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氣京門遍九垓，千古成無賽。今日里，公憤沖天難寧耐，怎容得片時捱？
任奸賊虎狼威風(fēng)大，俺這里封章逐虎，為國為民除窖。豈借那粉身血濺塵埃！
——調(diào)寄《北小桃紅》卻說那丫環(huán)一聲呼喚，兵丁蜂擁而至，將王世貞捆綁起來。小姐欲待勸阻，又被丫環(huán)制止，王世貞掙脫不得，且又不容分說，踉踉蹌蹌，競被推至府來。到得大廳，時值老爺和夫人尚未歇息，被那吵嚷之聲驚動，來到廳內(nèi)問道：“夜半三更，何事喧鬧？”
兵士仍死死扭住世貞不放，稟老爺?shù)溃骸靶〗憬褚谷ス錈羰?，遇得不法歹徒，現(xiàn)被我等拿下?！毙〗阈南虏蝗?，正待上前為恩人解辯，卻見世貞和父親驚疑相望片刻，凄然說道：“伯父在上，恕小侄不能全禮、乞望伯父見憐?！崩蠣斦J(rèn)出世貞，慌忙上前驚問：“賢侄何得至此？”
不等世貞回答，卻早有丫環(huán)近前喝退兵上，親自為世貞松綁道：“感謝公子救命之恩。早見公子欲走，大駕難請，不得不如此。公子受驚，奴啤賠禮謝罪了?！庇謱⑷绾斡^燈遇得歹徒，公子如何相救，如何護(hù)送回府之事，一一回稟老爺與夫人。
老爺聽罷，轉(zhuǎn)驚作喜，哈哈笑道：“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rèn)自家人了！奴婢無禮，端的也是好意，只是委屈了賢侄。”遂命設(shè)酒壓驚。
原來這老爺姓楊名繼盛，官授兵部車駕司員外郎，與世貞之父御史王抒，乃是情同手足至交。只因當(dāng)時賊寇俺答入侵京師，好賊仇鸞，勾結(jié)俺答，欺君賣國，楊繼盛抗疏極言，觸怒天子，初時被下錦衣獄，令法司拷訊，繼盛剛烈報國，持論不變，被貶為狄道典史。至仇鴛病死，世宗皇帝方知繼盛冤枉，遂召繼盛還京。
自繼盛被貶，兩人許久不見，不想闊別重逢，竟趕上這等巧事，又喜又驚。
正是：
千年分散天邊鳥，且喜今日一樹鳴。
待置上酒席，小姐佯裝以禮告退。倒是夫人勸道：“孩兒受驚，多蒙公子相救，本是自家兄弟，至親世交，可不必多禮，日后但以兄妹相稱，今日幸會，禮當(dāng)把酒為兄長壓驚。”
繼盛朗朗笑道：“夫人此言極是。賢侄至此，隱娘禮當(dāng)相陪。只是這丫環(huán)玉嫣淘氣，當(dāng)罰把盞敬酒?！?br/>
小姐隱娘，正巴不得如此，滿心歡喜，自是殷勤相待。玉嫣樂其計成，時時向隱娘偷笑，險些潑灑出酒來。世貞至此，雖惦念老母，卻不便辭去。
幾人暢飲不題。
卻說世宗皇帝因記恨仇鸞，召繼盛回京，從典史四次升遷，復(fù)為兵部員外郎。
好相嚴(yán)嵩，素日與仇鴛有恨，見楊繼盛劾鸞有功，泄去自己私憤，也在世宗面前說出許多好話，遂使楊繼盛又改遷兵部武選司。嚴(yán)嵩為他說情，楊繼盛原本不知，就是知曉，因本性剛直，嚴(yán)嵩奸詐弄權(quán)，伯也不會感激。
乃至上任一月有余，目睹嚴(yán)嵩弄權(quán)誤國，居然欲草硫奏本，列出嚴(yán)嵩許多罪狀。是夜楊繼盛正伏案草疏，夫人張氏攜世貞同入室中。
楊繼盛驚道：“賢侄何故深夜至此？”
王世貞不便說是夫人請其勸阻繼盛劾嵩，乃假稱道：“聞得伯父心境欠佳，小侄特前來拜望?！睏罾^盛道：“如此正好，我恰草疏一本，可與賢侄過目?！?br/>
王世貞道：“伯父奏劾何人？”
繼盛憤憤拍案而起，道：“除開嚴(yán)篙，還有哪個？”
夫人婉言勸道：“君可不必動火，前時劾那仇鸞，險遭身死。今那嚴(yán)嵩父子，威焰沖天，一百個仇鴛，尚敵他不過，虎口拔牙，無補(bǔ)國家，反取其禍，何苦如此？””繼盛怒道：“國家大事，休得多言，速速退去?！狈蛉藫u頭嘆息，無奈退出，只示意世貞規(guī)勸。
夫人既出，世貞乃勸道：“奸賊專政，萬民恨之，只是得寵于皇帝，若除賊子，當(dāng)圖良謀，一紙忠言，恐害無益?！?br/>
繼盛怒火中燒，又憤憤說道：“我決不與奸賊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br/>
世貞感其忠烈，感慨說道：“奸賊不除，死有何益？”
楊繼盛道：“龍逢、比干，流芳百世，我學(xué)得古人一死，生平之愿足矣?！辩H鏘話語，浩然正氣，使世貞為之所震，沉思良久，附耳低低說出一番話語。繼盛聽罷，慌得連連擺手道：“不可造次！不可造次！賢侄雖豪杰，不可以死冒險，且如此密謀，朝廷必亂，況無君命，違者皆叛也?！笔且箖扇藸巿?zhí)不下。世貞以為繼盛劾奏嚴(yán)嵩，乃以卵擊石，徒死無益；繼盛則以為世貞密謀除奸，違君亂朝。
其時兩人皆忠肝義膽，只是各憂對方之難，一切難以決斷。
是時世宗迷佛信道，招得妖士術(shù)人邵元節(jié)、陶仲文等進(jìn)官，寵信之至，言聽計從，于宮中修設(shè)法壇，欺世惑民。眾官屢屢奏本勸阻，世宗不但不聽，反將奏阻之人一一下詔逮捕。繼盛恐益觸帝怒，將本暫擱不上。過得數(shù)月有余，看看宮廷平息，于是齋戒沐浴，才將此疏拜發(fā)。繼盛之奏疏，內(nèi)論嚴(yán)嵩十大罪五奸，語語痛切，字字鳴咽，正是明史上一頁要事。云：方今在外之賊為俺答，在內(nèi)之賊為嚴(yán)嵩。賊有內(nèi)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內(nèi)賊不去，而外賊可除者，故臣請誅賊嵩，當(dāng)在剿絕俺答之先。嵩之罪惡，除徐學(xué)詩、沈鏈、王宗茂等，論之已詳，然皆止論貪污之小，而未發(fā)其僭竊之大。去年春，雷久不聲。占云：“大臣專政”。夫大臣專政，孰有過于嵩？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過于嵩者？如四方地震，與夫日月交食之變，其災(zāi)皆感應(yīng)賊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覺，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臣敢以嵩之專政叛官十大罪，為陛下陳之！祖宗罷丞相，設(shè)閣臣備顧問，視制草而已。嵩乃嚴(yán)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請命，直房如市，無丞相而有丞相權(quán)，是壞祖宗之成法，大罪一；陛下用一人，嵩日：“我薦也，”斥一人，日：“此非我所親，”陛下宥一人，嵩日：“我救也，”罰一人，日：此得罪于我?！比撼几嗅?，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竊君上之大權(quán)，大罪二；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臼：“主上不及此，我議而成之?！庇煜乱员菹轮?