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詩)
《漢 藝文志》:古者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鬃蛹?nèi)≈茉姡喜梢?,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资显唬骸妒酚洝】鬃邮兰摇吩疲?古者《詩》本三千馀篇,去其重,取其可施於禮義者三百五篇。"按《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夫子所錄者,不容十分去九,馬遷之言,未可信也。據(jù)今者及亡詩六篇,凡三百一十一篇。而《史記》、《漢書》云三百五篇,缺其亡者,以見在為數(shù)。
歐陽氏曰:遷說然也。今《書》、《傳》所載逸詩,何可數(shù)也?以鄭康成《譜圖》推之,有更十君而取其一篇者,又有二十馀君而取其一篇者,由此言之,何啻三千(又曰:刪云者,非止全篇刪去也,或篇刪其章,或章刪其句、刪其字。如"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此《小雅 唐棣》之詩也,夫子謂其以室為遠(yuǎn),害於兄弟之義,故篇刪其章也。衣錦尚絅,文之著也。"此《鄘風(fēng) 君子偕老》之詩也,夫子惡其盡飾之過,恐其流而不返,故章刪其句也。"誰能秉國成,不自為政,卒勞百姓。"此《小雅 節(jié)南山》之詩也,夫子以"能"之一字為意之害,故句刪其字也)。
《隋 經(jīng)籍志》曰:漢初,有魯人申公受《詩》於浮邱伯,作詁訓(xùn),是為《魯詩》。齊人轅固生亦傳《詩》,是為《齊詩》。燕人韓嬰亦傳《詩》,是為《韓詩》。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漢書》師古注曰:"與不得已者,言皆不得也。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魯最近之")。三家皆列於學(xué)官。又有趙人毛萇善《詩》,自云子夏所傳,作《詁訓(xùn)傳》,是為《毛詩》,河間獻(xiàn)王好之,未得立。後漢有九江謝曼卿,善《毛詩》,又為之訓(xùn)。東海衛(wèi)敬仲,受學(xué)於曼卿。先儒相承,謂之《毛詩》?!缎颉罚酉乃鶆?chuàng),毛公及敬仲又加潤色。鄭眾、賈逵、馬融并作《毛詩傳》,鄭元作《毛詩箋》?!洱R詩》魏代已亡;《魯詩》亡於西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唯《毛詩鄭箋》,至今獨立。又有《業(yè)詩》,宋奉朝請業(yè)遵所注,立義多異,世所不行。
石林葉氏曰:《詩》有四家,《毛詩》最後出而獨傳,何也?曰:豈惟《毛詩》。始,漢世之《春秋》,公榖為盛,至後漢而左氏始立,而後之盛行者,獨左氏焉?!抖Y》家之學(xué)五傳弟子分曹教授,蓋小戴最為後出,而今之言《禮》者,惟小戴為眾所宗。此無他,《六經(jīng)》始出,諸儒講習(xí)未精,且未有他書以證其是非,故雜偽之說可入,趙賓之《易》,張霸之《書》是也。歷時既久,諸儒議論既精,而又古人簡書時出於山崖屋壁之間,可以為證,而學(xué)者遂得即之以考同異,而長短精粗見矣。長者出而短者廢,自然之理也。《六經(jīng)》自秦火後,獨《詩》以諷誦相傳,《韓詩》既出於人之諷詠,而《齊》、《魯》與《燕》語音不同,訓(xùn)詁亦異,故其學(xué)往往多乖。獨《毛》之出也,自以源流得於子夏,而其書貫穿先秦古書,其釋《鴟鴞》也,與《金縢》合;釋《北山》、《烝民》也,與《孟子》合;釋《昊天有成命》,與《國語》合;釋《碩人》、《清人》、《黃鳥》、《皇矣》,與《左傳》合,而序《由庚》等六章,與《儀禮》合,蓋當(dāng)毛氏時,左氏未出,《孟子》、《國語》、《儀禮》未甚行,而學(xué)者亦未能信也。惟河間獻(xiàn)王博見異書,深知其精。迨至?xí)x、宋,諸書盛行,肄業(yè)者眾,而人始翕然知其說近正。且《左氏》等書,漢初諸儒皆未見,而毛說先與之合,不謂之源流子夏,可乎?唐人有云:"《齊詩》亡於魏,《魯詩》亡於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今韓氏章句已不存矣,而《齊詩》猶有見者,然唐人既謂之亡,則書之真?zhèn)危纯芍病?br />
