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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驀然回首

上野千鶴子的午后時光 作者:[日] 上野千鶴子 著


第一章 驀然回首

紫花地丁香水

母親過世后,梳妝臺上還留著幾瓶香水?;燠E在“香奈兒5號”等香水中的,有瓶香氣很淡、顏色泛藍(lán)的紫花地丁香水。母親喜歡紫花地丁的顏色,她也著實適合這種顏色。我堅信這些香水之中,她最愛這瓶有著淡淡青草香的紫花地丁香水,于是我把它帶回了家。

母親生前與我的母女關(guān)系絕不算良好。除了世間常見的母女糾葛——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相信世上會有良好的母女關(guān)系——我一門心思想著“不能變成母親那樣的人”,母親則恨我離家太遠(yuǎn)讓她無計可施。母親一生中有諸多抱怨,在我看來毫無幸??裳?,但她卻從沒試圖掙脫那種生活,這讓我恨其不爭。

話雖如此,賦予我生命的這對夫妻仍以父母的名義擋在我面前,宛如一組屏風(fēng)。不論好壞,他們都曾是我的屏風(fēng)。失去雙親的友人曾經(jīng)描述:“父母過世,意味著自己與死亡之間的屏障徹底消失,整個人完全暴露在風(fēng)雨之中?!边@形容真是太貼切了。

母親去世時,我尚未厘清心中的情感,像個突然被丟棄在荒野里的孩子,只能以死者為對象,一邊哭泣,一邊絮絮訴說。死者雖已身死,卻仍然徘徊在我腦海,我花了半年時間反復(fù)與她對話,才終于在心底接納了她的離開。其間,我甚至想著:“媽,你連死了也不肯放過我啊。”但后來,她在我心里的形象漸漸發(fā)生了改變。

獨留在世的父親年事已高,我每次回家,他都會說起母親的過往。不是最近的過往,而是五十多年前——他們前年剛慶祝了金婚(1)——新婚時期的回憶。他事無巨細(xì)地向我講述那些回憶,當(dāng)然,那時他們還沒有子女。年邁的父親一臉幸福地說著令我陌生的往事,還反復(fù)向我確認(rèn):“我們夫妻間的關(guān)系很好吧?”

每當(dāng)此時,我都備受沖擊。這對在子女眼中絕不算和睦的男女,莫非也曾在我們不知道的時間和地點,締結(jié)過深刻的依賴關(guān)系?

父親的言語不完全是對過去的美化。

當(dāng)他向我確認(rèn)“我們夫妻間的關(guān)系很好吧?”的時候,我無法當(dāng)場給出肯定的回答,但看著他眺望遠(yuǎn)方時幸福的表情,我還是努力對他笑了笑,也開始覺得,母親或許真的幸福過吧。

與病魔纏斗多年的母親,最后是在父親的照顧下,于家中離開人世的。父親是一個經(jīng)營個體診所的醫(yī)生,當(dāng)他提出要親自護(hù)理母親時,甚至說出“我長年行醫(yī)就是為了這一天”這種話。子女們擔(dān)心年邁的父親因日夜護(hù)理母親而累倒,再三建議讓母親住院,父親卻頑固地拒絕:“你們想拆散我和媽媽嗎?”還說“你們根本不懂何謂夫妻”。

子女們很快接受了現(xiàn)實,即使母親因治療失誤提前過世也是命該如此,母親自己好像也決定順其自然。

這對夫妻的結(jié)合大概已經(jīng)超越了幸或不幸。我雖是他們的孩子,卻也是第三方,無法評價他們是“幸?!被蚴恰安恍摇?。所以當(dāng)他們中的一個人看向遠(yuǎn)方,說他們幸福的時候,我也無法予以否定。

“母親或許真的幸福過吧”——自從產(chǎn)生了這種念頭,我終于開始釋懷,寬恕了他們,亦獲得了寬恕。半年后,又是春天,也是從這時候起,我把母親留下的紫花地丁香水噴在了身上。

