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可陶情適性，兼能解悶消愁。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謹(jǐn)厚化成兇險，精明變作昏流。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jié)飲之語。今日說一位官員，只因貪杯上，受了非常之禍。話說這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wèi)，有個指揮，姓蔡，名武。有資富厚，婢仆頗多。平昔別無所好，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這件上，罷官在家。不但蔡指揮會飲，就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到像兩個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紀(jì)尚小。女兒到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色燦爛，正環(huán)在他家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善能描龍畫鳳，刺繡拈花。不獨花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到是他掌管。因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guī)諫，蔡指揮那里肯依！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dāng)年未達(dá)時，住在淮安衛(wèi)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xué)，時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后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游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xiāng)萬里遠(yuǎn)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別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里干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擔(dān)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只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dān)干系哩！”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到不曉得？那游擊官兒，在武職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里，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zé)罰？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盜賊生發(fā)，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diào)遣去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執(zhí)戈矛，在生死關(guān)系之際，倘若終日一般吃酒，豈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閑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里。難道我真?zhèn)€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然著急，不消你擔(dān)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干，尚不能勾；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段來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當(dāng)！”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yǎng)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幾杯罷！”遂說下幾句口號：
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豈可不飲酒。
今聽汝忠言，節(jié)飲知謹(jǐn)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今番只一斗。
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
每常床上飲，今番下地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
再要裁減時，性命不值狗。
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guān)寫了一只民座船，將衣飾細(xì)軟，都打疊帶去。粗重家伙，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余童仆盡隨往任所。又買了許多好酒，帶路上去吃。擇了吉日，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由揚州一路進(jìn)發(fā)。你道稍公是何等樣人？那稍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紀(jì)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元、胡蠻二、余蛤蟲巴、凌歪嘴。這班人都是兇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不想今日蔡武晦氣，下了他的船只。陳小四起初見發(fā)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見瑞虹美艷，心中愈加著魂。暗暗算計：“且遠(yuǎn)一步兒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辈灰蝗?，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弊叩缴陨?，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鄉(xiāng)，不可錯過，乘今晚取了罷！”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因見阿哥不說起，只道讓同鄉(xiāng)分上，不要了?！标愋∷牡溃骸耙蛞宦穪?，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這幾日！”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須要用心！”陳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娘罷了！只饒了這小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鄙套h停當(dāng)。少頃，到黃州江口泊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舟如箭放。那一日正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眾兄弟，就此處罷，莫向前了！”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zhí)器械，先向前艙而來。迎頭遇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兇險，叫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那時快，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里動彈得，被眾強(qiáng)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且說蔡武自從下船之后，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后覺道無聊，夫妻依光大酌，瑞虹勸諫不止。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fā)喊。瑞虹急叫丫環(huán)來看，那丫環(huán)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爺，前艙殺人哩！”蔡奶奶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兇徒已趕進(jìn)艙。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我老爹在此，那個敢？”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眾男女一齊跪下，道：“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眾人道：“兩件俱是要的?！标愋∷牡溃骸耙擦T！看鄉(xiāng)里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尸罷了！”即教快取索子。兩個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致有今日！”聲猶未絕，都攛向江中去了。其余丫環(huán)等婢，一刀一個，殺個干凈。有詩為證：
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氣雄豪。
無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濤。
瑞虹見臺家都?xì)?，獨不害他，料必然來污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qiáng)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頭說，一頭抱入后艙。瑞虹口中千強(qiáng)盜，萬強(qiáng)盜，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要趕進(jìn)來殺。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后，死亦未遲！”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陳小四安慰一番。眾人已把尸首盡拋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凈，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團(tuán)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边B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tuán)團(tuán)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瑞虹掩著面只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北愫Y一杯，送在面前。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兒?！比鸷缒抢锊伤?，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拿起來一飲而盡。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賠了?！北鹑鸷?，取了燈火，徑入后艙。放下端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干凈，抱向床中，任情取樂?？上Ы鹦〗?，落在強(qiáng)徒之手。暴雨摧殘嬌蕊，狂風(fēng)吹損柔芽。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題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鄙蜩F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鼻匦≡溃骸拔覀冇猩醪粯?？”沈鐵甏道：“同樣做事，他到獨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么？”李癩子道：“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北娙说溃骸盀楹尾粯?？”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fā)。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吞在肚里，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聚所在，叫喊起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眾人盡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明，一發(fā)殺卻，豈不干凈！”答道：“陳四哥今夜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崩畎]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開交。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后來露出事來，止他自己受累，與我眾人無干?；蛘卟怀龀?，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么？”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器皿，都均分了，只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guān)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有詩云：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別人甜，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已牌時分。方才起身來看，一人不見，還只道夜來中酒睡著。走至稍上，卻又不在。