東萊呂氏曰:《魯》、《齊》、《韓》、《毛詩》,讀異,義亦不同。以《魯》、《齊》、《韓》之義尚可見者較之,獨《毛詩》率與經(jīng)傳合。《關(guān)雎》,正風(fēng)之首,三家者乃以為刺,馀可知矣。是則《毛詩》之義,最得其真也。
※《詩序》
《釋文》:舊說云"《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至"用之邦國焉",名《關(guān)雎序》,謂之小序;此以下則大序也。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未盡,毛更足成之。
《後漢 儒林傳》:衛(wèi)宏從謝曼卿受學(xué),作《毛詩序》,善得《風(fēng)》、《雅》之旨,至今傳於世。
《隋志》:先儒相承,謂《毛詩》。序,子夏所創(chuàng),毛公及衛(wèi)敬仲更加潤色。
石林葉氏曰:世人疑《詩》序非衛(wèi)宏所為,此殊不然。使宏鑿空為之乎,雖孔子亦不能。使宏誦師說為之,則雖宏有馀矣。且誦宏序,有專取諸書之文而為之者,有雜取諸書所說而重複互見者,有委曲宛轉(zhuǎn)附經(jīng)而成其書者,不可不論也。"《詩》有六義,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其文全出於《周官》;"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其文全出於《禮記》;"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其文全出於《金縢》;"高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遠(yuǎn)之不能,使高克將兵而御狄於竟,陳其師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眾散而歸,高克奔陳",其文全出於《左傳》;"微子至於戴公,其間禮樂廢壞",其文全出於《國語》:"古者長民,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其文全出于《公孫尼子》。則《詩序》之作,實在數(shù)書既傳之後明矣。此吾所謂專取諸書所言也。《載馳》之詩,"許穆夫人作也,閔其宗國顛覆"矣,又曰"衛(wèi)懿公為狄人所滅"。《絲衣》之詩,既曰"繹,賓尸"矣,又曰"靈星之尸"。此蓋眾說并傳。衛(wèi)氏得善辭美意,并錄而不忍棄之,此吾所謂雜取諸書之說,而重複互見也?!厄|虞》之詩,先言"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而復(fù)繼之以"蒐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行葦》之詩,先言"周家忠厚,仁及草木。"然後繼之以"內(nèi)睦九族,外尊事黃耉,養(yǎng)老乞言"。此又吾所謂委曲宛轉(zhuǎn),附經(jīng)而成其義也。即三者而觀之,序果非宏之所作乎。漢氏文章未有引《詩序》者,惟黃初四年,"有共公遠(yuǎn)君子,近小人"之說,蓋魏後於漢,宏之《詩序》,至此始行也。
又曰:世以《詩序》為孔子作,初無據(jù),口耳之傳也。惟《隋 經(jīng)籍志》以為子夏作,先儒相承云,毛公及衛(wèi)宏潤益之。今定為孔子作固不可,若孔子授子夏而傳之,是亦嘗經(jīng)孔子所取,亦何傷乎。大抵古書未有無序者,皆系之於篇末,蓋以總其凡也。今《書》有序,孔安國以為孔子作,自安國始,遷之逐篇之首?!兑住酚小缎颉贰ⅰ敦浴?、《彖》、《象》、《爻》辭,王輔嗣遷之逐卦之中。至太史公《自序》、揚(yáng)子雲(yún)《法言》,皆其遺法。況《詩》皆記其先王之政與列國之事,非見其序,蓋有全篇莫知所主意者。孔子雖圣人,人事之實,亦安能臆斷於數(shù)百載之下,猶之《春秋》,必約魯《史》而後可為,鄭忽與晉文公出入晉、鄭,不以告,魯《史》所不得書,則孔子不能強(qiáng)筆而削之也,而謂衛(wèi)宏能之,可乎?所謂衛(wèi)宏從謝曼卿受學(xué)而作者,范曄之言爾。