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櫻桃是彎彎的手指
夜雨之后,紅磚通道在桑園格外觸目。磚是老磚,被光陰蝕出孔眼,制成硯一定發(fā)墨。幾株青草,沿磚縫蓬張,把紅磚間隔成一個個小網(wǎng)球場。那些草在風里招展腰肢、俯首贊嘆被雨水耐心刷了一夜的磚道的清潔。
我蹲在磚道旁,拂下青草的露水,洗手擦臉。過一會兒,瓢蟲、螞蟻要來這里散步,這是一條假日皇冠大道。
小時候,我也砌過一條青磚的通道在平房的院子。
我家住的地方原來有地藏王菩薩廟,“文革”時拆了,磚積如山,為通道材料。從紅松的障子到屋門口只有幾步。我把障子門改了,使之距門遠,砌通道。當時我雖然只有十歲,竟懂得兩大美學道理,一是看出青磚宜于發(fā)思古之幽情。二是把通道砌出兩個漫彎,制造曲徑。但我爸爸不按“曲徑”走,幾步直抵家門。
這條通道花了半月時間弄成,路面并非平鋪,有各種錯落的形狀。它與院里的櫻桃樹以及屋檐下的燕子巢構成與外界恍如隔世的情調。櫻桃樹削長的葉子,似美人的眉,倘有風,又簌簌如鏢。燕子每日從巢里飛去來兮,雨天尤勤。它那優(yōu)雅的俯沖,常令人感到燕子徑直沖我家紅箱子頂上的鏡框上。磚道渾穆,尤其在古銅的夕陽斜罩于我家的煙囪和窗戶時,灰磚上灑滿被樹枝篩碎的金光,寧靜從我家向四外擴散。櫻桃從樹上探出頭,像一根根彎曲的手指。
這些使我得意,以為距藝術不遠。但我父親對此無動于衷。他上班時臉色蒼白,腳步踉蹌著。后來被關押在單位,開始由我媽送飯,后來我送。那時,常常傳來消息,說有人從大煙囪跳下,上吊或觸壁而死。每天傍晚,我坐在清靜的通道旁等母親下班。從她進院的表情,我就知道父親是否還活著。