再到前艙去看，那里有個人的影兒？驚駭?shù)溃骸八麄兺ㄍ翁幦チ?？”心?nèi)疑惑。復(fù)走到艙中，看那箱籠，俱已打開，逐只檢看，并無一物，止一只內(nèi)存些爛東西，并書帖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們見我留著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庇窒氲溃骸拔胰缃癃氉詡€又行不得這船，住在此又非長策，到是進(jìn)退兩難！欲待上涯，村中覓個人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怕這小姐喊叫出來，這性命便休了，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革除根罷！”提起一柄板斧，搶入后艙。瑞虹還在床上啼哭，雖則淚痕滿面，愈覺千嬌百媚。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迷，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頓時熔化。一柄板斧，撲禿的落在地上。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淫媾?？蓱z嫩蕊嬌花，怎當(dāng)?shù)蔑L(fēng)狂雨驟！那賊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娘子，我曉的你勞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將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飯。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戀這女子，性命定然斷送；欲要殺他，又不忍下手。罷！罷！只算我晦氣，棄了這船，也向別處去過日。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原掙個船兒，依舊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點陰騭?！眳s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個禍根。只饒他一刀，與他全尸罷！”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日所積囊資，并留下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了一條索子，打個圈兒，趕入艙來。這時瑞虹恐又來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著里床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提防這賊徒來謀害。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盡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跳了幾跳，直挺挺橫在床上便不動了。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包裹，提著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雖無并枕歡娛，落得一身干凈。
原來瑞虹命不該絕，喜得那賊打的是個單結(jié)，雖然被這一收時，氣絕昏迷；才放下手，結(jié)就松開，不比那吊死的越墜越緊。咽喉間有了一線之隙，這點氣回復(fù)透出，便不致于死。漸漸蘇醒，只是遍體酥軟，動撣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個醉楊妃光景。喘了一回，覺的頸下難過，勉強(qiáng)掙起手扯開，心內(nèi)苦楚，暗哭道：“阿爹當(dāng)時若聽了我的言語，那有今日！只不知與這伙賊徒，前世有甚冤業(yè)，合家遭此慘禍！”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還圖個報仇雪恥，不道這賊原放我不過。我死也罷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轉(zhuǎn)思轉(zhuǎn)哭，愈想愈哀。正哭之間，忽然稍上撲通的一聲響亮，撞得這船幌上幾幌，睡的床鋪，險些攧翻。瑞虹被這一驚，哭也倒止住了。側(cè)耳聽時，但聞隔船人聲喧鬧，打號撐篙，本船不見一些聲息。疑惑道：“這班強(qiáng)盜為何被人撞了船，卻不開口？莫非那船也是同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盜船兒，不敢與他爭論?！北阌敖?，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際，船倉中忽地有人大驚小怪，又齊擁入后艙。瑞虹還道是這班強(qiáng)盜，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聽眾人說道：“不知何處官府，打劫的如此干凈？人樣也不留一個！”瑞虹聽了這話，已知不是強(qiáng)盜了，掙扎起身，高喊：“救命！”眾人趕向前看時，見是個美貌女子，扶持下床，問他被劫情由。瑞虹未曾開言，兩眼淚珠先下。乃將父親官爵籍貫，并被難始末，-一細(xì)說。又道：“列位大哥，可憐我受屈無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獲強(qiáng)徒正法，也是一點陰騭?！北娙说溃骸霸瓉硎俏恍〗悖蓯朗苤嗔?！但我們都做主不得，須請老爹來與你計較?！眱?nèi)中一個便跑去相請。不多時，一人跨進(jìn)艙中，眾人齊道：“老爹來了！”瑞虹舉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飾齊整，見眾人稱他老爹，料必是個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禮？有話請起來說?！比鸷缬謱⑶笆录?xì)說一遍，又道：“求老爹慨發(fā)慈悲，救護(hù)我難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小姐不消煩惱！我想這班強(qiáng)盜，去還未遠(yuǎn)，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處追尋，自然逃走不脫?！比鸷绾瑴I而謝。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遲，快扶蔡小姐過船去罷！”眾人便來攙扶。瑞虹尋過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乃是一只雙開篷頂號貨船。過得船來，請入艙中安息。眾水手將賊船上家火東西，盡情搬個干凈，方才起篷開船。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陽府人氏。專在江湖經(jīng)商，掙起一個老大家業(yè)，打造這只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歸有，正趁著順風(fēng)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fēng)，直打向到岸邊去。稍公把舵務(wù)命推揮，全然不應(yīng)，徑向賊船上當(dāng)稍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合船人手忙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船來看。已后聞報，止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jì)；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當(dāng)擔(dān)，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方在疑慮，只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肴美釀，承奉瑞虹，說道：“小姐你一定餓了，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語，勸了兩小杯，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聽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lián)w？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了貨物，然后另換一個小船，與你一齊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cè)槐舜饲灏?，誰人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jié)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聽了這片言語，暗自心傷，籟籟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中，料難擺脫?！蹦藝@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況已被賊人玷污，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jié)了。且待報仇之后，尋個自盡，以洗污名可也！”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愿相從！只要發(fā)個誓愿，方才相信?！北甯５昧诉@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shè)誓道：“卞福若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鎮(zhèn)停泊，買辦魚肉酒果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lǐng)袖，吃醋的班頭，卞福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叮囑手下人不許泄漏。內(nèi)中又有個請風(fēng)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沖天，要與老公廝鬧。卻又算計，沒有許多閑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抬至瑞虹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jìn)去，教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瑞虹無奈，只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xì)細(xì)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那婆娘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體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埋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心內(nèi)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既不愿同住，且去閑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比鸷缫娺@句說得有理，便不好推托，進(jìn)房整飾。那婆娘一等他轉(zhuǎn)了身，便與掠販的議定身價，教家人在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虹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走至江邊一個無人所在，掠販的引至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dāng)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zhuǎn)動。遂推入艙中，打發(fā)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揚著滿帆而去。
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歸去，把門鎖上，回到家中，卞福正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把掌打醒。數(shù)說一回，打罵一回，整整鬧了數(shù)日，卞福腳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了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知被老婆賣去久矣！只氣得發(fā)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后來果然翻江而死，應(yīng)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后，越發(fā)恣意把家私貼完，又被奸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梢娞斓篮眠€，絲毫不爽。有詩為證：
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fēng)流。
勸人莫設(shè)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的勸慰道：“不必啼泣，還你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qiáng)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比鸷缫膊焕硭?，心內(nèi)暗想：“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淫蕩之人?！避P躇千百萬遍，終是報仇心切，只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qū)處。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徑載到武昌府，轉(zhuǎn)賣與樂戶王家。
