏回，死如史魚，而其可以不夭不死者，公是不斬也。壽如盜跖，生如越椒，而其可以不壽不生者，公非不斬也。直如龍逢、比干而踣，勇如淮陰、道濟(jì)而踣，而其可以不踣者，公是不斬也。佞如蘇秦、張儀而亨，柔如胡廣、馮道而亨，而其可以不亨者，公非不斬也。忠如望諸、汾陽而疑，功如絳侯、萊公而疑，而其可以不疑者，公是不斬也。奸如林甫、會之而信，劣如彌遠(yuǎn)、體仁而信，而其可以不信者，公非不斬也。吶如趙文子，短如晏平仲，病如伯牛，丑如子羽，而其可以不吶、不短、不病、不丑者，公是不斬也。辯如淳于髡，長如巨無霸，肥如董卓，美如褚淵，而其可以不辯、不長、不肥、不美者，公非不斬也。
“是故天之是非運以公，地之是非載以公，家之是非析以公，國之是非辟以公。可春而春，可夏而夏，可秋而秋，可冬而冬，寒暑不忒，盈虧匪賒，式昭大信，而能久成，此天之是非運以公也?？蓶|而東，可西而西，可南而南，可北而北，各止其界，各正其維，星羅碁置，膴膴畇畇，此地之是非載以公也。舜不告而娶，非不順于瞽瞍也；三叔雖唱流言，周公匪不利于孺子也；讒言三至而母投杼，曾參匪殺人也；孟子后喪逾前喪，匪薄于父而厚于母也；匡章匪不孝也，直不疑匪盜嫂也，第五倫匪笞婦也，蔣之奇、唐仲舉污永叔、晦庵以帷薄之私，匪其實也。雖有悲痛，罔不惇愨；雖有疑似，罔不光明：此家之是非析以公也。蠆尾亡損于子產(chǎn)也，麛裘亡損于孔子也；謗書一篋，亡損于樂羊也；‘三遺矢’，亡損于廉頗也；‘薏苡為明珠’，亡損于馬援也；‘百升飛上天’，亡損于斛律光也；‘緋衣小兒坦其腹’，亡損于裴度也；‘一錢不值’，亡損于李昉也；三字獄、‘十不遜’，亡損于岳鵬舉、趙汝愚也。雖有倒顛，罔不秩敘；雖有慘戚，罔不馨香：此國之是非辟以公也。天得公以成其高，地得公以成其厚，家得公以成其仁，國得公以成其義。是故公是公非不斬，然后私是私非不行，公則不得復(fù)私，此君子之所以大于萬物也?！对姟吩唬骸绍卟绍撸钻栔畮p。人之為言，茍亦無信。舍旃舍旃，茍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惡有縱北門子之橫，阿南樓公之濫，而弟靡波流，不可收拾，以至于盡邪？”
仆于是嗒然若有所喪，而騞然若有所開焉。原西隅丈人之指，空毀譽(yù)也，于心栩栩也，于世奚裨也？原東隩君子之指，匡毀譽(yù)也，于心勞勞也，于世多賴也。是故西隅丈人可為而不可為也，東隩君子不可為而可為也。西隅丈人而可為也，以其無爭；而不可為也，以其師寂滅而枵厥真。東隩君子而不可為也，以其危行危言；而可為也，以其為善敗之所由以詮。《詩》曰：“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仆其舍西隅丈人乎，其從東隩君子乎！
諷群下
浮邱子曰：今有赤心大夫，掌侍從之班，居聲名之地，荷天顧之休，亟恩榮之?dāng)?shù)?？韧偃缋?，指麾如風(fēng)，崢嶸如岳，滂濞如海。文與班、馬并騁，詞與屈、宋孰多，行與曾、史等量，辨與予、賜同科。是非不繆于人情，喜怒必由于己出。王公大人不能持其短長，九列群司不能差其優(yōu)劣。然而禮賢若不及，施物必以先，隱惡而揚善，寡疑而多然。《詩》曰：“我覯之子，我心寫兮。我心寫兮，是以有譽(yù)處兮?！逼浯蠓蛑^乎！
于是朱脣公子揣其好名而尚勝、趣道而騖廣也，乃舒體而前，宛舌而語，曰：“仆糞土小生也。敢進(jìn)一言，以游揚子大夫之明名廣譽(yù)于天下，其可乎？”大夫曰：“吁！何見教之晏也！愿敬聽，子必行其說乃已焉。”
公子曰：“居物之總，而不思所以徠之者，自鬲絕其類者也。擅國之寵，而不以其賓客驕天下之人者，自小其門戶者也。昔者六國之時，孟嘗、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賓客三數(shù)千人。逮乎秦呂不韋，漢魏其、武安之屬，此風(fēng)猶有存者。而到于今，則凌夷崔隤而不可復(fù)舉也久矣！仆妾蹈綺縠，而士不得短褐；犬馬馀粱肉，而士不厭糟糠。於乎！今之紆青拖紫而忍為斯態(tài)者，不千百也哉？斯其所以行事僅如婦寺比，而姍笑其短者且盈天下也。愿子大夫毋蹈其轍而廣其途焉?！贝蠓蚰隋已芟鴮υ唬骸吧圃?！”