香水會越用越少,這是自然。香水的宿命,就是成為終將消失的存在??粗接迷缴俚淖匣ǖ囟∠闼?,我感到可惜,開始四處尋覓同款。某天,我在一家純天然香水店發(fā)現(xiàn)一種用紫花地丁萃取的香水,于是買了一瓶回家,香氣卻似是而非。

懷著“終將消失”的了然,我繼續(xù)使用著母親留下的紫花地丁香水。說實話,失去一個賜予我生命的人,讓我感覺如釋重負(fù)。阻擋死亡的屏風(fēng)消失,我在露天的荒野里,獲得了踉蹌行走的自由。

到后來,我突然明白,自己無法對母親的人生負(fù)責(zé)——反之亦然——這位與我關(guān)系匪淺的女性走完了她的一生,爾后,我在紫花地丁香水的香氣里為她服喪。

墓地

今年,我又差點忘記父親的忌日。

我真是個不孝之女。

父親去世于初夏,葬禮會場上全是白色的“卡薩布蘭卡”(2),室內(nèi)彌漫著“卡薩布蘭卡”的香氣。因為是牧師主持的基督教式葬禮,親朋好友獻(xiàn)上的供花都不能署名。幸好如此,會場才沒被寫滿官銜職務(wù)的陌生人所贈的花圈包圍。儀式過程簡潔、樸素而干凈。

“葬禮”這個詞,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白色或黃色的菊花,我對菊花印象不佳。我喜歡“卡薩布蘭卡”。它優(yōu)雅而堅韌,無須細(xì)致打理也能自發(fā)開完所有花苞,這點很讓人省心。父親能在“卡薩布蘭卡”綻放的季節(jié)離世,我暗自感到開心。如果是在寒冬臘月,要收集那么多“卡薩布蘭卡”就不容易了。如果非要收集,我會產(chǎn)生被迫心理,就像童話故事里那個被繼母趕去堆滿積雪的森林里摘草莓的小女孩。

在那以后,每到父親的忌日,我都習(xí)慣買一捧白色的“卡薩布蘭卡”裝飾在房間里,獨自為他服喪……而日復(fù)一日,我也漸漸因忙碌而疏忽。

“別在我的墓前哭泣,因為我不在那里?!?sup>(3)這首歌曾流行一時。母親去世后,父親從沒為她掃過墓。

與其說他深愛妻子,不如說他對妻子依賴至深,以至于母親去世后,他陷入悲嘆和抑郁中無法自拔,葬禮后在墓地舉行的納骨(4)儀式,以及后來的掃墓,他都拒絕參加。他總愛說:“孩子媽——這是他對妻子的稱呼——不在那種地方?!?/p>

父親信奉理科,認(rèn)為應(yīng)用學(xué)科以外的學(xué)科都不算學(xué)問。家里剛買電視機那陣,他曾一整天不知疲倦地凝視電視機的掃描線,還不斷地對兒子說:“科學(xué)技術(shù)真?zhèn)ゴ蟀?!老大,你以后也要成為這種干大事的人。”在他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近代理性主義者心里,化作灰燼的妻子大概也不再是妻子了吧。又或許作為基督徒,他認(rèn)為靈魂死后也不會離開,依然存在于自己周遭。母親一直住到去世的房間,在她死后依然保持著原樣。第二年,我打算更換房中日歷時被父親責(zé)罵,也就不再管它了。同樣,父親的時間也在母親去世那天停止了流動。獨居的他會在失眠的夜里起身,打開母親的房門,對著黑暗一邊哭泣一邊呼喚:“孩子媽——”奇怪的是,他只把這件小事告訴了我這個女兒,對兩個兒子閉口不提。