，盡歸于已，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陛下令嵩票擬，蓋其職也，豈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題疏方上，天語已傳，故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是縱奸子之僭竊，大罪四；嚴(yán)效忠①。嚴(yán)鵲②，乳臭子耳，未嘗一涉行伍，皆以軍功官錦衣，兩廣將帥，俱以私黨躐府部，是冒朝廷之軍功，大罪五；逆駕下獄，賄世蕃三千盆，嵩即薦為大將，已知陛下疑鸞，乃互相排詆，以混前跡，是引淳逆之奸臣，大罪六；俺答深入，擊其惰歸，大計也，嵩戒丁汝夔勿戰(zhàn)，是誤國家之軍機(jī)，大罪七；郎中徐學(xué)詩，給事中厲汝迸；俱以劾嵩削籍，內(nèi)外之臣，中傷著何可勝計，是專黜涉之大權(quán)，大罪八；文武選擬，但論金錢之多寡，將弁惟賄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賄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內(nèi)，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自嵩用事，風(fēng)俗大變，賄賂者薦及盜跖，疏拙者黜逮夷齊，守法度者為迂滯，巧彌縫者為才能，是敝天下之風(fēng)俗，大罪十。嵩有此十大罪，昭人耳目，以陛下之神圣而若不知者，蓋有五奸以濟(jì)之。知陛下之意向，莫過于左右待從，嵩以厚賄結(jié)之，凡圣意所愛憎，嵩皆預(yù)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左右，皆嵩之間諜，其奸一；通政司為納言之官，嵩令義子趙文華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與世蕃，先閱①嚴(yán)效忠！嚴(yán)嵩之廝役。
?、趪?yán)鴿，世容之予。
卜卜而后進(jìn)，俾得早為彌縫，是陛下之納言，乃嵩之鷹犬，其奸二；嵩既內(nèi)外周密，所畏者廠衛(wèi)之緝謗也，嵩則令世蕃籠絡(luò)廠衛(wèi)，締結(jié)姻親，陛下試詰彼所娶為誰氏女，立可見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廠衛(wèi)既已親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篙于進(jìn)士之初，非親知不得與中書行人之選，知縣推官，非通賄不得與給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隸，其奸四、科道雖入其牢籠，而部臣如徐學(xué)詩之類，亦可懼也，嵩又令于世蕃，將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網(wǎng)羅門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夫嵩之十罪，賴此五奸以濟(jì)之，五好一破，則十罪立見，陛下何不忍割一賊臣，顧忍百萬蒼生之涂炭乎？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景、裕二王，令其面陳嵩惡，或詢諸閣臣，愉以勿畏嵩威，重則置之憲典，以正國法，輕則渝令致仕，以全國體，內(nèi)賊去而后外賊可除也，臣自分斧餓，因蒙陛下破格之恩，不敢不效死上聞，冒讀尊嚴(yán)，無任悚惶待命之至！
且說世宗覽奏，見其言詞之中，隱有責(zé)已寵信重用奸黨之意，已自惱恨，立即召得嚴(yán)嵩人殿，將奏本示之。嚴(yán)嵩覽奏，心下驚戰(zhàn)，然故作從容，旁敲側(cè)擊道：
“楊繼盛敢交通二王，誣劾老臣，尚可忍之。只是其中隱意，盡道陛下失明，任人唯親，神圣失察、理政不躬，乃欺君罔上，罪不可容也?！睅拙溲哉Z，正道中世宗心中惱處，怒不可遏，當(dāng)下傳旨，逮繼盛下獄，命司法嚴(yán)訊。
且說司法得了圣旨，又受嚴(yán)嵩密囑，立即將繼盛﨧以枷索，拿到衙門丹輝下。
只見司衙兩邊：刀槍密布，朵杖齊排。錦衣軍、御林軍，個個威風(fēng)凜凜；叉刀手、劊子手，人人殺氣猙獰。堂檐前立著狐群狗黨，紅袍烏帽掌刑官，丹墀下擺著虎體狼形，藤帽宣牌刑杖吏?？`身的麻繩鐵索，追魂的漆棍鋼條，假饒鐵漢也籌心，便是石人須落膽。
只見兇神惡煞般一群校尉，把繼盛押至堂前，跪下稟道：犯官楊繼盛已拿當(dāng)面?！?br/>
兩旁一聲吆喝，堂威如雷。掌堂司法高棒圣旨，狂妄冷笑道：“大膽犯臣。
何敢不跪?！崩^盛凜然挺胸。呸一口唾沫，藐視罵道：“區(qū)區(qū)鼠輩，奸賊之鷹爪，實身投靠得勢，便看你一眼，也污了我眼睛。”那司法惱羞成怒，咆哮叫道：“與我拿下，著實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將他捆縛停當(dāng)。只聽階下答應(yīng)一聲，遂將繼盛拖下，每杖一棍，吆喝一聲。
繼盛忍痛，額上冷汗如豆，咬破唇舌，嘴淌血漿，只是潑口大罵：“嚴(yán)嵩賊黨助紂為虐，終將有報?！彼痉ㄓ訍琅B喊：“重打?！闭戎涟俟?，繼盛皮開肉綻，衣如碎片，鮮血淋漓，只見嘴唇翕動，卻早氣盡力絕，罵不出聲來。
司法杖畢，待繼盛蘇醒過來，也不再問，又解至嚴(yán)嵩死黨，刑部尚書何驁手中，何驁受嚴(yán)嵩密囑，極盡為主子效力，欲杖繼盛至死，哪管他血污滿身，骨肉離析，竟又重杖百棍，直打得繼盛奄奄一息，昏死在地，才傳令投入獄中。
且說繼盛披枷戴索，頭垂氣盡，血肉淋灕，被校尉連架帶拖，由廳人獄，道旁聚觀人群，密密麻麻，見繼盛身遭殘刑，生死難定，各含淚嘆息道：“此公系天下義士，為何遭此荼毒？”又指著枷索，憤憤私語道：“如何不將此刑具，戴在奸相頭上，反倒冤屈好人？”更有甚者，竟破口大罵：“奸臣當(dāng)?shù)?，忠臣遭害，賊子不除，天下無寧日也?！闭l知那圍觀的人群之中，潛隱有那嚴(yán)嵩爪牙國子司業(yè)王材，王材聽到群清皆憤，輿論不平，慌慌張張跑到嚴(yán)嵩府內(nèi)稟道：“小人適才隱人人群，聽得眾皆不平。常言道人言可畏，相爺何不網(wǎng)開一面，救那繼盛不死，否則貽謗萬世，于公不利?！眹?yán)嵩聽得此言，沉吟片刻，似有悔意，緩緩說道：
“天下皆知楊繼盛忠誠，我也暗暗憐之。只是劾奏于我，實不能忍。也罷，明日我當(dāng)替他代奏皇上，恕他一些便是?！?br/>
王材正待欲出，不料嚴(yán)世蕃聞聲而入，怒道：“不殺楊繼盛，安得有寧日？”
嚴(yán)嵩遲疑半晌，猶豫道：“你也單從一時著想，不管日后！若是殺了楊繼盛，天下公論不平，于你于我何益？”