那樂戶家里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涂脂，倚門賣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見這般做作，轉(zhuǎn)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地面，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樂戶與鴇子商議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也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轉(zhuǎn)貨與人，另尋個罷！”常言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姓胡，名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特來打抽豐，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那人原是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妓家，閑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人，心內(nèi)著迷，幾遍要來入馬。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聽得樂戶有出脫的消息，情愿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cè)⑷鸷绲搅嗽⑺?，?dāng)晚整備著酒肴，與瑞虹敘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到?jīng)]了主意，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只管悲慟！你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舍親，就轉(zhuǎn)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歷，方將前事，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胡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舍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jié)報效?！焙鷲偡銎鸬溃骸凹葹榉驄D，事同一體，何必出此言！”遂攜手入寢。那知胡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過了幾日，只說已托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又住了數(shù)目，雇下船只，打疊起身。正遇著順風(fēng)順?biāo)?，那消十日，早至?zhèn)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過一邊，毫不題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暗褥天地，要求報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好生妒忌，時常廝鬧。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胡悅進(jìn)房，這婆娘方才少解。
原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干的，便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鉆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怎么叫做“飛過海？”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空選在別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這謂之“飛過海”。還有獨自無力，四五個合做伙計，一個出名做官，其余坐地分贓。到了任上，先備厚禮，結(jié)好堂官，叨攬事管，些小事體，經(jīng)他衙里，少不得要詐一兩五錢。到后覺道聲息不好，立腳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十個里邊，難得一兩個來去明白，完名全節(jié)。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紹興。
那胡悅在家住了年余，也思量到京干這樁事體。更兼有個相知，見在當(dāng)?shù)?，寫書相約，有扶持他的意思，一發(fā)喜之不勝。即便處置了銀兩，打點起程。單慮妻妾在家不睦，與瑞虹計議，要帶他同往，許他謀選彼處地方，訪覓強(qiáng)盜蹤跡。瑞虹已被騙過一次，雖然不信，也還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個機(jī)會，情愿同去。胡悅老婆知得，翻天作地，與老公相打相罵。胡悅?cè)蛔鳒?zhǔn)，擇了吉日，雇得船只，同瑞虹徑自起身。一路無話，直至京師，尋寓所安頓了瑞虹。次日整備禮物，去拜那相知官員。誰想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亂，打點扶柩歸鄉(xiāng)。胡悅沒了這個倚靠，身子就酥了半邊。思想銀子帶得甚少，相知又死，這官職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復(fù)歸去，又恐被人笑恥，事在兩難，狐疑未決。尋訪同鄉(xiāng)一個相識商議，這人也是走那道兒的，正少了銀兩，不得完成，遂設(shè)計哄騙胡悅，包攬?zhí)嫠麍D個小就。設(shè)或短少，尋人借債。胡悅合該晦氣，被他花言巧語，說得熱鬧，將所帶銀兩一包兒遞與。那人把來完成了自己官職，悄地一溜煙徑赴任去了。胡悅止剩得一雙空手，日逐時需，漸漸欠缺。寄書回家取索盤纏，老婆正惱著他，那肯應(yīng)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師，逐日東走西撞，與一班京花子合了伙計，騙人財物。一日商議要大尋一注東西，但沒甚為由，卻想到瑞虹身上，要把來認(rèn)作妹子，做個美人局。算計停當(dāng)，胡悅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說話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選得個官職，與你去尋訪仇人。不道時運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殺的騙去銀兩，淪落在此，進(jìn)退兩難！欲待回去，又無處設(shè)法盤纏。昨日與朋友們議得個計策，到也盡通。”瑞虹道：“是甚計策？”胡悅道：“只說你是我的妹子，要與人為妾。倘有人來相看，你便見他一面。等哄得銀兩到手，連夜悄然起身，他們那里來尋覓。順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訪問強(qiáng)徒，也了我心上一件未完事。”瑞虹初時本不欲得，次后聽說順路送歸家去，方才許允。胡悅討了瑞虹一個肯字，歡喜無限，教眾光棍四處去尋主顧。正是：
安排地網(wǎng)天羅計，專待落坑墮塹人。
話分兩頭。卻說浙江溫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紀(jì)四旬以外，尚無子嗣，娘子幾遍勸他取個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無意于此?！逼淠昵锇窀叩牵骄?。誰想福分未齊，春闈不第，羞歸故里。與幾個同年相約，就在京中讀書，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曉得朱源還沒有兒子，也苦勸他娶妾。朱源聽了眾人說話，教人尋覓。剛有了這句口風(fēng)，那些媒人互相傳說，幾日內(nèi)便尋下若干頭腦，請朱源逐一相看揀擇，沒有個中得意的。眾光棍緝著那個消息，即來上樁，夸稱得瑞虹姿色絕世無雙，古今罕有。哄動朱源期下日子，親去相看。此時瑞虹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齊，胡悅教眾光棍借來妝飾停當(dāng)。眾光棍引了朱源到來，胡悅向前迎訝，禮畢就坐，獻(xiàn)過一杯茶，方請出瑞虹站在庶堂門邊。朱源走上一步，瑞虹側(cè)著身子，道個萬福，朱源即忙還禮。用目仔細(xì)一覷，端的嬌艷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個美貌女子！”瑞虹也見朱源人材出眾，舉止閑雅，暗道：“這官人到好個儀表，果是個斯文人物，但不知什么晦氣，投在網(wǎng)中！”心下存了個懊悔之念，略站片時，轉(zhuǎn)身進(jìn)去。眾光棍從旁襯道：“相公，何如？可是我們不說謊么？”朱源點頭微笑道：“果然不謬?？墒切≡⒆h定財禮，擇吉行聘便了?！钡懒T起身，眾人接腳隨去，議了一百兩財禮。朱源也聞得京師騙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兒，講過早上行禮，到晚即要過門。眾光棍又去與胡悅商議，胡悅沉吟半晌，生出一計?？秩鸷绮豢?，教眾人坐下，先來與他計較道：“適來這舉人已肯上樁，只是不日便要過門，難做手腳。如今只得將計就計，依著他送你過去。少不得備下酒肴，你慢慢的飲至五更時分，我同眾人便打入來，叫破地方，只說強(qiáng)占有夫婦女，就引你回來，聲言要往各衙門呈告。想他是個舉人，怕干礙前程，自然反來求伏。那時和你從容回去，豈不美哉！”瑞虹聞言，愀然不樂，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業(yè)，以至今世遭許多磨難！如何又做恁般沒天理的事害人？這個斷然不去?！焙鷲偟溃骸澳镒?，我原不欲如此，但出于無奈，方走這條苦肉計。千萬不要推托！”瑞虹執(zhí)意不從，胡悅就雙膝跪下道：“娘子！沒奈何將就做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煩了?！比鸷绫槐撇贿^，只得應(yīng)允。胡悅急急跑向外邊，對眾人說知就里。眾人齊稱妙計，回覆朱源，選起吉日，將銀兩兌足，送與胡悅收了。眾光棍就要把銀兩分用，胡悅道：“且慢著，等待事妥，分也未遲?！钡搅送黹g，朱源叫家人雇乘轎子，去迎瑞虹，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饌等候。不一時，已是娶到。兩下見過了禮，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飯，自不必說。
單講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時，室中燈燭輝煌，設(shè)下酒席。朱源在燈下細(xì)觀其貌，比前更加美麗，欣欣自得，道聲：“娘子請坐?！比鸷缧邼桓掖饝?yīng)，側(cè)身坐下。朱源叫小廝斟過一杯酒，恭恭敬敬遞至面前放下，說道：“小娘子，請酒?！比鸷缫膊桓议_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對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與你已為夫婦，何必害羞！多少沾一盞兒，小生侯干?！比鸷缰皇堑皖^不應(yīng)。朱源想道：“他是女兒家，一定見小廝們在此，所以怕羞?！奔创虬l(fā)出外，掩上門兒，走至身邊道：“想是酒寒了，可換些熱的飲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彼炝碚逡槐f與瑞虹。瑞虹看了這個局面，轉(zhuǎn)覺羞慚，驀然傷感。想起幼時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于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報，又強(qiáng)逼做這般丑態(tài)騙人，可不辱沒祖宗。柔腸一轉(zhuǎn)，淚珠籟籟亂下。朱源看見流淚，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緣會合，有甚不足，這般愁悶？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記掛么？”連叩數(shù)次，并不答應(yīng)。覺得其容轉(zhuǎn)戚，朱源又道：“細(xì)觀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說與我知，倘可效力，決不推故！”瑞虹又不則聲。朱源到?jīng)]做理會，只得自斟自飲。吃勾半酣，聽譙樓已打二鼓。朱源道：“夜深了，請歇息罷！”瑞虹也全然不采。朱源又不好催逼，到走去書桌上，取過一本書兒觀看，陪他同坐。瑞虹見朱源殷勤相慰，不去理他，并無一毫慢怒之色，轉(zhuǎn)過一念道：“看這舉人到是個盛德君子，我當(dāng)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悅這人，一昧花言巧語，若專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報？他今明明受過這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將計就計，就跟著他，這冤仇或者到有報雪之期。”左思有想，疑惑不定。朱源又道：“小娘子請睡罷！”瑞虹故意又不答應(yīng)。朱源依然將書觀看?？纯慈膶⒔^，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敝煸葱Φ溃骸半y道起初還是別家的人么？”瑞虹道：“相公那里就知！我本是胡悅之妾，只因流落京師，與一班光棍生出這計，哄你銀子。少頃即打入來，搶我回去，告你強(qiáng)占良人妻女。你怕干礙前程，還要買靜求安?！敝煸绰勓源篌@道：“有恁般異事！若非小娘子說出，險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悅之妾，如何又泄漏與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報，觀君盛德長者，必能為妾伸雪，故愿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細(xì)細(xì)說來，定當(dāng)竭力為你圖之。”瑞虹乃將前后事泣訴，連朱源亦自慘然下淚。
正說之間，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著忙！有同年寓所，離此不遠(yuǎn)，他房屋盡自深邃。且到那邊暫避過一夜，明日另尋所在，遠(yuǎn)遠(yuǎn)搬去，有何患哉！”當(dāng)下開門，悄地喚家人點起燈火，徑到同年寓所，敲開門戶。那同年見半夜而來，又帶著個麗人，只道是來歷不明的，甚以為怪。朱源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邊去睡，讓朱源住于內(nèi)廂，一面叫家人們相幫，把行李等件，盡皆搬來，止存兩間空房，不在話下。
且說眾光棍一等瑞虹上轎，便逼胡悅將出銀兩分開。買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氣，一齊趕至朱源寓所，發(fā)聲喊，打?qū)⑷肴?。但見兩間空屋，那有一個人影！胡悅倒吃了一驚，說道：“他如何曉得，預(yù)先走了？”對眾光棍道：“一定是你們倒勾結(jié)來捉弄我的，快快把銀兩還了便罷！”眾光棍大怒，也翻轉(zhuǎn)臉皮，說道：“你把妻子賣了，又要來打搶，反說我們有甚勾當(dāng)，須與你干休不得！”將胡悅攢盤打勾臭死。恰好五城兵馬經(jīng)過，結(jié)扭到官，審出騙局實情，一概三十，銀兩追出入官，胡悅短遞回籍。有一詩為證：