據(jù)史,毛公,趙人,與河間王同時,三傳而為徐敖。初無謝曼卿者,獨《東漢賈逵傳》言"父徽,學(xué)《毛詩》於謝曼卿","至顯宗,令撰《齊》、《魯》、《韓詩》與《毛氏》同異"。蓋漢自中興後,《毛詩》始見,鄭康成與衛(wèi)宏略先後,豈有不知,而以宏之言為孔子者?此理尤甚明。吾謂古者凡有是詩,則有是序,如今之題目者,故太師陳之,則可以觀風(fēng)俗,遒人采之,則可以知訓(xùn)戒,學(xué)者誦之,則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其藏在有司,孔子刪《詩》,既取其辭,因以其序,命子夏之徒為之,則於理為近矣。
朱子曰:《詩序》之作,說者不同?;蛞詾榭鬃?,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惟《後漢儒林傳》以為衛(wèi)宏作《毛詩序》,今傳於世,則《序》乃宏作明矣。然鄭氏又以為諸序本自合為一編,毛公始分以寘諸篇之首,則是毛公之前,其傳已久,宏特增廣而潤色之耳。故近世諸儒,多以序之首句為《毛公》所分,而其下推說云云者,為後人所益,理或有之。但今考其首句,則已有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為妄說者矣,況沿襲云云之誤哉。然計其初,猶必自謂出於臆度之私,非經(jīng)本文,故且自為一編,別附經(jīng)後。又以尚有齊、魯、韓氏之說,并傳於世,故讀者亦有以知其出於後人之手,不盡信也。及至毛公引以入經(jīng),乃不綴篇後,而超冠篇端,不為注而直作經(jīng)字,不為疑辭而遂為決辭,其後三家之傳又絕,而毛說孤行,則其抵牾之跡,無復(fù)可見。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文反為因序以作,於是讀者轉(zhuǎn)相尊信,無敢擬議,至於有所不通,則必為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jīng)之本文繚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終不忍明以小序為出於漢儒也。愚之病此久矣,然猶以其所從來也遠(yuǎn),其間容或真有傳授證驗而不可廢者,故既頗采以附傳中,而復(fù)并為一編,以還其舊,因以論其得失云。又論《邶 柏舟序》曰:《詩》之文意事類,可以思而得,其時世名氏,則不可以強(qiáng)而推。故凡小序,唯詩文明白,直指其事,如《甘棠》、《定中》、《南山》、《株林》之屬;若證驗的切,見於書史,如《載馳》、《碩人》、《清人》、《黃鳥》之類,決為可無疑者。其次,則詞旨大概可知必為某事,而不可知其的為某時某人者,尚多有之。若為小序者,姑以其意推尋探索,依約而言,則雖有所不知,亦不害其為不自欺,雖有未當(dāng),人亦當(dāng)恕其所不及。今乃不然。不知其時者,必強(qiáng)以為某王某公之時;不知其人者,必強(qiáng)以為某甲某乙之事。於是傅會書史,依託名謚,鑿空妄語,以誑後人。其所以然者,特以恥其有所不知,而惟恐人之不見信而已。且如《柏舟》,不知其出於婦人,而以為男子;不知其不得於夫,而以為不遇於君,此則失矣。然有所不及而不自欺,則亦未至於大害理也。今乃斷然以為衛(wèi)頃公之時,則其故為欺罔,以誤後人之罪,不可掩矣。蓋其偶見此詩冠於三衛(wèi)變風(fēng)之首,是以求之《春秋》之前,而《史記》所書莊、桓以上,衛(wèi)之諸君,事皆無可考者,謚亦無甚惡者,獨頃公有賂王請命之事,其謚又為甄心動懼之名,如漢諸侯王,必其嘗以罪謫,然後加以此謚。以是意其必有棄賢用佞之失,而遂以此詩予之。若將以衒其多知,而必於取信,不知將有明者從旁觀之,則適所以暴其真不知,而啟其深不信也。凡小序之失,以此推之,什得八九矣。又其為說,必使《詩》無一篇不為美刺時君國政而作,固已不切於情性之自然,而又拘於時世之先後,其或書傳所載,當(dāng)此一時,偶無賢君美謚,則雖有辭之美者,亦例以為陳古而刺今。是使讀書疑於當(dāng)時之人絕無"善則稱君,過則稱已"之意,而一不得志,則扼腕切齒,嘻笑冷語,以懟其上者,所在而成群,是其輕躁險薄,尤有害於溫柔敦厚之教,故予不可以不辯。又論《桑中序》曰:此詩乃淫奔者所自作。序之首句,以為刺奔,誤矣。