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歡喜冤家 作者:西湖漁隱


  結(jié)下冤家必聚頭,聚頭誰不惹風(fēng)流。

  從來怨逐思中起,不染相思有甚仇。

  話說江西南昌府豐城縣,有一進士,姓張名英。其年春試,中了二甲頭一名,刑部觀政,三月后選福建泉州府推官。在任清廉勤政,部文行取到京,授了兵科給事。夫人劉氏隨任到京。水上不服,三個月日之間,一命兒亡了。那給事心中好苦,未免收尸殯殮。先打發(fā)幾個家人送棺木還鄉(xiāng),自己一身,誰人瞅問?好生寂寞。遂尋書遺悶,有個有《半鰥賦》,遂爾讀曰:眷徂物之難遇,借懸景之不停。散幽情于寥廓,研他志于淵冥。憤此世之無樂,怨予生之惱惇。似絕天之墜雨,若失水之浮萍。支離同于暮景,蕭索過于秋齡。龍門之桐半死,熊山之柳先零。絕塵誰知棄唾,服藥豈易補形。盼蘭燒之未剪,睹松羅之依然。塵何會兮翳日,絲未始兮積筵。秋鴻淚于流管,朝雉飛于鳴弦。異羈旅而廓落,殊送歸以流連。宵則星河不夜,晝則風(fēng)雨如年。每低迷以思寢,乍惆悵而自憐。未激衍波,詎枯愛河。凄涼趙瑟,惻愴秦歌。月臨金翠,風(fēng)生綺羅。漢皇珠去,楚岫云過。理棄樽于芳義,抱裘稠于此時。錦裳爛以既悵,角枕糜而橫施。憐伉麗之徒設(shè),悼恩愛之永虧。雖進前而歡隔,本無別而傷離。身如槁木,發(fā)若亂絲。贈君以此,不如無知。惜楊柳之共色,妒豆蔻之連枝。花草之暉不暮,菱潭之舫頃移。坐銷芳草之氣,空歇朝云之姿。盼思士之多感,眇勞人之有悲。與情思而相續(xù),情與念其愈促。聽山吟之孤鶼,聆半宵之別鵲。未經(jīng)獨非之苦,詎誰思之毒。楓以何意而紅,桔則無心而綠。寒蛩鳴兮遠(yuǎn)水,饑鼯走兮廣庭。虬煙起而幔紫,螢火入而簾青,日既暮而慘烈,歲以寒兮晦瞑。棄昔時之燕婉,從此際之伶仃。奉股憂之如結(jié),究終歲而不贏。抑?jǐn)y手于炎摩,空交裙于紫青。鏡中之鸞起舞,匣里之劍未鳴。撫蘭府之未影,愧縈砧之虛名。星胡然而在戶,月為誰而入關(guān)。諒無物而不照,獨舉余乎含棲。傷彼濃之桃李,差夫據(jù)之蓮黍。芳綠絕于紹華,凈葉猜于菩提。驗往情而知樂,撫今事而知非。谷既嗟于異室,穴何暮于同歸。燕鄰羽而秋別,雁雙翼而寒違。早知中路之相失,何以從來之孤飛。安得一心人,永作平生親。薄弄姿不堯爍,甘寄意于沉淪。死生齊其契闊,耕織擬乎比鄰。展綢纓乏意緒,勝歡合于人神。夜參半而不寐,一朝萬緒而增冢。策滯念其何違,策至理以自通。雖比耦于千齡,畢歸盡于三空。吾將乘虛于橐,安能辨物之雌雄。看罷一笑。

  過了幾時,差往陜西巡按,實時辭朝出京。自想代巡,止可一身赴任,偌大家業(yè),付與何人料理?欲待本省續(xù)弦一位夫人,奈江西并無絕色之女。慕想揚州水色極美,不免先到揚州,娶了夫人上任,亦未為遲。一路上改了馬牌,往揚州公干。驛遞奉承,好不威武。