母親是在與父親結(jié)婚時加入基督教的。她長期過著基督徒的生活,到了晚年,卻像是要背叛父親似的,提出“我不要作為基督徒死去”,轉(zhuǎn)而開始抄寫《般若心經(jīng)》。她與祖母相處不算融洽,卻在祖母死后作為長子媳婦接過了看護(hù)佛龕的任務(wù),從不忘記更換供品香花,祖母的法事也是由她出面與僧侶交涉的。如今想來,那是母親拼命展現(xiàn)的對父親的反抗。

到最后,母親的葬禮采用了佛教形式。我當(dāng)時赴任德國,被突如其來的訃告叫回來,連行李也來不及收拾就坐上了飛機趕往葬禮現(xiàn)場。佛教的祭壇、充滿室內(nèi)的線香氣味、不常見到的僧侶,都讓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違和感。沒能見到最后一面的母親被授予了嶄新的牌位和從未聽過的戒名,看起來是那么陌生。

聽不懂的念經(jīng)聲、僧侶們例行公事般冷漠的舉止、鮮艷過頭的僧衣,都令我無法適應(yīng)。寫滿贈送者姓名的花圈陣更是如此。那時恰好是十月初,花圈上綴滿了菊花。

與之相比,父親的基督教式葬禮顯得簡潔而充滿人情味。場內(nèi)沒有莊嚴(yán)的祭壇,圍繞死者棺槨的除了花還是花。牧師的致辭是為父親量身打造的,介紹了他的性格與生涯,總之通俗易懂。接著,牧師讓大家齊唱“逝者生前最喜愛的贊美歌”,歌詞大意如下:“即使世上所有的朋友都拋棄我,仁慈的友人耶穌也不會棄我于不顧?!焙喼碧m合孤苦無友的父親了。他生前喜歡唱這首歌嗎?想到這里,我不由得胸中一窒。后來聽人說,基督教式的葬禮大都會唱這首歌。

父親的癌癥轉(zhuǎn)移已至末期,大家都明白治不好了。我經(jīng)常跟病床上的他討論“想要什么樣的葬禮”。最后,父親作為基督徒離開了人世,我卻因在他生前口出惡言而追悔莫及。

面對病床上等死的父親,我隨口說了句:

“母親去了西方極樂世界,你卻要去天國,看來在那邊見不到面啊?!?/p>

當(dāng)父親參透了自己的死亡,就開始頻繁地念叨墓地的事了。他開始叮囑我們,要把他與母親合葬,還要記得給他們掃墓。我不由得納悶:從前那個理性主義者去哪兒了?想來,他一定是對死亡產(chǎn)生了憂懼。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問我“要選哪個骨灰壺”時,我選了白色的瓷壺。因為它簡潔素凈,最為漂亮。之后,我把瓷壺帶去上野家的墓地,參加納骨儀式。把父親的骨灰壺放在母親的旁邊,才意識到母親的骨灰壺與歷代祖先一樣,都是素?zé)奶諌?。在一眾素?zé)諌乩?,父親的瓷壺仿佛在傲然地拒絕崩壞和腐朽。

人死之后,身體腐爛,回歸大地。不久后,泥土色的素?zé)諌匾矔娜莸亟邮芨嗟拿\。而當(dāng)周圍一切事物皆已腐朽,那只白色的瓷壺還是無法毀滅,只能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將腐敗拒之門外的白色瓷壺幾乎就是孤獨狷介的父親本人,而我給他筑起一道“墻”,讓他死后也無法融入周邊的環(huán)境。想到這里,我便心痛不已。

研究墓地歷史的井上治代女士告訴我,“歷代祖先之墓”的歷史,最遠(yuǎn)也只能追溯到幕末至明治時期。隨著少子化的發(fā)展,社會上會出現(xiàn)獨女家庭,雙方皆為獨生子的夫妻也會增多。即使上代人希望將來有人為他們掃墓,這件事也會越發(fā)難以實現(xiàn)。樋口惠子女士曾預(yù)言,我們即將迎來的時代不僅要考慮家庭,還應(yīng)考慮墓地的合并與撤銷。近來(5),不拘泥于家庭或家族的新型墓地有所增加,如個人墓、集體墓。話說回來,孤身一人的我死后也不會有人來掃墓。

