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性躁多應(yīng)致蹶張，勸君何必苦爭強(qiáng)。

　　楚猴奏鹿群蹤減，漢寢唐陵衰草黃。

　　斗智儼同螻蟻合，奮身不異蝶蜂忙。

　　縱然稅氣沖牛斗，松徑朱流臥石羊。

　　當(dāng)夜，若素小舟歇在尤家后門首私河里，娶親的大船歇在南邊官塘上。衾兒抬到舟中，還是黃昏。厙公子心頭如獲珍寶一般，又怕大娘知風(fēng)生事，就對水手道：“吉時(shí)尚早，你們一邊飲酒，一邊放船?！北娙顺酥d頭，蓬大水闊，一溜風(fēng)，頃刻行二十多里。到了子時(shí)，審文喚伴娘扶新人出轎，燈燭輝煌，衾兒偷眼看時(shí)，吃了一驚，正是前日罵他的麻胡子，懊悔不曾帶得裁紙刀來。見儐相掌禮，審文對拜，如夫妻禮數(shù)，扶到房艙，飲過合巹，坐在床上，審文喝退眾人，閉上門兒，替他取下珠冠，笑道：“小姐，我與你好緣分也?！卑褷T一照，半晌道：“呀！你不是小姐！”衾兒低頭不答，審文雙手捧住衾兒的臉，向火一照道：“果然不是，掉包了！你好好對我直說！”衾兒道：“你叫是就是，叫不是就不是，難道一個(gè)人變做兩個(gè)？”審文見他鶯聲嬌吐，欲心火熾，就親了一個(gè)嘴，替衾兒脫衣道：“我前日廟中，見小姐是龍長面，你是粉團(tuán)面，你又罵我一聲，我今且抱你瀉瀉火，償了罵我的罪過。不怕小姐飛上天去！”把衣裳亂扯。衾兒聽見這話，已知難脫，只得騙他道：“今早月信初來，請緩一日罷。”原來審文素愛潔凈，最怕這事，聽得手軟了。卻又掃興不過，發(fā)狠起來，喚齊家人半女伴，齊下了小船，趕回舊路，無奈逆風(fēng)，行到尤家，已是半朝。

　　且說卜氏曉得丈夫不肯作家，藏起財(cái)禮銀二百兩，待他酒醒，把上項(xiàng)事對丈夫說各：“如今若素存銀四十兩，送你買酒吃。他既走開，倘厙家來追究，是賴得過的。”汝錫驚疑。

　　清早起來，夫妻正在計(jì)議，門外趕進(jìn)三個(gè)婦女來，竟不開口，到處亂尋。卜氏明知原故，卻縱容他搜看，使他不疑，假意問道：“你們內(nèi)中兩位，像是昨晚伴沈小姐去的，遺忘了什么，對我說取去就是，何必這般光景？”那幾個(gè)竟不回答，東逗西逗，到處張望。不多時(shí)，厙公子領(lǐng)著一班人闖進(jìn)門，高聲叫喚：“還我沈小姐來，不要弄到吃官司出丑！”酒鬼迎出，拱一拱道：“賢甥婿為何帶許多人到舍間來？”厙公子道：“你掉包哄騙我銀子，嫁差了人！”汝錫正色道：“呀，費(fèi)了多少心，勸得甥女嫁來，是十分好意，你只討一個(gè)，詐我兩個(gè)不成？”審文道：“我十八日，在海神廟中見過，所以認(rèn)得?！比赍a吃驚道：“從未出門，講這謊話。”只見三個(gè)婦女走出來道：“并沒有第二個(gè)?！辈肥弦搽S出來探望，立大屏門后聽見了，說道：“前日海神廟燒香，你舅公在外飲酒不知，是老身同著自己女兒，并沈家朱家兩個(gè)甥女四乘轎來的。昨日嫁來是大姑娘小姐，想是你認(rèn)錯(cuò)了?！睂徫牡溃骸澳囊晃涣钌鞘裁粗旒?，今在何處？”卜氏道：“是二姑娘朱祭酒家的。五日前姑爺著人來領(lǐng)入京去了。他是受過聘有人家的?！睂徫牟恍诺溃骸八S多路，為何到這里？”卜氏道：“因大姑娘住在他家，聞得沈甥女在我家，二姑娘著他來接沈甥女入京，并看看舅姆，所以來此，已一個(gè)多月。前日因沈甥女要嫁與賢甥婿，他獨(dú)自回去了。”審文道：“船里的既是沈小姐，為何前日燒香，卻是表衣素妝，隨在后邊？”卜氏道：“他是犯官之女，朝廷現(xiàn)迨上萬銀子，隱居此間，就有衣飾，怎敢穿著？隨在后邊者，沈家甥女是本地人，朱家甥女遠(yuǎn)來，是讓客也。若是他人，為何住在我家？若疑下人，為何把轎子抬著？”審文啞口無言，銀子又悔不得，反請舅婆出來見禮，只得說一聲：“得罪了！”抬起頭來，卻是前日擠他一把的，滿面羞慚，與汝錫拱手而別。

