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解上
浮邱子曰：儒其腐乎？瑣碎乎？褊而迫乎？奇而弗法乎？是不然矣。爾其繩尺必嚴(yán)，跬步必謹(jǐn)，不登高而臨深，不旁行而曲立，不參耦而比周，不隱忌而壅蔽，則刓方為員者以為腐。爾其持重有度，縝密有理，遇事詳其首尾，取勢度其緩亟，測天求其善敗，與人揆其離合，則宕往疏越者以為瑣碎。爾其據(jù)理若城之堅(jiān)也，論事若干將之銳也，折奸邪、振聾昧若雷霆驅(qū)而鷹隼擊也，生乎其心而不可塞，發(fā)乎其言而不可剉，作乎其色而不可轉(zhuǎn)，則多智韜情，猗違于世者以為褊而迫。爾其上下古今而得其概，好學(xué)深思而知其歸，非其書不以名，非其道不以闡，非其主不以贊，非其徒不以傳，則埤下庸俗、多怠好忌者以為奇而弗法。於乎！眾毀銷金，群輕折軸，其所漸劘然也。風(fēng)胡識(shí)劍，魯般量材，其所別白然也。是故彼之謂腐，吾之謂正也；彼之謂瑣碎，吾之謂老成也；彼之謂褊而迫，吾之謂炯而介也；彼之謂奇而弗法，吾之謂可與造大也。
且夫修其實(shí)焉，而易其名焉，坐令儒者之心骨銜冤，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實(shí)焉，而誅其名焉，坐令儒者之族類紛逃，非特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實(shí)焉，而予其名焉，于是儒者之心骨俱快，儒者之幸也。修其實(shí)焉，而風(fēng)其名焉，于是儒者之族類偕來，非特儒者之幸也。焉有君子而徇眾人之見，以儒相詬病為邪？《詩》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庇衷唬骸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此言君子之致勤懇于儒也。雖然，神龍不能藏乎深淵，以其興雲(yún)雨、澤萬物也。蒼鷹不能就乎樊籠，以其逐鳥雀而退不祥也。今眾人競尚用，而儒者或無用于世，則奚為乎？是又不然矣。眾人之用，以其九積，九積斯有九蠹。儒者之用，以其九積，九積斯有九成。
九蠹云何？一曰積頑蠹性，二曰積陋蠹學(xué)，三曰積愚蠹智，四曰積貪蠹仁，五曰積葸蠹勇，六曰積飾蠹忠，七曰積反蠹信，八曰積嫚蠹禮，九曰積淫蠹樂。積頑蠹性，于是恢桅狡猾、矞宇嵬瑣之病作，而天理衰。積陋蠹學(xué)，于是庸眾駑散、偃蹇蓼糾之病作，而人才落。積愚蠹智，于是溝猶瞀儒之病作，而是非差。積貪蠹仁，于是汗漫突盜之病作，而利害奪。積葸蠹勇，于是便嬛綽約、遷延蹩躄、緣循偃佒、廢滯崩阤之病作，而正氣萎。積飾蠹忠，于是巧敏佞悅齊給之病作，而真意竭。積反蠹信，于是慲觟離踦、掎挈伺詐、翣喋苛事之病作，而禍機(jī)熾。積嫚蠹禮，于是謑髁縱脫、勃亂芒軔、瑯湯凌轢、冒沒輕儳之病作，而規(guī)矩裂。積淫蠹樂，于是滔朗奇麗、流辟邪散、庳濕重遲之病作，而風(fēng)尚非。此九蠹者，圣賢之所羞，而帝王之所厭惡也。
九成云何？一曰積性成圣，二曰積學(xué)成賢，三曰積智成慧，四曰積仁成愛，五曰積勇成斷，六曰積忠成實(shí)，七曰積信成名，八曰積禮成儀，九曰積樂成效。積性成圣，于是因心為則，必符于古。積學(xué)成賢，于是因時(shí)為制，必利于今。積智成慧，于是是非好醜必從其類。積仁成愛，于是矜寡孤獨(dú)必得其所。積勇成斷，于是開閉張歙，必由于己。積忠成實(shí)，于是悃款樸絜，必獲于君。積信成名，于是慷慨倜達(dá)，必諒于友。積禮成儀，于是整齊畫一，必理于政。積樂成效，于是順成和動(dòng)，必化于民。此九成者，圣賢之所尚，而帝王之所拜求也。
君子既知九蠹之惡，又知九成之美，焉有后儒者之用而先眾人之用邪？以弱草之荄，當(dāng)千仞之木，短長不待辨也。聽《巴人》生其舞蹈，不如《白雪》之音也。狐貍雖捷，不如虎貔熊羆之力也。蛙雞蟬噪，不如靈蔡默然而吉兇明白也。焉有君子不儒者之用而眾人之用邪？《詩》曰：“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書》曰：“朝夕納誨，以輔臺(tái)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jì)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贝搜跃由崛宀豢梢粤⒂谌松弦?。雖然，使儒者執(zhí)事權(quán)之總，居號(hào)令之首，眾皆疑其不可，使儒者容與乎文雅之林，捃摭乎故實(shí)之窟，以備顧問，以資潤色，則眾皆信其可乎？是又不然矣。
且夫儒者，非備顧問、資潤色之謂。其謂儒風(fēng)一盛一衰，國勢隆替之始也；儒禮一敬一怠，君德圣凡之別也；儒術(shù)一正一邪，事理純駁之幾也；儒指一同一異，人物高下之路也。君子於儒風(fēng)也，沐浴以新之，醞釀以深之，忭舞以神之，云胡不盛？君子于儒禮也，左右以趨之，詘信以將之，始末以要之，云胡不敬？君子于儒術(shù)也，博而游之，約而守之，察而精之，循而安之，云胡不正？君子于儒指也，辟其性始以親之，綜其師承以括之，廣大精微以極之，依乎中庸以得之，云胡不同？是故儒風(fēng)盛，則國勢昌矣；儒風(fēng)衰，則國勢踣矣。儒禮敬，則君德修矣，儒禮怠，則君德愆矣。儒術(shù)正，則事理和矣；儒術(shù)邪，則事理壞矣。儒指同，則人物壹矣；儒指異，則人物雜矣。
是故殷之德所由以衰，咈耇長以逞非度也；周之德所由以興，用吉士以相國家也。齊之風(fēng)所由以囂，尚功利而喜夸詐也；魯之風(fēng)所由以淳，守文物而多君子也。秦之祚所由以短，燒《詩》《書》而坑儒生也；漢之祚所由以長，惇經(jīng)典而興文治也。晉之俗所由以濁，祖老莊而墮虛無也；宋之俗所由以清，師孔、顏而扶學(xué)脈也。天無日月則暗，無四時(shí)則僒；地?zé)o華岳則削，無河海則枯；人無布帛則凍，無菽粟則饑。儒之為系于世，蓋猶是也。是故雖其妍也而不實(shí)乎儒，君子必誅之；雖其醜也而近乎儒，君子必予之。梁武之博，而君子弗奉為載籍之功臣；隋煬之艷，而君子弗奉為文章之司命：則不實(shí)乎儒之罪也。拓跋之陋，而君子弗歿其修明古制之材；蒙古之橫，而君子弗歿其鼓舞儒林之意：則近乎儒之功也。凡不實(shí)乎儒而罪者，觀乎梁武、隋煬，可以誡矣！乃至以臆說為便，以載籍為不足師以俗狀為工，以文章為不足美，抑又梁武、隋煬之不若也，可以駭矣！凡近乎儒而功者，觀乎拓跋、蒙古，可以進(jìn)矣！乃至以權(quán)奇為中，以古制為不必復(fù)，以禮數(shù)為贅，以儒林為不必尊，抑又拓跋、蒙古之不若也，可以愧矣！是故國勢可昌而不可踣也，則儒風(fēng)可盛而不可衰也；君德可修而不可愆也，則儒禮可敬而不可怠也；事理可和而不可壞也，則儒術(shù)可正而不可邪也；人物可壹而不可雜也，則儒指可同而不可異也。
是故君子于儒不可以毋辨。辨儒然后得儒。得儒然后崇儒。崇儒然后公儒之用于天下。公儒之用于天下，然后儒之能事畢?！对姟吩唬骸氨硕既耸浚命S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薄稌吩唬骸翱酥姓模埔娙锌⌒?，以敬事上帝，立民長伯。”此言君子鋪陳儒之能事，為世利賴也。毋苛儒以其細(xì)，毋攻儒以其忽，毋誣儒以其所不為，毋窘儒以其所不能。毋逐簿書錢谷之繁，刺儒之簡；毋借左右使令之長，形儒之短；毋薄閎覽博物之名，玷儒之雅；毋笑正心誠意之說，裂儒之素。毋恃己功，不與儒平；毋匿己過，不與儒見；毋忨于積，不與儒箴；毋怯于驟，不與儒特。毋面從儒而退違之，毋口然儒而心非之，毋朝聞儒而夕忘之，毋少從儒而老厭之。毋料儒之所到，小其規(guī)??；毋抑儒之所先，傷其邁往。毋使愚者用儒，儒不用愚；毋使貴者治儒，儒不治貴。毋使九州八極流儒之譽(yù)，爾乃塞其兩心之歡；毋使千齡萬代廣儒之傳，爾乃隘其一時(shí)之效；毋使儒用去留卜人事，毋使儒用生死爭天命。毋使儒危，毋使儒辱，毋使儒滯，毋使儒廢，毋使儒蜷局，毋使儒蒂芥，毋使儒墨，毋使儒辀張，毋使儒拗怒，毋使儒煩憺，毋使儒顑頷，毋使儒憋惘，毋使儒肥于道而嗇于養(yǎng)，毋使儒智于術(shù)而艱于遇，毋使儒立于獨(dú)而午于眾，毋使儒艷于古而賤于今?！对姟吩唬骸巴段乙阅竟希瑘?bào)之以瓊琚，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庇衷唬骸胺Y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贝搜跃又缕涫冀K不貳之好于儒也。於乎！君子之于儒也，其至矣夫！隆其禮數(shù)，顓其倚杖，廣其功效，結(jié)其精神，此存乎君子者也。上不負(fù)君，中不負(fù)學(xué)，下不負(fù)民，此存乎儒者也。葉公好龍惟其假，伯樂相馬惟其良，是故君子必為伯樂，毋為葉公，儒者必為伯樂之良馬，毋為葉公之假龍，然后可哉！
儒解中
浮邱子曰：堯、舜、禹、湯、文、武，帝王而儒者乎！皋、夔、伊、傅、周、邵，輔相而儒者乎！孔、曾、思、孟，圣賢而儒者乎！管、晏、儀、秦、老、莊、楊、墨，賊儒者乎！荀卿、董仲舒、楊雄、王通、韓愈，為功于儒者乎！叔孫通，儒而賤者乎！公孫宏，儒而詐者乎！匡、張、孔、馬，儒而佞者乎！王安石，儒而愎者乎！司馬光，儒而任者乎！周、程、張、朱，儒而庶幾圣、庶幾賢者乎！則嘗端居而思焉，曰：噫！道之不明也，公孫宏無乃為漢儒之罪人乎！道之不行也，王安石無乃為宋儒之罪人乎！
公孫宏為漢儒之罪人，何稽焉？自周衰而秦橫，于是燒書坑儒之禍作，賴漢之興，洗秦之非，故儒初盛。而宏之儒初得君，使其撢討《詩》《書》六藝之遺文，周知全體大用之設(shè)施；堯、舜、禹、湯、文、武之道晦而復(fù)章，皋、夔、伊、傅、周、邵之勛墜而復(fù)振，孔、曾、思、孟之學(xué)絀而復(fù)伸，豈不誠善乎？爾乃以詐取說其主，而仲舒之儒不容于孝武之朝矣。爾乃以詐流湎成風(fēng)，而匡、張、孔、馬之儒，不自樹立于奸雄之側(cè)矣。是故詐不可以為儒之倡也，是故仁經(jīng)義緯之指從此斷也。於乎！是指也，斷于李斯之毒儒，以媚秦皇；又?jǐn)嘤诠珜O宏之飾儒，以茍漢武。秦皇本輕儒，而斯媚之，故秦皇不足惜，斯不足惜。漢武本重儒，而宏茍之，故漢武最可惜，宏最可惜也。故曰：宏為漢儒之罪人也。
王安石為宋儒之罪人，何稽焉？自漢衰而魏、晉、隋、唐鄙，于是背理傷教之習(xí)成，賴宋之興，思古之治，故儒最盛。而安石之儒最得君，使其窺見天地萬物之本原，培養(yǎng)天下國家之元?dú)?，上以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告其君，中以皋、夔、伊、傅、周、邵之勛致其身，下以孔、曾、思、孟之學(xué)率其群，豈不誠善乎？爾乃以愎擅作功利，而司馬之儒不容于神宗之朝矣。爾乃以愎枉橈學(xué)術(shù)，而周、程、張、朱之儒不能自伸其道德之氣矣。是故愎不可以為儒之總也。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效，從此斷也。於乎！是效也，斷于魏、晉、隋、唐之儒少，而吾道之枝葉多；又?jǐn)嘤谒沃宥?，而朝廷之把握少。魏之咎在浮靡，晉之咎在虛無。隋、唐雖有王通、韓愈其人，而道不盛，說又不行。故魏、晉、隋，唐不可以三代，而不三代不足惜。宋之咎在王安石，主其一而奴其百，豐其事而弱其本。安石負(fù)宋，宋不負(fù)安石者；宋不負(fù)安石，安石又負(fù)不安石者。故宋可以三代而不三代，最可惜也！故曰：安石為宋儒之罪人也?！对姟吩唬骸皸l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笔秦M不為失于非人者衰矜懲創(chuàng)之矣乎？
雖然，漢、宋已降，罪人孔多，獨(dú)宏乎哉？則嘗端居而思焉，曰：噫！君子所惡于宏之詐者，匪漢已耳，無乃為萬世之罪人乎！所惡于安石之愎者，匪宋已耳，無乃為萬世之罪人乎！宏之詐，為萬世之罪人，何稽焉？蓋自宏之沒，以暨于斯，爾乃名物雜而記問丑，心理滑而舌本工，禮問勤而應(yīng)對捷，名譽(yù)揚(yáng)而譁聽廣，與宏之恢奇多聞、辨論有馀也，將毋同？爾乃鉤摘為智，期召為信，曲折為密，刻厲為嚴(yán)，與宏之習(xí)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shù)也，將毋同？爾乃揣愛憎而司候之，慎可否而容與之，有所識(shí)察而陰藏之，有所忌諱而謹(jǐn)勿犯之，事行有成而稍自功之，事行有敗而脫然不自居之；與宏之每朝會(huì)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諍也，將毋同？爾乃嫵媚之亟無恥心，險(xiǎn)诐之亟無善念，侚庇之亟無公論，反側(cè)之亟無熟計(jì)；與宏之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揹其約以順上旨也，將毋同？爾乃試人于驟，而窘其所不能；發(fā)人于伏，而駭其所不意；傾人于辨，而攻其所不信；誘人于計(jì)，而陷其所不為；擠人于危，而斗其所不勝；利人于災(zāi)，而扼其所不樂；錮人于賤，而荒其所不舉；殺人于嬉，而冤其所不明，——與宏之為人意忌、外寬內(nèi)深，諸嘗與宏有隙者，雖陽與善，陰報(bào)其禍也，將毋同？爾乃學(xué)不足以析天人、辨王霸，于是乎賣恭儉以成其美，材不足以安人民、利后嗣，于是乎飾節(jié)操以固其榮，——與宏之位在三公、奉祿甚多，而為布被、食一肉也，將毋同？爾乃收名流以為謀議，信術(shù)士以為機(jī)括，結(jié)年少以為羽翼，召武勇以為爪牙，與宏之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也，將毋同？故曰：宏之詐為萬世之罪人也。
安石之愎，為萬世之罪人，何稽焉？蓋自安石之沒，以暨于斯，爾乃雜涉書傳而不聯(lián)于首尾，粗知文義而不詳于本末，傅會(huì)經(jīng)訓(xùn)而不徹于表里，聳動(dòng)君聽而不核于名實(shí)，挾持國是而不熟于緩急，濫膺時(shí)譽(yù)而不量于能否，與安石之好學(xué)而泥古、大言而欺主也，將毋同？爾乃信成跡而不闕其疑，執(zhí)偏見而不求其通，逞大心而不嫌其敢，駕虛焰而不顧其敗，與安石之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也，將毋同？爾乃身佩禮樂，而進(jìn)市儈之術(shù)于朝廷；口道仁義，而行掊克之累于百姓；富可藏國，而奪山海之利以豐內(nèi)庫；忠可酬主，而施聚斂之計(jì)以濁平生；弊政擾民，而襲前朝之貪戾以號(hào)權(quán)宜；初心濟(jì)世，而用宵小之佽助以傷事體，——與安石之欲求近功，忘其舊學(xué)，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cái)利則背孟軻也，將毋同？爾乃遜汝材者周容之，高汝材者忌克之；從汝說者揄揚(yáng)之，違汝說者批捍之；諱汝過者交歡之，懲汝過者沸怒之；濟(jì)汝敗者掖進(jìn)之，捄汝敗者揃伐之，——與安石之鄙老成為因循，棄公論為流俗，異己者為不肖，合意者為賢人也，將毋同？爾乃一說不慎，而數(shù)十輩賢哲之辨興焉，而禍殃之及速焉；一政不便，而數(shù)百萬赤子之利竭焉，而饑楛之及速焉；一趨不端，而數(shù)十輩憸壬之夫托焉，而濡染之及速焉；一人不祥，而數(shù)百年國家之祚損焉，而危亡之及速焉，——與安石當(dāng)國，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至于群奸嗣虐、流毒四海，崇、宣之際而禍亂極矣，將毋同？故曰：安石之愎，為萬世之罪人也?！对姟吩唬骸氨巳酥?，于何其臻？”是豈不謂非其人而毒世者無已時(shí)矣乎？
且夫火熾而積其薪，塵布而揚(yáng)其堁，宜其滋甚，不可復(fù)理也。唯儒亦然，自老、莊、楊、墨雜而道不明矣，自公孫宏之詐而罪又浮于老、莊、楊、墨矣。自管、晏、儀、秦雜而道不行矣，自王安石之愎而罪又浮于管、晏、儀、秦矣。自天下以容說為風(fēng)尚，不師古之儒而師公孫宏之儒矣。自師宏者欺詐乃過之，而罪又浮于宏矣。自天下以功利為經(jīng)濟(jì)，不師古之儒而師王安石之儒矣。自師安石者貪愎乃過之，而罪又浮于安石矣。於乎！宏之病近陰，而師宏者陰又生陰焉。安石之病近陽，而師安石者陽不成陽焉。陽不陽，其人狂；其人狂，則其政狂；其政狂，則其國狂。陰生陰，其人晦；其人晦，則其政晦；其政晦，則其國晦。國狂則必先梗于外，后潰于內(nèi)；國晦則必先潰于內(nèi)，后梗于外。於乎！充儒而不儒之盡，則必外梗內(nèi)潰然后已。《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笔秦M不望于崛起之英矣乎？