墓地也會搬遷。作為長子繼承家族墓地的哥哥,把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上野家墓地遷到了自家附近的墓園,一方面是為了方便掃墓,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方便將來子女們給他們掃墓。在墓地正式遷移完畢那天,哥哥們對我說:“這是我們家族的墓地,你將來怎么辦,自己要好好考慮?!?/p>

這一來,我徹底失去了歸屬地。

我總是忘記父母的忌日,也很少給他們掃墓,是個不孝女。新遷墓地的位置也會很快忘記吧。總覺得父母的長眠之地不是那個陌生的墓地,漸漸地,我也會不再前往。

不過……只要我還活著,他們就還活在我的記憶里。而每當(dāng)想起我對父親說的那句話,復(fù)蘇的悔恨又開始啃噬我的心。

這樣不也挺好嗎?另一個我在我耳畔私語。

那么,我自己呢?

我與許多比家人還親的人建立了珍貴的羈絆。只要他們還活著,我就依然留在他們的記憶里……這樣不也挺好嗎?另一個我對我說。

有著類似想法的人越來越多,“自由下葬”的觀念也逐漸普及,樹林葬(6)、撒骨灰(7)等自然葬的方式開始深入人心。我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無法斷言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但也沒有足夠的信仰去相信靈魂不滅。對我而言,墓地毫無必要。若要問為什么,只因“我不在那里”。

和果子

有人說,羊羹與最中餅(8)是和果子(9)的終極形態(tài)。這話不無道理,二者意蘊深遠(yuǎn)。但如今的時代,甜味不再珍貴,在零食泛濫的市場上,羊羹的甜膩讓人難以消受。與之相對,現(xiàn)做的最中餅的滋味,可謂鑒定和果子的標(biāo)準(zhǔn)中的標(biāo)準(zhǔn)??梢赃@么說,要判斷一家店的產(chǎn)品質(zhì)量,就看他們制作的最中餅的味道如何就行了。因為最中餅做法簡單,只需在攤開的薄皮內(nèi)填入餡料,味道上作不了假。

其實,各種老店、名店也都有自家的招牌最中餅。對成長于金澤的我來說,森八的蛇玉最中餅(10)是和果子的原點。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祖母生于明治時期,全家人在飯廳里一邊喝茶一邊享用和果子的時間,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風(fēng)景。唯有此時,身為長子媳婦的母親才會跟關(guān)系不睦的婆婆(我的祖母)一同圍桌而坐。茶杯里倒?jié)M茶水,喝完還能再添。泡完的茶渣堆在水盂里,一天下來數(shù)量驚人。

因為父親是經(jīng)營個體診所的醫(yī)生,早期來看病的患者中,有很多是祖母、母親的熟人。這些人往往不去煞風(fēng)景的候診室,而是被帶入家中的飯廳等待。父親不善與人交往,家里的女人或許就是用這種方式,為家業(yè)貢獻(xiàn)了一份力量。事實上,也真有熟人、患者專程來我家,只為享受那片刻的茶點時光。因此,我家的飯廳里總是坐著外人。

我至今都不討厭跟人一起喝茶吃東西,大概就是因為自小生活在商人家庭,習(xí)慣了往來穿梭的用人與客人。

有的人喝茶重視煎茶或濃茶的點茶手法,但我們家泡茶很隨性,連水溫也不會特別留意。直接把水壺里的開水倒進(jìn)茶壺就行。話雖如此,不同茶葉也有不同的味道,家里人總是不停抱怨“喝茶有癮,沒多久就見底咯”,然后再從茶葉店訂購新的茶葉。