于是朱唇公子暴揚大夫之高義于所聞知，其所聞知又暴揚大夫之高義于九州四遠(yuǎn)之士，而公子褒然稱客之首。其他朝暮至于大夫之門者，若鳥投林而魚赴壑也。考其投謁，則大夫倒屣而迎，曾無厭物之顏于其眉際；整衣帶而出，曾無上人之見于其胸中也。可不謂謙益乎？考其宴集，則大夫有酒如河，必用儀狄之釀以博其醉；有肉如山，必用易牙之調(diào)以悅其飽也?？刹恢^款洽乎？考其饋遺贈答，則客遺文錦一端，大夫報之白金百兩；客遺棗栗一盂，大夫報之寶刀雙握也。可不謂綢繆乎？考其乞貸，則大夫假粟而焚其券，貸錢而免其息，可不謂慷慨乎？考其請寄，則客有甚困阨之事，大夫出死力以活之；客有甚愿欲之情，大夫必酌其當(dāng)可以遂之也?？刹恢^肫摯乎？考其薦達(dá)，則客有片長薄技，大夫予之品目以溢其美；客有卓聞妙見，大夫必芟庸人之論，以成其用也?？刹恢^挺特乎？考其一切所施為，則客固有賴于大夫，而公子尤賣恩信于客；大夫固有潤于客，而公子尤享厚償于大夫。大夫何其仁厚，而公子何其挑取功譽(yù)之巧乎！《詩》曰：“莫赤匪狐，莫黑匪烏?；荻梦遥瑪y手同車。”其公子之謂乎！
且夫室幽則燭照之，霧結(jié)則風(fēng)驅(qū)之。于是大夫有碧眼奴子，素忠信取親愛者，乘間而請曰：“奴子事主人有年矣，竊從旁窺公子，目動而言肆，智巧而愿多，入則夭冶嫻都，從諛承意；出則僄狡鋒俠，妄生羽毛。自客之有投謁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謙益’；自客之有宴集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款洽’；自客之有饋遺贈答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綢繆’；自客之有乞貸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慷慨’；自客之有請寄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肫摯’；自客之有薦達(dá)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挺特’。奴子事主人有年矣，未嘗造次敢即于不良，而公子專挾詐售欺，以愚弄主人，毋乃不可乎？且是非亨困，何常之有？庸詎知夫主人以公子為腹心、為爪牙，天下之人不且以公子為蟊賊、為鴆毒矣乎？庸詎知夫公子以主人為榮梯、為寵階，天下之人不且以主人為佞魁、為亂媒矣乎？庸詎知夫智而察者不且議公子以議主人矣乎？庸詎知夫勇而杰者不且擠主人以擠公子矣乎？庸詎知夫公子突梯滑稽于今日之日，不且枝離反側(cè)于后日之日矣乎？庸詎知夫今日之日，公子帥群客柔聲軟態(tài)，以孅趨于主人之前；后日之日，不且?guī)浫嚎头搭伵?，以主人為不知誰何之人矣乎？而主人蒙不知人之慘，公子有飽則飛去之樂，則何以遂初心而不取訾笑于清議矣乎？”大夫奮髯抵幾而忿曰：“公子與我，如出一人，奴敢為反間之言，而不蚤已，則且斬奴以殉于公子！”《詩》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逼渑又^乎？
於乎！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高明之家，鬼瞷其室。俄而有非薄大夫之材，而攻其短者矣；俄而有捃拾大夫之私，而中其毒者矣；俄而有大力者覆壓之，惟恐其不破碎矣；俄而有深文者鍛煉之，惟恐其得脫于罪矣；俄而削其祿，俄而貶其秩，俄而奪其要津，俄而污其素行。于是薦紳士族竊料公子素夸道大夫，則必辨冤白謗，以折紛紛云云之口，而公子闃如也。徐又料公子懼以危言牽連得罪，則必朝暮私于大夫，止其騷殺，暢其沈郁，而公子闊如也。第見公子數(shù)日一往候大夫焉，又久之，月一往候焉；又久之，數(shù)月不一往候焉；又久之，不相聞問，如涂人焉。既而群客揣摩公子意向以為動止，于是至于大夫之門者，千減其半焉；又久之，百減其半焉；又久之，十減其半焉；又久之，虛無人焉?！对姟吩唬骸靶攀牡┑凰计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公子、群客之謂乎！
