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武帝因楚地私鑄尤多,淮陽乃楚地要沖,須得賢能太守以治之,忽然想起一人。其人為誰?即汲黯是也。先是汲黯本為右內(nèi)史,元朔四年,因事免官,隱居田園一年。如今武帝正在擇人,因憶汲黯前治東海,官聲甚著,故召拜為淮陽太守。
使者奉詔,到了汲黯家中,汲黯俯伏辭謝,不肯接受印綬。使者回報武帝,武帝又下詔敦迫,如此數(shù)次,汲黯不得已,方始受命。入見武帝,武帝召之上殿,汲黯對武帝泣道:“臣自以為身填溝壑,不再得見陛下,不意陛下復肯收用。臣常有犬馬之病,力不能任一郡之事,乞為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愿也?!蔽涞鄣溃骸熬强摧p淮陽?吾不久即將召君。
現(xiàn)因淮陽地方,吏民不相安,吾但借君平日威望,臥而治之可也?!奔橱雎勓?,只得辭別武帝出宮,心中甚是郁郁不樂。原來汲黯自從罷職家居,此一年中,雖然身在田野,卻念念不忘國事。每聞張湯得志,朝政日非,不勝憂憤。今蒙武帝召用,希望自己得在朝廷,遇事從中補救,誰知武帝強使前往淮陽,不得如愿。當日退出宮門,坐在車中,心想張湯如此奸詐,終有一日發(fā)覺。惟是待到發(fā)覺之日,國事已多敗壞,何如將他罪狀及早揭出,尚可挽回。但是我已外任,不得進言,環(huán)顧朝中許多公卿,又無一正直敢言之輩,惟有大行李息,與我尚屬交好,不如前往勸之,于是汲黯命車往訪李息。
李息乃郁郅人,初事景帝,在朝日久,屢為將軍。曾從衛(wèi)青取得朔方,以功封關內(nèi)侯,現(xiàn)為大行。聞報汲黯來訪,延入相見,汲黯說道:“黯被逐居郡,不得復預朝廷之議。方今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辯足以飾非,專務順從主上之意;又喜舞文弄法,內(nèi)懷奸詐以欺主上,外倚賊吏以為黨羽。君位列九卿,何不早言?若容忍不發(fā),將來君當與之同受其罪?!?br />
汲黯說罷,遂即辭別赴任。李息聽了汲黯之語,明知所言甚是,無奈心畏張湯,自料與他作對,必遭陷害,以此不敢出口。
當日,張湯每遇入朝奏事,語及國家用度,直至日已西斜。
武帝聽得高興,忘了飲食。丞相李蔡不過擁個虛名,輪不到他說話,所有天下政事,皆由張湯裁決。張湯攛掇武帝興了許多事業(yè),國家未得其利,人民先受其害,只落得一班不肖官吏,從中舞弊侵吞。到了贓私敗露,便用嚴刑酷法,痛治其罪。因此舉朝公卿,下至庶人,皆注目于張湯一人之舉動。張湯嘗患病請假,武帝車駕親臨其家看視,眾人見他如此得寵,俱各詫異。
一日,匈奴遣人來求和親,武帝召集群臣會議。旁有博士狄山上前說道:“和親最便?!蔽涞蹎柕溃骸昂我砸姷茫俊钡疑綄Φ溃骸氨藘雌?,不可屢動。昔高帝受困平城,始議和親,所以孝惠高后之時,天下安樂。及文帝欲伐匈奴,北方又苦兵事。景帝自七國亂平,口不言兵,人民富實。今陛下興兵擊胡,中國因之空虛,邊人多致貧困,由此觀之,不如和親?!蔽涞垡娬f便問張湯道:“此言何如?”張湯心知武帝不欲議和,遂對道:“此乃愚儒無知妄說?!钡疑奖粡垳斨涞奂氨娙酥?,面加指斥,心中憤怒,也不顧得勢力不敵,應聲說道:“臣固是愚忠,若御史大夫張湯乃是詐忠。