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鐵云和尚
太守謠自軍興以來，仕途流品冗雜。近年世道清夷，于是大吏多以澄敘官方為事。前年，福建巡撫劾長隨出身之同知何某；上年，湖南巡撫劾候補道劉某曾作門丁，皆奉特旨革職查辦。此后濫廁冠裳，未曾發(fā)覆者，當(dāng)稍知警惕矣。然嘉慶年間，有和尚太守一案，最為奇異。和尚姓王，名樹勛，山西人，揚州鹽賈王引長世仆汪重光乳母之子，始在木蘭院為道士，后至京師廣惠寺為僧，號明心和尚。有口辯，多技能，兼挾異術(shù)。一時名動公卿，下而士庶商賈，上而達(dá)官勛衛(wèi)，皆有皈依者。蓄積饒多，忽言塵劫且至，當(dāng)留發(fā)，蓄妻子，遂出都，依所善者某中丞作幕友。久之，復(fù)入都。會開事例，乃捐通判，分發(fā)湖北，諸弟子左右之，補善缺，擢同知，晉知府，調(diào)補襄陽府知府。其幼主王六聞信往投，命為侄，乃留署中。旋以卓異赴部，御史石承藻發(fā)其奸，下刑部，訊得實，諸弟子復(fù)左右之，得從輕比。奏上，仁宗震怒，命發(fā)黑龍江編管，先于刑部前枷號兩月，再行發(fā)遣。然其弟子總以為神奇，不可解也。舒鐵云孝廉有《和尚太守謠》一篇，警煉奇詭，李長吉不足多也，或他日和尚竟藉此獲傳，則和尚之幸也。詩云：“棄民為僧如禿，棄僧為官如沐猴。宦成黃鶴樓中住，事敗黑龍江上去。南來初寂寞，騎上揚州鶴。北去尤蕭條，凍煞紇干雀。無端忽慕竺法深，有時化為支道林。碧紗籠邊鐘悄悄，青蓮缽底花沈沈。石塔寺，無一縫；金輪會，有萬眾。吳國銅瓶五色堅，趙州布衫七斤重。借得如意影，放下笤帚柄?；颥F(xiàn)宰官身，或佩國公印。兩眼看天雋不疑，五體投地霍去病。豈知襄陽節(jié)度乃有敘勛僧？正聚處禪師之斗場，住處終南之捷徑。君不見南州傳法唐慧能，又不見西蜀入貲漢長聊。料得清貧饣太守，依然天竺古先生。恒星不見官星見，不看僧面看佛面。匆匆一曲《雉朝飛》，啞啞三更《烏夜啼》。州亦不可添，詩亦不可改。白銅上春如夢，黃金臺畔人如海。珊珊者骨，種種者發(fā)，不須笑整冠，且與翻著襪。卿在雁門關(guān)來，師言石頭路滑。鈴音云何劬禿當(dāng)，禪味如是乾屎橛。贈君以繞朝之馬撾，李斯之狗枷。峨峨御史府，堂堂司寇衙。五百劫恒河沙，二千石優(yōu)曇花。紆青拖紫波斯匿，偎紅倚翠摩登伽。于是乎始墨，于是乎始ヮ。汝受諸苦惱，何不出了家？吁嗟乎！天下雖大，難容其身，地獄之設(shè)，正為此人。今我故我，無臣有臣。束之高閣，問之水濱。初不若劉孝標(biāo)典校秘閣上，又不若楊法持戰(zhàn)勝邊庭壯。爰有薛懷義，行軍總管彼一將；復(fù)逮李罕之，中書門下此一相。韋渠既工古樂府，賈島亦登進(jìn)士榜。國子祭酒理又玄，ト門祗候言非誑。馮延魯去空遁逃，孫景元來曾供養(yǎng)。而況徐羨之愛湯惠休，阮佃夫薦茹法亮。青史十七部，白發(fā)三千丈。既已追度牒，何又進(jìn)治狀。君不見襄陽太守王和尚！”
○訟簡刑清法
同治六年，余初任南匯縣時，厲精圖治，遇民間訟事，一經(jīng)控訴，立即提訊，隨到隨審，隨審隨結(jié)。三月之間，除尋常自理之案外，審結(jié)歷任積案三百八十余起。案牘一清，民間頗著頌聲。丁雨生中丞奏予獎敘，余私心亦未嘗不自喜也。洎調(diào)青浦，仍不肯少怠，攔輿喊稟，無不立為了結(jié)。甚至南匯舊部民訟獄者，有不之本縣，而來青浦，求余判斷。心益喜自負(fù)。至九年，丁中丞以所刊《牧令書》頒發(fā)各縣，內(nèi)有南豐劉廉舫先生衡《庸吏庸言》一冊，余受而讀之，不禁悵然自失，通身汗下。自是不敢自詡精明，輕受民詞矣。先生之言曰：“尋常案件，定于三八當(dāng)堂收呈。此外各日，切勿濫收。夫小民錢債田土口角，一切細(xì)故，一時負(fù)氣。旁有匪人聳之，遂爾貿(mào)貿(mào)來城，忿欲興訟，實則事不要緊，所欲訟者，非親即友，時過氣平，往往悔之。官若隨時收呈，則雖有親鄰，不及勸阻，而訟成矣。一經(jīng)官為訊斷，曲直分明，勝者所值無多，負(fù)者頓失顏面，蓄忿漸深，其害有不可勝言者。且官即清廉，結(jié)案亦極神速，訟者自田間來，人地生疏，斷不能一無所費，此官長任事太勇之過也。若官非三八日斷不收呈，則訟者欲告之日，未必適逢放告之期。此數(shù)日中，有關(guān)愛之親戚鄰里，為之勸解，則狀詞未投，欲告者舊清未斷，為所欲告者，顏面無傷，不難杯酒釋憾矣。夫如是則訟端漸少，和氣所蒸，可以兆豐年，而釀厚俗，又不僅惜民之財已也。此愛民者所宜體諒及之者也。倘自詡聰強，收呈不以其時，能則能矣，毋亦不恤民隱乎？況更有藉此巧取者，吾烏乎知之？至如命盜、斗傷、搶親等案，則應(yīng)就地方情形，擇其尤要者，酌定十條，或八九條，刊刻宣示，準(zhǔn)其隨時喊稟，則又不必具呈矣?！痹圃?。此真閱歷有得，藹然仁者之言。嗣余宰上海，即遵其言行之。上海五方雜處，華夷交涉事件尤多，聽訟不勝其煩。嘗有攔輿控會項不還者，余閱其呈，曰：“爾理可準(zhǔn)，然細(xì)故可于明日告期上來?！泵魅掌淙瞬恢?。又嘗于鞫獄時，有呼冤入者，詢其故，則被人霸占房屋不還之故。亦令其俟告期來，到期亦不至。蓋俱有人相為調(diào)息矣。此等事不一而足，不特民免訟累，即官亦省聽斷之煩。仁人之言，其利溥哉。特記之，以志吾過，并諗后之有志恤民者。
○禽獸亦通靈性
道光壬辰，余應(yīng)京兆試后，至元氏縣省外舅。縣城外民家畜一雞，云能識字。余往觀之，見以《千字文》散置于地，呼令取某字來，則應(yīng)聲銜至。余戲令取“雞田赤城”四字，而匿其“城”字，則銜“雞田赤”三字列于前，而側(cè)首以覓“城”字不得，若有躁急狀。同人均大驚笑，或云此亦教而成者，如黃雀演戲，鳥龜算命，蝦蟆教書，螞蟻排陣之類，皆不足奇。最奇者，錢梅溪先生所云，蘇州楊方伯家畜一犬，喜聽曲，每遇人唱曲，必?fù)u尾至，驅(qū)之不去。曲若有誤，則尹々作聲，若相正者。犬能顧曲，已自奇矣，又蘇城新郭里有浙江慈溪人姜姓，設(shè)小藥肆，姜素知醫(yī)，頗有聲。家畜一犬甚馴，姜每視疾，犬輒隨之。有患隔癥者，姜誤為虛癥，將投補劑，犬向之長嗥，乃改其方，數(shù)劑而愈。有孕婦，腹巨而飲食減少，姜目為蠱脹，犬又向之呦呦作小兒啼，乃悟，予以安胎藥，越月而孿生，母子無恙。嗣有鄉(xiāng)人患濕毒，一腿紅腫，不知其名，姜審視未定，犬忽突前嚙之，血流滿地，作紫黑色。鄉(xiāng)人大號，姜怒撻其犬，既乃知毒蘊于中，非開刀不能出也。敷以藥，遂愈。于是犬醫(yī)之名大著，然未幾逸去，姜忽忽若有失焉。犬能知醫(yī)，尤奇之奇者也。
○堪輿奇驗
杭州文風(fēng)科第，甲于一省，自嘉、道而后，漸不如紹；至咸、同之際，復(fù)不如寧。錢塘丁松生丙，謂為府學(xué)風(fēng)水所致。因于光緒乙亥科前期，請于大府，將門逕向置稍為改，又將五魁亭飾而新之。八月初八日，士子入場之日，適值工竣，松生于亭前燃雙響炮三十枚，以振文氣。洎榜發(fā)，杭人中式正副榜者恰三十人，松生之侄立誠得亞元。共以為奇，堪輿之驗如此，不可解也。松生勇于為善，其所為者，不顧艱阻，必底于成。杭城善后之事，多得其力。左爵相薦舉浙江人才，稱其見義必為，居心懇惻，而有條理。若授以牧令之任，必能撫循黎庶，希蹤循良。奉旨以知縣發(fā)江蘇補用，松生高臥不起，其志趣可欽也。
○錢東平創(chuàng)捐法
錢東平江者，浙之歸安人也。負(fù)才使氣，斥弛不羈，有俯視一世之概，故無鄉(xiāng)曲譽。薄游廣東，亦落落寡所合。會林文忠禁煙，英夷肇釁，江心憤其事，遂集眾舉義，與夷為難。所作檄文，多所指斥，大府惡之，坐以法，遣戍新疆。當(dāng)未至之先，新疆諸人固已聞其名矣。既抵戍所，自將軍以下皆折節(jié)與交。江口若懸河，議論激昂慷慨，同人皆推服之，尊為上客。未幾，遇赦歸。歸后，又游京師，出其縱橫捭闔之說，遂名動公卿間，或勸以仕，江不應(yīng)，頗以魯仲連自命。時值粵賊陷金陵，世事孔亟，江曰：“此吾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之時也。”遂乘薄笨車出都，出都日，送者車數(shù)百輛，極冠蓋之盛。其時副都御史雷公以誠辦理糧臺，開府邵伯埭，江懷刺上謁。抵掌而談，雷公大悅，辟至幕府，幾于一則仲父，再則仲父之契焉。當(dāng)是時，江北屯兵數(shù)萬，儲胥甚急。公以轉(zhuǎn)餉為職，而各省協(xié)餉不至，空手不名一錢，庚癸頻呼，行有脫巾之變，焦愁仰屋，莫展半籌。江為之畫策，疏請空白部照千余紙，以勸捐軍餉，隨時隨地即行填給，與從前繳銀累載奏獎不聞?wù)?，迥然不同。富人朝輸貨財，夕膺章服，歡聲載道，踴躍輸將，不旬日遂得餉十余萬。又創(chuàng)立“抽法”：于行商坐賈中視其買賣之?dāng)?shù)，每百文捐取一文，而小本經(jīng)紀(jì)者免。居者設(shè)局，行者設(shè)卡，月會其數(shù)，以濟(jì)軍需。所取甚廉，故商賈不病；所入甚鉅，故軍餉有資。源源而來，取不盡而用不竭，不期月又得餉數(shù)十萬。資用既裕，兵氣遂揚。江上諸大帥倚雷公若金城，而公亦視江如左右手矣。當(dāng)是時，江之名聞天下，然江恃功而驕，使氣益甚。玩同幕于股掌，視諸官如奴隸，咄嗟呼叱，無所顧忌。于是上下交惡，譖毀日至，雷公亦稍稍疏之，膠漆而冰炭矣。江愈怒，即于雷公亦面加譏斥，雷積忿日久，第欽其才，姑含容之。一日飲次，議論相左，雷加誚讓，江使酒大罵，雷怒甚，在旁者又慫恿之，立即斬首。乃以江跋扈狂肆，將謀不軌奏焉。冤矣。使當(dāng)日江稍委蛇，必可不死。使雷公左右有略與周旋者，亦不至于死。小有才，而未聞君子之大道，不能為高蹈之魯仲連，轉(zhuǎn)同于殺軀之盆成括，哀哉！余初不識江，故友戴禮亭熟其人，為余述其大概如此。后雷公以他罪褫職，聞亦頗心悔其事，流寓清江浦佛寺，誦經(jīng)自懺，然而江則已死矣。