其下云云者,乃復(fù)得之《樂記》之說,已略見本篇矣。而或者以為刺詩之體,固有鋪陳其事,不加一辭,而閔惜懲創(chuàng)之意,自見於言外者,此類是也。豈必譙讓質(zhì)責(zé),然後為刺也哉。此說不然。夫詩之為刺,固有不加一辭而意自見者,《清人》、《猗嗟》之屬是也。然嘗試玩之,則其賦之之人,猶在所賦之外,而詞意之間,猶有賓主之分也。豈有將欲刺人之惡,乃反自為彼人之言,以陷其身於所刺之中,而不自知之哉。其必不然也明矣。又況此等之人,安於為惡,其於此等之詩,計其平日,固已自其口出而無慚矣,又何待吾之鋪陳,而後始知其所為之如此。亦豈畏吾之閔惜,而遂幡然遽有懲創(chuàng)之心邪!以是為刺,不唯無益,殆又不免於鼓之舞之,而反以勸其惡也?;蛘哂衷唬骸对姟啡倨匝艠芬?,祭祀朝聘之所用也。桑間、濮上之音,鄭、衛(wèi)之樂也,世俗之所用也,《雅》、《鄭》不同部,其來尚矣。且夫子答顏淵之問,於鄭聲亟欲放而絕之,豈其刪《詩》乃錄淫奔者之辭,而使之合奏於雅樂之中乎?亦不然也。雅者,二《雅》是也?!多崱氛?,《緇衣》以下二十一篇是也。《衛(wèi)》者,《邶》、《鄘》、《衛(wèi)》三十九篇是也?!渡ig》,《衛(wèi)》之一篇,《桑中》之詩是也。二《南》、《雅》、《頌》,祭祀朝聘之所用也。《鄭》、《衛(wèi)》、《?!贰ⅰ跺А?,里巷狎邪之所歌也。夫子之於鄭、衛(wèi),蓋深絕其聲於樂,以為法,而嚴(yán)立其詞於詩,以為戒。如圣人固不語亂,而《春秋》所記,無非亂臣賊子之事,蓋不如是,無以見當(dāng)時風(fēng)俗事變之實,而垂鑒戒於後世,故不得已而存之,所謂道并行而不相悖者也。今不察此,乃欲為之諱其《鄭》、《衛(wèi)》、《?!?、《濮》之實,而文之以雅樂之名,又欲從而奏之宗廟之中,朝廷之上,則未知其將以薦之何等之鬼神,用之何等之賓客,而於圣人為邦之法,又豈不為陽守而陰叛之邪!其亦誤矣。曰:然則大序所謂"止乎禮義",夫子所謂"思無邪"者,又何謂邪?曰:大序指《柏舟》、《綠衣》、《泉水》、《竹竿》之屬而言,以為多出於此耳,非謂篇篇皆然。而《桑中》之類,亦止乎禮義也。夫子之言,正為人有邪正美惡之雜,故特言此,以明皆可懲惡勸善,而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耳,非以《桑中》之類亦以無邪之思作之也。曰:荀卿所謂"詩者,中聲之所止",太史公亦謂"三百篇者,夫子皆弦歌之,以求合於《韶》、《武》之音,"何邪?曰:荀卿之言,固為正經(jīng)而發(fā),若史遷之說,則恐亦未足為據(jù)也。豈有哇淫之曲,而可以強(qiáng)合於《韶》、《武》之音也邪?
《詩》、《書》之序,自史傳不能明其為何人所作,而先儒多疑之。至朱文公之解經(jīng),則依古經(jīng)文析而二之,而備論其得失,而於《詩 國風(fēng)》諸篇之序,詆斥尤多。以愚觀之,《書》序可廢,而《詩》序不可廢;就《詩》而論之,《雅》、《頌》之序可廢,而《十五國風(fēng)》之序不可廢。何也?《書》直陳其事而已,序者後人之作,藉令其深得經(jīng)意,亦不過能發(fā)明其所巳言之事而已,不作可也?!对姟穭t異於《書》矣,然《雅》、《頌》之作,其辭易知,其意易明,故讀《文王》者,深味"文王在上"以下之七章,則"文王受命作周"之語贅矣。讀《清廟》者,深味"於穆清廟"之一章,則"祀文王"之語贅矣。蓋作者之意已明,則序者之辭可略。而敷衍附會之間,一語稍煩,則祗見其贅疣而已。至於讀《國風(fēng)》諸篇,而後知《詩》之不可無序,而序之有功於詩也。蓋風(fēng)之為體,比、興之辭,多於敘述;風(fēng)諭之意,浮於指斥。蓋有反覆詠嘆,聯(lián)章累句,而無一言敘作之之意者。而序者乃一言以蔽之,曰"為某事也",茍非其傳授之有源,探索之無舛,則孰能臆料當(dāng)時指意之所歸,以示千載乎。而文公深詆之,且於《桑中》、《溱洧》之篇,辨析尤至,以為安有刺人之惡,而自為彼人之辭,以陷於所刺之地而不自知者哉!其意蓋謂詩之辭如彼,而序之說如此,則以詩求詩可也,烏有舍明白可見之詩辭,而必欲曲從臆度難信之序說乎?其說固善矣。然愚以為必若此,則《詩》之難讀者多矣,豈直《鄭》、《衛(wèi)》諸篇哉。夫《芣苜》之序,以"婦人樂有子"為"后妃之美也",而其詩語不過形容采掇芣苜之情狀而已?!