是故君子治詐以醇，治愎以通。爾乃言不違衷、行不離則，名不震物、實(shí)不私己，入不蹈寂、出不逐囂，高不悔亢、卑不羞懦，款款乎其實(shí)也，慺慺乎其恭謹(jǐn)也，職職乎其不眩于物而愉愉乎其有以自得也，是謂醇儒。《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狈谴既宥苋羰呛?？爾乃可與道古，可與宜今，可與循常，可與馭變，可與樹賢，可與鉏奸，可與守約，可與理繁，扃扃乎其察也，井井乎其不瞀亂也，翹翹乎其拔于儕俗而恢恢乎其百舉不過也，是謂通儒?！对姟吩唬骸氨鼑x，四方是維，天于是毗，俾民不迷?！狈峭ㄈ宥苋羰呛?？是故鄭璞之與周寶，魚目之與隋珠，罷牛之與騏驥，蜥蜴之與神龍，則有間矣；醇儒之與詐儒，通儒之與愎儒，更有間矣。而惜乎儒之為世詬病久矣！積詬病生惶惑，積惶惑生混淆，積混淆生武斷，積武斷生滅裂，以為儒則必詐爾、必愎?fàn)?，惡睹所謂醇邪、通邪？升丘陵而不能望遠(yuǎn)，則曰“雖有泰山，吾不欲觀之矣”；航斷港絕潢而不能至于海，則曰“天下本無海焉”，于是因其詐者梗其醇者，因其愎者梗其通者，因其儒而不儒者，梗其儒而庶幾圣、庶幾賢者，——《書》曰：“火炎昆岡，玉石俱焚”，可乎哉？
儒解下
浮邱子曰：乾坤，一儒不儒之運(yùn)也。古今，一是非之場也。凡為儒者，毋言我是，而眾咸信；毋言物非，而眾咸降；毋言道降，而眾咸敬；毋言世污，而眾咸悚：此儒之盛也。下此則不得不以儒之是非戰(zhàn)一代，且以儒之是非戰(zhàn)千代、萬代。而以儒為詬病者，則更狐其心、虎其翼、蜂其目、鶯其舌，以不儒之是非戰(zhàn)儒于一代，且以不儒之是非戰(zhàn)儒于千代、萬代?！对姟吩唬骸皽販毓耍缂谀?。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笔枪嗜逭叱Ｍ瞬粍伲蝗逭叱：啡黄鋭僦?。推不儒者之所以悍然其勝之，曷故也？則有膚廓之說，則有枝離之說，則有狂蠱之說，則有褊小之說，則有猜忌之說，則有詭秘之說。
膚廓之說維何？昔齊景公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嬰進(jìn)曰；“自大賢之息，周轍既衰，禮樂缺有間，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累世不能殫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若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xì)民也?！膘逗?！此膚廓之說也。而天下后代以雜施條教號(hào)令為經(jīng)濟(jì)，而怪道德不適于用，以粗了簿書錢穀為材桀，而嘆禮樂不可復(fù)興；以趨營時(shí)好、弋取群譽(yù)為不偏不易，而薄譚古昔，稱先王迂闊而遠(yuǎn)于事情，入朝而惟恐其不靜者，因之矣。
枝離之說維何？昔子路使子羔為費(fèi)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弊勇吩唬骸坝忻袢搜桑猩琊⒀?，何必讀書然后為學(xué)？”於乎！此枝離之說也。而天下后代不學(xué)無術(shù)，而膺君父之重寄；目不知書，而享人世之殊榮；觀書識(shí)字，動(dòng)輒錯(cuò)繆，而濫宰輔之私心薦剡，俾朝廷之名器冗濫者，因之矣。
狂蠱之說維何？昔李斯言于秦皇曰：“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今諸生不師今而學(xué)古，以非當(dāng)世，惑亂黔首，人聞令下，各以其學(xué)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膘逗?！此狂蠱之說也。而天下后代與中禁貴人度其然否，弗亮其衷以成公道；與薦紳先生角其異同，弗降其容以就名理；與聳道肩、持風(fēng)議者申其禁錮，弗寬其典，以羅織天下善類，且飽其毒以剗削斯文元?dú)庹?，因之矣?br />
褊小之說維何？昔陸賈時(shí)時(shí)前說稱《詩》《書》，漢皇罵之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於乎！此褊小之說也。而天下后代泥祖宗之陋制，而廣己造大則不能；唾圣哲之成言，而飾非拒諫則甚便；矜薄伎之勝人，而流為國勢民風(fēng)則成衰末，聘私智之不然，而及于子孫黎民則生厲階者，因之矣。
猜忌之說維何？昔孔融名重海內(nèi)，與禰衡更相贊揚(yáng)，衡謂仲尼不死，融答顏回復(fù)生，曹操遂收融并妻子皆殺之。於乎！此猜忌之說也。而天下后代聞一非常之原，則心生緯繣；見一不世之材，則力出擠排；法圣賢而立于朝，則訾其為偽學(xué)；抱遺文而適于野，則疑其倡流言者，因之矣。
詭秘之說維何？昔仇士良教其黨以固權(quán)寵之術(shù)，曰；“天子不可令閑，常宜以奢靡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慎勿使之讀書、親近儒臣，彼見前代興亡，心智憂懼，則吾輩疎斥矣?！膘逗酰〈嗽幟刂f也。而天下后代搜羅瑣屑以資獻(xiàn)納，而典、謨、訓(xùn)、誥不以聞；阿諛太平以賣容悅，而水、旱、兵、戈不以告；左右使令以伺其出入，而老成威重不與其間；是非摧錯(cuò)以移其愛憎，而師儒宿望頓生其巇者，因之矣。
於乎！是六說者，因之不如勝之，勝之不如化之?；S何？曰：以儒之真邊幅化膚廓，以儒之真脈落化枝離，以儒之真旨趣化狂蠱，以儒之大規(guī)摹化褊小，以儒之大眷屬化猜忌，以儒之大氣概化詭秘。是故體如山岳，用如雷電，望之不見，即之不斂，真邊幅也；直如繩墨，諧如角宮，橈之不亂，理之不空，真脈落也；味如醴泉，輝如珵美，釋之不能，珍之不已，真旨趣也；倡如鳳響，導(dǎo)如麟蹤，當(dāng)之不讓，出之不窮，大規(guī)摹也；邇?nèi)缫卉|，遠(yuǎn)如一堂，厥聲以實(shí)，則莫不臧，大眷屬也；卷如尺寸，放如尋丈，斯代斯人，則指諸掌，大氣概也。真且大，則不儒者雖勝之，惡在其為能勝之？惡在其久而不能化之？是故不儒者常勝而不勝，儒者常不勝而勝。且夫不勝而勝者，能自治也，能自勝也?！对姟吩唬骸跋嘣跔柺?，尚不愧于屋漏?！毖宰灾我病Ｓ衷唬骸叭嵋嗖蝗?，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qiáng)御?！毖宰詣僖病Ｗ灾稳缓笾稳?，自勝然后勝人，能勝然后能化，能化然后儒之能事畢。雖蠻貊之邦可行也，州里云乎哉？雖千齡萬代之久不衰也，一瞬云乎哉？
直解上
浮邱子曰：太上曰純直，其次曰勁直，又其次曰瑣直，又其下曰飾直。
所謂純直者，學(xué)足以辨義利之閑，道足以系天人之脈。未進(jìn)，主敬之；既進(jìn)，主倚杖之。未言，主信之；既言，主歡忻之。爾乃益其所無，則主不以為驕；爾乃破其所執(zhí)，則主不以為戇；爾乃探其所諱，則主不以為伺；爾乃扼其所騁，則主不以為逼；爾乃洗其所習(xí)，則主不以為刻。其事印乎其言，昭昭如也。其言傳乎其心，怡怡如也。其片語單詞，近里著己，融一人于其中，而熄千百人之交口聚訟于其外，廣廣如也?！稌吩唬骸俺{誨，以輔臺(tái)德?！奔冎币灾?。
所謂勁直者，理足以塞群枉之路，氣足以扶眾正之標(biāo)，言足以吐風(fēng)霜之棱。主有愆謬，則面折之，而無能阿；臣下有兇擅，則以身挺擊之，而無能辟。巧令孔壬有羽翼，則建議椾除之，而無能容；宦官、宮妾、俳優(yōu)、侏儒有指使，則大聲暴白之，而無能匿。於乎！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爾乃以主之圣狂爭，故翊翊乎閉其邪也。爾乃以民之利病爭，故硙硙乎吐其實(shí)也。爾乃以國之隆替爭，故閔閔乎聳其危也。爾乃以身之去留爭，故扃扃乎唱其先也。爾乃以命之生死爭，故廩廩乎起其懦而健其決也?！稌吩唬骸坝醒阅嬗谌晷?，必求諸道。”勁直以之。
所謂瑣直者，心不能通古今，材不能司歙辟，口不能宣善敗，貪祿而嬉游，居職而瑟縮。將欲嘿邪？則自愧其無能。將欲昌言邪？則又懼其禍殃不測。爾乃捃拾猥褻之故，以為老于事物也。爾乃鋪張無稽之聽，以為長于風(fēng)議也。爾乃擠排微末之員，苛禁不得志之人，以為不黨也。爾乃上屢傾朝廷之賞，而下自別于有司、百執(zhí)事之班，以為不尸其官也。以管窺天自謂智，以錐刺地自謂工，舍泰山而察秋毫自謂妙，舍雷霆而效蟲語自謂通。是故辨有揀也，而暗于大要；責(zé)可謝也，而難與有成。《詩》曰：“惟邇言是聽，惟邇言是爭?！爆嵵币灾?。
所謂飾直者，心不能盟天神，口不能吐忠信，沿智而得詐，傳正而成奇，挾忌而生訐，飽毒而為能。對于主有所難焉，爾乃沽名而自利之；出于群有所批捍焉，爾乃蓄怨而雪之。沽名而自利之，茍可以章主過、成己名者，無不為也，爾乃虧主而自圣之。蓄怨而雪之，茍可以坐人刑誅、快己私忿者，無不為也，爾乃血人而自肥之。虧主而自圣之，不惟顛倒于官評(píng)也，又徼幸于史策也，爾乃欺一代以欺萬代。血人而自肥之，不惟不抵其罪辜也，又借口于朝廷憲典也，爾乃杖君父以酬恩仇?！对姟吩唬骸氨I言孔甘，亂是用餤。”飾直以之。
之四直者，因于天而有之，肖于人而出之，揆所向而納之，驗(yàn)所及而竟之。純直生于上古，勁直生于中古，瑣直生于下古，飾直生于不古，此為因于天而有之。純直存乎其性，勁直存乎其骨，瑣直存乎其見，飾直存乎其態(tài)，此為肖于人而出之。惇大之國，純直托焉；強(qiáng)武之國，勁直托焉；褊小之國，瑣直托焉；瞀亂之國，飾直托焉：此為揆所向而納之。與純直者處，其主仁；與勁直者處，其主義；與瑣直者處，其主或然或否；與飾直者處，則焉往而不為其所賣？此為驗(yàn)所及而竟之，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劑之貴以其平，制之貴以其比，序之貴以其別，證之貴以其微。毋使勁直忌純直而排之，毋使瑣直難勁直而不快之，毋使飾直雜于純直、勁直之間而浸移之，此為劑之以其平。使純直者藥勁直以勿卞急，使勁直者樹瑣直以勿褊小，使純直、勁直者繩飾直以勿吊詭探奇，此為制之以其比。視純直者如心膂，視勁直者如爪牙，視瑣直者如犬馬，視飾直者如蟊賊，此為序之以其別。去流心，然后毋以純直為腐；去躁氣，然后毋以勁直為梗；去纖計(jì)，然后毋以瑣直為中；去遁情，然后毋以飾直為好。此為證之以其微。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廣其路，可以收純直、勁直焉；積其用，可以鑄瑣直、飾直焉。老成忠懇，純直也，而君子曰：“野人能言郭氏，得善惡之明徵；董公遮說漢王，系興亡之大要?！币徽f之的，與老成異乎？骨鯁廷爭，勁直也，而君子曰：“緹縈女子之賤，上書立除肉刑；安民石工之微，鐫字恐附碑末?！币荒钪?，與骨鯁異乎？《詩》曰：“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贝藶閺V其路以收之。毛舉細(xì)故，瑣直也，而君子曰：“作股肱耳目，必如禹、皋；保威命明德，必如周、邵?！鄙弦源篌w求，下敢以毛舉進(jìn)乎？描摹近似，飾直也，而君子曰：“厭辨言寵利，必如伊尹；去便辟側(cè)媚，必如伯冏?！鄙弦詫?shí)際求，下敢以描摹進(jìn)乎？《詩》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與屬。”此為積其用以鑄之。於乎！尚慎旃哉！
直解中
浮邱子曰：能納誨之謂直。能犯顏之謂直。能觸忌諱之謂直。能封駁誥敕之謂直。能排群駭、伸獨(dú)斷之謂直。能令權(quán)貴膽落、佞幸色沮之謂直。能令兒童走卒以其姓字為國氣勢之謂直。能令夷狄盜賊憚而不敢突，聞其名而不敢侮之謂直。能令人主驟聞而怒其言，繼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之謂直。
凡自智而愚人，自圣而不下人，內(nèi)無上下古今在心、而號(hào)稱蓋世不可復(fù)加，外騰訕笑怨詈在世、而貌作守中不可輕橈者，此大病也。凡略神圣之名而樸其稱，如先生之教弟子而董其成；了于天人王霸之辨，而撢討血脈不差累黍；熟于動(dòng)止起訖之幾，而指畫事勢如其約束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納誨也。古之人有能之者：伯益誨啟，仲虺誨湯，傳說誨武丁，伊尹誨太甲，太公誨武王，周公誨成王，此可誨則誨而一其德者也，此誨君之正脈也。孔子、孟子誨列邦之君，此有悲閔之心而不忍不誨者也，此誨君之變局也。其在《抑》之詩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jǐn)y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狈蚝羝渚秊椤靶∽印?，至摯也；示之事，提其耳，至嚴(yán)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居正體道者也，必端莊儼恪而使人敬、溫厚和平而入人深者也，必以堯舜其君為志、不堯舜其君為己恥者也，必名實(shí)加于上下、取重盈廷而不吾媟者也，必不吾疑則舉而措之、不吾然則卷而懷之者也。
凡席尊榮而雄顧視，處佚樂而肆指揮，伉厲守高，而挾雷霆之威，以詟服上下左右四旁；耽盤忘反，而借宮府之深，以障塞人間是非利頓者，此大病也。凡輸肝剖膽而毋能偽，激于道義、溢于氣而毋能平，以身試于不測之悲駭，而全軀命、保妻子非其所樂聞，以危言發(fā)深居簡出之聾瞆，而天地晦、萬物耗非其所得已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犯顏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龍逄犯桀，比干犯紂，此犯而得慘報(bào)者也，此雖慘報(bào)而光景賴以不墜也。鬻拳犯楚子，茅蕉犯秦皇，此犯而得強(qiáng)從者也，此雖強(qiáng)從而骨理賴以不斷也。其在《柏舟》之詩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薄渡Ｈ帷分娫唬骸拔疑怀?，逢天憚怒?！狈蚍昶渑汊x其悅，節(jié)至苦、義至長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不憚勢者也，必純固高亮而亡遷思回慮之惑者也，必聞君之過、如垢污在身而莫能滌者也，必行一暖昧、吐一甘言而得貴官要人不為者也，必不吾疑則為朝廷之藥石、不吾然則為千齡萬代之龜鑒者也。
凡有情故而不以告，有意向而不以白，有憂患而不以同，有錯(cuò)繆而不以受，有遺忘而不以憶，有匱敗而不以補(bǔ)者，此大病也。凡摘君之伏則得之，料君之往則中之，止君之愚則聳之，正君之誤則維之，窺君之巇則塞之，洗君之毒則割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觸忌諱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晏嬰諫景公于外朝，梁丘據(jù)諫景公于內(nèi)房；據(jù)有忌諱而狎，嬰無忌諱而忠也。尹鐸諫簡子，質(zhì)于眾中；韓厥諫簡子，必于無人之所。厥有忌諱而巧，鐸無忌諱而正也。賈誼諫文帝，則曰；“生為明帝，沒為明神?！敝魃畷r(shí)而勖其死，誼無忌諱，而文帝不以為狂，文帝不以忌諱罪誼，而尚論誼者乃深以為幸也。劉向諫成帝，則曰：“移于外親，降為皂隸?！眹嬷畷r(shí)而慮其亡，向無忌諱，而成帝不以為戚，成帝不以忌諱罪向，而尚論向者乃深以為幸也。其在《節(jié)南山》之詩曰：“憂心如惔，不敢戲談。國既卒斬，何用不監(jiān)？”既而曰：“家父作誦，以究王洶。式訛爾心，以畜萬邦?！狈蛄⒂凇安桓覒蛘劇敝砥渥髡b之名，有道君子之所敬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精白乃心者也，必脫略形跡、屏除邊幅者也，必眾皆支吾竄匿而我積不能忍者也，必天命人心迫之、使不得不破其蔀而攻其莠者也，必不吾疑則引為股肱心膂之重、不吾然則告吾心于皇天后土、證吾心之理于仁圣賢人、而足以自存者也。
凡唯其出入而莫予閑，唯其操縱而莫予理，唯其低昂而莫予折，唯其輕重而莫予持，唯其喜怒而莫予箴，唯其與奪而莫予準(zhǔn)者，此大病也。凡君所不足其躬?jiǎng)t拾之，君所不實(shí)其里則诇之，君所不修其名則策之，君所不鈞其情則式之，君所不慎其言則醒之，君所不便其令則障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封駁誥敕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齊景公令三出而職計(jì)莫之從，令三出而士師莫之從，此封駁之所由以始也，可以教天下之凡為職計(jì)、凡為士師者也。漢王嘉以丞相封還詔書，鐘離意以尚書仆射封還詔書，此封駁之所由以盛也，可以教天下凡為丞相、凡為尚書仆射者也。唐制凡詔敕有不便，準(zhǔn)封駁，是故袁高、許孟容、崔植、鄭肅、韓飲、韋宏景、狄兼謩、蕭倣、鄭公輿，并以給事中封還敕書。此互事而知其相帥為封駁者也，可以教天下凡為給事中者也。宋制凡詔敕有不便，準(zhǔn)封駁。是故王安石擢李定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而宋敏求、蘇頌、呂大臨并以中書舍人繳還詞頭。此一事，知其不已于封駁者也，可以教天下凡為中書舍人者也。其在《烝民》之詩曰：“出納王命，王之喉舌?！奔榷唬骸靶柭氂嘘I，惟仲山甫補(bǔ)之。”夫以出納王命為榮，而以袞職有闕、不克補(bǔ)之為懼，知榮知懼，社稷蒼生之所利賴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聰明警戒、筋信骨強(qiáng)者也，必非禮非義不可以使者也，必操持綱紀(jì)、愛惜名器而左計(jì)詭遇不行者也，必知王命之在天下與吾道之在天下、共其吉兇消長者也，必不吾疑則吾以善其出納之職、不吾然則寧告無罪于清議，不可茍容于侍從左右之班者也。