錢江既創(chuàng)立捐法，各直省皆仿照行之。曾文正公尤以為善，謂軍餉無出，與其病農(nóng)，不如病商。蓋擇禍莫若輕之意，非真以捐為必可行也。軍興二十年以來，不加賦，不勒派，而卒成戡定之功者，捐之力居多。余自咸豐初年，奉檄餉局，首則捐輸，繼而助餉，又繼而米捐，舌敝耳聾，異常困苦，恨聲不絕，所得無幾。自捐法行，商賈不無怨謗，然一省之中，每年或得數(shù)十萬，或得百余萬，或得二百余萬，而不甚費力。余謂辦捐之道，切不可過分，此是國家不得已之政，須體朝廷不忍人之心，持己以嚴(yán)，免招物議；待人以恕，用血阝商情。自然，商賈愿藏于其市，行旅欲出于其涂，而捐數(shù)可以旺收，聲名不致敗壞矣。其有以刻為能者，尺布斗粟，并計起捐；碎物零星，忘報即罰，此是關(guān)市之暴客也。其有營私為己者，得費免捐，公然賣放，收錢不報，暗地侵吞，此是國家之盜臣也。兼之設(shè)卡既多，立法益密，大小委員，一局三四輩，巡丁司事，一卡數(shù)十人，人數(shù)猥雜，局用益大，所入不敷，則不得不加意搜求。再，人之賢者少，而不肖者多，查察不及，弊端百出，既為暴客，又為盜臣，而商賈徒耗其財，餉需仍無有濟(jì)，言之可為痛恨，雖大吏時加檢攝，有犯必懲，而吞舟之漏者，又不知凡幾。此固非江創(chuàng)法之初心，然江則為其濫觴矣。故此時但愿軍務(wù)早蕆，捐得停，復(fù)睹嘉道承平之治，斯為美耳。然江以一匹夫創(chuàng)成天下捐之舉，論平賊之資，固屬功之首；追思病商之源，亦是罪之魁也。
按捐之法，實肇于宋陳亨伯之經(jīng)制錢，增酒價，添商稅，及公家出納每千收二十三文。紹興時，歲入共一百二十萬緡，史稱其多。江之捐，實祖其意，雖云每千取十，其究也，亦將至二十三文。第以江、漸二省計之，每歲已三四百萬緡，于軍餉實為大宗。朝廷雖屢有輕減之旨，總以軍務(wù)未平，未能已也。
○王畹上李秀成陳攻上海策
宋不用張元，而元昊用之，大為中國患。人多咎宋之遺才，而不然也，此其中固有天存乎其間焉。同治元年春二月，上海中外諸軍攻克粵賊七堡逆壘，獲蘇州諸生王畹上偽忠王書，具陳攻取上海之策。薛覲堂中丞閱之，大驚，疏聞于朝，江南北大為警備，幸賊不從其計，卒以無事。至四月后，李爵相督師來滬，以上海為關(guān)中，戰(zhàn)勝攻取，遂奏廓清之功。然當(dāng)畹獻(xiàn)策之時，使賊稍聽其謀，上海一有失事，則后來爵相無駐節(jié)之所，餉源斷絕，不知又多費若干經(jīng)營矣。賊平后，畹遁入咪利堅墨海書院以死，不嬰顯戮，三吳人有遺恨焉。然畹先時亦嘗謁吳曉帆觀察，陳書，當(dāng)事者不置意，遂往從賊，此亦張元之流亞也。國祚中興，彼昏不用，豈非天哉！畹書余于薛中丞幕府中見之，洋洋數(shù)千言，今則不能記憶矣。大略勸賊與洋人和，而藉其勢以圖中原。謂洋人遣使至金陵，以各國貿(mào)易所在，請無攻滬，而賊酋不許，洋人遂助中國城守，為失策。此時宜急許其不攻，而要令不得以軍裝、火藥資中國，再遣舟師渡江，分?jǐn)_通、泰、里下河完善之區(qū)，并于海道劫掠華商，使不敢載運貨物。貿(mào)易不通，捐斷絕，官軍乏餉，洋人坐困上海，聚數(shù)百萬避難之人，無所得食，必且生變。而洋人生理既絕，亦必俯首來求好，然后脅之使獻(xiàn)上海，策之上也。若一時不能與洋人和，而先欲得上海，亦不必調(diào)集大兵也。蓋洋人嗜利，近以蘇、浙二省避難人至滬地，遂于夷場廣造房屋，重收租息，初不問人之來歷也。宜遣精兵數(shù)千人，偽作難民，賃洋屋以居，地系夷場，中國官無從稽察，中夜一呼，應(yīng)者四起，縱火焚燒，遇人斫殺，洋人計惟登舟逃逸，而上海唾手得矣。上海既得，然后招回洋人，而厚待之，不攖其怒，而仍可為用，策之次也。云云。其慮甚周，其計甚毒，故在上海者閱之，無不發(fā)指，無不失色。乃以梟雄之李秀成，亦如陳叔寶之昏庸，棄書床下，此真國家之福也。嗚呼！豈非天哉。
○造化弄人
先大夫言，福建莆田縣轄兩巡檢：一迎仙寨，一涵江司。迎仙寨姓李，涵江司姓繆，二人皆紹興人，交相得也。初不之異，繼乃知繆則李，而李繆，蓋二人同為部吏，繆以年滿選迎仙巡檢，以部中尚有經(jīng)手事，難其行，李乃頂名而往，繆仍以李名在部。越數(shù)年，李之名年滿謁選，適得涵江，同在一縣，相見啞然。信造化之弄人也。
○應(yīng)對舛錯之笑柄
圣門四科，言語居一，蓋出話稍不檢點，即錯誤矣。汪稼門先生志伊總督浙閩時，性嚴(yán)厲，僚屬進(jìn)見者，無不惴惴。先大夫督造軍工廠戰(zhàn)船，工竣，例歸總督驗收。鹽道麟公祥素謹(jǐn)慎，恐先大夫辭有舛錯，囑道庫大使達(dá)泰曰：“子妙于語言，可幫同陳君應(yīng)對，免致觸忤也。”洎總督驗船，見工堅料實，頗為嘉予。達(dá)隨之行，先意承志，喋喋扌言?？偠缴鹾?，鹽道心亦甚喜。比驗及貯淡水之井，總督笑曰：“井甚深，恐小孩子跌下，須淹死矣。”達(dá)遽對曰：“不然，即大人跌下，亦要淹死?！蓖兄伲瑹o不匿笑。總督色莊而去。事畢，麟公呼達(dá)至官廨，痛責(zé)之曰：“好好一篇文字，被汝鬧壞！”達(dá)俯首引咎而已。次日衙參，麟公見總督，先謝不敏?？偠皆唬骸拔也⒉挥嬢^及此也?！摈牍?，又呼達(dá)告誡之。遂同謁巡撫王畹香中丞紹蘭，巡撫忽問及漳州鹽商王夢蘭虧課事，麟公心恨此商，即對曰：“王紹蘭乃一奸惡之小人也。不革王紹蘭，鹽務(wù)無從整頓。不辦王紹蘭，群商無所畏懼?！辨告笖?shù)百言。皆斥王紹蘭名而罵之。藩臬兩司，初以目示之，不悟；繼微曳其衣，仍不悟。巡撫乃微笑曰：“是王夢蘭也。’麟公始恍然，大慚愧，起立謝罪。既出，官廳中有傳其事者，達(dá)乃合掌誦佛號，曰：“報應(yīng)如是之速哉！”合座大笑。麟公后官至倉場總督。
○女子從戎
粵賊洪秀全之自廣西竄長沙也，其妹洪宣嬌稱元帥，常騎馬，率粵之大腳婦出隊，服五采衣，備極怪狀，官軍望之奪氣；然第炫人耳目，其不能沖鋒決斗也。其時，唐縣李方伯孟群，有妹名素貞者，知書，工騎射，熟孫吳兵法，于天文占驗之學(xué)，靡不窮究，父兄皆奇之。咸豐四、五年，方伯以知府奉楚撫胡文忠公檄，督師討賊，招女至軍中。女戎裝往，代為畫策決勝，累建奇功，殺賊逾萬。方伯常剿賊失利，被圍十余重，他將軍皆不能救。女怒馬獨出，于槍林炮雨中突圍而入，手?jǐn)財?shù)十人，護(hù)方伯歸。甲裳均赤，賊眾萬目注視，驚為天神。后胡中丞攻漢陽，城堅不能下，女與方伯謀夜襲之。孤軍深入，中伏，救兵不至，遂血戰(zhàn)而死。年二十余耳。報至，舉軍皆哭。后二載，方伯亦于安徽戰(zhàn)歿。女子從戎，百戰(zhàn)捐軀，軍興二十年來，所僅見者也。余有詩吊之曰：“百騎甘寧襲賊營，紅妝血戰(zhàn)獨捐生。漢陽若舉褒忠祀，先拜英雄李素貞?！?br/>
○李方伯姬人殉節(jié)
仁和李方伯本仁，開藩皖江時．以千金至吳門聘一姬，美而慧，方伯寵之專房。又于蘇州招一老伶工，教度曲?；ǔ吭孪?，檀板金樽，極聲色之娛，僚屬多竊議之。安慶不守，移省廬州。軍事又急，方伯誓以身殉。姬請隨死，不許；請益堅，則謂之曰：“汝欲死，歸至家死，可也?！彼烨踩俗o(hù)之出。又陳金幾上，集家眾諭曰：“我受國恩，自當(dāng)城亡與亡。爾輩愿同我死者，留。否則，各持金去。”于是眾皆懷金哭拜而散。老伶奮然曰：“眾皆去，誰侍主者？”擲金地上，遂獨留。方伯嘆曰：“歲寒知松柏，不圖于伶人遇之！”越二日，城陷，方伯戰(zhàn)死，老伶掩其斃已，亦吞金死。時姬行尚未百里，回望城中，煙焰燭天，慟哭欲絕。遂曉夜遄行，不匝月抵家。發(fā)喪成服，眾方幸更生，姬獨詣夫人前，叩首請死。夫人勸之曰：“若已脫難，我亦善視若，若何必死？”姬對曰：“主人命我到家乃死，我不可負(fù)主人。”遂不食數(shù)日而卒。于是向之竊議方伯者，至是乃共哀方伯焉。嗟呼！慷慨赴死，從容就義，不圖于弱女子中見之。惜不知姬之姓氏也。即如老伶者，亦人所難能也。
○仕途中豪俠風(fēng)
曾叔祖云巖公諱孝升，性慷慨，喜交游。弱冠時，手散萬金結(jié)客。官甘肅平番令，揮霍益甚，置繹延賓，有鄭當(dāng)時風(fēng)。會有某都統(tǒng)以譴戍伊犁，道出公境，公憐其遇，厚待之，復(fù)贐其行，都統(tǒng)感甚。然公于此等事甚多，不之記也。作宦十年，虧帑鉅萬，落職待勘。適都統(tǒng)復(fù)起用，氵存擢陜甘總督，未抵任，即遣人往詣公。公已忘前事，驚不知所出；司道各官聞之亦驚，既悉其情，乃爭出資，為彌其缺?？偠郊戎?，待公如上賓，疊加奏保，隆隆驟遷。不十年，官至云南布政使，公自喜愈甚。人有急難，求之無不應(yīng)者。錢塘陳香谷中丞桂生，時官某邑令，欠課五千，計無所出，欲覓死。公聞之，召令入見，呵之曰：“五千金，細(xì)事耳！若乃欲以性命易之乎？”袖出一紙給之，則五千金藩庫實收也。陳感激涕零，以其曾祖句山太仆與文勤公同朝通譜誼，遂以叔事公。公雖喜結(jié)納，而獨不肯阿權(quán)貴。時和相國申勢張甚，公不與通，和頗銜之。會福文襄郡王出師征苗，以函取庫金二十萬，公與之，而文襄薨，未及補牘。大吏劾公浮銷，著賠。和遂追公赴部對簿，不得辯。在獄兩年，嘗受恩者饋贈盈萬。公度所虧太鉅，不能償，則悉以所贈者周同系之人。其慷慨蓋天性也。未幾，沒于獄。時和已敗，乃得援赦免追。后香谷中丞撫蘇，招公子赴署中，待之同于兄弟。人亦重中丞之能報德焉。此事余弱冠時見中丞，親為余言，猶以不能如某總督之脫公于厄為歉也。
○仕途中炎涼態(tài)
