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講到兩個差解躲在無人之處窺探金臺。金臺飯已吃完，走堂的算帳，共該一兩零八分銀子。金臺說：“讓了八分，竟是一兩罷了?！弊咛玫溃骸拔依镒鑫鸬弥鞯?，柜臺上去。”金臺一想：“兩個解差一個出小恭，一個出大恭，去之已久，為何一個也不來呀？不好了，上了他們的當(dāng)了。明明是無錢，約會脫身的，把我做當(dāng)頭了。我是個烈烈轟轟男子漢，不肯吃人白食的?！北愦舸糇谀抢铩Ｗ咛玫陌阎鴼堧仁２耸杖?，催促金臺會帳，說道：“客人吃完了會帳，會了帳走路，好前客讓后客，烏龜讓嫖客?！苯鹋_道：“住了！怎么講?。俊北爿p輕的在他肩上點得一點，走堂的一個倒翻斤斗，跌倒在地，一盤碗盞，殺浪浪打得粉碎。喊道：“地方救命??！吃白食的打殺了人哉口虐?！备呗曇缓?，眾客心中個個抱不平了。五個跑堂的多擁進來打金臺。金臺自覺惶恐，把手搖搖說道：“你們不可胡亂，乃是你家伙計講錯了話，不該把我比做龜子，我又不曾打他，他自己跌倒了，干我甚事?！弊咛玫挠趾暗溃骸鞍∴∴?，地方救命阿，打殺哉?！蔽鍌€頭道：“入娘賊！打得他這宗光景，還說勿打？打你個入娘賊?！苯鹋_道：“不要動手的好啊。”五人道：“打你何妨？打你何妨？打、打、打！”便你一拳，我一拳，尤是眾虎攢羊一般。金臺并不用力，把兩臂輕輕拉開，別立撲六，人人跌倒，跌得五個跑堂真正可憐。外邊高娘子趕進來，看酒客早已走完的了。一個走堂的名叫王小三說道：“天翻地覆哉！報大爺去?！彼?、塔、塔、塔、塔，竟往外邊如飛的去了。牛勤說：“兄弟，打局哉。”馬儉道：“絕測測的，看他們便了?！?br/>
　　不說二個解差，且表高娘子跳出柜臺，上前來問金臺道：“你這小伙兒那里來的？多大的本領(lǐng)？到老娘這里吃白酒么？照打罷！”便照定他兜懷一拳。金臺架脫，就回手一拳。高娘子招架，一個頭眩，啊唷，看他不出利害的。那高娘子自逞能干，裙里腿飛來，利害得緊，卻被金臺接住。高娘子立腳不住，身軀跌倒了。走堂的道：“勿好哉，開店娘娘打壞哉?！眳s好外邊高三保來了，二目圓睜，大喊道：“呀，呔！何方小子吃了白酒反要打人？這還了得么？”金臺一想：事已如此，不可怕他。便挺身接應(yīng)說：“是我，你要怎么樣？”高三保定睛一看，呵呵大笑道：“我看你身不滿七尺，面無四兩肉，有何本領(lǐng)在此打人么？招打罷！”便一拳打?qū)⑦^來，金臺輕輕招架，還拳打去，娘子立起來，兩人打一個，還有許多走堂的蜂擁而來，觀看閑人也不少。馬儉、牛勤也走進來看。只見高娘子跌倒了，那邊高三保也跌倒了，幾個跑堂的個個嚇呆。一個道：“哥啊，這宗打法，必要打殺人的。寧做鹽徒賊犯，不要人命干系。外邊去，外邊去?！迸Ｇ?、馬儉高聲喊道：“貝州金二爺來里，你們什么大來頭，這宗打法？”高三保立起身來卻卻聽著了“貝州金二爺”這句，他就叉手問道：“英雄尊姓大名？貴居何處？乞道其詳?！苯鹋_道：“俺林和是也。”馬儉說：“老老實實貝州金臺?！备呷５溃骸皣?，果然是貝州金二哥么？小可不知，多多有罪了?！苯鹋_道：“豈敢，豈敢，足下尊姓大名？”高三保道：“小弟高三保，久聞大名，恨難一見。今日相逢，三生有幸，請了，請了?！苯鹋_道：“請啊，”高三保道：“娘子，來，金二爺跟前賠個禮。”高娘子道：“啊，金二爺，我是女流之輩，不認(rèn)得二爺，多多冒犯了。”金臺道：“啊呀呀，豈敢，豈敢，念金臺一時魯莽，望勿見怪?！备呷５溃骸昂谜f。娘子你里邊去，今日不做買賣了?！备吣镒舆M去，暫且丟開。