世蕃心狠氣盛，拍案怒道：“不殺繼盛，猶如放虎歸山，養(yǎng)成后患，心患必除，父親不可遲疑?！眹?yán)嵩聞世蕃言，點頭稱是，心下卻依然猶豫不決，乃找黨羽親臣密議。眾人自然同心為嚴(yán)嵩效力，皆言繼盛當(dāng)除，嚴(yán)嵩當(dāng)下決定主意要?dú)⒗^盛。
卻說那日繼盛早朝，張夫人聽得繼盛說道要劾奏嚴(yán)嵩，苦勸不從，自是放心不下，坐臥不安。等到夜時，見仍未歸，心下愈慌，私下派家人去王世貞府上探聽。世貞本刑部主事，豈有不知之理，只恐楊家聞訊慌亂無益，故不曾告！本欲挺身相救，無奈官職卑小，不能面君，于是私下或拜父親知已，或托忠臣良將，從中周旋，設(shè)法為繼盛解脫。且說郎中史朝賓、兵部武選司郎中周冕，皆忠良正義之輩，一向深感繼盛為人光明磊落，今見其銜冤蒙難，又受世貞拜托，即日進(jìn)言相救。不料朝賓進(jìn)言，竟遭嚴(yán)嵩面君密阻，反被罷黜，貶為高郵判官。周冕上疏奏本，又為嚴(yán)嵩所知。居然打通關(guān)節(jié)，蒙蔽世宗，傳出中旨，言其挾私捏造，朋比為奸，把他下獄削職，反將嚴(yán)世蕃開為工部左侍l郎，令人氣煞。世貞今見楊家派人問訊，自知不便再隱瞞，于是同家人連夜趕至楊府，勸慰相告。舉家聞訊，痛哭欲絕，徹夜不眠，世貞竭力相勸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益。只是伯父氣盛，又遭刑杖，當(dāng)務(wù)之急，只是保得性命，防那賊子加害，待明日小姪探獄之后，再另圖打算?！?br/>
j次日一早，世貞來到獄中，獄官見是巡撫御史公子，又是刑部主事，慌忙引人內(nèi)里一間小房內(nèi)，面有難色說道：“非是小人不引公子相見，只因嚴(yán)相爺傳下密旨，言道此案關(guān)系重大，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非是小人造次無禮，實在是官身不由已，望公子見諒則個。”
世貞見左右無人，便將隨身所帶銀兩重賜獄官道：“此乃楊大人寶眷一點薄意。還望見憐通融一些?！?br/>
不料那獄官見得銀兩，勃然色變，道：“公子恁地小看小人了。若是如此，萬不能相見。想那楊大人本是忠良蒙難，小的若是發(fā)這橫財，天理不容，枉在世為人了?！笔镭懸娝x，心下大喜，乃拱手施禮道：“獄兄如此仗義，當(dāng)為人杰！
楊大人及全家若知，自是感激不荊今奸賊弄權(quán)，忠良蒙冤，你我當(dāng)盡為人之道、還望獄兄方便才是。”那獄宮垂手遲疑片刻，終于狠下心道：“草芥微職，連半個烏紗翅也未長，丟掉也罷了！只是公子不得久留，待小的與你探望，聞得咳嗽之聲，便請速速離去?！?br/>
世貞謝了一聲，徑入囚牢，但見繼盛雖在牢中，枷索未除，側(cè)身昏臥于亂草血泊之中。其時正值酷暑，繼盛杖重，渾身血肉已潰爛，濁氣熏人，腥臭難當(dāng)。
更有綠頭蒼蠅嗡嗡亂飛，撲人撞臉，揮之不散。世貞見其慘狀，心已側(cè)然，骨硬在喉，語不能言。當(dāng)下連連呼喚幾聲，繼盛方醒，昏蒙之中，見是世貞，欲待掙扎起身，卻哪里能動，只得倚著鐵欄，半跪半坐，無力驚問道：“此乃我為臣報國之地，賢侄擔(dān)得許多風(fēng)險，到此來做什么？”
世貞心下凄然，感慨道：“大人為臣既思報國，侄兒見大人深遭此難，安敢不來？”
繼盛圓睜雙目，猶自義正詞嚴(yán)說道：“國事多端，我為臣子，盡言勸君乃是其職，為國除奸，死而無憾。如今我生我死，在于朝廷，賢侄冒險而來，于你無益。”世貞說道：如今昏君無道，寵信奸賊，大人雖則忠心，可嘆無人體察，反遭其害。今日禍?zhǔn)屡R身，急急處置，猶恐未遲，不知大人何意，奈何甘心安坐囹圄？”
繼盛正言道：“雖奸人當(dāng)?shù)?，然君臣之綱不可亂。
今已至此，不可另有他圖，若為我奔走，勢必株連他人?！笔镭懸娖湟鈭詺馐?，恐言之不當(dāng)愈使其怒，便將暗里攜進(jìn)蚺蛇膽捧上勸道：“此蛇膽可解血毒，望大人留之，保重貴體?！?br/>
繼盛手抓鐵欄，仰天笑道：“椒山①有膽，何須此物。”
世貞愈感其烈，心中慨然嘆道：“偉丈夫也，倘用此君效國，天下萬民之幸耳。”世貞正自沉吟，忽聽微微一聲呻吟。抬頭望去，只見繼盛皺眉整目，神清慘楚，其狀痛，不可言，急切低呼道：“大人如何？”
原來繼盛數(shù)遭杖苔，只被打得體無完膚。更有兩股碎肉片片，與檻樓衣衫粘連在一起，而且筋傷膜裂，稍有動作，愈牽其痛。適才仰天大笑，身子震顫，竟巨痛鉆心，忍無可忍。繼盛喘息片刻，指指鐵柵根下送飯竹籃，輕喚世貞道：
“賢屬可將飯碗與我拿來?！?br/>
世貞只當(dāng)他腹饑，慌忙將手伸人鐵欄內(nèi)，待拿出時，卻見是空碗。世貞驚疑。
欲待去尋些飯食，只見繼盛招手道：“正是此物?！笔镭懖恢湟?，慌忙送上前去，只見繼盛將碗放置身旁，稍梢喘息，摹地圓睜雙目，咬定牙根，先是將被血污沾在兩股的碎衣一把把扯下，隨后竟用手指將那惡臭腐爛之肉，忍痛一把把挖下。世貞不敢阻止，見其慘伏，不忍相看，卻又聽得一聲響時，只見繼盛將飯碗磕碎，拾起碎瓷瓦片，竟一手用兩指勾出傷裂之筋，一手用碗片連割數(shù)下，將股筋割斷。頓時鮮血淋漓，浸透污草。雖然痛得豆珠般冷汗如雨淌，臉色焦黃，咬破嘴唇，竟不哼一聲。其慘其烈，使人目不忍睹，耳不忍聞。
因鐵欄相隔，世貞勸阻不得，心如刀剜，側(cè)目不忍視，恨不以身代之。
繼盛卻道：“去之腐惡，如去奸邪，痛則雖痛，然是訣事，賢侄不必傷心，還是速速去吧。”恰在此時，聽得監(jiān)外語喧，似有探監(jiān)之聲。世貞聞得獄官咳嗽連聲，不敢久留，匆忙低聲說道，“侄兒當(dāng)竭盡全力，買通關(guān)節(jié)，保得大人平安無事，”說畢匆匆隱去。
世貞回到楊府，尚未言得獄中之事，卻見楊府上下，人亂如蟻，惶惶不安。
世貞知有驚變，尋到內(nèi)室，卻見張夫人與小姐隱娘，丫環(huán)玉嫣等內(nèi)眷，相對無言，掩面飲位。
世貞間道：“何事驚慌？”
張夫人含淚言道：“圣上有旨意，相公性命休矣?！闭f畢淚如雨下，慘痛異常。
原來這繼盛之妻張氏，本是個知書達(dá)禮的賢婦，前時聞繼盛劾奏嚴(yán)嵩，知百害無一利，請來世貞相勸，終因繼盛剛烈不從，竟致待罪詔獄。世宗也念其忠義，本想不欲加罪殺戮，因被嚴(yán)嵩構(gòu)陷，也不得已，遂將他案件附人張經(jīng)案內(nèi)。那兵部侍郎張經(jīng)，也因劾嵩獲罪，又被構(gòu)陷用兵誤國，已被定為死案。嚴(yán)嵩隨意牽扯，將繼盛列入同黨，諸臣上疏勸阻無效，一并定為死罪。
世貞聞言大驚，切齒痛罵：“昏君無道，忠良盡遭陷害，國亂無望也?！睆埛蛉巳虦I間道：“事已至此，計將若何？”
世貞止怒測然，道：大人九死一生，別無良策，小侄愿拼死上疏，愿代大人以死?！狈蛉藬r阻道：“諸臣上疏，均獲罪遭害，賢侄即便拼得性命，恐亦無益。