我稱自己為“要茶老太”。這名字源自靜岡采茶調(diào),是把歌詞里的“采茶、采茶、采茶呀”,變成“要茶、要茶、我要茶”。人如其名,我每天都要喝很多杯茶,而且是用大茶杯裝得滿滿的。喝了茶就想上廁所。也是在這時,我養(yǎng)成了每天喝茶的生活習(xí)慣。

聽說有家私營養(yǎng)老院為了減少夜間給老人換尿布的次數(shù),從傍晚六點開始就控制他們的飲水量。我嚇得臉都白了。無論住進(jìn)多么高級的養(yǎng)老院,如果傍晚六點以后一口茶都喝不了,那對于我來說簡直跟死了沒兩樣。在喝茶這種小問題上,我可不想被人束縛。衷心希望我以后不要住進(jìn)那種養(yǎng)老院。

在朋友家喝茶的時候,因為加水太頻繁,我總是會被嫌棄。到后來,對方直接把我的小茶杯換成大茶杯。也有朋友熟知我的情況,每當(dāng)我去做客,就直接拿出大茶杯,說:“你要用這個對吧?”壽司店的茶杯很大,我很喜歡。

不斷喝茶,不斷排泄,就能加快身體的代謝,排出毒素,產(chǎn)生清爽的感覺。所以我總是同情那些腎臟不好,或因前列腺肥大而排尿困難的人。我要不斷喝茶,享受上廁所的快樂。

哎呀,剛才是在說和果子。

我總是十個、二十個地從店里訂購和果子。來家里做客的人也經(jīng)常帶來伴手禮,導(dǎo)致我家桌上總是擺滿全國各地的名牌點心。中元節(jié)和歲暮,則有不少熟知我喜好的人送來甜食作禮品。因為每年在東京都有人送我“虎屋”的羊羹,我?guī)缀跻詾椤盎⑽荨笔菛|京的店鋪了,在京都看到“虎屋”總店,竟有種被欺騙的感覺。話雖如此,后來我聽說了“虎屋”的歷史,才知道明治天皇遷都東京之際,因為舍不得最愛吃的“虎屋”羊羹,就把“虎屋”老板一家都帶去了東京。所以,“虎屋”的總店既可以說是在京都,也可以說是在東京。

我成長于金澤,進(jìn)入學(xué)生時代后長住京都,這兩個城市的和果子都很好吃。不只名店,連街角小店的品質(zhì)也很高。在這些小店買兩三個不耐放的鮮果子品嘗,是我當(dāng)時的樂趣。

用道明寺粉制作的、透過皮能看見餡料的櫻餅;艾草香撲鼻而來的艾草餅;拿在手里走兩步都怕碎掉的水羊羹。比起精心熬制或百般雕琢的和果子,這些簡單的、基礎(chǔ)的和果子隨處可見,隨便買都不會失敗。這也是京都最值得稱道的地方。

這樣的店鋪,大多數(shù)是由沉默寡言的老爺爺、老奶奶靠雙手經(jīng)營的。觀光手冊里不會有它們的名字,但僅靠口口相傳,也會有客人光臨。

洛北(11)有家公認(rèn)美味的小店。

店主是對老夫婦,每年丹波栗成熟的三個月里,他們都會制作栗鹿子餅。將大顆的丹波栗煮熟,掏出栗仁,倒入事先熬好的丹波紅豆餡中,將二者混合,包在茶巾里印出布紋就算完成。方法看似簡單,但店主必須對栗子與紅豆這兩種原料有絕對的自信,熬出的紅豆餡也必須恰到好處,否則做出的點心就賣不出手。無論是那甜度剛好的餡料,還是包裹其中松軟熱乎的栗子都十分可口,世上雖有眾多含栗量百分之百的名牌栗金團(tuán)(12),老夫婦家的栗鹿子餅卻有不輸名牌的味道。

這家店的栗鹿子餅只能預(yù)訂,而且是以十個為單位,從不零售。每當(dāng)顧客前來,老爺爺都一臉不耐煩似的遞出果子,好像在說“趕緊拿走”。店里貼著“如需收據(jù),必須提前說明”的字條,想來是因為太忙了。在換季的日子里,每天都要從早到晚烹煮、剝出數(shù)公斤丹波栗,確實是項大工程。