于是大夫愀然捫心，灑然出涕，造其宿昔故人蒼眉先生而告之，曰：“仆蹉跌，命也，乃不幸為朱唇公子所賣，而知人反出奴子下，豈不大可憤怒矣乎！”蒼眉先生莞爾而笑，曰：“是何足當(dāng)子大夫之憤怒矣乎？而獨不見孟嘗君之客乎？孟嘗君廢，食客皆去，而為孟嘗君畫謀以復(fù)其位而更廣其邑者，唯馮驩一人而已矣。而獨不見魏其侯之客乎？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惟灌夫不失而已矣。而獨不見衛(wèi)青之客乎？青出塞征匈奴，不得益封，于是青日退，而霍去病日益貴。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輒得官爵；唯任安不肯而已矣。而獨不見主父偃之客乎？主父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shù)，及其族死，唯孔車一人收葬之而已矣。夫馮驩、灌夫、任安、孔車，天下之所謂長者也。而朱唇公子，天下之所謂反側(cè)子也。天下長者不多有，而反側(cè)子輒時時見于人間，是乃風(fēng)俗氣運之降，非獨子大夫之不幸也。
“且夫即人以知性行意度之不美，即性行意度之不美，以知風(fēng)俗氣運之降。豈唯客如之？朋友故舊或如之。而獨不見張儀之事乎？蘇秦為相，儀自以故人求見秦，秦誡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shù)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因數(shù)讓之曰：‘子不足收也！’謝去之。而獨不見呂祿之事乎？酈寄與祿相友善，及大臣欲誅諸呂，劫酈商，令其子寄紿祿，而太尉周勃入據(jù)北軍，遂誅諸呂。是歲商卒，謚為景侯，子寄代侯。於乎！信莫信于朋友故舊，而秦以為相驕儀，而儀不能必之于秦；寄以代侯賣祿，而祿不能必之于寄。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唯朋友故舊如之？先生弟子或如之。而獨不見董仲舒之事乎？仲舒推說災(zāi)異，主父偃嫉之，竊其書而奏之。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于是下仲舒獄，幾死。而獨不見錢惟演之事乎？惟演執(zhí)弟子禮事王安石，逮安石創(chuàng)行新法，惟演屢諫沮之，安石大怒而絕之。惟演遂終身外任，僅至朝請郎而卒。於乎！義莫義于先生弟子，而步舒雖黭淺，何至并其師而愚之？而仲舒不能必之于步舒。安石雖強(qiáng)戾，何至并其弟子而絕之？而惟演不能必之于安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先生、弟子如之？主臣或如之。而獨不見大夫種之事乎？越王勾踐棲于會稽，使種行成于吳。及吳既滅，人或讒種且作亂，勾踐乃賜種劍，種自殺。而獨不見韓信之事乎？信佐漢高定天下，戰(zhàn)必勝，攻必取。及帝畏惡其能，疑信且反，則使武士縛信斬之，夷三族。於乎！隆莫隆于主臣，而以勾踐之焦心勞思，宜其追思舊德不忘，而種不能必之于勾踐；以漢高之豁達(dá)大度，宜其護(hù)持功臣不死，而信不能必之于漢高。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主臣如之？僚屬或如之。而獨不見周昌之事乎？昌為御史大夫，謂趙堯年少刀筆吏耳。既而堯諷帝徙昌為趙相，帝遂拜堯為御史大夫。而獨不見楊駿之事乎？駿誅，其故吏潘岳、掾崔基等，不敢主葬，填塚而逃。於乎！職莫職于僚屬，而堯奪昌位于片言，而昌不能必之于堯?；?、岳等負(fù)駿于九泉，而駿不能必之于基、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僚屬如之？姻亞或如之。