凡國有危難而君不安，君有惶惑而臣不詳，君不揣臣之底里而亟則倚杖之，臣不止君之瞀亂而亟則順從之者，此大病也。凡臣識(shí)足以料其幾，毋迷于方；臣材足以居其總，毋遷于眾；臣議足以定其謀，毋獵于次；臣志足以凝其神，毋橈于守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排群駭、伸獨(dú)斷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漢患諸呂，而陸賈斷以將相和調(diào)，則士豫附；吳畏曹瞞，而周瑜斷以為國家除殘去穢。幸而有賈、瑜其人也，不幸而無賈、瑜其人，則國氣豈不為人所奪邪？宋逼于澶州，而寇準(zhǔn)斷以親征；明危于也先，而于謙斷以京師為天下根本。幸而有準(zhǔn)、謙其人也，不幸而無準(zhǔn)、謙其人，則朝議豈不為人所輕邪？其在《載馳》之詩曰；“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薄缎F》之詩曰；“如彼筑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夫眾思，不可毋集也；而筑室道謀，不可毋戒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老成深慮而有度者也，必不與群行群止、一其氣概者也，必平居不以先人、及乎倉卒則變應(yīng)寬裕而不少窘促者也，必大君早物色之而未盡知其人、及乎樹功名節(jié)義于舉世帖耳寒心之秋，然后憑依之而厚為敬禮之者也，必不吾疑則上以紓君父之亟而下以減民物之痛、不吾然則有策而不見用、有心而不見許，雖吾之傷而不為吾之恥者也。
凡君側(cè)有匪，而君不見；君自謂無匪，而臣不見；臣不見君側(cè)之匪，而與為和同；臣見君側(cè)之匪，而仍與為和同者，此大病也。凡臣骨足以植其體，毋有詘服；臣?xì)庾阋圆浔?，毋有抵塞；臣智足以清其類，毋有嘗試；臣勇足以成其名，毋有折辱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權(quán)貴膽落、佞幸色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霍光廢賀立宣，而嚴(yán)延年劾其廢立之罪；桓溫屯中堂吹警角，而王恬劾其不敬之罪：此不以落其膽邪？假令當(dāng)代無延年、無恬，則權(quán)貴豈復(fù)知有名分邪？黃皓操弄威柄以誤漢，而終董允之世，不敢為非；昆侖奴杖擊群臣以辱宋，而憚蔡興宗方嚴(yán)，不敢侵媟：此不以沮其色邪？假令當(dāng)代無允、無興宗，則佞幸豈復(fù)知有繩檢邪？其在《巷伯》之詩曰：“取彼譖人，投畀豹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狈蛟O(shè)言以亟其死亡之甚，是乃哀矜而懲創(chuàng)之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戰(zhàn)勝于理道者也；必豐棱氣岸特出者也；必牛驥不同載，冰炭不同室，而未能化之則思其所以處之者也；必取證現(xiàn)在之非，逆撢后來之禍，而蚤計(jì)熟籌，擊斷昌明者也；必不吾疑則能為吾君驅(qū)除異類，不吾然則天下受其害，我乃不幸而徒獲知人、知言之名者也。
凡臣貴其官而行不貴，臣貴其行而名不貴；臣有撟激之行，而國因之以梗；國無歸往之臣，而君亦因之以輕者，此大病也。凡臣清足以惠其下，毋使削弱；臣介足以和其下，毋使噪迫；臣剛足以齊其下，毋使慘戚；臣峻足以說其下，毋使震駭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兒童走卒以其姓字為國氣勢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曰盧懷慎，為伴食宰相；曰魯宗道，為魚頭參政；盧阿而魯毅也。曰桓典，為聰馬御史；曰趙霈，為鵝鴨諫議，趙瑣而桓特也。國不以桓、魯重邪？桓、魯重，則凡為盧、趙者皆輕，此其為天道之所以在人邪？曰魏徵，為田舍翁；曰韋宙，為足穀翁，魏樸而韋鄙也。曰馮道，為長樂老；曰包拯，為閻羅包老，馮阤而包整也。國不以魏、包重邪？魏、包重，則凡為韋、馮者皆輕，此其為人心之所以不死邪？其在《大東》之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夫小人恒窺君子之行檢以為聲稱，是故君子亟自振刷為貴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好修姱節(jié)，在垢不染者也；必不猶人，又不離人者也；必心愈苦而道愈腴，行愈奇而氣愈昌者也；必不因眾多之譽(yù)而損實(shí)以夸，不因歲年之久而摧剛為柔者也；必不吾疑則與斯代斯人享其聲稱，不吾然則垂光史策，而俾讀書論世，欷歔太息，以為古之所難、今之所希者也。
凡執(zhí)其危疑而不定，茍其粉飾而不支，靦其面目而不悔，賣其宗祏而不恤，坐令奸宄撢知虛實(shí)之故而反謂我國太鮮人材，本非英雄樹立慷慨之氣而反謂外寇難與爭鋒者，此大病也。凡氣如風(fēng)霜之厲，體段如柱石之不可傾橈，聞之則使人氣降、思之則使人志降、謀之則使人術(shù)降、敵之則使人禮降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夷狄、盜賊憚而不敢突，聞其名而不敢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汲黯在位，而淮南以之寢謀；田千秋相，而匈奴聞而笑之。非淮南怯而匈奴狂也，乃黯正而千秋佞也。是故黯為漢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為黯也。韓、范在邊，而西賊為之破膽；章惇黜斥，而遼主稱善者再。非西賊愚而遼主智也，乃韓、范忠而惇否也。是故韓、范為宋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為韓、范也。其在《泮水》之詩曰：“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薄堕L發(fā)》之詩曰：“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達(dá)?！狈蛟弧澳腋谊隆?，俾心有所恐懼也；曰“懷我好音”，俾中心說而誠服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端言蠕動(dòng)，可為法則者也；必文經(jīng)武緯，足以及遠(yuǎn)者也；必吾道義之脈，貫乎凡有血?dú)舛缓鯚o垠者也；必威棱之極則莫不震為雷霆，名之極則莫不尊為日星河岳者也；必不吾疑則能發(fā)揮體用本末、聯(lián)九州四海為一情，不吾然則吾末如之何，而天下萬代有鳴其冤而吊其用之不昌者也。
凡執(zhí)其左見而不悟，循其過舉而不更，騁其大心而不降，騰其虛焰而不反，禁錮天地所生挺特之材，而不為兩間留其元?dú)?，罷斥盈庭議論所深許與之人，而不為百爾復(fù)其公道者，此大病也。凡過如日月之食，意見如浮雲(yún)之翳于須臾；持之則深閉固拒，馴之則生其樂易，塞之則即聾從昧，扣之則發(fā)其光明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人主驟聞而怒其言，繼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陳靈不用泄冶之言而殺之，靈負(fù)冶，冶不負(fù)靈也。朱雲(yún)請斬張禹，攀殿折檻，漢成帝大怒而卒解；陽城論裴延齡，伏閣不去，唐德宗大怒而卒解。且夫成帝、德宗，非能大賢于靈也，而冶得其不幸，雲(yún)、城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為雲(yún)、城也。袁紹不用田豐之言而殺之，紹負(fù)豐，豐不負(fù)紹也。王猛謂慕容垂為禍本，至垂亂而苻堅(jiān)乃思猛言。張九齡惡安祿山有反相，至祿山亂而唐明皇乃思九齡言。且夫苻堅(jiān)、明皇非能大賢于紹也，而豐得其不幸，猛、九齡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為猛、九齡也。其在《子衿》之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墓門》之詩曰：“夫也不良，歌以訊之。訊予不顧，顛倒思予?！狈蛟弧邦嵉顾加琛?，事勢之窮而必轉(zhuǎn)也；曰“寧不嗣音”，忠厚之至而亡以復(fù)加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洞天人，箸仁義者也；必積誠感悟，優(yōu)游漸漬，而不悲激者也；必有愛君之心，無亟功近名之雜者也；必孤行其意于人間，即不得名公巨人有力之口以營捄之，而恃天地日月不晦盲之精神以燭之者也；必其言白而得行，則為功于斯代斯人；其言白而仍不行，則終其身不怨天、不尤人，無所往而易其心理氣概者也。
悲夫！芝蘭生于空林，不以無人而不芳。樗穀生于道左，枝葉披紛，而行人以蔭其旁。是故頌禱之說繁，則納誨者亡其人；諧媚之態(tài)工，則犯顏者亡其人；揣摩之術(shù)熟，則觸忌諱者亡其人；唯阿之習(xí)久，則封駁誥敕者亡其人；理勢之辨降，則排群駭、伸獨(dú)斷者亡其人；門竇之私最，則權(quán)貴膽落、佞幸色沮者亡其人；搢紳之望輕，則以其姓字為國氣勢者亡其人；素所蓄積難可倚杖，則能令夷狄、盜賊不敢突侮者亡其人；至誠不以陶鑄君之寤寐，則能令人主驟而怒、繼而敬、亟而思、思而悔者亡其人?？鬃釉唬骸叭酥仓保柚残叶?。”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膘逗?！直則不罔，罔則不仁賢，不仁賢則國非其國，可不悚乎！
直解下
浮邱子曰：凡直之道，存乎主者三，存乎臣者三。傾恩澤，能養(yǎng)士，然后直；闊度量，能容物，然后直；隆禮數(shù)，能求眾，然后直。此謂存乎主者三。惇儒雅，能立本，然后直；居利祿，能克己，然后直；秉義氣，能勝群，然后直。此謂存乎臣者三。
“傾恩澤，能養(yǎng)士”維何？曰：養(yǎng)之也有十厚，養(yǎng)之而效也有三徵。十厚維何？一曰納之庠序以厚其品，二曰崇之師儒以厚其規(guī)，三曰申之孝弟以厚其性，四曰嫻之《詩》《書》以厚其學(xué)，五曰激之廉恥以厚其節(jié)，六曰導(dǎo)之忠義以厚其氣，七曰辟之異端以厚其坊，八曰察之庶物以厚其術(shù)，九曰擢之寒微以厚其恩，十曰捐之非毀以厚其信。三徵維何？一曰祖宗仁慈，而直臣盈于子孫之朝，此其徵；二曰太平包孕，而直臣挺于危難之秋，此其徵；三曰群賢容與，而直臣觸于奸雄之焰，此其徵。
“闊度量，能容物”維何？曰：容之也有十抑，容之而效也有三美。十抑維何？一曰毋自圣以抑其狂，二曰毋雜聽以抑其棼，三曰毋計(jì)校以抑其吝，四曰毋猜忌以抑其惑，五曰毋怙過以抑其撟，六曰毋顓功以抑其貪，七曰毋大意以抑其浮，八曰毋成見以抑其偏，九曰毋外心以抑其詭，十曰毋后言以抑其反。三美維何？一曰虛衷以考直理，于是乎禮、樂、兵、刑得其序也，此其美；二曰名德以通直類，于是乎智、仁、勇、藝得其所也，此其美；三曰和氣以合直符，于是乎山川鬼神得其福也，此其美。
“隆禮數(shù)，能求眾”維何？曰：求之也有十詳，求之而效也有三利。十詳維何？一曰道高難合，不可毋詳于交；二曰才隱難測，不可毋詳于察，三曰骨勁難柔，不可毋詳于用；四曰氣正難俯，不可毋詳于受；五曰疏逖難切，不可毋詳于訪；六曰微末難伸，不可毋詳于問；七曰木訥難辨，不可毋詳于意；八曰肫摯難名，不可毋詳于性；九曰老成難捷，不可毋詳于德；十曰簡括難冗，不可毋詳于言。三利維何？一曰屈于大賢之直，而伸于萬物之上，此其利；二曰成于匹夫之直，而信于天下之廣，此其利；三曰采于盈廷之直，而照于九重之深，此其利。
“惇儒雅，能立本”維何？曰：本有十匱，能立本也有三載。十匱維何？一曰匱于濁，則質(zhì)地之恥；二曰匱于枵，則文物之恥；三曰匱于倚，則材慮之恥；四曰匱于餒，則道擔(dān)之恥；五曰匱于媚，則骨幹之恥；六曰匱于丑，則顏狀之恥；七曰匱于邪，則名教之恥；八曰匱于亂，則門戶之恥；九曰匱于隨，則聲氣之恥；十曰匱于素，則衾影之恥。三載維何？一曰大器可以載道，載道者不折，不折者直；二曰堅(jiān)節(jié)可以載事，載事者不遷，不遷者直；三曰積行可以載名，載名者不辱，不辱者直。
“居利祿，能克己”維何？曰：己有十封，能克己也有三樹。十封維何？一曰封于愛，則多猗違；二曰封于畏，則多避忌；三曰封于靡，則多嗜好；四曰封于嗇，則多蹇滯；五曰封于庸，則多沿襲；六曰封于雜，則多蕪累；七曰封于獨(dú)，則多晏安；八曰封于同，則多牽掣；九曰封于迷，則多昧沒；十曰封于怠，則多頹喪。三樹維何？一曰運(yùn)降不可以毋樹天，樹天者毋褻于天，毋褻于天者直；二曰材弱不可以毋樹人，樹人者毋枉于人，毋枉于人者直；三曰基薄不可以毋樹物，樹物者毋艷于物，毋艷于物者直。
“秉義氣，能勝群”維何？曰：群有十汩，能勝群也有三系。十汩維何？一曰汩于性，則毋能高明；二曰汩于學(xué)，則毋能光大；三曰汩于識(shí)，則毋能燭遠(yuǎn)，四曰汩于說，則毋能考中；五曰汩于例，則毋能參互；六曰汩于俗，則毋能挺特；七曰汩于情，則毋能貞亮；八曰汩于量，則毋能廣博；九曰汩于氣，則毋能健決；十曰汩于態(tài)，則毋能激卬。三系維何？一曰：優(yōu)于略者，小體之所不能碎；小體之所不能碎者，大體之所系；大體之所系者直。二曰：絜于志者，私道之所不能穢；私道之所不能穢者，公道之所系；公道之所系者直。三曰：凝于神者，患?xì)庵荒苋?；患?xì)庵荒苋?，元?dú)庵担辉獨(dú)庵嫡咧薄?br />
於乎！主圣，國之福也，臣直，主之福也。能造直，莫如圣，能造圣，莫如直。致十厚，則獲三徵；致十抑，則獲三益；致十詳，則獲三利：是謂主圣國福。去十匱，則成三載；去十封，則成三樹；去十汩，則成三系：是謂臣直主福。舜告禹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后言?！备咦诟娓嫡f曰：“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聞?dòng)谛??！办逗?！禹豈其退有后言？而舜戒之。傅說豈其不良于言？而高宗勉之。是謂圣能造直。仲虺告湯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敝芄娉赏踉唬骸靶∪嗽谷辍㈩喝?，則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於乎！湯豈不圣？而仲虺懼其弗尊師。成王豈不賢？而周公懼其弗畏民。是謂直能造圣。若乃拒直而弗內(nèi)，禁圉天下好直者而弗使之申，是謂主不圣不造直，是謂國亡福。譽(yù)圣以自容，號(hào)召天下群譽(yù)圣者以自多其黨，是謂臣不直不造圣，是謂主亡福。
悲夫！李斯分主過以取尊用，公孫宏偕群約以貢阿諛，此譽(yù)圣以自容者也。昔有之，今亦有之。李林甫借仗馬以塞諫爭，王安石結(jié)御史以知雜事，此號(hào)召天下群譽(yù)圣者以自多其黨也。昔有之，今亦有之。夏桀殺龍逢，商辛剖比干，此強(qiáng)暴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漢武帝疏汲黯，唐憲宗謫韓愈，此英明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夫其如不欲有之，此曷故也？則曰：直可僇乎？而俾直而受僇以成其名乎？盍留其身而以不僇僇乎？而俾其不僇之僇甚于僇乎？而俾其在我操縱轉(zhuǎn)移之手乎？而俾其無斯須慘戚之禍，有歲月沈滯之憂，以不知其所窮年乎？而俾其為風(fēng)霜之所剝蝕，塵沙之所覆壓，千搖萬兀，不可枝撐乎？則又曰：直可貶乎？而俾直而受貶以樹其怨乎？盍留其官而以不貶貶乎？而俾其不貶之貶甚于貶乎？而俾其奔走后先，長在于人之下風(fēng)乎？而俾其進(jìn)無可紀(jì)之績以駑頓之，退無可耕之田以羈絆之乎？而俾其為室家之所遍謫，朋友之所絕交，道孤身老，不一得其當(dāng)乎？
《詩》曰：“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狈蛘张R不能日月，而好為不古處之事，猶可說也。今之好直既不古處，今之拒直亦不古處，不可說也。是何也？今之拒直奇于昔，而毒于昔。昔以辨，今以意；昔以焰，今以計(jì)。辨好勝，勝傷理。意好忍，忍傷情。焰生戾，戾害陽。計(jì)生蠱，蠱害陰。是故去辨去焰，直乃不倦；去意去計(jì)，直乃不累；毋勝毋戾，直乃攸利；毋忍毋蠱，直乃攸敘。
仁解
浮邱子曰：天下皆知不仁之為害，不知仁而不仁之害。柔聲軟色，性行乃賊。厚貌深情，心計(jì)乃兵。有恥毋振，血?dú)饽吮M。有怒毋發(fā)，威棱乃竭。甘其言詞，實(shí)則忨我；悅其面命，行莫能果。紆徐而退，焉知向往？弟靡而流，失所倚杖。是故君子不貴仁人之度，不貴仁人之名。度可強(qiáng)為，名可恣行。
