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赳赳冠時髦，三十年前學(xué)六韜。

　　銅柱津頭懷馬援，玉門關(guān)外老班超。

　　金貂閃爍簪纓貴，竹帛光榮汗馬勞。

　　圣代祇今多雨露，圓花新賜錦宮袍。

　　這八句詩，單說萬歷三十年間，叛賊楊應(yīng)龍作反?？蓱z遇賊人家無不受害，致使人離財散，家室一空。拿著精壯男子，抵沖頭陣，少年艷冶婦女，擄在帳中，恣意取樂。也不管縉紳宅眷，不分良賤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極，正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那時各路發(fā)兵征剿，楊應(yīng)龍難敵，一時自刎而亡，余眾殺的殺、走的走，盡皆散了。這各路軍兵不免回歸。那本處鄉(xiāng)紳，現(xiàn)任官府，治酒請著各路將軍，感他保守有功，有詩為證：北垣新閣拜龍驤，獨立營門劍有光。

　　雕拔夜云知御苑，馬隨青帝踏花香。

　　諸番悉靜三邊戍，六國平來兩鬢霜。

　　歸去朝端如有問，肯令王翦在頻陽。這些兵士們，一個個歡天喜地，正是：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哪一個身邊，沒有幾十兩銀子帶回？恨不能插翅兒飛到家里。其中也有陣亡的，也有搠傷帶病的。其時浙江省內(nèi)有一兵士，姓吳名勝，字千里，乃金華府義烏縣人。年紀(jì)方交二十歲，氣力頗有十分，當(dāng)時別了父母，隨了主師出征。得勝還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糧坐糧、犒賞衣甲等銀也有數(shù)十兩，他心中想道：“且喜積下許多銀子，歸家完婚，使費(fèi)一應(yīng)足了?！庇窒氲溃骸皯?zhàn)場上陣亡許多伙伴，身邊俱有金銀，不若待我探取歸家，慢慢受用。正是見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將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竟往沙場盡力搜尋。竟得了千余之?dāng)?shù)。連忙置辦一付羅擔(dān)，將金銀滿裝，獨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盤詰征士，腰牌照驗，誰敢留難。每日，曉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縣地方。

　　天色已晚，并無客店，心下著忙。雖然身上有些氣力，路中恐有強(qiáng)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計，將這擔(dān)銀子拖到一個深草叢中藏了，插標(biāo)為記，空身向前，尋覓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見些兒燈火。上前一看，是個人家。

　　吳勝見了，即便叩門。祇見里邊拿了燈火問道：“是誰叩門？”開門出來，吳勝一見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也便道：“長者見禮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燈，回禮道：“不敢?！闭堖M(jìn)了門道：“黃昏到來，有何見諭？”吳勝道：“不該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稟?！?br/>
　　主人拴上大門，取了燈引至堂上，分賓主坐定。吳勝說：“在下是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姓吳名勝，賤號千里。祇因楊應(yīng)龍作亂，有力投軍，隨師征剿。幸喜平賊還家，一路上多趕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沒處相尋客店。若是長者近處有歇宿人家，煩為指引。若是沒有，大膽借宿一宵，自當(dāng)奉謝。請問長者高姓尊名？”陳棟見他身雖武士，口卻能文，答道：“不佞姓陳名棟，本地人氏。此地宿店盡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尋，不嫌草榻，權(quán)宿一宵。祇是不知大駕至，有失款待?！睂崟r分付家下，快備現(xiàn)成酒飯。吳勝感激不盡，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價借一位。在下有些對象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暫置一處。今觀長者高誼，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記念?！标悧澋溃骸昂尾辉缯f。”連忙叫小二快來。小二應(yīng)了一聲立在堂前。陳棟道：“快拿了火把，同這位長官往前面村落，一擔(dān)對象，可代他挑了來。”