妒螂x》之序,以為閔周室宮廟之顛覆也,而其詩語不過慨嘆禾黍之苗穗而已。此詩之不言所作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其所以采掇者為何事,而慨嘆者為何說乎?《叔于田》之二詩,序以為"刺鄭莊公也",而其詩語,則鄭人愛叔段之辭耳?!稉P(yáng)之水》、《椒聊》二詩,序以為"刺晉昭公也",而其詩語,則晉人愛桓叔之辭耳。此詩之序其事以諷,初不言刺之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知四詩也,非子雲(yún)《美新》之賦,則袁宏九錫之文耳,是豈可以訓(xùn)而夫子不刪之乎?《鴇羽》、《陟岵》之詩,見於變風(fēng),序以為征役者不堪命而作也。《四牡》、《采薇》之詩,見於正雅,序以為勞使臣遣戍役而作也。而深味四詩之旨,則嘆行役之勞苦,敘饑渴之情狀,憂孝養(yǎng)之不遂,悼歸休之無期,其辭語一耳。此詩之辭同意異,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文王之臣民亦怨其上,而《四牡》、《采薇》為正雅矣。即是數(shù)端而觀之,則知序之不可廢;序不可廢,則《桑中》、《溱洧》何嫌其為刺奔乎?蓋嘗論之均一勞苦之辭也,出於敘情閔勞者之口則為正雅,而出於困役傷財者之口。則為變風(fēng)也。均一淫泆之詞也,出於奔者之口則可刪,而出於刺奔者之口則可錄也。均一愛戴之辭也,出於愛叔段、桓叔者之口則可刪,而出於刺鄭莊、晉昭者之口則可錄也。夫《芣苜》、《黍離》之不言所謂,《叔于田》、《揚(yáng)之水》之反辭以諷,《四牡》、《采薇》之辭同變風(fēng),文公胡不玩索詩辭,別自為說,而卒如序者之舊說,求作詩之意於詩辭之外矣?何獨於《鄭》、《衛(wèi)》諸篇而必以為奔者所自作,而使正經(jīng)為錄淫辭之具乎?且夫子嘗刪《詩》矣,其所取於《關(guān)雎》者,謂其樂而不淫耳,則夫《詩》之可刪,孰有大於淫者。今以文公《詩傳》考之,其指以為男女淫泆奔誘,而自作詩以敘其事者,凡二十有四,如《桑中》、《東門之墠》、《溱洧》、《東方之日》、《東門之池》、《東門之楊》、《月出》,則序以為刺淫,而文公以為淫者所自作也;如《靜女》、《木瓜》、《采葛》、《丘中有麻》、《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兮》、《狡童》、《褰裳》、《豐》、《風(fēng)雨》、《子衿》、《揚(yáng)之水》、《出其東門》、《野有蔓草》,則序本別指他事,而文公亦以為淫者所自作也。夫以淫昏不檢之人,發(fā)而為放蕩無恥之辭,而其詩篇之繁多如此,夫子猶存之,則不知所刪何等一篇也(文公謂:序者之於《詩》不得其說,則一舉而歸之刺其君。愚亦謂文公之於《詩》不得其說,則一舉而歸之淫謔。如《靜女》、《木瓜》以下諸篇是也。文公又以為序者之意,必以為《詩》無一篇不為刺時君國政而作,輕浮險薄,有害於溫柔敦厚之教。愚謂古者庶人謗,商旅議,亦王政之所許,況變風(fēng)、變雅之世,實無可美者,而禮義消亡,淫風(fēng)大行,亦不可謂非其君之過??v使譏訕之辭太過,如《狡童》諸篇之刺忽,亦不害其為愛君憂國,不能自已之意,今必欲使其避諷訕之名,而自處於淫謔之地,則夫身為淫亂,而復(fù)自作詩以贊之,正孟子所謂無羞惡之心者,不可以人類目之,其罪浮於訕上矣,反得為溫柔敦厚乎)。或曰:文公之說,謂《春秋》所記,無非亂臣賊子之事,蓋不如是,無以見當(dāng)時事變之實,而垂鑒於後,世故不得已而存之,所謂并行而不相悖也。愚以為未然。夫《春秋》,史也;《詩》,文詞也。史所以紀(jì)事,世之有治,不能無亂,則固不容存禹、湯而廢桀、紂,錄文、武而棄幽、厲也。至於文辭,則其淫哇不經(jīng)者,直為削之而已,而夫子猶存之,則必其意不出於此,而序者之說是也。夫後之詞人墨客,跌蕩於禮法之外,如秦少游、晏叔源輩,作為樂府,備狹邪妖冶之趣,其詞采非不艷麗可喜也,而醇儒莊士深斥之,口不道其詞,家不蓄其書,懼其為正心誠意之累也。而《詩》中若是者二十有四篇,夫子錄之於經(jīng),又煩儒先為之訓(xùn)釋,使後學(xué)誦其文,推其義,則《通書》、《西銘》必與《小山詞選》之屬兼看并讀,而後可以為學(xué)也?;蛴衷唬何墓謬L云:"此等之人,安於為惡,其於此等之詩,計其平日,固已自其口出而無慚矣,又何待吾之鋪陳,而後始知其如此。