而獨不見何尚之之事乎？尚之之女適劉湛子黯，而湛與尚之意好不篤，湛欲領(lǐng)丹陽，乃徙尚之為祠部尚書。而獨不見魏元忠之事乎？元忠之子昇，娶鄭遠(yuǎn)女。昇與節(jié)愍太子謀誅武三思，廢韋庶人，不克，元忠坐系獄，遠(yuǎn)以此離婚。而獨不見解縉之事乎？縉與胡廣約為婚，及縉敗，子禎亮徙遼東，廣欲離婚，其女截耳為誓乃止。於乎！情莫情于姻亞，而尚之不能必之于湛，元忠不能必之于遠(yuǎn)，縉幾不能必之于廣。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姻亞如之？奴婢或如之。而獨不見彭寵之事乎？寵拔薊城，自立為燕王，而蒼頭子密等三人縛寵斬其頭。而獨不見楊慎矜之事乎？慎矜之婢春草入貴妃姊家，因得見帝，具言史敬忠夜過慎矜，坐庭中，步星變，夜分乃去。帝怒而婢漏言，于是王鉷、李林甫飛牒告慎矜蓄藏讖緯妖言，與妄人交。詔杖敬忠，賜慎矜死，籍其家。於乎！賤莫賤于奴婢，而寵不能必之于子密，慎矜不能必之于春草。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奴婢如之？閨闥之好或如之。而獨不見吳起之事乎？魯欲將起，起娶齊女為妻，而魯疑之，起遂殺妻以明不與齊。而獨不見蘇秦之事乎？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歸至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而獨不見朱買臣之事乎？買臣不治產(chǎn)業(yè)，常擔(dān)束薪，歌嘔道中，其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dāng)富貴。’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I臣不能留，即聽之去。而獨不見竇懷貞之事乎？懷貞為韋后乳媼婿，以自媚于后；及后敗，懷貞斬妻獻(xiàn)其首。於乎！諧莫諧于夫婦，而吳起、竇懷貞之妻不能必之于其夫，蘇秦、朱買臣又不能必之于其妻。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豈惟閨闥之好如之？天親之愛或如之。而獨不見劉向之事乎？王氏擅國，向上封事極諫，而其子歆乃用王莽舉為侍中，為莽典文章，倡導(dǎo)在位，褒揚功德，馴致攝篡。而獨不見褚炤之事乎？蕭道成篡宋為齊，褚淵由司空遷為司徒，從弟炤嘆曰：‘門戶不幸，乃有今日之事！’而獨不見王安國之事乎？安國戒其兄安石遠(yuǎn)佞人，呂惠卿銜之，以此罷安國，而安石弗為救。而獨不見蔡京之事乎？京前后四當(dāng)國，逮昏眊不任事，則其子攸權(quán)勢與父相埒，遂擠之使去位。於乎！親莫親于父子，友莫友于昆弟，而以言乎趨附，則向不能必之于歆，炤不能必之于淵；以言乎傾軋，則安國不能必之于安石，京不能必之于攸。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是故賢否親疏之故，去來離合之機(jī)，最不可恃，最不可解。謂賢者德盛，是以來者來、合者合乎？而否者勢盛，則亦如之。謂否者德衰，是以去者去、離者離乎？而賢者勢衰，則亦如之。此所謂最不可恃也。謂親者德通，是以來者來、合者合乎？而疏者勢通，則亦如之。謂疏者德梗，是以去者去、離者離乎？而親者勢梗，則亦如之。此所謂最不可解也。
“且夫天下之最不可恃，君子必有以恃乎其不可恃也。天下之最不可解，君子必有以解乎其不可解也。恃乎其不可恃，莫如處之以和、體之以恕。解乎其不可解，莫如固之以靜、馴之以常。剽賊至，而我毋抵；鉤距至，而我毋設(shè)：是謂處之以和。滿讕至，而我毋校；篤詬至，而我毋反：是謂體之以恕。紛孥至，而我毋捷；茍簡至，而我毋隨：是謂固之以靜。憤懣至，而我毋留；慘痛至，而我毋過：是謂馴之以常。是謂能以《詩》《禮》之概御不祥，是謂能以天地之心感不良，是謂能以君子之道藥小人之狂。然則子大夫何必用不訾之軀，爭小小去來離合于人間，而重睢睢盱盱于客為乎？