　　再說旁邊兩解差就問金臺到底什么事體打起來的。英雄細(xì)把前文說了一遍。馬儉連忙道：“嚇，會賬會得遲了就要打的，那吃白酒的要殺的了？”高三保道：“哈哈哈，二位，原是我們跑堂不好，看我面上不用講了?！迸Ｇ诘溃骸叭粑鹂茨忝嫔希兴麄儊硪粋€對一個，打打看?！苯鹋_話已說明不必講了。高三保道：“啊，金二哥，這里不是講話的所在，小堂少坐。”金臺說：“請。二位來啊?！迸！ⅠR二人應(yīng)聲：“來哉?！备呷Ｅc金臺、馬儉、牛勤兩個解差一同走進去，重新見禮坐下。高三保叫聲：“金二哥，小弟聞得這些來來往往的江湖上的好漢，你也說貝州金某人小輩英雄，我也說貝州金某人拳頭獨步，四海揚名，廣傳天下。小弟幾次三番要到貝州與二哥親近親近，聞得你犯了王法，不在貝州，奉旨各處拿捉，挨門逐戶的搜查，故而我也掛念。未知你隱在何處？”金臺聽說，便細(xì)把前情告訴他，一直說到金鑾殿上把番猴打倒，赦罪封官。高三保道：“既然赦罪封官，為何還是這般光景呢？”金臺道：“只為澹臺惠與我做盡了對頭，說我罪大功小，改叫林和，配軍三年，三年無故然后封官。”高三保道：“這也可惱。但不知配到那一個地方去呢？”金臺道：“配到淮安竇總兵帳下充軍。”高三保道：“嚇嚇嚇，配到淮安！”便搓搓手，頓變?nèi)蓊仯新暯鸲绲溃骸澳憬裼种辛思橛嬃?。只怕你一到淮安就有禍?zāi)呢！”金臺道：“這卻為何呢？”高三保道：“若到別處充軍還好，那淮安竇總兵那里比眾不同，好生利害。”金臺道：“怎生利害？”高三保道：“那邊如有軍犯到配，要打一百殺威銅棍，憑你英雄好漢也是熬不起的，到一個，死一個。所以淮安軍犯一名無留。二哥若到淮安，便做了飛蛾投網(wǎng)?！苯鹋_聽說，呆呆無語，等了一回，嘆道：“咳，我道王恩浩蕩，那知奸賊仍然要把金臺暗害。噯，我是人間大丈夫，死活總由天數(shù)，何妨呢？”高三保笑道：“原像英雄，膽氣粗壯，果然話不虛傳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啊，二哥你若犯了王法而死不妨的。如今奸臣把你算計，死在殺威棍下，有冤難訴，有屈難伸，豈可使得？小弟與你打算起來，或者有些生機也未可知。聞名已久，今朝有幸得見英雄，請在舍下權(quán)宿一宵，來朝再行商量。”金臺道：“多承好意，只是我有王命在身，不敢耽擱?！备呷５溃骸耙灰购畏?？來日早些趲路便了。二爺勿必客氣，竟如此罷。”金臺只得依允。說說談?wù)?，情義甚濃。馬儉去將包裹取來，洋洋得意。心喜道：“毴娘，抵抵莊莊吃白酒，再勿抵莊吃出好處來哉。那間一路吃，一路打，順風(fēng)大吉，徑到淮安?！?br/>
　　不說解差心內(nèi)歡喜，再說六個走堂的說道：“好打，好打，主客打光，碗盞勿囫圇，桌子翻身，交椅變凳。”一個道：“啊呀，完哉?！蹦莻€道：“啥？”一個道：“一鍋子面也勿曾了起來，那間一督遭的了。”高娘子道：“小二?！毙《溃骸按竽锬镒錾叮俊备吣镒拥溃骸按鬆斦f，今日不做生意了，你們收拾收拾，主顧進來不可招接?！毙《溃骸按竽锬?，工錢原要的口虐?！备吣镒拥溃骸白匀挥械摹！蓖膺呎f話，暫且丟開。

　　書中原說金臺細(xì)看高三保，看他烈烈轟轟，好生氣概，一見如故，情投意合。俺方才打鬧好不應(yīng)該。那高三保做人甚好，一心要與金臺結(jié)交，做個朋友。就叫小二備酒來再吃。金臺回說：“方才吃的酒興未退，吃不得了?！备呷５溃骸笆裁凑f話？三杯而已?！迸Ｇ谡f：“還了前少的酒錢再吃，”馬儉接口道：“索性吃了一同算罷?！备呷：呛切Φ溃骸凹仁桥笥?，算什么酒錢？”牛勤道：“勿算再吃。”小二連忙送酒肴來，四人一桌，大家談講衷腸事情。