　　來到小船，半疑半信，肚里也饑，身子也倦，再打發(fā)人四下細(xì)細(xì)訪問，自己吃些飯，在船中睡覺。至近午，眾人來回覆：“從沒有朱小姐來?！睂徫姆薹?，竟到城內(nèi)，對縣官細(xì)訴，補(bǔ)一張狀詞，告他設(shè)美人局誆騙銀子一千兩。上蔡知縣，好不奉承，即刻飛簽?zāi)镁?。審文出衙門，只見大船上水手來報(bào)道：“昨夜相公下了小船，我們辛苦，都去睡著，今早新人竟不見了。尋到尤家，他說不曾回去。特來報(bào)知?！?br/>
　　看官，你道什么原故？衾兒見厙公子忿忿下了船，暗想他的口氣，不是個(gè)好人，我在此決然奚落，如今趁無人防備，走為上著。逐掩上房艙，箱內(nèi)取出男行頭來，將頭發(fā)梳好，把網(wǎng)巾束著。那些船人辛苦了半夜，吃些酒都去睡了。卻喜得沒有丫頭，你道為何？原來怕大娘識(shí)破，故此不敢?guī)?，只帶得一房男婦，是父親寄書帶上京的，又叫他隨兩個(gè)伴婆，到尤家搜獲去了。衾兒見此機(jī)會(huì)，輕輕開了房艙，再開槅子，探頭一望，卻旁在塘岸邊，又喜寂無人影，轉(zhuǎn)身到房，戴上帽子，繡鞋之外，重重纏了許多布，穿上鞋襪，脫去女服，著上男衣，取了自己帶來的銀兩，并一個(gè)繡囊?？匆娮郎现楣隰㈢?，想道：“我去了，這些船上人拿去，少不得推在我身上，不如自取，實(shí)受其名，也消釋他親我口嘴之恨?！彼煺郫B起來，藏在身邊，吹息了燭，扣上艙門到外艙來。見許多果品擺著，恐怕路上餓，抽了些，遂開槅子，悄悄上涯走了。

　　厙公子不知就里，今見水手來報(bào)，大驚失色，急急趕到大船上，見床邊滿身衣服都在，只不見了珠冠首飾，駭然道：“不信脫精光了戴著珠翠，投河自盡？”又著人四下?lián)凭?，一邊挨防不題。

　　卻說卜氏見厙公子去后，夫妻歡喜。到了午后，只見兩三人走來道：“厙相公可在這里？”汝錫道：“不在這里?！蹦侨说溃骸澳慵倚〗憬裨绮灰娏耍稍貋?？”汝錫道：“小姐昨晚娶去，怎么就不見，敢是他要守著父母之命，不肯順從，被你謀死么？”那幾個(gè)嚇得不顧命飛跑去了。