勒襄勤相國保，督四川時，待僚屬以禮，即不愜意者，亦未嘗不飲人以和也。嘗告家梅亭方伯曰：“我始由筆帖式，官成都府通判，不得上官歡，時遭呵譴。同官承風(fēng)旨置之不齒，每衙參時，無與立譚者，抑郁殊甚。又以貧故，不能投劾去，含忍而已。會聞新任總督某來，十年前故交也，心竊喜，而不敢告人?？偠綄⒅?，身先郊迎，辭不見，慍矣。抵城外，上謁，又不見，更慍甚。乃隨至行轅，大小各官紛紛晉謁，皆荷延接，而我獨不得見。手版未下，又不敢逕去，天氣甚暑，衣冠鵠侍，汗流浹背，中心忿恨欲死。正躊躇間，忽聞傳呼：‘請勒三爺?！环Q其官，而稱行輩，具見舊時交誼。此一呼也，恍如羈囚忽聞恩赦，爰整衣冠，捧履歷疾趨而入。則見總督科頭衩衣，立于檐下，指而笑罵曰：‘汝太無恥，乃作此等形狀見余乎？’我稟請庭參，則掖之起，曰：‘不要汝磕狗頭?！仡櫴陶?，令代解衣冠，曰：‘為勒三爺剝?nèi)ス菲?，至后院乘涼、飲酒去?！矣谒箷r，越聞罵越歡喜。比至院中，把酒話舊，則此身飄飄然若登仙境，較今日封侯拜相，無此樂也。時司道眾官猶未散，聞之俱驚。我飲至三鼓，歸，首府縣官尚伺我于署中，執(zhí)手問總督意旨。從此遇衙參時，逢迎歡笑，‘有進(jìn)而與右?guī)熝哉?，有就右?guī)熚欢c右?guī)熝哉摺?。而勒三爺之為勒三爺，如故也。官場炎涼之態(tài)，言之可嘆。故于今日待屬官有加禮，以此，而不肯輕意折辱屬官，亦以此也?！狈讲畤L舉以告人，自謂一生歷官，不敢慢易忽略人者，勒侯之教也。
○愚民不解文告
今世遇有條教禁約之事，上官必曰出示曉諭，曰多出示曉諭。于是匿示不張者，有罰；出示不遍者，有罰，上官以為立法周密矣。而屬吏之復(fù)于上官者，亦不過曰已出示曉諭矣，已多出示曉諭矣，更有格外認(rèn)真者，曰已勒石曉諭矣。一曉諭，而上官之心已盡，屬吏之責(zé)亦卸，庸詎知蚩蚩之氓，固有一字不識者乎？民不識字，則不特出示無益，即勒石之示亦復(fù)何益哉！同治丁卯九月，有英國商人載煤夾板船，于大洋膠沙而沉，煤遂散浮海面，南匯海濱之民，咸撈獲儲于家。固不見洋船也，但識為洋煤而已。未幾，有洋人挾通事來縣見余，謂南民搶掠其煤，焚燒其船，索賠銀五萬兩。余以其語涉狂誕，拒之去，而密遣人赴海濱察得其情。因思我民斷無賠銀之理，而洋人必不肯已。若不查還其煤，必致肇釁，事聞總理衙門，所傷實多，則不賠而賠矣，且庸知不飭令賠者？不如先事圖之。遂選干差，往沿海各村挨查，而繕手諭數(shù)百張，挨村遍貼，剴切曉諭，令將撈存之煤繳向公所，免致拖累云云。語極諄切，又親自赴鄉(xiāng)督查，乃沿海之地延袤計有百余里，一時不能周歷，而英國領(lǐng)事官已照會上海道，札委華洋同知陳君寶渠，暨伊國施翻譯官，偕洋商來，并令火輪船駛至海面邏巡，開炮示威，勢洶洶然，民情震恐。而洋商則仍力持賠銀五萬之說以相恫喝，余大聲疾呼，以理折之，洋商氣稍沮，然總執(zhí)賠銀之說，惟不言五萬耳。余曰：“若爾以失煤之故，乞我代為查還，我體兩國交好之情，自然竭力查辦。若言賠銀，是訛詐矣，訛詐則安有交情？我官可去，爾銀不可得。”于是陳君亦以正誼責(zé)之，其翻譯官從而調(diào)停之，則須查煤矣。余于次日，復(fù)偕施翻譯暨洋商，到海濱審視，一片汪洋，無從究詰，相顧無策。余乘其意氣消沮之時，因與約，查得煤若干，即以若干還之，令其先歸聽信。而自向最大之村落名泥城者，集眾諭話。附近各村之民聚觀者，不下數(shù)萬人。余先以夷情諭之，又以拚一官保衛(wèi)百姓之語告之，更以手諭之意，反覆開導(dǎo)數(shù)百言，鄉(xiāng)人多有感動泣下者，云實不知有此道理，于是均愿以所撈之煤送還。余喜，問曰：“爾等豈不見我手示乎？”則萬口同聲對曰：“雖經(jīng)見示，實無一人識得字也?！庇嗖挥X駭然疑，因歷詢保董諸人，所言如一。余又不禁慨然嘆，始悟古人懸書、讀法之意。懸書以治識字之人，讀法以治不識字之人耳。是役也，共收繳煤十八萬斤，皆以舟由內(nèi)河運還之，匝月竣事，共費錢千緡，悉余捐給，不以累民，民得晏然無事。至次年，余遂于境內(nèi)鄉(xiāng)鎮(zhèn)，設(shè)立義學(xué)二十所，俾之讀書識字。海濱之人靡然從風(fēng)，即泥城左近亦自捐置義學(xué)二所，不廩于官。從此南邑四郊之內(nèi)，弦誦之聲相聞矣。
○決文特識
制藝文字，有特識者決之如響，余生平見二人焉；一為任邱邊仲思太守寶П，一為余姚朱久香閣學(xué)蘭。同治乙丑，太守在寧波考試書院，取前列三人，決為本科必售。洎榜發(fā)，中者二人，而所取第一者竟無名，太守訝之。未幾，北闈榜來，則其人已中南元，乃復(fù)大喜。閣學(xué)督湖北學(xué)政時，鄉(xiāng)試前，決科于省中書院，所取十名前，皆得中式，而解元即閣學(xué)之第一人也，尤為科名中盛事。
○朱久香之行誼
久香先生固精于文，其行誼尤為醇篤。與倭文端相國仁同年，平時以道義相切磋，造次必軌于正。咸豐庚、辛間，賊陷浙江，先生矢志討賊，忠憤所激，言發(fā)涕垂，人或迂其行事，妄加謗哂，先生不顧也。余與先生素昧平生，于上海旅次一見，即傾襟以待，逢人說項不去口，謬許余為知兵。李爵相欲委余浦東軍事，先生貽書爭之，謂余必須赴浙，以顧桑梓。爵相乃令偕史士良觀察到寧波。寧波苦餉絀，先生即在上海為籌餉事。每數(shù)日必致余一書，論軍務(wù)機宜，料敵出奇，動中肯要。余即以書呈觀察閱之，戰(zhàn)勝攻取，多用其策。會被召用，乃去。然紹興之復(fù)，終屬先生籌餉、籌兵之力也。泗門謝員外敬集黃頭義勇?lián)糍\，先生資以餉，又恐敬恃勇不戒，令高足弟子呂五峰茂才受豫參其軍事，盡心擘畫，疊著戰(zhàn)功。會賊大至，敬仍以輕敵敗沒，受豫亦抗節(jié)死。其宗人國恩接統(tǒng)其軍，卒底于績。先生以二人死事狀疏聞于朝，得專祠祀焉。嗚呼！若先生者，文章、經(jīng)濟(jì)、道學(xué)三者兼而有之矣。
○朱Ｃ９堂叔侄之忠謹(jǐn)
平湖朱Ｃ９堂先生為弼，先伯云伯公庚申同年也。與先大夫最契，服官恪守繩墨，清絕一塵，官順天府府尹。時先大夫以轉(zhuǎn)餉入都，有上閩督書，托其郵遞，先生驚曰：“私牘可擾驛站耶？”乃出己資，由信局寄去，而持收照謝先大夫。其謹(jǐn)畏如此。后官至漕運總督，剔除積弊，八省吏民咸頌之。歿，祀鄉(xiāng)賢焉。先生猶子山泉觀察善張，卓犖有奇氣。道光二十年，英人犯乍浦，與余同事善后。洎余司訓(xùn)金華，山泉以南河通判出山，氵存擢江南淮海道。發(fā)捻煽逆，保障淮揚，疊著戰(zhàn)功。文官而得巴圖魯勇號，尤為異數(shù)。歿后追贈右副都御史，崇祀名宦。山泉季弟楚卿別駕善寶，咸豐庚申署江寧同知，僑駐常州。時粵逆破溧水、句容，當(dāng)?shù)罈壋亲?，楚卿嘆曰：“毗陵為蘇浙門戶，我雖無守土之責(zé)，當(dāng)與城存亡。”遂登陴拒戰(zhàn)，而心知事不可為，賦詩曰：“狂風(fēng)已斷悲笳曲，落日空揮寶劍光。惟有丹心終不改，猶能殺賊死戎行。”城破，巷戰(zhàn)死，入祀昭忠祠。余未及見Ｃ９堂先生，而山泉、楚卿則素習(xí)也。竹林三人，于鄉(xiāng)賢、名宦、昭忠祠中各專一席，榮矣哉。
○富陽王高士
富陽王君子和鑾，今之高士也。世席簪纓，性恬淡，不樂仕進(jìn)。少年時隨祖若父宦游四方，行路萬里，橫覽山川之勝，遂善作畫。墨法既妙，設(shè)色更神，鉛朱丹碧，千崖萬壑，沉雄奇秀，兼而有之。尤工花鳥，見者驚嘆，名重一時。因以畫自給，筆墨外不妄受一錢，人皆敬之。咸豐辛酉，賊陷富陽，子和避難鄉(xiāng)間，日三四徙。一日者，天陰雨雪，忽聞賊至，急起奔走，倉皇中乃撞入賊隊，遂被縛去。賊酋見其文弱，目又短視，驅(qū)行泥淖中，屢起屢仆，憐而釋之，謂曰：“速行！遇他隊，不汝活也?！弊雍图鹊妹摚幌緭衤?，竄身荊棘，屨穿襪破。天既昏黑，仍不敢息，望前疾趨。于雪光中忽睹一屋，遂奮身入。入其門，闃其無人；窺其室，則似有聲響，乃訴以被難之苦，乞為容留。良久，有婦人應(yīng)曰：“我等聚室中，子其入焉?！比雱t暗黑不能辨人，遽踣于地，既凍且餒，身僵足痛。喘息逾時，乃問婦之姓氏，則對曰：“我某之妻也。”某與子和本系遠(yuǎn)戚，聞之稍慰，再與語，則不答。憊極亦不能復(fù)詰，垂頭稍睡。一時許，忽聞婦呼曰：“天將明，賊且至，子可行矣。”子和遂捫戶而出，走未數(shù)里，天果明。遇鄉(xiāng)人，得脫于難。又悔不挈婦同行，恐其亦罹于難也。久之事定，歸遇某戚，告以故，且謝其妻。其人駭曰：“吾妻死已三年矣！”乃知遇鬼，子和以為奇。今年因談往事，舉以告余，余曰：“喪亂之際，天道尤近，善人終得保全。子忠信篤敬，自當(dāng)有鬼神呵護(hù)，難而遇救，亦常理耳，何奇之有？”
○曾侯甘心受欺
同治乙丑之秋，郭遠(yuǎn)堂中丞開藩蘇州，余與同官諸人晉謁，翌中，中丞觴之。酒酣，中丞忽問元和令蕭山陶君肖農(nóng)曰：“某人近日在家否？”陶對曰：“已游庠，且食餼矣?！敝胸┠诵χ^余等曰：“此系渠鄉(xiāng)人，當(dāng)金陵初復(fù)時，冒稱校官，往謁曾侯，高談雄辯，議論風(fēng)生，有不可一世之概，侯固已心奇之矣。中間論及用人須杜絕欺弊事，遂正色大言曰：‘受欺不受欺，亦顧在己之如何耳。某盱衡當(dāng)世，略有所見。若中堂之至誠盛德，人自不忍欺；左公之嚴(yán)氣正性，人亦不敢欺；至如某某諸公，則人雖不欺而尚疑其欺，或已受欺而不悟其欺者，比比也?！畈唤笙玻瑩狩路Q是。因謂之曰：‘子可至軍營中，一觀我所用之人?！持Z而出。次日，遍謁諸文武，歸而復(fù)命曰：‘軍中多豪杰俊雄之士，然某于其間得二君子人焉?！铙@問何人，則舉涂方伯宗瀛及中丞名以對。侯又大喜稱善，乃待為上客。顧一時未有以處之，姑令督造炮船。未幾，忽挾千金遁去。所司以聞，且請急發(fā)卒追捕，侯默然良久曰：‘止，勿追也?！俱煌?，侯乃自循其須曰：‘人不忍欺，人不忍欺?！笥衣?wù)呓阅湫?，不敢仰視。”中丞言至此，又顧陶君曰：“此人既游庠食餼，當(dāng)令人勉之務(wù)正；如曾侯者，難再遇也?！贝稳?，同官聚談，舉為笑柄?；蛟唬骸靶医饠?shù)不多，故侯大度置之耳。”或曰：“侯恐播受欺名，故忍而不追也。”余曰：“不然。昔宋韓魏公總五路師，經(jīng)略西夏，有人以偽書干之，得厚贈去。已而事露，諸將請捕之，韓公曰：‘此人敢于百萬軍中，持偽書以欺我，則其人之膽識必有過人者；若跡之急，必投入夏國，是又生一張元也?！熘?。后世論者，共服韓公之深識遠(yuǎn)慮。當(dāng)金陵甫復(fù)時，發(fā)逆未平，捻勢正熾，曾侯之見，即韓公之見也。大臣謀國深遠(yuǎn)，豈惜此區(qū)區(qū)之金及受欺之名哉？”眾皆以余言為然。