他們家的包裝也是不起眼的塑料盒,上面貼著注意事項:

“本品請于當(dāng)日(晚十一點前)食用。如冷藏,雖能保鮮至翌日,口感也會降至原來的三分之一?!?/p>

十個一盒的栗鹿子餅中,只有一個下面墊了紙,方便立即取出食用。終于拿到手時,我立刻扯出墊了紙的那個,火速吞下肚。到家前,已經(jīng)消滅了兩個。

因為當(dāng)晚十一點前必須吃完十個,我便會邀請某個朋友過來,或直接送去附近的朋友家。晚飯后又吃掉兩個,畢竟甜食不占肚子(13),再多也吃得下。

一想到老爺爺挑剔的模樣,我就忍不住想說:“要你管,超過晚上十一點又怎樣”,把剩下的栗鹿子餅放進(jìn)冰箱。那一刻涌起的罪惡感簡直別提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剩下的幾個也吃了。我的味覺不夠精細(xì),分辨不出差異,隔夜的栗鹿子餅入口依然美味。唯一揮散不去的,就只有心中的愧疚而已。

這家洛北小店一年一度的栗鹿子餅,是我每年秋天的至高享受。一到九月,算著差不多到時候了,我就會前往洛北。當(dāng)初離開京都,想到以后都吃不到他們家的栗鹿子餅了,我頗為遺憾。記得我喜好的朋友每每到訪東京,都會特意準(zhǔn)備禮物,唯有這家店的栗鹿子餅不易攜帶。有一次,好友聽說有種“冷凍快遞”,就把它冷凍后寄了過來。我收到后十分意外,等它自然解凍后嘗了嘗,味道并不遜色于剛做好的——啊,多少還是有點差別,但都在能接受的范圍內(nèi)。

可一想起那位老爺爺?shù)哪槪揖蜔o法開口拜托他把店里的點心冷凍后寄給我。他一定會狠狠瞪我,然后再也不賣給我了。

每年秋季來臨時,店主夫婦都會年長一歲。我光顧那家店已有二十來年,那對老夫婦也比當(dāng)初年長了二十多歲。小小的店鋪不像后繼有人的樣子,看來完全是夫婦倆合力才經(jīng)營至今。這么一想,一旦兩人之中有誰出了什么意外,這家店也會難以為繼吧。換句話說,他們制作的和果子是終極的期間限定(14)產(chǎn)品。

所謂傳統(tǒng),就是這樣的東西吧。它們難以維持,也終將消失。

再過幾年……我想跟記得“那味道”的朋友們一起回憶過去,聊聊“那位老爺爺家的栗鹿子餅真好吃??!為什么要限定在當(dāng)晚十一點前食用呢……”

卡斯蒂拉

如果說最中餅與羊羹是和果子的雙璧,能與之匹敵的洋果子雙璧,就是泡芙與卡斯蒂拉(15)。和果子和洋果子都只需要最基本的原料,味道上難以蒙混過關(guān)。話說回來,最中餅與泡芙還有一點相似:都是在外皮內(nèi)填入靈魂般的餡料或奶油。羊羹和卡斯蒂拉雖然沒有相似點,但在味道作不了假這方面倒是相同。我不愛吃羊羹,卻很喜歡泡芙與卡斯蒂拉。

不過,卡斯蒂拉真的是洋果子嗎?