  到了揚州,宿于驛署。即著驛承尋了宿媒議親。實時尋了一個媒人,張英分付:須尋國色,休得誤事。媒人叩了頭,出了驛門一路上想:“祇有東馬頭莫監(jiān)生之女,姿容絕世,鳳雅不凡,可作夫人?!毕鹊侥胰フf明,莫監(jiān)生再三說,若果續(xù)弦,祇管使得。倘若為妾,誓不應(yīng)承。媒人說:“委實要娶夫人,休得見疑?!北O(jiān)生允了。實時媒人到驛,將前事稟上。張英歡喜道:“我上任日期要緊,明早送禮,明晚在船內(nèi)就要成親,后日即要長行。往本省安頓夫人,自往上任。故此也無暇打聽了。你可小心在意?!泵饺司驮隗A中宿了。

  天明起來,打點緞匹釵環(huán)聘金三百兩,送到莫家,莫監(jiān)生因嫁妝打點不及,陪銀五百兩,親送女兒到船中畢姻。未免禮生喝禮,交拜成親。送席酒筵早早散了。張英與新人除冠脫服,仔細(xì)把新娘一看,年紀(jì)止得一十八歲。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有一首東歐令,說道:真嬌艷,果娉婷,一段風(fēng)流書不成。羞花閉月多豐韻,天就嬌柔性。憂疑仙女下蓬瀛,喜殺繡衣人。

  那張英喜不自勝,親自解下小衣,曲盡一團恩愛。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魚得水,不覺已到豐城縣。到了家下,請各親友拜掃墳?zāi)?,追封三代。就把前妻埋葬,追封誥命夫人又陳莫氏誥命,回到家中,整酒請了親鄰,一面打點住陜西到任。家中大小事務(wù),盡托莫氏掌管,擇日起身而去,不題。

  且說莫夫人,原在揚州各處游玩,十分快活的。一到張家,雖然做了一位夫人,倒拘束得不自在了。過了兩個月,與隨身使女,名喚愛蓮,說:“此處有甚么游玩的所在么?待我散心。”愛蓮說:“華嚴(yán)寺十分熱鬧,極可鬧耍。”夫人見說,實時打扮起來和了愛蓮,喚下轎夫抬了,竟至華嚴(yán)寺來。那寺果是華嚴(yán):鍾樓直聳在青云,殿角金鈴風(fēng)送搖。

  爐內(nèi)氤氳成瑞藹,三尊寶相紫金鎦。

  那夫人朝了佛像,拜了四拜,隨往后殿回廊,各處勝跡看了一遍。上轎回了。

  且說這寺中,歇一個廣東賣珠子客人,喚做丘繼修。此人年方二十余歲,面如傅粉,竟如婦人一般。在廣東時,那里的婦人向來淫風(fēng)極盛,看了這般美貌后生,誰不俯就,因此本處起了他一個渾名,叫做香菜根,道是人人愛的意思。他后因父母著他到江西來賣珠子,住歇在華嚴(yán)寺中。那日,殿上閑步,忽然撞著莫夫人,驚得魂飛天外。一路隨了他轎子,竟至張衙前。見夫人進到衙內(nèi),他用心打聽張御史上任去了,他獨自在家,是揚州人。他回到寺中,一夜癡想道:“我在廣東,相交了許多婦女,從來沒一個這般雅致佳人。怎生樣計較,進了衙內(nèi)再見一面,便死也罷。”

  次早,起來閑走,往伽藍殿前經(jīng)過,入內(nèi)將身拜倒便訴,道:“弟子丘繼修,因賣珠至此,昨見張夫人,心神被他所攝。弟子癡心告神,命中若有姻緣,乞賜上上靈簽。若沒有緣,竟賜下下之簽?!睂⒑炌苍谑郑蛳虑蟮玫谌?。正道:前世結(jié)成緣,今朝在線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看罷大笑。起來向神再拜道:“弟子若得成全,合當(dāng)上幡祭獻?!彼氐綍堪V想道:好計,好計!必須裝做賣婆模樣,將了珠子,假以賣珠為名,竟人內(nèi)房。如此如此,或可成就。老天祇是腳大,怎生得一雙大大女鞋穿了方好。也罷,把裙系低了些便是了。取了一包好珠子,一串小珠兒,放在身邊。忙去賣衣典中,買了一件青絹衫、白絹裙、襯里衣、包頭鬢之類,走到一僻靜祠堂內(nèi),妝將起來。端端正正,出了祠門。尋一井中一照,與婦人無二。他于是大了膽,竟到張衙前來。