○王烈婦
余官金華縣訓(xùn)導(dǎo)時，府學(xué)訓(xùn)導(dǎo)杏泉王君英瀾，與余同官，交相得也。杏泉長子繼本，字根仙，以髫齡食餼，書法秀美，尤工古文詞，寅好中無不嘖嘖羨杏泉有子矣。嗣余官江蘇，與杏泉不通問者數(shù)年。余冢婦山陰錢慎庵太守女也，嘗言其戚王孫氏殉節(jié)事，心疑為杏泉家事，未暇細(xì)詢也。今年，杏泉郵寄其媳《王烈婦傳》，讀之，乃驚根仙以夭死，其婦又以殉節(jié)死，為慘然者久之。按傳：烈婦為會稽孫君悅祖女，性孝友。年十六歸根仙，事舅姑如事親，相夫以順，御下以寬，里黨無閑言。甫三年，而根仙以病死，烈婦慟絕復(fù)蘇，毀面截發(fā)，誓不獨生。悅祖痛愛婿死，哭之哀，遽遘疾卒。烈婦衰，號泣奔赴，視殮畢，歸，謂家人曰：“吾今可以死矣?！背跤挼独Q以殉，其祖司訓(xùn)公借虧體義諭之，冀紓其死。烈婦曰：“死所天，非全歸乎？”乃絕粒，翁姑百計解之，不可得。絕食七日，瀕死矣，司訓(xùn)公又強飲以西瓜汁一杯，復(fù)延七日乃終。嗚呼！其初殉也慷慨，其卒殉也從容，此真所謂百折不回者也。嗚呼！有婦如此，根仙可謂不死矣。烈婦名留天壤，與日月爭光，烈婦亦何嘗死哉。
○金余二善人
余行年六十有四，生平所覯豪杰俊雄之士甚多，而善人則止得二人焉：一為金華金樂魚濠，一為無錫余蓮村治。樂魚少讀書，不應(yīng)試，家綦貧，而為善不倦。邑中掩埋育嬰，及一切諸善舉，孜孜，幾欲以身殉之。人或笑其愚，不顧也。工書畫，不肯多受人潤筆，其廉介蓋出于天性。咸豐元年，邑人公舉應(yīng)孝廉方正科，力辭不獲，然總不肯易六品服，仍以布衣終身。蓮村以諸生得保訓(xùn)導(dǎo)藍(lán)翎，然亦不求仕進(jìn)。遇善事，必竭力成之，勸人為善，舌敝唇焦，不以為苦。遍游江浙地方，以因果戒人。如溺女、搶醮、淫殺諸事，諄諄誘掖勸化。人茍允之，即叩首以謝，不以為辱。又自撰院本，糾會數(shù)千金，以忠孝節(jié)義事演劇，名曰善戲。使觀者興起感動，然世俗習(xí)于浮麗，聽古樂則惟恐臥，故志不得行，而蓮村不悔也。第因之感化者，亦復(fù)不少。蓮村曾于途中病甚，仆人陸慶乃截指和藥救之，則其感人之深，可見也。余攝南匯事，蓮村來謁，出《小學(xué)》諸書，囑令分布；又以《保嬰》、《恤嫠章程》見勸。余因于縣境設(shè)立義學(xué)多所，又創(chuàng)立保嬰、恤嫠等會，均見成效。皆蓮村啟余也。樂魚與蓮村，皆規(guī)行矩步，不茍言笑，其樂善亦同出一轍。惜二君相距遠(yuǎn)，不獲相見，使茍相遇，必有相視而莫逆者也。樂魚歿已久，聞蓮村今年始?xì){。嚴(yán)芝生太守告余，謂人傳蓮村已證真人之位者。余曰：“使天堂無，則已，有則蓮村、樂魚二人者，必生天無疑矣?！?br/>
○福星輪船失事
光緒元年三月，蘇省招商局福星輪船，裝運江蘇漕米七千石赴津。內(nèi)有江蘇海運委員、補用知府蒯君等二十一人，浙江海運委員石君一人，暨董事、仆從等數(shù)十人。行至山東煙臺地方，天起大霧，覿面不能見物，猝遇英國澳順輪船，兩船相沖，福星船竟被撞沉。于是委員、董事、仆從人等并溺斃六十五人。其遇救得生者，僅江蘇候補知縣江君等三人而已。事聞，李爵相據(jù)情入奏，朝廷震悼。死事各員均加銜，照陣亡例議血阝蔭子。并命于天津、上海二處，建立專祠，董事、仆從等，咸得附祀。江蘇大吏復(fù)籌庫款，提出銀兩，各予死者家養(yǎng)贍，以十年為期。英國官員亦罰澳順輪船賠銀作血阝。死事諸人既厚邀國恩，復(fù)得中外優(yōu)血阝，計存歿均無遺憾矣。惟內(nèi)中有候補縣丞長一事，最為奇絕，因特志之。長君系滿洲人，以佐貳需次蘇臺者久矣，光景困甚，上官憐之，給予津運一差，俾得薪水，以顧其家。長君奉委，忻然別妻子而去。去未旬日，其妻晨妝竟，出戶操井臼，忽倒地大呼，作長君語曰：“輪船失事，我已死矣，可速延我好友某某來?！逼溆阎粒瑒t緬述船破事始末，時蘇城尚未得信也，眾皆大驚。長又曰：“我死后，已得差使。心念家貧子幼，故曉夜奔馳而歸?！币驀谀秤言唬骸拔易幽旮κ畾q，無人養(yǎng)贍，乞君念交情挈之去，譬如家中多用一小仆耳?！毖杂櫆I下，某亦哭而允之。長復(fù)曰：“我妻如此命苦，在人世亦無好處，當(dāng)與之同赴冥間?！庇谑潜姞巹裨唬骸盃栕由杏?，若非有母撫育，如何得以長大？請勿作此想?！遍L思之良久，乃應(yīng)曰：“諾?！彼熳髦x，辭別而去。其妻乃霍然醒，問以附魂諸事，皆不能知，第謂出戶之際，覺冷風(fēng)一陣，吹向身上，遂不省人事矣。越二日，乃聞惡耗。時余薄游蘇臺，寅好中喧傳其事。署方伯應(yīng)敏齋先生，守程、朱之學(xué)，不信鬼神，余舉所聞以詢，方伯亦早有所聞，共相嘆異。方伯曰：“子方作《筆記》，可敘入之，與《神滅》、《無鬼》二論相辨也?！?br/>
○楊遇春逸事
富陽周蕓皋觀察凱，由進(jìn)士歷官至福建興泉永道，所至卓有政聲。道光十二年，臺灣民張丙作亂，大府調(diào)觀察攝理臺灣道事，戡定之際，搜捕余孽，鞫訊犯供，無枉無縱；辦理善后事宜，籌畫周密。去任至今，將四十年，臺地疊遭東西夷外警，而境內(nèi)風(fēng)塵不驚，盜賊不起，則措置之善也。溯自康熙二十二年，臺灣始入版圖，至道光十二年，僅一百五十載耳。而亂者凡十五起，或請大兵剿之，或以本省兵平之。其亂之生也，或數(shù)年，或十?dāng)?shù)年輒一見。其自相殘賊，則間歲有也。觀察精心運用，力籌所以善厥后者，條教章程，規(guī)畫悉當(dāng)，海疆得以久安無事，其功甚偉。去歲，日本窺臺，東南旰食，惜觀察久歸道山矣。觀察文集中，有記前陜甘總督楊侯逸事一則，仰見疆臣養(yǎng)威重尊國體之至意，讀之不勝佩服。侯豈預(yù)知今日東夷之抗我顏行耶？因亟錄之，使后世知我朝廷之威德焉。
回疆張格爾之亂，戕大臣，據(jù)喀什噶爾城，圍和闐、葉爾羌、英吉沙爾三城。上命大學(xué)士長公為揚威將軍，往征之，以陜甘總督楊侯參贊軍事。抵七里河，與賊夾河而軍。侯以所部先濟(jì)，賊見中流人馬高大殊子常，驚為神。侯擊之，伏尸萬余，張格爾遁。復(fù)喀什噶爾城，三城圍解。既而久不得賊，或謂賊畏侯不敢出，侯在軍，不可得也。上召侯回陜甘總督任，總督駐蘭州，控嘉峪關(guān)，回疆出入要地也。尋遣伯克伊薩克誘張格爾出，獻(xiàn)俘京師，回疆平。上嘉伊薩克功，加郡王銜。伊薩克素強盛，雄長諸伯克，與二子分領(lǐng)三大城，桀黠通華言。道光十一年，奉詔入朝，自恃功高，益驕侈非分，輿馬繁多，所經(jīng)回疆，諸伯克盛其供張。比入關(guān)，猶盛。甘肅府縣請于布政使白侯，將迎諸郊，侯曰：“無須，第視我行事?！泵魅眨瑢⒅?，侯以令箭招至數(shù)里外，伊薩克乃單騎從數(shù)人來，侯令自戈什哈以上，有頂戴者，冠帶華服，不佩刀，轅門平列至堂下皆滿。伊薩克至轅門，下馬步行，見兩旁官屏息立，無聲。傴僂不敢仰視。至堂側(cè)少許，命入見，堂以內(nèi)虛無人焉。一巡捕官導(dǎo)之行，歷廳事數(shù)重，侯見之便室。居中高坐，常衣冠，二童子侍旁，于地施紅ブ一。伊薩克及門，未逾限，雙足跪，摘冠叩頭。侯令一童子扶以入，命坐。伊薩克叩頭者再，乃坐。道溫語竟，侯自拂其髯曰：“吾老矣，較在回疆時奚若？”曰：“更精神。”侯曰：“汝亦老，須發(fā)加白。吾輩受大皇帝厚恩，當(dāng)思及時報稱，為子孫計，無妄想?！币了_克叩頭曰：“謹(jǐn)受教?！焙钣衷唬骸按蠡实勰钊辏僮〖葱?，無多從，宜往謁各官，皆有食物恣汝啖也?！绷钜煌臃鲋?，伊薩克汗流竟體，里衣皆濕，上馬行數(shù)里，神始定。侯諭布政使下及府縣官，以外藩禮禮之。明日，伊薩克減騎從行?；蛘埞?，侯曰：“蘭州為入關(guān)第一省會，俾知天朝儀注，他省加禮，乃知恩矣。”同安令項廷綬，時官甘肅，親見之，為凱言。又曰：“凱旋兵初過州縣，橫甚，毆知縣。報聞皆咎令，侯意不謂然，比至，親臨堂皇，就轅門捆責(zé)帶兵官各四十，受責(zé)者五十余人，斬毆官者一人以徇。兵后無敢嘩?！焙钊喂淘岫饺?，陜甘婦豎識與不識，皆畏愛侯。及官總督，見所屬益謙，曰：“吾粗人，公事懼有失，幸助我?！比凰邤?，悉中度，非人所及。凱嘗見侯于乾清門外，偉軀干，美豐儀，面修目，詞氣藹然，髯長三尺許，覆胸，白如銀，文武威風(fēng)，天人也。侯名遇春，四川崇慶人。經(jīng)大小二百八十余戰(zhàn)，無不以身當(dāng)先，未嘗受創(chuàng)。年八十有一，以疾致仕，未報。次子國楨時巡撫河南，求解職侍養(yǎng)蘭州，詔許之。在官受養(yǎng)，中外以為榮。旋侯復(fù)請命安車入都，召見數(shù)四，賜克什、{艸侵}、幣無算。侯初以平滑縣功封一等男，至是晉一等侯。敕各省地方官護(hù)送以歸。食俸于家。夫人年亦八十，子弟官文武二品者，一門八人。舊所部戈什哈官提鎮(zhèn)者，同時十余人。貴州果勇侯芳，侯同姓，繼侯為固原提督，先侯而侯，亦侯所拔也。