我與繼盛結(jié)發(fā)數(shù)十載，君既死，我人雖生，心亦死矣！今勢已危絕，不如我代夫死，上疏營救，既是無益，繼盛也死而無憾，我心亦安了。”世貞聞此言，字字血淚，撼心裂腑，又見隱娘與玉嫣等人聞言嚎陶不止，其清更慘烈，復(fù)不再爭辯，取得紙墨，揮毫疾書，代草奏疏。略道：“臣夫諫阻馬市，預(yù)伐仇鸞，曾蒙圣上薄謫，旋因鸞敗，首賜湔雪，一歲四遷，臣夫銜恩圖報，誤聞市井之語，尚狃書生之見，妄有陳說，荷上不即加戮，俾從吏議，杖后入獄，割肉二斤，斷筋二條，日夜籠箍，備諸苦楚，兩經(jīng)奏讞，并沐寬恩，今忽闌入張經(jīng)疏尾，奉旨處決，臣仰惟圣德，昆蟲草木，皆欲得所，豈惜一回宸顧，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夫生一日，必能執(zhí)戈矛，御魑魅，為疆場效命之鬼，以報陛下。
疏畢，正值萬分火急，張夫人哪敢怠慢，遂換得素衣布錦，解開頭上云髻，將奏疏頂在頭上，只身一人，舍死奔入朝門。
那守門武士，見她恰似素衣民婦，頂疏人朝，哪里肯放她進(jìn)去。張夫人跪于朝門，言及代夫以死上疏！兵丁聞得此案干系重大，心下同情，恐受牽連，終不肯放其人內(nèi)。夫人長跪不起，直至罷朝，文武群臣盡出，仍在跪泣。奸邪望知，恰稱心意，冷笑無視，揚(yáng)長而去。有那繼盛舊日友好，恐懼嚴(yán)嵩淫威，心下雖不忍，卻佯裝視而不見，繞路避之，竟都不理。倒是沿街百姓聞得此事，人人來看忠良，層層聚攏上前，將那朝門圍得水泄不通，竊竊互語道：“可憐楊大人為國除奸，遭此橫禍。
老夫人拋頭露面，頂疏乞跪長街，真千秋忠貞烈婦?！币灿心潜t臣，同情楊門不幸，近前攙扶相勸，只道婦人不便上朝伏闕，愿代呈疏面圣。
張夫人遣人代疏，只在府恭候消息。不料世宗只和術(shù)士鬼混，采煉新丹，合制春藥，一心淫欲尋歡，數(shù)日不朝。凡朝中一攬事宜，皆由嚴(yán)嵩經(jīng)手承辦。張夫人奏疏呈上，那萬惡奸詐的嚴(yán)嵩，怎肯輕輕放過，令這奏疏呈入圣上？張夫人一片苦心，可惜仍然徒勞。轉(zhuǎn)眼刑日一到，可憐繼盛偉偉一忠男，竟被繩索綁定，拋人囚車，游街至西市，刀光之下身首分離，燕市沉冤。正是：碎首承明一上書，嚴(yán)嚴(yán)自簡映青蒲。
旁觀下石猶堪笑，忘我相救偉丈失。
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烈女勝黃、蘇。
片言未落奸雄膽，徒惜孤忠一夕殂。
又有繼盛親書一遺詩云：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平生未報恩，留作忠魂補(bǔ)。
是夜月黑鳳高，星光慘淡，張夫人聞得兇訊，幾死又生，淚痕盡干。孤妻弱女，只同世貞并數(shù)名家人，收尸西市，待至跪撲于地，，摸得其夫身首離異，百呼不應(yīng)，張夫人只覺得氣血上涌，天旋地轉(zhuǎn)，又昏厥過去、竟同其夫尸體，一同被抬回府中。
及至慌得家人弄湯灌藥救得醒來。卻一病懨懨，臥床不起。
昔日楊府聲勢顯赫一時，繼盛已死，則大樹已倒，剩得孤妻弱女，門庭頓時清冷下來。仇人自是稱快，即使生平好友，見到這步光景，唯恐過從甚密，也受牽連，復(fù)不登門。有那偷偷而來相望，又匆匆離去者，已屬高清。足見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可測。唯有世貞肝膽義氣，自繼盛死后，家中所有事宜，皆親自出面料理。
停喪數(shù)日，請得鼓樂手搭棚吹奏，請來諸股和尚做道場超度，香燭燎繞，念跋頌經(jīng)，盛贊功德無量。到得殯葬之日，又仗義主持殯喪，指派府內(nèi)仆沒，沿街搭起長棚，備下諸般香案，紙人紙馬。待靈樞起時，萬炮沖天，哀樂低回，招魂幡搖處，引得滿街哭聲凄滲。送葬隊伍，素衣孝袍拂地，哭作淚人一團(tuán)。引得滿城男女前來觀看，長街送葬，盡悼忠良。到得墳塋，世貞早已備下巨碑一座，親書悼詞，刻上碑文。兩廂石人石馬拱立，氣象甚是森嚴(yán)。待到入葬，世貞眼見忠烈豪杰長辭人世，想那奸朋狗黨尚在宮中自在逍遙，悲憤益極，情懷激烈，仰望冥冥蒼天，含淚吟得悼詩三首。詩云：方外諸人剛獲寵，朝中奸佞正專權(quán)，安向天公借雷電，盡誅魑魅須臾間。
其二云：
只手擎天建大功，親承顧命羨奇逢；一朝血染圜扉土，誰把沉冤控九重。
其三云：
自古忠臣禍罪奇，大獄頻興一寸灰，天公若識人間恨，當(dāng)令父子跪高碑。
且說嚴(yán)嵩陷害楊繼盛，本也理虧心虛。見繼盛已死，心患已去，也就放下心來。及至殯喪之日，聞得王世貞親主殯葬，興師動眾，已是賊人心虛，慌忙派家人喬裝打扮前去探聽。那家人混跡于人叢，直跟到墳?zāi)梗牭檬镭懸髟?，知道是悼念繼盛，后聽到什么“奸佞”“父子”字樣，越品越不是味兒，慌忙回府稟報。
時值嚴(yán)篙在廳，正在玩賞義子趙文華從民間槍掠敲詐來的名畫古玩，見家人腳步踉蹌，神清慌亂奔人廳內(nèi)跪下，雅興已斷，心中甚是不悅，厲聲問道：“奴才如此驚慌，且為何事？”
家人語無倫次，絆絆磕磕說道：“稟相爺，那王世貞寫、寫悼詩辱罵相爺?！?br/>
嚴(yán)嵩頓時生怒，喝道：“他寫何詩？拿來我看?！奔胰巳绾文玫贸鲈娫~，慌忙改口說道，“他，他沒寫，只是，只是念詩罵您。”嚴(yán)嵩益怒，拍案而起，喝道：
“不中用的奴才，語無倫次，連話語都道不明，與我掌嘴?！奔胰巳虤?，先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復(fù)又說道，“小人不敢相瞞，奴才所說，句句是實?！?br/>
嚴(yán)嵩怒目而視、眼露兇光說道：“乳臭之輩，他罵我什么？”
家人一時慌亂，哪里記得，只含混說道：“他只罵什么‘奸邪’，罵，罵什么‘父子’?！薄皣?yán)篙聞言，頓時氣得暴跳如雷，七竅生煙、擂拳喝道，來人哪，速速將玉世貞與我拿下。”趙文華在旁呆立半晌，半天方聽清原委。這時見嚴(yán)篙咆哮要拿人；緊忙上前低聲勸道：“爹爹息怒，“此事不可貿(mào)然，還須從長計議?！?br/>
嚴(yán)篙道：“卻是為何？”
趙文華趨步上前，低聲說道：“那王世貞效力楊繼盛，當(dāng)是無疑、只是欲要加罪，尚須證物確鑿，空口無憑，若這般拿下，恐人心不服。況他名重天下，非尋常之輩，爹爹還當(dāng)慎重為宜?！?br/>
嚴(yán)嵩沉思片刻，含怒說道：“只是惡氣不出，我心難平。”趙文華獻(xiàn)媚說道：
“義父之言極是。此仇權(quán)且記下，待尋得恰當(dāng)時機(jī)，再從重處置不遲。
嚴(yán)篙半晌不語，只是難忍心頭之怒，趙文華知其心憊，上前討好謀劃道：
“義父若出心頭之氣，不若如此如此……！，！
不想趙文華一番言語，竟又惹出彌天禍來。正是：認(rèn)賊作父只為官，奴顏婢膝媚權(quán)奸，為虎作悵?jì)椚?，竟使紅粉人塵煙。
畢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敘。