　　小二實時點著火炬，隨了吳勝。竟至彼處認(rèn)標(biāo)，挑著回來，一路兒擔(dān)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寶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銀么？”吳勝道：“也有些兒在內(nèi)，待挑至府上，自然謝你。”小二想道：“多分是個強(qiáng)人無疑，不然為何有如此重的金銀?！钡溃骸翱凸?，你作何生意趁這許多財物？”吳勝道：“我身充行伍積攢下的?！毙《溃骸凹矣泻斡H戚？”吳勝說：“父母在堂，妻小未婚?！?br/>
　　不覺閑話之間，已到陳宅，叩門挑進(jìn)放下。陳棟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吳勝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邊，說到：“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個強(qiáng)盜！”陳棟驚問道：“怎見得？”小二道：“方纔一擔(dān)，都是金銀，挑得我兩肩腫痛。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來，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結(jié)果了他，取了他許多財寶，倒是干凈?！标悧澋溃骸叭藖硗蹲?，怎么起得此心?！毙《溃骸安豢蓻]了主意，后來懊悔遲了。況且他是殺人放火來的，我們處置他，不過是替天行道：有何罪過？”這是：我本無心求寶貴，那知富貴逼人來。

　　陳棟初時一個好人，被小二說了一番，也沒主意，“據(jù)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現(xiàn)有一把利刀。祇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斷送，不要你老人家費(fèi)心便了?！标悧澋溃骸鞍浲臃?，隨你罷?！?br/>
　　重至小房陪著坐了，吳勝道：“方纔見尊價與長者言久，莫非內(nèi)客為在下攪擾見怪么？”陳棟道：“吳先生見差了！小使與老夫說，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殺雞宰鵝。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誠來請便了。所以言語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見疑！”吳勝感激不盡。

　　那小二燙了熱酒，祇顧勸飲，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吳勝辛苦多時的人了，那里支撐得住，不覺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須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幾推，全然不動。小二把酒篩上幾碗，流水而吃，去擔(dān)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燈后，又吃個長流水。酒已醉，膽已大。去把吳勝一推，動也不動，連忙解開他身上衣服，把繩捆定。陳棟躲入屏后。小二持刀在手，照著心窩，著實一刺，進(jìn)內(nèi)五寸。那吳勝在床上一跳，滾下床來亂跌，被小二盡力按著，看看氣絕，手足冰冷。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陳棟道：“阿彌陀佛，便饒也罷?！毙《Φ溃骸胺稚现v遲了?！?br/>
　　去拿一把鋤頭，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尸骸，是罪過的。”陳棟拿了燈籠，小二馱了尸首，走到對面盤山腳下。掘了一個土坑，把一條草席，裹了尸首，放在坑里，把土填平了。

　　歸家取出擔(dān)來，俱是布袱的銀子，約有二千余兩，陳棟夫妻一時間富貴起來。自想今日之事，多虧小二，況且年過半百，并無男女，就把小二認(rèn)做親兒，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婦。家下收租囤米，放債買田，不須三個年頭，家私已積半萬。鄉(xiāng)民稱他為員外，稱妻子為夫人，他一門大小，好不快活。真?zhèn)€牛馬成群，僮仆作隊。

　　一日，員外乘馬往東莊取債。適逢農(nóng)事正殷，靜爾觀之，有詞證曰：東郊農(nóng)事已興，北郭春人恒聚?；拇迤莆荩瑹o不動其犁鋤。沐雨櫛風(fēng)，亦相從于耒耜。陌上堪驅(qū)秧馬，路旁逢駕糞車。攤飯莊丁，投足便眠野草；饋漿田婦，滿頭盡插山花。桔槔月下相聞，袯襫雨中共語。往來里巷，少有閑人。嬉笑溝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歲序，瓦盤數(shù)長兒孫。一人耕，九人食，樂且無饑，五母雞，二母彘，老不失肉，貴金不如貴粟，騎馬爭如騎牛。又如未盤杜酒，同井相遺。野曲山歌，鄰墟互答。家籍上農(nóng)之戶，子舉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納稼以供王稅，不蝗不旱，洗腆以奉親顏。驗工力之怠勤，較收成之豐勤。作為春酒，介眉壽千萬年，勞彼歲工，誦豳風(fēng)于七月。付藏風(fēng)雅，俗是陶唐。難更四序忙閑，豈識一生悲戚。笑他服賈終年祇擁風(fēng)波，何似躬耕，每飯不離妻子。豈不為田家樂乎？