那金臺才曉得高三保好習(xí)拳頭，若遇英雄，頗愛結(jié)交。此人倒可為朋友的，只可惜要去充軍，不能時刻親近，況且此去還恐怕殺威棍下一命難逃。高三保偶意把金臺一看，說道：“啊，金二哥，為什么愁容滿面？”金臺道：“啊，高大哥，我是并無別事，只為撇不下吾兄的好意，并不是貪杯?！本偷溃骸案咝趾昧?，小弟這雙眼珠好不利害，能辨賢愚奸刁，意欲與兄相識為友，只可惜我這殘生尚保不牢，如果殺威棍下死了，與兄今生難以相交的了?！备呷５溃骸岸缜颐獬顭以谶@里與你打算。小弟有個表兄，姓戚名標(biāo)，現(xiàn)在竇兵衙門為旗牌之首。待我同你前去與表兄商議，要他與那十二個散旗牌調(diào)排妥當(dāng)，只要行杖之時一手輕松，就可保無虞了。”金臺道：“啊，高兄，有了錢可去講人情，怎奈何我一雙空手，只恐不靈呢?！备呷５溃骸肮鐏砹?。自古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衙門使費，多在小弟身上便了?！迸Ｇ?、馬儉哈哈笑道：“難得，難得。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得投機情更深。”時交三鼓，大家安睡。

　　次日天明，紅日東升，閑文少表。且說高三保進內(nèi)將情說與娘子知道，這位娘娘倒也賢德，說道：“官人平日間慕想金臺，如今難得相會。既是奸臣把他算計，官人若有周全之處，自然周全的是，你今自去調(diào)排交友，如何惜得財呢？家中是有為妻在此，店業(yè)難停，總要開的，諸事有奴料理，官人不必掛心?！备呷４髳?，取了五百兩銀子，早膳用畢，別妻，同了金臺、牛勤、馬儉一路滔滔走去。渡過黃河，出了口子，四人到了淮安，辰光已交巳時，便買飯充饑。高三保就去見戚旗牌。那日戚標(biāo)閑空在家，正在無聊之際，高三保進來說：“表兄在家么？”戚標(biāo)道：“啊呀呀，表弟來了?！北阋姸Y而坐，彼此問安，說了幾句閑話，然后講正經(jīng)之事。戚標(biāo)道：“表弟還是別處去呢？還是特到這里來的？”高三保道：“特來這里?！逼輼?biāo)道：“什么事情？”高三保道：“小弟有個朋友名叫金臺?！逼輼?biāo)道：“不是貝州金臺??？”高三保道：“就是此人?！逼輼?biāo)道：“看你不出結(jié)交了這個朋友。如今不吃虧的了?！备呷５溃骸翱?，只是金臺有難，小弟無計可施，故而來見表兄?！逼輼?biāo)道：“金臺的事情我也知道的，這是他自己不好，犯了迷天大罪，捉之已久。前日聞滄州總兵拿解進京，不知怎么樣了？”高三保道：“哥哥啊，前日金臺被官捉牢，只因萬歲不朝，故而收禁天牢，抵抵莊莊要吃刀的?！逼輼?biāo)道：“只怕不止一刀之罪嚇?！备呷５溃骸斑€是他的造化，那安南國差遣難邦官進獻石猴一個，朝中武將打他不過，眼珠子多挖去吃了，幸虧楊元帥保舉金臺打死石猴，萬歲赦了他的罪名，封他做個八百禁軍教頭?！逼輼?biāo)道：“嚇，哈哈哈，這也有興?！备呷５溃骸笆裁从信d！澹丞相說他罪大功小抵銷不來。這要問他三年軍罪?！逼輼?biāo)道：“配到那里呢？”高三保道：“配到這里。”戚標(biāo)道：“唔，只怕這一百殺威棍熬當(dāng)不起嚇?！备呷５溃骸敖砸驗榇?，小弟前來見表兄，與你商量，要你將伙計們調(diào)排好，行杖之時下手輕些，若保得金臺有命，小弟總不負(fù)兄恩的?！逼輼?biāo)道：“我與你什么稱呼，講出這樣話來？但是，衙門中這些人是真正兜惹不得的，動一動就要錢，若沒有錢，良心就歪在旁邊。不知金臺肯出多少銀子？”高三保道：“表兄，你道要多少呢？”