  管門的見是賣婆,并不阻當(dāng)。他一步步走到堂后,祇見張夫人在天井內(nèi)看金魚戲水。香菜根見了,打著揚州話,叫聲:“奶奶萬福,男女有美珠在此,送與夫人一看,作成男女買些?!狈蛉说溃骸凹扔泻弥?,到我房中來看?!毕悴烁M了香房上下一看,真?zhèn)€是洞天福地。夫人道:“坐下,愛蓮取茶來。”菜根將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來一顆顆看了,夫人揀了十余粒道:“還有么?”道:“有?!庇衷谛渲腥〕瞿且淮陌鼉?。打開了那串,頭上面有結(jié)的,下面故意不結(jié)。他將指頭捻住了下頭一半兒,送與夫人看。夫人接了在手,菜根將手一放,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滾了下地。驚得夫人粉面通紅。菜根道:“夫人不須忙得,待我拾將起來便是。”說罷,倒身去尋。拾了三十余粒在手道:“足足六十顆,今止一半。多因滾在地縫里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來尋罷。”夫人道:“說那里話,你轉(zhuǎn)了身,明日倘尋少了幾顆,祇道我家使女們?nèi)×四愕?。今晚寧可就在此間宿了,明早再尋,尋得有無,你好放心?!毕悴烁犚娬f在此宿了,他喜從天降,道:“怎好在此打攪夫人。”莫氏道:“祇是你丈夫等著你?!辈烁溃骸罢煞蚣簺]了兩個年頭,服己除了?!狈蛉说溃骸白鹦??”菜根回說姓丘。夫人叫愛蓮打點酒肴,來請丘媽媽。

  須臾,點上紅燈,擺下晚飯。夫人請他對坐了,愛蓮在傍敬酒。夫人叫愛蓮:“你這般走來走去,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里去,明日沒處尋??蓪⒕茐胤旁诖?,你去喚了晚飯。臨睡時進房來。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不可沾了珠子出去?!睈凵彂?yīng)了一聲,答道:“鞋底下沒有珠子?!本钩鋈チ?。

  夫人勸著道:“丘媽媽,請一杯?!鼻饗尩溃骸胺蛉艘舱堃槐!狈蛉说溃骸澳氵@般青春標(biāo)致,何不再嫁個丈夫,以了終身?”丘媽道:“夫人說起丈夫二字,頭腦也疼,倒是沒他的快活?!狈蛉说溃骸斑@是怎么說?有了丈夫,知疼著熱,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鼻饗尩溃骸胺蛉擞兴恢?,嫁了個丈夫,撞著個知趣的,一一受用。像我前日嫁著這村夫俗子,性氣粗豪,渾身臭味,動不動拳頭巴掌,那時真真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天可憐見,死得還早。”夫人道:“據(jù)你之言,立志不嫁了?祇怕你聽不得雨泣寒窗,禁不得風(fēng)吹冷被,那時還想丈夫哩?!鼻饗尩溃骸胺蛉?,別人說不得硬話,若在我,極守得住。夫人著不嫌絮煩,我告稟夫人一番?!狈蛉说溃骸澳阏f來我聽?!鼻饗尩溃骸拔彝右粋€寡女,是朝內(nèi)發(fā)出的一個宮人,他在宮時,那得個男人!因此內(nèi)宮中都受用著一件東西來,名喚三十六宮都是春。比男人之物,更加十倍之趣。各宮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輪流,妙不可當(dāng)。他與我同居共住,到晚間夜夜同眠,各各取樂,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賣貨,有那青年寡婦,我常把他救急。他可不快活哩!”夫人笑道:“難道:你帶著走的?”丘媽道:“夫人,此物宮女帶得幾件出來。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那夜不曾拿在身邊,掃了他的興。所以日后緊緊帶了走的?!狈蛉说溃骸盁o人在此,你借我一看,怎生模樣一件東西,能會作怪。”丘媽道:“夫人,此物古怪。有兩不可看:白日里,罪過不可看;燈火之前,又不可看。”夫人笑道:“如此說,終不能入人之眼了?”丘媽笑道:“慣會入人之眼?!狈蛉说溃骸拔抑v的是眼目之眼?!鼻饗尩溃骸拔乙矔缘?,故意逗著此耍的。今晚打攪著夫人,心下實是不安,可惜在下是個賤質(zhì),不敢與夫人并體齊軀。若得夫人不棄,各各一試,也可報答夫人這點盛情?!狈蛉说溃骸按瞬贿^取一時之興,有甚貴賤。你既有美意,便試一試果是如何。不然還道你說的是謊!”丘媽見他動心允了,忙斟酒勸他多吃了幾杯。夫人說得高興,不覺的醉了,坐立不定道:“我先睡也,你就在我被中睡著罷。”丘媽應(yīng)了一聲,暗地里喜得無窮。