　　員外觀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戶十兩租息，吃了午飯，騎馬而回。

　　往一溪邊行過，那馬見了溪水，住了雙蹄，吃個不住。員外騎在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馬帶在岸邊下了馬，將他掛在近水柳樹上，憑他自吃。自己走到前邊一個人家，恰好有條板凳放在門外。員外見了，把扇兒扇上一番，去了浮塵倒身坐下。祇見里邊走出一個小娃子，有三歲上下光景，見了員外，笑嬉嬉走到身邊，倒在懷里?？戳藛T外，叫道：“爹呀，爹呀?！钡o顧叫。員外大喜道：“怪哉，看這小小人家，倒生得這個乖兒子。”連忙袖中去摸取幾枚棗子，竟把與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開。員外摸看他頭兒叫道：“乖兒，大來是有福的?！?br/>
　　正在那里閑話。原來這娃子父親喚作何立，在鄉(xiāng)間磨豆腐賣的。恰好溪中淘豆回來，看見陳棟坐在他門首，叫道：“員外何事？貴人踏賤地，難得，難得！”員外道：“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說：“是小犬?！眴T外道：“好乖！幾歲了，曾出過痘子么？”何立道：“三歲了，上年冬底，出過花兒了。因此母親半月前，生得一個兄弟還睡在床里，沒人管他，自家要耍兒。”員外道：“這等斷乳的了。我今日且回，另日來與你講話?！闭f罷，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著了，大哭起來，那里肯放。陳棟雙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與你有緣分的?！蓖拮右话褤Ф▎T外脖子，便不哭了。陳棟道：“何兄，你看娃子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過繼與我為子么？”何立歡喜道：“祇是沒福，受員外家當(dāng)，我怎生不肯！”員外道：“你雖然肯了，恐他母娘難舍?！焙瘟⒌溃骸八簧砩形粗獌?，得員外收留，萬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員外道：“你進(jìn)去問一聲，看是如何。”何立進(jìn)內(nèi)與妻子說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實是難舍，聽得丈夫說他有萬金家事，并無親生兒女，日后都是我們的，方纔允諾。何立出來道：“員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體好了，上門拜謝。”員外歡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個紙包來，乃東莊取的十兩銀子，送與何立道：“偶有白金十兩，送與令正賣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著人奉請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贈。”將娃子遞與何立道：“抱回進(jìn)去，別了母親?！蹦峭拮右话褤ё〔弊?，那里肯放。何立道：“員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見之日的。”一面去與員外解了馬，牽到門首。員外抱著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馬，道聲請了，那馬飛跨去了。

　　頃刻之間，到了家下，抱著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來，驚問道：“哪里來這個清秀娃子？”員外從頭說了一回，一家兒道：“大分的生有緣法，故此一見，便難舍了。”這娃子到了陳家，再也不哭，祇在地下嘻笑。

　　不覺又將一個月光景，員外知何娘子已好，著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帶了親生小兒子到家。請了諸親各眷，東舍西鄰，整治酒席，請著多人，把兒子抱出堂前，求年長親友取一學(xué)名。各人見了，道：清秀佳兒，無不稱賞。內(nèi)中一長者道：“有這般一個兒子，難道中不得個狀元！就取名陳三元罷?！贝蠹引R聲叫好，一齊上席飲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內(nèi)住下，不題。