　　汝錫進(jìn)來對卜氏說，卜氏肚里曉得，遂把衾兒與若素商量的話，對汝錫說了。汝錫道：“如今更好，他若問我要甥女，我正好問他討命?！闭遄枚?。到了傍晚，忽見兩個(gè)公差進(jìn)來，道：“厙公子告汝，今奉本縣簽在此。”汝錫看了簽笑道：“我正要去告人命，反來問我？今日晚了，在舍權(quán)宿，明早同進(jìn)告狀。”

　　到了明日，同差人入城見縣官，遞上狀詞道：

　　告狀生員尤汝錫，告為三斬事。舉人厙審文，虺蜴為心，雄狐成性，覷覦甥女冶姿，并未有六禮通名，又素?zé)o庚帖媒妁，今此初二夜，統(tǒng)梟劫入涂舟。系搶犯官沈長卿閨女，一斬；謀奸不從殺死，二斬；拋尸滅跡，三斬。請法簽提上告。

　　縣官看了，問道：“他告你設(shè)美人局，以假的哄騙他千金；你怎么反告這謊狀？”汝錫道：“老父母在上，不辨自明。厙審文慮罪難逃，計(jì)希抵飾。若說娶為妻，他現(xiàn)有正室；若娶為妾，焉有兩省鎮(zhèn)撫，肯把閨女與人作妾？要抵賴不是搶，為何黑夜劫到舟中，不到家里，又不停泊，反望西急行？他說曾與婚姻，曾發(fā)聘禮，媒人是誰？庚帖在哪里？若誣生員哄騙，真的在何處？明明覷覦甥女美色，要明娶時(shí)慮生員自然不允，故更深劫去；又恐生員告狀，問他要人，反誣告一紙，是先發(fā)制人的意思。如今就算騙他，求老父母著厙審文送假的來一審，涇渭立分。若沒有假的，必定是藏匿不放，要強(qiáng)奸不從，逼死拋尸了。事干重大，求老父母執(zhí)法。”知縣聽了，勉強(qiáng)道：“請暫回，我構(gòu)審就是。”汝錫謝了出來。

　　這縣官畏侍郎分上，不敢出牌，喚一書吏，抄出原狀，并錄汝錫一審口詞，著他送至厙公子船里來。審文找尋新人不著，未知生死，正大納悶，忽見縣吏遞上一紙道：“尤家告了相公，本官差來報(bào)到?！睂徫慕觼硪豢?，大驚失色，又把汝錫口供一看，一發(fā)驚呆，嘆道：“我怎么不上緊索了庚帖，這是大破綻了。他供我藏匿不放強(qiáng)奸逼死拋尸，我怎么當(dāng)?shù)闷?？如今新人不見，我怎辨得真假！”遂折茶儀二兩與來人，再具書儀一封，著得力家人：“送與縣官，說：‘家老爺催大相公入京要緊，不及面別，沈小姐其實(shí)在船，因尤家沒有妝奩，要嘔出他聘金，故家相公告這一狀。今尤家既以人命來告，我家相公焉肯放妻子到官之理？今既嘔不出聘金，何必與尤家作惡。但尤家知相公去了，反要來刁蹬，求老爺調(diào)處。我家相公到京，決然在我家老爺處力薦。’你討了回音，明日來趕船覆我?！贝虬l(fā)家人去，就喚水手開船。

　　尤汝錫差人打聽曉得審文驚走，故意到縣遞一個(gè)催審稟單，又恐縣中差人嚴(yán)緝，露出馬腳，卻不去上緊。縣官受了審文之托，巴不能延挨下去，以此遂漸丟做冷局。尤汝錫做了這事，只為這銀子，擔(dān)了許多干系，連日酒也不吃，自悔道：“我若不貪酒，決不應(yīng)承這親事，決不容內(nèi)眷去燒香；我若不醉，娘子亦不敢做此以假易真?！庇中Φ溃骸斑€好，我若醒時(shí)，決沒有這膽氣，敢騙現(xiàn)任侍郎之子，豈不誤了外甥性命？咳，可惜衾兒這丫頭累他擔(dān)驚受怕，不知逃走何方，又嚇得若素黑夜奔走。我的罪孽不淺，此心何安？娘子，我今誓不飲了。自今以后，在家無事，多飲幾杯，有事不飲；若到人家，只飲數(shù)杯。”遂對天設(shè)下大誓來，又道：“我父母許多家私，都被我花費(fèi)了，何爭這三百兩銀子。后來有什面目見姐姐？我如今還他四十兩聘儀，只說我另賠他二百六十兩，上京去探問姐夫，也是至親之主誼?！辈肥系溃骸叭绱松鹾谩Ｄ憧匣匦?，我夫妻怎敢相欺？前日財(cái)禮甥女只取三十兩做盤費(fèi)，又付三十兩與衾兒折妝資，余二百四十兩俱送我。我見你終日昏昏，故不對你說，今你既有良心，可將二百四十兩送入京中，說一時(shí)醉后誤應(yīng)承這事，幸喜甥女走脫，今將此銀上來替完欽件，如此就消釋前愆了。”汝錫道：“此言有理。”遂收拾行李出門而去。