孟子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毕韧踔?，有仁必有學(xué)，有仁必有義。是故學(xué)為仁鏡，義為仁輿；匪鏡曷燭？匪輿曷趨？是故講習(xí)以符節(jié)，克復(fù)以悚神，析非以就是，去偏以適均，樹其天，閑其人，剖其似，歸其真，是謂有仁有學(xué)。和平而骨特，肫摯而力舉，方絀而必伸，可往而勿止，洪其猷，鉏其鄙，直其氣，御其侮，是謂有仁有義。
是故好仁不好學(xué)，嬰兒已爾；好仁不好義，婦寺已爾。嬰兒不知政，其病也必至于乘輿濟(jì)人、布囊施錢。婦寺不知國，其病也必至于宋襄、徐偃，踣而后已。且夫宋襄、徐偃之懦，秦皇、漢武之暴，厥踣鈞也；乘輿、布囊之陋，羅鉗、吉網(wǎng)之兇，厥恥鈞也。嬰兒之仁以恥終，婦寺之仁以踣終。
《詩》曰：“人知其一，莫知其他。”然則夸仁之利而忘其病者，可不誡乎？是故君子毋愚，毋瑣，毋曲，毋悸，毋意膠于物，毋力短于事，毋機(jī)閉于時(shí)，毋氣小于類，乃可以仁，乃不疵累，乃祗乃裕，乃昌其世。
禮解
浮邱子曰：太上制禮，其次守禮，其下冒禮。曷冒乎爾？腹險(xiǎn)貌柔，是謂冒溫。骨脆色莊，是謂冒嚴(yán)。計(jì)奇辨緩，是謂冒和。心熱氣馴，是謂冒恬。識(shí)盲守固，是謂冒壹。情偽體折，是謂冒謙。力單步卻，是謂冒慎。腹肥狀陋，是謂冒廉。
凡冒必有名，名必有害。曷名乎爾？揣摩得名，牽連得名，顛倒得名，其諸小人而狡者與！曷害乎爾？害官常以及國本，害國本以及士習(xí)，害士習(xí)以及人材，其諸小人而潰者與！《書》曰：“象恭滔天?！狈蛳蠊д?，冒之謂；而滔天者，罪大惡極之謂。對天冒敬，對神冒哀，則郊廟之地皆描畫之工。對父冒孝，對君冒忠，則倫紀(jì)之場皆機(jī)阱之巧。《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夫無禮者，圣人賢人猶能教之；而冒禮者，吾惡從折之乎？是故魚毋就餌，鳥毋就羅，毋為冒者所賣而不考其誰何；毋俾一二人倡冒于前，萬千人踵冒于后，而耀其采，揚(yáng)其波。
是故冒必有術(shù)，術(shù)必有傳，傳必有歧，歧必有恥。且夫天下可冒者，獨(dú)禮乎哉？匡衡冒《詩》，楊雄冒《易》，蘇威冒《孝經(jīng)》，趙普冒《論語》，謂之歧。王莽冒周公，曹操冒文王，殷深源冒管、葛，王介甫冒稷、契，謂之恥。冒以傳冒，歧以傳歧，恥以傳恥，則何益之有焉？有王者作，取冒者刀鋸之可也。王者不作，有圣人之徒出焉，誅冒者以《春秋》之筆可也。
訓(xùn)勞
浮邱子曰：圣人勞而天下寧，賢人勞而天下理，噪人勞而天下竟，魗人勞而天下恥。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狈蛩粗揭嚯u鳴而起，跖之徒亦雞鳴而起；舜之徒亦孳孳，跖之徒亦孳孳，宜其在伯仲之間矣，然而若霄壤隔焉，若冰炭之不可以同器而藏焉，若朝菌之于冥靈、蜉蝣之于龜鶴焉。因是以思：與舜之徒鈞其勞者，有本故也；與跖之徒鈞其勞者，無本故也。有子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比缰纹淇梢詿o本也？
爾乃天人弗析，古今弗蓄，是非善敗弗斷，輕重緩亟弗熟。未嘗析之，強(qiáng)欲舉之；未嘗蓄之，強(qiáng)欲吐之；未嘗斷之，強(qiáng)欲成之；未嘗熟之，強(qiáng)欲精之。爾乃卒不能舉之、吐之、成之、精之，則又歧其識(shí)，詭其情，多其數(shù)，聳其名，小其察，苛其比，騰其頑，固其鄙。昔秦皇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孰與禹惜寸陰、文弗暇食矣乎？蘇秦、張儀學(xué)縱橫之術(shù)，至掘地為坎下說，令鬼谷泣沾衿，孰與孔絕韋編、孟斷機(jī)杼矣乎？語曰：“二人異路，東趨西步。千里之行，不相知處?！笔枪视?、文勞而淳意得，秦皇勞而天地盲；孔、孟勞而大道白，蘇、張勞而人物賤。然則秦皇之道何道也？是吏胥之道而已矣。蘇、張之道何道也？是妾婦之道而已矣。
吏胥之道在文深，文深之道在法厲，法厲之道在斫性。妾婦之道在容悅，容悅之道在粉飾，粉飾之道在欺天。是故天子以吏胥之道治天下，是帥天下之人材為吏胥而已矣；大臣以妾婦之道治天下，是帥天下之人心為妾婦而已矣；天下之人材為吏胥，是以簿書期會(huì)為文經(jīng)武緯而已矣；天下之人心為妾婦，是以聲音笑貌為臣忠于孝而已矣；以簿書期會(huì)為文經(jīng)武緯，是終日鉤稽，終日奔走，手提足轉(zhuǎn)，目竭耳疲，而不可裨于社稷蒼生而已矣；以聲音笑貌為臣忠子孝，是終日揣摩，終日曲折，俯拾仰取，左縈右度，而不可對于上下神祇而已矣。
是故君子不貴無根之木，不貴無翼之飛，不貴無本之勞，貴有本而事物得其歸。所謂有本而事物得其歸者，簿書期會(huì)之外有規(guī)摹焉?！对姟贰稌份d籍，益其智也，于是乎可為博物多文之人；天地民物，大其擔(dān)也，于是乎可為戡亂致治之人。為博物多文之人則不陋，為戡亂致治之人則不窘。不陋不僒，然后毋為吏胥之人材，然后毋為吏胥之天下。聲音笑貌之內(nèi)，有骨理焉：發(fā)強(qiáng)鯁固，直其氣也，于是乎可為犯顏敢諫之人；沈靜專一，矢其衷也，于是乎可為仗節(jié)死難之人。為犯顏敢諫之人則不萎，為仗節(jié)死難之人則不辱。不萎不辱，然后毋為妾婦之人心，然后毋為妾婦之天下。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惫首匀?，訖于漢、唐、宋、明，然而累朝皆有文學(xué)、幹濟(jì)、骨鯁、節(jié)義之人。析言之，則漢之興也，文學(xué)多于幹濟(jì)，節(jié)義多于骨鯁，而幹濟(jì)、骨鯁時(shí)亦有之。唐之興也，文學(xué)、幹濟(jì)多于骨鯁、節(jié)義，而骨鯁、節(jié)義時(shí)亦有之。宋、明之興也，文學(xué)、骨鯁、節(jié)義多于幹濟(jì)，而幹濟(jì)時(shí)亦有之?？傃灾瑒t累朝時(shí)亦有吏胥、妾婦其人者。然而文學(xué)、幹濟(jì)多于吏胥之材，骨鯁、節(jié)義多于妾婦之心。是何也？考其上之所以鼓天下者，不以吏胥、妾婦之道來；考其下之所以塞明詔而媚一人者，不盡以吏胥、妾婦之道往。是故漢、唐、宋、明之天下，清濁純駁強(qiáng)半之天下也，然而君子猶取節(jié)焉。
且夫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chuàng)瘢；楚王好細(xì)腰，宮中多餓死。是故君子靜思天下風(fēng)氣之所萌芽，則由君詔其臣，師課其弟，父趣其子，兄約其季。不曰其它，曰文深而已矣，法厲而已矣，斫性而已矣；曰容悅而已矣，粉飾而已矣，欺天而已矣。是故其外如虎、如狐、如鬼、如神，其內(nèi)如聾、如瞽、如枯，如癃。不知博物多文是何底里，不知戡亂致治是何材用，不知犯顏敢諫是何勁特，不知杖節(jié)死難是何忠赤；而喁喁然操其薄伎、鄙心、曲辭、左計(jì)，朝思之而夕以補(bǔ)，少為之而老不輟，一唱百和，道薄風(fēng)頹，是惡得不變?yōu)槔赳?、妾婦之天下也哉？
《書》曰：“我聞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惫胖^兇人，我之所謂吏胥、妾婦也。毋為吏胥之天下，則刑政可理，禮樂可興；不然，則大體不得不裂，元?dú)獠坏貌粋?，四時(shí)百物不得不慘。毋為妾婦之天下，則天日可格，鬼神可享；不然，則內(nèi)蠱不得不作，外侮不得不侵，九州四海不得不沸。是故吏胥勞則多事，多事則多竇，多竇則不可補(bǔ)，不可補(bǔ)則雖有善者無如之何；妾婦勞則多態(tài)，多態(tài)則多妖，多妖則不可憑，不可憑則乾坤或幾乎息矣?！稌吩唬骸白鞯滦囊萑招荩鱾涡膭谌兆??！膘逗?！偽不期勞勞自至，勞不期拙拙自至，拙不期壞壞自至，壞不期竭竭自至。危哉！危哉！如之何弗思哉？
訓(xùn)通
浮邱子曰：通貴邪？執(zhí)貴邪？貴通維何？爾乃因勢而利導(dǎo)之。因勢利導(dǎo)，故操縱如意；操縱如意，故與民宜之；與民宜之，故有帥必從；有帥必從，故下無欺遁；下無欺遁，故往而有成。貴執(zhí)維何？爾乃壹意而孤行之。壹意孤行，故聲色峭厲；聲色峭厲，故強(qiáng)民就我；強(qiáng)民就我，故兩情榛梗；兩情榛梗，故用法舛馳；用法舛馳，故激而為敗。我聞在昔，管夷吾柄政于齊，通貨積財(cái)，富國強(qiáng)兵，與俗同好丑，故其稱曰：“倉廩實(shí)，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軍令行。”下令于流水之原，使民于不爭之官。不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處不可久，不行不可復(fù)。俗所欲，因予之；俗所否，因去之。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quán)衡。故能霸諸侯，一匡天下。夷吾卒，齊國遵其政，常強(qiáng)于渚侯。我聞在昔，王介甫柄政于宋，據(jù)經(jīng)術(shù)以伸獨(dú)斷，修泉府以收利權(quán)，借咎、夔以釣時(shí)名，祖桑、劉以為智術(shù)；于是新法并興，騷動(dòng)天下，瘡痍載路，怨毒成仇。然而介甫文過飾非，黨同伐異，以俠少環(huán)辨為可用，以老成惇厚為無能；以敗常害民為果敢，以抱道憂國為奸邪，以祖宗為不足法，以天變?yōu)椴蛔阄?，以人言為不足恤。介甫卒，章惇、蔡京興紹述之說，而宋之元?dú)鈷叩匾员M矣。是故夷吾柄政而通，用以興齊；介甫柄政而執(zhí)，用以亡宋。
孔子曰：“可與共學(xué)，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狈蚩鬃又^可與權(quán)，聰明而圣知之、大而化之之謂也，夷吾不能也；然而其通也足以興，吾安所得圣于夷吾者邪？孔子之所謂可與立，擇善而固執(zhí)之、篤而行之之謂也，介甫不能也；是故其執(zhí)也足以亡，吾安所得賢于介甫者邪？是故《韶》《衛(wèi)》不并奏，冠屨不同藏，枘鑿不能入，通、執(zhí)不相當(dāng)。遁，所以功，所以興。曷謂也？通，故利病周詳；利病周詳，故朝野一體；朝野一體，故有譽(yù)無謗；有譽(yù)無謗，故邇至遠(yuǎn)歸；邇至遠(yuǎn)歸，故太平以蒸。執(zhí)，所以罪，所以亡。曷謂也？執(zhí)，故利病否鬲；利病否鬲，故朝野相挖；朝野相挖，故有謗無譽(yù)；有謗無譽(yù)，故邇違遠(yuǎn)沸；邇違遠(yuǎn)沸，故患害以仍。
君子求去患害而致太平，故去執(zhí)從通。求去執(zhí)從通，故審于三者之用。三者之用曷謂也？一曰審積，二曰審眾，三曰審變。凡俗之敝也，有積之?dāng)?shù)年而恭然，有積之?dāng)?shù)十年而恭然，有積之?dāng)?shù)百年而恭然。積之?dāng)?shù)年，故根實(shí)未大；根實(shí)未大，故枝葉鮮少；枝葉鮮少，故揃剔最易。積之?dāng)?shù)十年，故根實(shí)漸牢；根實(shí)漸牢，故枝葉披紛；枝葉披紛，故揃剔較難。積之?dāng)?shù)百年，故根實(shí)盤互；根實(shí)盤互，故枝葉彌滿；枝葉彌滿，故揃剔大窘。君子謂數(shù)十年之積，以揃剔數(shù)年之積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數(shù)百年之積，以揃剔數(shù)十年之積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君子懼其蒙也，則得其所以揃剔斯積者也：絜其積之所甘而予之，蘇其積之所苦而塞之。絜其積之所甘而予之者，匪我予物也，物予物也。蘇其積之所苦而塞之者，匪我塞物也，物塞物也。我予物，故受者疑；物予物，故受者恒。受者恒，故日用飲食便；日用飲食便，故無所于消沮閉藏；無所于消沮閉藏，故包羞叢悔者寡。我塞物，故聞?wù)呖?；物塞物，故聞?wù)咂?。聞?wù)咂剑什莞`奸宄息；草竊奸宄息，故無所于撥剌橈亂；無所于撥刺橈亂，故省事蓄用者眾。此謂審積。
凡民之梗也，有及于一鄉(xiāng)之眾而囂然，有及于一國之眾而囂然，有及于天下之眾而囂然。及于一鄉(xiāng)之眾，故朋奸有幾，朋奸有幾，故律令必行；律令必行，故炯戒可振。及于一國之眾，故朋奸漸廣；朋奸漸廣，故律令必逃；律令必逃，故炯戒罕入。及于天下之眾，故朋奸太盛；朋奸太盛，故律令不到；律令不到，故炯戒大窮。君子謂一國之眾，以炯戒一鄉(xiāng)之眾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飾焉；天下之眾，以炯戒一國之眾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飾焉。君子懼其飾也，則得其所以炯戒乎斯眾者也：愍其眾之愚而勿迫蹙之，導(dǎo)其眾之靈而勿牿亡之。愍其眾之愚而勿迫蹙之者，匪姑息之愛云爾，刀鋸鈇鉞不忍執(zhí)愚者而僇之也。導(dǎo)其眾之靈而勿牿亡之者，匪須臾之效云爾，仁義中正以積漸而擢斯人于淫非之地也。不忍執(zhí)愚者而僇之，故禁網(wǎng)疏闊；禁網(wǎng)疏闊，故閭閻自由；閭閻自由，故飽暖不輟；飽暖不輟，故薄惡細(xì)故不為害；薄惡細(xì)故不為害，故圣君賢相毋用察。以積漸而擢斯人于淫非之地，故道齊必懄；道齊必懄，故愧悔易動(dòng)；愧悔易動(dòng)，故革面洗心；革面洗心，故不留舊染之污；不留舊染之污，故令毋嚴(yán)、法毋峻，而民惟新。此謂審眾。
凡氣數(shù)之替也，有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變，有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變，有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變。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變，故諫爭必中；諫爭必中，故創(chuàng)巨痛深；創(chuàng)巨痛深，故極而可轉(zhuǎn)。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變，故視聽如晦；視聽如晦，故孽蓄災(zāi)生；孽畜災(zāi)生，故慘而弗樂。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變，故消息難言；消息難言，故發(fā)遲禍重；發(fā)遲禍重，故蹶而不振。君子欲知主上所不知之變，則必知臣下所能知之變；欲知臣下所不知之變，則必知黎庶所能知之變；欲知人世所不知之變，則必知造化所能知之變。毋以其驟奪其習(xí)，毋以其一陵其萬，毋以其微釀其巨，毋以其偏壞其公。毋以其驟奪其習(xí)，故長于調(diào)劑；長于調(diào)劑，故時(shí)勢緩急得中；時(shí)勢緩急得中，故事不憤而物不怒。毋以其一陵其萬，故工于拊循；工于拊循，故順其所為而驅(qū)之；順其所為而驅(qū)之，故物樂吾用而不吾戾。毋以其微釀其巨，故尺寸無所于爭；尺寸無所于爭，故豁達(dá)大度足以服人；豁達(dá)大度足以服人，故恩厚而義自維之。毋以其偏壞其公，故議論無所于必；議論無所于必，故以意見傅會(huì)訓(xùn)典者知所止；以意見傅會(huì)訓(xùn)典者知所止，故九土之受其病也淺。此謂審變。
於乎！訓(xùn)俗而不審積，猶火銷膏而責(zé)其照幽也，猶寒累時(shí)而厭霜降、溫兼旬而厭冰釋也，猶癰疽生而禁其膿血勿聚也。馭民而不審眾，猶治繩而急也，猶使連雞俱止于棲也。干氣數(shù)而不審變，猶教饑者以貧窶自安，毋與以橡菽而飽之；貴溺者以擠墜自致，毋與以纏索而援之也。猶以一衣擬寒暑，一味擬酸咸，而不知其功用節(jié)次相反也。是故君子審于三者之用則通，不則執(zhí)?！对姟吩唬骸白笾笾右酥?。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弊u(yù)通也夫！ 《易》曰：“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武人為于大君。”誡執(zhí)也夫！
雖然，通可尚也，而有不可尚也。柔其梗概，美其香澤，多其將順，熟其揣摩，是謂以阿邑為通。執(zhí)不可尚也，而有可尚也。刪其頗僻，起其盲滯，蘇其倦怠，去其畏葸，是謂以果毅為執(zhí)。以阿邑為通，故正氣萎；正氣萎，故濡染及；濡染及，故人材下。以果毅為執(zhí)，故正氣張；正氣張，故捍衛(wèi)足；捍衛(wèi)足，故國脈長。君子喜乎智察而通也，非喜乎阿邑而通也；惡乎強(qiáng)圉而執(zhí)也，非惡乎果毅而執(zhí)也。子產(chǎn)為政莫如猛，諸葛戒主慎無赦，其諸果毅而執(zhí)者乎？武子盡言國不容，少正反是躬受僇，其諸強(qiáng)圉而執(zhí)者乎？張良用計(jì)乃多中，姚崇救時(shí)豈易得？其諸智察而通者乎？公孫順上背群約，味道處事持兩端，其諸阿邑而通者乎？君子窺于通、執(zhí)之品，而古今升、降之感，渠能已于懷乎？渠能已于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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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邱子曰：儒其腐乎？瑣碎乎？褊而迫乎？奇而弗法乎？是不然矣。爾其繩尺必嚴(yán)，跬步必謹(jǐn)，不登高而臨深，不旁行而曲立，不參耦而比周，不隱忌而壅蔽，則刓方為員者以為腐。爾其持重有度，縝密有理，遇事詳其首尾，取勢度其緩亟，測天求其善敗，與人揆其離合，則宕往疏越者以為瑣碎。爾其據(jù)理若城之堅(jiān)也，論事若干將之銳也，折奸邪、振聾昧若雷霆驅(qū)而鷹隼擊也，生乎其心而不可塞，發(fā)乎其言而不可剉，作乎其色而不可轉(zhuǎn)，則多智韜情，猗違于世者以為褊而迫。爾其上下古今而得其概，好學(xué)深思而知其歸，非其書不以名，非其道不以闡，非其主不以贊，非其徒不以傳，則埤下庸俗、多怠好忌者以為奇而弗法。於乎！眾毀銷金，群輕折軸，其所漸劘然也。風(fēng)胡識(shí)劍，魯般量材，其所別白然也。是故彼之謂腐，吾之謂正也；彼之謂瑣碎，吾之謂老成也；彼之謂褊而迫，吾之謂炯而介也；彼之謂奇而弗法，吾之謂可與造大也。