任奸賊虎狼威風(fēng)大，俺這里封章逐虎，為國為民除窖。豈借那粉身血濺塵埃！
——調(diào)寄《北小桃紅》卻說那丫環(huán)一聲呼喚，兵丁蜂擁而至，將王世貞捆綁起來。小姐欲待勸阻，又被丫環(huán)制止，王世貞掙脫不得，且又不容分說，踉踉蹌蹌，競被推至府來。到得大廳，時值老爺和夫人尚未歇息，被那吵嚷之聲驚動，來到廳內(nèi)問道：“夜半三更，何事喧鬧？”
兵士仍死死扭住世貞不放，稟老爺?shù)溃骸靶〗憬褚谷ス錈羰?，遇得不法歹徒，現(xiàn)被我等拿下?！毙〗阈南虏蝗?，正待上前為恩人解辯，卻見世貞和父親驚疑相望片刻，凄然說道：“伯父在上，恕小侄不能全禮、乞望伯父見憐?！崩蠣斦J(rèn)出世貞，慌忙上前驚問：“賢侄何得至此？”
不等世貞回答，卻早有丫環(huán)近前喝退兵上，親自為世貞松綁道：“感謝公子救命之恩。早見公子欲走，大駕難請，不得不如此。公子受驚，奴啤賠禮謝罪了?！庇謱⑷绾斡^燈遇得歹徒，公子如何相救，如何護(hù)送回府之事，一一回稟老爺與夫人。
老爺聽罷，轉(zhuǎn)驚作喜，哈哈笑道：“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rèn)自家人了！奴婢無禮，端的也是好意，只是委屈了賢侄。”遂命設(shè)酒壓驚。
原來這老爺姓楊名繼盛，官授兵部車駕司員外郎，與世貞之父御史王抒，乃是情同手足至交。只因當(dāng)時賊寇俺答入侵京師，好賊仇鸞，勾結(jié)俺答，欺君賣國，楊繼盛抗疏極言，觸怒天子，初時被下錦衣獄，令法司拷訊，繼盛剛烈報國，持論不變，被貶為狄道典史。至仇鴛病死，世宗皇帝方知繼盛冤枉，遂召繼盛還京。
自繼盛被貶，兩人許久不見，不想闊別重逢，竟趕上這等巧事，又喜又驚。
正是：
千年分散天邊鳥，且喜今日一樹鳴。
待置上酒席，小姐佯裝以禮告退。倒是夫人勸道：“孩兒受驚，多蒙公子相救，本是自家兄弟，至親世交，可不必多禮，日后但以兄妹相稱，今日幸會，禮當(dāng)把酒為兄長壓驚。”
繼盛朗朗笑道：“夫人此言極是。賢侄至此，隱娘禮當(dāng)相陪。只是這丫環(huán)玉嫣淘氣，當(dāng)罰把盞敬酒?！?br/>
小姐隱娘，正巴不得如此，滿心歡喜，自是殷勤相待。玉嫣樂其計成，時時向隱娘偷笑，險些潑灑出酒來。世貞至此，雖惦念老母，卻不便辭去。
幾人暢飲不題。
卻說世宗皇帝因記恨仇鸞，召繼盛回京，從典史四次升遷，復(fù)為兵部員外郎。
好相嚴(yán)嵩，素日與仇鴛有恨，見楊繼盛劾鸞有功，泄去自己私憤，也在世宗面前說出許多好話，遂使楊繼盛又改遷兵部武選司。嚴(yán)嵩為他說情，楊繼盛原本不知，就是知曉，因本性剛直，嚴(yán)嵩奸詐弄權(quán)，伯也不會感激。
乃至上任一月有余，目睹嚴(yán)嵩弄權(quán)誤國，居然欲草硫奏本，列出嚴(yán)嵩許多罪狀。是夜楊繼盛正伏案草疏，夫人張氏攜世貞同入室中。
楊繼盛驚道：“賢侄何故深夜至此？”
王世貞不便說是夫人請其勸阻繼盛劾嵩，乃假稱道：“聞得伯父心境欠佳，小侄特前來拜望?！睏罾^盛道：“如此正好，我恰草疏一本，可與賢侄過目?！?br/>
王世貞道：“伯父奏劾何人？”
繼盛憤憤拍案而起，道：“除開嚴(yán)篙，還有哪個？”
夫人婉言勸道：“君可不必動火，前時劾那仇鸞，險遭身死。今那嚴(yán)嵩父子，威焰沖天，一百個仇鴛，尚敵他不過，虎口拔牙，無補(bǔ)國家，反取其禍，何苦如此？””繼盛怒道：“國家大事，休得多言，速速退去?！狈蛉藫u頭嘆息，無奈退出，只示意世貞規(guī)勸。
夫人既出，世貞乃勸道：“奸賊專政，萬民恨之，只是得寵于皇帝，若除賊子，當(dāng)圖良謀，一紙忠言，恐害無益?！?br/>
繼盛怒火中燒，又憤憤說道：“我決不與奸賊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br/>
世貞感其忠烈，感慨說道：“奸賊不除，死有何益？”
楊繼盛道：“龍逢、比干，流芳百世，我學(xué)得古人一死，生平之愿足矣?！辩H鏘話語，浩然正氣，使世貞為之所震，沉思良久，附耳低低說出一番話語。繼盛聽罷，慌得連連擺手道：“不可造次！不可造次！賢侄雖豪杰，不可以死冒險，且如此密謀，朝廷必亂，況無君命，違者皆叛也?！笔且箖扇藸巿?zhí)不下。世貞以為繼盛劾奏嚴(yán)嵩，乃以卵擊石，徒死無益；繼盛則以為世貞密謀除奸，違君亂朝。
其時兩人皆忠肝義膽，只是各憂對方之難，一切難以決斷。
是時世宗迷佛信道，招得妖士術(shù)人邵元節(jié)、陶仲文等進(jìn)官，寵信之至，言聽計從，于宮中修設(shè)法壇，欺世惑民。眾官屢屢奏本勸阻，世宗不但不聽，反將奏阻之人一一下詔逮捕。繼盛恐益觸帝怒，將本暫擱不上。過得數(shù)月有余，看看宮廷平息，于是齋戒沐浴，才將此疏拜發(fā)。繼盛之奏疏，內(nèi)論嚴(yán)嵩十大罪五奸，語語痛切，字字鳴咽，正是明史上一頁要事。云：方今在外之賊為俺答，在內(nèi)之賊為嚴(yán)嵩。賊有內(nèi)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內(nèi)賊不去，而外賊可除者，故臣請誅賊嵩，當(dāng)在剿絕俺答之先。嵩之罪惡，除徐學(xué)詩、沈鏈、王宗茂等，論之已詳，然皆止論貪污之小，而未發(fā)其僭竊之大。去年春，雷久不聲。占云：“大臣專政”。夫大臣專政，孰有過于嵩？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過于嵩者？如四方地震，與夫日月交食之變，其災(zāi)皆感應(yīng)賊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覺，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臣敢以嵩之專政叛官十大罪，為陛下陳之！祖宗罷丞相，設(shè)閣臣備顧問，視制草而已。嵩乃嚴(yán)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請命，直房如市，無丞相而有丞相權(quán)，是壞祖宗之成法，大罪一；陛下用一人，嵩日：“我薦也，”斥一人，日：“此非我所親，”陛下宥一人，嵩日：“我救也，”罰一人，日：此得罪于我?！比撼几嗅?，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竊君上之大權(quán)，大罪二；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臼：“主上不及此，我議而成之?！庇煜乱员菹轮?