　　不覺光陰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氣，好炎熱。祇見：炎天若甑，赤地如燒。比鄰有竹，尋常竟住何妨；長日閉門，寂寞獨眠亦爽。既而涼生殿角，銀甲彈乎琵琶；雨過池塘，繡衣掛子蘿薜。平泉醒酒之石，長安結(jié)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盤，浮甘瓜于玉井。華筵高敞，貧家半載之糧。綠樹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換賣半床清夢，探支八月涼風(fēng)。不知策疲馬于風(fēng)塵，果因何事？戴峨冠而阿從，抑屬何情。又如碎日漾蓮，邊陰在戶，掃地能令心凈，折蓮易伴人情。一頓事休，一酣情足。

　　機(jī)關(guān)不設(shè)，渾如結(jié)夏頭陀，盥櫛都忘，可稱逃名懶漢。扇搖白羽，歇用碧筒。試看千古戰(zhàn)爭，總歸閑話，不至奔勞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見閑人，憚聞俗事。眾皆罷去，松梢老卻蟾蜍，我獨多情，階上聽殘蜻蜓。晝望青山而坐，夜乘籃輿而歸。但惜禾苗，無日不思陰雨；更愁親友，此時尚在炎方。正是農(nóng)夫心里如湯滾，公子王孫把扇搖。

　　果然好熱！那陳員外早早洗了一個澡，吃了些涼酒，向南窗臥榻上睡一睡，獨自一個，不覺大酣起來。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獨自個一步步的走到床前。聽了酣聲，嘻嘻的笑，手中拿著一把小小裁紙利刀兒，見員外肚皮歇歇的動，三元把手在上邊蒲蒲摸摸，把刀在臍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員外睡夢中覺得肚上癢，祇說是蚊蟲之類來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進(jìn)肚腹，叫聲：“阿喲，不好了”，亂滾下床來，驚得三元哭將起來。

　　一家人方纔聽見，一齊走來。祇見員外跌在地下，氣已將絕，肝臍中流出血來。大家看時，見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腸已斷了。安人哭將起來，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齊放聲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著他死也不饒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夢見那年吳勝長官，拿一把小刀，望員外肚上一刺，把我驚將醒來，恰是一夢?！毙《犃耍闹┩?，道：“冤冤相報，不必哭了?！睂崟r置了棺木，一應(yīng)喪儀，俱照鄉(xiāng)紳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誦經(jīng)，出殯埋葬。

　　三年服滿，三元已長成七歲了。送上學(xué)堂攻書。幾年之間，把四書五經(jīng)俱讀完了。到了十五歲，諸子百家，通鑒性理，爛熟如流，文章下筆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訓(xùn)得文理大通閑空時，在空地上輪槍舞棒，與人較力。他又生得長成，梳了發(fā)，戴了巾，與同學(xué)往來，質(zhì)氣與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說話，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懷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罵個不了。這三元在個書館中，那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罵：“小畜生，不記得爹娘磨水的時節(jié)，窮得一貧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這家私是那里來的！虧了我當(dāng)初謀得這兩千銀子，掙起的家私。若再無禮，我把你小畜生，照當(dāng)時十五年前，斷送了吳勝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盤山腳下，湊作一對。看你這家私，分得我的么！”小二妻子道：“甚么說話！小叔是個好人，你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來醒酒！豈不聞：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大夫?！?br/>
　　不想次子在房外聽見，速忙說與父母。何立夫妻聽他罵得古怪，便細(xì)細(xì)的記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館中，教他至無人密地，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三元沉吟許久，對父親道：“此話祇做不知，我自有道理?！焙瘟⑾然?，三元心生一計，竟至安人房中問安，就悄悄兒的說：“孩兒夜來得一夢，甚是古怪。夢見一人口稱吳勝，十五年前被小二對心一刀將尸首埋于盤山腳下，未曾托生。要孩兒與他誦經(jīng)超撥。他又說，若不依我，禍及全家。此事不知有無，何不為兒細(xì)說?！蹦前踩寺犃诉@番說話，道：“兒，句句真的。”便從根至尾說了一遍，道：“原不是員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員外死的這一夜，我也夢見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鬼是有的，孩兒不可不信?！?br/>
　　三元聽說道：“母親且請寬懷，孩兒自有主意。”三元回到書房，悶悶昏昏，沉吟不語。想了一會，原來小二是兇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時遲矣。況非我親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與吳勝報仇，也是一樁快事。除是經(jīng)官，方可除此兇惡?？谥械溃骸皡菍④姡庫`護(hù)我，與你報此一樁大仇，使我生得個法兒，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無對證，誰做原告？”又沉吟一會，便笑將起來道：“且打個沒頭官司，驚他一驚，也可出氣?！北闾崞鸸P來寫道：告狀冤魂吳勝，系浙江義烏縣人。在生身為兵士，于萬歷年間，隨征楊應(yīng)龍，得勝還家，路經(jīng)本縣盤山對門陳小二家投歇，窺金二千余兩，頓起兇心，將酒灌醉，夜深持刀殺死，尸埋盤山腳下。一十五年，枯骨難歸故土，父母妻兒，倚門號泣。共憤因財而陷命，獨悲異地之孤魂。懇乞天臺，嚴(yán)差拘惡，陳小二跟同鄰里人等，親提一鞠。探尸有無，人人堪證，除剪兇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恩。上告。