牢籠巧設(shè)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賠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舊光陸禿。
且說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愛，如魚似水。半年之后，即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子，朱源好不喜歡，寫書報知妻子。光陰迅速，那孩子早又周歲。其年又值會試，瑞虹日夜向天褥告，愿得丈夫黃榜題名，早報蔡門之仇。場后開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進(jìn)土，殿試三甲，該選知縣。恰好武昌縣缺了縣官，朱源就討了這個缺。對瑞虹道：“此去仇人不遠(yuǎn)，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氣。若還在時，一個個拿來瀝血祭獻(xiàn)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面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揚州伺侯，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領(lǐng)憑。不一日領(lǐng)了憑限，辭朝出京。
原來大凡吳、楚之地作宦的，都在臨清張家灣雇船，從水路而行，或徑赴任所，或從家鄉(xiāng)而轉(zhuǎn)，但從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穩(wěn)。況帶著家小，若沒有勘合腳力，陸路一發(fā)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糧船運糧到京，交納過后，那空船回去，就攬這行生意，假充座船，請得個官員坐艙，那船頭便去包攬他人貨物，圖個免稅之利，這也是個舊觀。卻說朱源同了小奶奶到臨清雇船，看了幾個艙口，都不稱懷，只有一只整齊，中了朱源之意。船頭遞了姓名手本，磕頭相見。管家搬行李安頓艙內(nèi)，請老爺、奶奶下船。燒了神福，船頭指揮眾人開船。瑞虹在艙中，聽得船頭說話，是淮安聲音，與賊頭陳小四一般無二。問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寫著：“船頭吳金叩首?！毙彰疾幌嗤?，可知沒相干人。再聽他聲音，越聽越像，轉(zhuǎn)展生疑放心不下，對丈夫說了，假托分付說話，喚他進(jìn)艙，瑞虹閃于背后，廝認(rèn)其面貌，又與陳小四無異。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盤問，又沒個因由。偶然這一日，朱源的座師船到，過船去拜訪，那船頭的婆娘進(jìn)艙來拜見奶奶，送茶為敬。瑞虹看那婦人，雖無十分顏色，也有一段風(fēng)流。瑞虹有心問那婦人道：“你幾歲了？”那婦人答道：“二十九歲了?！庇謫枺骸澳抢锶耸?？”答道：“池陽人氏?！比鸷绲溃骸澳阏煞虿幌駛€池陽人?！蹦菋D人道：“這是小婦人的后夫?！比鸷绲溃骸澳銕讱q死過丈夫的？”那婦人道：“小婦人夫婦為運糧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這拙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幫手，喪事中虧他一力相助，小婦人孤身無倚，只得就從了他，頂著前夫名字，完這場差使?！比鸷鐔栐诙抢?，暗暗點頭。將香帕賞他，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去了。瑞虹等朱源下船，將這話述與他聽了。眼見吳金即是陳小四，正是賊頭。朱源道：“路途之間，不可造次，且耐著他到地方上施行，還要在他身上追究余黨?！比鸷绲溃骸跋喙姌O明，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這幾日何如好過！”恨不得借滕王閣的順風(fēng)一陣吹到武昌！
飲恨親冤已數(shù)年，枕戈思報嘆無緣。
同舟敵國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幾千。
卻說朱源舟至揚州，那接取大夫人的還未曾到，只得停泊碼頭等候，瑞虹心上一發(fā)氣悶。等到第三日，忽聽得岸上鼎沸起來。朱源叫人問時，卻是船頭與岸上兩個漢子扭做一團(tuán)廝打。只聽得口口聲聲說道：“你干得好事！”朱源見小奶奶氣悶，正沒奈何，今番且借這個機(jī)會，敲那賊頭幾個板子，權(quán)發(fā)利市。當(dāng)下喝教水手：“與我都拿過來！”原來這班水手，與船頭面和意不和，也有個緣故。當(dāng)初陳小四縊死了瑞虹，棄船而逃，沒處投奔，流落到池陽地面，偶值吳金這只糧船起運，少個幫手，陳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見吳金老婆像個愛吃棗兒湯的，豈不正中下懷，一路行奸賣俏，搭識上了。兩個如膠似漆，反多那老公礙眼。船過黃河，吳金害了個寒癥，陳小四假意殷勤，贖藥調(diào)理。那藥不按君臣，一服見效，吳金死了！婦人身邊取出私財，把與陳小四，只說借他的東西，斷送老公。過了一兩個七，又推說欠債無償，就將身子白白里嫁了他。雖然備些酒食，暖住了眾人，卻也心中不服。為此緣由，所以面和意不和。聽得艙里叫一聲：“都拿過來！”蜂擁的上岸，將三個人一齊扣下船來，跪于將軍柱邊。朱源問道：“為何廝打？”船頭稟道：“這兩個人原是小人合本撐船伙計，因盜了資本，背地逃走，兩三年不見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與他取討。他倒圖賴小人，兩個來打一個。望老爺與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說？”那兩個漢子道：“小人并沒此事，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難道一些影兒也沒有，平地就廝打起來？”那兩個漢子道：“有個緣故。當(dāng)初小的們雖曾與他合本撐船，只為他迷戀了個婦女，小的們恐誤了生意，把自己本錢收起，各自營運，并不曾欠他分毫?！敝煸吹溃骸澳銉蓚€叫什么名字？”那兩個漢子不曾開口，到是陳小四先說道：“一個叫沈鐵甏，一個叫秦小元?！敝煸磪s待再問，只見背后有人扯拽，回頭看時，卻是丫環(huán)，悄悄傳言，說道：“小奶奶請老爺說話。”朱源走進(jìn)后艙，見瑞虹雙行流淚，扯住丈夫衣袖，低聲說道：“那兩個漢子的名字，正是那賊頭一伙同謀打劫的人，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來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被琶懥嗣指洞蜣I，喝叫地方，將三人一串兒縛了，自去拜揚州太守，告訴其事。太守問了備細(xì)，且教把三個賊徒收監(jiān)，次日面審。朱源回到船中，眾水手已知陳小四是個強(qiáng)盜，也把謀害吳金的情節(jié)，細(xì)細(xì)稟知。朱源又把這些緣由，備寫一封書帖，送與太守，并求究問余黨。太守看了，忙出飛簽，差人拘那婦人，一并聽審。揚州城里傳遍了這出新聞，又是強(qiáng)盜，又是奸淫事情，有婦人在內(nèi)，那一個不來觀看。臨審之時，府前好不熱鬧！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太守坐堂，吊出三個賊徒，那婦人也提到了，跪于階下。陳小四看見那婆娘也到，好生驚怪，道：“這廝打小事，如何連累家屬？”只見太守卻不叫吳金名字，竟叫陳小四，吃這一驚非??！凡事逃那實不過，叫一聲不應(yīng)，再叫一聲，不得不答應(yīng)了。太守相公冷笑一聲道：“你可記得三年前蔡指揮的事么？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說！”三個人面面相覷，卻似魚膠粘口，一字難開。太守又問：“那時同謀還有李癩子、白滿、胡蠻二、凌歪嘴、余蛤蟲巴，如今在那里？”陳小四道：“小的其時雖在那里，一些財帛也不曾分受，都是他這幾個席卷而去，只問他兩個便知?！鄙蜩F甏、秦小元道：“小的雖然分得些金帛，卻不像陳小四強(qiáng)奸了他家小姐?！碧匾阎屠?，恐礙了朱源體面，便喝住道：“不許閑話！只問你那幾個賊徒，今在何處？”秦小元說：“當(dāng)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聞得李癩子，白滿隨著山西客人，販買絨貨；胡蠻二、凌歪嘴、余蛤蟲巴三人，逃在黃州撐船過活。小的們也不曾相會?！碧叵喙纸袐D人上前問道：“你與陳小四奸密，毒殺親夫，遂為夫婦，這也是沒得說了?！眿D人方欲抵賴，只見階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稟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得那婦人頓口無言。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選上號毛板，不論男婦，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jìn)流。當(dāng)下錄了口詞，三個強(qiáng)盜通問斬罪，那婦人問了凌遲。齊上刑具，發(fā)下死囚牢里。一面也廣捕，挨獲白滿、李癩子等。太守問了這件公事，親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審詞與看。朱源感謝不盡，瑞虹聞?wù)f，也把愁顏放下七分。
又過幾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見，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見兒子生得清秀，愈加歡喜。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當(dāng)捕役緝訪賊黨胡蠻二等。果然胡蠻二、凌歪嘴在黃州江口撐船，手到拿來。招稱：“余哈蟲巴一年前病死，白滿、李癩子見跟陜西客人，在省城開鋪。”朱源權(quán)且收監(jiān)，待拿到余黨，一并問罪。省城與武昌縣相去不遠(yuǎn)，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滿、李癩子二人一索子捆來，解到武昌縣。朱源取了口詞，每人也打四十。備了文書，差的當(dāng)公人，解往揚州府里，以結(jié)前卷。朱源做了三年縣宰，治得那武昌縣道不拾遺，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揚地方。瑞虹囑付道：“這班強(qiáng)盜，在揚州獄中，連歲停刑，想未曾決。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與奴家瀝血祭奠父親，并兩個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誠，二以全相公之信。還有一事，我父親當(dāng)初曾收用一婢，名喚碧蓮，曾有六個月孕，因母親不容，就嫁出與本處一個朱裁為妻。后來聞得碧蓮所生，是個男兒。相公可與奴家用心訪問。若這個兒子還在，可主張他復(fù)姓。以續(xù)蔡門宗祀，此乃相公萬代陰功！”說罷，放聲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說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負(fù)所托，就寫書信報你得知！”瑞虹再拜稱謝。
再說朱源赴任難揚，這是代天子巡狩，又與知縣到任不同。真?zhèn)€：號令出時霜雪凜，威風(fēng)到處鬼神驚。其時七月中旬，末是決囚之際。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處府縣訪緝朱裁及碧蓮消息，果然訪著。那兒子已八歲了，生得堂堂一貌。府縣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湯沐浴，換了衣履，送在軍衛(wèi)供給，申文報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續(xù)，特為起奏一本，將蔡武被禍?zhǔn)虑?，備?xì)達(dá)于圣聰?！辈淌袭?dāng)先有汗馬功勞，不可令其無后。今有幼子蔡續(xù)，合當(dāng)歸宗，俟其出幼承襲。其兇徒陳小四等，秋后處決?！笔ブ紲?zhǔn)奏了。其年冬月，朱源親自按臨揚州，監(jiān)中取出陳小四與吳金的老婆，共是八個，一齊綁赴法場，剮的剮，斬的斬，干干凈凈。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還不報，時辰未到。
朱源分付劊子手，將那幾個賊徒之首，用漆盤盛了，就在城隍廟里設(shè)下蔡指揮一門的靈位，香花燈燭，三牲祭醴，把幾顆人頭，一字兒擺開。朱源親制祭文拜奠。又于本處選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續(xù)整頓個家事，囑付府縣青目。其母碧蓮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揮歲時香火。朱裁另給銀兩別娶。諸事俱已停妥，備細(xì)寫下一封家書，差個得力承舍，赍回家中，報知瑞虹。
瑞虹見了書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后，諸盜盡已受刑，瀝血奠祭。舉手加額，感謝天地不盡！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寫下一紙書信，寄謝丈夫；又去拜謝了大奶奶，回房把門拴上，將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書云：
賤妾瑞虹百拜相公臺下：虹身出武家，心嫻閨訓(xùn)。男德在義，女德在節(jié)；女而不節(jié)，行禽何別！虹父韜韋今不戒，曲蘗迷神。誨盜亡身，禍及母弟，一時并命！妾心膽俱裂，浴淚彌年。然而隱忍不死者，以為一人之廉恥小，闔門之仇怨大。昔李將軍忍恥降虜，欲得當(dāng)以報漢。妾雖大流，志竊效此。不幸歷遭強(qiáng)暴，衷懷未申。幸遇相公，拔我于風(fēng)波之中，諧我以琴瑟之好。識荊之日，便許復(fù)仇?；侍煲姂z，宦游早遂。諸奸貫滿，相次就縛；而且明正典刑，瀝血設(shè)饗。蔡氏已絕之宗。復(fù)蒙披根見本，世祿復(fù)延。相公之為德于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茲。妾之仇已雪而志以遂矣！失節(jié)貪生，貽玷閥閱，妾且就死，以謝蔡氏之宗于地下。兒子年已六歲，嫡母憐愛，必能成立。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姻緣有限，不獲面別，聊寄一箋，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殯殮悉從其厚。將他遺筆封固，付承舍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閉門者數(shù)日，府縣都來候問。朱源哭訴情由，人人墮淚，俱夸瑞虹節(jié)孝，今古無比，不在話下。后來朱源差滿回京，歷官至三邊總制。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陳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賜旌表。圣旨準(zhǔn)奏，特建節(jié)孝坊，至今猶在。有詩贊云：
報仇雪恥是男兒，誰道裙釵有執(zhí)持。