亦復(fù)畏吾之閔惜,而遂幡然遽有懲創(chuàng)之心邪?"愚又以為不然。夫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而況淫泆之行,所謂不可對人言者。市井小人,至不才也,今有與之語者,能道其宣淫之狀,指其行淫之地,則未有不面頸發(fā)赤,且慚且諱者。未聞其揚(yáng)言於人曰"我能奸,我善淫"也。且夫人之為惡也,禁之使不得為,不若愧之而使之自知其不可為,此鋪張揄揚(yáng)之中,所以為閔惜懲創(chuàng)之至也。夫子謂宰我曰:"汝安則為之",夫豈真以居喪食稻衣錦為是乎。萬石君謂子慶曰:"內(nèi)史貴人,坐車中自如,固當(dāng)。"夫豈真以不下車為是乎。而二人既聞是言也,卒為之羞愧,改行有甚於被譙讓者。蓋以非為是,而使之求吾言外之意,則自反而不勝其愧悔矣,此《詩》之訓(xùn)也。或曰:序者之序《詩》,與文公之釋《詩》,俱非得於作詩之人親傳面命也。序求《詩》意於辭之外,文公求《詩》意於辭之中,而子何以定其是非乎?曰:愚非敢茍同序說,而妄議先儒也。蓋嘗以孔子、孟子之所以說《詩》者讀《詩》,而後知序說之不繆,而文公之說多可疑也。孔子之說曰:"誦《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孟子之說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夫經(jīng),非所以誨邪也,而戒其無邪;辭,所以達(dá)意也,而戒其害意。何也?噫!圣賢之慮遠(yuǎn)矣!夫詩,發(fā)乎情者也,而情之所發(fā),其辭不能無過,故其於男女夫婦之間,多憂思感傷之意;而君臣上下之際,不能無怨懟激發(fā)之辭?!妒鍑L(fēng)》,為《詩》百五十有七篇,而其為婦人而作者,男女相悅之辭,幾及其半。雖以二《南》之詩,如《關(guān)雎》、《桃夭》諸篇,為正風(fēng)之首,然其所反覆詠嘆者,不過情欲燕私之事耳。漢儒嘗以《關(guān)雎》為刺詩矣,此皆昧於無邪之訓(xùn),而以辭害意之過也,而況《邶》、《鄘》之末流乎故。其怨曠之悲,遇合之喜,雖有人心者所不能免;而其志切,其辭哀,習(xí)其讀而不知其旨,易以動蕩人之邪情泆志,而況以鋪張揄揚(yáng)之辭,而序淫泆流蕩之行乎。然詩人之意,則非以為是而勸之也。蓋知詩人之意者莫如孔、孟,慮學(xué)者讀《詩》而不得其意者,亦莫如孔、孟,是以有無邪之訓(xùn)焉,則以其辭之不能不鄰乎邪也。使篇篇如《文王》、《大明》,則奚邪之可閑乎!是以有害意之戒焉,則以其辭之不能不戾其意也。使章章如《清廟》、《臣工》,則奚意之難明乎!以是觀之,則知刺奔果出於作詩者之本意,而夫子所不刪者,其詩決非淫泆之人所自賦也(夫子曰:"思無邪。"如序者之說,則雖詩辭之邪者,亦必以正視之。如《桑中》之刺奔,《溱洧》之刺亂之類是也。如文公之說,則雖詩辭之正者,亦必以邪視之,如不以《木瓜》為美齊桓公,不以《采葛》為懼讒,不以《遵大路》、《風(fēng)雨》為思君子,不以《褰裳》為思見正,不以《子衿》為刺學(xué)校廢,不以《揚(yáng)之水》為閔無臣,而俱指為淫奔謔浪,要約贈答之辭是也。且此諸篇者,雖疑其辭之欠莊重,然首尾無一字及婦人,而謂之淫邪者乎)?;蛴衷唬何墓珖L言:"雅者,二《雅》是也;《鄭》者,《緇衣》以下二十一篇是也;《衛(wèi)》者,《邶》、《鄘》、《衛(wèi)》三十九篇是也?!渡ig》,《衛(wèi)》之一篇《桑中》是也。二《南》、《雅》、《頌》,祭祀朝聘之所用也;《鄭》、《衛(wèi)》、《桑》、《濮》,里巷狹邪之所作也。夫子於《鄭》、《衛(wèi)》,蓋深絕其聲於樂,以為法,而嚴(yán)立其詞於《詩》,以為戒。今乃欲為之諱其《鄭》、《衛(wèi)》、《?!?、《濮》之實,而文以雅樂之名,又欲從而奏之宗廟之中,朝廷之上,則未知其將以薦之於何等之鬼神,用之於何等之賓客乎?"愚又以為未然。夫《左傳》言季札來聘,請觀周樂,而所歌者,《邶》、《鄘》、《衛(wèi)》、《鄭》皆在焉,則諸詩固雅樂矣。使其為里巷狹邪所用,則周樂安得有之?而魯之樂工亦安能歌異國淫邪之詩乎?然愚之所論,不過求其文意之指歸,而知其得於情性之正耳。至於被之弦歌,合之音樂,則《儀禮》、《左傳》所載古人歌詩合樂之意,蓋有不可曉者。