　　一時間寫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準(zhǔn)。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罷！這樣惡人留他在家，養(yǎng)虎害身了。祇是無人去告，怎么好?！庇值溃骸按仪牡刈叩娇h前，見景生情便了?！鼻『米惨娨粋€常到陳家來催錢糧的差人，此人也姓陳，一個字也不識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陳牌，有一紙催糧呈子，勞你一遞。容謝！”差人道：“小相公，謝倒不必。若準(zhǔn)了，就與在下效勞便是。”三元道：“這般一發(fā)妙了?！鼻『猛段呐瞥鰜?，差人投在里面去了。三元竟回書房讀書。

　　且說知縣次日升堂，把一紙呈子上面標(biāo)著：此狀鬼使神差，該縣火速行牌。

　　去拘兇身小二，同鄰驗取尸骸。

　　限定午時聽音，差人不許延捱。

　　若是徇情賣放，辦了棺木進(jìn)來。

　　那刑房見了，即研香墨，忙展鈞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寫了年月，當(dāng)堂簽了交付差人。兩公差聽了這般言語，接了牌，飛也似跑到陳家門首。見一個人立在門外，差人道：“請問一聲，貴村有個姓陳的么？”小二道：“我這里哪個還敢姓陳，祇有我家了。有何話說？”差人道：“有些錢糧，要他完一完，特來尋他。”小二道：“這般小事，何用大驚小怪?！辈钊说溃骸板X糧不多，比較得緊，故此動問?！毙《溃骸霸摱嗌??！辈钊说溃骸八嫌袀€小二官，悉知細(xì)底。”小二道：“我便是陳二爹了?！辈钊艘娬f，一把扭住，一個取出麻繩，夾脖子一套，鎖住了。小二罵：“可惡得緊，這錢糧我手上不知完過了多少，并不見這般厲害差人?！蹦枪艘膊淮鹚?，登時叫起地方道：“陳小二殺人，今奉本縣太爺鈞牌，著地方里甲，同至盤山腳下，驗取尸首有無，要同去回話?！蹦桥培彽胤铰犝f這話，吃了一驚，道：“有這般奇事！”小二驚得面如土色，言語一句也說不出了。三元在房中聽見，走出來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比溃骸八宰髯允埽c我何干。況家無二犯，不必多心?！本钩鲩T前。見眾人都往盤山腳下，說不知那一塊地上埋著。問小二，祇不做聲。眾人亂罵起來：“你倒殺人，俺們在此陪工夫。還不快說！我們私下先打他一頓，再去見差人說話。他若不說，待我拿去夾他的孤拐，自然說了?！毙《娙绱斯饩?，料隱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過在這一搭兒地上?！北娙艘娭噶怂冢z頭鐵鍬，一齊動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見了草屑。又去一層土泥，有一卷草席。內(nèi)中一個膽大后生，去把草席打開，內(nèi)有個尸死人。一個番轉(zhuǎn)，面色朝天。神色不動半毫。各人口稱異事，祇少一口氣兒，面貌竟像三元一般無二。眾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動。依先掩在土中，稟過太爺，怎生發(fā)放?！眱?nèi)中著幾個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責(zé)不便，差人帶了小二，地方竟到縣中。