  他見夫人睡穩(wěn),方去解衣,脫得赤條條。潛潛悄悄扯起香香被兒,將那物夾得緊緊的,朝著夫人,動也不動。那夫人被他說這一番,心下癢極的,身雖睡著,心火不安。祇見丘媽不動,夫人想道:“莫非騙我?”說:“丘媽,睡著也未?”丘媽道:“我怎敢睡。我不曾遇大夫人,不敢大膽。若還如此,要當(dāng)如男人一般行事,未免預(yù)先摸摸索索,方見有興?!狈蛉说溃骸澳阏罩@齼鹤鲋闶?,何必這般道學(xué)。”夫人將手把丘媽一摸,不見一些動靜,道:“他藏在何處?”丘媽道:“此物藏在我的里邊,小小一物,極有人性的。若是興高,就在里邊挺出,故與男子無二?!狈蛉诵Φ溃骸拔瘜嵠婀?。”丘媽即把夫人之物,將中指進內(nèi),輕輕而控,撥著花心,動了幾下,淫水淋淋流出。他便上身湊著卵眼,一聳進去,著實抽將起來。那夫人那知真假,摟住著,柳腰輕擺,鳳眼乜斜道:“可惜你是婦人,若是男人,我便叫得你親熱?!鼻饗尩溃骸昂畏涟炎瞿腥耍接懈吲d。”夫人道:“得你變做男人,我便留在房中,再不放你出去了。”丘媽道:“老爺回來知道性命難逃?!狈蛉苏f:“待得他回,還有三載。若得二年,夜夜如此,死也甘心!”丘媽見他如此心熱,道:“夫人,你把此物摸一摸著,還像生的么?”夫人將手去根邊一摸,并無痕跡,吃了一驚,道:“這等你果是男子了。你是何等樣人?委實怎生喬妝至此?”丘媽道:“夫人恕罪,方敢直言。”夫人道:“事已至此,有何罪汝。但實對我說,待我放心?!崩锨鸬溃骸拔夷藦V東珠子客人,寓于華嚴(yán)寺里。昨日殿上閑行,遇著夫人,十分思慕。欲見無由,即往伽藍殿求簽問卜,若前有宿緣,愿賜一靈簽,生計相會。求得第三簽,那詩句靈應(yīng)得緊,我便許下長幡祭獻,”夫人道:“箋詩你可記得?”老丘道:前世結(jié)成緣,今朝有緣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夫人道:“應(yīng)得靈簽,還教你守口如瓶,切莫在人前吐露。且住,再問你,是誰人教你如此妝束而來?”老丘道:“此事怎好與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這個念頭。買衣于暗處妝成,故將珠子撇地,算來天色晚將下來,祇說還尋不足。珠止得三十顆耳?!狈蛉说溃骸昂们捎嬕病L饶戕o去,我不相留你,如之何?”老丘道:“也曾料定夫人,或說路不及,走不及,十分再不留我。在你房門坎上故意一絆,便假做疼痛起來,祇說閃了腳骨,困倒在地,你畢竟留于使女床中,也把我宿一宵去。留宿之時,我又見情生景,定將前話說上,必然你心高興。計在萬全。不怕你不上手?!狈蛉说溃骸扒Ы疖|一旦失守了,有心活身,如今可惜又是他鄉(xiāng)?!鼻鹂偷溃骸斑@是千里姻緣使線牽,靈神簽內(nèi)了然明白,這個何妨!”夫人道:“不是嫌你外方,若在本土,可圖久遠(yuǎn)?!鼻鹂偷溃骸叭羰欠蛉隋e愛,我決不歸矣。況父母雖則年高,尚有兄嫂可仗。且自身家居異地,幸未有妻子可思。愿得天長地久,吾愿足矣?!狈蛉说溃骸盃柟嫘?,明早起,妝束如初出去,以屏眾人耳目。今夜黃昏,可至花園后門進來,晝則藏汝于庫房,夜則同眠于我處。祇慮做官的倘日后升了別任,要帶家小赴任,如之奈何?”丘客道:“夫人,我又有別計。那時打聽果升外任,我便裝一抄書之人,將身投靠,相公必收錄我。那時得在衙中,自有題目好做?!狈蛉诵Φ溃骸扒鹄烧嬗袡C智,我好造化也。且住,你這些珠子,畢竟值錢幾多?你人不歸家,須將本利歸去,以免父母懸念?!鼻鹂偷溃骸胺蛉苏f得是。明日歸寺,我將珠銀本利寄回了,央親戚帶回。我書中托故慢慢歸家,兩放心矣。祇是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倘然日后相公在家,一時撞破,夫人倒不妨。”夫人說:“為何我倒不妨?”丘客說:“他居官的人,怕的是閨門不謹(jǐn)。若有風(fēng)聲,把個進士丟了,祇是我奸命婦,決不相饒?!狈蛉说溃骸凹仁沁@般長慮,不來也罷了?!鼻鹂偷溃骸胺蛉?,雖云露水夫妻,亦是前生所種,古人有言: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夫人道:“數(shù)皆天定,那里憂得許多。”祇聽愛蓮?fù)浦块T進來,尋丘媽同睡。四周不見,祇見夫人床前,一雙男鞋在地。吃了一驚,不敢做聲,暗暗一頭想,一頭困了。