　　再說衾兒當(dāng)夜跨出艙口，上岸而走，天色又黑，不知是什么所在，一步一跌，弄渾身汗出，氣喘吁吁。約行了一二十里，天色微明，回頭一看，這驚不少，原來是弓襪小，路徑高低，雖走了半夜，離著大船不上二三里，那塘上旗桿猶望得見。衾兒慌了，低頭亂走半朝時(shí)分，見個(gè)老人家，背著包裹前來。衾兒道：“借問一聲，要到鹿邑，打從哪里去？”老兒道：“小官人，你問得差遠(yuǎn)，這里往鹿邑有好幾百里，要從項(xiàng)城一路去。你年紀(jì)輕，無行李同伴，問這句話，像是從未出門，與哪個(gè)斗氣，私自奔走么？”衾兒吃了一驚，改口道：“不是這等說，昨日是出行好日，我家小廝同一個(gè)朋友先起身，我因有事?lián)w了，今早約在前面等，忘了地名，故此問你?！崩蟽褐傅溃骸澳闳糇吖偬粒蛭魅ノ謇锞褪?；若走內(nèi)路，向北去三里，就是陳村大路了?！濒纼航涌谥x道：“正是陳村。”遂別過而去。心內(nèi)想道：“若遇刁惡的，險(xiǎn)些盤詰出來?！彼觳讲叫腥ァ?br/>
　　到了上午時(shí)分，行過陳村，挨至日中，腳又痛，肚里又饑，忽見路傍樹下有塊大石，遂走去坐著，把袖中果子，取出來吃，嘆道：“我記得八九歲時(shí)，父親也是舊家門弟，只因與勢宦爭訟，弄得窮了。要央沈老爺說個(gè)分上，將我送他，雖然恩養(yǎng)，終是奴婢。后來父母雙亡，有一哥哥，原是飽學(xué)，聞得他在京與人作幕，如今天涯海角，舉目無親，不知我前世作什么孽障，故今日無依無情?！辈挥X淚下。忽想道：“差了！路上人望見，倘或猜破，大為不便?！笔酶闪搜蹨I，又想如今腳又痛，兩耳又是穿的，幸喜得路上無人留心細(xì)看，若到人家，眼睜睜來瞧著，豈非干系？又無行李，今夜要哪里借宿？想了半晌，忽想道：“我今再挨幾里，或撞著尼庵，或見個(gè)單村獨(dú)戶貧老人家，只說等人不著，錯(cuò)過了宿店，多送他幾錢銀子，暫宿一宵，就把幾兩銀子，央他買些行李，叫只船送到鹿邑，那胡楚卿既是才子，自然訪得著，縱然尋不出喜新，他在小姐面上決無不睬之理。”正待要走，只見兩匹騾子，坐著兩位少爺，頭戴方巾，身穿華服，美如冠玉；后邊騾子坐一個(gè)書童，走近前來。衾兒見前面一人，十分面熟，那前面一人，也不轉(zhuǎn)睛的相衾兒。衾兒越想得像了，問道：“尊兄貴處哪里？”那人道：“鹿邑?！濒纼旱溃骸昂菃眩F姓可是吳么？”那人道：“正是。兄有些面善?！濒纼旱溃骸靶稚夏昕稍≡谏喜堂?？”那人跳下牲口，一揖道：“曾住的。尊姓什么？”衾兒也一揖道：“兄別號(hào)可是喜新么？”那人見說話蹊蹺，只得應(yīng)道：“正是。你且說尊姓?！濒纼旱溃骸靶〉苄蒸溃c兄交易過一件鹿蔥花金簪的?！蹦侨俗屑?xì)一相道：“呀！”執(zhí)著手，即把衾兒曳轉(zhuǎn)一步，不曾想著他是小腳，即跌倒地在。那人急急扶起，對前面兩個(gè)人道：“你們先走一箭之遠(yuǎn)，我問幾句話就來?！?br/>
　　看官，你道是誰，原來是胡楚卿。他自從八月十六日夜，在河南省，遇著吳子剛兩個(gè)，同到遂平拜見子剛母親，款接數(shù)日，就訪問若素，卻曉得他家封著墻門，并無消息，不勝浩嘆。至九月初二日，子剛雇了兩只大船，載著家伙，一只大浪船坐著母親，并幾房家人婦女，一只小浪船，自己與楚卿坐著，初三吉日起身。因楚卿撇不下若素，再要訪問，故此與子剛另覓三個(gè)牲口，與清書從旱路再走一程。令船只先行，約在汝陽驛下船。如今恰好遇著，遂攙衾兒并坐在路旁石上，問他何故改妝至此，莫非前途有人，效紅拂故事么？衾兒道：“前途有人，轉(zhuǎn)是好了?！彼彀研〗闩c自己事情說一遍。楚卿道：“原來如此。今小姐在哪里？”衾兒道：“也改男妝與李茂上京去了?！背湎驳溃骸斑€好姐姐！如今意欲何往？”衾兒道：“小姐選侍中了胡楚卿，我要到鹿邑訪他尋你?！背浼袤@道：“小姐選中他，我就沒相干了?！濒纼旱溃骸氨藭r(shí)你何不來考？我問你老實(shí)說你究竟是什等人，到此何干？”楚卿道：“我是平常人，到此訪小姐信息。就同一位朋友搬到我家去住。”衾兒見不說訪他，就問：“你曾娶妻么？”楚卿哄道：“娶了。”衾兒半晌失色，又問：“因何這等速？”楚卿道：“都似你與小姐，不要等白了頭。我問你，如今尋我，是什么主意？”衾兒假應(yīng)道：“要央你送我到京里去?！背鋼u首道：“我未必有這工夫?！濒纼褐Φ溃骸澳悴豢蠋胰ッ?？”楚卿此時(shí)兩只手，執(zhí)著衾兒的左手，放在自己膝上，笑道：“豈有不帶你去之理！我被你拿板慣了，只怕你仍舊拿板?！濒纼喊驯垡豢s道：“啐！青天白日，專講鬼話。”楚卿道：“不要說了。你不慣牲口，我扶你將就騎了幾里，趕至前下船去講?！濒纼旱溃骸坝写?！只是前面的朋友，我與你怎樣相呼，與他怎樣相稱？”楚卿低頭想到：“我叫你嫂嫂。”衾兒驚呀：“這怎樣說？”楚卿笑道：“我與你還是兄妹相呼，前面朋友，我與他說明，自不來問你，你只稱他吳相公便了。”說罷兩人就起身來。楚卿手招清書牽驢子來，對衾兒道：“騾子大，恐怕你掰開了牡丹心，難嫁人，驢子小些，好乘坐?！濒纼何⑿Φ溃骸盎钣妥?，未必嫁你！”楚卿道：“果然未必?！鼻鍟褷康剑旆鲷纼荷象H。清書跟著。楚卿上驢先行，對子剛說其原故。子剛稱贊。