　　早堂未散，一齊跪下稟明?？h官道：“好奇異，果是冤魂告狀?！北憬校骸靶《?，你謀財害命，理當(dāng)梟斬。”小二道：“青天老爺，與小人一些也沒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笨h官道：“鬼魂獨告你，并無你父親名字，還要抵賴！取夾棍與我夾起來?！罢牵河赡闳诵乃畦F，怎當(dāng)官法如爐。

　　那小二是個極蠻蠢不怕死的賴皮，一夾將攏來，便殺豬一般叫將起來，泣道：“老爺不須夾了，待小人替父親認(rèn)了個罪名罷?！笨h官道：“畫招?！敝惣页鰺胥y十兩八錢，跟同地方賣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責(zé)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余眾皆出衙門。誰人不說好個太爺，真是個轉(zhuǎn)世包龍圖，斷出這一樁沒頭的事來。

　　三元同眾回家取了十兩八錢銀子，公同買了棺木。多余銀子，又做幾件衣被鞋襪各項物件，央了幾個不怕死的藝人，重新抬出，與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內(nèi)，就埋在原處。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紙綻，拜獻(xiàn)了吳勝，收到家中。請著地方原差，一眾鄰舍，謝上差人，酒罷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無人送飯，哭個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須啼哭。二哥成了獄，有官飯吃。我方纔拿了三兩銀子，挽差人寄去與他使用，不必記念。此是冤魂不散，特來討命，故有此事?；蛘吆髞韱柕妹靼?，出了罪名，亦未可知。你且寬心?！倍┮娝@般說話，住了淚痕。三元又去安慰陳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煩。我自常寄銀子與他使用，毋煩記念?！边@也不題。

　　且說盤山村有一人家，兒子患了邪癥，醫(yī)不能效，是著鬼一般。在家中跳來跳去，父母把他鎖在冷房，求神卜問全無分曉。林中有一術(shù)士能召神仙，悉知過去未來之事。一家齋戒致誠，接了術(shù)士，演起法來。請得呂祖降壇，寫出此子患了風(fēng)邪，入了心經(jīng)，故有此癥。隨寫仙方，幾品藥餌吃下，實時痊可。三元聞知，與家中說了道：“一齊齋沐了，明日接了術(shù)士回家，請仙卜問全門禍福?！奔抑幸积R歡喜。