且夫修其實(shí)焉，而易其名焉，坐令儒者之心骨銜冤，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實(shí)焉，而誅其名焉，坐令儒者之族類紛逃，非特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實(shí)焉，而予其名焉，于是儒者之心骨俱快，儒者之幸也。修其實(shí)焉，而風(fēng)其名焉，于是儒者之族類偕來，非特儒者之幸也。焉有君子而徇眾人之見，以儒相詬病為邪？《詩》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庇衷唬骸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此言君子之致勤懇于儒也。雖然，神龍不能藏乎深淵，以其興雲(yún)雨、澤萬物也。蒼鷹不能就乎樊籠，以其逐鳥雀而退不祥也。今眾人競尚用，而儒者或無用于世，則奚為乎？是又不然矣。眾人之用，以其九積，九積斯有九蠹。儒者之用，以其九積，九積斯有九成。
九蠹云何？一曰積頑蠹性，二曰積陋蠹學(xué)，三曰積愚蠹智，四曰積貪蠹仁，五曰積葸蠹勇，六曰積飾蠹忠，七曰積反蠹信，八曰積嫚蠹禮，九曰積淫蠹樂。積頑蠹性，于是恢桅狡猾、矞宇嵬瑣之病作，而天理衰。積陋蠹學(xué)，于是庸眾駑散、偃蹇蓼糾之病作，而人才落。積愚蠹智，于是溝猶瞀儒之病作，而是非差。積貪蠹仁，于是汗漫突盜之病作，而利害奪。積葸蠹勇，于是便嬛綽約、遷延蹩躄、緣循偃佒、廢滯崩阤之病作，而正氣萎。積飾蠹忠，于是巧敏佞悅齊給之病作，而真意竭。積反蠹信，于是慲觟離踦、掎挈伺詐、翣喋苛事之病作，而禍機(jī)熾。積嫚蠹禮，于是謑髁縱脫、勃亂芒軔、瑯湯凌轢、冒沒輕儳之病作，而規(guī)矩裂。積淫蠹樂，于是滔朗奇麗、流辟邪散、庳濕重遲之病作，而風(fēng)尚非。此九蠹者，圣賢之所羞，而帝王之所厭惡也。
九成云何？一曰積性成圣，二曰積學(xué)成賢，三曰積智成慧，四曰積仁成愛，五曰積勇成斷，六曰積忠成實(shí)，七曰積信成名，八曰積禮成儀，九曰積樂成效。積性成圣，于是因心為則，必符于古。積學(xué)成賢，于是因時(shí)為制，必利于今。積智成慧，于是是非好醜必從其類。積仁成愛，于是矜寡孤獨(dú)必得其所。積勇成斷，于是開閉張歙，必由于己。積忠成實(shí)，于是悃款樸絜，必獲于君。積信成名，于是慷慨倜達(dá)，必諒于友。積禮成儀，于是整齊畫一，必理于政。積樂成效，于是順成和動(dòng)，必化于民。此九成者，圣賢之所尚，而帝王之所拜求也。
君子既知九蠹之惡，又知九成之美，焉有后儒者之用而先眾人之用邪？以弱草之荄，當(dāng)千仞之木，短長不待辨也。聽《巴人》生其舞蹈，不如《白雪》之音也。狐貍雖捷，不如虎貔熊羆之力也。蛙雞蟬噪，不如靈蔡默然而吉兇明白也。焉有君子不儒者之用而眾人之用邪？《詩》曰：“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書》曰：“朝夕納誨，以輔臺(tái)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jì)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贝搜跃由崛宀豢梢粤⒂谌松弦?。雖然，使儒者執(zhí)事權(quán)之總，居號(hào)令之首，眾皆疑其不可，使儒者容與乎文雅之林，捃摭乎故實(shí)之窟，以備顧問，以資潤色，則眾皆信其可乎？是又不然矣。
且夫儒者，非備顧問、資潤色之謂。其謂儒風(fēng)一盛一衰，國勢隆替之始也；儒禮一敬一怠，君德圣凡之別也；儒術(shù)一正一邪，事理純駁之幾也；儒指一同一異，人物高下之路也。君子於儒風(fēng)也，沐浴以新之，醞釀以深之，忭舞以神之，云胡不盛？君子于儒禮也，左右以趨之，詘信以將之，始末以要之，云胡不敬？君子于儒術(shù)也，博而游之，約而守之，察而精之，循而安之，云胡不正？君子于儒指也，辟其性始以親之，綜其師承以括之，廣大精微以極之，依乎中庸以得之，云胡不同？是故儒風(fēng)盛，則國勢昌矣；儒風(fēng)衰，則國勢踣矣。儒禮敬，則君德修矣，儒禮怠，則君德愆矣。儒術(shù)正，則事理和矣；儒術(shù)邪，則事理壞矣。儒指同，則人物壹矣；儒指異，則人物雜矣。
是故殷之德所由以衰，咈耇長以逞非度也；周之德所由以興，用吉士以相國家也。齊之風(fēng)所由以囂，尚功利而喜夸詐也；魯之風(fēng)所由以淳，守文物而多君子也。秦之祚所由以短，燒《詩》《書》而坑儒生也；漢之祚所由以長，惇經(jīng)典而興文治也。晉之俗所由以濁，祖老莊而墮虛無也；宋之俗所由以清，師孔、顏而扶學(xué)脈也。天無日月則暗，無四時(shí)則僒；地?zé)o華岳則削，無河海則枯；人無布帛則凍，無菽粟則饑。儒之為系于世，蓋猶是也。是故雖其妍也而不實(shí)乎儒，君子必誅之；雖其醜也而近乎儒，君子必予之。梁武之博，而君子弗奉為載籍之功臣；隋煬之艷，而君子弗奉為文章之司命：則不實(shí)乎儒之罪也。拓跋之陋，而君子弗歿其修明古制之材；蒙古之橫，而君子弗歿其鼓舞儒林之意：則近乎儒之功也。凡不實(shí)乎儒而罪者，觀乎梁武、隋煬，可以誡矣！乃至以臆說為便，以載籍為不足師以俗狀為工，以文章為不足美，抑又梁武、隋煬之不若也，可以駭矣！凡近乎儒而功者，觀乎拓跋、蒙古，可以進(jìn)矣！乃至以權(quán)奇為中，以古制為不必復(fù)，以禮數(shù)為贅，以儒林為不必尊，抑又拓跋、蒙古之不若也，可以愧矣！是故國勢可昌而不可踣也，則儒風(fēng)可盛而不可衰也；君德可修而不可愆也，則儒禮可敬而不可怠也；事理可和而不可壞也，則儒術(shù)可正而不可邪也；人物可壹而不可雜也，則儒指可同而不可異也。
是故君子于儒不可以毋辨。辨儒然后得儒。得儒然后崇儒。崇儒然后公儒之用于天下。公儒之用于天下，然后儒之能事畢?！对姟吩唬骸氨硕既耸浚命S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薄稌吩唬骸翱酥姓模埔娙锌⌒?，以敬事上帝，立民長伯。”此言君子鋪陳儒之能事，為世利賴也。毋苛儒以其細(xì)，毋攻儒以其忽，毋誣儒以其所不為，毋窘儒以其所不能。毋逐簿書錢谷之繁，刺儒之簡；毋借左右使令之長，形儒之短；毋薄閎覽博物之名，玷儒之雅；毋笑正心誠意之說，裂儒之素。毋恃己功，不與儒平；毋匿己過，不與儒見；毋忨于積，不與儒箴；毋怯于驟，不與儒特。毋面從儒而退違之，毋口然儒而心非之，毋朝聞儒而夕忘之，毋少從儒而老厭之。毋料儒之所到，小其規(guī)??；毋抑儒之所先，傷其邁往。毋使愚者用儒，儒不用愚；毋使貴者治儒，儒不治貴。毋使九州八極流儒之譽(yù)，爾乃塞其兩心之歡；毋使千齡萬代廣儒之傳，爾乃隘其一時(shí)之效；毋使儒用去留卜人事，毋使儒用生死爭天命。毋使儒危，毋使儒辱，毋使儒滯，毋使儒廢，毋使儒蜷局，毋使儒蒂芥，毋使儒墨，毋使儒辀張，毋使儒拗怒，毋使儒煩憺，毋使儒顑頷，毋使儒憋惘，毋使儒肥于道而嗇于養(yǎng)，毋使儒智于術(shù)而艱于遇，毋使儒立于獨(dú)而午于眾，毋使儒艷于古而賤于今?！对姟吩唬骸巴段乙阅竟希瑘?bào)之以瓊琚，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庇衷唬骸胺Y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贝搜跃又缕涫冀K不貳之好于儒也。於乎！君子之于儒也，其至矣夫！隆其禮數(shù)，顓其倚杖，廣其功效，結(jié)其精神，此存乎君子者也。上不負(fù)君，中不負(fù)學(xué)，下不負(fù)民，此存乎儒者也。葉公好龍惟其假，伯樂相馬惟其良，是故君子必為伯樂，毋為葉公，儒者必為伯樂之良馬，毋為葉公之假龍，然后可哉！
儒解中
浮邱子曰：堯、舜、禹、湯、文、武，帝王而儒者乎！皋、夔、伊、傅、周、邵，輔相而儒者乎！孔、曾、思、孟，圣賢而儒者乎！管、晏、儀、秦、老、莊、楊、墨，賊儒者乎！荀卿、董仲舒、楊雄、王通、韓愈，為功于儒者乎！叔孫通，儒而賤者乎！公孫宏，儒而詐者乎！匡、張、孔、馬，儒而佞者乎！王安石，儒而愎者乎！司馬光，儒而任者乎！周、程、張、朱，儒而庶幾圣、庶幾賢者乎！則嘗端居而思焉，曰：噫！道之不明也，公孫宏無乃為漢儒之罪人乎！道之不行也，王安石無乃為宋儒之罪人乎！
公孫宏為漢儒之罪人，何稽焉？自周衰而秦橫，于是燒書坑儒之禍作，賴漢之興，洗秦之非，故儒初盛。而宏之儒初得君，使其撢討《詩》《書》六藝之遺文，周知全體大用之設(shè)施；堯、舜、禹、湯、文、武之道晦而復(fù)章，皋、夔、伊、傅、周、邵之勛墜而復(fù)振，孔、曾、思、孟之學(xué)絀而復(fù)伸，豈不誠善乎？爾乃以詐取說其主，而仲舒之儒不容于孝武之朝矣。爾乃以詐流湎成風(fēng)，而匡、張、孔、馬之儒，不自樹立于奸雄之側(cè)矣。是故詐不可以為儒之倡也，是故仁經(jīng)義緯之指從此斷也。於乎！是指也，斷于李斯之毒儒，以媚秦皇；又?jǐn)嘤诠珜O宏之飾儒，以茍漢武。秦皇本輕儒，而斯媚之，故秦皇不足惜，斯不足惜。漢武本重儒，而宏茍之，故漢武最可惜，宏最可惜也。故曰：宏為漢儒之罪人也。
王安石為宋儒之罪人，何稽焉？自漢衰而魏、晉、隋、唐鄙，于是背理傷教之習(xí)成，賴宋之興，思古之治，故儒最盛。而安石之儒最得君，使其窺見天地萬物之本原，培養(yǎng)天下國家之元?dú)?，上以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告其君，中以皋、夔、伊、傅、周、邵之勛致其身，下以孔、曾、思、孟之學(xué)率其群，豈不誠善乎？爾乃以愎擅作功利，而司馬之儒不容于神宗之朝矣。爾乃以愎枉橈學(xué)術(shù)，而周、程、張、朱之儒不能自伸其道德之氣矣。是故愎不可以為儒之總也。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效，從此斷也。於乎！是效也，斷于魏、晉、隋、唐之儒少，而吾道之枝葉多；又?jǐn)嘤谒沃宥?，而朝廷之把握少。魏之咎在浮靡，晉之咎在虛無。隋、唐雖有王通、韓愈其人，而道不盛，說又不行。故魏、晉、隋，唐不可以三代，而不三代不足惜。宋之咎在王安石，主其一而奴其百，豐其事而弱其本。安石負(fù)宋，宋不負(fù)安石者；宋不負(fù)安石，安石又負(fù)不安石者。故宋可以三代而不三代，最可惜也！故曰：安石為宋儒之罪人也?！对姟吩唬骸皸l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笔秦M不為失于非人者衰矜懲創(chuàng)之矣乎？
雖然，漢、宋已降，罪人孔多，獨(dú)宏乎哉？則嘗端居而思焉，曰：噫！君子所惡于宏之詐者，匪漢已耳，無乃為萬世之罪人乎！所惡于安石之愎者，匪宋已耳，無乃為萬世之罪人乎！宏之詐，為萬世之罪人，何稽焉？蓋自宏之沒，以暨于斯，爾乃名物雜而記問丑，心理滑而舌本工，禮問勤而應(yīng)對捷，名譽(yù)揚(yáng)而譁聽廣，與宏之恢奇多聞、辨論有馀也，將毋同？爾乃鉤摘為智，期召為信，曲折為密，刻厲為嚴(yán)，與宏之習(xí)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shù)也，將毋同？爾乃揣愛憎而司候之，慎可否而容與之，有所識(shí)察而陰藏之，有所忌諱而謹(jǐn)勿犯之，事行有成而稍自功之，事行有敗而脫然不自居之；與宏之每朝會(huì)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諍也，將毋同？爾乃嫵媚之亟無恥心，險(xiǎn)诐之亟無善念，侚庇之亟無公論，反側(cè)之亟無熟計(jì)；與宏之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揹其約以順上旨也，將毋同？爾乃試人于驟，而窘其所不能；發(fā)人于伏，而駭其所不意；傾人于辨，而攻其所不信；誘人于計(jì)，而陷其所不為；擠人于危，而斗其所不勝；利人于災(zāi)，而扼其所不樂；錮人于賤，而荒其所不舉；殺人于嬉，而冤其所不明，——與宏之為人意忌、外寬內(nèi)深，諸嘗與宏有隙者，雖陽與善，陰報(bào)其禍也，將毋同？爾乃學(xué)不足以析天人、辨王霸，于是乎賣恭儉以成其美，材不足以安人民、利后嗣，于是乎飾節(jié)操以固其榮，——與宏之位在三公、奉祿甚多，而為布被、食一肉也，將毋同？爾乃收名流以為謀議，信術(shù)士以為機(jī)括，結(jié)年少以為羽翼，召武勇以為爪牙，與宏之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也，將毋同？故曰：宏之詐為萬世之罪人也。
安石之愎，為萬世之罪人，何稽焉？蓋自安石之沒，以暨于斯，爾乃雜涉書傳而不聯(lián)于首尾，粗知文義而不詳于本末，傅會(huì)經(jīng)訓(xùn)而不徹于表里，聳動(dòng)君聽而不核于名實(shí)，挾持國是而不熟于緩急，濫膺時(shí)譽(yù)而不量于能否，與安石之好學(xué)而泥古、大言而欺主也，將毋同？爾乃信成跡而不闕其疑，執(zhí)偏見而不求其通，逞大心而不嫌其敢，駕虛焰而不顧其敗，與安石之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也，將毋同？爾乃身佩禮樂，而進(jìn)市儈之術(shù)于朝廷；口道仁義，而行掊克之累于百姓；富可藏國，而奪山海之利以豐內(nèi)庫；忠可酬主，而施聚斂之計(jì)以濁平生；弊政擾民，而襲前朝之貪戾以號(hào)權(quán)宜；初心濟(jì)世，而用宵小之佽助以傷事體，——與安石之欲求近功，忘其舊學(xué)，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cái)利則背孟軻也，將毋同？爾乃遜汝材者周容之，高汝材者忌克之；從汝說者揄揚(yáng)之，違汝說者批捍之；諱汝過者交歡之，懲汝過者沸怒之；濟(jì)汝敗者掖進(jìn)之，捄汝敗者揃伐之，——與安石之鄙老成為因循，棄公論為流俗，異己者為不肖，合意者為賢人也，將毋同？爾乃一說不慎，而數(shù)十輩賢哲之辨興焉，而禍殃之及速焉；一政不便，而數(shù)百萬赤子之利竭焉，而饑楛之及速焉；一趨不端，而數(shù)十輩憸壬之夫托焉，而濡染之及速焉；一人不祥，而數(shù)百年國家之祚損焉，而危亡之及速焉，——與安石當(dāng)國，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至于群奸嗣虐、流毒四海，崇、宣之際而禍亂極矣，將毋同？故曰：安石之愎，為萬世之罪人也?！对姟吩唬骸氨巳酥?，于何其臻？”是豈不謂非其人而毒世者無已時(shí)矣乎？
且夫火熾而積其薪，塵布而揚(yáng)其堁，宜其滋甚，不可復(fù)理也。唯儒亦然，自老、莊、楊、墨雜而道不明矣，自公孫宏之詐而罪又浮于老、莊、楊、墨矣。自管、晏、儀、秦雜而道不行矣，自王安石之愎而罪又浮于管、晏、儀、秦矣。自天下以容說為風(fēng)尚，不師古之儒而師公孫宏之儒矣。自師宏者欺詐乃過之，而罪又浮于宏矣。自天下以功利為經(jīng)濟(jì)，不師古之儒而師王安石之儒矣。自師安石者貪愎乃過之，而罪又浮于安石矣。於乎！宏之病近陰，而師宏者陰又生陰焉。安石之病近陽，而師安石者陽不成陽焉。陽不陽，其人狂；其人狂，則其政狂；其政狂，則其國狂。陰生陰，其人晦；其人晦，則其政晦；其政晦，則其國晦。國狂則必先梗于外，后潰于內(nèi)；國晦則必先潰于內(nèi)，后梗于外。於乎！充儒而不儒之盡，則必外梗內(nèi)潰然后已。《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笔秦M不望于崛起之英矣乎？
