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思(代序)

遠的懷念 作者:孫犁 著


夜思(代序)

最近為張冠倫同志開追悼會,我只送了一個花圈,沒有去。近幾年來,凡是為老朋友開追悼會,我都沒有參加。知道我的身體、精神情況的死者家屬,都能理解原諒,事后,還都帶著后生晚輩,來看望我。這種情景,常常使我熱淚盈眶。

這次也同樣。張冠倫同志的家屬又來了,他的兒子和孫子,還有他的妻妹。

一進門,這位白發(fā)的老太太就說:

“你還記得我嗎?”

“呵,要是走在街上……”我確實一時想不起來,只好囁嚅著回答。

“常智,你還記得吧?”

“這就記起來了,這就記起來了!”我興奮起來,熱情地招扶她坐下。

她是常智同志的愛人。一九四二年,我在山地華北聯大高中班教書時,常智是數學教員。一九四三年冬,我們在繁峙高山上,堅持了整整三個月的反“掃蕩”。第二年初,剛剛下得山來,就奉命做去延安的準備。

我在出發(fā)前一天的晚上,忽然聽說常智的媳婦來了,我也趕去看了看。那時她正在青春,又是通過敵占區(qū)過來,穿著鮮艷,容貌美麗。我們當時都惋惜,我們當時所住的,山地農民家的柴草棚子,床上連張席子也沒有,怎樣來留住這樣花朵般的客人。女客人恐怕還沒吃晚飯,我們也沒有開水,只是從老鄉(xiāng)那里買了些紅棗,來招待她。

第二天,當我們站隊出發(fā)時,她居然也換上我們新發(fā)的那種月白色土布服裝,和女學生們站在一起,跟隨我們出發(fā)了。一路上,她很能耐勞苦,走得很好。她是冀中平原的地主家庭出身吧,從小嬌生慣養(yǎng),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比翼而飛,對常智來說,老婆趕來,一同赴圣地,這該是很幸福的了。但在當時,同事們并不很羨慕他。當時確實顧不上這些,以為是累贅。

這些同事,按照當時社會風習,都已結婚,但因為家庭、孩子的拖累,是不能都帶家眷的,雖然大家并不是不思念家鄉(xiāng)的。

這樣,我們就一同到了延安,她同常智在那里學自然科學?,F在常智同她在武漢工作,也談了談這些年來經歷的坎坷。

至于張冠倫同志,則是我一九四五年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回到冀中認識的。當時,楊循同志是《冀中導報》的秘書長,我常常到他那里食宿,因此也認識了他手下的人馬。在他領導下,報社有一個供銷社,還有一個造紙廠,張冠倫同志是廠長。

紙廠設在饒陽縣張崗。張冠倫同志是一位熱情、厚道的人,在外表上又像農民,又像商人,又像知識分子,三者優(yōu)點兼而有之,所以很能和我接近。我那時四下游擊,也常到他的紙廠住宿吃飯。管理伙食的是張翔同志。

他的紙廠是一個土紙廠,專供《冀中導報》用。在一家大場院里,設有兩盤高大的石碾,用騾拉。收來的爛紙舊書,堆放在場院西南方向的一間大廈子里。

我對破書爛紙最有興趣,每次到那里,我都要蹲在廈子里,刨揀一番。我記得在那里我曾得到一本石印的《王圣教》和一本石印的《書譜》。

解放戰(zhàn)爭后期,是在河間吧,張冠倫同志當了冀中郵政局的負責人。他告訴我,土改時各縣交上的書,堆放在他們的倉庫里面。我高興地去看了看,書倒不少,只是殘缺不全。我只揀了幾本亞東印的小說,都是半部。

這次來訪的張冠倫的兒子,已經四十多歲了,他說:

“在張崗,我上小學,是孫伯伯帶去的?!?/p>

這可能是在土改期間。那時,我們的工作組駐在張崗,我和小學的校長、教師都很熟。

土改期間,我因為家庭成分,又因為所謂“客里空”問題,在報紙上受過批判,在工作組并不負重要責任,有點像后來的“靠邊站”。土改會議后,我冒著風雪,到了張崗。我先到理發(fā)店,把長頭發(fā)剪了去。理發(fā)店胖胖的女老板很是奇怪,不明白我當時剪去這一團煩惱絲的心情。后來我又在集市上,買了一雙大草鞋,向房東老大娘要了兩塊破氈條墊在里面,穿在腳下,每天蹣跚漫步于冰凍泥濘的張崗大街之上,和那里的農民,建立了非常難能可貴的情誼。

農村風俗淳厚,對我并不歧視。同志之間,更沒有像后來的所謂劃清界限之說。我在張崗的半年時間里,每逢紙廠請客、過集日吃好的,張冠倫同志,總是把我叫去解饞。

現在想來,那時的同志關系,也不過如此。我覺得這樣也就可以了,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值得追念的。進城以后,相互之間的印象,就淡漠了?!拔幕蟾锩逼陂g,我們的命運大致相同。他后來死去了。

看到有這么多好同志死去,不知為何,我忽然感慨起來:在那些年月,我沒有貼出一張揭發(fā)檢舉老戰(zhàn)友的大字報,這要感謝造反派對我的寬容。他們也明白:我足不出戶,從我這里確實挖不出什么新的材料。我也不想使自己舒服一些,去向造反派投遞那種賣友求榮的小報告,也不曾向我曾經認識的當時非常煊赫的權威、新貴,請求他們的援助與哀憐,我覺得那都是可恥的,沒有用處的。

我忍受自己在劫的種種苦難,只是按部就班地寫我自己的檢查,寫得也很少很慢?,F在,有些文藝評論家,贊美我在文字上惜墨如金。在當時卻不是這樣,因為我每天只交一張字大行稀的交代材料,屢遭管理人的大聲責罵,并扯著那一頁稿紙,當場示眾。后來干脆把我單獨隔離,面前放一馬蹄表,計時索字。

古人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其實,這是不夠的。又說,使生者死,死者復生,大家相見,能無愧于心,能不臉紅就好了。朋友之道,此似近之。我對朋友,能做到這一點嗎?我相信,我的大多數朋友,對我是這樣做了。

我曾告訴我的孩子們:

“你們看見了,我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去參加朋友們的追悼會,等我死后,人家不來,你們也不要難過。朋友之交,不在形式?!?/p>

新近,和《文藝報》的記者談了一次話,很快就收到一封青年讀者來信,責難我不愿回憶和不愿意寫“文化大革命”的事,是一種推諉。文章是難以寫得周全的,果真是如此嗎?我的身體、精神的條件,這位遠地的青年,是不能完全了解的。我也想到,對于事物,認識相同,因為年紀和當時處境的差異,有些感受和想法,也不會完全相似的。很多老年人,受害最深,但很少接觸這一重大主題,我是能夠理解的。我也理解,接觸這一主題最多的青年同志們的良好用心。

但是,年老者逐漸凋謝,年少者有待成熟,這一歷史事件在文學史上的完整而準確的反映,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吧?

1980年元月30日夜有所思,凌晨起床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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