　　到次日在家點起香燭，列于后園靜室。請了術(shù)士一同拜禱，燒了幾道符，須臾盤中仙乩亂動。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書名。”乩上寫道：我那會曉談天，我也懶參神。我不戴進(jìn)賢冠，我不愛西子妍。我不受禮法苛，我不喜俗人憐。散發(fā)荷花長林下，有時箕踞王公前。誰知白也詩無敵，清平調(diào)里教人言。為受人間青紫累，不得長安市上眠。則如今意氣依舊翩翩，須知世上有榮枯，洞前碧草自芊芊?；貞浬倌晔?，何故苦留連。羞殺了玉兒捧硯，羞殺了名妓持箋。跣足科頭寒松側(cè)，浪足跡飄篷云水邊。袖里《黃庭經(jīng)》兩卷，石上王喬藥一丸。諸真自我為后雋，狂夫放曠誰敢先。沽一盞，幾千年，金莖玉露春饒足，囊中不愁無酒錢。失了筆墨債，尚惹風(fēng)月緣。最喜是詩酒，頭痛殺談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個地行仙。篷萊散吏李太白書。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壇，一齊下拜。三元忙分付開陳年花露酒奉獻(xiàn)。乩上寫道：陳三元聽判。汝前世乃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名喚吳勝，身充行伍，隨征楊應(yīng)龍。祇合取了本等之銀，歸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時間起了念頭，往陣亡諸士身邊，搜取銀兩，起了貪心，陰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間，借陳二之兇，消眾魂之恨。陳棟因此致富，將你借何立妻腹，轉(zhuǎn)世承召陳門，還你本利。陳棟不合從謀，已遭腹傷而死。陳二見財起意，將來報應(yīng)分明。吳勝生身父母，亡過多年。爾未婚妾張氏，為公姑身故，過門殯葬，知爾陣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適。夫妻緣分，非比其它。五百年前籃田種玉，夙緣未了，世世牽連。速取完姻，后有好處。陳母老愈康寧，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極樂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動了，三元又驚又喜，化紙謝了術(shù)士，送出大門。陳安人與三元商議曰：“方聞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緣前生所定，不可遲了。即當(dāng)遣人到彼打聽明白，迎娶來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邊好放心?！焙瘟⒌溃骸斑@也下難，此處離金華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聽明白。帶了盤纏，可行則行，可止則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極好?！睂崟r三元收拾起二百兩銀子，付與父親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義烏縣。問起吳家緣由，人俱曉得。悉道：吳勝陣亡，其妻不嫁，真?zhèn)€是節(jié)女。何立道：“吳家住在何處？”回道：“橋西曲水灣頭柳陰之下，小小門兒的便是?！焙瘟e了，竟至門首，叩了一下，祇見里面問道：“是誰？”何立道：“開門有話?！蹦情T開了，恰是一個女子，有三十余歲光景。生得：花樣嬌嬈柳樣柔，眼波一顧滿眶秋。

　　鐵人見了魂應(yīng)動，頑石如逢也點頭。

　　何立作了一個揖道：“宅上還有何人？”女子一頭往內(nèi)走，回道：“有老父在此?！闭f罷進(jìn)去。祇見須臾之間，一個老兒出來，有五十多歲的人了。施了禮，坐下問道：“足下何來？有何見諭？”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樁奇事，特來面奉相報。”即將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細(xì)說了。那長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夢，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夢，與兄之言相合。數(shù)皆前定，不可相強(qiáng)，既承遠(yuǎn)顧，還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禮金百兩奉請令愛。到做親家完姻，懇老丈送去，一家過了，以盡半子之情。”張老官見說十分歡喜，又見里面走出一個小后生，拿了兩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禮，兩邊謙讓。張老官道：“是小兒，不須讓謙?！弊髁艘?，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禮銀，送與張老。張者道：“原媒已沒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祇須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祇求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盤費(fèi)皆俱，不須費(fèi)心。妝奩衣服，件件家下俱有。祇須動身早行便了?！睆埨鲜樟算y子，與女兒前后一說，即忙辦酒，請著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將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當(dāng)了，同兒子女兒一齊下船。投江西而來。

　　不須幾日，已到本縣。何立上岸回家去說，張家三口住在船中等著。何立回到，把前事備陳一遍，各各歡喜。恰好次日黃道吉辰，登時分付治筵相等。請親房鄰友，一齊都到，迎親鼓樂喧天，進(jìn)接新人，禮行合巹。幾日酒筵方散。

　　不題他夫婦快樂，且說小二在監(jiān)，聞知三元做親，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氣苦，染了牢瘟，一命亡了。獄卒到家來說，妻子聽報哭得不住。三元聞知，隨即喚了妻弟張二舅，同至縣中，賣棺木之類，托人好好送出監(jiān)門下材，抬至墳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墳上哭送。其間多虧張二舅竭力相幫，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過意，買些冥禮，家中看經(jīng)祭奠，戴孝安靈，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歡喜。過了百日滿后，諸事都妥貼了。