是故君子治詐以醇，治愎以通。爾乃言不違衷、行不離則，名不震物、實(shí)不私己，入不蹈寂、出不逐囂，高不悔亢、卑不羞懦，款款乎其實(shí)也，慺慺乎其恭謹(jǐn)也，職職乎其不眩于物而愉愉乎其有以自得也，是謂醇儒。《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狈谴既宥苋羰呛?？爾乃可與道古，可與宜今，可與循常，可與馭變，可與樹賢，可與鉏奸，可與守約，可與理繁，扃扃乎其察也，井井乎其不瞀亂也，翹翹乎其拔于儕俗而恢恢乎其百舉不過也，是謂通儒?！对姟吩唬骸氨鼑x，四方是維，天于是毗，俾民不迷?！狈峭ㄈ宥苋羰呛?？是故鄭璞之與周寶，魚目之與隋珠，罷牛之與騏驥，蜥蜴之與神龍，則有間矣；醇儒之與詐儒，通儒之與愎儒，更有間矣。而惜乎儒之為世詬病久矣！積詬病生惶惑，積惶惑生混淆，積混淆生武斷，積武斷生滅裂，以為儒則必詐爾、必愎?fàn)?，惡睹所謂醇邪、通邪？升丘陵而不能望遠(yuǎn)，則曰“雖有泰山，吾不欲觀之矣”；航斷港絕潢而不能至于海，則曰“天下本無海焉”，于是因其詐者梗其醇者，因其愎者梗其通者，因其儒而不儒者，梗其儒而庶幾圣、庶幾賢者，——《書》曰：“火炎昆岡，玉石俱焚”，可乎哉？
儒解下
浮邱子曰：乾坤，一儒不儒之運(yùn)也。古今，一是非之場也。凡為儒者，毋言我是，而眾咸信；毋言物非，而眾咸降；毋言道降，而眾咸敬；毋言世污，而眾咸悚：此儒之盛也。下此則不得不以儒之是非戰(zhàn)一代，且以儒之是非戰(zhàn)千代、萬代。而以儒為詬病者，則更狐其心、虎其翼、蜂其目、鶯其舌，以不儒之是非戰(zhàn)儒于一代，且以不儒之是非戰(zhàn)儒于千代、萬代?！对姟吩唬骸皽販毓耍缂谀?。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笔枪嗜逭叱Ｍ瞬粍伲蝗逭叱：啡黄鋭僦?。推不儒者之所以悍然其勝之，曷故也？則有膚廓之說，則有枝離之說，則有狂蠱之說，則有褊小之說，則有猜忌之說，則有詭秘之說。
膚廓之說維何？昔齊景公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嬰進(jìn)曰；“自大賢之息，周轍既衰，禮樂缺有間，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累世不能殫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若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xì)民也?！膘逗?！此膚廓之說也。而天下后代以雜施條教號(hào)令為經(jīng)濟(jì)，而怪道德不適于用，以粗了簿書錢穀為材桀，而嘆禮樂不可復(fù)興；以趨營時(shí)好、弋取群譽(yù)為不偏不易，而薄譚古昔，稱先王迂闊而遠(yuǎn)于事情，入朝而惟恐其不靜者，因之矣。
枝離之說維何？昔子路使子羔為費(fèi)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弊勇吩唬骸坝忻袢搜桑猩琊⒀?，何必讀書然后為學(xué)？”於乎！此枝離之說也。而天下后代不學(xué)無術(shù)，而膺君父之重寄；目不知書，而享人世之殊榮；觀書識(shí)字，動(dòng)輒錯(cuò)繆，而濫宰輔之私心薦剡，俾朝廷之名器冗濫者，因之矣。
狂蠱之說維何？昔李斯言于秦皇曰：“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今諸生不師今而學(xué)古，以非當(dāng)世，惑亂黔首，人聞令下，各以其學(xué)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膘逗?！此狂蠱之說也。而天下后代與中禁貴人度其然否，弗亮其衷以成公道；與薦紳先生角其異同，弗降其容以就名理；與聳道肩、持風(fēng)議者申其禁錮，弗寬其典，以羅織天下善類，且飽其毒以剗削斯文元?dú)庹?，因之矣?br />
褊小之說維何？昔陸賈時(shí)時(shí)前說稱《詩》《書》，漢皇罵之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於乎！此褊小之說也。而天下后代泥祖宗之陋制，而廣己造大則不能；唾圣哲之成言，而飾非拒諫則甚便；矜薄伎之勝人，而流為國勢民風(fēng)則成衰末，聘私智之不然，而及于子孫黎民則生厲階者，因之矣。
猜忌之說維何？昔孔融名重海內(nèi)，與禰衡更相贊揚(yáng)，衡謂仲尼不死，融答顏回復(fù)生，曹操遂收融并妻子皆殺之。於乎！此猜忌之說也。而天下后代聞一非常之原，則心生緯繣；見一不世之材，則力出擠排；法圣賢而立于朝，則訾其為偽學(xué)；抱遺文而適于野，則疑其倡流言者，因之矣。
詭秘之說維何？昔仇士良教其黨以固權(quán)寵之術(shù)，曰；“天子不可令閑，常宜以奢靡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慎勿使之讀書、親近儒臣，彼見前代興亡，心智憂懼，則吾輩疎斥矣?！膘逗酰〈嗽幟刂f也。而天下后代搜羅瑣屑以資獻(xiàn)納，而典、謨、訓(xùn)、誥不以聞；阿諛太平以賣容悅，而水、旱、兵、戈不以告；左右使令以伺其出入，而老成威重不與其間；是非摧錯(cuò)以移其愛憎，而師儒宿望頓生其巇者，因之矣。
於乎！是六說者，因之不如勝之，勝之不如化之?；S何？曰：以儒之真邊幅化膚廓，以儒之真脈落化枝離，以儒之真旨趣化狂蠱，以儒之大規(guī)摹化褊小，以儒之大眷屬化猜忌，以儒之大氣概化詭秘。是故體如山岳，用如雷電，望之不見，即之不斂，真邊幅也；直如繩墨，諧如角宮，橈之不亂，理之不空，真脈落也；味如醴泉，輝如珵美，釋之不能，珍之不已，真旨趣也；倡如鳳響，導(dǎo)如麟蹤，當(dāng)之不讓，出之不窮，大規(guī)摹也；邇?nèi)缫卉|，遠(yuǎn)如一堂，厥聲以實(shí)，則莫不臧，大眷屬也；卷如尺寸，放如尋丈，斯代斯人，則指諸掌，大氣概也。真且大，則不儒者雖勝之，惡在其為能勝之？惡在其久而不能化之？是故不儒者常勝而不勝，儒者常不勝而勝。且夫不勝而勝者，能自治也，能自勝也?！对姟吩唬骸跋嘣跔柺?，尚不愧于屋漏?！毖宰灾我病Ｓ衷唬骸叭嵋嗖蝗?，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qiáng)御?！毖宰詣僖病Ｗ灾稳缓笾稳?，自勝然后勝人，能勝然后能化，能化然后儒之能事畢。雖蠻貊之邦可行也，州里云乎哉？雖千齡萬代之久不衰也，一瞬云乎哉？
直解上
浮邱子曰：太上曰純直，其次曰勁直，又其次曰瑣直，又其下曰飾直。
所謂純直者，學(xué)足以辨義利之閑，道足以系天人之脈。未進(jìn)，主敬之；既進(jìn)，主倚杖之。未言，主信之；既言，主歡忻之。爾乃益其所無，則主不以為驕；爾乃破其所執(zhí)，則主不以為戇；爾乃探其所諱，則主不以為伺；爾乃扼其所騁，則主不以為逼；爾乃洗其所習(xí)，則主不以為刻。其事印乎其言，昭昭如也。其言傳乎其心，怡怡如也。其片語單詞，近里著己，融一人于其中，而熄千百人之交口聚訟于其外，廣廣如也?！稌吩唬骸俺{誨，以輔臺(tái)德?！奔冎币灾?。
所謂勁直者，理足以塞群枉之路，氣足以扶眾正之標(biāo)，言足以吐風(fēng)霜之棱。主有愆謬，則面折之，而無能阿；臣下有兇擅，則以身挺擊之，而無能辟。巧令孔壬有羽翼，則建議椾除之，而無能容；宦官、宮妾、俳優(yōu)、侏儒有指使，則大聲暴白之，而無能匿。於乎！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爾乃以主之圣狂爭，故翊翊乎閉其邪也。爾乃以民之利病爭，故硙硙乎吐其實(shí)也。爾乃以國之隆替爭，故閔閔乎聳其危也。爾乃以身之去留爭，故扃扃乎唱其先也。爾乃以命之生死爭，故廩廩乎起其懦而健其決也?！稌吩唬骸坝醒阅嬗谌晷?，必求諸道。”勁直以之。
所謂瑣直者，心不能通古今，材不能司歙辟，口不能宣善敗，貪祿而嬉游，居職而瑟縮。將欲嘿邪？則自愧其無能。將欲昌言邪？則又懼其禍殃不測。爾乃捃拾猥褻之故，以為老于事物也。爾乃鋪張無稽之聽，以為長于風(fēng)議也。爾乃擠排微末之員，苛禁不得志之人，以為不黨也。爾乃上屢傾朝廷之賞，而下自別于有司、百執(zhí)事之班，以為不尸其官也。以管窺天自謂智，以錐刺地自謂工，舍泰山而察秋毫自謂妙，舍雷霆而效蟲語自謂通。是故辨有揀也，而暗于大要；責(zé)可謝也，而難與有成。《詩》曰：“惟邇言是聽，惟邇言是爭?！爆嵵币灾?。
所謂飾直者，心不能盟天神，口不能吐忠信，沿智而得詐，傳正而成奇，挾忌而生訐，飽毒而為能。對于主有所難焉，爾乃沽名而自利之；出于群有所批捍焉，爾乃蓄怨而雪之。沽名而自利之，茍可以章主過、成己名者，無不為也，爾乃虧主而自圣之。蓄怨而雪之，茍可以坐人刑誅、快己私忿者，無不為也，爾乃血人而自肥之。虧主而自圣之，不惟顛倒于官評(píng)也，又徼幸于史策也，爾乃欺一代以欺萬代。血人而自肥之，不惟不抵其罪辜也，又借口于朝廷憲典也，爾乃杖君父以酬恩仇?！对姟吩唬骸氨I言孔甘，亂是用餤。”飾直以之。
之四直者，因于天而有之，肖于人而出之，揆所向而納之，驗(yàn)所及而竟之。純直生于上古，勁直生于中古，瑣直生于下古，飾直生于不古，此為因于天而有之。純直存乎其性，勁直存乎其骨，瑣直存乎其見，飾直存乎其態(tài)，此為肖于人而出之。惇大之國，純直托焉；強(qiáng)武之國，勁直托焉；褊小之國，瑣直托焉；瞀亂之國，飾直托焉：此為揆所向而納之。與純直者處，其主仁；與勁直者處，其主義；與瑣直者處，其主或然或否；與飾直者處，則焉往而不為其所賣？此為驗(yàn)所及而竟之，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劑之貴以其平，制之貴以其比，序之貴以其別，證之貴以其微。毋使勁直忌純直而排之，毋使瑣直難勁直而不快之，毋使飾直雜于純直、勁直之間而浸移之，此為劑之以其平。使純直者藥勁直以勿卞急，使勁直者樹瑣直以勿褊小，使純直、勁直者繩飾直以勿吊詭探奇，此為制之以其比。視純直者如心膂，視勁直者如爪牙，視瑣直者如犬馬，視飾直者如蟊賊，此為序之以其別。去流心，然后毋以純直為腐；去躁氣，然后毋以勁直為梗；去纖計(jì)，然后毋以瑣直為中；去遁情，然后毋以飾直為好。此為證之以其微。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廣其路，可以收純直、勁直焉；積其用，可以鑄瑣直、飾直焉。老成忠懇，純直也，而君子曰：“野人能言郭氏，得善惡之明徵；董公遮說漢王，系興亡之大要?！币徽f之的，與老成異乎？骨鯁廷爭，勁直也，而君子曰：“緹縈女子之賤，上書立除肉刑；安民石工之微，鐫字恐附碑末?！币荒钪?，與骨鯁異乎？《詩》曰：“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贝藶閺V其路以收之。毛舉細(xì)故，瑣直也，而君子曰：“作股肱耳目，必如禹、皋；保威命明德，必如周、邵?！鄙弦源篌w求，下敢以毛舉進(jìn)乎？描摹近似，飾直也，而君子曰：“厭辨言寵利，必如伊尹；去便辟側(cè)媚，必如伯冏?！鄙弦詫?shí)際求，下敢以描摹進(jìn)乎？《詩》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與屬。”此為積其用以鑄之。於乎！尚慎旃哉！
直解中
浮邱子曰：能納誨之謂直。能犯顏之謂直。能觸忌諱之謂直。能封駁誥敕之謂直。能排群駭、伸獨(dú)斷之謂直。能令權(quán)貴膽落、佞幸色沮之謂直。能令兒童走卒以其姓字為國氣勢之謂直。能令夷狄盜賊憚而不敢突，聞其名而不敢侮之謂直。能令人主驟聞而怒其言，繼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之謂直。
凡自智而愚人，自圣而不下人，內(nèi)無上下古今在心、而號(hào)稱蓋世不可復(fù)加，外騰訕笑怨詈在世、而貌作守中不可輕橈者，此大病也。凡略神圣之名而樸其稱，如先生之教弟子而董其成；了于天人王霸之辨，而撢討血脈不差累黍；熟于動(dòng)止起訖之幾，而指畫事勢如其約束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納誨也。古之人有能之者：伯益誨啟，仲虺誨湯，傳說誨武丁，伊尹誨太甲，太公誨武王，周公誨成王，此可誨則誨而一其德者也，此誨君之正脈也。孔子、孟子誨列邦之君，此有悲閔之心而不忍不誨者也，此誨君之變局也。其在《抑》之詩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jǐn)y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狈蚝羝渚秊椤靶∽印?，至摯也；示之事，提其耳，至嚴(yán)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居正體道者也，必端莊儼恪而使人敬、溫厚和平而入人深者也，必以堯舜其君為志、不堯舜其君為己恥者也，必名實(shí)加于上下、取重盈廷而不吾媟者也，必不吾疑則舉而措之、不吾然則卷而懷之者也。
凡席尊榮而雄顧視，處佚樂而肆指揮，伉厲守高，而挾雷霆之威，以詟服上下左右四旁；耽盤忘反，而借宮府之深，以障塞人間是非利頓者，此大病也。凡輸肝剖膽而毋能偽，激于道義、溢于氣而毋能平，以身試于不測之悲駭，而全軀命、保妻子非其所樂聞，以危言發(fā)深居簡出之聾瞆，而天地晦、萬物耗非其所得已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犯顏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龍逄犯桀，比干犯紂，此犯而得慘報(bào)者也，此雖慘報(bào)而光景賴以不墜也。鬻拳犯楚子，茅蕉犯秦皇，此犯而得強(qiáng)從者也，此雖強(qiáng)從而骨理賴以不斷也。其在《柏舟》之詩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薄渡Ｈ帷分娫唬骸拔疑怀?，逢天憚怒?！狈蚍昶渑汊x其悅，節(jié)至苦、義至長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不憚勢者也，必純固高亮而亡遷思回慮之惑者也，必聞君之過、如垢污在身而莫能滌者也，必行一暖昧、吐一甘言而得貴官要人不為者也，必不吾疑則為朝廷之藥石、不吾然則為千齡萬代之龜鑒者也。
凡有情故而不以告，有意向而不以白，有憂患而不以同，有錯(cuò)繆而不以受，有遺忘而不以憶，有匱敗而不以補(bǔ)者，此大病也。凡摘君之伏則得之，料君之往則中之，止君之愚則聳之，正君之誤則維之，窺君之巇則塞之，洗君之毒則割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觸忌諱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晏嬰諫景公于外朝，梁丘據(jù)諫景公于內(nèi)房；據(jù)有忌諱而狎，嬰無忌諱而忠也。尹鐸諫簡子，質(zhì)于眾中；韓厥諫簡子，必于無人之所。厥有忌諱而巧，鐸無忌諱而正也。賈誼諫文帝，則曰；“生為明帝，沒為明神?！敝魃畷r(shí)而勖其死，誼無忌諱，而文帝不以為狂，文帝不以忌諱罪誼，而尚論誼者乃深以為幸也。劉向諫成帝，則曰：“移于外親，降為皂隸?！眹嬷畷r(shí)而慮其亡，向無忌諱，而成帝不以為戚，成帝不以忌諱罪向，而尚論向者乃深以為幸也。其在《節(jié)南山》之詩曰：“憂心如惔，不敢戲談。國既卒斬，何用不監(jiān)？”既而曰：“家父作誦，以究王洶。式訛爾心，以畜萬邦?！狈蛄⒂凇安桓覒蛘劇敝砥渥髡b之名，有道君子之所敬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精白乃心者也，必脫略形跡、屏除邊幅者也，必眾皆支吾竄匿而我積不能忍者也，必天命人心迫之、使不得不破其蔀而攻其莠者也，必不吾疑則引為股肱心膂之重、不吾然則告吾心于皇天后土、證吾心之理于仁圣賢人、而足以自存者也。
凡唯其出入而莫予閑，唯其操縱而莫予理，唯其低昂而莫予折，唯其輕重而莫予持，唯其喜怒而莫予箴，唯其與奪而莫予準(zhǔn)者，此大病也。凡君所不足其躬?jiǎng)t拾之，君所不實(shí)其里則诇之，君所不修其名則策之，君所不鈞其情則式之，君所不慎其言則醒之，君所不便其令則障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封駁誥敕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齊景公令三出而職計(jì)莫之從，令三出而士師莫之從，此封駁之所由以始也，可以教天下之凡為職計(jì)、凡為士師者也。漢王嘉以丞相封還詔書，鐘離意以尚書仆射封還詔書，此封駁之所由以盛也，可以教天下凡為丞相、凡為尚書仆射者也。唐制凡詔敕有不便，準(zhǔn)封駁，是故袁高、許孟容、崔植、鄭肅、韓飲、韋宏景、狄兼謩、蕭倣、鄭公輿，并以給事中封還敕書。此互事而知其相帥為封駁者也，可以教天下凡為給事中者也。宋制凡詔敕有不便，準(zhǔn)封駁。是故王安石擢李定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而宋敏求、蘇頌、呂大臨并以中書舍人繳還詞頭。此一事，知其不已于封駁者也，可以教天下凡為中書舍人者也。其在《烝民》之詩曰：“出納王命，王之喉舌?！奔榷唬骸靶柭氂嘘I，惟仲山甫補(bǔ)之。”夫以出納王命為榮，而以袞職有闕、不克補(bǔ)之為懼，知榮知懼，社稷蒼生之所利賴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聰明警戒、筋信骨強(qiáng)者也，必非禮非義不可以使者也，必操持綱紀(jì)、愛惜名器而左計(jì)詭遇不行者也，必知王命之在天下與吾道之在天下、共其吉兇消長者也，必不吾疑則吾以善其出納之職、不吾然則寧告無罪于清議，不可茍容于侍從左右之班者也。