堪笑硁硁真小諒，不成一事枉嗟咨。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jié)飲之語。今日說一位官員，只因貪杯上，受了非常之禍。話說這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wèi)，有個指揮，姓蔡，名武。有資富厚，婢仆頗多。平昔別無所好，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這件上，罷官在家。不但蔡指揮會飲，就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到像兩個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紀(jì)尚小。女兒到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色燦爛，正環(huán)在他家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善能描龍畫鳳，刺繡拈花。不獨花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到是他掌管。因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guī)諫，蔡指揮那里肯依！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dāng)年未達(dá)時，住在淮安衛(wèi)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xué)，時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后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游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xiāng)萬里遠(yuǎn)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別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里干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擔(dān)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只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dān)干系哩！”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到不曉得？那游擊官兒，在武職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里，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zé)罰？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盜賊生發(fā)，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diào)遣去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執(zhí)戈矛，在生死關(guān)系之際，倘若終日一般吃酒，豈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閑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里。難道我真?zhèn)€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然著急，不消你擔(dān)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干，尚不能勾；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段來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當(dāng)！”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yǎng)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幾杯罷！”遂說下幾句口號：
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豈可不飲酒。
今聽汝忠言，節(jié)飲知謹(jǐn)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今番只一斗。
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
每常床上飲，今番下地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
再要裁減時，性命不值狗。
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guān)寫了一只民座船，將衣飾細(xì)軟，都打疊帶去。粗重家伙，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余童仆盡隨往任所。又買了許多好酒，帶路上去吃。擇了吉日，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由揚州一路進(jìn)發(fā)。你道稍公是何等樣人？那稍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紀(jì)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元、胡蠻二、余蛤蟲巴、凌歪嘴。這班人都是兇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不想今日蔡武晦氣，下了他的船只。陳小四起初見發(fā)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見瑞虹美艷，心中愈加著魂。暗暗算計：“且遠(yuǎn)一步兒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辈灰蝗?，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弊叩缴陨?，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鄉(xiāng)，不可錯過，乘今晚取了罷！”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因見阿哥不說起，只道讓同鄉(xiāng)分上，不要了?！标愋∷牡溃骸耙蛞宦穪?，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這幾日！”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須要用心！”陳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娘罷了！只饒了這小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鄙套h停當(dāng)。少頃，到黃州江口泊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舟如箭放。那一日正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眾兄弟，就此處罷，莫向前了！”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zhí)器械，先向前艙而來。迎頭遇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兇險，叫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那時快，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里動彈得，被眾強(qiáng)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且說蔡武自從下船之后，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后覺道無聊，夫妻依光大酌，瑞虹勸諫不止。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fā)喊。瑞虹急叫丫環(huán)來看，那丫環(huán)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爺，前艙殺人哩！”蔡奶奶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兇徒已趕進(jìn)艙。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我老爹在此，那個敢？”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眾男女一齊跪下，道：“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眾人道：“兩件俱是要的?！标愋∷牡溃骸耙擦T！看鄉(xiāng)里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尸罷了！”即教快取索子。兩個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致有今日！”聲猶未絕，都攛向江中去了。其余丫環(huán)等婢，一刀一個，殺個干凈。有詩為證：
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氣雄豪。
無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濤。
瑞虹見臺家都?xì)?，獨不害他，料必然來污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qiáng)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頭說，一頭抱入后艙。瑞虹口中千強(qiáng)盜，萬強(qiáng)盜，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要趕進(jìn)來殺。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后，死亦未遲！”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陳小四安慰一番。眾人已把尸首盡拋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凈，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團(tuán)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边B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tuán)團(tuán)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瑞虹掩著面只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北愫Y一杯，送在面前。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兒?！比鸷缒抢锊伤?，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拿起來一飲而盡。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賠了?！北鹑鸷?，取了燈火，徑入后艙。放下端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干凈，抱向床中，任情取樂?？上Ы鹦〗?，落在強(qiáng)徒之手。暴雨摧殘嬌蕊，狂風(fēng)吹損柔芽。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題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鄙蜩F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鼻匦≡溃骸拔覀冇猩醪粯?？”沈鐵甏道：“同樣做事，他到獨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么？”李癩子道：“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北娙说溃骸盀楹尾粯?？”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fā)。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吞在肚里，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聚所在，叫喊起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眾人盡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明，一發(fā)殺卻，豈不干凈！”答道：“陳四哥今夜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崩畎]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開交。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后來露出事來，止他自己受累，與我眾人無干?；蛘卟怀龀?，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么？”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器皿，都均分了，只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guān)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有詩云：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別人甜，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已牌時分。方才起身來看，一人不見，還只道夜來中酒睡著。走至稍上，卻又不在。再到前艙去看，那里有個人的影兒？驚駭?shù)溃骸八麄兺ㄍ翁幦チ?？”心?nèi)疑惑。