  且說他二人見愛蓮?fù)崎T,雙雙摟定睡了。直至五更,又做巫山之夢,不覺天明。夫人催丘客早早妝束,愛蓮也走來。朝著丘客細(xì)一看知是男子,便笑一笑兒道:“你若出去,這雙鞋兒不妥,待我去尋一雙與你穿了方像?!狈蛉嗽诖采下犚娏?,叫道:“愛蓮,事已至此,料難瞞你。切不可說與外人知道。我自另眼看你便了?!睈凵彿诖惭厣匣氐溃骸胺蛉瞬环愿溃桓覊姆蛉嗣?jié),何用夫人說來。”他即忙走到別房頭,悄悄偷了一雙大大女鞋,與丘客穿了,道:“慢慢走出去?!狈蛉私校骸扒衣!北阋还锹党樯砥饋?,一面取幾樣點心與他充饑,一面取那些珠子道:“你拿去?!鼻鹂偷溃骸胺蛉艘?,都留在此?!狈蛉说溃骸拔覍⒆蛉諕牧袅?,余者都拿去,寄與家中?!庇謱⒁环忏y子道:“是珠價?!鼻鹂托Φ溃骸绊グ阈⌒闹摇!狈蛉说溃骸澳愦艘环吹眠€家,多將些銀子寄回家去。安慰你父母心腸,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鼻鹂偷溃骸白愀蟹蛉擞眯??!闭f罷辭出。夫人說:“出門依風(fēng)火墻,看了后門,黃昏好來。”應(yīng)了一聲,渾是個賣婆模樣。

  愛蓮送出去,大門上有幾個家人,看了道:“昨晚在那里歇?”丘媽道:“晚了,與愛蓮姐同困。今早方稱得珠價到手里?!闭f罷,一竟至后花園門首,上有牌額寫著三個字:四時春。左右一聯(lián)曰: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

  他看在眼里鉆到祠堂中,脫了女衣,一齊拿在手里,進了華嚴(yán)寺,且喜不撞見一個熟人。將匙開了房門,歡歡喜喜重新梳洗,穿戴整齊。到伽藍神前,拜了幾拜。一面央人買辦幡布三牲酬愿,一面收拾金銀珠貝,央了親戚寄回。須臾,上幡獻神已畢。將三牲酒果安排停當(dāng),請出當(dāng)家?guī)煾傅溃骸白蛉沼鲆簧嵊H,有事煩我,有幾時去。這一間房,鎖一日還師父一日房金。房中并無別物,祇有床帳衣服在內(nèi),乞師父早晚看取。特設(shè)薄酌,敬請老師?!蹦呛蜕懈兄x無窮,大家痛飲一番,丘客道:“我告別了?!北娚统龆鴣?。