太守謠自軍興以來，仕途流品冗雜。近年世道清夷，于是大吏多以澄敘官方為事。前年，福建巡撫劾長隨出身之同知何某；上年，湖南巡撫劾候補道劉某曾作門丁，皆奉特旨革職查辦。此后濫廁冠裳，未曾發(fā)覆者，當(dāng)稍知警惕矣。然嘉慶年間，有和尚太守一案，最為奇異。和尚姓王，名樹勛，山西人，揚州鹽賈王引長世仆汪重光乳母之子，始在木蘭院為道士，后至京師廣惠寺為僧，號明心和尚。有口辯，多技能，兼挾異術(shù)。一時名動公卿，下而士庶商賈，上而達(dá)官勛衛(wèi)，皆有皈依者。蓄積饒多，忽言塵劫且至，當(dāng)留發(fā)，蓄妻子，遂出都，依所善者某中丞作幕友。久之，復(fù)入都。會開事例，乃捐通判，分發(fā)湖北，諸弟子左右之，補善缺，擢同知，晉知府，調(diào)補襄陽府知府。其幼主王六聞信往投，命為侄，乃留署中。旋以卓異赴部，御史石承藻發(fā)其奸，下刑部，訊得實，諸弟子復(fù)左右之，得從輕比。奏上，仁宗震怒，命發(fā)黑龍江編管，先于刑部前枷號兩月，再行發(fā)遣。然其弟子總以為神奇，不可解也。舒鐵云孝廉有《和尚太守謠》一篇，警煉奇詭，李長吉不足多也，或他日和尚竟藉此獲傳，則和尚之幸也。詩云：“棄民為僧如禿，棄僧為官如沐猴。宦成黃鶴樓中住，事敗黑龍江上去。南來初寂寞，騎上揚州鶴。北去尤蕭條，凍煞紇干雀。無端忽慕竺法深，有時化為支道林。碧紗籠邊鐘悄悄，青蓮缽底花沈沈。石塔寺，無一縫；金輪會，有萬眾。吳國銅瓶五色堅，趙州布衫七斤重。借得如意影，放下笤帚柄?；颥F(xiàn)宰官身，或佩國公印。兩眼看天雋不疑，五體投地霍去病。豈知襄陽節(jié)度乃有敘勛僧？正聚處禪師之斗場，住處終南之捷徑。君不見南州傳法唐慧能，又不見西蜀入貲漢長聊。料得清貧饣太守，依然天竺古先生。恒星不見官星見，不看僧面看佛面。匆匆一曲《雉朝飛》，啞啞三更《烏夜啼》。州亦不可添，詩亦不可改。白銅上春如夢，黃金臺畔人如海。珊珊者骨，種種者發(fā)，不須笑整冠，且與翻著襪。卿在雁門關(guān)來，師言石頭路滑。鈴音云何劬禿當(dāng)，禪味如是乾屎橛。贈君以繞朝之馬撾，李斯之狗枷。峨峨御史府，堂堂司寇衙。五百劫恒河沙，二千石優(yōu)曇花。紆青拖紫波斯匿，偎紅倚翠摩登伽。于是乎始墨，于是乎始ヮ。汝受諸苦惱，何不出了家？吁嗟乎！天下雖大，難容其身，地獄之設(shè)，正為此人。今我故我，無臣有臣。束之高閣，問之水濱。初不若劉孝標(biāo)典校秘閣上，又不若楊法持戰(zhàn)勝邊庭壯。爰有薛懷義，行軍總管彼一將；復(fù)逮李罕之，中書門下此一相。韋渠既工古樂府，賈島亦登進(jìn)士榜。國子祭酒理又玄，ト門祗候言非誑。馮延魯去空遁逃，孫景元來曾供養(yǎng)。而況徐羨之愛湯惠休，阮佃夫薦茹法亮。青史十七部，白發(fā)三千丈。既已追度牒，何又進(jìn)治狀。君不見襄陽太守王和尚！”
○訟簡刑清法
同治六年，余初任南匯縣時，厲精圖治，遇民間訟事，一經(jīng)控訴，立即提訊，隨到隨審，隨審隨結(jié)。三月之間，除尋常自理之案外，審結(jié)歷任積案三百八十余起。案牘一清，民間頗著頌聲。丁雨生中丞奏予獎敘，余私心亦未嘗不自喜也。洎調(diào)青浦，仍不肯少怠，攔輿喊稟，無不立為了結(jié)。甚至南匯舊部民訟獄者，有不之本縣，而來青浦，求余判斷。心益喜自負(fù)。至九年，丁中丞以所刊《牧令書》頒發(fā)各縣，內(nèi)有南豐劉廉舫先生衡《庸吏庸言》一冊，余受而讀之，不禁悵然自失，通身汗下。自是不敢自詡精明，輕受民詞矣。先生之言曰：“尋常案件，定于三八當(dāng)堂收呈。此外各日，切勿濫收。夫小民錢債田土口角，一切細(xì)故，一時負(fù)氣。旁有匪人聳之，遂爾貿(mào)貿(mào)來城，忿欲興訟，實則事不要緊，所欲訟者，非親即友，時過氣平，往往悔之。官若隨時收呈，則雖有親鄰，不及勸阻，而訟成矣。一經(jīng)官為訊斷，曲直分明，勝者所值無多，負(fù)者頓失顏面，蓄忿漸深，其害有不可勝言者。且官即清廉，結(jié)案亦極神速，訟者自田間來，人地生疏，斷不能一無所費，此官長任事太勇之過也。若官非三八日斷不收呈，則訟者欲告之日，未必適逢放告之期。此數(shù)日中，有關(guān)愛之親戚鄰里，為之勸解，則狀詞未投，欲告者舊清未斷，為所欲告者，顏面無傷，不難杯酒釋憾矣。夫如是則訟端漸少，和氣所蒸，可以兆豐年，而釀厚俗，又不僅惜民之財已也。此愛民者所宜體諒及之者也。倘自詡聰強，收呈不以其時，能則能矣，毋亦不恤民隱乎？況更有藉此巧取者，吾烏乎知之？至如命盜、斗傷、搶親等案，則應(yīng)就地方情形，擇其尤要者，酌定十條，或八九條，刊刻宣示，準(zhǔn)其隨時喊稟，則又不必具呈矣?！痹圃?。此真閱歷有得，藹然仁者之言。嗣余宰上海，即遵其言行之。上海五方雜處，華夷交涉事件尤多，聽訟不勝其煩。嘗有攔輿控會項不還者，余閱其呈，曰：“爾理可準(zhǔn)，然細(xì)故可于明日告期上來?！泵魅掌淙瞬恢?。又嘗于鞫獄時，有呼冤入者，詢其故，則被人霸占房屋不還之故。亦令其俟告期來，到期亦不至。蓋俱有人相為調(diào)息矣。此等事不一而足，不特民免訟累，即官亦省聽斷之煩。仁人之言，其利溥哉。特記之，以志吾過，并諗后之有志恤民者。
○禽獸亦通靈性
道光壬辰，余應(yīng)京兆試后，至元氏縣省外舅。縣城外民家畜一雞，云能識字。余往觀之，見以《千字文》散置于地，呼令取某字來，則應(yīng)聲銜至。余戲令取“雞田赤城”四字，而匿其“城”字，則銜“雞田赤”三字列于前，而側(cè)首以覓“城”字不得，若有躁急狀。同人均大驚笑，或云此亦教而成者，如黃雀演戲，鳥龜算命，蝦蟆教書，螞蟻排陣之類，皆不足奇。最奇者，錢梅溪先生所云，蘇州楊方伯家畜一犬，喜聽曲，每遇人唱曲，必?fù)u尾至，驅(qū)之不去。曲若有誤，則尹々作聲，若相正者。犬能顧曲，已自奇矣，又蘇城新郭里有浙江慈溪人姜姓，設(shè)小藥肆，姜素知醫(yī)，頗有聲。家畜一犬甚馴，姜每視疾，犬輒隨之。有患隔癥者，姜誤為虛癥，將投補劑，犬向之長嗥，乃改其方，數(shù)劑而愈。有孕婦，腹巨而飲食減少，姜目為蠱脹，犬又向之呦呦作小兒啼，乃悟，予以安胎藥，越月而孿生，母子無恙。嗣有鄉(xiāng)人患濕毒，一腿紅腫，不知其名，姜審視未定，犬忽突前嚙之，血流滿地，作紫黑色。鄉(xiāng)人大號，姜怒撻其犬，既乃知毒蘊于中，非開刀不能出也。敷以藥，遂愈。于是犬醫(yī)之名大著，然未幾逸去，姜忽忽若有失焉。犬能知醫(yī)，尤奇之奇者也。
○堪輿奇驗
杭州文風(fēng)科第，甲于一省，自嘉、道而后，漸不如紹；至咸、同之際，復(fù)不如寧。錢塘丁松生丙，謂為府學(xué)風(fēng)水所致。因于光緒乙亥科前期，請于大府，將門逕向置稍為改，又將五魁亭飾而新之。八月初八日，士子入場之日，適值工竣，松生于亭前燃雙響炮三十枚，以振文氣。洎榜發(fā)，杭人中式正副榜者恰三十人，松生之侄立誠得亞元。共以為奇，堪輿之驗如此，不可解也。松生勇于為善，其所為者，不顧艱阻，必底于成。杭城善后之事，多得其力。左爵相薦舉浙江人才，稱其見義必為，居心懇惻，而有條理。若授以牧令之任，必能撫循黎庶，希蹤循良。奉旨以知縣發(fā)江蘇補用，松生高臥不起，其志趣可欽也。
○錢東平創(chuàng)捐法
錢東平江者，浙之歸安人也。負(fù)才使氣，斥弛不羈，有俯視一世之概，故無鄉(xiāng)曲譽。薄游廣東，亦落落寡所合。會林文忠禁煙，英夷肇釁，江心憤其事，遂集眾舉義，與夷為難。所作檄文，多所指斥，大府惡之，坐以法，遣戍新疆。當(dāng)未至之先，新疆諸人固已聞其名矣。既抵戍所，自將軍以下皆折節(jié)與交。江口若懸河，議論激昂慷慨，同人皆推服之，尊為上客。未幾，遇赦歸。歸后，又游京師，出其縱橫捭闔之說，遂名動公卿間，或勸以仕，江不應(yīng)，頗以魯仲連自命。時值粵賊陷金陵，世事孔亟，江曰：“此吾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之時也。”遂乘薄笨車出都，出都日，送者車數(shù)百輛，極冠蓋之盛。其時副都御史雷公以誠辦理糧臺，開府邵伯埭，江懷刺上謁。抵掌而談，雷公大悅，辟至幕府，幾于一則仲父，再則仲父之契焉。當(dāng)是時，江北屯兵數(shù)萬，儲胥甚急。公以轉(zhuǎn)餉為職，而各省協(xié)餉不至，空手不名一錢，庚癸頻呼，行有脫巾之變，焦愁仰屋，莫展半籌。江為之畫策，疏請空白部照千余紙，以勸捐軍餉，隨時隨地即行填給，與從前繳銀累載奏獎不聞?wù)?，迥然不同。富人朝輸貨財，夕膺章服，歡聲載道，踴躍輸將，不旬日遂得餉十余萬。又創(chuàng)立“抽法”：于行商坐賈中視其買賣之?dāng)?shù)，每百文捐取一文，而小本經(jīng)紀(jì)者免。居者設(shè)局，行者設(shè)卡，月會其數(shù)，以濟(jì)軍需。所取甚廉，故商賈不病；所入甚鉅，故軍餉有資。源源而來，取不盡而用不竭，不期月又得餉數(shù)十萬。資用既裕，兵氣遂揚。江上諸大帥倚雷公若金城，而公亦視江如左右手矣。當(dāng)是時，江之名聞天下，然江恃功而驕，使氣益甚。玩同幕于股掌，視諸官如奴隸，咄嗟呼叱，無所顧忌。于是上下交惡，譖毀日至，雷公亦稍稍疏之，膠漆而冰炭矣。江愈怒，即于雷公亦面加譏斥，雷積忿日久，第欽其才，姑含容之。一日飲次，議論相左，雷加誚讓，江使酒大罵，雷怒甚，在旁者又慫恿之，立即斬首。乃以江跋扈狂肆，將謀不軌奏焉。冤矣。使當(dāng)日江稍委蛇，必可不死。使雷公左右有略與周旋者，亦不至于死。小有才，而未聞君子之大道，不能為高蹈之魯仲連，轉(zhuǎn)同于殺軀之盆成括，哀哉！余初不識江，故友戴禮亭熟其人，為余述其大概如此。后雷公以他罪褫職，聞亦頗心悔其事，流寓清江浦佛寺，誦經(jīng)自懺，然而江則已死矣。