夫《關(guān)雎》、《鵲巢》,閨門之事,后妃夫人之詩也,而鄉(xiāng)飲酒、燕禮歌之;《采蘋》、《采蘩》,夫人、大夫妻能主祭之詩也,而射禮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廟配天之詩也,而天子享元侯歌之;《文王》、《大明》、《綿》。文王興周之詩也,而兩君相見歌之。以是觀之,其歌詩之用,與詩人作詩之本意,蓋有判然不相合者,不可強(qiáng)通也,則烏知《鄭》、《衛(wèi)》諸詩不可用之於燕享之際乎!《左傳》載列國聘享賦詩,固多斷章取義,然其太不倫者,亦以來譏誚,如鄭伯有賦"鶉之奔奔",楚令尹子圍賦《大明》,及穆叔不拜《肆夏》,甯武子不拜《彤弓》之類是也。然鄭伯如晉,子展賦《將仲子》;鄭伯享趙孟,子太叔賦《野有蔓草》;鄭六卿餞韓宣子,子{差齒}賦《野有蔓草》,子太叔賦《褰裳》,子游賦《風(fēng)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籜兮》。此六詩,皆文公所斥以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所賦皆見善於叔向、趙武、韓起,不聞被譏。乃知《鄭》、《衛(wèi)》之詩,未嘗不施之於燕享,而此六詩之旨意訓(xùn)詁,當(dāng)如序者之說,不當(dāng)如文公之說也?;蛟唬盒蛘咧o,固有鄙淺附會,居然可見者,先儒疵議之非一人矣,而子信之,何邪?曰:愚之所謂不可廢者,謂《詩》之所不言,而賴序以明者耳。至詩之所已言,則序語雖工,不讀可也,況其鄙淺附會者乎。蓋作序之人,或以為孔子,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然鄭氏謂毛公始以寘諸詩之首,則自漢以前,經(jīng)師傳授,其去作詩之時,蓋未甚遠(yuǎn)也。千載而下,學(xué)者所當(dāng)遵守體認(rèn),以求詩人之意,而得其庶幾,固不宜因其一語之贅疣,片辭之淺陋,而欲一切廢之,鑿空探索,而為之訓(xùn)釋也。姑以近代詞人之作譬之。如所謂"皇帝二載初,閏八月初吉"。如所謂"吾聞京城南,茲惟群山囿"。則辭意明白,無俟序說者。也放翁之詩曰:"城上危樓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池下春波綠,曾逐孤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老柳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悵然。"其題曰:"沈園"而已。誠齋之詩曰:"飽喜饑嗔笑殺儂,鳳凰未必勝狙公。雖逃暮四朝三外,猶在桐花竹實中。"其題曰"無題"而已。是三詩者,不言所謂,人莫能知其所以作之意也。劉後村《詩話》釋之曰:"放翁幼婚某氏,頗倦於學(xué),嚴(yán)君督過之,竟至仳離,某氏別適某官。一日,通家於沈園,目成而已。晚年游園,感而賦之。""誠齋既里居,累章乞休致,不得。命再予祠,有感而賦,以為雖脫吏責(zé),尚縻閑廩,不若相忘於物外也。"然後三詩之意始明。夫後村之說,即三詩之序也。後村之於楊、陸二公,相去不百年,得於長老之所誦說,口耳之所習(xí)聞,筆之簡冊,可以質(zhì)諸二公而不繆也。倘後乎此千百載,說者必欲外後村之意而別為之說,則雖其體認(rèn)之精,辯析之巧,亦終於臆說而已。有引文公之於《詩》序,於其見於經(jīng)傳,信而有證者則從之,如《碩人》、《載馳》、《清人》、《鴟鴞》之類是也;其可疑者,則未嘗盡斷以臆說,而固有引他書以證其謬者矣。曰:是則然矣。然愚之所以不能不疑者,則以其惡序之意太過,而所引援指摘,似亦未能盡出於公平而足以當(dāng)人心也。夫《關(guān)雎》,《韓詩》以為衰周之刺詩;《賓之初筵》,《韓詩》以為衛(wèi)武公飲酒悔過之詩,皆與《毛序》反者也。而《韓詩》說《關(guān)雎》,則違夫子不淫不傷之訓(xùn),是決不可從者也。《初筵》之詩,夫子未有論說也,則詆毛而從韓。夫一《韓詩》也,《初筵》之序可信,而《關(guān)雎》之序獨不可信乎?《邶》、《柏舟》,《毛序》以為仁人不遇而作,文公以為婦人之作,而引《列女傳》為證,非臆說矣。然《列女傳》出於劉向,向上封事論恭、顯傾陷正人,引是詩"憂心悄悄,慍於群小"之語;而繼之曰:"小人成群,亦足慍也",則正《毛序》之意矣。夫一劉向也,《列女傳》之說可信,而封事之說獨不可信乎?此愚所以疑文公惡序之意太過,而引援指摘,似為未當(dāng),此類是也。夫本之以孔、孟說《詩》之旨,參之以《詩》中諸序之例,而後究極夫古今詩人所以諷詠之意,則《詩》序之不可廢也審矣。愚豈好為異論哉。