，盡歸于已，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陛下令嵩票擬，蓋其職也，豈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題疏方上，天語已傳，故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是縱奸子之僭竊，大罪四；嚴(yán)效忠①。嚴(yán)鵲②，乳臭子耳，未嘗一涉行伍，皆以軍功官錦衣，兩廣將帥，俱以私黨躐府部，是冒朝廷之軍功，大罪五；逆駕下獄，賄世蕃三千盆，嵩即薦為大將，已知陛下疑鸞，乃互相排詆，以混前跡，是引淳逆之奸臣，大罪六；俺答深入，擊其惰歸，大計也，嵩戒丁汝夔勿戰(zhàn)，是誤國家之軍機(jī)，大罪七；郎中徐學(xué)詩，給事中厲汝迸；俱以劾嵩削籍，內(nèi)外之臣，中傷著何可勝計，是專黜涉之大權(quán)，大罪八；文武選擬，但論金錢之多寡，將弁惟賄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賄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內(nèi)，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自嵩用事，風(fēng)俗大變，賄賂者薦及盜跖，疏拙者黜逮夷齊，守法度者為迂滯，巧彌縫者為才能，是敝天下之風(fēng)俗，大罪十。嵩有此十大罪，昭人耳目，以陛下之神圣而若不知者，蓋有五奸以濟(jì)之。知陛下之意向，莫過于左右待從，嵩以厚賄結(jié)之，凡圣意所愛憎，嵩皆預(yù)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左右，皆嵩之間諜，其奸一；通政司為納言之官，嵩令義子趙文華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與世蕃，先閱①嚴(yán)效忠！嚴(yán)嵩之廝役。
?、趪?yán)鴿，世容之予。
卜卜而后進(jìn)，俾得早為彌縫，是陛下之納言，乃嵩之鷹犬，其奸二；嵩既內(nèi)外周密，所畏者廠衛(wèi)之緝謗也，嵩則令世蕃籠絡(luò)廠衛(wèi)，締結(jié)姻親，陛下試詰彼所娶為誰氏女，立可見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廠衛(wèi)既已親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篙于進(jìn)士之初，非親知不得與中書行人之選，知縣推官，非通賄不得與給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隸，其奸四、科道雖入其牢籠，而部臣如徐學(xué)詩之類，亦可懼也，嵩又令于世蕃，將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網(wǎng)羅門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夫嵩之十罪，賴此五奸以濟(jì)之，五好一破，則十罪立見，陛下何不忍割一賊臣，顧忍百萬蒼生之涂炭乎？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景、裕二王，令其面陳嵩惡，或詢諸閣臣，愉以勿畏嵩威，重則置之憲典，以正國法，輕則渝令致仕，以全國體，內(nèi)賊去而后外賊可除也，臣自分斧餓，因蒙陛下破格之恩，不敢不效死上聞，冒讀尊嚴(yán)，無任悚惶待命之至！
且說世宗覽奏，見其言詞之中，隱有責(zé)已寵信重用奸黨之意，已自惱恨，立即召得嚴(yán)嵩人殿，將奏本示之。嚴(yán)嵩覽奏，心下驚戰(zhàn)，然故作從容，旁敲側(cè)擊道：
“楊繼盛敢交通二王，誣劾老臣，尚可忍之。只是其中隱意，盡道陛下失明，任人唯親，神圣失察、理政不躬，乃欺君罔上，罪不可容也?！睅拙溲哉Z，正道中世宗心中惱處，怒不可遏，當(dāng)下傳旨，逮繼盛下獄，命司法嚴(yán)訊。
且說司法得了圣旨，又受嚴(yán)嵩密囑，立即將繼盛﨧以枷索，拿到衙門丹輝下。
只見司衙兩邊：刀槍密布，朵杖齊排。錦衣軍、御林軍，個個威風(fēng)凜凜；叉刀手、劊子手，人人殺氣猙獰。堂檐前立著狐群狗黨，紅袍烏帽掌刑官，丹墀下擺著虎體狼形，藤帽宣牌刑杖吏?？`身的麻繩鐵索，追魂的漆棍鋼條，假饒鐵漢也籌心，便是石人須落膽。
只見兇神惡煞般一群校尉，把繼盛押至堂前，跪下稟道：犯官楊繼盛已拿當(dāng)面?！?br/>
兩旁一聲吆喝，堂威如雷。掌堂司法高棒圣旨，狂妄冷笑道：“大膽犯臣。
何敢不跪?！崩^盛凜然挺胸。呸一口唾沫，藐視罵道：“區(qū)區(qū)鼠輩，奸賊之鷹爪，實身投靠得勢，便看你一眼，也污了我眼睛。”那司法惱羞成怒，咆哮叫道：“與我拿下，著實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將他捆縛停當(dāng)。只聽階下答應(yīng)一聲，遂將繼盛拖下，每杖一棍，吆喝一聲。
繼盛忍痛，額上冷汗如豆，咬破唇舌，嘴淌血漿，只是潑口大罵：“嚴(yán)嵩賊黨助紂為虐，終將有報?！彼痉ㄓ訍琅B喊：“重打?！闭戎涟俟?，繼盛皮開肉綻，衣如碎片，鮮血淋漓，只見嘴唇翕動，卻早氣盡力絕，罵不出聲來。
司法杖畢，待繼盛蘇醒過來，也不再問，又解至嚴(yán)嵩死黨，刑部尚書何驁手中，何驁受嚴(yán)嵩密囑，極盡為主子效力，欲杖繼盛至死，哪管他血污滿身，骨肉離析，竟又重杖百棍，直打得繼盛奄奄一息，昏死在地，才傳令投入獄中。
且說繼盛披枷戴索，頭垂氣盡，血肉淋灕，被校尉連架帶拖，由廳人獄，道旁聚觀人群，密密麻麻，見繼盛身遭殘刑，生死難定，各含淚嘆息道：“此公系天下義士，為何遭此荼毒？”又指著枷索，憤憤私語道：“如何不將此刑具，戴在奸相頭上，反倒冤屈好人？”更有甚者，竟破口大罵：“奸臣當(dāng)?shù)?，忠臣遭害，賊子不除，天下無寧日也?！闭l知那圍觀的人群之中，潛隱有那嚴(yán)嵩爪牙國子司業(yè)王材，王材聽到群清皆憤，輿論不平，慌慌張張跑到嚴(yán)嵩府內(nèi)稟道：“小人適才隱人人群，聽得眾皆不平。常言道人言可畏，相爺何不網(wǎng)開一面，救那繼盛不死，否則貽謗萬世，于公不利?！眹?yán)嵩聽得此言，沉吟片刻，似有悔意，緩緩說道：
“天下皆知楊繼盛忠誠，我也暗暗憐之。只是劾奏于我，實不能忍。也罷，明日我當(dāng)替他代奏皇上，恕他一些便是?！?br/>
王材正待欲出，不料嚴(yán)世蕃聞聲而入，怒道：“不殺楊繼盛，安得有寧日？”
嚴(yán)嵩遲疑半晌，猶豫道：“你也單從一時著想，不管日后！若是殺了楊繼盛，天下公論不平，于你于我何益？”