復(fù)走到艙中，看那箱籠，俱已打開，逐只檢看，并無一物，止一只內(nèi)存些爛東西，并書帖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們見我留著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庇窒氲溃骸拔胰缃癃氉詡€又行不得這船，住在此又非長策，到是進(jìn)退兩難！欲待上涯，村中覓個人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怕這小姐喊叫出來，這性命便休了，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革除根罷！”提起一柄板斧，搶入后艙。瑞虹還在床上啼哭，雖則淚痕滿面，愈覺千嬌百媚。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迷，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頓時熔化。一柄板斧，撲禿的落在地上。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淫媾?？蓱z嫩蕊嬌花，怎當(dāng)?shù)蔑L(fēng)狂雨驟！那賊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娘子，我曉的你勞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將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飯。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戀這女子，性命定然斷送；欲要殺他，又不忍下手。罷！罷！只算我晦氣，棄了這船，也向別處去過日。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原掙個船兒，依舊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點陰騭?！眳s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個禍根。只饒他一刀，與他全尸罷！”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日所積囊資，并留下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了一條索子，打個圈兒，趕入艙來。這時瑞虹恐又來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著里床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提防這賊徒來謀害。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盡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跳了幾跳，直挺挺橫在床上便不動了。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包裹，提著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雖無并枕歡娛，落得一身干凈。
原來瑞虹命不該絕，喜得那賊打的是個單結(jié)，雖然被這一收時，氣絕昏迷；才放下手，結(jié)就松開，不比那吊死的越墜越緊。咽喉間有了一線之隙，這點氣回復(fù)透出，便不致于死。漸漸蘇醒，只是遍體酥軟，動撣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個醉楊妃光景。喘了一回，覺的頸下難過，勉強(qiáng)掙起手扯開，心內(nèi)苦楚，暗哭道：“阿爹當(dāng)時若聽了我的言語，那有今日！只不知與這伙賊徒，前世有甚冤業(yè)，合家遭此慘禍！”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還圖個報仇雪恥，不道這賊原放我不過。我死也罷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轉(zhuǎn)思轉(zhuǎn)哭，愈想愈哀。正哭之間，忽然稍上撲通的一聲響亮，撞得這船幌上幾幌，睡的床鋪，險些攧翻。瑞虹被這一驚，哭也倒止住了。側(cè)耳聽時，但聞隔船人聲喧鬧，打號撐篙，本船不見一些聲息。疑惑道：“這班強(qiáng)盜為何被人撞了船，卻不開口？莫非那船也是同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盜船兒，不敢與他爭論?！北阌敖?，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際，船倉中忽地有人大驚小怪，又齊擁入后艙。瑞虹還道是這班強(qiáng)盜，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聽眾人說道：“不知何處官府，打劫的如此干凈？人樣也不留一個！”瑞虹聽了這話，已知不是強(qiáng)盜了，掙扎起身，高喊：“救命！”眾人趕向前看時，見是個美貌女子，扶持下床，問他被劫情由。瑞虹未曾開言，兩眼淚珠先下。乃將父親官爵籍貫，并被難始末，-一細(xì)說。又道：“列位大哥，可憐我受屈無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獲強(qiáng)徒正法，也是一點陰騭?！北娙说溃骸霸瓉硎俏恍〗悖蓯朗苤嗔?！但我們都做主不得，須請老爹來與你計較?！眱?nèi)中一個便跑去相請。不多時，一人跨進(jìn)艙中，眾人齊道：“老爹來了！”瑞虹舉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飾齊整，見眾人稱他老爹，料必是個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禮？有話請起來說?！比鸷缬謱⑶笆录?xì)說一遍，又道：“求老爹慨發(fā)慈悲，救護(hù)我難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小姐不消煩惱！我想這班強(qiáng)盜，去還未遠(yuǎn)，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處追尋，自然逃走不脫?！比鸷绾瑴I而謝。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遲，快扶蔡小姐過船去罷！”眾人便來攙扶。瑞虹尋過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乃是一只雙開篷頂號貨船。過得船來，請入艙中安息。眾水手將賊船上家火東西，盡情搬個干凈，方才起篷開船。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陽府人氏。專在江湖經(jīng)商，掙起一個老大家業(yè)，打造這只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歸有，正趁著順風(fēng)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fēng)，直打向到岸邊去。稍公把舵務(wù)命推揮，全然不應(yīng)，徑向賊船上當(dāng)稍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合船人手忙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船來看。已后聞報，止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jì)；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當(dāng)擔(dān)，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方在疑慮，只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肴美釀，承奉瑞虹，說道：“小姐你一定餓了，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語，勸了兩小杯，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聽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lián)w？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了貨物，然后另換一個小船，與你一齊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cè)槐舜饲灏?，誰人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jié)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聽了這片言語，暗自心傷，籟籟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中，料難擺脫?！蹦藝@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況已被賊人玷污，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jié)了。且待報仇之后，尋個自盡，以洗污名可也！”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愿相從！只要發(fā)個誓愿，方才相信?！北甯５昧诉@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shè)誓道：“卞福若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鎮(zhèn)停泊，買辦魚肉酒果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lǐng)袖，吃醋的班頭，卞福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叮囑手下人不許泄漏。內(nèi)中又有個請風(fēng)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沖天，要與老公廝鬧。卻又算計，沒有許多閑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抬至瑞虹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jìn)去，教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瑞虹無奈，只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xì)細(xì)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那婆娘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體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埋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心內(nèi)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既不愿同住，且去閑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比鸷缫娺@句說得有理，便不好推托，進(jìn)房整飾。那婆娘一等他轉(zhuǎn)了身，便與掠販的議定身價，教家人在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虹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走至江邊一個無人所在，掠販的引至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dāng)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zhuǎn)動。遂推入艙中，打發(fā)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揚著滿帆而去。
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歸去，把門鎖上，回到家中，卞福正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把掌打醒。數(shù)說一回，打罵一回，整整鬧了數(shù)日，卞福腳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了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知被老婆賣去久矣！只氣得發(fā)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后來果然翻江而死，應(yīng)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后，越發(fā)恣意把家私貼完，又被奸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梢娞斓篮眠€，絲毫不爽。有詩為證：
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fēng)流。
勸人莫設(shè)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的勸慰道：“不必啼泣，還你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qiáng)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比鸷缫膊焕硭?，心內(nèi)暗想：“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淫蕩之人?！避P躇千百萬遍，終是報仇心切，只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qū)處。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徑載到武昌府，轉(zhuǎn)賣與樂戶王家。