錢江既創(chuàng)立捐法，各直省皆仿照行之。曾文正公尤以為善，謂軍餉無出，與其病農(nóng)，不如病商。蓋擇禍莫若輕之意，非真以捐為必可行也。軍興二十年以來，不加賦，不勒派，而卒成戡定之功者，捐之力居多。余自咸豐初年，奉檄餉局，首則捐輸，繼而助餉，又繼而米捐，舌敝耳聾，異常困苦，恨聲不絕，所得無幾。自捐法行，商賈不無怨謗，然一省之中，每年或得數(shù)十萬，或得百余萬，或得二百余萬，而不甚費力。余謂辦捐之道，切不可過分，此是國家不得已之政，須體朝廷不忍人之心，持己以嚴(yán)，免招物議；待人以恕，用血阝商情。自然，商賈愿藏于其市，行旅欲出于其涂，而捐數(shù)可以旺收，聲名不致敗壞矣。其有以刻為能者，尺布斗粟，并計起捐；碎物零星，忘報即罰，此是關(guān)市之暴客也。其有營私為己者，得費免捐，公然賣放，收錢不報，暗地侵吞，此是國家之盜臣也。兼之設(shè)卡既多，立法益密，大小委員，一局三四輩，巡丁司事，一卡數(shù)十人，人數(shù)猥雜，局用益大，所入不敷，則不得不加意搜求。再，人之賢者少，而不肖者多，查察不及，弊端百出，既為暴客，又為盜臣，而商賈徒耗其財，餉需仍無有濟(jì)，言之可為痛恨，雖大吏時加檢攝，有犯必懲，而吞舟之漏者，又不知凡幾。此固非江創(chuàng)法之初心，然江則為其濫觴矣。故此時但愿軍務(wù)早蕆，捐得停，復(fù)睹嘉道承平之治，斯為美耳。然江以一匹夫創(chuàng)成天下捐之舉，論平賊之資，固屬功之首；追思病商之源，亦是罪之魁也。
按捐之法，實肇于宋陳亨伯之經(jīng)制錢，增酒價，添商稅，及公家出納每千收二十三文。紹興時，歲入共一百二十萬緡，史稱其多。江之捐，實祖其意，雖云每千取十，其究也，亦將至二十三文。第以江、漸二省計之，每歲已三四百萬緡，于軍餉實為大宗。朝廷雖屢有輕減之旨，總以軍務(wù)未平，未能已也。
○王畹上李秀成陳攻上海策
宋不用張元，而元昊用之，大為中國患。人多咎宋之遺才，而不然也，此其中固有天存乎其間焉。同治元年春二月，上海中外諸軍攻克粵賊七堡逆壘，獲蘇州諸生王畹上偽忠王書，具陳攻取上海之策。薛覲堂中丞閱之，大驚，疏聞于朝，江南北大為警備，幸賊不從其計，卒以無事。至四月后，李爵相督師來滬，以上海為關(guān)中，戰(zhàn)勝攻取，遂奏廓清之功。然當(dāng)畹獻(xiàn)策之時，使賊稍聽其謀，上海一有失事，則后來爵相無駐節(jié)之所，餉源斷絕，不知又多費若干經(jīng)營矣。賊平后，畹遁入咪利堅墨海書院以死，不嬰顯戮，三吳人有遺恨焉。然畹先時亦嘗謁吳曉帆觀察，陳書，當(dāng)事者不置意，遂往從賊，此亦張元之流亞也。國祚中興，彼昏不用，豈非天哉！畹書余于薛中丞幕府中見之，洋洋數(shù)千言，今則不能記憶矣。大略勸賊與洋人和，而藉其勢以圖中原。謂洋人遣使至金陵，以各國貿(mào)易所在，請無攻滬，而賊酋不許，洋人遂助中國城守，為失策。此時宜急許其不攻，而要令不得以軍裝、火藥資中國，再遣舟師渡江，分?jǐn)_通、泰、里下河完善之區(qū)，并于海道劫掠華商，使不敢載運貨物。貿(mào)易不通，捐斷絕，官軍乏餉，洋人坐困上海，聚數(shù)百萬避難之人，無所得食，必且生變。而洋人生理既絕，亦必俯首來求好，然后脅之使獻(xiàn)上海，策之上也。若一時不能與洋人和，而先欲得上海，亦不必調(diào)集大兵也。蓋洋人嗜利，近以蘇、浙二省避難人至滬地，遂于夷場廣造房屋，重收租息，初不問人之來歷也。宜遣精兵數(shù)千人，偽作難民，賃洋屋以居，地系夷場，中國官無從稽察，中夜一呼，應(yīng)者四起，縱火焚燒，遇人斫殺，洋人計惟登舟逃逸，而上海唾手得矣。上海既得，然后招回洋人，而厚待之，不攖其怒，而仍可為用，策之次也。云云。其慮甚周，其計甚毒，故在上海者閱之，無不發(fā)指，無不失色。乃以梟雄之李秀成，亦如陳叔寶之昏庸，棄書床下，此真國家之福也。嗚呼！豈非天哉。
○造化弄人
先大夫言，福建莆田縣轄兩巡檢：一迎仙寨，一涵江司。迎仙寨姓李，涵江司姓繆，二人皆紹興人，交相得也。初不之異，繼乃知繆則李，而李繆，蓋二人同為部吏，繆以年滿選迎仙巡檢，以部中尚有經(jīng)手事，難其行，李乃頂名而往，繆仍以李名在部。越數(shù)年，李之名年滿謁選，適得涵江，同在一縣，相見啞然。信造化之弄人也。
○應(yīng)對舛錯之笑柄
圣門四科，言語居一，蓋出話稍不檢點，即錯誤矣。汪稼門先生志伊總督浙閩時，性嚴(yán)厲，僚屬進(jìn)見者，無不惴惴。先大夫督造軍工廠戰(zhàn)船，工竣，例歸總督驗收。鹽道麟公祥素謹(jǐn)慎，恐先大夫辭有舛錯，囑道庫大使達(dá)泰曰：“子妙于語言，可幫同陳君應(yīng)對，免致觸忤也。”洎總督驗船，見工堅料實，頗為嘉予。達(dá)隨之行，先意承志，喋喋扌言?？偠缴鹾?，鹽道心亦甚喜。比驗及貯淡水之井，總督笑曰：“井甚深，恐小孩子跌下，須淹死矣。”達(dá)遽對曰：“不然，即大人跌下，亦要淹死?！蓖兄伲瑹o不匿笑。總督色莊而去。事畢，麟公呼達(dá)至官廨，痛責(zé)之曰：“好好一篇文字，被汝鬧壞！”達(dá)俯首引咎而已。次日衙參，麟公見總督，先謝不敏?？偠皆唬骸拔也⒉挥嬢^及此也?！摈牍?，又呼達(dá)告誡之。遂同謁巡撫王畹香中丞紹蘭，巡撫忽問及漳州鹽商王夢蘭虧課事，麟公心恨此商，即對曰：“王紹蘭乃一奸惡之小人也。不革王紹蘭，鹽務(wù)無從整頓。不辦王紹蘭，群商無所畏懼?！辨告笖?shù)百言。皆斥王紹蘭名而罵之。藩臬兩司，初以目示之，不悟；繼微曳其衣，仍不悟。巡撫乃微笑曰：“是王夢蘭也。’麟公始恍然，大慚愧，起立謝罪。既出，官廳中有傳其事者，達(dá)乃合掌誦佛號，曰：“報應(yīng)如是之速哉！”合座大笑。麟公后官至倉場總督。
○女子從戎
粵賊洪秀全之自廣西竄長沙也，其妹洪宣嬌稱元帥，常騎馬，率粵之大腳婦出隊，服五采衣，備極怪狀，官軍望之奪氣；然第炫人耳目，其不能沖鋒決斗也。其時，唐縣李方伯孟群，有妹名素貞者，知書，工騎射，熟孫吳兵法，于天文占驗之學(xué)，靡不窮究，父兄皆奇之。咸豐四、五年，方伯以知府奉楚撫胡文忠公檄，督師討賊，招女至軍中。女戎裝往，代為畫策決勝，累建奇功，殺賊逾萬。方伯常剿賊失利，被圍十余重，他將軍皆不能救。女怒馬獨出，于槍林炮雨中突圍而入，手?jǐn)財?shù)十人，護(hù)方伯歸。甲裳均赤，賊眾萬目注視，驚為天神。后胡中丞攻漢陽，城堅不能下，女與方伯謀夜襲之。孤軍深入，中伏，救兵不至，遂血戰(zhàn)而死。年二十余耳。報至，舉軍皆哭。后二載，方伯亦于安徽戰(zhàn)歿。女子從戎，百戰(zhàn)捐軀，軍興二十年來，所僅見者也。余有詩吊之曰：“百騎甘寧襲賊營，紅妝血戰(zhàn)獨捐生。漢陽若舉褒忠祀，先拜英雄李素貞?！?br/>
○李方伯姬人殉節(jié)
仁和李方伯本仁，開藩皖江時．以千金至吳門聘一姬，美而慧，方伯寵之專房。又于蘇州招一老伶工，教度曲?；ǔ吭孪?，檀板金樽，極聲色之娛，僚屬多竊議之。安慶不守，移省廬州。軍事又急，方伯誓以身殉。姬請隨死，不許；請益堅，則謂之曰：“汝欲死，歸至家死，可也?！彼烨踩俗o(hù)之出。又陳金幾上，集家眾諭曰：“我受國恩，自當(dāng)城亡與亡。爾輩愿同我死者，留。否則，各持金去。”于是眾皆懷金哭拜而散。老伶奮然曰：“眾皆去，誰侍主者？”擲金地上，遂獨留。方伯嘆曰：“歲寒知松柏，不圖于伶人遇之！”越二日，城陷，方伯戰(zhàn)死，老伶掩其斃已，亦吞金死。時姬行尚未百里，回望城中，煙焰燭天，慟哭欲絕。遂曉夜遄行，不匝月抵家。發(fā)喪成服，眾方幸更生，姬獨詣夫人前，叩首請死。夫人勸之曰：“若已脫難，我亦善視若，若何必死？”姬對曰：“主人命我到家乃死，我不可負(fù)主人。”遂不食數(shù)日而卒。于是向之竊議方伯者，至是乃共哀方伯焉。嗟呼！慷慨赴死，從容就義，不圖于弱女子中見之。惜不知姬之姓氏也。即如老伶者，亦人所難能也。
○仕途中豪俠風(fēng)
曾叔祖云巖公諱孝升，性慷慨，喜交游。弱冠時，手散萬金結(jié)客。官甘肅平番令，揮霍益甚，置繹延賓，有鄭當(dāng)時風(fēng)。會有某都統(tǒng)以譴戍伊犁，道出公境，公憐其遇，厚待之，復(fù)贐其行，都統(tǒng)感甚。然公于此等事甚多，不之記也。作宦十年，虧帑鉅萬，落職待勘。適都統(tǒng)復(fù)起用，氵存擢陜甘總督，未抵任，即遣人往詣公。公已忘前事，驚不知所出；司道各官聞之亦驚，既悉其情，乃爭出資，為彌其缺?？偠郊戎?，待公如上賓，疊加奏保，隆隆驟遷。不十年，官至云南布政使，公自喜愈甚。人有急難，求之無不應(yīng)者。錢塘陳香谷中丞桂生，時官某邑令，欠課五千，計無所出，欲覓死。公聞之，召令入見，呵之曰：“五千金，細(xì)事耳！若乃欲以性命易之乎？”袖出一紙給之，則五千金藩庫實收也。陳感激涕零，以其曾祖句山太仆與文勤公同朝通譜誼，遂以叔事公。公雖喜結(jié)納，而獨不肯阿權(quán)貴。時和相國申勢張甚，公不與通，和頗銜之。會福文襄郡王出師征苗，以函取庫金二十萬，公與之，而文襄薨，未及補牘。大吏劾公浮銷，著賠。和遂追公赴部對簿，不得辯。在獄兩年，嘗受恩者饋贈盈萬。公度所虧太鉅，不能償，則悉以所贈者周同系之人。其慷慨蓋天性也。未幾，沒于獄。時和已敗，乃得援赦免追。后香谷中丞撫蘇，招公子赴署中，待之同于兄弟。人亦重中丞之能報德焉。此事余弱冠時見中丞，親為余言，猶以不能如某總督之脫公于厄為歉也。
○仕途中炎涼態(tài)