世蕃心狠氣盛，拍案怒道：“不殺繼盛，猶如放虎歸山，養(yǎng)成后患，心患必除，父親不可遲疑?！眹?yán)嵩聞世蕃言，點頭稱是，心下卻依然猶豫不決，乃找黨羽親臣密議。眾人自然同心為嚴(yán)嵩效力，皆言繼盛當(dāng)除，嚴(yán)嵩當(dāng)下決定主意要?dú)⒗^盛。
卻說那日繼盛早朝，張夫人聽得繼盛說道要劾奏嚴(yán)嵩，苦勸不從，自是放心不下，坐臥不安。等到夜時，見仍未歸，心下愈慌，私下派家人去王世貞府上探聽。世貞本刑部主事，豈有不知之理，只恐楊家聞訊慌亂無益，故不曾告！本欲挺身相救，無奈官職卑小，不能面君，于是私下或拜父親知已，或托忠臣良將，從中周旋，設(shè)法為繼盛解脫。且說郎中史朝賓、兵部武選司郎中周冕，皆忠良正義之輩，一向深感繼盛為人光明磊落，今見其銜冤蒙難，又受世貞拜托，即日進(jìn)言相救。不料朝賓進(jìn)言，竟遭嚴(yán)嵩面君密阻，反被罷黜，貶為高郵判官。周冕上疏奏本，又為嚴(yán)嵩所知。居然打通關(guān)節(jié)，蒙蔽世宗，傳出中旨，言其挾私捏造，朋比為奸，把他下獄削職，反將嚴(yán)世蕃開為工部左侍l郎，令人氣煞。世貞今見楊家派人問訊，自知不便再隱瞞，于是同家人連夜趕至楊府，勸慰相告。舉家聞訊，痛哭欲絕，徹夜不眠，世貞竭力相勸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益。只是伯父氣盛，又遭刑杖，當(dāng)務(wù)之急，只是保得性命，防那賊子加害，待明日小姪探獄之后，再另圖打算?！?br/>
j次日一早，世貞來到獄中，獄官見是巡撫御史公子，又是刑部主事，慌忙引人內(nèi)里一間小房內(nèi)，面有難色說道：“非是小人不引公子相見，只因嚴(yán)相爺傳下密旨，言道此案關(guān)系重大，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非是小人造次無禮，實在是官身不由已，望公子見諒則個。”
世貞見左右無人，便將隨身所帶銀兩重賜獄官道：“此乃楊大人寶眷一點薄意。還望見憐通融一些?！?br/>
不料那獄官見得銀兩，勃然色變，道：“公子恁地小看小人了。若是如此，萬不能相見。想那楊大人本是忠良蒙難，小的若是發(fā)這橫財，天理不容，枉在世為人了?！笔镭懸娝x，心下大喜，乃拱手施禮道：“獄兄如此仗義，當(dāng)為人杰！
楊大人及全家若知，自是感激不荊今奸賊弄權(quán)，忠良蒙冤，你我當(dāng)盡為人之道、還望獄兄方便才是。”那獄宮垂手遲疑片刻，終于狠下心道：“草芥微職，連半個烏紗翅也未長，丟掉也罷了！只是公子不得久留，待小的與你探望，聞得咳嗽之聲，便請速速離去?！?br/>
世貞謝了一聲，徑入囚牢，但見繼盛雖在牢中，枷索未除，側(cè)身昏臥于亂草血泊之中。其時正值酷暑，繼盛杖重，渾身血肉已潰爛，濁氣熏人，腥臭難當(dāng)。
更有綠頭蒼蠅嗡嗡亂飛，撲人撞臉，揮之不散。世貞見其慘狀，心已側(cè)然，骨硬在喉，語不能言。當(dāng)下連連呼喚幾聲，繼盛方醒，昏蒙之中，見是世貞，欲待掙扎起身，卻哪里能動，只得倚著鐵欄，半跪半坐，無力驚問道：“此乃我為臣報國之地，賢侄擔(dān)得許多風(fēng)險，到此來做什么？”
世貞心下凄然，感慨道：“大人為臣既思報國，侄兒見大人深遭此難，安敢不來？”
繼盛圓睜雙目，猶自義正詞嚴(yán)說道：“國事多端，我為臣子，盡言勸君乃是其職，為國除奸，死而無憾。如今我生我死，在于朝廷，賢侄冒險而來，于你無益。”世貞說道：如今昏君無道，寵信奸賊，大人雖則忠心，可嘆無人體察，反遭其害。今日禍?zhǔn)屡R身，急急處置，猶恐未遲，不知大人何意，奈何甘心安坐囹圄？”
繼盛正言道：“雖奸人當(dāng)?shù)?，然君臣之綱不可亂。
今已至此，不可另有他圖，若為我奔走，勢必株連他人?！笔镭懸娖湟鈭詺馐?，恐言之不當(dāng)愈使其怒，便將暗里攜進(jìn)蚺蛇膽捧上勸道：“此蛇膽可解血毒，望大人留之，保重貴體?！?br/>
繼盛手抓鐵欄，仰天笑道：“椒山①有膽，何須此物。”
世貞愈感其烈，心中慨然嘆道：“偉丈夫也，倘用此君效國，天下萬民之幸耳。”世貞正自沉吟，忽聽微微一聲呻吟。抬頭望去，只見繼盛皺眉整目，神清慘楚，其狀痛，不可言，急切低呼道：“大人如何？”
原來繼盛數(shù)遭杖苔，只被打得體無完膚。更有兩股碎肉片片，與檻樓衣衫粘連在一起，而且筋傷膜裂，稍有動作，愈牽其痛。適才仰天大笑，身子震顫，竟巨痛鉆心，忍無可忍。繼盛喘息片刻，指指鐵柵根下送飯竹籃，輕喚世貞道：
“賢屬可將飯碗與我拿來?！?br/>
世貞只當(dāng)他腹饑，慌忙將手伸人鐵欄內(nèi)，待拿出時，卻見是空碗。世貞驚疑。
欲待去尋些飯食，只見繼盛招手道：“正是此物?！笔镭懖恢湟?，慌忙送上前去，只見繼盛將碗放置身旁，稍梢喘息，摹地圓睜雙目，咬定牙根，先是將被血污沾在兩股的碎衣一把把扯下，隨后竟用手指將那惡臭腐爛之肉，忍痛一把把挖下。世貞不敢阻止，見其慘伏，不忍相看，卻又聽得一聲響時，只見繼盛將飯碗磕碎，拾起碎瓷瓦片，竟一手用兩指勾出傷裂之筋，一手用碗片連割數(shù)下，將股筋割斷。頓時鮮血淋漓，浸透污草。雖然痛得豆珠般冷汗如雨淌，臉色焦黃，咬破嘴唇，竟不哼一聲。其慘其烈，使人目不忍睹，耳不忍聞。
因鐵欄相隔，世貞勸阻不得，心如刀剜，側(cè)目不忍視，恨不以身代之。
繼盛卻道：“去之腐惡，如去奸邪，痛則雖痛，然是訣事，賢侄不必傷心，還是速速去吧。”恰在此時，聽得監(jiān)外語喧，似有探監(jiān)之聲。世貞聞得獄官咳嗽連聲，不敢久留，匆忙低聲說道，“侄兒當(dāng)竭盡全力，買通關(guān)節(jié)，保得大人平安無事，”說畢匆匆隱去。
世貞回到楊府，尚未言得獄中之事，卻見楊府上下，人亂如蟻，惶惶不安。
世貞知有驚變，尋到內(nèi)室，卻見張夫人與小姐隱娘，丫環(huán)玉嫣等內(nèi)眷，相對無言，掩面飲位。
世貞間道：“何事驚慌？”
張夫人含淚言道：“圣上有旨意，相公性命休矣?！闭f畢淚如雨下，慘痛異常。
原來這繼盛之妻張氏，本是個知書達(dá)禮的賢婦，前時聞繼盛劾奏嚴(yán)嵩，知百害無一利，請來世貞相勸，終因繼盛剛烈不從，竟致待罪詔獄。世宗也念其忠義，本想不欲加罪殺戮，因被嚴(yán)嵩構(gòu)陷，也不得已，遂將他案件附人張經(jīng)案內(nèi)。那兵部侍郎張經(jīng)，也因劾嵩獲罪，又被構(gòu)陷用兵誤國，已被定為死案。嚴(yán)嵩隨意牽扯，將繼盛列入同黨，諸臣上疏勸阻無效，一并定為死罪。
世貞聞言大驚，切齒痛罵：“昏君無道，忠良盡遭陷害，國亂無望也?！睆埛蛉巳虦I間道：“事已至此，計將若何？”
世貞止怒測然，道：大人九死一生，別無良策，小侄愿拼死上疏，愿代大人以死?！狈蛉藬r阻道：“諸臣上疏，均獲罪遭害，賢侄即便拼得性命，恐亦無益。