  又早已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約莫黃昏,踱至花園門首。推一推,那門是開的,竟進園中。祇見露臺下夫人與愛蓮迎著前來,愛蓮忙去鎖門。夫人笑道:“夜深無故入人家,登時打死勿論?!鼻鹂偷溃骸斑€有四個字,夫人忘了?!狈蛉说溃骸胺羌榧幢I這四個字么?你今認(rèn)盜認(rèn)奸?”丘客道:“認(rèn)了盜罷。在此園內(nèi),也不過是個偷花賊耳。”二人就在月下坐著,愛蓮取了酒肴擺列桌上,夫人著愛蓮坐在桌橫飲酒。月下花前,十分有趣。從此朝藏夕出,祇得三個人知,余外家人,并不知道。

  捻指光陰,不覺二載。御史復(fù)命,以年例轉(zhuǎn)升外道。一竟歸家,取家眷赴任。夫人知了這個消息,與丘客議曰:“今為官的,早晚回來取家小赴任,想前抄書之計,必然要行矣。”丘客道:“不知何日到家?”正說話之間,報到老爺已到門上,將次就到了。夫人著了忙,分付廚下擺飯,一面往廂中取了十余封銀道:“丘郎,不期就到,心如失了珍寶一般,有計亦不能留你。可將此金銀,依先寓在僧房,前日之計,不可忘了。”丘客哭將起來。夫人掩淚道:“如今即出園門,料無人見,就此拜別矣,”正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丘客怏怏的出了園門,愛蓮鎖了。一時忙將起來,準(zhǔn)備著家主回家。

  不移時已到。夫人迎至堂上相見,各各歡喜,兩邊男女叩頭,進房除了冠帶。夫人整酒,與丈夫接風(fēng),酒席間問些家事。自古新婚不如遠(yuǎn)別,夫妻二人早早的睡了。次日天未明,張英抽身起來,梳洗拜客。忙忙的一連拜得客完,未免上墳拜掃,家中又請著親戚,做了幾日戲文,擇日上任。那些奉承他的,送行的送行,送禮的送禮,一連連忙了十余日。

  張英因辛苦,睡至巳牌,方欲抽身,把眼往床頂上一看,見一塊干唾在床頂之上,吃了一驚,道:“奇了?!狈蛉苏嵯捶酵?,在床前穿衣服,聽見張英說一個奇字,問道:“有甚么奇處?”張英道:“此床你曾與何人睡來?”夫人笑道:“此床祇你我二人,還有何人敢睡!”張英道:“既如此,那床頂上干唾誰人吐的?”夫人道:“不是你,便是我,這般小事何必說他?!睆堄⒌溃骸笆玛P(guān)非小,此唾我從來不曾吐。你婦人家,睡著吐不上去?!狈蛉说溃骸笆橇耍覂扇涨皞L(fēng)咳嗽,那時坐在床內(nèi)穿衣服,吐上去的?!睆堄⑾氲溃骸白诖矁?nèi),不吐于地下,怎生反吐上去。”一發(fā)起了疑心。恰好門外有客拜訪,張英即梳洗出外迎接。夫人喚了愛蓮道:“丘郎初來時,曾求神道一簽說:‘前世結(jié)成緣,今朝有線牽??谌缙渴囟?,莫吐在人前’。前二句不必言矣,后二句向祇恐丘郎將此事泄漏于人。誰知今日老爺見床頂上有一塊干唾,疑心起來在此細(xì)究。怎生是好?恰應(yīng)莫吐在人前之句。倘然問你,再三為我隱瞞方好?!睈凵徴f:“不須夫人吩付。祇是神靈簽已顯然道破,萬一究出,怎生是好。”正在計議,祇見張英歡歡喜喜的,一些也不在心間。因此夫人與愛蓮都放下心腸。

  祇見過了幾日,張英見愛蓮在花園采花,叫了他到水閣上,悄悄問道:“你可實說夫人床上誰人來睡,若不直說,我實時把你殺死?!闭f罷,帷袖內(nèi)取出一把尖刀來。愛蓮一見,魂飛天外,說道:“祇有一丘賣婆來賣珠子。因天晚,留宿一夜,天早便去了?!睆堄⒌溃骸澳乔鹌疟厥悄腥恕!睈凵彽溃骸百u婆那里是男人之理。”張英道:“他住在那里?”愛蓮說:“在華嚴(yán)寺里?!睆堄⒌溃骸澳怯袐D人歇住僧房之理?!笔樟四堑兜溃骸半S我來?!睈凵彶恢橛?,隨了便走。恰好走到池邊,張英用力一推??蓱z一個溫柔使女,一命鳴呼。正是:該在水中死,定不岸上亡。張英祇做不知覺,自出門往華嚴(yán)寺悄悄兒去了。