戚標(biāo)道：“須得一千銀子才好?！备呷５溃骸案绺缡菦Q不欺我的。但他是個窮人，出不起這許多銀子，看我分上輕減些就感恩不盡了。”戚標(biāo)道：“賢弟你說多少呢？”高三保道：“不過一百兩頭，不過一百兩頭?！逼輼?biāo)道：“一百兩銀子買一條性命，那里做得到呢？”高三保聽說，就添五十兩。戚標(biāo)原道少，高三保只好三十兩一加，二十兩一添，真正說了萬千好言，直加到白銀四百兩，戚標(biāo)方才應(yīng)充。那時高三保就往外邊，同到金臺與兩個解差一同進內(nèi)，與戚標(biāo)見了禮，說了幾句閑話，然后取銀四百兩，當(dāng)面交明。戚標(biāo)收拾，一面?zhèn)渚苼沓粤艘换?。戚?biāo)就去了，與伙計們說明白了，二百出官，叨惠了二百兩。這一晚就在戚標(biāo)家里宿了一夜。

　　次日清晨就到總兵衙門投送文批。竇老爺從頭看過，吩咐大開轅門，衙役答應(yīng)一聲，三吹三打，放炮三聲。竇總兵坐出來，年紀(jì)看去不過五十光景，一張白臉好像銀盆，三綹花須一尺開外，威風(fēng)凜凜，鬼神皆驚。標(biāo)下武官多是明盔亮甲，走進轅門來參見已畢，命傳馬儉、牛勤。牛、馬二人道：“大老爺在上，小的牛勤、馬儉叩頭。奉刑部大老爺點小的們管解軍犯林和一名，到大老爺標(biāo)下當(dāng)軍，求大老爺點驗發(fā)落?！备]老爺?shù)溃骸皫нM來！”衙役答應(yīng)一聲，嚷道：“大老爺吩咐帶軍犯林和當(dāng)堂點驗！”列位，那金臺的刑具早已上好的了。一聲傳說，帶進金臺。、馬儉、牛勤忙跑出來，鷹拿燕雀，把金臺抓來，拍塔一聲撩在階上。那法堂原好像森羅殿一般，憑你英雄也要呆的。衙役道：“啟上大老爺，軍犯林和當(dāng)面?！备]老爺?shù)溃骸疤痤^來！”衙役道：“嚇，軍犯抬頭！”竇老爺?shù)溃骸斑^來?！毖靡蹅儜?yīng)聲：“有?！备]老爺?shù)溃骸罢找琅闹?，把他年貌，箕斗，?xì)細(xì)驗明回報?！毖靡蹅兇饝?yīng)一聲，不多時便道：“啟上大老爺，軍犯林和年貌，箕斗照依批文之上，一些無錯?！备]老爺?shù)溃骸按蜷_刑具，照例重打一百殺威銅棍！”衙役應(yīng)聲：“是?！本桶呀鹋_刑具打開，擎頭擎腳，擎在地上。行杖衙役道：“請大老爺驗棍?！备]老爺?shù)溃骸按??！毖靡蹅兒奥暎骸皣樅?！”就裝虎勢，來打金臺。比方文衙門內(nèi)皂快，武衙門內(nèi)軍牢，各有行杖手段。如若犯人有錢使用的，看得起來原像打下去重得很的，其實家伙著肉不大十分疼痛。這是他們平日間煉就的名功手段。高三?；诉@宗銀子，金臺不到得十分吃苦了，下手像重，著肉輕飄，喲喲喝喝，非常認(rèn)真。金臺是聰明人，便做作叫道：“大老爺開恩饒命?！逼鸪跏畞硐?，金臺的喉嚨響亮，打到十五下，漸漸低下去了。又是五下，喉嚨不響了，裝做熬當(dāng)不起的光景。打到三十下，公子出來立在父親旁邊，輕輕說道：“爺爺，祖母大人吩咐說，配軍犯人免打殺威棍，叫爺爺饒了他罷?！备]老爺?shù)溃骸白婺刚f的么？”公子道：“祖母說的?！备]老爺一想，這是什么緣故呢？既是母親吩咐，下官豈可逆命，吩咐：“把軍犯林和免打放起。”衙役應(yīng)聲：“放起?！边哼汉群?，滿堂威勢，放起金臺。一角回文，十兩銀子給賞，兩個解差歸去?？偙蒙线@些千百把總旗牌軍牢人等，大家不懂這一百殺威棍是死不饒人的，怎么打得到三十下就免了，這是什么緣故呢？要知金臺免打殺威棍情由，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