我與繼盛結(jié)發(fā)數(shù)十載，君既死，我人雖生，心亦死矣！今勢已危絕，不如我代夫死，上疏營救，既是無益，繼盛也死而無憾，我心亦安了。”世貞聞此言，字字血淚，撼心裂腑，又見隱娘與玉嫣等人聞言嚎陶不止，其清更慘烈，復(fù)不再爭辯，取得紙墨，揮毫疾書，代草奏疏。略道：“臣夫諫阻馬市，預(yù)伐仇鸞，曾蒙圣上薄謫，旋因鸞敗，首賜湔雪，一歲四遷，臣夫銜恩圖報，誤聞市井之語，尚狃書生之見，妄有陳說，荷上不即加戮，俾從吏議，杖后入獄，割肉二斤，斷筋二條，日夜籠箍，備諸苦楚，兩經(jīng)奏讞，并沐寬恩，今忽闌入張經(jīng)疏尾，奉旨處決，臣仰惟圣德，昆蟲草木，皆欲得所，豈惜一回宸顧，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夫生一日，必能執(zhí)戈矛，御魑魅，為疆場效命之鬼，以報陛下。
疏畢，正值萬分火急，張夫人哪敢怠慢，遂換得素衣布錦，解開頭上云髻，將奏疏頂在頭上，只身一人，舍死奔入朝門。
那守門武士，見她恰似素衣民婦，頂疏人朝，哪里肯放她進(jìn)去。張夫人跪于朝門，言及代夫以死上疏！兵丁聞得此案干系重大，心下同情，恐受牽連，終不肯放其人內(nèi)。夫人長跪不起，直至罷朝，文武群臣盡出，仍在跪泣。奸邪望知，恰稱心意，冷笑無視，揚(yáng)長而去。有那繼盛舊日友好，恐懼嚴(yán)嵩淫威，心下雖不忍，卻佯裝視而不見，繞路避之，竟都不理。倒是沿街百姓聞得此事，人人來看忠良，層層聚攏上前，將那朝門圍得水泄不通，竊竊互語道：“可憐楊大人為國除奸，遭此橫禍。
老夫人拋頭露面，頂疏乞跪長街，真千秋忠貞烈婦?！币灿心潜t臣，同情楊門不幸，近前攙扶相勸，只道婦人不便上朝伏闕，愿代呈疏面圣。
張夫人遣人代疏，只在府恭候消息。不料世宗只和術(shù)士鬼混，采煉新丹，合制春藥，一心淫欲尋歡，數(shù)日不朝。凡朝中一攬事宜，皆由嚴(yán)嵩經(jīng)手承辦。張夫人奏疏呈上，那萬惡奸詐的嚴(yán)嵩，怎肯輕輕放過，令這奏疏呈入圣上？張夫人一片苦心，可惜仍然徒勞。轉(zhuǎn)眼刑日一到，可憐繼盛偉偉一忠男，竟被繩索綁定，拋人囚車，游街至西市，刀光之下身首分離，燕市沉冤。正是：碎首承明一上書，嚴(yán)嚴(yán)自簡映青蒲。
旁觀下石猶堪笑，忘我相救偉丈失。
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烈女勝黃、蘇。
片言未落奸雄膽，徒惜孤忠一夕殂。
又有繼盛親書一遺詩云：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平生未報恩，留作忠魂補(bǔ)。
是夜月黑鳳高，星光慘淡，張夫人聞得兇訊，幾死又生，淚痕盡干。孤妻弱女，只同世貞并數(shù)名家人，收尸西市，待至跪撲于地，，摸得其夫身首離異，百呼不應(yīng)，張夫人只覺得氣血上涌，天旋地轉(zhuǎn)，又昏厥過去、竟同其夫尸體，一同被抬回府中。
及至慌得家人弄湯灌藥救得醒來。卻一病懨懨，臥床不起。
昔日楊府聲勢顯赫一時，繼盛已死，則大樹已倒，剩得孤妻弱女，門庭頓時清冷下來。仇人自是稱快，即使生平好友，見到這步光景，唯恐過從甚密，也受牽連，復(fù)不登門。有那偷偷而來相望，又匆匆離去者，已屬高清。足見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可測。唯有世貞肝膽義氣，自繼盛死后，家中所有事宜，皆親自出面料理。
停喪數(shù)日，請得鼓樂手搭棚吹奏，請來諸股和尚做道場超度，香燭燎繞，念跋頌經(jīng)，盛贊功德無量。到得殯葬之日，又仗義主持殯喪，指派府內(nèi)仆沒，沿街搭起長棚，備下諸般香案，紙人紙馬。待靈樞起時，萬炮沖天，哀樂低回，招魂幡搖處，引得滿街哭聲凄滲。送葬隊伍，素衣孝袍拂地，哭作淚人一團(tuán)。引得滿城男女前來觀看，長街送葬，盡悼忠良。到得墳塋，世貞早已備下巨碑一座，親書悼詞，刻上碑文。兩廂石人石馬拱立，氣象甚是森嚴(yán)。待到入葬，世貞眼見忠烈豪杰長辭人世，想那奸朋狗黨尚在宮中自在逍遙，悲憤益極，情懷激烈，仰望冥冥蒼天，含淚吟得悼詩三首。詩云：方外諸人剛獲寵，朝中奸佞正專權(quán)，安向天公借雷電，盡誅魑魅須臾間。
其二云：
只手擎天建大功，親承顧命羨奇逢；一朝血染圜扉土，誰把沉冤控九重。
其三云：
自古忠臣禍罪奇，大獄頻興一寸灰，天公若識人間恨，當(dāng)令父子跪高碑。
且說嚴(yán)嵩陷害楊繼盛，本也理虧心虛。見繼盛已死，心患已去，也就放下心來。及至殯喪之日，聞得王世貞親主殯葬，興師動眾，已是賊人心虛，慌忙派家人喬裝打扮前去探聽。那家人混跡于人叢，直跟到墳?zāi)梗牭檬镭懸髟?，知道是悼念繼盛，后聽到什么“奸佞”“父子”字樣，越品越不是味兒，慌忙回府稟報。
時值嚴(yán)篙在廳，正在玩賞義子趙文華從民間槍掠敲詐來的名畫古玩，見家人腳步踉蹌，神清慌亂奔人廳內(nèi)跪下，雅興已斷，心中甚是不悅，厲聲問道：“奴才如此驚慌，且為何事？”
家人語無倫次，絆絆磕磕說道：“稟相爺，那王世貞寫、寫悼詩辱罵相爺?！?br/>
嚴(yán)嵩頓時生怒，喝道：“他寫何詩？拿來我看?！奔胰巳绾文玫贸鲈娫~，慌忙改口說道，“他，他沒寫，只是，只是念詩罵您。”嚴(yán)嵩益怒，拍案而起，喝道：
“不中用的奴才，語無倫次，連話語都道不明，與我掌嘴?！奔胰巳虤?，先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復(fù)又說道，“小人不敢相瞞，奴才所說，句句是實?！?br/>
嚴(yán)嵩怒目而視、眼露兇光說道：“乳臭之輩，他罵我什么？”
家人一時慌亂，哪里記得，只含混說道：“他只罵什么‘奸邪’，罵，罵什么‘父子’?！薄皣?yán)篙聞言，頓時氣得暴跳如雷，七竅生煙、擂拳喝道，來人哪，速速將玉世貞與我拿下。”趙文華在旁呆立半晌，半天方聽清原委。這時見嚴(yán)篙咆哮要拿人；緊忙上前低聲勸道：“爹爹息怒，“此事不可貿(mào)然，還須從長計議?！?br/>
嚴(yán)篙道：“卻是為何？”
趙文華趨步上前，低聲說道：“那王世貞效力楊繼盛，當(dāng)是無疑、只是欲要加罪，尚須證物確鑿，空口無憑，若這般拿下，恐人心不服。況他名重天下，非尋常之輩，爹爹還當(dāng)慎重為宜?！?br/>
嚴(yán)嵩沉思片刻，含怒說道：“只是惡氣不出，我心難平。”趙文華獻(xiàn)媚說道：
“義父之言極是。此仇權(quán)且記下，待尋得恰當(dāng)時機(jī)，再從重處置不遲。
嚴(yán)篙半晌不語，只是難忍心頭之怒，趙文華知其心憊，上前討好謀劃道：
“義父若出心頭之氣，不若如此如此……！，！
不想趙文華一番言語，竟又惹出彌天禍來。正是：認(rèn)賊作父只為官，奴顏婢膝媚權(quán)奸，為虎作悵?jì)椚?，竟使紅粉人塵煙。
畢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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