或曰:夫子何以刪《詩》?昔太史公曰:古詩本三千馀篇,孔子去其重複,取其可施於禮義者三百五篇。孔氏曰:"案《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馬遷所言,未可信也。"朱文公曰:"三百五篇,其間亦未必皆可施於禮義,但存其實,以為鑒戒耳。"之三說者,何所折衷?愚曰:若如文公之說,則《詩》元未嘗刪矣。今何以有諸逸詩乎?蓋文公每舍序以言《詩》,則變風(fēng)諸篇,祗見其理短而詞哇,愚於前篇已論之矣。但以經(jīng)傳所引逸《詩》考之,則其辭明而理正,蓋未見其劣於三百五篇也,而何以刪之?三百五篇之中,如詆其君以碩鼠、狡童,如欲刺人之惡,而自為彼人之辭,以陷於所刺之地,殆幾不可訓(xùn)矣,而何以錄之?蓋嘗深味圣人之言,而得圣人所以著作之意矣。昔夫子之言曰"述而不作",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又曰"多聞闕疑",異時嘗舉史缺文之語,而嘆世道之不古,存夏五郭公之書,而不欲遽正前史之缺誤,然則圣人之意,蓋可見矣。蓋詩之見錄者,必其序說之明白,而旨意之可考者也。其軼而不錄者,必其序說之無傳,旨意之難考,而不欲臆說者也?;蛟唬航袢傥迤?,世以為衛(wèi)宏、毛公所作耳,如子所言,則已出於夫子之前乎?曰:其說雖自毛、衛(wèi)諸公而傳,其旨意則自有此詩而已有之矣?!而|鴞》之序,見於《尚書》;《碩人》、《載馳》、《清人》之序,見於《左傳》,所紀(jì)皆與作詩者同時,非後人之臆說也。若序說之意,不出於當(dāng)時作詩者之口,則《鴟鴞》諸章,初不言成王疑周公之意,《清人》終篇,亦不見鄭伯惡高克之跡,後人讀之,當(dāng)不能曉其為何語矣。蓋嘗妄為之說,曰作詩之人可考,其意可尋,則夫子錄之,殆"述而不作"之意也。其人不可考,其意不可尋,則夫子刪之,殆"多聞闕疑"之意也。是以於其可知者,雖比興深遠(yuǎn),詞旨迂晦者,亦所不廢,如《芣苜》、《鶴鳴》、《蒹葭》之類是也。於其所不可知者,雖直陳其事,文義明白者,亦不果錄,如"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之類是也。於其可知者,雖詞意流泆,不能不類於狹邪者,亦所不刪,如《桑中》、《溱洧》、《野有蔓草》、《出其東門》之類是也。於其所不可知者,雖詞意莊重,一出於義理者,亦不果錄,如"周道挺挺,我心扃扃","禮義不愆,何恤於人言"之類是也。然則其所可知者何?則三百五篇之序意是也;其所不可知者何?則諸逸《詩》之不以序行於世者是也。歐陽公《詩譜補(bǔ)亡》後序曰:"後之學(xué)者,因跡前世之所傳,而較其得失,或有之矣。若使徒抱焚馀殘脫之經(jīng),倀倀然於去圣千百年之後,不見先儒中間之說,而欲特立一家之論,果有能哉?"此說得之。蓋自其必以為出於衛(wèi)宏、毛公輩之口,而先以不經(jīng)之臆說視之,於是以特立之已見,與之較短量長,於辭語工拙之間,則祗見其齟齬而不合,疏繆而無當(dāng)耳夫使序詩之意,果不出於作詩之初,而皆為後人臆度之說,則比興諷詠之詞,其所為微婉幽深者,殆類東方朔"聲謷尻高"之隱語,蔡邕"黃絹幼婦"之廋詞,使後人各出其智,以為猜料之工拙,恐非圣經(jīng)誨人之意也?;蛟唬褐T小序之說,固有舛馳鄙淺而不可解者,盡信之可乎?愚曰:序非一人之言也。或出於國史之采錄,或出於講師之傳授,如《渭陽》之首尾異說,《絲衣》之兩義并存,則其舛馳固有之,擇善而從之可矣。至如其辭語之鄙淺,則序所以釋經(jīng),非作文也。祖其意足矣,辭不必玩也。夫以夫子之圣,猶不肯雜取諸逸《詩》之可傳者,與三百五篇之有序者并行,而後之君子乃欲盡廢序以言《詩》,此愚所以未敢深以為然。故復(fù)摭述而不作多聞闕疑之言,以明孔子刪《詩》之意,且見古序之尤不可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