那樂戶家里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涂脂，倚門賣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見這般做作，轉(zhuǎn)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地面，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樂戶與鴇子商議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也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轉(zhuǎn)貨與人，另尋個罷！”常言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姓胡，名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特來打抽豐，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那人原是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妓家，閑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人，心內(nèi)著迷，幾遍要來入馬。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聽得樂戶有出脫的消息，情愿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cè)⑷鸷绲搅嗽⑺?，?dāng)晚整備著酒肴，與瑞虹敘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到?jīng)]了主意，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只管悲慟！你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舍親，就轉(zhuǎn)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歷，方將前事，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胡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舍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jié)報效?！焙鷲偡銎鸬溃骸凹葹榉驄D，事同一體，何必出此言！”遂攜手入寢。那知胡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過了幾日，只說已托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又住了數(shù)目，雇下船只，打疊起身。正遇著順風(fēng)順?biāo)?，那消十日，早至?zhèn)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過一邊，毫不題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暗褥天地，要求報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好生妒忌，時常廝鬧。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胡悅進(jìn)房，這婆娘方才少解。
原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干的，便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鉆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怎么叫做“飛過海？”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空選在別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這謂之“飛過海”。還有獨自無力，四五個合做伙計，一個出名做官，其余坐地分贓。到了任上，先備厚禮，結(jié)好堂官，叨攬事管，些小事體，經(jīng)他衙里，少不得要詐一兩五錢。到后覺道聲息不好，立腳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十個里邊，難得一兩個來去明白，完名全節(jié)。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紹興。
那胡悅在家住了年余，也思量到京干這樁事體。更兼有個相知，見在當(dāng)?shù)?，寫書相約，有扶持他的意思，一發(fā)喜之不勝。即便處置了銀兩，打點起程。單慮妻妾在家不睦，與瑞虹計議，要帶他同往，許他謀選彼處地方，訪覓強(qiáng)盜蹤跡。瑞虹已被騙過一次，雖然不信，也還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個機(jī)會，情愿同去。胡悅老婆知得，翻天作地，與老公相打相罵。胡悅?cè)蛔鳒?zhǔn)，擇了吉日，雇得船只，同瑞虹徑自起身。一路無話，直至京師，尋寓所安頓了瑞虹。次日整備禮物，去拜那相知官員。誰想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亂，打點扶柩歸鄉(xiāng)。胡悅沒了這個倚靠，身子就酥了半邊。思想銀子帶得甚少，相知又死，這官職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復(fù)歸去，又恐被人笑恥，事在兩難，狐疑未決。尋訪同鄉(xiāng)一個相識商議，這人也是走那道兒的，正少了銀兩，不得完成，遂設(shè)計哄騙胡悅，包攬?zhí)嫠麍D個小就。設(shè)或短少，尋人借債。胡悅合該晦氣，被他花言巧語，說得熱鬧，將所帶銀兩一包兒遞與。那人把來完成了自己官職，悄地一溜煙徑赴任去了。胡悅止剩得一雙空手，日逐時需，漸漸欠缺。寄書回家取索盤纏，老婆正惱著他，那肯應(yīng)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師，逐日東走西撞，與一班京花子合了伙計，騙人財物。一日商議要大尋一注東西，但沒甚為由，卻想到瑞虹身上，要把來認(rèn)作妹子，做個美人局。算計停當(dāng)，胡悅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說話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選得個官職，與你去尋訪仇人。不道時運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殺的騙去銀兩，淪落在此，進(jìn)退兩難！欲待回去，又無處設(shè)法盤纏。昨日與朋友們議得個計策，到也盡通。”瑞虹道：“是甚計策？”胡悅道：“只說你是我的妹子，要與人為妾。倘有人來相看，你便見他一面。等哄得銀兩到手，連夜悄然起身，他們那里來尋覓。順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訪問強(qiáng)徒，也了我心上一件未完事。”瑞虹初時本不欲得，次后聽說順路送歸家去，方才許允。胡悅討了瑞虹一個肯字，歡喜無限，教眾光棍四處去尋主顧。正是：
安排地網(wǎng)天羅計，專待落坑墮塹人。
話分兩頭。卻說浙江溫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紀(jì)四旬以外，尚無子嗣，娘子幾遍勸他取個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無意于此?！逼淠昵锇窀叩牵骄?。誰想福分未齊，春闈不第，羞歸故里。與幾個同年相約，就在京中讀書，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曉得朱源還沒有兒子，也苦勸他娶妾。朱源聽了眾人說話，教人尋覓。剛有了這句口風(fēng)，那些媒人互相傳說，幾日內(nèi)便尋下若干頭腦，請朱源逐一相看揀擇，沒有個中得意的。眾光棍緝著那個消息，即來上樁，夸稱得瑞虹姿色絕世無雙，古今罕有。哄動朱源期下日子，親去相看。此時瑞虹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齊，胡悅教眾光棍借來妝飾停當(dāng)。眾光棍引了朱源到來，胡悅向前迎訝，禮畢就坐，獻(xiàn)過一杯茶，方請出瑞虹站在庶堂門邊。朱源走上一步，瑞虹側(cè)著身子，道個萬福，朱源即忙還禮。用目仔細(xì)一覷，端的嬌艷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個美貌女子！”瑞虹也見朱源人材出眾，舉止閑雅，暗道：“這官人到好個儀表，果是個斯文人物，但不知什么晦氣，投在網(wǎng)中！”心下存了個懊悔之念，略站片時，轉(zhuǎn)身進(jìn)去。眾光棍從旁襯道：“相公，何如？可是我們不說謊么？”朱源點頭微笑道：“果然不謬?？墒切≡⒆h定財禮，擇吉行聘便了?！钡懒T起身，眾人接腳隨去，議了一百兩財禮。朱源也聞得京師騙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兒，講過早上行禮，到晚即要過門。眾光棍又去與胡悅商議，胡悅沉吟半晌，生出一計?？秩鸷绮豢?，教眾人坐下，先來與他計較道：“適來這舉人已肯上樁，只是不日便要過門，難做手腳。如今只得將計就計，依著他送你過去。少不得備下酒肴，你慢慢的飲至五更時分，我同眾人便打入來，叫破地方，只說強(qiáng)占有夫婦女，就引你回來，聲言要往各衙門呈告。想他是個舉人，怕干礙前程，自然反來求伏。那時和你從容回去，豈不美哉！”瑞虹聞言，愀然不樂，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業(yè)，以至今世遭許多磨難！如何又做恁般沒天理的事害人？這個斷然不去?！焙鷲偟溃骸澳镒?，我原不欲如此，但出于無奈，方走這條苦肉計。千萬不要推托！”瑞虹執(zhí)意不從，胡悅就雙膝跪下道：“娘子！沒奈何將就做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煩了?！比鸷绫槐撇贿^，只得應(yīng)允。胡悅急急跑向外邊，對眾人說知就里。眾人齊稱妙計，回覆朱源，選起吉日，將銀兩兌足，送與胡悅收了。眾光棍就要把銀兩分用，胡悅道：“且慢著，等待事妥，分也未遲?！钡搅送黹g，朱源叫家人雇乘轎子，去迎瑞虹，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饌等候。不一時，已是娶到。兩下見過了禮，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飯，自不必說。
單講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時，室中燈燭輝煌，設(shè)下酒席。朱源在燈下細(xì)觀其貌，比前更加美麗，欣欣自得，道聲：“娘子請坐?！比鸷缧邼桓掖饝?yīng)，側(cè)身坐下。朱源叫小廝斟過一杯酒，恭恭敬敬遞至面前放下，說道：“小娘子，請酒?！比鸷缫膊桓议_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對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與你已為夫婦，何必害羞！多少沾一盞兒，小生侯干?！比鸷缰皇堑皖^不應(yīng)。朱源想道：“他是女兒家，一定見小廝們在此，所以怕羞?！奔创虬l(fā)出外，掩上門兒，走至身邊道：“想是酒寒了，可換些熱的飲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彼炝碚逡槐f與瑞虹。瑞虹看了這個局面，轉(zhuǎn)覺羞慚，驀然傷感。想起幼時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于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報，又強(qiáng)逼做這般丑態(tài)騙人，可不辱沒祖宗。柔腸一轉(zhuǎn)，淚珠籟籟亂下。朱源看見流淚，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緣會合，有甚不足，這般愁悶？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記掛么？”連叩數(shù)次，并不答應(yīng)。覺得其容轉(zhuǎn)戚，朱源又道：“細(xì)觀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說與我知，倘可效力，決不推故！”瑞虹又不則聲。朱源到?jīng)]做理會，只得自斟自飲。吃勾半酣，聽譙樓已打二鼓。朱源道：“夜深了，請歇息罷！”瑞虹也全然不采。朱源又不好催逼，到走去書桌上，取過一本書兒觀看，陪他同坐。瑞虹見朱源殷勤相慰，不去理他，并無一毫慢怒之色，轉(zhuǎn)過一念道：“看這舉人到是個盛德君子，我當(dāng)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悅這人，一昧花言巧語，若專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報？他今明明受過這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將計就計，就跟著他，這冤仇或者到有報雪之期。”左思有想，疑惑不定。朱源又道：“小娘子請睡罷！”瑞虹故意又不答應(yīng)。朱源依然將書觀看?？纯慈膶⒔^，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敝煸葱Φ溃骸半y道起初還是別家的人么？”瑞虹道：“相公那里就知！我本是胡悅之妾，只因流落京師，與一班光棍生出這計，哄你銀子。少頃即打入來，搶我回去，告你強(qiáng)占良人妻女。你怕干礙前程，還要買靜求安?！敝煸绰勓源篌@道：“有恁般異事！若非小娘子說出，險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悅之妾，如何又泄漏與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報，觀君盛德長者，必能為妾伸雪，故愿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細(xì)細(xì)說來，定當(dāng)竭力為你圖之。”瑞虹乃將前后事泣訴，連朱源亦自慘然下淚。
正說之間，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著忙！有同年寓所，離此不遠(yuǎn)，他房屋盡自深邃。且到那邊暫避過一夜，明日另尋所在，遠(yuǎn)遠(yuǎn)搬去，有何患哉！”當(dāng)下開門，悄地喚家人點起燈火，徑到同年寓所，敲開門戶。那同年見半夜而來，又帶著個麗人，只道是來歷不明的，甚以為怪。朱源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邊去睡，讓朱源住于內(nèi)廂，一面叫家人們相幫，把行李等件，盡皆搬來，止存兩間空房，不在話下。
且說眾光棍一等瑞虹上轎，便逼胡悅將出銀兩分開。買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氣，一齊趕至朱源寓所，發(fā)聲喊，打?qū)⑷肴?。但見兩間空屋，那有一個人影！胡悅倒吃了一驚，說道：“他如何曉得，預(yù)先走了？”對眾光棍道：“一定是你們倒勾結(jié)來捉弄我的，快快把銀兩還了便罷！”眾光棍大怒，也翻轉(zhuǎn)臉皮，說道：“你把妻子賣了，又要來打搶，反說我們有甚勾當(dāng)，須與你干休不得！”將胡悅攢盤打勾臭死。恰好五城兵馬經(jīng)過，結(jié)扭到官，審出騙局實情，一概三十，銀兩追出入官，胡悅短遞回籍。有一詩為證：
牢籠巧設(shè)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賠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舊光陸禿。