　　行了十余里，到汝陽驛河口，恰好船到。子剛道：“兄與貴相知一處坐。小弟與家母同舟。”楚卿道：“如此更妙，晚上再換罷?！备飨铝舜３孕┚骑?，楚卿道：“當(dāng)初豆腐店寄的字，是哪個(gè)寫的？”衾兒遂把夫人如何發(fā)怒，小姐如何回答。因你逃走，憐念你，故小姐替我寫這字，誰教你無情不來！楚卿道：“原來如此！是我膽小走了。如今老爺還欠多少錢糧？小姐幾時(shí)才得嫁？”衾兒道：“還少三千五百二十兩。完了銀子，老爺出來，就嫁與胡楚卿去。”楚卿道：“我想小姐必要嫁我?！濒纼旱溃骸八怯忻悴?，老爺中得詩的，怎么嫁到你？”楚卿道：“他會(huì)做詩，我也會(huì)做詩，小姐也曾鑒賞過的。我替你老爺納幾千銀子，小姐怕不是我的？”衾兒道：“你說娶過了，難道再娶一個(gè)？你夫人肯容么？”楚卿道：“一個(gè)是容的，兩個(gè)就未必。我愛你小姐，必定要娶的。”衾兒見不說要他，又問道：“尊夫人是什樣門楣，可是才貌雙全么？”楚卿道：“他父親也做個(gè)兩省。若不是才貌雙全，我也不娶了?！濒纼耗?。楚卿暗笑，又問：“姐姐，你今日若不遇我，宿在哪里？”衾兒遂將或住尼庵，或?qū)へ毨先思遥f一遍。楚卿道：“果然高見！但今日該謝我一謝，省得你幾兩銀子買鋪蓋。就與我抵足罷了?！濒纼簢@道：“我也是名門舊族，只因父親好訟，以到顛沛。況你既有妻子，又要娶我小姐，是個(gè)薄倖人，后來置我何地？我來錯(cuò)了！”拋下淚來。楚卿笑道：“這樣不經(jīng)哄的！當(dāng)初我在你家，受你若干勒掯，今見略說幾句，就哭起來？”衾兒聽說是哄他，不哭了。