“且夫山有猛獸，群物之歸也；國有倫魁，眾正之望也。竊嘗評騭子大夫胸懷伊、傅之忠，口吐思、孟之奧，氣包僑、亮之偉，材奪良、猛之奇；朝廷而不惟柱石之用、公輔而不惟薦紳領(lǐng)袖之求則已，不然，舍子大夫其誰與歸？庸詎知夫向之譏議不停喙者，不且久而論定以子大夫體用本末、洞徹懇到矣乎？庸詎知夫子大夫經(jīng)摧銼沮喪之后，不且識老而氣沈、身詳而心密，一旦得其當(dāng)于家國天下，而裨補(bǔ)更無涯涘矣乎？庸詎知夫朱唇公子不且肉袒謝罪、涕泣而改其前非矣乎？不且指九天以為正，愿終身以為好矣乎？庸詎知夫群客不且遷思回慮、丐公子以重為請矣乎？不且蹻足抗手，望子大夫后先而奔奏之矣乎？
“且夫物態(tài)猶草木也，君子猶春夏也。草木有榮有落，而春夏無不發(fā)生長贏之時。物態(tài)有高有下，而君子無不俶儻瑰瑋之理。愿子大夫重仁襲義，曾不蒂芥。既去矣，既離矣，則毋譙讓以聲其丑；既而更來矣，更合矣，則毋抗拒以塞其誠。而獨不見翟公之事乎？翟公為廷尉，賓客填門，及廢，門外可設(shè)爵羅。后復(fù)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大書其門曰：‘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貧一富，乃見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浮一沒，交情乃出?！逗酰】凸瘫∫?，而翟公毋乃褊乎？愿子大夫毋蹈其轍而善其后焉?！?br />
大夫曰：“善哉！雖然，君子固必有止人于邪之氣象。既匱散而更收之，孰與蚤護(hù)持而一致之矣乎？”蒼眉先生曰：“是在子大夫之前行而素修也矣。而獨不見周公、孔子之事乎？周公于布衣之士，執(zhí)贄所師見者十二人，窮巷白屋所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jìn)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萬人。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人，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以勢而已，則周公攝天子而有居?xùn)|三年之變，孔子為司寇而卒退老杏壇以終其身。豈其攝天子而千萬人來，居?xùn)|三年而千萬人皆去；為司寇而三千、七十之子合，退老杏壇而三千、七十之子皆離矣乎？如以前行素修而已，則周公之千人、萬人，孔子之三千、七十，神理脈落，直如一人；而孟嘗、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賓客以數(shù)千計者，豈不騫污渫惡，不足齒列，如無一人矣乎？於乎！千萬人如一人，是故可夷可險，可生可死，而不可使巇也。數(shù)千人如無一人，是故可去可來，可合可離，而不可使恒其德也。愿子大夫繕其德性，詳其品節(jié)，厚其包裹，慎其交游，修實不修名，責(zé)躬不責(zé)物，蓄同不蓄異，樹好不樹仇，義類足以廣己，經(jīng)訓(xùn)足以服人，鈞陶足以長世，倫魁足以帥群，砥厲足以存檢，莊敬足以持容，忠勤足以吐款，記注足以明衷；寧靜顓一，足以固于其節(jié)；诪張變幻，足以止于其萌；光輝絜白，足以徹于其鏡；陰賊險狠，足以愧于其衾；安居恬愉，足以系于其樂；勞苦患難，足以剖于其誠；真源活潑，足以證于其諦；摧殘零落，足以止于其宗。豈不道德尊而善氣洋溢矣乎？”
大夫乃惴恐詟伏而謝先生曰：“自今以往，謹(jǐn)當(dāng)發(fā)周情，循孔、思，抗心厲志，以奉先生之教督無敢忘！《詩》曰：‘有斐君子，終不可蘊兮！’其先生之謂乎！”
--------------------------------------------------------------------------------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