勒襄勤相國保，督四川時，待僚屬以禮，即不愜意者，亦未嘗不飲人以和也。嘗告家梅亭方伯曰：“我始由筆帖式，官成都府通判，不得上官歡，時遭呵譴。同官承風(fēng)旨置之不齒，每衙參時，無與立譚者，抑郁殊甚。又以貧故，不能投劾去，含忍而已。會聞新任總督某來，十年前故交也，心竊喜，而不敢告人?？偠綄⒅?，身先郊迎，辭不見，慍矣。抵城外，上謁，又不見，更慍甚。乃隨至行轅，大小各官紛紛晉謁，皆荷延接，而我獨不得見。手版未下，又不敢逕去，天氣甚暑，衣冠鵠侍，汗流浹背，中心忿恨欲死。正躊躇間，忽聞傳呼：‘請勒三爺?！环Q其官，而稱行輩，具見舊時交誼。此一呼也，恍如羈囚忽聞恩赦，爰整衣冠，捧履歷疾趨而入。則見總督科頭衩衣，立于檐下，指而笑罵曰：‘汝太無恥，乃作此等形狀見余乎？’我稟請庭參，則掖之起，曰：‘不要汝磕狗頭?！仡櫴陶?，令代解衣冠，曰：‘為勒三爺剝?nèi)ス菲?，至后院乘涼、飲酒去?！矣谒箷r，越聞罵越歡喜。比至院中，把酒話舊，則此身飄飄然若登仙境，較今日封侯拜相，無此樂也。時司道眾官猶未散，聞之俱驚。我飲至三鼓，歸，首府縣官尚伺我于署中，執(zhí)手問總督意旨。從此遇衙參時，逢迎歡笑，‘有進(jìn)而與右?guī)熝哉?，有就右?guī)熚欢c右?guī)熝哉摺?。而勒三爺之為勒三爺，如故也。官場炎涼之態(tài)，言之可嘆。故于今日待屬官有加禮，以此，而不肯輕意折辱屬官，亦以此也?！狈讲畤L舉以告人，自謂一生歷官，不敢慢易忽略人者，勒侯之教也。
○愚民不解文告
今世遇有條教禁約之事，上官必曰出示曉諭，曰多出示曉諭。于是匿示不張者，有罰；出示不遍者，有罰，上官以為立法周密矣。而屬吏之復(fù)于上官者，亦不過曰已出示曉諭矣，已多出示曉諭矣，更有格外認(rèn)真者，曰已勒石曉諭矣。一曉諭，而上官之心已盡，屬吏之責(zé)亦卸，庸詎知蚩蚩之氓，固有一字不識者乎？民不識字，則不特出示無益，即勒石之示亦復(fù)何益哉！同治丁卯九月，有英國商人載煤夾板船，于大洋膠沙而沉，煤遂散浮海面，南匯海濱之民，咸撈獲儲于家。固不見洋船也，但識為洋煤而已。未幾，有洋人挾通事來縣見余，謂南民搶掠其煤，焚燒其船，索賠銀五萬兩。余以其語涉狂誕，拒之去，而密遣人赴海濱察得其情。因思我民斷無賠銀之理，而洋人必不肯已。若不查還其煤，必致肇釁，事聞總理衙門，所傷實多，則不賠而賠矣，且庸知不飭令賠者？不如先事圖之。遂選干差，往沿海各村挨查，而繕手諭數(shù)百張，挨村遍貼，剴切曉諭，令將撈存之煤繳向公所，免致拖累云云。語極諄切，又親自赴鄉(xiāng)督查，乃沿海之地延袤計有百余里，一時不能周歷，而英國領(lǐng)事官已照會上海道，札委華洋同知陳君寶渠，暨伊國施翻譯官，偕洋商來，并令火輪船駛至海面邏巡，開炮示威，勢洶洶然，民情震恐。而洋商則仍力持賠銀五萬之說以相恫喝，余大聲疾呼，以理折之，洋商氣稍沮，然總執(zhí)賠銀之說，惟不言五萬耳。余曰：“若爾以失煤之故，乞我代為查還，我體兩國交好之情，自然竭力查辦。若言賠銀，是訛詐矣，訛詐則安有交情？我官可去，爾銀不可得。”于是陳君亦以正誼責(zé)之，其翻譯官從而調(diào)停之，則須查煤矣。余于次日，復(fù)偕施翻譯暨洋商，到海濱審視，一片汪洋，無從究詰，相顧無策。余乘其意氣消沮之時，因與約，查得煤若干，即以若干還之，令其先歸聽信。而自向最大之村落名泥城者，集眾諭話。附近各村之民聚觀者，不下數(shù)萬人。余先以夷情諭之，又以拚一官保衛(wèi)百姓之語告之，更以手諭之意，反覆開導(dǎo)數(shù)百言，鄉(xiāng)人多有感動泣下者，云實不知有此道理，于是均愿以所撈之煤送還。余喜，問曰：“爾等豈不見我手示乎？”則萬口同聲對曰：“雖經(jīng)見示，實無一人識得字也?！庇嗖挥X駭然疑，因歷詢保董諸人，所言如一。余又不禁慨然嘆，始悟古人懸書、讀法之意。懸書以治識字之人，讀法以治不識字之人耳。是役也，共收繳煤十八萬斤，皆以舟由內(nèi)河運還之，匝月竣事，共費錢千緡，悉余捐給，不以累民，民得晏然無事。至次年，余遂于境內(nèi)鄉(xiāng)鎮(zhèn)，設(shè)立義學(xué)二十所，俾之讀書識字。海濱之人靡然從風(fēng)，即泥城左近亦自捐置義學(xué)二所，不廩于官。從此南邑四郊之內(nèi)，弦誦之聲相聞矣。
○決文特識
制藝文字，有特識者決之如響，余生平見二人焉；一為任邱邊仲思太守寶П，一為余姚朱久香閣學(xué)蘭。同治乙丑，太守在寧波考試書院，取前列三人，決為本科必售。洎榜發(fā)，中者二人，而所取第一者竟無名，太守訝之。未幾，北闈榜來，則其人已中南元，乃復(fù)大喜。閣學(xué)督湖北學(xué)政時，鄉(xiāng)試前，決科于省中書院，所取十名前，皆得中式，而解元即閣學(xué)之第一人也，尤為科名中盛事。
○朱久香之行誼
久香先生固精于文，其行誼尤為醇篤。與倭文端相國仁同年，平時以道義相切磋，造次必軌于正。咸豐庚、辛間，賊陷浙江，先生矢志討賊，忠憤所激，言發(fā)涕垂，人或迂其行事，妄加謗哂，先生不顧也。余與先生素昧平生，于上海旅次一見，即傾襟以待，逢人說項不去口，謬許余為知兵。李爵相欲委余浦東軍事，先生貽書爭之，謂余必須赴浙，以顧桑梓。爵相乃令偕史士良觀察到寧波。寧波苦餉絀，先生即在上海為籌餉事。每數(shù)日必致余一書，論軍務(wù)機宜，料敵出奇，動中肯要。余即以書呈觀察閱之，戰(zhàn)勝攻取，多用其策。會被召用，乃去。然紹興之復(fù)，終屬先生籌餉、籌兵之力也。泗門謝員外敬集黃頭義勇?lián)糍\，先生資以餉，又恐敬恃勇不戒，令高足弟子呂五峰茂才受豫參其軍事，盡心擘畫，疊著戰(zhàn)功。會賊大至，敬仍以輕敵敗沒，受豫亦抗節(jié)死。其宗人國恩接統(tǒng)其軍，卒底于績。先生以二人死事狀疏聞于朝，得專祠祀焉。嗚呼！若先生者，文章、經(jīng)濟(jì)、道學(xué)三者兼而有之矣。
○朱Ｃ９堂叔侄之忠謹(jǐn)
平湖朱Ｃ９堂先生為弼，先伯云伯公庚申同年也。與先大夫最契，服官恪守繩墨，清絕一塵，官順天府府尹。時先大夫以轉(zhuǎn)餉入都，有上閩督書，托其郵遞，先生驚曰：“私牘可擾驛站耶？”乃出己資，由信局寄去，而持收照謝先大夫。其謹(jǐn)畏如此。后官至漕運總督，剔除積弊，八省吏民咸頌之。歿，祀鄉(xiāng)賢焉。先生猶子山泉觀察善張，卓犖有奇氣。道光二十年，英人犯乍浦，與余同事善后。洎余司訓(xùn)金華，山泉以南河通判出山，氵存擢江南淮海道。發(fā)捻煽逆，保障淮揚，疊著戰(zhàn)功。文官而得巴圖魯勇號，尤為異數(shù)。歿后追贈右副都御史，崇祀名宦。山泉季弟楚卿別駕善寶，咸豐庚申署江寧同知，僑駐常州。時粵逆破溧水、句容，當(dāng)?shù)罈壋亲?，楚卿嘆曰：“毗陵為蘇浙門戶，我雖無守土之責(zé)，當(dāng)與城存亡。”遂登陴拒戰(zhàn)，而心知事不可為，賦詩曰：“狂風(fēng)已斷悲笳曲，落日空揮寶劍光。惟有丹心終不改，猶能殺賊死戎行。”城破，巷戰(zhàn)死，入祀昭忠祠。余未及見Ｃ９堂先生，而山泉、楚卿則素習(xí)也。竹林三人，于鄉(xiāng)賢、名宦、昭忠祠中各專一席，榮矣哉。
○富陽王高士
富陽王君子和鑾，今之高士也。世席簪纓，性恬淡，不樂仕進(jìn)。少年時隨祖若父宦游四方，行路萬里，橫覽山川之勝，遂善作畫。墨法既妙，設(shè)色更神，鉛朱丹碧，千崖萬壑，沉雄奇秀，兼而有之。尤工花鳥，見者驚嘆，名重一時。因以畫自給，筆墨外不妄受一錢，人皆敬之。咸豐辛酉，賊陷富陽，子和避難鄉(xiāng)間，日三四徙。一日者，天陰雨雪，忽聞賊至，急起奔走，倉皇中乃撞入賊隊，遂被縛去。賊酋見其文弱，目又短視，驅(qū)行泥淖中，屢起屢仆，憐而釋之，謂曰：“速行！遇他隊，不汝活也?！弊雍图鹊妹摚幌緭衤?，竄身荊棘，屨穿襪破。天既昏黑，仍不敢息，望前疾趨。于雪光中忽睹一屋，遂奮身入。入其門，闃其無人；窺其室，則似有聲響，乃訴以被難之苦，乞為容留。良久，有婦人應(yīng)曰：“我等聚室中，子其入焉?！比雱t暗黑不能辨人，遽踣于地，既凍且餒，身僵足痛。喘息逾時，乃問婦之姓氏，則對曰：“我某之妻也。”某與子和本系遠(yuǎn)戚，聞之稍慰，再與語，則不答。憊極亦不能復(fù)詰，垂頭稍睡。一時許，忽聞婦呼曰：“天將明，賊且至，子可行矣。”子和遂捫戶而出，走未數(shù)里，天果明。遇鄉(xiāng)人，得脫于難。又悔不挈婦同行，恐其亦罹于難也。久之事定，歸遇某戚，告以故，且謝其妻。其人駭曰：“吾妻死已三年矣！”乃知遇鬼，子和以為奇。今年因談往事，舉以告余，余曰：“喪亂之際，天道尤近，善人終得保全。子忠信篤敬，自當(dāng)有鬼神呵護(hù)，難而遇救，亦常理耳，何奇之有？”
○曾侯甘心受欺
同治乙丑之秋，郭遠(yuǎn)堂中丞開藩蘇州，余與同官諸人晉謁，翌中，中丞觴之。酒酣，中丞忽問元和令蕭山陶君肖農(nóng)曰：“某人近日在家否？”陶對曰：“已游庠，且食餼矣?！敝胸┠诵χ^余等曰：“此系渠鄉(xiāng)人，當(dāng)金陵初復(fù)時，冒稱校官，往謁曾侯，高談雄辯，議論風(fēng)生，有不可一世之概，侯固已心奇之矣。中間論及用人須杜絕欺弊事，遂正色大言曰：‘受欺不受欺，亦顧在己之如何耳。某盱衡當(dāng)世，略有所見。若中堂之至誠盛德，人自不忍欺；左公之嚴(yán)氣正性，人亦不敢欺；至如某某諸公，則人雖不欺而尚疑其欺，或已受欺而不悟其欺者，比比也?！畈唤笙玻瑩狩路Q是。因謂之曰：‘子可至軍營中，一觀我所用之人?！持Z而出。次日，遍謁諸文武，歸而復(fù)命曰：‘軍中多豪杰俊雄之士，然某于其間得二君子人焉?！铙@問何人，則舉涂方伯宗瀛及中丞名以對。侯又大喜稱善，乃待為上客。顧一時未有以處之，姑令督造炮船。未幾，忽挾千金遁去。所司以聞，且請急發(fā)卒追捕，侯默然良久曰：‘止，勿追也?！俱煌?，侯乃自循其須曰：‘人不忍欺，人不忍欺?！笥衣?wù)呓阅湫?，不敢仰視。”中丞言至此，又顧陶君曰：“此人既游庠食餼，當(dāng)令人勉之務(wù)正；如曾侯者，難再遇也?！贝稳?，同官聚談，舉為笑柄?；蛟唬骸靶医饠?shù)不多，故侯大度置之耳。”或曰：“侯恐播受欺名，故忍而不追也。”余曰：“不然。昔宋韓魏公總五路師，經(jīng)略西夏，有人以偽書干之，得厚贈去。已而事露，諸將請捕之，韓公曰：‘此人敢于百萬軍中，持偽書以欺我，則其人之膽識必有過人者；若跡之急，必投入夏國，是又生一張元也?！熘?。后世論者，共服韓公之深識遠(yuǎn)慮。當(dāng)金陵甫復(fù)時，發(fā)逆未平，捻勢正熾，曾侯之見，即韓公之見也。大臣謀國深遠(yuǎn)，豈惜此區(qū)區(qū)之金及受欺之名哉？”眾皆以余言為然。