凡國有危難而君不安，君有惶惑而臣不詳，君不揣臣之底里而亟則倚杖之，臣不止君之瞀亂而亟則順從之者，此大病也。凡臣識(shí)足以料其幾，毋迷于方；臣材足以居其總，毋遷于眾；臣議足以定其謀，毋獵于次；臣志足以凝其神，毋橈于守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排群駭、伸獨(dú)斷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漢患諸呂，而陸賈斷以將相和調(diào)，則士豫附；吳畏曹瞞，而周瑜斷以為國家除殘去穢。幸而有賈、瑜其人也，不幸而無賈、瑜其人，則國氣豈不為人所奪邪？宋逼于澶州，而寇準(zhǔn)斷以親征；明危于也先，而于謙斷以京師為天下根本。幸而有準(zhǔn)、謙其人也，不幸而無準(zhǔn)、謙其人，則朝議豈不為人所輕邪？其在《載馳》之詩曰；“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薄缎F》之詩曰；“如彼筑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夫眾思，不可毋集也；而筑室道謀，不可毋戒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老成深慮而有度者也，必不與群行群止、一其氣概者也，必平居不以先人、及乎倉卒則變應(yīng)寬裕而不少窘促者也，必大君早物色之而未盡知其人、及乎樹功名節(jié)義于舉世帖耳寒心之秋，然后憑依之而厚為敬禮之者也，必不吾疑則上以紓君父之亟而下以減民物之痛、不吾然則有策而不見用、有心而不見許，雖吾之傷而不為吾之恥者也。
凡君側(cè)有匪，而君不見；君自謂無匪，而臣不見；臣不見君側(cè)之匪，而與為和同；臣見君側(cè)之匪，而仍與為和同者，此大病也。凡臣骨足以植其體，毋有詘服；臣?xì)庾阋圆浔?，毋有抵塞；臣智足以清其類，毋有嘗試；臣勇足以成其名，毋有折辱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權(quán)貴膽落、佞幸色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霍光廢賀立宣，而嚴(yán)延年劾其廢立之罪；桓溫屯中堂吹警角，而王恬劾其不敬之罪：此不以落其膽邪？假令當(dāng)代無延年、無恬，則權(quán)貴豈復(fù)知有名分邪？黃皓操弄威柄以誤漢，而終董允之世，不敢為非；昆侖奴杖擊群臣以辱宋，而憚蔡興宗方嚴(yán)，不敢侵媟：此不以沮其色邪？假令當(dāng)代無允、無興宗，則佞幸豈復(fù)知有繩檢邪？其在《巷伯》之詩曰：“取彼譖人，投畀豹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狈蛟O(shè)言以亟其死亡之甚，是乃哀矜而懲創(chuàng)之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戰(zhàn)勝于理道者也；必豐棱氣岸特出者也；必牛驥不同載，冰炭不同室，而未能化之則思其所以處之者也；必取證現(xiàn)在之非，逆撢后來之禍，而蚤計(jì)熟籌，擊斷昌明者也；必不吾疑則能為吾君驅(qū)除異類，不吾然則天下受其害，我乃不幸而徒獲知人、知言之名者也。
凡臣貴其官而行不貴，臣貴其行而名不貴；臣有撟激之行，而國因之以梗；國無歸往之臣，而君亦因之以輕者，此大病也。凡臣清足以惠其下，毋使削弱；臣介足以和其下，毋使噪迫；臣剛足以齊其下，毋使慘戚；臣峻足以說其下，毋使震駭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兒童走卒以其姓字為國氣勢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曰盧懷慎，為伴食宰相；曰魯宗道，為魚頭參政；盧阿而魯毅也。曰桓典，為聰馬御史；曰趙霈，為鵝鴨諫議，趙瑣而桓特也。國不以桓、魯重邪？桓、魯重，則凡為盧、趙者皆輕，此其為天道之所以在人邪？曰魏徵，為田舍翁；曰韋宙，為足穀翁，魏樸而韋鄙也。曰馮道，為長樂老；曰包拯，為閻羅包老，馮阤而包整也。國不以魏、包重邪？魏、包重，則凡為韋、馮者皆輕，此其為人心之所以不死邪？其在《大東》之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夫小人恒窺君子之行檢以為聲稱，是故君子亟自振刷為貴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好修姱節(jié)，在垢不染者也；必不猶人，又不離人者也；必心愈苦而道愈腴，行愈奇而氣愈昌者也；必不因眾多之譽(yù)而損實(shí)以夸，不因歲年之久而摧剛為柔者也；必不吾疑則與斯代斯人享其聲稱，不吾然則垂光史策，而俾讀書論世，欷歔太息，以為古之所難、今之所希者也。
凡執(zhí)其危疑而不定，茍其粉飾而不支，靦其面目而不悔，賣其宗祏而不恤，坐令奸宄撢知虛實(shí)之故而反謂我國太鮮人材，本非英雄樹立慷慨之氣而反謂外寇難與爭鋒者，此大病也。凡氣如風(fēng)霜之厲，體段如柱石之不可傾橈，聞之則使人氣降、思之則使人志降、謀之則使人術(shù)降、敵之則使人禮降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夷狄、盜賊憚而不敢突，聞其名而不敢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汲黯在位，而淮南以之寢謀；田千秋相，而匈奴聞而笑之。非淮南怯而匈奴狂也，乃黯正而千秋佞也。是故黯為漢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為黯也。韓、范在邊，而西賊為之破膽；章惇黜斥，而遼主稱善者再。非西賊愚而遼主智也，乃韓、范忠而惇否也。是故韓、范為宋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為韓、范也。其在《泮水》之詩曰：“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薄堕L發(fā)》之詩曰：“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達(dá)?！狈蛟弧澳腋谊隆?，俾心有所恐懼也；曰“懷我好音”，俾中心說而誠服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端言蠕動(dòng)，可為法則者也；必文經(jīng)武緯，足以及遠(yuǎn)者也；必吾道義之脈，貫乎凡有血?dú)舛缓鯚o垠者也；必威棱之極則莫不震為雷霆，名之極則莫不尊為日星河岳者也；必不吾疑則能發(fā)揮體用本末、聯(lián)九州四海為一情，不吾然則吾末如之何，而天下萬代有鳴其冤而吊其用之不昌者也。
凡執(zhí)其左見而不悟，循其過舉而不更，騁其大心而不降，騰其虛焰而不反，禁錮天地所生挺特之材，而不為兩間留其元?dú)?，罷斥盈庭議論所深許與之人，而不為百爾復(fù)其公道者，此大病也。凡過如日月之食，意見如浮雲(yún)之翳于須臾；持之則深閉固拒，馴之則生其樂易，塞之則即聾從昧，扣之則發(fā)其光明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人主驟聞而怒其言，繼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陳靈不用泄冶之言而殺之，靈負(fù)冶，冶不負(fù)靈也。朱雲(yún)請斬張禹，攀殿折檻，漢成帝大怒而卒解；陽城論裴延齡，伏閣不去，唐德宗大怒而卒解。且夫成帝、德宗，非能大賢于靈也，而冶得其不幸，雲(yún)、城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為雲(yún)、城也。袁紹不用田豐之言而殺之，紹負(fù)豐，豐不負(fù)紹也。王猛謂慕容垂為禍本，至垂亂而苻堅(jiān)乃思猛言。張九齡惡安祿山有反相，至祿山亂而唐明皇乃思九齡言。且夫苻堅(jiān)、明皇非能大賢于紹也，而豐得其不幸，猛、九齡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為猛、九齡也。其在《子衿》之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墓門》之詩曰：“夫也不良，歌以訊之。訊予不顧，顛倒思予?！狈蛟弧邦嵉顾加琛?，事勢之窮而必轉(zhuǎn)也；曰“寧不嗣音”，忠厚之至而亡以復(fù)加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洞天人，箸仁義者也；必積誠感悟，優(yōu)游漸漬，而不悲激者也；必有愛君之心，無亟功近名之雜者也；必孤行其意于人間，即不得名公巨人有力之口以營捄之，而恃天地日月不晦盲之精神以燭之者也；必其言白而得行，則為功于斯代斯人；其言白而仍不行，則終其身不怨天、不尤人，無所往而易其心理氣概者也。
悲夫！芝蘭生于空林，不以無人而不芳。樗穀生于道左，枝葉披紛，而行人以蔭其旁。是故頌禱之說繁，則納誨者亡其人；諧媚之態(tài)工，則犯顏者亡其人；揣摩之術(shù)熟，則觸忌諱者亡其人；唯阿之習(xí)久，則封駁誥敕者亡其人；理勢之辨降，則排群駭、伸獨(dú)斷者亡其人；門竇之私最，則權(quán)貴膽落、佞幸色沮者亡其人；搢紳之望輕，則以其姓字為國氣勢者亡其人；素所蓄積難可倚杖，則能令夷狄、盜賊不敢突侮者亡其人；至誠不以陶鑄君之寤寐，則能令人主驟而怒、繼而敬、亟而思、思而悔者亡其人?？鬃釉唬骸叭酥仓保柚残叶?。”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膘逗?！直則不罔，罔則不仁賢，不仁賢則國非其國，可不悚乎！
直解下
浮邱子曰：凡直之道，存乎主者三，存乎臣者三。傾恩澤，能養(yǎng)士，然后直；闊度量，能容物，然后直；隆禮數(shù)，能求眾，然后直。此謂存乎主者三。惇儒雅，能立本，然后直；居利祿，能克己，然后直；秉義氣，能勝群，然后直。此謂存乎臣者三。
“傾恩澤，能養(yǎng)士”維何？曰：養(yǎng)之也有十厚，養(yǎng)之而效也有三徵。十厚維何？一曰納之庠序以厚其品，二曰崇之師儒以厚其規(guī)，三曰申之孝弟以厚其性，四曰嫻之《詩》《書》以厚其學(xué)，五曰激之廉恥以厚其節(jié)，六曰導(dǎo)之忠義以厚其氣，七曰辟之異端以厚其坊，八曰察之庶物以厚其術(shù)，九曰擢之寒微以厚其恩，十曰捐之非毀以厚其信。三徵維何？一曰祖宗仁慈，而直臣盈于子孫之朝，此其徵；二曰太平包孕，而直臣挺于危難之秋，此其徵；三曰群賢容與，而直臣觸于奸雄之焰，此其徵。
“闊度量，能容物”維何？曰：容之也有十抑，容之而效也有三美。十抑維何？一曰毋自圣以抑其狂，二曰毋雜聽以抑其棼，三曰毋計(jì)校以抑其吝，四曰毋猜忌以抑其惑，五曰毋怙過以抑其撟，六曰毋顓功以抑其貪，七曰毋大意以抑其浮，八曰毋成見以抑其偏，九曰毋外心以抑其詭，十曰毋后言以抑其反。三美維何？一曰虛衷以考直理，于是乎禮、樂、兵、刑得其序也，此其美；二曰名德以通直類，于是乎智、仁、勇、藝得其所也，此其美；三曰和氣以合直符，于是乎山川鬼神得其福也，此其美。
“隆禮數(shù)，能求眾”維何？曰：求之也有十詳，求之而效也有三利。十詳維何？一曰道高難合，不可毋詳于交；二曰才隱難測，不可毋詳于察，三曰骨勁難柔，不可毋詳于用；四曰氣正難俯，不可毋詳于受；五曰疏逖難切，不可毋詳于訪；六曰微末難伸，不可毋詳于問；七曰木訥難辨，不可毋詳于意；八曰肫摯難名，不可毋詳于性；九曰老成難捷，不可毋詳于德；十曰簡括難冗，不可毋詳于言。三利維何？一曰屈于大賢之直，而伸于萬物之上，此其利；二曰成于匹夫之直，而信于天下之廣，此其利；三曰采于盈廷之直，而照于九重之深，此其利。
“惇儒雅，能立本”維何？曰：本有十匱，能立本也有三載。十匱維何？一曰匱于濁，則質(zhì)地之恥；二曰匱于枵，則文物之恥；三曰匱于倚，則材慮之恥；四曰匱于餒，則道擔(dān)之恥；五曰匱于媚，則骨幹之恥；六曰匱于丑，則顏狀之恥；七曰匱于邪，則名教之恥；八曰匱于亂，則門戶之恥；九曰匱于隨，則聲氣之恥；十曰匱于素，則衾影之恥。三載維何？一曰大器可以載道，載道者不折，不折者直；二曰堅(jiān)節(jié)可以載事，載事者不遷，不遷者直；三曰積行可以載名，載名者不辱，不辱者直。
“居利祿，能克己”維何？曰：己有十封，能克己也有三樹。十封維何？一曰封于愛，則多猗違；二曰封于畏，則多避忌；三曰封于靡，則多嗜好；四曰封于嗇，則多蹇滯；五曰封于庸，則多沿襲；六曰封于雜，則多蕪累；七曰封于獨(dú)，則多晏安；八曰封于同，則多牽掣；九曰封于迷，則多昧沒；十曰封于怠，則多頹喪。三樹維何？一曰運(yùn)降不可以毋樹天，樹天者毋褻于天，毋褻于天者直；二曰材弱不可以毋樹人，樹人者毋枉于人，毋枉于人者直；三曰基薄不可以毋樹物，樹物者毋艷于物，毋艷于物者直。
“秉義氣，能勝群”維何？曰：群有十汩，能勝群也有三系。十汩維何？一曰汩于性，則毋能高明；二曰汩于學(xué)，則毋能光大；三曰汩于識(shí)，則毋能燭遠(yuǎn)，四曰汩于說，則毋能考中；五曰汩于例，則毋能參互；六曰汩于俗，則毋能挺特；七曰汩于情，則毋能貞亮；八曰汩于量，則毋能廣博；九曰汩于氣，則毋能健決；十曰汩于態(tài)，則毋能激卬。三系維何？一曰：優(yōu)于略者，小體之所不能碎；小體之所不能碎者，大體之所系；大體之所系者直。二曰：絜于志者，私道之所不能穢；私道之所不能穢者，公道之所系；公道之所系者直。三曰：凝于神者，患?xì)庵荒苋?；患?xì)庵荒苋?，元?dú)庵担辉獨(dú)庵嫡咧薄?br />
於乎！主圣，國之福也，臣直，主之福也。能造直，莫如圣，能造圣，莫如直。致十厚，則獲三徵；致十抑，則獲三益；致十詳，則獲三利：是謂主圣國福。去十匱，則成三載；去十封，則成三樹；去十汩，則成三系：是謂臣直主福。舜告禹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后言?！备咦诟娓嫡f曰：“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聞?dòng)谛??！办逗?！禹豈其退有后言？而舜戒之。傅說豈其不良于言？而高宗勉之。是謂圣能造直。仲虺告湯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敝芄娉赏踉唬骸靶∪嗽谷辍㈩喝?，則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於乎！湯豈不圣？而仲虺懼其弗尊師。成王豈不賢？而周公懼其弗畏民。是謂直能造圣。若乃拒直而弗內(nèi)，禁圉天下好直者而弗使之申，是謂主不圣不造直，是謂國亡福。譽(yù)圣以自容，號(hào)召天下群譽(yù)圣者以自多其黨，是謂臣不直不造圣，是謂主亡福。
悲夫！李斯分主過以取尊用，公孫宏偕群約以貢阿諛，此譽(yù)圣以自容者也。昔有之，今亦有之。李林甫借仗馬以塞諫爭，王安石結(jié)御史以知雜事，此號(hào)召天下群譽(yù)圣者以自多其黨也。昔有之，今亦有之。夏桀殺龍逢，商辛剖比干，此強(qiáng)暴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漢武帝疏汲黯，唐憲宗謫韓愈，此英明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夫其如不欲有之，此曷故也？則曰：直可僇乎？而俾直而受僇以成其名乎？盍留其身而以不僇僇乎？而俾其不僇之僇甚于僇乎？而俾其在我操縱轉(zhuǎn)移之手乎？而俾其無斯須慘戚之禍，有歲月沈滯之憂，以不知其所窮年乎？而俾其為風(fēng)霜之所剝蝕，塵沙之所覆壓，千搖萬兀，不可枝撐乎？則又曰：直可貶乎？而俾直而受貶以樹其怨乎？盍留其官而以不貶貶乎？而俾其不貶之貶甚于貶乎？而俾其奔走后先，長在于人之下風(fēng)乎？而俾其進(jìn)無可紀(jì)之績以駑頓之，退無可耕之田以羈絆之乎？而俾其為室家之所遍謫，朋友之所絕交，道孤身老，不一得其當(dāng)乎？
《詩》曰：“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狈蛘张R不能日月，而好為不古處之事，猶可說也。今之好直既不古處，今之拒直亦不古處，不可說也。是何也？今之拒直奇于昔，而毒于昔。昔以辨，今以意；昔以焰，今以計(jì)。辨好勝，勝傷理。意好忍，忍傷情。焰生戾，戾害陽。計(jì)生蠱，蠱害陰。是故去辨去焰，直乃不倦；去意去計(jì)，直乃不累；毋勝毋戾，直乃攸利；毋忍毋蠱，直乃攸敘。
仁解
浮邱子曰：天下皆知不仁之為害，不知仁而不仁之害。柔聲軟色，性行乃賊。厚貌深情，心計(jì)乃兵。有恥毋振，血?dú)饽吮M。有怒毋發(fā)，威棱乃竭。甘其言詞，實(shí)則忨我；悅其面命，行莫能果。紆徐而退，焉知向往？弟靡而流，失所倚杖。是故君子不貴仁人之度，不貴仁人之名。度可強(qiáng)為，名可恣行。