張湯前治淮南衡山之獄,用苛刻之法,痛詆諸侯,離間骨肉,使藩臣不能自安,臣所以說張湯乃是詐忠?!蔽涞垡姷疑街赋鈴垳?,心中大怒,也不與辯論是非,便向狄山作色道:“吾使生居一郡,能禁止胡虜入境侵盜否?”狄山對道:“不能。”武帝復問道:“居一縣如何?”狄山又答:“不能?!蔽涞塾謫枺骸熬右徽祥g如何?”狄山自想主上袒護張湯,不辨曲直,卻設此難題問我。我若再答不能,便說我是理窮辭屈,拿交法官辦罪,不如權且答應,看是如何。狄山想定主意,遂答道:“能?!蔽涞奂疵疑角巴苏?。狄山到邊,不過月余,便被匈奴斬其頭而去。朝中群臣見狄山觸忤張湯,竟枉送了一命,由此各懷畏懼,不敢多言。
武帝既依張湯之言,造成白鹿皮幣,因召到大農(nóng)令顏異,問:“以此幣可否行用?”顏異對道:“向例王侯朝賀,皆用蒼璧,價值不過數(shù)千。今皮幣為薦璧之用,其價反值四十萬,未免本末不能相稱?!蔽涞勐勓?,心中不悅,尚未發(fā)作。誰知卻有人聞得此事,便欲借此迎合帝意,上書告說顏異持有他議。
武帝得書,發(fā)交張湯查辦。說起顏異乃濟南人,初為濟南亭長,漸升至九卿。居官廉直,平日見張湯做事奸許,自然氣味不相投合。此次張湯建議制造皮幣,顏異又不肯贊成,張湯愈加懷恨。恰好奉旨查辦,便欲搜尋顏異過失,砌成罪名,致之死地。
但是顏異素來做事公正,卻尋不到他短處,若單說他主持異議,也不算是大罪,安能殺他?張湯一面算計,一面遣派心腹之人,暗中打聽顏異動靜,不久卻被他探出一件事來。若論此事,真是毫無影響。只因顏異一日偶與座客閑談,座客中有言及朝廷新下詔令,中有不便于人民之處,顏異也算謹慎,聽了此言,口中并未答話,不過將口唇微微掀動。有人見了,急將此事報知張湯。張湯聞言大喜,便將他作個把柄,架上大題目,復奏武帝。說是顏異身為九卿,見令有不便,不即入朝陳明,卻在背后腹誹,罪應棄市。武帝準奏,竟將顏異論斬。讀者須知古今刑法,無論如何嚴密,只能管束人之言動,不有管束人之意思,秦法雖極苛酷,也須有人出言誹謗,方治其罪。況文帝時早將誹滂律文除去,就是武帝使張湯重定法令,添加許多罪名,也不過將誹謗之罪,重行恢復,何曾定有腹誹之法?如今欲害顏異,全不管法律有無明文,自己竟創(chuàng)出此種新奇罪名,明是有意栽陷。偏遇武帝不悅顏異,所以墮其計中,毫不覺察。顏異死得不明不白,比起狄山尤為冤枉。自從此案發(fā)生,有司便編為一種則例,此后遂有腹誹之法,因此滿朝公卿,皆以顏異為戒,一味順從上意,求保無事而已。
張湯自恃武帝寵愛,言聽計從,又見與己反對之人,任意誅滅,并不費力,正在得意揚揚之際,卻被故交田甲,看不上眼。田甲雖為長安當商,竟是一位烈士,素有節(jié)操。自見張湯身為大臣,紊亂朝政,擅作威福,心甚不以為然,便時時勸戒責備張湯。張湯何曾肯聽,仍然恃勢橫行,一意報復仇怨。先是張湯與河東人李文,素有嫌隙。李文現(xiàn)官御史中丞,常在殿中蘭臺,職掌文書,舉劾不法。只因心怨張湯,遇有公事可以傷及張湯者,李文便極力挑剔,全不替張湯留些余地。張湯以此恨入骨髓,正想算計害他,忽奉武帝召見,發(fā)下一書,命其查辦。張湯將書看畢,樂得心花怒開。未知張湯何事喜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