○王烈婦
余官金華縣訓(xùn)導(dǎo)時，府學(xué)訓(xùn)導(dǎo)杏泉王君英瀾，與余同官，交相得也。杏泉長子繼本，字根仙，以髫齡食餼，書法秀美，尤工古文詞，寅好中無不嘖嘖羨杏泉有子矣。嗣余官江蘇，與杏泉不通問者數(shù)年。余冢婦山陰錢慎庵太守女也，嘗言其戚王孫氏殉節(jié)事，心疑為杏泉家事，未暇細(xì)詢也。今年，杏泉郵寄其媳《王烈婦傳》，讀之，乃驚根仙以夭死，其婦又以殉節(jié)死，為慘然者久之。按傳：烈婦為會稽孫君悅祖女，性孝友。年十六歸根仙，事舅姑如事親，相夫以順，御下以寬，里黨無閑言。甫三年，而根仙以病死，烈婦慟絕復(fù)蘇，毀面截發(fā)，誓不獨生。悅祖痛愛婿死，哭之哀，遽遘疾卒。烈婦衰，號泣奔赴，視殮畢，歸，謂家人曰：“吾今可以死矣?！背跤挼独Q以殉，其祖司訓(xùn)公借虧體義諭之，冀紓其死。烈婦曰：“死所天，非全歸乎？”乃絕粒，翁姑百計解之，不可得。絕食七日，瀕死矣，司訓(xùn)公又強飲以西瓜汁一杯，復(fù)延七日乃終。嗚呼！其初殉也慷慨，其卒殉也從容，此真所謂百折不回者也。嗚呼！有婦如此，根仙可謂不死矣。烈婦名留天壤，與日月爭光，烈婦亦何嘗死哉。
○金余二善人
余行年六十有四，生平所覯豪杰俊雄之士甚多，而善人則止得二人焉：一為金華金樂魚濠，一為無錫余蓮村治。樂魚少讀書，不應(yīng)試，家綦貧，而為善不倦。邑中掩埋育嬰，及一切諸善舉，孜孜，幾欲以身殉之。人或笑其愚，不顧也。工書畫，不肯多受人潤筆，其廉介蓋出于天性。咸豐元年，邑人公舉應(yīng)孝廉方正科，力辭不獲，然總不肯易六品服，仍以布衣終身。蓮村以諸生得保訓(xùn)導(dǎo)藍(lán)翎，然亦不求仕進(jìn)。遇善事，必竭力成之，勸人為善，舌敝唇焦，不以為苦。遍游江浙地方，以因果戒人。如溺女、搶醮、淫殺諸事，諄諄誘掖勸化。人茍允之，即叩首以謝，不以為辱。又自撰院本，糾會數(shù)千金，以忠孝節(jié)義事演劇，名曰善戲。使觀者興起感動，然世俗習(xí)于浮麗，聽古樂則惟恐臥，故志不得行，而蓮村不悔也。第因之感化者，亦復(fù)不少。蓮村曾于途中病甚，仆人陸慶乃截指和藥救之，則其感人之深，可見也。余攝南匯事，蓮村來謁，出《小學(xué)》諸書，囑令分布；又以《保嬰》、《恤嫠章程》見勸。余因于縣境設(shè)立義學(xué)多所，又創(chuàng)立保嬰、恤嫠等會，均見成效。皆蓮村啟余也。樂魚與蓮村，皆規(guī)行矩步，不茍言笑，其樂善亦同出一轍。惜二君相距遠(yuǎn)，不獲相見，使茍相遇，必有相視而莫逆者也。樂魚歿已久，聞蓮村今年始?xì){。嚴(yán)芝生太守告余，謂人傳蓮村已證真人之位者。余曰：“使天堂無，則已，有則蓮村、樂魚二人者，必生天無疑矣?！?br/>
○福星輪船失事
光緒元年三月，蘇省招商局福星輪船，裝運江蘇漕米七千石赴津。內(nèi)有江蘇海運委員、補用知府蒯君等二十一人，浙江海運委員石君一人，暨董事、仆從等數(shù)十人。行至山東煙臺地方，天起大霧，覿面不能見物，猝遇英國澳順輪船，兩船相沖，福星船竟被撞沉。于是委員、董事、仆從人等并溺斃六十五人。其遇救得生者，僅江蘇候補知縣江君等三人而已。事聞，李爵相據(jù)情入奏，朝廷震悼。死事各員均加銜，照陣亡例議血阝蔭子。并命于天津、上海二處，建立專祠，董事、仆從等，咸得附祀。江蘇大吏復(fù)籌庫款，提出銀兩，各予死者家養(yǎng)贍，以十年為期。英國官員亦罰澳順輪船賠銀作血阝。死事諸人既厚邀國恩，復(fù)得中外優(yōu)血阝，計存歿均無遺憾矣。惟內(nèi)中有候補縣丞長一事，最為奇絕，因特志之。長君系滿洲人，以佐貳需次蘇臺者久矣，光景困甚，上官憐之，給予津運一差，俾得薪水，以顧其家。長君奉委，忻然別妻子而去。去未旬日，其妻晨妝竟，出戶操井臼，忽倒地大呼，作長君語曰：“輪船失事，我已死矣，可速延我好友某某來?！逼溆阎粒瑒t緬述船破事始末，時蘇城尚未得信也，眾皆大驚。長又曰：“我死后，已得差使。心念家貧子幼，故曉夜奔馳而歸?！币驀谀秤言唬骸拔易幽旮κ畾q，無人養(yǎng)贍，乞君念交情挈之去，譬如家中多用一小仆耳?！毖杂櫆I下，某亦哭而允之。長復(fù)曰：“我妻如此命苦，在人世亦無好處，當(dāng)與之同赴冥間?！庇谑潜姞巹裨唬骸盃栕由杏?，若非有母撫育，如何得以長大？請勿作此想?！遍L思之良久，乃應(yīng)曰：“諾?！彼熳髦x，辭別而去。其妻乃霍然醒，問以附魂諸事，皆不能知，第謂出戶之際，覺冷風(fēng)一陣，吹向身上，遂不省人事矣。越二日，乃聞惡耗。時余薄游蘇臺，寅好中喧傳其事。署方伯應(yīng)敏齋先生，守程、朱之學(xué)，不信鬼神，余舉所聞以詢，方伯亦早有所聞，共相嘆異。方伯曰：“子方作《筆記》，可敘入之，與《神滅》、《無鬼》二論相辨也?！?br/>
○楊遇春逸事
富陽周蕓皋觀察凱，由進(jìn)士歷官至福建興泉永道，所至卓有政聲。道光十二年，臺灣民張丙作亂，大府調(diào)觀察攝理臺灣道事，戡定之際，搜捕余孽，鞫訊犯供，無枉無縱；辦理善后事宜，籌畫周密。去任至今，將四十年，臺地疊遭東西夷外警，而境內(nèi)風(fēng)塵不驚，盜賊不起，則措置之善也。溯自康熙二十二年，臺灣始入版圖，至道光十二年，僅一百五十載耳。而亂者凡十五起，或請大兵剿之，或以本省兵平之。其亂之生也，或數(shù)年，或十?dāng)?shù)年輒一見。其自相殘賊，則間歲有也。觀察精心運用，力籌所以善厥后者，條教章程，規(guī)畫悉當(dāng)，海疆得以久安無事，其功甚偉。去歲，日本窺臺，東南旰食，惜觀察久歸道山矣。觀察文集中，有記前陜甘總督楊侯逸事一則，仰見疆臣養(yǎng)威重尊國體之至意，讀之不勝佩服。侯豈預(yù)知今日東夷之抗我顏行耶？因亟錄之，使后世知我朝廷之威德焉。
回疆張格爾之亂，戕大臣，據(jù)喀什噶爾城，圍和闐、葉爾羌、英吉沙爾三城。上命大學(xué)士長公為揚威將軍，往征之，以陜甘總督楊侯參贊軍事。抵七里河，與賊夾河而軍。侯以所部先濟(jì)，賊見中流人馬高大殊子常，驚為神。侯擊之，伏尸萬余，張格爾遁。復(fù)喀什噶爾城，三城圍解。既而久不得賊，或謂賊畏侯不敢出，侯在軍，不可得也。上召侯回陜甘總督任，總督駐蘭州，控嘉峪關(guān)，回疆出入要地也。尋遣伯克伊薩克誘張格爾出，獻(xiàn)俘京師，回疆平。上嘉伊薩克功，加郡王銜。伊薩克素強盛，雄長諸伯克，與二子分領(lǐng)三大城，桀黠通華言。道光十一年，奉詔入朝，自恃功高，益驕侈非分，輿馬繁多，所經(jīng)回疆，諸伯克盛其供張。比入關(guān)，猶盛。甘肅府縣請于布政使白侯，將迎諸郊，侯曰：“無須，第視我行事?！泵魅眨瑢⒅?，侯以令箭招至數(shù)里外，伊薩克乃單騎從數(shù)人來，侯令自戈什哈以上，有頂戴者，冠帶華服，不佩刀，轅門平列至堂下皆滿。伊薩克至轅門，下馬步行，見兩旁官屏息立，無聲。傴僂不敢仰視。至堂側(cè)少許，命入見，堂以內(nèi)虛無人焉。一巡捕官導(dǎo)之行，歷廳事數(shù)重，侯見之便室。居中高坐，常衣冠，二童子侍旁，于地施紅ブ一。伊薩克及門，未逾限，雙足跪，摘冠叩頭。侯令一童子扶以入，命坐。伊薩克叩頭者再，乃坐。道溫語竟，侯自拂其髯曰：“吾老矣，較在回疆時奚若？”曰：“更精神。”侯曰：“汝亦老，須發(fā)加白。吾輩受大皇帝厚恩，當(dāng)思及時報稱，為子孫計，無妄想?！币了_克叩頭曰：“謹(jǐn)受教?！焙钣衷唬骸按蠡实勰钊辏僮〖葱?，無多從，宜往謁各官，皆有食物恣汝啖也?！绷钜煌臃鲋?，伊薩克汗流竟體，里衣皆濕，上馬行數(shù)里，神始定。侯諭布政使下及府縣官，以外藩禮禮之。明日，伊薩克減騎從行?；蛘埞?，侯曰：“蘭州為入關(guān)第一省會，俾知天朝儀注，他省加禮，乃知恩矣。”同安令項廷綬，時官甘肅，親見之，為凱言。又曰：“凱旋兵初過州縣，橫甚，毆知縣。報聞皆咎令，侯意不謂然，比至，親臨堂皇，就轅門捆責(zé)帶兵官各四十，受責(zé)者五十余人，斬毆官者一人以徇。兵后無敢嘩?！焙钊喂淘岫饺?，陜甘婦豎識與不識，皆畏愛侯。及官總督，見所屬益謙，曰：“吾粗人，公事懼有失，幸助我?！比凰邤?，悉中度，非人所及。凱嘗見侯于乾清門外，偉軀干，美豐儀，面修目，詞氣藹然，髯長三尺許，覆胸，白如銀，文武威風(fēng)，天人也。侯名遇春，四川崇慶人。經(jīng)大小二百八十余戰(zhàn)，無不以身當(dāng)先，未嘗受創(chuàng)。年八十有一，以疾致仕，未報。次子國楨時巡撫河南，求解職侍養(yǎng)蘭州，詔許之。在官受養(yǎng)，中外以為榮。旋侯復(fù)請命安車入都，召見數(shù)四，賜克什、{艸侵}、幣無算。侯初以平滑縣功封一等男，至是晉一等侯。敕各省地方官護(hù)送以歸。食俸于家。夫人年亦八十，子弟官文武二品者，一門八人。舊所部戈什哈官提鎮(zhèn)者，同時十余人。貴州果勇侯芳，侯同姓，繼侯為固原提督，先侯而侯，亦侯所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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