孟子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毕韧踔?，有仁必有學(xué)，有仁必有義。是故學(xué)為仁鏡，義為仁輿；匪鏡曷燭？匪輿曷趨？是故講習(xí)以符節(jié)，克復(fù)以悚神，析非以就是，去偏以適均，樹其天，閑其人，剖其似，歸其真，是謂有仁有學(xué)。和平而骨特，肫摯而力舉，方絀而必伸，可往而勿止，洪其猷，鉏其鄙，直其氣，御其侮，是謂有仁有義。
是故好仁不好學(xué)，嬰兒已爾；好仁不好義，婦寺已爾。嬰兒不知政，其病也必至于乘輿濟(jì)人、布囊施錢。婦寺不知國，其病也必至于宋襄、徐偃，踣而后已。且夫宋襄、徐偃之懦，秦皇、漢武之暴，厥踣鈞也；乘輿、布囊之陋，羅鉗、吉網(wǎng)之兇，厥恥鈞也。嬰兒之仁以恥終，婦寺之仁以踣終。
《詩》曰：“人知其一，莫知其他。”然則夸仁之利而忘其病者，可不誡乎？是故君子毋愚，毋瑣，毋曲，毋悸，毋意膠于物，毋力短于事，毋機(jī)閉于時(shí)，毋氣小于類，乃可以仁，乃不疵累，乃祗乃裕，乃昌其世。
禮解
浮邱子曰：太上制禮，其次守禮，其下冒禮。曷冒乎爾？腹險(xiǎn)貌柔，是謂冒溫。骨脆色莊，是謂冒嚴(yán)。計(jì)奇辨緩，是謂冒和。心熱氣馴，是謂冒恬。識(shí)盲守固，是謂冒壹。情偽體折，是謂冒謙。力單步卻，是謂冒慎。腹肥狀陋，是謂冒廉。
凡冒必有名，名必有害。曷名乎爾？揣摩得名，牽連得名，顛倒得名，其諸小人而狡者與！曷害乎爾？害官常以及國本，害國本以及士習(xí)，害士習(xí)以及人材，其諸小人而潰者與！《書》曰：“象恭滔天?！狈蛳蠊д?，冒之謂；而滔天者，罪大惡極之謂。對天冒敬，對神冒哀，則郊廟之地皆描畫之工。對父冒孝，對君冒忠，則倫紀(jì)之場皆機(jī)阱之巧。《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夫無禮者，圣人賢人猶能教之；而冒禮者，吾惡從折之乎？是故魚毋就餌，鳥毋就羅，毋為冒者所賣而不考其誰何；毋俾一二人倡冒于前，萬千人踵冒于后，而耀其采，揚(yáng)其波。
是故冒必有術(shù)，術(shù)必有傳，傳必有歧，歧必有恥。且夫天下可冒者，獨(dú)禮乎哉？匡衡冒《詩》，楊雄冒《易》，蘇威冒《孝經(jīng)》，趙普冒《論語》，謂之歧。王莽冒周公，曹操冒文王，殷深源冒管、葛，王介甫冒稷、契，謂之恥。冒以傳冒，歧以傳歧，恥以傳恥，則何益之有焉？有王者作，取冒者刀鋸之可也。王者不作，有圣人之徒出焉，誅冒者以《春秋》之筆可也。
訓(xùn)勞
浮邱子曰：圣人勞而天下寧，賢人勞而天下理，噪人勞而天下竟，魗人勞而天下恥。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狈蛩粗揭嚯u鳴而起，跖之徒亦雞鳴而起；舜之徒亦孳孳，跖之徒亦孳孳，宜其在伯仲之間矣，然而若霄壤隔焉，若冰炭之不可以同器而藏焉，若朝菌之于冥靈、蜉蝣之于龜鶴焉。因是以思：與舜之徒鈞其勞者，有本故也；與跖之徒鈞其勞者，無本故也。有子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比缰纹淇梢詿o本也？
爾乃天人弗析，古今弗蓄，是非善敗弗斷，輕重緩亟弗熟。未嘗析之，強(qiáng)欲舉之；未嘗蓄之，強(qiáng)欲吐之；未嘗斷之，強(qiáng)欲成之；未嘗熟之，強(qiáng)欲精之。爾乃卒不能舉之、吐之、成之、精之，則又歧其識(shí)，詭其情，多其數(shù)，聳其名，小其察，苛其比，騰其頑，固其鄙。昔秦皇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孰與禹惜寸陰、文弗暇食矣乎？蘇秦、張儀學(xué)縱橫之術(shù)，至掘地為坎下說，令鬼谷泣沾衿，孰與孔絕韋編、孟斷機(jī)杼矣乎？語曰：“二人異路，東趨西步。千里之行，不相知處?！笔枪视?、文勞而淳意得，秦皇勞而天地盲；孔、孟勞而大道白，蘇、張勞而人物賤。然則秦皇之道何道也？是吏胥之道而已矣。蘇、張之道何道也？是妾婦之道而已矣。
吏胥之道在文深，文深之道在法厲，法厲之道在斫性。妾婦之道在容悅，容悅之道在粉飾，粉飾之道在欺天。是故天子以吏胥之道治天下，是帥天下之人材為吏胥而已矣；大臣以妾婦之道治天下，是帥天下之人心為妾婦而已矣；天下之人材為吏胥，是以簿書期會(huì)為文經(jīng)武緯而已矣；天下之人心為妾婦，是以聲音笑貌為臣忠于孝而已矣；以簿書期會(huì)為文經(jīng)武緯，是終日鉤稽，終日奔走，手提足轉(zhuǎn)，目竭耳疲，而不可裨于社稷蒼生而已矣；以聲音笑貌為臣忠子孝，是終日揣摩，終日曲折，俯拾仰取，左縈右度，而不可對于上下神祇而已矣。
是故君子不貴無根之木，不貴無翼之飛，不貴無本之勞，貴有本而事物得其歸。所謂有本而事物得其歸者，簿書期會(huì)之外有規(guī)摹焉?！对姟贰稌份d籍，益其智也，于是乎可為博物多文之人；天地民物，大其擔(dān)也，于是乎可為戡亂致治之人。為博物多文之人則不陋，為戡亂致治之人則不窘。不陋不僒，然后毋為吏胥之人材，然后毋為吏胥之天下。聲音笑貌之內(nèi)，有骨理焉：發(fā)強(qiáng)鯁固，直其氣也，于是乎可為犯顏敢諫之人；沈靜專一，矢其衷也，于是乎可為仗節(jié)死難之人。為犯顏敢諫之人則不萎，為仗節(jié)死難之人則不辱。不萎不辱，然后毋為妾婦之人心，然后毋為妾婦之天下。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惫首匀?，訖于漢、唐、宋、明，然而累朝皆有文學(xué)、幹濟(jì)、骨鯁、節(jié)義之人。析言之，則漢之興也，文學(xué)多于幹濟(jì)，節(jié)義多于骨鯁，而幹濟(jì)、骨鯁時(shí)亦有之。唐之興也，文學(xué)、幹濟(jì)多于骨鯁、節(jié)義，而骨鯁、節(jié)義時(shí)亦有之。宋、明之興也，文學(xué)、骨鯁、節(jié)義多于幹濟(jì)，而幹濟(jì)時(shí)亦有之?？傃灾瑒t累朝時(shí)亦有吏胥、妾婦其人者。然而文學(xué)、幹濟(jì)多于吏胥之材，骨鯁、節(jié)義多于妾婦之心。是何也？考其上之所以鼓天下者，不以吏胥、妾婦之道來；考其下之所以塞明詔而媚一人者，不盡以吏胥、妾婦之道往。是故漢、唐、宋、明之天下，清濁純駁強(qiáng)半之天下也，然而君子猶取節(jié)焉。
且夫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chuàng)瘢；楚王好細(xì)腰，宮中多餓死。是故君子靜思天下風(fēng)氣之所萌芽，則由君詔其臣，師課其弟，父趣其子，兄約其季。不曰其它，曰文深而已矣，法厲而已矣，斫性而已矣；曰容悅而已矣，粉飾而已矣，欺天而已矣。是故其外如虎、如狐、如鬼、如神，其內(nèi)如聾、如瞽、如枯，如癃。不知博物多文是何底里，不知戡亂致治是何材用，不知犯顏敢諫是何勁特，不知杖節(jié)死難是何忠赤；而喁喁然操其薄伎、鄙心、曲辭、左計(jì)，朝思之而夕以補(bǔ)，少為之而老不輟，一唱百和，道薄風(fēng)頹，是惡得不變?yōu)槔赳?、妾婦之天下也哉？
《書》曰：“我聞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惫胖^兇人，我之所謂吏胥、妾婦也。毋為吏胥之天下，則刑政可理，禮樂可興；不然，則大體不得不裂，元?dú)獠坏貌粋?，四時(shí)百物不得不慘。毋為妾婦之天下，則天日可格，鬼神可享；不然，則內(nèi)蠱不得不作，外侮不得不侵，九州四海不得不沸。是故吏胥勞則多事，多事則多竇，多竇則不可補(bǔ)，不可補(bǔ)則雖有善者無如之何；妾婦勞則多態(tài)，多態(tài)則多妖，多妖則不可憑，不可憑則乾坤或幾乎息矣?！稌吩唬骸白鞯滦囊萑招荩鱾涡膭谌兆??！膘逗?！偽不期勞勞自至，勞不期拙拙自至，拙不期壞壞自至，壞不期竭竭自至。危哉！危哉！如之何弗思哉？
訓(xùn)通
浮邱子曰：通貴邪？執(zhí)貴邪？貴通維何？爾乃因勢而利導(dǎo)之。因勢利導(dǎo)，故操縱如意；操縱如意，故與民宜之；與民宜之，故有帥必從；有帥必從，故下無欺遁；下無欺遁，故往而有成。貴執(zhí)維何？爾乃壹意而孤行之。壹意孤行，故聲色峭厲；聲色峭厲，故強(qiáng)民就我；強(qiáng)民就我，故兩情榛梗；兩情榛梗，故用法舛馳；用法舛馳，故激而為敗。我聞在昔，管夷吾柄政于齊，通貨積財(cái)，富國強(qiáng)兵，與俗同好丑，故其稱曰：“倉廩實(shí)，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軍令行。”下令于流水之原，使民于不爭之官。不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處不可久，不行不可復(fù)。俗所欲，因予之；俗所否，因去之。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quán)衡。故能霸諸侯，一匡天下。夷吾卒，齊國遵其政，常強(qiáng)于渚侯。我聞在昔，王介甫柄政于宋，據(jù)經(jīng)術(shù)以伸獨(dú)斷，修泉府以收利權(quán)，借咎、夔以釣時(shí)名，祖桑、劉以為智術(shù)；于是新法并興，騷動(dòng)天下，瘡痍載路，怨毒成仇。然而介甫文過飾非，黨同伐異，以俠少環(huán)辨為可用，以老成惇厚為無能；以敗常害民為果敢，以抱道憂國為奸邪，以祖宗為不足法，以天變?yōu)椴蛔阄?，以人言為不足恤。介甫卒，章惇、蔡京興紹述之說，而宋之元?dú)鈷叩匾员M矣。是故夷吾柄政而通，用以興齊；介甫柄政而執(zhí)，用以亡宋。
孔子曰：“可與共學(xué)，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狈蚩鬃又^可與權(quán)，聰明而圣知之、大而化之之謂也，夷吾不能也；然而其通也足以興，吾安所得圣于夷吾者邪？孔子之所謂可與立，擇善而固執(zhí)之、篤而行之之謂也，介甫不能也；是故其執(zhí)也足以亡，吾安所得賢于介甫者邪？是故《韶》《衛(wèi)》不并奏，冠屨不同藏，枘鑿不能入，通、執(zhí)不相當(dāng)。遁，所以功，所以興。曷謂也？通，故利病周詳；利病周詳，故朝野一體；朝野一體，故有譽(yù)無謗；有譽(yù)無謗，故邇至遠(yuǎn)歸；邇至遠(yuǎn)歸，故太平以蒸。執(zhí)，所以罪，所以亡。曷謂也？執(zhí)，故利病否鬲；利病否鬲，故朝野相挖；朝野相挖，故有謗無譽(yù)；有謗無譽(yù)，故邇違遠(yuǎn)沸；邇違遠(yuǎn)沸，故患害以仍。
君子求去患害而致太平，故去執(zhí)從通。求去執(zhí)從通，故審于三者之用。三者之用曷謂也？一曰審積，二曰審眾，三曰審變。凡俗之敝也，有積之?dāng)?shù)年而恭然，有積之?dāng)?shù)十年而恭然，有積之?dāng)?shù)百年而恭然。積之?dāng)?shù)年，故根實(shí)未大；根實(shí)未大，故枝葉鮮少；枝葉鮮少，故揃剔最易。積之?dāng)?shù)十年，故根實(shí)漸牢；根實(shí)漸牢，故枝葉披紛；枝葉披紛，故揃剔較難。積之?dāng)?shù)百年，故根實(shí)盤互；根實(shí)盤互，故枝葉彌滿；枝葉彌滿，故揃剔大窘。君子謂數(shù)十年之積，以揃剔數(shù)年之積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數(shù)百年之積，以揃剔數(shù)十年之積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君子懼其蒙也，則得其所以揃剔斯積者也：絜其積之所甘而予之，蘇其積之所苦而塞之。絜其積之所甘而予之者，匪我予物也，物予物也。蘇其積之所苦而塞之者，匪我塞物也，物塞物也。我予物，故受者疑；物予物，故受者恒。受者恒，故日用飲食便；日用飲食便，故無所于消沮閉藏；無所于消沮閉藏，故包羞叢悔者寡。我塞物，故聞?wù)呖?；物塞物，故聞?wù)咂?。聞?wù)咂剑什莞`奸宄息；草竊奸宄息，故無所于撥剌橈亂；無所于撥刺橈亂，故省事蓄用者眾。此謂審積。
凡民之梗也，有及于一鄉(xiāng)之眾而囂然，有及于一國之眾而囂然，有及于天下之眾而囂然。及于一鄉(xiāng)之眾，故朋奸有幾，朋奸有幾，故律令必行；律令必行，故炯戒可振。及于一國之眾，故朋奸漸廣；朋奸漸廣，故律令必逃；律令必逃，故炯戒罕入。及于天下之眾，故朋奸太盛；朋奸太盛，故律令不到；律令不到，故炯戒大窮。君子謂一國之眾，以炯戒一鄉(xiāng)之眾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飾焉；天下之眾，以炯戒一國之眾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飾焉。君子懼其飾也，則得其所以炯戒乎斯眾者也：愍其眾之愚而勿迫蹙之，導(dǎo)其眾之靈而勿牿亡之。愍其眾之愚而勿迫蹙之者，匪姑息之愛云爾，刀鋸鈇鉞不忍執(zhí)愚者而僇之也。導(dǎo)其眾之靈而勿牿亡之者，匪須臾之效云爾，仁義中正以積漸而擢斯人于淫非之地也。不忍執(zhí)愚者而僇之，故禁網(wǎng)疏闊；禁網(wǎng)疏闊，故閭閻自由；閭閻自由，故飽暖不輟；飽暖不輟，故薄惡細(xì)故不為害；薄惡細(xì)故不為害，故圣君賢相毋用察。以積漸而擢斯人于淫非之地，故道齊必懄；道齊必懄，故愧悔易動(dòng)；愧悔易動(dòng)，故革面洗心；革面洗心，故不留舊染之污；不留舊染之污，故令毋嚴(yán)、法毋峻，而民惟新。此謂審眾。
凡氣數(shù)之替也，有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變，有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變，有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變。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變，故諫爭必中；諫爭必中，故創(chuàng)巨痛深；創(chuàng)巨痛深，故極而可轉(zhuǎn)。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變，故視聽如晦；視聽如晦，故孽蓄災(zāi)生；孽畜災(zāi)生，故慘而弗樂。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變，故消息難言；消息難言，故發(fā)遲禍重；發(fā)遲禍重，故蹶而不振。君子欲知主上所不知之變，則必知臣下所能知之變；欲知臣下所不知之變，則必知黎庶所能知之變；欲知人世所不知之變，則必知造化所能知之變。毋以其驟奪其習(xí)，毋以其一陵其萬，毋以其微釀其巨，毋以其偏壞其公。毋以其驟奪其習(xí)，故長于調(diào)劑；長于調(diào)劑，故時(shí)勢緩急得中；時(shí)勢緩急得中，故事不憤而物不怒。毋以其一陵其萬，故工于拊循；工于拊循，故順其所為而驅(qū)之；順其所為而驅(qū)之，故物樂吾用而不吾戾。毋以其微釀其巨，故尺寸無所于爭；尺寸無所于爭，故豁達(dá)大度足以服人；豁達(dá)大度足以服人，故恩厚而義自維之。毋以其偏壞其公，故議論無所于必；議論無所于必，故以意見傅會(huì)訓(xùn)典者知所止；以意見傅會(huì)訓(xùn)典者知所止，故九土之受其病也淺。此謂審變。
於乎！訓(xùn)俗而不審積，猶火銷膏而責(zé)其照幽也，猶寒累時(shí)而厭霜降、溫兼旬而厭冰釋也，猶癰疽生而禁其膿血勿聚也。馭民而不審眾，猶治繩而急也，猶使連雞俱止于棲也。干氣數(shù)而不審變，猶教饑者以貧窶自安，毋與以橡菽而飽之；貴溺者以擠墜自致，毋與以纏索而援之也。猶以一衣擬寒暑，一味擬酸咸，而不知其功用節(jié)次相反也。是故君子審于三者之用則通，不則執(zhí)?！对姟吩唬骸白笾笾右酥?。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弊u(yù)通也夫！ 《易》曰：“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武人為于大君。”誡執(zhí)也夫！
雖然，通可尚也，而有不可尚也。柔其梗概，美其香澤，多其將順，熟其揣摩，是謂以阿邑為通。執(zhí)不可尚也，而有可尚也。刪其頗僻，起其盲滯，蘇其倦怠，去其畏葸，是謂以果毅為執(zhí)。以阿邑為通，故正氣萎；正氣萎，故濡染及；濡染及，故人材下。以果毅為執(zhí)，故正氣張；正氣張，故捍衛(wèi)足；捍衛(wèi)足，故國脈長。君子喜乎智察而通也，非喜乎阿邑而通也；惡乎強(qiáng)圉而執(zhí)也，非惡乎果毅而執(zhí)也。子產(chǎn)為政莫如猛，諸葛戒主慎無赦，其諸果毅而執(zhí)者乎？武子盡言國不容，少正反是躬受僇，其諸強(qiáng)圉而執(zhí)者乎？張良用計(jì)乃多中，姚崇救時(shí)豈易得？其諸智察而通者乎？公孫順上背群約，味道處事持兩端，其諸阿邑而通者乎？君子窺于通、執(zhí)之品，而古今升、降之感，渠能已于懷乎？渠能已于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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