　　一日，新娘子與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將他二人為了夫婦，有何不可？”三元想道果然倒妙。一面與安人說知，連聲呼好。忙取通書選日，擇于二月二十日戍時合巹。安人道：“如今還是正月。到十二還有二十余日。到了慢慢的打點起來正好?！倍艘阎吹枚锸种幸?。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兩個相見，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時病將起來，眼藥無效，十分沉重。一家兒大小不安。那里還提起他們親事。指望到十二好將起來，不料越發(fā)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覺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罷?！鄙狭舜惨?，那里睡得著。想道：“不然此時堂已拜了，將次到了手?？上уe過這個好日，不知直到幾時?！遍L吁短嘆個不住。走起床來小解，見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兒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見房中燈火尚明，走到窗前縫中一望，不見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張，帳兒掛起的，又不見。心下想道在安人處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門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兒道：“不可錯了好日?！本惯M(jìn)了房，把門掩上。走到床后一看，盡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祇見二娘已來了，把門拴上，坐在燈下呆想。二舅于帳后看得明白，祇見坐了一會，解開衣服吹燈就寢。嘆了一口氣，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時間驚了，叫將起來，不成體面，待他睡了方可?！币徊讲睫叩酱惭兀焉碜舆M(jìn)帳內(nèi)，悄悄而聽。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輕輕倒身就睡在頭邊。心中按納不住，想道：“總?cè)皇俏业钠拮恿耍纤麤Q不至叫吶田地。”大了膽，輕輕扒在二娘身上。隔開兩腿，到彼地位，聳將起來。二娘驚醒，道：“不好了，是那個？”二舅附著耳道：“是我?？挚上уe了好日，特來應(yīng)應(yīng)日子?！倍锏溃骸澳阍跎眠M(jìn)房來？”道：“你未來，我已在床后坐等了?！倍锏溃骸澳怯腥酥?？”二舅道：“放心，并無人知覺?！倍锏溃骸吧俨坏檬悄愕?，何必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過一年，怎生熬得?！眱蓚€說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渾身不定，叫道：“有趣難當(dāng)，從來不知這般趣事?！倍艘娬f，高興之極。道：“我與你天長地久，正好歡娛。”不覺一瀉如注。二人酥酥睡了。至天未明，二舅歸房又睡，并無一人知覺。自此夜夜來偷，直至月終，安人痊可。三月內(nèi)兩個擇日完姻。

　　三元聞知學(xué)道發(fā)牌，考試生童，兄弟二人即往縣中納卷?？歼^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師考了，取他覆試。文字做完，親自納卷，懇求面試。提學(xué)看罷道：“我有兩卷，可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試。今二卷各有所長，竟不能定奪。也罷，庭前有烏絨花一樹，我出一對，對得好的居案首。”

　　宗師出道：“烏絨花放，如新羊毛筆染銀絨。”

　　三元對道：“皂角子垂，似舊雁翎刀生鐵銹?！?br/>
　　提學(xué)即將三元取了案首，登時補(bǔ)稟。兄弟何泰，亦取進(jìn)學(xué)，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來做了歲貢舉人，授了義烏縣知縣。到任后，與吳勝父母墳上，增添樹木，旌表墳塋。妻家墳土，也是一樣的光輝起來。待六年任滿，受了封贈，不愿居官，掛冠林下，做了一個逍遙散人。子女五人，俱享榮貴。

　　可笑陳棟空捧了萬貫家財，臨死時，祇得一雙空手。小二謀財害命，逃不過天理昭然。后來之人，切不可見財起意，以酒罵人，自具其惡。戒之，戒之！正是：冤家不可結(jié)，結(jié)了無休歇。

　　害人還自害，說人還自說。

　　總評：哀哉吳勝，拚命于萬馬場中，得財于千尸堆內(nèi)，滿擔(dān)而歸。將奉高堂于白鬢，娶已定之紅顏。一生家計，從此足矣。奈何漫藏誨盜，多飲傷身，頓使白頭垂淚，魂依無定之鄉(xiāng)；少婦悲哀，膽落金閨之夢。勝之孤魂果泯泯于陳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謀孤客，以陳棟之刀刺陳棟。一物一件，加倍償還。小二之死于獄，有余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