  那各僧不認(rèn)得他,張英走至后房,見一沙彌,叫道:“師兄,這里有個姓丘的珠子客人么?我要買些珠子,求指引他的寓所。”沙彌回頭,正是丘繼修恰在房門,道:“那一位便是丘客。”張英上前道:“丘兄,可有珠子要求換些?!鼻鹂偷溃骸巴ㄍ炅恕!睆堄⒌溃骸岸嗌倏捎行┟矗俊鼻鹂偷溃骸肮粵]有了。若要時,舍親處還有?!睆堄⒌溃骸耙惨蛏嵊H張奶奶說,曾與足下買些珠子,故此乃特來?!蹦乔鹂突氐貌缓?,道:“那張夫人,他曉得我沒有久矣。”張英道:“張夫人為何細(xì)知足下之事?”丘客不覺面色一紅,回答不來。

  張英切恨在心,竟自歸家。喚了兩個家人,是他的心腹,道:“二人聽著,華嚴(yán)寺里后房,歇一丘姓賣珠客人。你去與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與他酒食往來,拘留他在此,不可與他走了。且慢與他說是我的家人,日后事成,重重有賞?!倍瞬恢喂?,便去與他做個啞相知起來。丘客全然未曉。

  且說張英回衙,祇見報說,愛蓮不知何故,投水死了。張英見夫人道:“夫人是了,愛蓮或有外情,或是與情人一時在你床上偷眠,情人吐的干唾。見我前日問起,恐怕究出情由,懼罪尋了死,倒也干凈。分付買一付棺來,與他盛貯了,抬往郭外去罷?!狈蛉诵南驴嘀?,暗想道:“他恐我事露,為我死了?!毙南率挚嗉保瑥堄⒅弥焕?。

  又過幾日,張英與夫人睡著。到二更時分,雙雙醒來,張英故意把夫人調(diào)得情熱,云雨起來。張英道:“我今夜酒少了些,就干著此事,甚是沒興。若此時得些酒吃,還有興哩。”夫人道:“叫一婦人去酒坊取來便是?!睆堄⒌溃骸按藭r他們已睡,叫著他,祇說我要酒吃又不好?!钡溃骸翱上凵徲炙?,此事必須夫人一取方可?!狈蛉说溃骸凹热绱耍胰ト?。”把手凈了,在燈火上點一技紅蠟,取了鎖匙,竟往酒坊而去。張英悄攝其后。夫人見酒楻深大,取一條杌凳,走將上去,彎身而取。張英上前。把他兩腳拿起,往楻內(nèi)一推,須臾命盡。方走歸房,依先睡了??谥薪械溃骸白邘讉€婦人來,夫人思量酒吃,自往楻中去取,許久不來,可往代取?!眿D人俱應(yīng)了一聲,竟至酒楻中一看,見夫人已死,慌忙報與張英。張英假意掉淚,攬衣而起道:“這也是你命該如此?!币粫r間未免治起喪來。下棺時滿頭珠翠,遍身羅綺,一一完備。托以上任日期緊急,將棺木出于華嚴(yán)寺里權(quán)寄。心腹家人歸家伏侍,張英叫他至靜處分付著,你可如此如此,不可誤事。那人應(yīng)聲去了。

  祇見次早,寺僧報說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開,把衣服首飾,盡情偷去矣。張英隨著人將銅首飾,粗衣服,重新殮殯,撫館痛哭。急往各房搜看,祇見家人道:“丘客房中之物,正是夫人棺木中的?!睆堄⒋笈?,分付即將丘客鎖了,寫詞送至洪按院處。詞中云:告為劫棺冤慘事。痛室莫氏,性淑早亡。難舍至情,厚禮殯殮。珠冠美玉,金銀鐲鈿,錦銹新服,滿棺盛貯,柩寄華嚴(yán)寺中。盜賊丘繼修,開棺劫掠,剝?nèi)ヒ豢?。遭此荼毒,冤慘無伸。開棺見尸,律有明條。乞臺追臟正法,上告。