且說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愛，如魚似水。半年之后，即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子，朱源好不喜歡，寫書報知妻子。光陰迅速，那孩子早又周歲。其年又值會試，瑞虹日夜向天褥告，愿得丈夫黃榜題名，早報蔡門之仇。場后開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進(jìn)土，殿試三甲，該選知縣。恰好武昌縣缺了縣官，朱源就討了這個缺。對瑞虹道：“此去仇人不遠(yuǎn)，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氣。若還在時，一個個拿來瀝血祭獻(xiàn)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面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揚州伺侯，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領(lǐng)憑。不一日領(lǐng)了憑限，辭朝出京。
原來大凡吳、楚之地作宦的，都在臨清張家灣雇船，從水路而行，或徑赴任所，或從家鄉(xiāng)而轉(zhuǎn)，但從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穩(wěn)。況帶著家小，若沒有勘合腳力，陸路一發(fā)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糧船運糧到京，交納過后，那空船回去，就攬這行生意，假充座船，請得個官員坐艙，那船頭便去包攬他人貨物，圖個免稅之利，這也是個舊觀。卻說朱源同了小奶奶到臨清雇船，看了幾個艙口，都不稱懷，只有一只整齊，中了朱源之意。船頭遞了姓名手本，磕頭相見。管家搬行李安頓艙內(nèi)，請老爺、奶奶下船。燒了神福，船頭指揮眾人開船。瑞虹在艙中，聽得船頭說話，是淮安聲音，與賊頭陳小四一般無二。問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寫著：“船頭吳金叩首?！毙彰疾幌嗤?，可知沒相干人。再聽他聲音，越聽越像，轉(zhuǎn)展生疑放心不下，對丈夫說了，假托分付說話，喚他進(jìn)艙，瑞虹閃于背后，廝認(rèn)其面貌，又與陳小四無異。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盤問，又沒個因由。偶然這一日，朱源的座師船到，過船去拜訪，那船頭的婆娘進(jìn)艙來拜見奶奶，送茶為敬。瑞虹看那婦人，雖無十分顏色，也有一段風(fēng)流。瑞虹有心問那婦人道：“你幾歲了？”那婦人答道：“二十九歲了?！庇謫枺骸澳抢锶耸?？”答道：“池陽人氏?！比鸷绲溃骸澳阏煞虿幌駛€池陽人?！蹦菋D人道：“這是小婦人的后夫?！比鸷绲溃骸澳銕讱q死過丈夫的？”那婦人道：“小婦人夫婦為運糧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這拙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幫手，喪事中虧他一力相助，小婦人孤身無倚，只得就從了他，頂著前夫名字，完這場差使?！比鸷鐔栐诙抢?，暗暗點頭。將香帕賞他，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去了。瑞虹等朱源下船，將這話述與他聽了。眼見吳金即是陳小四，正是賊頭。朱源道：“路途之間，不可造次，且耐著他到地方上施行，還要在他身上追究余黨?！比鸷绲溃骸跋喙姌O明，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這幾日何如好過！”恨不得借滕王閣的順風(fēng)一陣吹到武昌！
飲恨親冤已數(shù)年，枕戈思報嘆無緣。
同舟敵國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幾千。
卻說朱源舟至揚州，那接取大夫人的還未曾到，只得停泊碼頭等候，瑞虹心上一發(fā)氣悶。等到第三日，忽聽得岸上鼎沸起來。朱源叫人問時，卻是船頭與岸上兩個漢子扭做一團(tuán)廝打。只聽得口口聲聲說道：“你干得好事！”朱源見小奶奶氣悶，正沒奈何，今番且借這個機(jī)會，敲那賊頭幾個板子，權(quán)發(fā)利市。當(dāng)下喝教水手：“與我都拿過來！”原來這班水手，與船頭面和意不和，也有個緣故。當(dāng)初陳小四縊死了瑞虹，棄船而逃，沒處投奔，流落到池陽地面，偶值吳金這只糧船起運，少個幫手，陳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見吳金老婆像個愛吃棗兒湯的，豈不正中下懷，一路行奸賣俏，搭識上了。兩個如膠似漆，反多那老公礙眼。船過黃河，吳金害了個寒癥，陳小四假意殷勤，贖藥調(diào)理。那藥不按君臣，一服見效，吳金死了！婦人身邊取出私財，把與陳小四，只說借他的東西，斷送老公。過了一兩個七，又推說欠債無償，就將身子白白里嫁了他。雖然備些酒食，暖住了眾人，卻也心中不服。為此緣由，所以面和意不和。聽得艙里叫一聲：“都拿過來！”蜂擁的上岸，將三個人一齊扣下船來，跪于將軍柱邊。朱源問道：“為何廝打？”船頭稟道：“這兩個人原是小人合本撐船伙計，因盜了資本，背地逃走，兩三年不見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與他取討。他倒圖賴小人，兩個來打一個。望老爺與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說？”那兩個漢子道：“小人并沒此事，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難道一些影兒也沒有，平地就廝打起來？”那兩個漢子道：“有個緣故。當(dāng)初小的們雖曾與他合本撐船，只為他迷戀了個婦女，小的們恐誤了生意，把自己本錢收起，各自營運，并不曾欠他分毫?！敝煸吹溃骸澳銉蓚€叫什么名字？”那兩個漢子不曾開口，到是陳小四先說道：“一個叫沈鐵甏，一個叫秦小元?！敝煸磪s待再問，只見背后有人扯拽，回頭看時，卻是丫環(huán)，悄悄傳言，說道：“小奶奶請老爺說話。”朱源走進(jìn)后艙，見瑞虹雙行流淚，扯住丈夫衣袖，低聲說道：“那兩個漢子的名字，正是那賊頭一伙同謀打劫的人，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來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被琶懥嗣指洞蜣I，喝叫地方，將三人一串兒縛了，自去拜揚州太守，告訴其事。太守問了備細(xì)，且教把三個賊徒收監(jiān)，次日面審。朱源回到船中，眾水手已知陳小四是個強(qiáng)盜，也把謀害吳金的情節(jié)，細(xì)細(xì)稟知。朱源又把這些緣由，備寫一封書帖，送與太守，并求究問余黨。太守看了，忙出飛簽，差人拘那婦人，一并聽審。揚州城里傳遍了這出新聞，又是強(qiáng)盜，又是奸淫事情，有婦人在內(nèi)，那一個不來觀看。臨審之時，府前好不熱鬧！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太守坐堂，吊出三個賊徒，那婦人也提到了，跪于階下。陳小四看見那婆娘也到，好生驚怪，道：“這廝打小事，如何連累家屬？”只見太守卻不叫吳金名字，竟叫陳小四，吃這一驚非??！凡事逃那實不過，叫一聲不應(yīng)，再叫一聲，不得不答應(yīng)了。太守相公冷笑一聲道：“你可記得三年前蔡指揮的事么？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說！”三個人面面相覷，卻似魚膠粘口，一字難開。太守又問：“那時同謀還有李癩子、白滿、胡蠻二、凌歪嘴、余蛤蟲巴，如今在那里？”陳小四道：“小的其時雖在那里，一些財帛也不曾分受，都是他這幾個席卷而去，只問他兩個便知?！鄙蜩F甏、秦小元道：“小的雖然分得些金帛，卻不像陳小四強(qiáng)奸了他家小姐?！碧匾阎屠?，恐礙了朱源體面，便喝住道：“不許閑話！只問你那幾個賊徒，今在何處？”秦小元說：“當(dāng)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聞得李癩子，白滿隨著山西客人，販買絨貨；胡蠻二、凌歪嘴、余蛤蟲巴三人，逃在黃州撐船過活。小的們也不曾相會?！碧叵喙纸袐D人上前問道：“你與陳小四奸密，毒殺親夫，遂為夫婦，這也是沒得說了?！眿D人方欲抵賴，只見階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稟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得那婦人頓口無言。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選上號毛板，不論男婦，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jìn)流。當(dāng)下錄了口詞，三個強(qiáng)盜通問斬罪，那婦人問了凌遲。齊上刑具，發(fā)下死囚牢里。一面也廣捕，挨獲白滿、李癩子等。太守問了這件公事，親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審詞與看。朱源感謝不盡，瑞虹聞?wù)f，也把愁顏放下七分。
又過幾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見，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見兒子生得清秀，愈加歡喜。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當(dāng)捕役緝訪賊黨胡蠻二等。果然胡蠻二、凌歪嘴在黃州江口撐船，手到拿來。招稱：“余哈蟲巴一年前病死，白滿、李癩子見跟陜西客人，在省城開鋪。”朱源權(quán)且收監(jiān)，待拿到余黨，一并問罪。省城與武昌縣相去不遠(yuǎn)，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滿、李癩子二人一索子捆來，解到武昌縣。朱源取了口詞，每人也打四十。備了文書，差的當(dāng)公人，解往揚州府里，以結(jié)前卷。朱源做了三年縣宰，治得那武昌縣道不拾遺，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揚地方。瑞虹囑付道：“這班強(qiáng)盜，在揚州獄中，連歲停刑，想未曾決。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與奴家瀝血祭奠父親，并兩個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誠，二以全相公之信。還有一事，我父親當(dāng)初曾收用一婢，名喚碧蓮，曾有六個月孕，因母親不容，就嫁出與本處一個朱裁為妻。后來聞得碧蓮所生，是個男兒。相公可與奴家用心訪問。若這個兒子還在，可主張他復(fù)姓。以續(xù)蔡門宗祀，此乃相公萬代陰功！”說罷，放聲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說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負(fù)所托，就寫書信報你得知！”瑞虹再拜稱謝。
再說朱源赴任難揚，這是代天子巡狩，又與知縣到任不同。真?zhèn)€：號令出時霜雪凜，威風(fēng)到處鬼神驚。其時七月中旬，末是決囚之際。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處府縣訪緝朱裁及碧蓮消息，果然訪著。那兒子已八歲了，生得堂堂一貌。府縣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湯沐浴，換了衣履，送在軍衛(wèi)供給，申文報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續(xù)，特為起奏一本，將蔡武被禍?zhǔn)虑?，備?xì)達(dá)于圣聰?！辈淌袭?dāng)先有汗馬功勞，不可令其無后。今有幼子蔡續(xù)，合當(dāng)歸宗，俟其出幼承襲。其兇徒陳小四等，秋后處決?！笔ブ紲?zhǔn)奏了。其年冬月，朱源親自按臨揚州，監(jiān)中取出陳小四與吳金的老婆，共是八個，一齊綁赴法場，剮的剮，斬的斬，干干凈凈。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還不報，時辰未到。
朱源分付劊子手，將那幾個賊徒之首，用漆盤盛了，就在城隍廟里設(shè)下蔡指揮一門的靈位，香花燈燭，三牲祭醴，把幾顆人頭，一字兒擺開。朱源親制祭文拜奠。又于本處選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續(xù)整頓個家事，囑付府縣青目。其母碧蓮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揮歲時香火。朱裁另給銀兩別娶。諸事俱已停妥，備細(xì)寫下一封家書，差個得力承舍，赍回家中，報知瑞虹。
瑞虹見了書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后，諸盜盡已受刑，瀝血奠祭。舉手加額，感謝天地不盡！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寫下一紙書信，寄謝丈夫；又去拜謝了大奶奶，回房把門拴上，將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書云：
賤妾瑞虹百拜相公臺下：虹身出武家，心嫻閨訓(xùn)。男德在義，女德在節(jié)；女而不節(jié)，行禽何別！虹父韜韋今不戒，曲蘗迷神。誨盜亡身，禍及母弟，一時并命！妾心膽俱裂，浴淚彌年。然而隱忍不死者，以為一人之廉恥小，闔門之仇怨大。昔李將軍忍恥降虜，欲得當(dāng)以報漢。妾雖大流，志竊效此。不幸歷遭強(qiáng)暴，衷懷未申。幸遇相公，拔我于風(fēng)波之中，諧我以琴瑟之好。識荊之日，便許復(fù)仇?；侍煲姂z，宦游早遂。諸奸貫滿，相次就縛；而且明正典刑，瀝血設(shè)饗。蔡氏已絕之宗。復(fù)蒙披根見本，世祿復(fù)延。相公之為德于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茲。妾之仇已雪而志以遂矣！失節(jié)貪生，貽玷閥閱，妾且就死，以謝蔡氏之宗于地下。兒子年已六歲，嫡母憐愛，必能成立。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姻緣有限，不獲面別，聊寄一箋，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殯殮悉從其厚。將他遺筆封固，付承舍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閉門者數(shù)日，府縣都來候問。朱源哭訴情由，人人墮淚，俱夸瑞虹節(jié)孝，今古無比，不在話下。后來朱源差滿回京，歷官至三邊總制。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陳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賜旌表。圣旨準(zhǔn)奏，特建節(jié)孝坊，至今猶在。有詩贊云：
報仇雪恥是男兒，誰道裙釵有執(zhí)持。
堪笑硁硁真小諒，不成一事枉嗟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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