唔……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我不將它讀作“蛋糕”,而是讀作“卡斯蒂拉”。據(jù)說它是由葡萄牙人從西班牙王國的卡斯蒂利亞帶到日本的。因為是卡斯蒂利亞的點心,所以叫“卡斯蒂拉”。

當(dāng)時,從葡萄牙傳入日本的東西應(yīng)該很多,但最后在日本扎根的點心只有卡斯蒂拉與松餅。二者也有共同點,即原料只用了小麥粉、雞蛋和砂糖,也就是說,不使用西式小甜餅或烤制點心常用的油脂。這太奇妙了。

彼時的日本禁止食肉,沒有黃油也正常。中國的烤制點心雖不使用乳制品,卻會加入動物油脂;沖繩的曲奇餅、金楚糕的原料里也包含動物油脂。如果沒有動物油脂,可用植物油脂坯替??傊?,制作餅干時加入油脂是常識,海綿蛋糕坯里要加入足夠的油脂,才能做出口感綿密又美味的戚風(fēng)蛋糕。既然如此,為何會出現(xiàn)剛才說的情況?

卡斯蒂拉看似簡單,制作卻很費功夫。外行最好不要挑戰(zhàn)。先打發(fā)蛋液,使之充分起泡,然后加入小麥粉、砂糖,攪拌后倒入模型烘烤。如果起泡不充分,松散的蛋液就會下沉。如今有了電動打泡器,很容易就能打發(fā),但過去估計只能用大號茶筅拼命攪拌。想想都覺得肩膀酸痛。

洋果子里,只有卡斯蒂拉會被放入桐箱(16)保存。在我小時候,卡斯蒂拉是生病時才能吃到的滋補品,也是探病時作為禮物的高級食品。

知道我喜歡吃卡斯蒂拉的人總是以此相贈。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我滯留歐洲期間,有人在我生日當(dāng)天用航空郵件寄來的那個卡斯蒂拉。裝在桐箱里的卡斯蒂拉看著非常高級,想來運費也很昂貴。

當(dāng)時我想的是,歐洲人應(yīng)該理解不了它的珍貴之處吧。如果給他們品嘗,大概只會聽到一句:“這是什么?裝飾也沒有,只是個海綿蛋糕?”我不愿聽這些,所以決定不給他們吃。于是,我把卡斯蒂拉分給了當(dāng)?shù)厣贁?shù)幾位日本友人,贈送的同時不忘鄭重解釋一句:“這個啊……”

果然,卡斯蒂拉應(yīng)該算和果子。

在葡萄牙旅行的時候,我認(rèn)識了一位搭便車的窮游青年。他自稱是大學(xué)生,而且對葡萄牙歷史知之甚詳。我告訴他,在16世紀(jì),我們的國家之間交往很頻繁。證據(jù)就是,日語里有許多詞來源于他們國家的語言,比如“先斗”(ponto)、“很多”(tanto)、“襦袢”(gib?o)……京都的“先斗町”之名,源于那里架設(shè)的大量“橋梁”(17);形容“很多”的“たんと”,也源于葡萄牙語的“tanto”;此外,“襦袢”(18)源于葡萄牙語的“gib?o”,據(jù)說是裙子的意思。

“16世紀(jì)啊……”青年眺望著遠(yuǎn)方,重復(fù)道,“那是我們國家的黃金時代?!焙髞?,以繁榮自矜的葡萄牙王國迅速凋零,躲進(jìn)歷史的陰影,墮落為歐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明明當(dāng)時從眾多殖民地搜刮了大量財富,又從南美掠奪了數(shù)量龐大的金銀財寶,輸入本國后卻立即被用于奢侈的消費。當(dāng)時的葡萄牙沒留下任何財富積累,也沒對后世進(jìn)行任何投資。其間,貧窮的英國將全部財產(chǎn)傾注于產(chǎn)業(yè)資本,很快就在軍事和經(jīng)濟(jì)上超過葡萄牙,躍居世界第三流的國家……青年腦中想必有這樣一部世界史的劇本。

世界史上寫著盛衰榮枯。但歷史并非自然現(xiàn)象,無法像祇園精舍的鐘聲那樣,見證勝者必衰的國家命運(19)。幾乎所有國家的盛衰都是人類的手筆。換句話說,無論衰敗還是滅亡,都是人禍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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