  洪按院道:“此一樁新事,必須親審?!彪S將丘繼修用刑。繼修道:“老爺,事事皆真,不必用刑,待小人認(rèn)了便是?!焙樵阂娝f得干凈,心下生疑,必有緣故。叫:“丘繼修你開棺劫財,想你一人,焉能開得?必有余黨,從實招來!”丘繼修道:“開棺劫財,實實不是小人。但此事乃前生冤債,甘心一死?!焙榘丛旱溃骸澳慵?xì)細(xì)講來?!崩^修道:“爺爺實系隱情,不敢明告,愿一死無疑?!彪S即畫招承認(rèn)。洪院想:“畢竟有何隱情,不肯明說,情愿認(rèn)死?!?br/>
  到夜間睡至三更,夢一使女叩見洪院,口道:夫人有染,清宵打落酒楻中。

  使女無辜,白晝橫推漁沼內(nèi)。

  洪院曰:“你是誰家女使?”愛蓮答曰:“妾系張英使女,喚名愛蓮,祇間丘繼修,便知明白?!?br/>
  洪院醒來,卻是南柯一夢。自忖曰:“此夢甚奇。使女與繼修開棺一事無干,怎教我問丘繼修?”次早,自吊丘繼修覆審曰:“我且問你,你可知張夫人家中有一使女,名喚愛蓮,可有此人么?”繼修道:“有,此女半月前無故投水而死矣?!焙樵旱溃骸澳阍踔??”道:“相公家有二家人,與小人熟識,故爾知之?!焙樵河謫枺骸凹热荒阒?,夫人怎樣死的?”繼修曰:“聞得夜間在酒楻中浸死的?!焙樵后@異,與夢中言語相合矣,但夫人有染之句未明。洪院省曰:“是了,我且問你,我訪得張夫人有了外情,被張英推在楻中浸死的。莫非與你有奸么?”繼修曰:“此事并無人曉得,祇使女愛蓮知之,小人聞愛蓮溺死,又聞夫人浸死,小人不說,終無人知矣,故為夫人隱諱。不知老爺因甚知之?”洪院道:“張英昨日又寫書來與我,要將你速斬,以正王法。我三更得夢,故爾知之??蓪⒑闷鹎橛?,從直寫來,或可出爾之罪,我當(dāng)方便?!崩^修一一寫出。

  恰好分付家人領(lǐng)回書,洪院隨將夢中對聯(lián)寫與張英。張英拆開讀罷,一時失色,隨往洪院謝罪。求洪老大人周全,不忘大人恩德。洪院冷笑曰:“你閨門不謹(jǐn),一當(dāng)去官;無故殺婢,二當(dāng)去官;開棺賴人,三當(dāng)去官?!睆堄⒃乖唬骸按耸虏o人知,望大人遮庇。”洪院曰:“你干的事,我豈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不是鬼來相告,我豈能知?夫人失節(jié)理該死;丘繼修奸命婦亦該死。愛蓮何罪,該死池中!你不淹死愛蓮,則無冤魂來告。無冤魂來告,則我不知。你祇合把夫人處死,何不將繼修尋以他故而死之!家聲不露,官亦可做,豈不全美乎?”說得張英無言,羞愧而退。洪爺提筆,判曰:審得丘繼修販珠賈客,蕭寺寓居。見莫夫人之容,風(fēng)生巧計。妝丘賣婆之假,醞釀奸情。色膽如天,敢犯王家之命婦,心狂若醉,妄希相府之好逑。惡已貫盈,誅不容逭。張英察出,因床頂之唾干;愛蓮一言,知閨門有野合。番思滅丑,推落侍婢于池中。更欲誅奸,自送夫人于酒底。丫鬟淪沒,足為膽寒。莫婦風(fēng)流,真成骨醉。故移柩而入寺,自開棺以賴人。彼已實有奸淫,自足致死,何故誣之盜賊,加以極刑?莫氏私通,不正家焉能正國;愛蓮屈死,罔恤幼安能惜老。須候憲裁,暫停赴任。

  洪院將繼修奸命婦擬斬,隨即上本。首劾張英治家不正,無故殺婢,致冤魂不散之事,一一奏聞。部議張英罷職。洪院劾疏,不為少諱,真有直臣風(fēng)烈,加升三級。

  此一回小說,切記不可少年犯色,無故殺人之戒。

  總評:張英三計,可謂得矣。愛蓮一死,肯甘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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