　　天色已晚，船俱停泊。大船上，托過四盤果，十樣色菜，點(diǎn)上兩枝紅燭，兩個(gè)婦女抱過紅氈棉被，又一個(gè)丫頭，掇一只小皮箱，中間取出鮮明女衣，并一付首飾，對楚卿道：“我家相公說今日是好日，請相公成婚?！濒纼很P躇不安，楚卿道：“多謝你家相公！且拿回去，還有斟酌?！比齻€(gè)丫頭婦女哪里肯？掩上窗門，都過去了。楚卿取梳匣出來道：“姐姐衣梳妝。你喜星照命，昨夜厙公子不曾成親，今晚我替你補(bǔ)數(shù)了?！濒纼旱溃骸拔医袢詹皇撬奖?；你又不是無家。今才到舟中，就成起親來，后日被人談?wù)摚阋沧鋈瞬坏?，我也沒體面了?！背涞溃骸坝欣?。教他取了方才的衣飾鋪蓋過去，只說你住在后艙，我住頭艙，到家擇日做親可好？”衾兒道：“一發(fā)差了！掩耳盜鈴，無私有弊，若肯如此，當(dāng)初你在我家，早已做了。”楚卿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難道你這樣禿情不肯了？”衾兒道：“堂堂女子，決不干這勾當(dāng)。如今吳老安人，總是曉得。也不必梳頭，趁黑夜無人看見，待我過船去，換吳相公過來，分咐他家人女使，勿露風(fēng)與水手們，以避厙家挨訪。待到家做親未遲。”楚卿一揖道：“可敬！”遂喚清書附耳低言，過大船去。少頃，開了兩邊槅子，子剛船頭上來，衾兒從槅子過去。楚卿備述其事，子剛道：“敬服這女子，果有烈氣。”

　　至初九日船到，已是黃昏。楚卿、子剛、清書取燈先上岸，到了門首，見兩扇莊門，打得粉碎。正在驚駭，只見三五聲鑼響，七八個(gè)大漢，各拿棍飛奔進(jìn)來。楚卿路熟，曳開側(cè)門往園中就走。子剛被眾人捉住。未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